《吾夫凶猛》 第1章 [古装迷情] 《吾夫凶猛》作者:蘅芜月白【完结】 文案 拽天日地帅小狗心甘情愿作她裙下臣 披着娇软假面的清醒表妹xa爆了的狼系美少年表哥 【文案】 林若雪第一次见到表哥江淮的时候,唇红齿白的表哥正和一群人斗蛐蛐儿,蛐蛐儿输了他便一抬脚狠狠将蛐蛐儿踩死。看得她当即惊呼一声,而他却突然抬眼,和少年那阴鸷冷凝的目光交错的刹那,吓得她连连后退几步。 表哥江淮天生贵胄,江南出生,京城长大,生着一副比女孩子家还俊秀几分的好皮囊,出手打架时却比谁都发狠,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小侯爷脾气极坏,切莫招惹! 林若雪更是暗下决心要远离此人,天知道自己这条命,在那好勇斗狠的小霸王眼中,能比一只蛐蛐儿值几块钱! 于是后来人生的无数次,乌发雪肤的少年半倚假山,眯眼瞧着表妹再次见他如见鬼,冷笑一声,心绪却莫名躁动,五指不觉间收紧,狠狠捏碎了手中给她买的桂花酥。 - 林若雪觉得奇怪。明明前一天还和自己谈笑风生争献殷勤的师兄师弟,怎么第二日便十分忌惮她似的见着就远远绕开,有的脸上还会挂点伤,见着她就连连摆手恳求:“师妹师妹,求您以后就当不认识我,切不要再来找我,放过我!” 她心中不解,也就没有看见,独坐高墙远远地盯着他们的小霸王,嘴角的笑容愈甚。 终于有一天,她明白了是谁在背后捣鬼!鼓起勇气便去为那些挨揍的师兄师弟讨公道。 而彼时,眉眼清隽的少年,却一改往日的阴戾霸道,蹲在她的裙下,拉着林若雪的裙角神色可怜: “求求表妹,也偶尔回头看一看我罢。” ——— 再后来,纵然他已成为了京城贵女口中炙手可热的玉面小将军,却还是提着一把长枪,她走到哪他跟到哪,粘人得像胶赶也赶不走。 她随口一句东市新上的胭脂好看,他面色阴冷把剑架到掌柜脖子上:“这家店我要了,再敢卖给旁人,本侯带兵把这里变成十八里铺!” 上元佳节,左相家的儿子在街市上多瞧了她一眼,他单枪匹马拦住瑟瑟发抖的小公子回府的车驾:“听闻表弟素来有眼疾,出来,让兄长帮你好好修理修理。” “江淮我问你,和我哥哥起冲突那日,你让我补偿你,到底是想我赔给你什么?” 江小侯闻言,只将脑袋在她怀里埋得更深,像个赌气小童一般瓮声瓮气。 “想让你赔,,赔,,陪我一辈子。” — 山有高士,妙若金堂。都不落她怀中,我偏偏去闯。 “曾是惊鸿照影来。” ——— 阅读指南: (清醒早慧冰美人x混世魔王小侯爷) ps:侯爷是世袭爵位,将军是职务名称(是同一个人啦) 本文主角年龄时间跨度十年左右,欢喜冤家的青梅竹马到共历风雨的将军夫妻。 前期主青梅竹马情愫暗生纯恋爱,中后期成长线会有部分权谋战争和大场面,男女主共同成就志向。 男主肤白貌美少年将军,武力值max,主打一个反差。 前半部分两人属于少年时期。 女主心空似雪也抵挡不住貌美如花的小野狼。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若雪 ┃ 一句话简介:混世魔王拜我裙下 立意:双向奔赴 互为救赎 第1章 楔子 月色静谧,端河流淌。 云都城在一片夜色安宁之中静静睡着。 几条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从城外驰马飞靠向城门,守城的护卫抱着刀正迷迷糊糊打着哈欠。 门环扣响,铜铁轻撞的声音像划破静夜的一阵钝痛。 守门的护卫醒了。 城门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一只手举着油灯探出半个身子。 “夜半扣门,来者何人!” 门外高坐在马上的几道黑影没有接言。 为首的身量颀长,大氅将他上半张脸遮得完全,微低着头,只露一道锋锐的下颌,犀薄的唇紧闭着。 他胯下一匹高大健硕的白驹也和所有人一样地默着,静静地伺在那里。 见没有人回话,那护卫怒了:“聋了还是哑了!几个不长眼的竟敢……”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很突兀地断了。 一道寒光从为首的那人腰间乍然亮出。 守城护卫的头猛地飞了出去,轨迹像是击穿夜空的一道漂亮弧线,飞了好久才一声闷响摔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了好远。 断了头的身子在原地立了半晌才轰一声直直倒下去,手中还紧攥着未灭的油灯。 为首的黑影高坐在白马上,将遮住头脸的黑色风帽拉下去。 露出了少年冷冽若寒星的一双眼。 身后的几人从衣袖中掏出几面焰黄的军旗,高悬在马上。 城楼上的军卫全醒来了。 看见军旗上的一个“江”字,瞬间惊慌失色。 仓皇的呼喊声沸腾而起。 “是江家军!江家军杀来了!” 一支泛着冷光的长枪从为首少年的袖间亮出,白马上前几步,枪尖拖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第2章 手指比在唇边轻吹一声,白马长嘶而起,几道人影疾驰冲破了城门。 而他们身后,四面八方从黑暗中涌出了更多骑兵,数百杆高悬的“江”字旗迎风招展。 云都城的宁静平和被打破了。 密集的铁骑踏着青灰砖石爆出哒哒脆响。 屋檐悬挂的灯饰被疾驰的铁骑流光一般抛在身后,铁蹄踏过砖瓦迸溅出长长一溜火花。 黑色的大氅飘飞,数百匹骏马飞驰而过,闪电般穿过云都的街市,向高台之上的都尉府而去。 都尉府的火光在不远处依稀亮着,守着数百精兵的高台迎面而来。 一溜马闪电般的速度踏上府邸的石阶。 少年银白的长枪一马当先,挑翻无数兵卫的尸身沿路而上。 身后的高举着江字旗的飞马跟着最前方疾驰的白马挥舞着刀枪,连带着守府士兵的哀嚎声和一具具肉身的翻飞声连响不绝。 无数士兵的倒地声中,为首少年带着江家军一路冲上了高台。 都尉府的奴仆家丁作鸟兽散。 一片混乱的火光声,林若雪的身体紧贴着地面,一只手正死死地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她的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她看见为首的少年跨下白马,提着长枪正向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捂着嘴的那只手将她的面部勒得更紧了。 少年边走边卸下连接着衣袍的风帽,与他杀伐果断的气质不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惊绝俊美的脸。 她没忍住颤抖了一下,却被敏锐的少年捕捉去,他俊秀的眉峰跳了一下。 长枪在他手中握得更紧了,蓄势待发,走近的步子缓慢了下来。 身后的人动了。 少年的目光立即锁定她所处的方位,长枪脱手而出,紧紧擦过她的面颊向她身后飞去! 是锐器埋入皮肉的一声闷响。 身后钝钝地哼了一声,捂着她的那只手立即松软地垮了下去,有滚烫的鲜血迸溅在她的面庞。 身后的人倒下了。 少年离她越来越近。 她听见自己心擂若鼓。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绝望地阂上了双眼。 “阿雪?” 她身子一颤。 身上没有预料中的尖锐刺痛感,反而听到陌生的少年音色唤她的小名。 她试探着睁开眼,黑衣长枪的少年在她面前立住,满目欣喜之色,寒星般的眸子亮着惊喜的光芒。 “过来。” 他朝她伸出手。 “你…..你是….” 她缓缓抬眸,望着陌生玉立着的少年。 尚自犹疑着,身子还是不敢动弹。 那少年见她不动,似是不耐烦地挑挑眉,朝她走近。 她惊呼一声,下一瞬,自己居然已被他打横抱起…. 她的脸紧贴着他挺阔的胸膛,他抱着她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双漂亮眉眼略有不悦地望着她。 “笨丫头,又发什么呆?” 第2章 混世魔王 “嘶!” 她轻轻呼痛一声,一个没留神,针尖穿过布料时扎破了她的手,瞬间便渗出一层浅浅的血珠。 指尖的刺痛兀得将林若雪的思绪从昨夜的梦中拉了回来。 从搬入安平侯府以来,她便总是一遍遍遇见这个梦,陌生的小将军唤她“阿雪”,她又总在这时惊醒过来。 “那个混账,又跑去惹祸了!” 薛氏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有下人低声附在薛氏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她猛得一拍桌几,声音徒高了几分。 “跟他说了多少遍侯府人多眼杂行事切要稳重,我们家落败了,好不容易才投奔来这一处安身之所,你爹若还在世我怎对得起,,,” 薛氏说到伤心处,双肩耸动,垂下头去掩面而泣。 “切莫太伤怀了,身体要紧,娘。” 林若雪放下手里的绣活,起身走到薛氏旁,将半开的窗棂掩上,挡住屋外窸窸绵绵的雨丝。 一只手拿了帕子为母亲拭去眼泪,另只手绕过去轻抚她的后背。 “哥哥虽顽皮莽撞些,但心地是不坏的。这么些年了无非是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顿了下,“再不济,我再出面去跟人赔不是也就罢了。” 薛氏听了,这才止住了哭,拈了帕子转过身握住她的手,“你哥哥白大你两岁,若是有你这般懂事,为娘何至于操劳如此啊!” 林若雪只淡笑了笑,没言语,将杯中热茶又蓄满了给母亲递过去。 忽得又似想起什么,薛氏端茶抿了一口又放下,侧过脸对着她问道,“雪儿你年纪虽不大,今年却也一十有四了。明日起你去学堂就也要留意着,看有没有哪家合适的小公子,,,” “娘您看我这朵牡丹绣得可还精巧?” 没等薛氏说完,林若雪便笑着不紧不慢打断她,将绣样端着凑到她眼前去。薛氏只得暗暗作罢: 得,这回又是说不成了。 林家原也是世代皇商,富甲一方。林老爷得罪了人说错了话一朝被贬抑郁而终,林家便迅速衰败下来。 林家和安平侯关系绝算不上近切,千算万算也就攀得上一房表亲。 安平侯重情义,落魄之下,竟是唯一肯接济他们的人。 大儿子林若风天生脑子不好使,从小便爱翘学惹事。好在小女林若雪倒是生来聪明剔透,事事周全不出错。 第3章 小到文礼女工,大到操持林老爷的葬礼,打点遗物家产,都行事妥帖到全不似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薛氏自是庆幸得女至此,却也总时不时觉得奇怪了些。 事事周全,事事得当。她觉得女儿全然不肖一个十四岁的女娃,有些过于稳重了….. 正如今日她又试探着提起姻缘之事,果不然又被女儿寻由头回绝。 若雪若雪,她不得长叹一声,竟好像真的如心空似雪一般。 “妹妹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正兀自想着,就听门外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生得有些壮硕,浑圆饱满的脸上一个玉冠子斜斜地歪在脑后,小跑的步子因为兴奋而略显踉跄。 急匆匆地闯进了屋,一脸兴奋地把怀里的包裹堆到林若雪跟前。 她这才打量他一身华服上沾满了草屑,脸上脖子上也全是和人推搡间染上的泥污,一看就是吃了败仗的样子。 “孽障!还不跪下!” 薛氏见林若风一身狼狈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大声拍案而斥。 林若风闻言,悻悻地和妹妹对视了一眼,然后撅着嘴满脸不情愿地跪坐回地上。 “我问你,为娘平日千叮万嘱咱们家今不同往日,要你千万稳重,你听进去了没有!” 薛氏挑起一双凤目厉声问道。 “知道知道!” 林若风百无聊赖地应着,又忿忿不平道:“可是娘,有人要和我抢妹妹最爱吃的芙蓉云饼,我排了一上午,他却要插队,我怎能忍,,,” “住口!”薛氏几乎要被气晕过去,闹了半天竟是为了一口吃的?! 说来也怪,林若风生来又呆又蛮横,唯独对这个妹妹倒是关爱有加言听计从。 甚至有时,连生母薛氏的话都不听,唯有妹妹林若雪能管得住他。 薛氏强忍住怒意,又试探着问:“今日和你打架的,你可知是谁?” “不知是谁,但好像是姓江……” 听得一个”江”字,薛氏几乎一个没稳住。又深吸一口气极力平静问他道:“江什么?你可记得名字?” 林若风茫然地摇摇头,“只听见旁人叫他小侯爷,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小侯爷? 薛氏几乎眼前一黑:打得是那位千尊万贵的江小侯爷? 近乎颤抖着指着林若风:“你可知你今日打的,是安平侯的独子,,江小侯爷?” “怪不得。”林若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是有些身手,一个回合就把我制住了…..” 薛氏再也忍不住,抓起个茶杯就要朝他身上扔过去。林若雪匆忙上前止住她。 “娘您切莫动气,哥哥也不是有意的。” 说着朝地上跪着的林若风使了个眼色,他吐了下舌头,便一溜烟儿地窜出去了。 “你还向着他!”薛氏扶着心口,愤愤埋怨。 “安平侯于我们天大的恩情,我们吃人家住人家的,那个混账居然打人家的儿子!” “娘,江小侯爷是什么人,他哪里会吃亏呢。”林若雪一边帮薛氏顺气,一边宽慰道。 是了,江小侯是什么人呢,安平侯独子,单名一个淮字。 天生的玉叶金柯,天生的尊贵无匹。 却以其常年横行霸道欺负同门的劣性名号响彻京都高门。 京都世家子弟间常年流传着一首短诗: 江淮一声吼,同窗抖三抖。 江淮不高兴,亲友两行泪。 此诗出自踩了江小侯的贵足却没道歉而被其吊到后山树上的同门师弟。 此间也并非无人想制裁这个小霸王,只是想打主意制裁他的,最后的结果都不算太好。 比如因为屡屡迟到而罚他抄书的先生,第二天便不知被谁剪光了胡子。 在马场为同门报仇而偷偷砍他马腿的大师兄,被他一条绳绑在马后拖着走。 大家拿他没办法,便有聪慧貌美的小师妹献出美人计,想走用爱感化的路子。 可娇滴滴的美人儿甩着帕子就倒在他面前,江小侯却只看了一眼,然后十分淡然地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据不完全统计,江小侯入学以来一共五年,逼走教书先生十几位,打跑同窗二十余位,吓走厨子和后勤人员不知道几位。 那为什么小侯爷不会被学堂除名呢? 因为学堂就盖在他家,占地数百亩覆盖百千种稀有植被匠心打造的顶级园林宅邸:安平侯府。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京都一霸的美名越传越广,久而久之人们便默契地形成共识: 道路千万条,别惹江淮第一条。 故而,林若风此番只是被打了而没被打残,林若雪觉得是哥哥的福气。 只不过林若风可能会想把这福气送给别人。 “何况你看哥哥那狼狈样子,分明是他被小侯爷给狠狠修理了一顿,说不定江小侯此时正乐得炫耀他的战迹呢。” 林若雪招呼着下人给薛氏添茶,另只手轻拍她的后背。 薛氏听了这话,才稍微气顺了些。林若雪扶着她进了卧室,在旁拿着小扇轻摇至母亲睡熟了,才擦了把汗重回正堂里来。 再回厅堂时,有个少女在门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确定风波过去才敢把头伸进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对着林若雪,轻轻唤道“姑娘?” 第4章 林若雪抬眼望去,原是侍女小芸。 小芸噔噔噔踩着小碎步跑进来,摇着林若雪的袖子:“姑娘快走快走!” 林若雪看她一脸兴奋的模样,不禁好奇道:“去哪里?” 小芸俯身悄附在她耳边,“就是您明日要去的学堂门口,有热闹看!” 林若雪原是向来都不爱凑热闹,但耐不住自小一同长大的丫头一遍遍扯袖子央求自己,主仆二人便一同出门去。 春意将近即要入夏的时节,绿意成烟。安平侯府里华丽的雕饰并不多,却最是大方讲究,连府里随处一支文竹,一处花鸟都别具匠心。 林家原是富户,宅邸里奇珍异宝遍布,雕梁画栋得也很是华美气派。但与安平侯府一相比,还是少了一大截世代高门的内敛和底气。 不禁感叹着,远远的却听见人群熙攘。 原是到了学堂跟前,安平侯府里专设的给世家子弟授课讲学的地方。 “就是那里!” 没等她反应过来,小芸便兴奋地抓着她的手,一路挤开外面层层包裹的人群,站到了热闹最深处。 她一路寻思着会是什么热闹,小芸却一直故作神秘得不告诉她。 如今她才哂然,原来是一群世家子弟在斗蛐蛐。 围观的人群自然的分成了两拨,半大不小的少男少女紧盯着两只正打得难舍难分的蛐蛐,她这边的人都振臂高呼给一只叫“青龙”的蛐蛐加油,而另一拨人则高呼着“鲲鹏”的名字。 她原本便不爱热闹,此时更是兴致寥寥。闲着无聊便抬眼打量这一群人来。 对面为首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在一群人眼里颇为显眼。 玄色的衣袍上布满精美的绣纹,腰间悬着一块色泽莹润的玉佩,成色不禁想便知是价值连城,整身衣着华贵却不张扬,想来也是出身权贵。 看来明日入学后还是要多加小心,不然一不留神得罪了哪个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想想都是头大。 正兀自思忖着,对面玄衣的少年仿佛是感受到她审视自己的目光一般,抬眼朝林若雪看了过来。 她一惊,匆忙别过头去。 再低头时,只听人群炸开一阵欢呼,原是她这边人的“青龙”咬断了对面“鲲鹏”的一支触角,紧接着又相继高呼道“赢了!” “江小侯,看来以后你们家鲲鹏怕要是飞不起来了哟!” 这边一个胖胖的锦衣少年笑盈盈地把自己的“青龙”赶进竹笼里。 “哈哈,飞不起来的鲲鹏算什么鲲鹏,不如改名叫乌鸦吧 !”旁边另一个声音得意洋洋地附和。 “古籍里的大鹏可是要吃龙的,小侯爷你不会平时给喂的都是泥鳅吧!哈哈哈哈哈” 竞技的规矩是愿赌服输。都是高门大户之后,对面开怀大笑的那群人是知道纵然平日里再跋扈的人,也不会因为斗蛐蛐儿输了就动手打人。 一片起哄喧哗声中,那边被唤作小侯爷的少年面色越来越沉,本来就偏阴冷的气质此时更添一抹阴鸷。 只见他信手一挥,玉制的小笼“啪”一声碎在地上,少了一支触须正四处乱撞的“鲲鹏”被惊得几乎蹦了起来。 人群一阵惊呼,一支角的蛐蛐正晕头转向地四处乱撞。 却见下一秒,当头踏过来一支黑色缎锦的长靴,一下子将它狠狠踩进了泥里……. ?! 林若雪猛得一惊,围观的人也都惊叫出声,旁边的小芸紧紧攥住她的手。 抬眼望那只脚的主人,江小侯阴沉着一张俊白的脸,黝黑的眸子里一丝寒光乍现。 他沉默地扫视了一圈此时噤若寒蝉的人群,冷冷地说了一声“走。” 一胖一瘦的两个跟班立刻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朝在场的人狠狠哼了一声“走着瞧!”,转身小跑着向那拂袖而走的玄衣少年追去。 第3章 朋友和冤家 待那三个少年走远了,人群中才再度爆发出欢呼声,一行人几乎是簇拥着那个胖胖的锦衣少年走进学堂。锦衣少年一路上乐呵呵地拱手“‘多谢!多谢!”。 人头攒动,她们俩很轻易便被挤出去,方才的热闹一哄而散,单单剩下她二人留在小路上。 “走吧。”林若雪轻轻拽了一下小芸,转过身去。 两人很默契地一路无话,似乎过了许久,小芸才试探着开口,语气有些怯怯的。 “咱们府上这个江小侯爷,似乎是不太好相与的……” 隔了半晌,方听得林若雪轻轻地“嗯”了一声,“那便不要相与就好了。”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原本随意逛逛,凑巧却遇上了揍自己哥哥的小霸王,这个小霸王倒生得比她想象中俊俏许多。 只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竟是屡屡打架斗殴拳拳发狠的元凶呢。 而原本还存了替哥哥道歉的心思,在亲眼瞧见那只蛐蛐儿被他碾在尘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凶冷可怕的人,天知道在他眼里,自己的命能比一只蛐蛐儿高贵多少! 二人再无话,回到了住处,薛氏简单为她包裹了第二天去学堂所用的书籍和纸笔,迟疑了一下,又将林若风打架抢来的芙蓉云饼包了几块装进去,随意叮嘱了几句,母女俩便睡去了。 第二日,小芸陪着林若雪到了学堂门口便分别,林若雪朝她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学堂里。 第5章 不愧是高门子弟云集的学府,比林若雪之前所去的市学要大得多的多。她先穿过了半截回廊,在假山旁的花圃尽头沿路而上,又拐入了几道形态各异的石木拱门,眼前才豁然开朗。 一阵人群的嬉闹声迎面而来,许是课间休憩的时候,教室门口的庭院里布满了各色衣着的少男少女。有的相继跑闹追逐,有的抱着书卷依窗而立,还有的靠着墙低下头,正被先生训斥。 林若雪穿过人群,在门口对照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抱书款款走进去。 教室里零星有四五个同学,有几个正认真埋头读书,抬头见到新面孔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低下头去。 林若雪环视四周,正暗自思忖着自己该坐到哪里,忽听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声慢悠悠响起来,“哟,挺面生啊!” 她闻言回过头,只见一个圆脸的胖胖的男生正晃悠悠提着竹笼绕到她面前,然后又咧开嘴哈哈一笑:“新同学啊!” 林若雪看到他手里提的竹笼,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个胖胖的少年便是昨日那个斗蛐蛐赢了江小侯的那个。 便很礼貌地朝着他福了福身道“师兄。” “胖子!你又在这里骚扰新来的师妹了!” 林若雪还没起身,便又听见一个凌厉气势十足的女声在耳后响起。 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女从她身后绕过来,似乎与寻常家娇滴滴地千金不同,这个少女长靴箭袖,一支马尾利落地扎在脑后,皮肤也是很健康的小麦色。 “你不要理他!” 说着瞪了那个正笑嘻嘻的胖少年一眼,转过身来缓和着道向林若雪,“新同学,你叫什么?” 这一身势头,林若雪便猜她是武将出身,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那少女开始自我介绍:“我叫上官月,我父亲是兵马元帅上官仪,新同学,你呢?” 林若雪顿了一下,她们家的情况着实复杂,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向这群世家子弟解释,便微微俯身道“小女林若雪,暂住安平侯府。” “安平侯府?”上官月闻言一下子将柳眉竖了起来,语气瞬间变得十分不悦。 “那你是江淮那个小魔头的朋友了?” “没有没有……” 林若雪慌忙摆手否认。 但是这个解释起来其实蛮困难的…. 虽然这个小霸王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名义上确实算她表哥,虽然是表得不能再表的那种…… “好了,你看她那个胆小的样子,能和江小侯玩到一起吗?” 胖少年笑呵呵地摇着扇子打圆场,微寒的天气,他却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把折扇摇得像模像样。 “雪儿师妹,我姓邓,单名一个琪字,你唤我邓师兄就好。” “你叫他胖子就好!”这旁的上官月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又伸手指着他对林若雪介绍道:“邓琪,暴发户出身。” “京都首富而已。” 邓琪对于上官月叫他胖子暴发户好像并不生气,反而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补充道,闭着眼一脸受用的样子。 林若雪微微颔首,又别过脸去,乖乖地唤了一声“上官姐姐”。 不料这一声姐姐叫得上官月心情大好,一把揽过林若雪的肩头,力气大得让她几乎踉跄了一下,“你放心,有我上官月在,你不用怕江淮那个魔头!” “呵呵,忘了是谁,上回在骑射课上单挑江小侯没打过,回来在我这里哭鼻子。” 邓琪懒洋洋有些欠打的声音又响起。 说来同窗间比武较艺,赢了输了也没什么丢人的。 但上回两人过了几回合江小侯毫不费力占了上风也就罢了,打掉她的武器后,还偏要在最后木剑指到她喉前一寸时停住,冷笑一声“本侯不打女人”。 上官月从小习武原本就性子刚烈,江小侯这一举无疑比直接打她骂她还让她难受。 果然便听上官怒喝一声“死胖子,讨打!” 顺手从桌上抄起一本书便向邓琪砸了过去。邓琪也不恼,笑着躲开。两人便一前一后追着跑出讲堂去了。 林若雪目送这一对冤家闹着出门,莫名嗅道一丝打情骂俏的意味。 她略缓和了一下将思绪抽回来,便挪了步子,把抱着的书本纸笔放在了上官月桌旁的空位上。 学堂是一天一课制,早上讲学,下午便自习或是自由活动。今日来讲国学课的,是名满天下的文通阁大学士徐阁老。 林若雪初来乍到,第一次见到之前只在传闻中才听说过的文坛名士,内心其实颇为激动。只是环看四周的同窗们个个都见怪不怪昏昏欲睡的样子,又不禁在心里暗慨了一下门第差异。 上官月和邓琪两个家伙从之前课间跑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过。林若雪笔记记得很认真,想了想又多誊写了两份笔记,各自规规整整地放在他们俩的书案上。 到了放学的时候,她远远得便看见小芸在学堂门口等着她。 小芸一路小跑迎上来,兴奋地拉着她的袖子摇晃道“姑娘第一天感觉如何!这些小少爷小小姐们好相与么!” 林若雪轻拍她的手答道:“同窗们待我很好,放心吧。” 小芸轻舒了口气,展颜笑开了。 回去路上,人流大多沿着新修的石板路蜿蜒而行。林若雪原本不喜人多,便拉了小芸另挑了一条看着清净许多的小路走去。 第6章 二人结伴行至路中,忽远远地看见几十步外的假山旁立着三个人影。 而且,似乎是在等着她们…… 为首黑衣的少年个子高些,十三四岁模样,皮肤很白,面色却阴沉。 一双漂亮的眉眼里毫无暖意,正抱着双臂冷冷地站在路中间。 两边的少年一胖一瘦,胖的那个似乎发育慢些,个头矮矮的有点像石墩子。 他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嚼着没吃完的肉饼,看到这头有人来了才匆忙把手里剩下的肉饼一股脑塞进嘴里。看得右边身材瘦削的那个猛得戳了他一下。 林若雪远远便感到来者不善的气息,心里犯怵… 并且,她隐隐觉得中间的黑衣少年有些眼熟,却又不敢抬头细打量。 她挽了小芸的手加快脚步想要绕过去。 眼见从这三人旁顺利通过,正暗自松了口气。 直到一个极其不痛快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来,才觉悟自己高兴太早了…… “前面的臭丫头,给我站住!” 林若雪定定地回过神,发现正是中间的玄衣少年,正半眯着双眼,一脸不悦地朝自己走来。 预感眼前不妙,将身体缩了缩,想加快了步子快速走出去。 可脚还没动面前就倏得一晃,那道欣长的身影又再度出现在她面前了…… “心情挺好啊?” 江小侯似乎是整个人极其不爽,居高临下冷冷地觑着她,阴沉沉地开口。 林若雪有些懵了…… 自己心情好不好惹到他什么事了?难道是这家伙还对昨天斗蛐蛐输了的事情郁愤难平?可是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真正赢了他的邓琪不知道此时正带着上官月在哪里吃香喝辣,自己不会真的倒霉到要替这个刚认识半天的暴发户触眼前这个小霸王的霉头吧…… 身旁的小芸紧张地攥住她的手,林若雪看着眼前这三个不良少年,脑子里飞速一转便想出了一道托词。 “小女子方才是远远看到小侯爷站在那里,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容貌甚伟,让人心旷神怡心生愉悦,这才…..” “你说什么?” 林若雪还没反应过来,却见江小侯蹙了眉,忽得上前一步,俯身将那一张俊美的冷脸倏得放大在她面前。 他原本就比林若雪高整整一头,林若雪努力抬眼才能望到他的下巴,此时更似是俯身将她整个人圈了起来。 “小侯爷,我们家姑娘并没有对您….”小芸彻底呆住,愣了半晌才想起结巴着替林若雪分辩。 ”本侯问你了吗?” 她没说完便被江淮语调阴冷地打断。 小芸与他冷厉的目光相接,马上便低头噤了声。 “哎!好端端的大路不走,非要走我们淮哥专属的小路,可真是拎不清呦!” 胖胖的小跟班啧啧叹了几声开口道,嘴边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肉渣,“这年头,敢跟我们淮哥对着干的人,可是不多了哟!” 林若雪一阵无言,搞了半天原来是嫌自己走了他专属的路了…… 可这小路明明是修在府里的,他凭什么小小年纪占路为王? 但转念又一想,这里好像就是安平王府,是他家,好像他还真的可以…. “喂!” 江淮见她久久不说话很是不爽,。 “你可知道敢戏弄本侯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知道的,我不敢戏耍侯爷。” 林若雪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纯良无害地对上头顶那双冷冰冰的眼。 江淮和她对视半晌,似乎在细细打量眼前小丫头的话有几分可信,尔后冷哼了一声直起身。 瞧他正欲向后退去,林若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可江淮目光却微顿了一下,倏地瞥见了林若雪手中拎着的袋子….. 她立即感应过来,心中暗叫不好。 匆忙想要将装着芙蓉云饼的食袋藏到身后去。 可却显然来不及了…… 江淮一眼便认出了这家云饼独有的包装,伸手一捞便抢了过来。 他将食袋举到自己面前眯着眼细细打量,林若雪在他身下伸长了手怎么够也够不到。 “我说呢,,怎么见了你便觉得气不顺。” 江淮若有所思地噙一抹冷笑,眼里泛着幽幽的光。 “原来你就是那林大傻的妹妹。” 江淮手一松,食袋倏得落在地上,酥白的云饼散碎了一地。 “我哥哥不傻。” 林若雪面上没了惧色,反而定定地和他对视道。 “呵。”江淮笑着不置可否。 又颇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林若雪一圈,似乎心情颇好地转过身去,对着两个跟班“我们走。” 一胖一瘦两个少年啧啧了两声便转过身追上去。 走了几步,江小侯脚步却忽得又顿住。 “林若雪是吧。”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阴测测开口。 “你.死定了!” 第4章 耍无赖 “姑娘,江小侯爷这件事,,咱们真的不要知会夫人么…..” 梨木桌前,下人低头布菜,小芸小心翼翼打量着薛氏的神色,悄声附在林若雪耳边道。 林若雪则面色淡然,不动声色地轻轻摇了摇头。 “小孩子玩闹而已,有什么好讲的。”当然这句话她只能在心里说。 第7章 “雪儿啊,第一日去上学,和老师同窗们相处得还顺利吧!”薛氏一边询问她学堂的情况,一边拿筷子往她碗里添了块油烙小排。 “这还用说!” 桌那边的林若风岔着腿坐着,两只手拿着一块晶莹肥腻的水晶肘子在啃,嘴里还不忘嘟嘟囔囔抢话。 “妹妹这么聪明,又这么漂亮,哪个不长眼的敢不喜欢我妹妹!” “吃你的,属你话多!” 薛氏拿筷子把儿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要不是你成天不学无术四处惹事,你妹妹能更聪明更漂亮!” “娘!”林若风撅着嘴一脸不满意地腾出一只手揉自己脑袋上被敲过的地方,“妹妹天生就聪明,我天生就傻,你和爹把我生成这样我还没怪你们呢反而过来怪我!” “好你个小兔崽子!” 薛氏把筷子往桌上啪得一摔,就急着要站起身教训儿子。 林若雪望着对面逗闹拌嘴的母子二人,忽然生出种久违的安心滋味。 或许,哪怕爹不在了,家中也再不复之前的富裕豪阔,但只要她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日子就总会变好。 “娘亲,哥哥。” 林若雪打断两人,含着笑意开口。 “您二人放心吧,雪儿应付得来。” 薛氏望着这个自小就听话懂事的女儿,瞬间便沉下心来,胸中无比欣慰。 一夜酥雨,林若雪向来睡得很轻。有凉风吹进,数次想要吩咐小芸来添床被子来,但起身望见小芸睡意正浓,轻叹一声替她掖了掖床角,然后自己悄悄翻了几次火箸子。 这也就造成,第二日晌午再来到学堂的时候,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才略微精神。 “林师妹早。” “师兄师姐早。” 林若雪一路走进来和同窗们微笑着打招呼,见了人就乖巧地微微福福身,除了昨日的上官和邓琪,其余的大家对她这个新同学虽不算热络但也是很客气。 她走到昨日放置书本的桌案前,发现她为那两人誊写的笔记还好端端的搁置在桌上,没被任何人翻阅过的样子。 她轻轻摇头,看来这对冤家也是逃课大户啊。 今日讲学的换了个听闻略有些严厉的赵太傅。一把年纪蓄着一脸白花花的胡子,抱着书卷一脸严肃地走进来。 “当当当”三声,众人闻声抬眼,只见赵太傅肃然着一张脸,拿书卷在讲案上狠狠地敲了三下:“将各自的作业都摆在桌前!” 原来是要检查作业了。 乖乖学生林若雪自然不慌,淡然地拿出早就工整抄写好的诗三百上卷,翻开放置在桌前。 赵太傅走下台来,沿着教室右边向左挨个查阅。 林若雪低头看书,没注意到教室门口何时站了个玄衣长靴的少年。 明明是迟到了,他却一脸淡然迈着长步子走进来。赵太傅察觉声音回过身,看到是他,只得皱了皱眉,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又转过来。 林若雪无意间抬头,正对上那一张熟悉的脸。 心中一紧,匆忙低下头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 岂料那人直接绕过众人,赫然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长腿交叠住搭在前面的坐沿上,一脸不悦的样子。 “别装了,本侯早就看见你了!” 江淮没好气地把衣袍往身后一甩,一支手肘屈着支在腿上。 “你写作业了没有?” 林若雪不知道如何答话,余光扫到旁边这人竟然是空着手来上学的。 她低着头,尽量将目光离旁边的小霸王再远些,心中盼着赵太傅快些走过来。 她不作声。谁知下一瞬,她只觉着身下蓦得一空,她整个人连同身下的凳子都倏得向右平移了几尺。 原是江淮一只腿勾住她的座椅,轻而易举便把她连人带凳扯向了自己。 “本侯在你问话呢?” 江小侯一脸不爽地质问她,和她的脸贴得有些近,她甚至能感到那人的鼻息均匀地扑在自己面颊上。 “小侯爷,我写了作业的…..” 她紧张答道,身子有些僵硬。 “写了就说写了。” 江淮轻哼一声,不悦地松开腿,直起身来。 她匆忙搬着凳子挪回原先的位置,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下一秒就看见一支手,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拾走自己摊开在桌上的作业,支在空中单手翻动着。 “字不错啊臭丫头。” 江淮眯着眼翻了几页,尔后朝自己桌面上一扔。 “算你运气好,本侯收下了。” ??她没听错吧? 几乎愣住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个人是要公然抢走自己的作业吗?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是良心的泯灭还是公允的缺位…… 林若雪眨巴了几下睫毛,然后深吸一口气,声色淡淡地开口。 “小侯爷,公然抢夺同窗书本这件事,若是安平侯知道了可是不好吧。” “哦?” 江小侯闻声转过脑袋,一支手将林若雪的书顶在指尖熟练地转着,眯起眼细细打量她。 “还知道告状了?” 半晌,他冷哼了一声。 “我可将你们家细细打听过了,落魄的商贾之家而已。就住在我府上,还敢如此嚣张,臭丫头!” 她一阵无言,转过脸来不愿在与这个小屁孩霸王斗嘴。 第8章 好在此时,赵太傅已然慢慢悠悠转到了她们这里。 林若雪刚想张嘴告状,却只见一支胳膊很是自觉地拿着自己的书兀得摆在赵太傅眼前。 “太傅,这是我的作业,请您过目。” 江小侯笑眯眯地睁眼说瞎话,还不忘别过头来一脸得意地瞅着林若雪。 赵太傅满面狐疑地皱眉接过去,这个二世祖何时这么自觉了? “太傅,这是我的作业!是小侯爷抢了我的!” 林若雪再忍不住,端直了身子肃然道。 “林师妹,光天化日地说胡话可是不太好吧?” 江淮蓦得把脸凑近,两人距离又瞬间缩小,她从那人语气里察觉到一丝威胁的意味来。 赵太傅听得青白了脸色,拧紧了眉头将书卷往桌案上狠狠一敲。 “到底是你们二人谁写的!” “我写的!”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答道。 “你!”林若雪气得面色有些泛红,转过头愤然瞪着身旁笑得一脸得意的江小侯。 “小侯爷您既然说是自己写的,那且背几句来听听!”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静道。 “本侯平日里习武射箭马术课程排满忙得要死,写过的东西早就忘了。哪像你这种臭丫头一样尽爱记这种酸溜溜的玩意儿?” “小侯爷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本侯就是不讲理你能拿我怎么样?” “都给我住嘴!” 赵太傅大喝一声打住斗嘴斗得正欢的二人,“你们俩,江小侯爷还有你,林若雪!都给我罚抄诗经二十遍!” 赵太傅走开了好一会儿,林若雪还是没能尽数缓过气来。 余光瞥到旁边的江淮倒是心情大好,全然没有被罚抄的沮丧,反而一脸自得地闭目养神起来。 也是,反正他又不会抄,乖乖挨罚的只有她而已。 但是,看她被冤枉罚抄,这人竟然这么开心么? 想了半晌,她静下心来。冷静打量身旁黑衣的少年,觉得还是不能逃避,要正面应对矛盾才是上策。 她正了正身子,稍稍往他那边靠近了几分,压下声来张口道:“江小侯爷。” “我知道我哥哥不慎得罪了您,是我们不对。我代哥哥正式跟您赔不是,还望您…..” “嘘。” 江淮连眼睛都没睁开,竖起食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脑袋在原地左右微微晃了晃。 ”本侯现在不想听。” 林若雪悻悻止住话,有些无奈将身子正回去。 “那您说,要怎样您才能放过这桩事。” “嗯?怕了?” 他将眼睛半睁开,狐疑地打量这个方才和他争得一脸无畏的小丫头。 林若雪闻言有些无语,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江小侯那张俊脸却倏然放大在自己眼前,一脸不悦地开口。 “你这哪里是害怕的样子。” 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又似乎略有失望地直回身子。 林若雪一个头两个大,正思忖这小霸王到底要奈何,却听得他又兴奋开口道。 “诚心要道歉,也好说。” “明日晌午,西市东邻茶庄,本侯等着你。” 说完他又心情很是舒畅一般别过脸去。 如他所料林若雪讪讪地应下了,整节课倒也没再找她不痛快。 这边赵太傅刚一张口说下学,这边江淮就蹭一下站起来,头也没回带着两个跟班快步走出教室。 身旁的位置空出来,林若雪才敢讪讪整理着书本,满脑子都是明日如何应这个小霸王的约。 教室门口试探着伸进两个脑袋,似乎是在外面观望了很久才敢进来。 看到她身旁的位置终于空出来,上官月便飞一般窜进来站到林若雪面前。 “雪儿妹妹,好端端的你是怎么得罪了江淮那个魔头啊!” 她身后的邓琪也像模像样地摇着扇子,望着她一脸钦佩的模样。 “雪儿师妹好胆量啊!硬刚江小侯爷第一人!” 林若雪无奈地摇摇头,很是头痛地收整着课本。一想到明日要赴约之事就心情讪讪。 没注意到,一位一身白衣的少年观望了这边好久,迈着长步子不疾不徐走近,,立到她面前。 察觉到来人,林若雪好奇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的少年一袭白衣飘然,手执书卷,玉冠不偏不倚立于发顶,姣好面容鞠着一捧莹润色泽。 若说江淮是质地冷厉的少年英气,此人则像是温润如玉的书生郎君,开口只觉有春风拂面而来。 ”林师妹是遇到麻烦了?“ 第5章 慕容师兄 “哇!慕容师兄!” 没等林若雪回过神,这边的上官月兀自先惊叫一声。反应过来自己的动静有些大,耳缘边倏得染上一抹绯红,迅速地低下头去。 林若雪见她这副模样,下意识便将目光扫向另边站着的邓琪,却见他面上并没什么大动静,面不改色地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盯着眼前来人。 慕容止倒没什么反应,面色淡然地颔首示意,尔后温文尔雅地开口道。 “林师妹若是明日要赴东邻茶庄,我倒是有法子不让师妹为难。” “早听闻慕容兄家父官拜一品,掌管天下商旅户司,如此看来传言非虚啊。” 第9章 邓琪原是首富之子,机要敏锐自然是悬殊于旁人。早流传慕容止门第高悬,但此人向来低调行事从不张扬。只知是权贵却并不了解究竟官高几何。 “原来慕容兄竟是户部尚书独子,实在是失敬失敬。” 邓琪笑着向慕容止拱手,慕容止也同样客气地回礼。 这边的上官月心思单纯自然看不出什么来,看惯了高门的同窗早见怪不怪。 林若雪却是隐约察觉到邓琪言语间的试探交锋,毕竟是情敌又是顶头上司。当然这交锋也只是他单方面的,因为很明显慕容止对上官月并无太多热情。 “林师妹若是不介意,明日可随我一同前往。” “西市本就是家父管辖之地,我必能保师妹不受人刁难。” 他神色淡淡却笃定自若,白衣而立俨然一副世家贵公子风范。 “雪儿你还犹豫什么!有慕容师兄和你同去,看江淮那个魔王能拿你怎么样!” 上官月激动着附和,双手支着下巴一脸崇拜的样子。 “是啊是啊,雪儿师妹一定要和慕容师兄一起,江小侯虽天不怕地不怕,但若是遇到慕容师兄应该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邓琪也摇着扇子匆忙附和。 林若雪有些头痛,她不用想都知道邓琪是何意。给她和情敌慕容止创造独处的机会,那他和上官月的可能不就更多了几分么。 顿了半晌,还是礼数周全地点点头。 “那就有劳慕容师兄了。” 一夜惠风和畅,蝉鸣透过纱窗一声声钻进来,扣着窗棂微微响动。林若雪却横竖睡不着。 虽说她并没有太把江小侯的威胁挑衅放在心上,但他毕竟是安平侯独子,惹上他也着实是麻烦事。 慕容师兄翩翩公子家大业大,愿意出头为她作保。但江淮这个人嘛,,好勇斗狠又向来是怼天怼地横着走的,,若明日真动起手来,慕容止又铁定不是他的对手…. 越思量越是翻来覆去,索性起身披衣于案前抄经。 抄了三章还是没能静下心来,烦躁地拿来草纸,狼毫抖动,在纸上随意画了起来。 像是无意一般,随性勾勒几下,纸上映出一对英挺的眉眼。 再寥寥几笔,人就有了身子。身披软甲,长枪拄地,是个面容陌生的少年武将。 烛影跳动,月色皎洁。她就着月光仔细端详半晌,想从那双凌厉的眉目中看出什么来,却还是毫无思绪,满腹陌然。 此人于梦中唤她于崖边,她却连他是谁都记不起。 越想越是烦躁,赌气般得将纸上的画像一揉,随手丢于一边。 再躺回床上,奇得是,这次她却睡得很快,不觉便有困意袭来。一夜好眠。 第二日晌午,林若雪起了个大早,随意梳洗了跟薛氏和哥哥温婉道了别就出门去了。当然并非直言是那小霸王要找她的不痛快,而是随意拟了个和同门探讨诗文的借口应付过去。 西市临靠着望江河,河上数艘雕梁画柱的龙舟画舫漂浮在粼粼水面上,映衬着岸上街市的小贩吆喝,自成一派人间的烟火热闹。 林若雪远远地便看见一位白衣若雪的少年靠在江亭的朱色栏杆上,十四五岁年纪,玉冠正直依窗端坐着,身后明灭着跳跃的浮光和清凉水面,如玉临风得像世外来客。 她缓缓走过去,在他身后微微一福,“慕容师兄。” 慕容止闻声转过身,客气对着林若雪起身还礼,抿唇微笑道,“林师妹早。” 林若雪看他面色平静地转过头对身后的小厮嘱咐了几句,便对自己礼貌地做了个伸手的姿势,“师妹这边请。” 她随着慕容止的步伐缓缓来到街市里。慕容止比她高许多,但似乎是为了照顾她的步子,刻意走得很慢。 林若雪暗暗思忖,同样是聪明机敏,若说邓琪是只面容狡黠的胖狐狸,这位师兄则整个人气质像是一汪不起波澜的水面,行事滴水不漏毫无差池,让人看不透分别,也猜不出用意。 途径一处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年轻大嗓门的老板娘见到这一对气质不凡的男女,像是抓到商机一样动作飞快地来到铺子门口吆喝。 “卖水粉胭脂咯!最盛行的梨花胭脂咯!” 见林若雪连头都没回一下,马上转而贴近慕容止。 “这位公子,不给您的小娘子买盒胭脂么!上好的胭脂!” 慕容止也没否认,转过身笑看定定站着林若雪,目光像是询问。 林若雪反应过来,匆忙摆手道, ”多谢多谢师兄,师兄切莫为我破费,何况我并不喜欢这些。” “哦?” 慕容止笑看她,奇了奇道。 “雪儿师妹一届漂亮姑娘家,居然不喜欢这些吗?” 林若雪讪讪笑了下,自爹爹去世后,她便很少打扮自己了,但这似乎没有必要拿出来说。便想了个理由搪塞道。 “我肌肤比旁人敏弱些,用不得这些。” 慕容止了然地笑了笑,又开口问道,“那林师妹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林若雪沉吟一阵,其实她平日最喜抄经读书,但真说出来恐怕有些怪。便笑答道,“我平日总喜欢做些绣活,既锻炼了手艺,也能补贴家用。” 要是旁的大家闺秀说出做绣活补贴家用这样的话怕是惹人生疑,但她觉得在慕容止面前不用遮掩,毕竟以这位师兄滴水不漏的性子,怕是早在她来之前就将她家如今的光景打探得事无巨细。 第10章 果然,慕容止闻言并没露出任何异色,面容一往得恬淡如水。 “师妹若是这样的心灵手巧,不知可否帮师兄一个小忙?” 林若雪好奇抬头,疑道,“师兄这样的富贵高门,竟然有我能帮得到的地方?” 慕容止颔首笑笑,“师妹有所不知,这西市有几个作裁缝的铺子,是我的几房表亲。” “他们店里裁缝技术固然好,但一直苦于找不到手艺精妙的绣娘。” “师妹天资聪颖,若是能将平日所缝制的绣样卖给他们,那岂不是解了素日之难?” 林若雪了然,原是找借口要帮她。 她停住步子,俯下身来朝他行礼,“师兄好意雪儿心领,但只怕我的绣技也并不能达到他们要求的水准。”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慕容止笑着起身扶她,手肘交碰的时候顿了一顿。林若雪懵然抬眼,却出其不意撞上了一往深潭。 慕容止眉如远山,眸若寒星,连她也不得不在心底暗然感叹其俊美。 却见他须臾便敛住神色,恢复了以往的温润恬淡。 不觉已到了和江淮所约的茶馆门口,林若雪沉吟了一下,还是咬着唇抬起头道,“师兄送我至此就好,江小侯那边,我不能再连累师兄。” ‘哪有送人不送到底的道理?”慕容止面色哂然地笑了笑,说着便抬腿朝茶馆里走。 林若雪迟疑了片刻,还是在他后面跟了进去。 二人刚进去,店小二便很熟练地躬身走过来,一看便是见到了熟客。 目光又朝林若雪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慕容公子请随我来,雅间有请。” 两人到雅间内坐下,林若雪情不自禁环视四周,只见竹影明灭,微风正好,不觉感叹了一下京城贵族的生活水平。 “师妹想用些什么?” 慕容止温润的音色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略有些窘色扫视了一圈,发现店小二正贴着笑脸耐心款款地等她发话,不免有些急切翻看着桌上的菜单。 “不着急,慢慢看。” 察觉到她的一丝窘色,慕容止很是贴心地嘱咐道,端起桌上的茶具往她碗里添了杯茶水,诚然,倒茶的动作也很是优雅。 她道了谢,随手指了两碟荷花酥烙和茉香福饼。 又听得慕容止开口问道,”林师妹究竟是怎么得罪了江小侯爷呢?” 提到这个就头大。 她端起茶碗随意抿了两口,说来话长,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慕容止见她迟疑,以为是不愿提起,便缓和安慰道,“师妹也不必太过担心,小侯爷毕竟出身名门,不会做太过出格之事。” 她放空般得点点头,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道“左不过是不学无术的小孩子,倒也应不至于太棘手。” 正说着,忽得听见“砰”的一声,门被从外面踢开。 宁静缓和的气氛一下被撕裂,两人均是一惊,骇然回头。 只见江小侯正阴沉着一张俊脸,神色冰冷地盯着他们二人。 有小厮尝试着上前劝说,却见他低吼一声“滚开”,后又狠狠一脚将门踢上,冷厉的目光扫向林若雪。 手上有什么东西应声落地,她定睛打量,散碎成渣的,竟然是一整袋芙蓉云饼。 江淮本就偏白的肤色上平添一抹阴鸷,他冷冷看着林若雪,挑眉嗤笑一声。 “让我好找啊,臭丫头。” 第6章 比武 “淮哥,到底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啊?” 跟班小胖子有些懵了,一边往自己嘴里送剥好的瓜子仁,满目疑惑地看着练武场上的江小侯阴沉着脸,出手如风,发狠一般对着身前的站桩拳脚相加。 “啥事啊练这么狠?”小胖子不解地摇了摇头,望着江淮手下摇摇欲坠的木桩子啧啧称奇。 “还能啥事啊!”江淮仿若无闻地没出声,这边的小瘦子跟班先张了口。 “一看就是小侯爷被人放鸽子了呗,你笨死了王敞之!” “啊?放鸽子?是上次那个姓林的小丫头吗?”王敞之更不解了,“虽然林大傻是和咱们有过节,但淮哥还不至于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吧。” “何况那丫头看着就呆兮兮的,听说家里怪可怜的。” 把剩下的瓜子仁小心翼翼包起来,抬眼望了那边的江小侯依旧拳拳发狠,不觉替那只承受江淮怒火的木桩子泛起同情。 “你不懂…..”刘宁讳莫如深地啧啧几声,“年纪到了,,咱侯爷也该有个相好了。” “啊?淮哥要有相好的小女子了么?”王敞之挠头。 “那不然是相好的小郎君么!” 刘宁鄙夷。 二人正对江小侯的心事发表着争论,就听那头练武场传来“砰”一声巨响。 抬眼望去,江小侯一身黑衣笔直而立,他面前的木桩子轰然折断,倒在他蹬着缎纹长靴的足下,泛起一阵烟尘。 两人匆忙噤了声,只见江淮转过身来,冷着一张俊脸缓缓走近。 两人看着他冷厉的脸色,相互对视一眼,目光里都在询问对方这个时宜到底适不适合开口。 “淮哥,那边坐着干什么?过来站啊!” 王敞之脑子向来不算好使,慌忙中就容易言辞错乱。 “侯爷,打了这么久,手都酸了吧,坐下喝点水啊!” 第11章 刘宁鄙夷地瞪了一眼对面笨拙的胖子,转过脸试探般望着江淮面孔,赔笑一般开口。 江小侯怒气到达顶峰的时候,切莫惹他,几乎是整个京学府学子都心照不宣的常识。 江淮却如没听见一般,并未开口。 沉着一张脸,一只手去解双拳上缠着的绷带。 虽然的确是他挑衅约了林若雪去茶庄,但实际上并未真的想要为难这么一个小丫头。 兴许只是想逗逗她,自此就放过她。甚至路过卖芙蓉云饼的店铺还兴起买了一袋,万一那臭丫头哭鼻子,也好让她快些闭嘴免得吵闹。 谁知他在茶庄外厅里找了一圈都没找见,以为是她胆小不敢来,转眼却看见那个臭丫头在雅间找了个靠山,竟然还背着他说他坏话! 他堂堂江小侯爷,被一个落魄的臭丫头晾在外堂,还是和慕容止那样装腔作势之人! 想到此处,手上的绷带应声而断。 一直瞧着不敢说话的两人心中猛得一紧,这下是真要发火了? 却见江淮俊眉微挑,转过身对着他二人,面无表情问道, “你们觉得本侯不学无术吗?” “……..” 两人面面相觑着对视了一眼,王敞之皱眉略微思索了一下,严肃道。 “淮哥您虽然不学无术,但是您爱学武术。” “……..” 还整挺押韵,,刘宁在心里默默擦一把汗。 “侯爷您只是平日不爱看那些迂腐文人酸溜溜的文章罢了,,但若是要论到骑马射箭,别说是咱学府,就是找遍整个京城,又有几个世家公子能和您相较?” 江淮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姓林的臭丫头敢看不上他?他可有的是办法…. 林若雪到家以来,便在屋内东踱西走很是烦躁。 千不想万不愿,还是把慕容止拉下了水。 慕容止待她不错,提议的出售绣样之事也并非不靠谱,好不容易在学府里交了几位师兄师姐,全被江淮这个小霸王给搅和了。 心中烦闷,又要坐起来抄经,须臾间望见桌案上揉皱着的纸团。 她用手指拈开,骤然映入一对极清洌的眉眼。 锋锐面庞又仿若凝着一层赫然傲气,她思量半天,也想不出这幅面孔的主人。 烦躁愈添,想要重新揉了丢去,猛然又觉得不妥。 随口换了小芸进来,吩咐道“裱起来吧。” 小芸疑惑地对画瞧了半天,好像并不是哪本书中之人,她仔细想了想,倒像是…. 抬眼望见自家姑娘一脸烦闷的神色,还是决定不要多事,应声拿了画,便出门退下了。 第二日一只脚迈进学堂里,她刚把书放到案上还没坐稳。 便看见门口有一人风风火火闯进来。 一身胖肉跑起来颤颤巍巍的,她却一眼认出,这正是江淮的跟班之一王敞之。 王敞之在门口环视一圈,目光扫到林若雪的脸,眼中骤得一亮。 林若雪和他对视一眼,心中暗叫不好。 刚着急着把头低下去,就见他着急忙慌地迈着小碎步朝自己跑过来。 “林师妹林师妹!出事了!快来快来!” ? 林若雪心生疑色,这小胖子来找她,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会又是和江淮那个小霸王有关吧…… 心下觉得不太好,却见王敞之了擦了把汗,气喘吁吁望着自己,眼中倒真是十分急切的模样。 “快和我走吧林师妹!不然要来不及了!” 林若雪被他殷切的样子说动了心,怕真是什么要紧事,将自己案前的书本合上,便跟着他踉跄的小碎步跟了出去。 一路上,王敞之一直气喘吁吁小跑在前头,林若雪叫了他几声,也不见他回头应答。 皱了眉,索性就在原地定住不走了,不悦道“你快跟我说到底是谁叫我来,又有何事?不然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王敞之闻言果真停住步子,缓缓转过头来,胖胖的脸上面色艰难,似乎是在做一个极其为难的决定。 半晌,他神情一肃,十分坚决地摇摇头。 “不行,淮哥说了,千万不能告诉你是他要叫你来,必须要装作他本人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所以林师妹抱歉了,我并不能告诉你到底是谁叫你。” 林若雪:…….. 看他紧抿双唇,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林若雪止住笑意,试探问他:“那小侯爷可说了,到底是什么事?” 王敞之挠头:“咦,你怎么知道是小侯爷找你?” 没太多思考,转过身对着不远处遥遥一指尖:“看!就是那里。我们快过去吧!” 林若雪边迈动脚步,又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只见前方的跑马场正被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像是都急着要看什么热闹。 王敞之在前面为她领路,利用自己的身材优势一路横冲直撞挤过好多人。被挤开的人群有看他不爽的,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也只能作罢。 他在前头为她开路,她小心跟着,顺利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来到了第一排。 视线豁然开朗,王敞之在一旁累得喘着粗气,见她的目光在马场上漫无目的搜寻着,便对着前方一指道:“那!淮哥说了,让您一定要看仔细了!” 第12章 略微思索一下又惊觉不对,匆忙改口道:“不不是淮哥说的,是我说的!林师妹,你可一定要看仔细了啊!” 林若雪一阵无言,,抬眼望去,只见马场一周都环绕着黑压压一圈人,男女同窗们几乎都一脸兴奋地翘首以盼,还真是阵仗很大的样子。 人群中心停着两匹马高头大马,马上分别坐着两个身着不同衣色的少年。 枣红的马上坐着的那个是个小麦肤色,浓眉大眼的陌生面孔,面相有点凶,此时紧抿着嘴,一脸肃然望着对面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少年。 白马上的少年身形欣长,足蹬一双暗纹墨缎的长靴,两只腿跨坐在马背,一只手牵着缰绳。 那玄色的短袍让她有些熟悉….. 目光顺势向上,果然正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高高在马背上的江小侯似乎看了她很久,终于等到目光对视上的那一晌。 两人对望,江淮阴沉的目光一凛,居高临下望着她,然后冷哼一声,手上缰绳一动,便牵着马转过身去。 虽然林若雪对着他这一套行事动作很是不解,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霸王生得真是十分标致。 薄唇在素白面孔上竟衬得有些泛红,眸如星眉如剑,而他本身气质又偏冷厉,作风似武将,整个人更覆在一层反差感极大的惊人俊美气质中。 就方才他将目光从林若雪身上移走,冷哼回身的这一瞬,她便听见有身后站得近的少女一片怀春娇羞之声。 她将思绪拉回,极力回想着这些天和江淮的最后一次交涉。 嗯,好像是那次在东邻茶庄,他踢开门看见慕容止给她撑腰,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江淮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屁孩…..” 心下一阵复杂思绪,转过头来回身随意向一个正满脸兴奋的小公子问道:“这位师弟,你可知道今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师弟闻言,收起兴奋神色,转作一脸震惊的神情问她:“师姐不知道?今日是江小侯爷主动约了号称满京城武艺第一的徐青徐公子比枪法!“ 哦?原来是比武? “师姐有所不知,这个徐公子武林世家,自称京城第一人。听闻江小侯爷武功高强,早就扔过投名状要来和小侯爷一决高下。” “江小侯哪里是那么轻易理睬他的人!好几次他都灰头土脸走了,却不知今日为何,竟是江小侯主动拜帖说要和他比试一场一决高下!” 其实林若雪也隐约看出来了。虽然江淮此人平日在学府里横行霸道人人都惧他怕他,但似乎大家对于学府里有他这么一个同窗存在心里还是蛮骄傲的…… 少年人们怕惹事上身却又改不了天性慕强的心理,于是就都秉持着对他这一种又敬又畏的态度。 蛮有趣的。 “哎呀不说了!要开始了!”小师弟止住话头,兴奋转过脸去。 林若雪却一阵无言。 果真如此,,这个小霸王还真是记仇。被她说了不学无术,便要找机会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他并非不学无术,错的是她。 正想着,人群却骤得一片沸腾起来,原是比武已经开始。 打眼望去,两人两马间隔着十几来米的距离。两匹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沿途欢腾声中,江淮的白马风驰电掣从她眼前擦过,单手握住的银色长枪拖在地上,随着他跑马的轨迹划出一道醒目的长痕,衣袍翻飞带起一地烟尘。 另头的徐青同样紧锁着眉头,整个人几乎贴在马背上,右手将枪杆握在身侧。 两匹马相对着越跑越近,眼见交锋,两人同时端起枪,交汇瞬间,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两支枪杆互相掣肘地一碰。 徐青的身子明显猛得后仰,长枪险些脱手而出,人几乎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另边江淮却稳稳地接了枪奔向那头,对面不远处的地方停下马,从容转身,俊秀的眉头一挑,满目轻蔑之色。 “漂亮!” 人群瞬间爆发出冲天的喝彩之声,江小侯高高在马,轻笑一声,吹了一下枪头利刃上的烟尘,活肖一位志在必得的小将军。 这边的徐青费好大劲儿才稳住晃摇的身形没跌下马,再抬眼时,变得人如其名面色铁青。 场内沸腾着属于江小侯爷一人的喝彩,号称京城第一人的徐青面色越老越难看,似乎思索了一阵,突然冷笑出声。 战号还没再起,江小侯尚未凝神。却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徐青正隐隐压低了身形,五个手指悄然将长枪紧握住….. 江小侯明显并未察觉到对方率先的预战动作,还在毫无防备中。 林若雪望着徐青越发缓慢悄然的动作,心中倏然一紧。 眼见徐青手中的长枪如待发之箭正要动作。 猛然反应过来,看破他意图的林若雪下意识便在人群中大喝出声, “江淮!当心!” 第7章 就是她害的本侯! 江淮猛得听见她的声音,蓦然侧过头。 下一瞬便看见徐青手中的长枪迎面朝自己飞来。 他要偷袭! 眼见枪上的利刃迎面逼向自己的面孔,他来不及反攻,只能猛的只身一躲。 身下的马儿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慌了神,本能地扬起前蹄,长嘶而起。 江淮紧握缰绳想要控制住受惊的马,却还是一个打挺没稳住,颠簸几下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第13章 “小侯爷跌下马了!” 人群中惊呼声迭起,江淮重重摔落在地上,掠起一阵烟尘。 惯性使然跌重的那一下他并未停住,而是在地上又长长地滚了一段,撞上一棵柳树的树干,这才停下来。 惊呼声沸起,林若雪本能地翻过栏杆,奔了过去。 “伤到哪里了?” 林若雪在柳树前蹲下,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小侯此时紧抿着双唇,额头上隐隐虚汗,面色苍白如纸。 往日飞扬倨傲的神色也倏然暗淡下来,眸中是强忍着痛楚却依旧不愿痛呼出声的倔色。 都痛成这般了,还要强挺着,林若雪不禁对这个小霸王高看几分。 倒还真有几分傲骨。 她低头大致扫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额头处的擦伤已红肿起来,发丝凌乱贴在惨白的面孔上,一只手紧紧抱着另一只手臂,后背紧靠着树干勉强支撑着身体。 目光一转,她便敏锐察觉到他身上伤势最严重的地方。 轻按住他的左臂,问:“这里痛不痛?” 江淮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抿唇摇摇头。 她顺势而下,手掌又轻触到他手肘关节的地方。 “这里呢?痛吗?” 他没挣扎,忍着其他地方的痛楚乖乖让她检查,少女温热的手掌让他莫名生出一丝心安的感觉。听见她问,便很诚实地又摇了摇脑袋。 “伤的是小臂。” 她果断地下了定论。 直起身,发现王敞之和刘宁也焦急地围了过来,蹲下去就七手八脚地关心他身上的伤势,“侯爷,没事吧!” “淮哥,伤到哪里了!” “你们别碰他!” 林若雪大喝一声,骤然止住这两人在他身上的一阵乱摸。 “你们若想让他手臂自此废掉,以后再也拿不起枪使不了剑,就尽管乱动!” 二人回过身,被她这一声大喝吓得均是一愣。 江淮也闻声抬起头,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妃色缛裙,头戴一支清素的玉簪,莹白的面孔上因为激动染上一抹绯红,爆发出与身量全然不匹配的气势,正怒喝别人不许伤了他。 他眨了眨眼,心中一丝不明情绪闪过。 痛楚又将他的思绪拉回,只见两个小跟班脸上均是一白,顺从地止住在他身上的动作,向后缓缓退开。 “你们两个,去找一块大的木板来。” 林若雪转脸面对呆愣住的一胖一瘦二人,简单明了地命令道。 “哦,好好,这就去!” 两人倏得反应过来,虽然并不知这个命令是何意,但隐约直觉听她的话便是对的。 等二人忙忙慌慌抬着木板过来,林若雪指挥他们放在树下离江淮很近的地方。 伸手朝着江淮一指,简洁明了道:“你,躺上去。” 江淮愣了一下,尔后便是满脸的不情愿。 他威风凛凛的江小侯爷,只有他让别人躺着出去,哪有自己被人抬着离开的道理。何况这个臭丫头,比他还小几岁,凭什么听她的命令! 果然。江小侯轻哼了一声,闭上眼一脸不悦道:“这么丢脸的事情,本侯才不要躺。” “是脸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林若雪料到这个小霸王死要面子嘴硬的特点,尽量耐着性子哄他:“虽然说你现在胳膊上的伤势最重,但毕竟整个身子摔下来,免不了会伤到什么别的地方。” “让你躺在木板上出去,是怕你贸然动弹,再挫折到其他地方的伤势,那就不好了。” 林若雪有个不懂道理的哥哥,所以她深谙这些哄小孩的方法。自家哥哥林若风便是在她一次次地“教育”中,逐渐降服听话。 果然,江小侯眸光闪动了一下,面色也渐缓和下来。 眼看着小侯爷默许的样子,王刘两人匆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端放到木板上。 又招呼了几个围着关心的同窗,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江小侯抬起来,送到医馆去。 江小侯被抬着走了几步,却倏得回头。 遥遥指着林若雪道,“臭丫……” “林若雪,你也跟着!” 被指的林若雪一愣。 这人好奇怪,不怕害他跌下马的元凶跑了,却怕她一个不相干的人跑了? 何况,她本来也要是跟着去的呀。 猜不透这小霸王的想法,摇摇头,提了裙子便在后头小步跟上去。 林若雪个子小,走得慢些。 前脚刚迈进医馆,便瞧见郎中已经给半倚在床榻上的江小侯检查完毕了。 “小侯爷并无大碍,小臂处略微折损,但好在并未断裂。将养几日不要用它,也便大好了。” “至于其他处,不过是一些轻微擦伤。也多亏了小侯爷平日习武身体硬朗,换做其他小公子,可怕是难咯!” 林若雪听见郎中这一番话,也便放下心来。 走上前,对着江淮笑吟吟道,“小侯爷还真是福大命大。在地上滚了那么久,不过是擦伤而已,啧啧啧。” 江淮察觉到来人是林若雪,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别样神色。 却是转瞬即逝,下一秒便恢复了常日里的桀骜不屑,轻哼一声。 “我就说没什么事吧!你这臭丫头非要我被人抬着出丑,真是歹毒。” 林若雪又啧啧两声,笑着道:“小侯爷,您知道自己全身上下什么地方最硬吗?” 第14章 江淮一愣,然后冷哼一声,“当然是本侯的拳头最硬!” “错,大错特错!” 林若雪笑着摇摇头,揶揄道:“小侯爷全身上下最硬的,也就是您的一张嘴了!” 闻言,围着的一圈人都偷偷笑了起来。 江小侯反应过来被公然笑话了,恼羞成怒,踉跄着便要从床上站起来。 “臭丫头!你给我过来!看本侯如何收拾你!” 不知道为何,想到这个小霸王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行事风格,再看到他如今这副生气吃瘪的样子,林若雪便觉得心情大好。 抢我作业?欺负我哥哥?嘻嘻,看你如今能奈我何。 哼着小曲便要门往住处走,却迎面撞上一群人。 她抬眼看,高高低低的竟有七八个,均是学府里管学的学士和先生们。 听闻金尊玉贵的江小侯爷在学府跌了马,一个个心急如焚豆汗如雨,一群人刚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为首的东方大学士是个年近古稀的花白胡子老儿,看都没看林若雪一眼,带着一行人目标明确地围住了江小侯所在的床榻。 东方大学士满腹经纶名满天下,平日无大事发生的时候是不会在学堂现身的。 纵然是来了近月的林若雪,也是沾了江小侯的光,今儿才头一回见着这位头发花白的昔日内阁名臣。 她不禁好奇地停住步子,回身悄悄打量。 东方大学士正一脸愁容,颤颤巍巍地走到江淮床头,缓慢坐下身。 江小侯却显然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佯装一下要起身行礼的动作也无,十分平静地颔了颔首,算作是回应。 大学士周围的先生院士们站了一圈,把江小侯围在了中间。 “小侯爷,,这,,,您快告诉老夫,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大学士上下打量他的这一身伤,身子都快立不住了,被好几个人搀着才勉强直起身子。 “没什么,是我自己不慎,跌下去了而已。” 江淮平静道。 ? 林若雪惊呆了,原以为这次摔下马,依他的性子总要大闹一场。 却不想这人竟然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反而包庇对他阴险使诈的徐青。 这是何意? 围观的先生学士们面面相觑,虽然他们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这番说辞,但说这话的是身份尊贵的江小侯爷,再不解,也不能呵斥急躁。 只能表面上好言相劝道,“侯爷您莫要有顾虑,今日之事若是被人有意为之,我们全府中人,拼尽全力也会替您讨回公道的。” “哦?是吗?” 闻言,江小侯却将眉头一挑,唇角微微勾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到的狡黠之色。 众人正相顾疑惑,却见江小侯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朝着门口正欲离开的林若雪遥遥一指。 “是她!是这个师妹叫声太大,惊了我的马,才害我跌下去的。” ? 林若雪正迈过门槛的身子骤然僵住,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看见她一脸惊怒回头的样子,江淮勾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来。 “江小侯爷!” 林若雪彻底怒了,几个箭步冲上前去,在他床头字正腔圆地怒道。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今日若不是我,您那只右手恐怕早就保不住了!” 一直围观着的刘宁和王敞之也惊了一下,但看着江淮一脸淡然的样子,也并不敢替她说什么。 林若雪一双杏眼怒火中烧,怒视着半倚床头,好整以暇的江淮。 江淮却眨着眼睛,一脸无辜道,“师妹,我又没有怪你。但自己犯的错也要勇于承担呀。” “你!” 林若雪咬牙,被气地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面不改色江小侯,她秉着日行一善的观念不计前嫌地救了她,却救了个白眼狼出来。 狗咬吕洞宾,当初就该让他在树下摔毁。摔残! 看着她被气得面目绯红的样子,他却越发得意,似乎连身上的伤都不痛了,心情十分愉悦地往后一靠。 “罢了罢了,师妹你也不要害怕。” “虽说你将我害成这副模样,但本侯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你留下来伺候我几日,本侯便不计前嫌当你赎过罪了。” 林若雪几乎要听不下去了,抄起一个枕头就要往他面上砸去。 东方大学士突然变得眼疾手快,匆忙拦住她的动作,站起身把怒火中烧的林若雪拉走了。 偏殿里,大学士看着眼前被气够呛的粉雕玉琢女娃,又想着隔壁还躺着不能动弹的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只觉得头痛无比。 若换在昔日他尚且在朝中的时候,遇到同僚使绊子给他难堪,他便会一个挺身当堂晕过去,屡试不爽。 但现如今,一个是一身伤的高门子弟,另个是明显被高门子弟冤枉的弱不禁风的小女娃,又是在他自己管辖的地界儿出的事,纵然真的很想晕,也不能晕。 活着哪有不想晕的呢,硬撑罢了。他摸着胡子长叹一声。 “老夫知道,此事与你无关。” 大学士忍住晕,安慰地抚摸着林若雪的小脑袋。 “但江小侯爷他……你也知道,他既然发话叫你留下来,老夫也无可奈何。” 林若雪听得直翻白眼,搞了半天就是明知是冤枉,也只能冤枉。 第15章 “但,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小侯爷他虽然性情急躁了些,但也不过是让你照顾他几日,不会为难你一个小丫头的。” 林若雪假笑着应了一声,几乎听到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知道这话也并非全是惧怕江淮的权势信口胡说,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若他真认定是她做的,恐怕自己连竖着离开医馆的机会都没有。 他能提出照顾他三日这样的要求,显然也并非是真要寻仇为难他。 是的,已经给了她台阶。 再不下,就不礼貌了。 想通了,便很乖巧地朝着大学士浅浅一福,“雪儿全凭大学士做主。” 大学士如释重负地长嘘一口气,连连叹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林若雪皮笑肉不笑地又一拜,目送着大学士一行人离去。 隔壁屋子里只剩江淮一人独自躺着床榻上,不一阵便听得那边江小侯十分不悦的声音响起来。 “林若雪!过来!本侯要喝水!” 她尽量平静了,站直身子,面带微笑缓缓朝他走去。 第8章 自不量力 “侯爷,您渴啦?” 林若雪微笑着迈着步子缓缓朝自己走来,全然望不出方才被冤枉的愠怒神色。 看着她这样平静的样子,他莫名有些不安。 浅色衣衫的少女正笑盈盈地来到桌几前,露出半截酥白的藕臂,动作温柔地缓拿起茶杯,为他添水。 水汽蒸腾,他在氤氲中看着她双手捧茶向自己走近,笑立在离自己一寸的地方。 发觉自己竟看得有些呆,他慌然敛住面上的异色,好在雾气蒸腾,倒也无人察觉。 试探着伸出右手,林若雪捧茶的双手也奉上前来,在自己指尖微厘的地方停住。 他正要接,却忽听得“啪”一声。 眼前的茶盏从自己视线里跌落,摔在地上,应声而碎,霎时变得四分五裂。 ?他被耍了? 思绪猛得被扯回来,江小侯反应过来,瞬间便大怒,一双剑眉兀得挑起。 “林若雪!你做什么!” “哎呀,不好意思侯爷,我手滑了,不小心,,,” 这小女子却哪里是不小心被惊着的样子,一只手用袖子半掩住嘴,满眼都是计谋得逞地狡黠,眉眼亮晶晶,弯得像两瓣月牙。 “你…..” 却不知为何,一向倨傲跋扈的小霸王却突然没了脾气。 罢了,他跟自己说不必计较。 一个身世可怜的小丫头而已。 江淮冷哼一声,闭了眼,向后靠去,又面无表情吩咐道, ”本侯乏了,你去拿一床被子给本侯盖上,我要休息。“ 原以为这胆小的小丫头会听话老老实实去拿。 可闭着眼等了半晌,都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再睁眼时,林若雪竟擅自坐在了自己的床头。 他一惊,要做什么? 只见林若雪望着自己,先是眯眯一笑,然后下一瞬,便伸出手指,在他浑身上下的伤痛处不轻不重地戳着。 “小侯爷说谎不打草稿是吧,凭空反咬一口是吧,很熟练是吧?” 少女的指头在他身上一阵乱搅,戳得他伤口处又痒又痛。 “林若雪你好大胆子!” 可她的动作并没有因为他的威胁而停住,反而变本加厉地抓上他受伤的左臂,嘴里还不断愤恨地念念有词。 “叫你诬陷我!叫你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 眼见左臂微弱的触感渐渐传来,江小侯将眉头一挑,望着眼前手十分不老实的少女冷笑一声。 腾出未曾受伤的右手,只轻轻一握。 力都不用使,眼前的少女便被他轻而易举反绞住两只细白的手腕,牢牢地锢在头顶。 局面霎时被扭转。 方才一脸得意的林若雪此时正被一身黑衣的少年单手按在床头,少年常日习武的手就像钢铁做得一般,任她如何使力挣扎却也动弹不得。 看着眼前挣扎徒劳渐渐无力,面上明显慌乱的少女,江淮轻勾了下嘴角,威胁般地欺身上来。 “不是很嚣张吗?嗯?” 林若雪感到那人的气息逐渐贴近,俊俏眉目里满是不怀好意的笑,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莽撞。 果然愤怒会降低人的智慧。 她怎么忘了,连号称武功盖世的徐青都是眼前此人的手下败将,怎么会敢觉得,自己能奈何的了这个仅是轻伤的小魔头啊! “小侯爷,我知道错了,您放开我吧。” 力气没有,但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还敢不敢乱动了?” 素白的一张俊脸就在她面上很近的地方,不悦地轻斥一声,言语满是威胁的意味。 他原本就比她大一岁,又高整整一头,巨大的压迫感须臾便笼罩住自己。 就好像她若不从,下一瞬他便要欺身压下来一般。 “不敢了。” 她极力扭过头来不和他寒星一般的眸子相对,耳根子涨得有些发红,匆忙应和道。 好在话毕,感受到他在离她面孔几寸的地方停住。 她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离得这么近过。 少女的馨香也霎时弥漫到他鼻腔,他怔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 松开箍住她身子的那只手,起身靠回原本的位置。 第16章 江小侯神色恢复了以往的漠然,闭上眼抱着双臂,嘴里轻哼一声。 “不自量力。” 林若雪在原地僵持了半晌,不知在思索什么。 再缓过神来起身的时候,神色也恢复如往常。 她轻拂了拂衣袖,将身子端正了,简单整理了下耳鬓的发丝,轻咳了一声,眼神好奇地出声。 “方才大学士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指出徐青来,要包庇他?” 江小侯连眼睛都没睁开,面色不屑地冷哼一声。 “指出来有什么意思。” “无耻小人竟然偷袭,我要他当面来还。” 说这话时虽闭着眼,但言语透出的是忽之不去的寒意和锐气。 林若雪歪着脑袋打量他,不禁觉得这小霸王虽张扬跋扈了些,却也有几分自己的风骨。 但转念一想他确实没指认徐青,而是反咬了自己,,, 不觉又收起方才的一丝丝刮目相看,柳眉倒竖。 冤家就是冤家,他是个什么人都改变不了他存心找她麻烦的事实! 想到此处,不禁又心生愠怒,恼怒地把眼前那条支在她身前的长腿使劲一推。 “天色晚了,我要回家!” 感受到腿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双手交叠枕在脑下的江小侯面露不悦地半睁开眼。 “麻烦死了,你就住这里,免得明日又走动惊扰本侯休息。” 什么? 林若雪蓦得一下睁圆了双眼。 “小侯爷您脑子没事吧?” “孤男寡女,我一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夜里住你家?您不要名声我可还要脸面呢!” 江淮也不脑,面似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你本来住得就是我家。” …….. 行。 你家大业大,你财大气粗,林若雪嘟起嘴,她确实反驳不了。 谁让她寄人篱下呢? 但终归是不一样的呀! 她转过身,还欲要再反驳。 背朝她侧卧的江小侯却率先不耐烦地发出声。 “走吧走吧,回去吧!” “明日记得早来,本侯乏了。” 少年背对着自己,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林若雪才发现他肩膀好宽,一路下来到腰的地方又骤然缩紧,整个人的上半身像是一个倒置的三角形。 纵然被衣衫包裹着,也隐约能看到里面很利落的肌肉线条。 江小侯奇怪身后的人怎么没了动静。 转过身来面露疑色地看着她。 “怎么还不走?反悔了,想留下?” 轻挑眉稍,雪白的面色在氤氲灯下将双唇都衬得艳冶发红。 林若雪一下子回过了神。 心下慌张,又觉得恼怒,甚至没来得及整理裙摆,便一路仓皇地逃出门去。 江淮盯着慌忙从自己视线中逃窜的背影,抿唇不语。 * 林若雪一到家,便看见桌上摆满了一桌子菜。 她习惯性地微笑叫了一声“娘亲”。 却发现桌对面坐着的薛氏皱着眉,也不应答,满面愁容地望着她。 林若风更是攥紧了拳头,紧咬着双唇,像是极力忍耐什么一般,好似下一刻若没人拦着,他便要冲出去讨回公道。 她顿了一下,不用想便知道是今日马场和医馆里的那桩事,两人已尽数知晓。 长嘘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故意十分轻快地在桌前坐下,抄起筷子便夹了一道排骨送进自己嘴里。 “哇!娘做排骨的手艺可是越爱越好了!当年在咱们江南老家便是一绝,来了京都好像是更精进了!” 她故意吃得很急,嘴巴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出声道。 低着头察觉对面两人还是沉默着没动筷子,抬起头来眨着眼睛十分天真地问道。 “娘,哥哥,你们快吃啊!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若风一直面色发狠地攥着拳头,终于是忍不住了。 “雪儿,江淮那个混蛋到底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敢把你怎么样,我弄死他丫的!” 薛氏也叹了口气,皱眉道:“雪儿,你跟娘说实话。江小侯爷是不是在学堂难为你了?” 林若雪怔怔地放下筷子,望着对面一脸肃然地母子,一边嚼着排骨一边宽慰二人道。 “娘,哥哥,您俩就别瞎操心了。我在学堂过得好着呢!还结交了几个师兄师姐,都待我极好呢!” 深知自家哥哥是个什么莽撞爆碳般的性子,若是真的和盘而出告诉他,怕是他真要去江淮门口闹个三天三夜。 可江小侯那人又哪里是吃亏的主呢?哪怕是娘亲,也不过是平添了担忧而已,一家人寄人篱下,又能如何? 何况他,,,也确实没有拿自己怎么样…. 薛氏显然并不尽信女儿故作轻松的一套说辞,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 “雪儿,你跟娘说实话。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你哥哥他是男子,吃点亏不算什么。但你是个姑娘家,谁欺负了你,哪怕是他江小侯爷,娘也一定做主为你讨个公道!” 对面的薛氏柳眉倒竖,哥哥也是一副得不到交代誓不罢休的样子。她一时觉得头大,却也心下欣慰。 “娘和哥哥就放心吧。” “江小侯爷跌了马,躺在医馆里无聊,咱们两家离得近,喊我白日里去说话解解闷儿罢了。” 第17章 “小侯爷他平日里是急躁些,但毕竟是高门大户,传袭三代的世家子弟,和一般家里的纨绔,还是很不一样的。” 薛氏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女儿一阵,女儿一向懂事,轻易绝不会欺瞒自己。再看她发丝整齐地贴在耳边,烛光下一张小脸盈盈,更显得美丽乖巧,这才轻嘘一口气,略放下心来。 端起筷子重夹了一个剔透的虾仁添到她碗里,“吃吧,雪儿正长身子,要多吃一些。” 眼见气氛缓和,林若雪也轻快地笑出声来。 思绪一转,忽想到一件事。 “娘亲还记不记得女儿讲过的售卖绣品之事?” 薛氏筷子一顿,望向女儿道:“雪儿是说那位新结交的师兄?愿意帮衬咱们的那位?” “对,是他。” 脑中回想起慕容止当日和她在街上茶楼内的画面。 “是慕容师兄,他父亲是户部侍郎,掌管天下商户贸易,可以帮到咱们。” 那个白衣的师兄同样出身高门,面上永远带着温和的笑。 她眸中一亮,忽然想起什么。 对啊,慕容师兄,她不是还有个愿意帮她的慕容师兄么。 想起那日江淮在茶楼望着她二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狡黠一笑,当下便回身传了小芸上来。 “去到慕容家递个名帖,就说师妹明日登门拜访商议绣品之事。” 第9章 慕容与狗不得入内 慕容家的下人领着林若雪往府里走时,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张口。 这些天来熬夜在灯下织刺的绣品被薛氏打包进了一个半大的荷包中,林若雪双手抱着揣在怀里。 曲径通幽,慕容止与她会面的地方没在正堂,也没在后花园中,而是在自家书馆里。 京都人尽皆知慕容侍郎酷爱藏书,自家书馆藏尽大齐过半的好书,慕容止安排林若雪以借书之名会面,名正言顺,免了他人杂话之嫌。 远远地就瞧见廊亭中那道衣袂翩然的影子,林若雪紧紧揣着荷包的动作微微松弛了些。 心想,不愧是慕容止,人若其名,处事为人都似止水,细致周到。 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慕容止顿住品茶的动作,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转过身,面色和煦地笑望林若雪。 “师妹,这边请。” 说来也有趣,林若雪发现这些世家子弟穿衣的风格倒是很鲜明。 像慕容止,永远一袭白衣示人,而江淮则是每次见他都身着冷酷的一身黑,将军之女上官月似乎永远红衣飒爽勃勃英姿。 而像是富商之子邓琪,就没什么特定的风格了,每天裹着不同颜色的花里胡哨的锦衣而来。 将思绪扯回来,林若雪迈着碎步迎上去,到慕容止面亲前乖巧有礼地一福。 “雪儿见过慕容师兄。” 慕容止连忙将她扶起:“师妹不必拘礼。” 示意林若雪在对面坐下,慕容止姿态很是优雅地添了盏茶水递过去。 “上回提议的售卖绣品之事,师妹可是有主意了?” 慕容止的声色断的是平静温和,一副笑颜就像是长在脸上似的,好像从没对谁动怒过。 林若雪点点头,将怀中的荷包扯着角打开。 霎时间,五彩缤纷的缨络、荷包,还有绣着花鸟的帕子,一应露了出来。 慕容止的眸中豁然一亮。 尽量轻着手脚,动作小心地轻捻起一只络子,放在面前打量。 春光潋滟,七宝琉璃的水晶坠子在日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暖光给铺着的绣帕上晕了一层柔软光华,彩线织成的花鸟霎然间就活了过来。 慕容止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惊喜道:“师妹竟有如此绝技!” 林若雪嘿嘿一笑,歪着脑袋道:“师兄之见,我这绣活还拿得出手么?” “那是自然!” 慕容止赞叹出声:“师妹的手艺,别说是拿来贴补家用,就是养活京城的几间铺子也是不在话下!” 林若雪做绣活的手艺,是跟母亲薛氏学来的。 薛氏原也不算什么大户人家的闺秀,就是当初在江南,凭着自己的一双巧手绣出名堂,这才和林肃结实,嫁入高门。 随着年事渐高,灯下熬得双眼越来越花,好在自己有个兰心蕙质的女儿。 林若雪几近完全承袭了薛氏的技艺绣法,又因为饱读诗书,平添了些情怀生趣在其中。 慕容止见惯了平日里精致规整却毫无生趣的刺绣,头一回见着这样灵动活泼的,端的是赞叹出声。 当下便叫了下人上来,将林若雪带来的绣品小心收好,额外嘱咐务必要完好无损地送到铺子里。 慕容止又添一杯茶:“师妹放心,过几天有了消息,我定会第一时间通传师妹。” 林若雪眨着睫毛笑笑,忽又抬起头来,眉心微蹙着开口。 “其实这次前来,若雪还有一事要麻烦师兄…..” 慕容止停顿下动作,温和道:“师妹但说无妨。” 林若雪心下怯喜,曲了曲身子,面色愈发为难地开道。 “师兄应有所耳闻,是江小侯爷的事…….” 说着,便将那次江淮如何跌下马,如何诬陷了她,又如何让她留下伺候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口。 第18章 她越说,慕容止皱眉的动作愈深。 待她话里最后一个字落下,向来和颜悦色的慕容止竟将茶盏在桌上不轻不重地一置,眼看着零星溅出几片茶沫子来。 “江小侯爷此番,实在是不该。” 林若雪浅笑了一声,明明这样不平了,若换做是江淮早就要破口大骂,偏这位师兄心中愤懑,也就堪堪用了“不该”二字。 “师妹放心,一会儿我与你一同前去医馆,江小侯爷跌了马,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刚好也送些给他,以表同窗之情。” 林若雪感激地点点头,面怀欣喜地谢过。 二人一同前往医馆的时侯,江小侯正在床榻上半倚着翻看兵书。 他从小便不爱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也是堪堪,偏生对各类军器兵法是一点就通,爱不释手。 安平侯就这一个独子,从小便十分宠爱,原本有意将他培养成一个饮茶做诗之闲散文人,却不想这个粉雕玉琢的儿子抓周礼时想都不想就将四书五经胭脂水粉扔到一边,直取远处的桃木剑。 儿子越长越高,武艺越来越强,脾气又不好,平日里没少打架斗殴捉弄同窗。 但他已然纠正不过来了。 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饮茶做诗之文人…… 许是天气燥热,江小侯翻动兵书的动作越发烦躁。往日全神贯注的耐性竟然离奇地消失不见。 索性将书卷往桌案上狠狠一置,下人听见动作匆忙赶过来。 江淮皱眉,不悦道:“林若雪那个臭丫头到哪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她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吗!” 两个下人愣了一下,一个老实张口答:“还没见…..” 另一个匆忙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打断,抬头看了一眼面色不悦的江小侯,恭敬道:“林姑娘许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小的这就下去看看。” 江小侯面色不耐地閤眼,算是默许。 两个小厮匆忙退下。 林若雪和慕容止正揣着伤药,并行向医馆走着。 还没到院内,就迎面撞上两个慌慌忙忙的小厮。 她一眼认出,这就是医馆下人的服饰。正欲要打招呼,两个小厮抬眼一看,相顾露出十分错愕的神色。 林若雪奇怪,刚张口“喂!” 就又见两人火急火燎地跑回去。 难道是赶着通风报信的? 她没作多想,和慕容止对视一眼,均是疑惑地相继摇摇头,继续向院内而去。 可屋里的江小侯在听见通传的下人说来的是两个人的时候,就深深拧紧了眉头。 他尽力平静,问道:“另一个人是谁?” 察觉到这个小侯爷话里的阴冷,两小厮顿生惧色,有些结巴着答道:“是…..是个高挑的白衣公子…..” 江淮心中蓦得一紧,冷厉的目光飘过来:“是哪家的公子?” 两人几乎怕得快哭了,,哆哆嗦嗦张口道:“是….是户部侍郎的嫡子,慕容止..” 下一瞬便听见杯器碎裂的声音,骨瓷做的茶盏在江淮手里被生生捏碎。 两人何曾见过金尊玉贵的江小侯爷在面前生这么大的气,虽不明就里,却还是哆嗦着跪下:“小侯爷您息怒啊……要是您不愿意见到慕容公子,小得这就帮您挡了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动怒。 先前知道她是林若风的妹妹,只想欺负她,想看她出洋相到无可奈何,想捉弄得她向自己求饶。 可近些天,接触多了些,脑子里总是不时出现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 慕容止这样的文人,原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近来想起那日茶楼里二人将他晾在堂外的情景,他便觉得愤恨难忍,想到那个丫头又带着别的人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便烦躁异常….. 江淮沉着脸目视前方,默然了好一会儿,忽又似想起什么来,收起阴沉的神色,唇角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喜欢玩是吧。” “本侯陪着你们。” 两个下人愣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侯爷这个阴测测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正要试探着寻问,却听江小侯语气干脆地命令道:“拿笔墨来!” 林若雪和慕容止一路攀谈着,便到了医馆门口。 看她脚步踌躇,慕容止很是贴心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 她点点头,抬了步子向屋子里走。 石板路蜿蜒,二人还没到屋内,就远远地瞧见医馆原本光秃秃的门框上被贴了一副什么字。 走进几步,林若雪登时怒火中烧。 门楹上,狂草一般的墨迹明晃晃挂着几个字: “慕容与狗不得入内。” 林若雪:………. 慕容止:………. 林若雪没敢细看慕容止的神色,撩下了句“师兄你在外面等候,我先进去看看”就慌慌忙忙跑进屋里。 屋内的江小侯正坐在桌前闲闲地翻看兵书。 察觉到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林若雪,掀起眼皮懒懒地瞟了一眼,没说话。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江淮,你什么意思!” 江小侯头都没抬一下:“如你所见。” 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林若雪怒意更甚。 “慕容师兄听说你受伤,好心给你送药来,你缘何骂人!” 修长的指节顿住翻书的动作,挑眉冷笑一声。 第19章 “一口一个慕容师兄叫得殷切,你们两人倒是亲密得很啊。” 被这么一说,林若雪顿时面色绯红,又羞又气,咬牙切齿了好久才忍住把面前人受伤的左手放在地上踩上许多脚的欲望。 “本就师出同门,我以师兄相称有什么问题!” “哦?你竟是如此识礼数之人?” 江淮合上书,站起身,语气阴沉。 蓦得一个倾身凑到林若雪耳边。 “论辈分,你我也算远亲,怎么从没听得你叫我一声表哥?” 第10章 京城少女最想嫁的公子排行榜 此话一出,林若雪几乎在原地愣住了。 她半是气愤半是不解地望向江淮。 江小侯被她看得一凛,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明就里的话,将目光撇向一旁,沉着眉头赌气地不看她。 两人这样僵持着,直到慕容止拿着伤药走进来。 “在下来得不巧,许是叨扰了小侯爷休息才致使动此大怒,还望小侯爷恕罪。” 慕容止步调长缓,脸上依旧是那镶嵌着一般的招牌笑颜,让人挑不出错。 可对面的不是别人,是全京都无人不知的软硬不吃小霸王,江小侯爷。 江淮此人,生性好武,心思也直率,从不讲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的人就玩命儿对你好,面对不喜欢的,就要像冬天一般冰冷。 故而,他完全没有打算跟不速之客慕容止客气。 冷笑一声,上前几步,绕过林若雪,把她的身子完全挡在自己后面,笑望着慕容止。 “本侯竟从未听闻,慕容家的公子原是这般关心本侯的伤势。” 音色清冽,言辞却丝毫说不上客气。 慕容止淡然一笑,伸手奉上带来的伤药,眼睛却往他身后瞟去。 “在下听闻侯爷受伤,心中万般忧虑,正巧碰见若雪师妹同行,想着也来略尽同窗之情。” 江小侯轻哼一声,明显并不吃他这套说辞。何况眼前这人的目光屡屡从他肩头掠过向后探,更是让他心下暗恼。 身形微动,只一下便将身后极力探着脑袋的林若雪捂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又嗤笑一声:“劳烦慕容公子挂念,如你所见,本侯无碍,慕容公子请回吧。” 说着,便伸手去接慕容止手中伤药。 他轻扯一下,药瓶竟纹丝不动,抬眼看,慕容止面上仍波澜不惊,却将药瓶牢牢攥在手中,丝毫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江淮眉头一挑,问道:“慕容公子这是何意?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容止也不想再装了,脸上却浅笑依然:“小侯爷误会了。在下来时是与林师妹同往,那自然没有独自离开的道理。” 江小侯的面色瞬间便冷了下来:“那本侯若是说不能呢?” 眼瞧着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林若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再忍不住就要挣扎着从江淮背后探出脑袋来。 “你俩这都能吵?” 她面上错愕,怎么也想不通这俩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这莫名其妙地争什么,扭着身子就要极力从江淮背后钻出来。 却不想她刚挣动一下,身前的人就察觉到她不老实的动作,长腿一动便又轻易将她藏在身后。 甚至还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锢住她细白的手腕子…… 她的动作顷刻间便被这人轻而易举制住。 “真是个魔头啊……” 低头瞧着环住自己手腕的那只铁掌,动弹不得,她在心里悄悄腹诽道。 察觉到这二人的动作,慕容止的面色已经愈发难看。 极力勾出一抹笑来:“江小侯这般强人所难强取豪夺,倒是有辱斯文有违大家风范吧?” 江淮睨着他冷笑出声,对着他站的方位上前一步。 “本侯倒是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来的斯文名声,更是不怕有辱什么狗屁风范。” “慕容公子,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若识时务,便早该知道自己不应出现在这里。” 对视良久,须臾,慕容止面上突又展开从前那般和煦的笑来。 他眼望着江淮身后,轻笑一声。 “那既是如此,在下也就不再叨扰侯爷休憩了。” “告辞。” “不送。” 江淮眯着眼目送他走出门去。 林若雪再忍不住,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身子,望着慕容止的背影大喊出声。 “慕容师兄!你等等 !” 慕容止背对着的身形一顿。 林若雪焦急万分,心中早被愧意撞满,挣扎着就想要跟上前去。 可攥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就像是钢铁一般,将她劳劳拴在身前,任她如何挣扎也走追不上去。 她抬眼怒视着擒住自己的人。 可江淮并不看她,牢牢目视着前方瞧不清神色,她只能瞧见那道下颌上锋锐的轮廓。 慕容止脚步顿了须臾,终还是迈过门槛,拂袖而去。 不速之客前脚刚走,林若雪便觉得腕上一松,方才擒住自己的那只手终于卸下力道,离远了。 她心中未平,揉着自己被攥红的手腕子,目光恼怒地追着腕上红痕的始作俑者。 那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走回屋内,将玄色的衣袍向后一撩,在案前大刀阔斧地坐下, 留给她一个漠然的背影。 第20章 微微喘过气,胸中波浪渐平,她几步走上前,直对着那张面无波澜的脸。 “江淮,你欺人太甚了!” 江小侯端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挑眉冷笑一声,似乎是听见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 “欺人太甚?” “受伤间隙带着不速之客前来,连通报一声也无,当我侯府是什么地方?” 他毫无波澜地迎上她恼怒的目光 “林若雪,是你欺人太甚吧。” 林若雪几乎被气笑了,干笑两声:“好,我不跟你吵。我可以在医馆里待到暮色四合,但你江淮的这间地界儿,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江小侯近到唇边的茶盏一滞,半晌,将其不轻不重地重搁回案上。 起身,迈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向床榻边。 “‘随你。” ……….. 空气瞬间像是冰封般冷滞住。 望着那道颀长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林若雪气得一跺脚,转身便跑出门去。 走在新修的石板路上,虽然她心中有气,但也不能不承认安平侯府的景色向来没得挑剔。 堆积着怒意的脚步渐缓。 春意融融,几声莺啼穿过芭蕉叶钻进人的衣衫里,空气中飞濛着浅浅窸窸的柳絮。日光正好,融去料峭春寒化作池塘中的碧波粼粼。 她感到阳光拂在自己身上,酥酥软软。 林若雪脚步顿住,几只锦鲤循声游来,从水面中探出半个脑袋。 有趣。 争执过后烦恼渐被眼前景象拂去。她迈着小碎步走进石板路尽头的廊亭,轻挽纱衣,凭栏而坐。 一池的锦鲤争相而来,在她身下欢快地吐着泡泡。 这一幕正好被前来探伤的刘宁和王敞之撞见。 一胖一瘦的两个小孩远远地瞧了半天,确认半天亭子里的少女就是林若雪其人。 相顾对视一眼,呆头呆脑的王敞之睁大眼懵懵懂懂,而刘宁倒是一副看透了什么的了然神情。 刘宁此人,生得其貌不扬,却最是精干多谋。 王敞之推他一下催促道:“别发呆了,淮哥等着呢!” 他思忖着眯起眼来,眼睛缝儿细细的,活像一只瘦弱的灰耗子。 没言语,转身带着王敞之向屋内行去。 果然,江小侯沉着一张雪白的俊脸,端坐在床榻上,似是闭目养神。 察觉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地抬了一下眼皮,一副不快的样子。 刘宁眼珠子一转,便大致猜到这是刚起过争执。 他轻咳了一声,缓步走上前。 王敞之已然大大咧咧在床头坐下开始嗑瓜子,刚要张嘴说话,却被刘宁一个眼风扫来,讪讪闭上嘴。 刘宁在江淮身前小心坐下,幽幽开口道。 “小侯爷可知道,京都流传着一张“千金闺秀最想嫁与的世家公子排行榜”?” …….. 半晌,江淮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 “这是何物?” 王敞之也一下子来了兴趣,将手中的瓜子放下,凑近脑袋专心听热闹。 刘宁笑了一下道:“京城未出阁的贵女们,根据个人喜好为每个未曾娶妻的世家公子们打分排名,由此得了这一张榜。” 江淮唇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王敞之却率先好奇出声:“那咱们俩排第几啊!?” 刘宁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瞧瞧自己那个肚子,是能上榜的样子么!” “哦…..”王敞之悻悻地嘟着嘴,跪坐回去。 眼眸一亮,又问道。 “那淮哥呢?淮哥生得好看武艺又高强,淮哥又排第几?” 刘宁顿了一下,没急着回答,良久才故作神秘道:“这便是我今日要细说之事。” “此榜榜首为李尚书家的公子,榜眼是西南王的小世子,慕容公子排名第四…..” 本来江小侯对此兴趣寥寥,骤然间听见那个刺耳的名字,不觉听得仔细了数分。 “但很遗憾,小侯爷,您也没在榜上。” ………… 王敞之不解地惊呼一声,目光望向江淮。 只见他虽还半闭着眼,但眉心明显跳动了一下。 继而他又将目光转向刘宁,疑惑道: “不对吧。论美色,啊不,,论容貌,寻遍满京城也再寻不出一个俊俏过淮哥的人,论武艺则更不肖说,连徐青都是手下败将,论才学,淮哥确实不太爱看书,难道说…..” 他缓缓望向江淮。 “难道说,是小姐们嫌弃淮哥您没文化?” 话音未落,一卷兵书飞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他那个胖胖的脑壳。 江淮冷着脸望着他,而王敞之则委屈兮兮地揉一揉自己有些吃痛的脑袋,不忿道: “我知道了!肯定是小姐们嫌弃淮哥你脾气坏!” 刘宁轻咳一声,责备地望一眼揉脑袋的王敞之。 “说什么呢,我们小侯爷只是不喜迂腐文人的那些满腹废话罢了。小侯爷对于兵法战术是很精通的好么,怎么叫没文化呢!” 江淮渐觉的不耐烦了,侧过脸来不悦道:“要说便快说。” 刘宁颔首,将距离退远了些,正色道。 “小侯爷,由于您这些年来过于桀骜不驯,不近女色,美名远扬。” “所以…..” 刘宁忽停顿了,有些担忧地望着江淮的脸色。 第21章 终是鼓起勇气,尽量将结论说得很委婉。 “所以….京城贵女们都以为您…..喜欢男子。” 第11章 喜欢一个姑娘就要对她好 纵然江淮听得再心不在焉,有“龙阳之癖”的结论一出,也骤得是嘴角连连抽动了好几下。 一阵静默。 半晌,王敞之率先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淮哥居然被说是断袖哈哈哈哈哈!”王敞之乐得脸上的肉颤得一颠一颠。 “就说淮哥您不要一天就知道骑马射箭,多和姑娘家走动走动你不听,你看这下…..” 还欲再说,被江小侯一个阴冷的眼神制住….. 王敞之跪坐回脚上,悻悻闭上嘴。 江淮转过脸来,目视前方,看出来在隐隐咬牙切齿: “这个榜是出自谁之手。” 刘宁三角形的脸却突然低下来:“正是在下。” ? 江淮的眼神冷冷扫过去。 王敞之也是一惊,瓜子儿差点从嘴里掉出来:“你小子,搞这些做什么啊?” “原意倒也不是搞什么排行榜。” 刘宁低下眉颔首,十分淡然地应道。 “小侯爷和敞之也都知道,我家世一般,相貌也平平,可我家的太婆生平夙愿又是叫我娶一房高门千金做妻子。” “我呢,便只能多在小姐们的偏好喜恶上下功夫,才能不负太婆期望。” 他轻轻晃着脑袋,说得一本正经,江淮和王敞之却听得渐冒冷汗。 “如此一来,哪家小姐喜好变了,和哪位公子离了心,我也好及时知晓并送去温暖。” “终日嘘寒问暖,人家纵使再看不上我,面上也总要过得去….” “若是事成,则抱得美人归,不负恩情。” 他说得一脸严肃,王敞之忍不住开口:“若是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若是没成,对方就会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王敞之:“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宁好整以暇地闭上眼,一副“你懂什么”的语气道: “那我则多了一位千金知己,岂不美哉?” “正所谓大丈夫不拘小节,事在人为…….”他摇头晃脑吟道。 江淮:………… 王敞之:……….. 二人看着他伸手抚摸着自己下颚还不曾长出来的胡渣,一本正经讲述自己的掐尖儿计划。 刘宁却忽得话锋一转面向江小侯。 “所以小侯爷,我想告诉您的是,若是喜欢一个姑娘,就一定要春风化雨般的温柔。” ? 江淮眉峰一挑。 刘宁意味深长看着他,目光殷切而诚恳。 “切不可面冷心热口是心非,明明喜欢她却还要吵她凶她,明明是朝思暮想还要装得像冷漠嫌弃…….” 江淮望向他,难得的默然了一下。 “尤其不可,明明想让她留下,嘴上却非要赶她走……” 他语气顿在这里,期待十足地望向江淮,仿佛在对着一桩无情铁树许愿道“快开花快开花”。 言至如此,连王敞之都猛然醒悟他话中的意有所指,一脸惊异地望向门外,又转过来望向江淮。 江淮没表态,既没有认同也无反驳。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默然不语。 * 门外林若雪刚喂完了鱼,正在亭子里兴致寥寥地坐着。 小巧的下巴搁在亭内雕木的栏杆上,一只手伸在池面百无聊赖地撩着水玩儿。 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待到傍晚,手边却连个有趣的话本子都没有,便又涌起一股子委屈,嘟起小脸用嘴巴一下下吹起自己贴在自己面上的几根碎发。 她甚至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自己非要讨没趣儿地跑出来呢? 要出,也应该是江小侯那不讲理的魔头出来才对啊! 她懊悔地思忖,以后遇事一定要先紧着自个儿。 与其赌气为难自己,不如外耗折磨他人。 而江淮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的光景。 少女露出纱袖的一段藕臂在水面上晃晃悠悠荡着,日光给她白皙的小脸上了一层粉嘟嘟的颜色。 他默然了一下,似乎是给自己壮胆一般,脚步却不由得顿在厅外的石板路上。 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不禁暗嘲自己,平日习武多少风霜刀剑都遇过了,竟被一个小女娃吓得踌躇? 喉头吞咽了一下,便才迈步进去。 “笨丫头,袖子都要沾湿了。” 正倚在栏杆上发呆放空的林若雪忽听得一阵熟悉的音色响起,诧异回眸。 果然,熟悉的玄衣黑靴,熟悉的阔肩蜂腰,熟悉的面料包裹着好看的小腿线条,熟悉的修长脖颈上顶着那种俊美无铸却经常透露着不爽的脸。 她悄悄地惊一下。 日头为对面的人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黑色的衣摆飘扬在风中衬得轮廓颀长,锋锐的下巴微扬起,正微眯着双眸瞧着她。 纵然有时想起他便觉得不痛快,但不得不承认的是…… 江小侯其人,生得极好。 “你又来做什么?” 林若雪回过神来,想起方才发生的不愉快,赌气转脸过去不看他。 明明被人不待见了,他却难得的没恼,挑眉几步上前去,在她身子旁大刀阔斧地坐下。 第22章 他撩了一下衣袍下摆,侧身对着林若雪。 林若雪只能看见阳光打在他锋锐下颌上,晕出细细的绒毛,瞧不清神色。 “好一个横行霸道的丫头,自己住在我府上,却问我来做什么?” 他眉梢轻扬,转过脸来正对着她,语气中却并无太多气恼。 迎面对着林若雪,却发现对方不应他,反而竟似痴痴地一般盯着自己脖颈间的什么位置…… 他皱眉,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 好家伙。 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竟然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看自己的脖上的那颗喉结! “你眼睛往哪儿看!” 江淮不悦地冷哼一声,他没被人这样盯过,莫名被看得身上燥热,他觉得好奇怪。 被他这么轻声一斥,林若雪才猛然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止,也不由得耳根子泛红。 她慌忙低下头,其实倒真不是说自己贪图他的美色不能自已而痴痴看醉。 只是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同龄的男子这么近过,更是第一次从少年人身上看到喉结这个物什儿….. 第一次看到男子吼间结构竟与自己不同,还会随着对方说话的节奏而上下翕动,她觉得好新奇好有趣,这才盯着观察了好久。 当然,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在自己相伴数年的亲哥哥身上看到这个东西呢?她自己思忖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哥哥太胖了,脖子上堆了好几圈肉,被埋没了。 “在这里坐一天,不闷得慌么?” 江淮的声音将她思绪扯回来,虽然他脸上还轻微带着不悦的神色,但她知道并没有和自己方才失礼的举动计较。 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歪着脑袋,眼眸亮晶晶地回望过去,目光里在问他是何意。 江淮不知为何,被她盯得一阵酥麻。 转过脸去不看她,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走,爷带你出府透口气儿。” 林若雪先是微微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她又立即:!!! “真的么!”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雀跃,别人不知道的是,自她寄人篱下到安平侯府后,便很久没能正儿八经地出去玩了。 从前她们家没倒时,都是由爹爹带几名护卫亲自领她出去。后来她们落魄了,薛氏原本就不喜女儿家出门,也以她的安全为由,除非身边有他人作陪,轻易不会让她出府去。 等她反应过来,发现江淮没理会她,径自站起身朝着侯府大门走了。 她提着裙子匆忙追上去,前头原本大步而行的身影一顿,竟然也十分离奇地放缓了脚步。 两人便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上了侯府的马车。 两人在车里面对面坐着,林若雪看不到窗外,但能感觉微风在车两侧哗哗而过,车子跑得好快。 许久没出门,她左顾右盼地觉得很是新奇,江淮却一直在对面端坐着闭目养神,毫无波澜的样子。 她悄悄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从头到脚都端得板正,双手轻放于膝上坐得挺括如竹,俨然一副大家风范。 她别过头来砸砸嘴,心想要不是十分清楚这小霸王素日里目下无人的行事,倒也真叫他这一副做派迷惑了去。 高门侯爵的车驾果然和她先前家里的皇商车驾不一样,光是整体空间便大了许多,更不肖说车内的装饰雕刻。 黑紫色的帷幔上绣满细细密密的金色蟒纹,车内案几茶具一应俱全,她脑袋正上方的横梁之上还悬了一块泛着莹润色泽的玉佩。 玉佩沐在车内微光里,透着细腻柔和的光彩,坠着一支做工精致的缨络,不肖想便知是价值连城。 她酸溜溜地想,这玩意儿怕是顶她一年的绣活。 悄悄瞧了一眼依然合目养神的江淮,还好对面那人闭着眼,另只手小心翼翼地朝头顶挂着的玉佩伸去,忍不住想感受一下那莹白温润的触感。 指尖还没碰到,就听对面语气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真没见识。” …………. 她瞪了他一眼,尴尬地收回手。 如何想得到,两人间这么近的距离,对面坐着的是内功充沛的江小侯。他哪里需要睁眼去看,只需感受对面气息的变化,便能清楚地了然对方的一举一动。 “喜欢?那送你。” 江淮懒散地半睁开眼。 看着对面一脸不可置信的林若雪,又缓缓何上眼,十分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 “值不了几个钱,我书房里多得是。” 语气平淡的像是随手丢掉路边的一块石头。 第12章 小侯爷,我想玩! 林若雪正踌躇着如何回应这财大气粗小霸王的“美意”,外头车夫很及时地把脑袋探了进来:“小侯爷,林姑娘,咱们到了。” 车夫为两人打着打着轿帘,江淮起身,没看林若雪,轻轻一跃便稳稳的站在了地上。 帘外人市熙攘车水马龙,叫卖吆喝声混着隐隐的食物香味很是繁华热闹。 车内林若雪望着离自己几尺高的地面,却隐隐地泛起了难。 江小侯身手敏捷,他的车驾自然是没有马凳这个东西的。 何况若不是陪同林若雪一起出门,他早就单人单骑打马走远了。 所以目前的处境对于身高不足五尺个头不到江淮下巴的林若雪来说实在是有些尴尬……. 第23章 自己试探着伸出脚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车梁,却很遗憾,她的腿对于车驾和地面的距离而言还是太短了。 悄悄打量一眼江淮,那小子就跟没事人一样背对她站着,也不看她。 求助地望向车夫,车夫早就跑到街口贾四包铺门口买大肉包去了,车驾上空空如也。 “哟,臭丫头,下不来啊。” 那熟悉的音色又响起,江小侯这小霸王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抱着手臂笑眯眯看戏似的打量她的窘境。 “林二姑娘不是向来身子健硕体壮如牛么?本侯受伤了都敢偷袭,怎么腿太短了?连个马车都下不来?” 他心情颇好似的扬着下巴,哪怕揶揄她的时候眼睛都弯得很好看。 但林若雪此时只想将他痛扁一顿。 ……….. 他才腿短!他才体壮如牛! 他江淮全家体壮如牛! 当然人在窘境还是要识时务,以上两句问候她也只敢在心里腹诽。 林若雪气从中来,不就是下个车吗?她林二姑娘向来冰雪聪明还能被这么简单的动作难住了么! 想着反正也摔不死,将眼睛一闭,心一横,就要跳下车去! 可还没等她跳起来,便忽然神奇地觉得身下一空。 她睁开眼,差点惊呼一声,明明还没跳,自己双脚却已经被移开车驾离地三尺高了。 少年用另只未曾受伤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脸朝着正前方不看她,留给她一个线条利落的侧脸。 她觉得身体在一个自己从未企及到的高度旋转了半圈,发丝飞扬在空中飘了一会儿。 下一瞬,自己便已被面前这个一脸高冷的小霸王单手抱下了车,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笨死了,林若雪。” 那人嫌弃地瞥她一眼,再不瞧她,向前方街市道上大步而去。 ……… 林若雪却在原地呆愣了一阵。 这人方才抱她下马的动作怎么这么娴熟? 环着她腰身的力道不轻不重,与自己的距离也保持得恰到好处,怎么也不像是头一回的样子…. 难道说,这小子之前抱过很多女孩子下马? 不过,凭他江小侯这张祸水一般的脸,好像也不算奇怪…… “林若雪,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 不等她思忖完,前头熟悉的十分不爽的音色传入耳中。 江小侯脚步在前头顿住,转过半个身子不耐烦地催她,雪白的俊颜上一脸不悦的神色。 “哦,来了来了!” 匆忙回过神,提了步子便跟了上去。 街市熙攘,许久没有正儿八经出来闲逛的林若雪表现得很是兴奋。 这样热闹的烟火气向来让她心生欢喜,两人并肩而行,她打探着四周左顾右盼。 而江淮则一路抱剑而行,目视前方一言不发,一副高傲目下无尘的作派。 在她再一次被街边打火圈的吆喝声深深吸引住使劲儿偏过脑袋要去看时,好长一阵时间没张嘴的江小侯终于又忍不住嫌弃出声。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他略瞥过目光:“你没出来过?” “好歹也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么在街上东张西望,像什么……..” 可他的话头却在两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止住了。 比她矮一头的小姑娘弯得像月牙一样的一双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面颊上因为兴奋染上一抹绯红。 气喘微微,目光中写满了央求和期待。 “小侯爷。”林若雪用指尖拈住他衣服的下摆轻轻晃了晃。 她伸手指向那边喧闹叫好的人群,眼睛亮亮的,像是含了两汪清幽的泉水。 “我想去看那个。” 江淮似乎像是愣住了。 时间如似有很短暂的静止,林若雪殷切地望着面前乌发雪肤的少年,隐约听见路旁擂声似鼓。 半晌,他又飞快地将脑袋偏到一边不看她。 只一眨眼,他又恢复了一往的倨傲漠然的神情。 “随你。” 林若雪欣喜出声,她知道这就是默许了! 她拉着他的衣袖欢快地小跑向路那边喧嚷喝彩着的人群。 江淮却也罕见好脾气地任由她扯着自己,随着大步而前。 两人挤进人群中,林若雪拉着他一路来到最前,并肩在一个视野很好的地方站立住了。 各色纹路的花瓶玉器,雕饰着不同花样的发簪,还有各种看着不太值钱却也做工精巧的小玩意儿一应铺展在地,好生热闹。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嘴边两道八字胡随着说话时的翕动一翘一翘地跳着,一只胳膊上套了满满一排数十个小皮圈,精明的目光正炯炯打量着围观的人群寻找潜在客户。 “好!”“太准了!” 随着人群为上一个套圈的小公子阵阵喝彩出声,摊主也精准捕捉到了前排站着最难以忽视的两人。 粉雕玉琢的少女举着小拳头兴奋地随着人群赞喝出声,身旁负剑而立的少年神色漠然,看得出兴致寥寥,但一身清贵之气让人难以移开眼去。 上一位小公子付了钱刚走,摊主便捧着一大把小皮圈满脸堆笑地凑过来。 “这位姑娘,玩一把啊!” 林若雪一愣,没想到老板会主动过来问自己。 但其实,,,,她还蛮想玩的…… 第24章 怯怯地转过头,抬眼小心翼翼地望向依旧是一脸漠然的江小侯。 果然,那人对她的请求十分嗤之以鼻,半是嫌弃半是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林若雪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也没太恼,只略微失望地扁了扁嘴,长长的睫毛轻轻跳了一下,悻悻地将目光垂下,不去看他。 显得蛮委屈的。 她从小便在屋子里读书绣花写字,像同龄人那样真正在外面撒欢儿的机会几乎没有。 后来家里落魄,父亲去世,她小小年纪便要帮着主持大局,更是没空玩耍,也没什么朋友。 可能并不是谁都有机会拥有一个缤纷多彩的童年的。 她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垂下脑袋,刚要轻轻地说一声“走吧”。 可下一瞬,恍惚中身边有人伸出一只手臂。 江淮伸出胳膊,在摊主面前摊开手掌,上面是赫赫发光的几枚金珠。 “够吗?” 他神色淡然,也不去瞧身下少女逐渐欣喜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向老板问道。 老板自他张开手,目光就粘在那几颗金珠子上没离开过,强忍着狂喜双手捧过那几颗金珠子:“够了够了这位小爷,玩几十回都够了!” 围观的人也鲜少见到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竟然出手这么阔绰,纷纷侧过目来,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两人,片片惊叹之声。 老板将金珠子小心翼翼塞进自己的荷包里,将胳膊上套着的所有皮圈都一应卸下来,双手捧过满脸堆笑地呈到林若雪面前。 林若雪看了看江淮,他却一直侧着头不看她。 这么高冷干嘛。 她在心里小声嘟哝一声,取过老板递来的皮圈抱在怀里。 她将目光扫向陈列着的一众小玩意儿。 大约离她几尺的地面上,一只用月白荷布做成的长耳朵小兔子一下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眼睛一亮,深嘘了一口气,小手捏着皮圈在空中练习挥舞的动作蓄势待发。 围着的人群也都向这个一手皮圈的少女盯过来。 最后一次,盯准了,猛得向小兔子抛去! 可随着她的动作,手中皮圈却并不听她指令,径直略过小兔子,飞到一个离奖品池无比偏远的地方。 ……… 本来习惯了喝彩的人群骤然静住,甚至有的发出了不算友好的叹气声。 钻入林若雪的耳朵,她面上骤得一红。 感受到数十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再扔下一个皮圈时便更紧张了。 她咬牙一闭眼,另一只轻飘飘地出手,又尴尬地落在了空地上。 她听见叹气声更密集了。 又连扔了几个,到最后甚至手都有些颤抖了,可那些皮圈就是不听话,不是远了就是近了。 别说小兔子了,连个破茶壶都没套着。 有爱打趣的已经在背后阴阳怪气了起来:“啧啧啧,小姑娘家家出手大方怎么一个都套不着啊!” 人群中哄笑起来,另一人也揶揄道:“看来有钱的不一定有身手啊,小丫头回去再练练吧!” 周围打趣的笑声愈烈,林若雪面上的尴尬之色愈浓,她将脑袋深深埋下去,越发觉得无地自容。 她却没留意到。 一直在她身旁默然不语的少年,早就深深拧紧了眉头。 江小侯蓦地回过头去,面色依旧漠然,目光却冷厉剜向方才笑声最大的那个人。 “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第13章 别惹江小侯 人群中的哄笑声骤止。 所有人的面色均是一惊,目光纷纷侧向前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少年一袭黑衣负剑而立,眉目如星唇红齿似胭,目光凌厉盯着对面体阔如山的成年男人。 眉宇间隐约一层未脱干净的稚气,但面上覆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阴鸷和冷厉。 被骂的男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当面骂了,顿时恼羞成怒。 这么多人看见他挨骂,气得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指着江淮便破口大骂:“哪来的小兔崽子敢骂老子!” 过于激动,指人的手指甚至开始颤抖:“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活腻歪了!” 江淮却并动怒,站在原地冷冷地望着他。 半晌,江淮面上冷笑一声,蓦得将手中剑拔出半尺,朝着那男人上前一步,眸中寒光乍现。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谁活腻了。” 男人虽体胖如山,可个头却远没有江淮高。 所以其实方才他朝着这边迈步的那一瞬,自己便已然有些后悔,强烈气势逼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气高者,虽未战却已胜,气弱者,虽不争却已败。 何况他对面的不是旁人,是那个全京城世家子弟皆知的绝对不要轻易招惹的小魔头江淮,江小侯爷。 少年离自己半步距离,右手佩剑蓄势待出,虽未动容却有千万寒意和锐气扑面而来,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俊朗眉眼里无丝毫的暖意。 男人愣在原地,嘴角隐隐抽动了几下。 此时溜走?那也过于丢脸。继续辱骂?却也着实不敢…..一时进退两难。 半晌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年好像确实不算好惹,决定还是不要和自己的生命安全过不去。 第25章 轻咳一声,面上却早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语调悻悻像给自己找补一般:“这位小爷何必如此动怒!” “在下又没有全然说错,你身边儿这小女娃确实也扔得忒不准了些,我们这些看客偶尔笑笑又何妨嘛!” 一直呆在原地的摊主老板也霎然见反应了过来,满脸陪笑着隔在起冲突的两人中间:“小爷您别生气,咱们这儿的人啊性子是直率了些,但也没有恶意啊,您别气!” 围观的人中此时也有胆大的缓和出声:“是啊是啊,这次套不中回去练几日下次再来就好了,何必伤了和气呢!” 老板立即向那人投去感激的目光,而方才和江淮起冲突的胖子自觉丢脸,早就一溜烟儿趁乱跑了。 江小侯却立在原地未动,半晌,扯着嘴角冷笑一声:“套不中?” 转过身朝林若雪压低了声音道:“给我。” 方才他拔剑的动作已然将她下得呆在了原地,听到他要,就乖乖将手上的皮圈抱给他。 江淮接过,转身面向奖池,眯了眯眼。 出手如风,人围观的人群来不及看清,便只见花花绿绿的数十个皮圈从他身前脱手飞去,空中纵然间纷乱如雨。 再睁眼时,成叠的皮圈便个个稳稳地落在了奖池中,每一个都环住了或大或小的物件儿。 无一偏颇,无一落空。 人群静了片刻,反应过来便即刻爆发出冲天喝彩声。 “好!” “漂亮!太准了!” 林若雪也恍惚间回过神来,身边人手法实在太过精妙,忍不住抬头朝他大声夸赞: “江淮你也太准了!太厉害了吧小侯爷!” 她欣喜地几乎跳起来,满脸的崇拜和称赞之色,忍不住轻轻锤了他一下:“有此等身手怎么还藏着掖着,早就该过来玩啊!” 江小侯被她不轻不重这一下整得酥酥麻麻,几不可见地轻勾起了唇角,语气却仍要佯装不屑:“本侯六岁便不爱玩这些了,幼稚。” 林若雪嘟起嘴,围观的人群喝彩声余绕,可摊主此时的心情却和大家格格不入….. 方才收金珠子时笑得有多开心,现在脸色便有多难看。 一双胡子有气无力耷拉着,一张老脸褶得像千层饼,结结巴巴为难道:“小爷您这…..您这样,我要亏了呀……原本便不赚几个钱……” 江淮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耐烦地轻哼一声,并不看他。 几步走上前,在方才她看上的那一只小兔子前停住,拿起后转身,朝她所在的方向喊道:“林若雪!” 林若雪被他一叫,霎然间反应过来,匆忙应了一声“诶!” 下一瞬,小兔子便被少年远远地抛来,稳稳落入她怀中。 双臂中骤然一暖,绣制的小兔就像有灵气一般,一双眼睛亮晶晶,让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 却已有人走到她的身侧,途径她时无比自然地拽着她的手,人群散向两边,她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前大步而去。 从收到那只小兔子起,她便有些恍惚,整个人有些呆呆的。 他在前面牵着她,她便跟着,一路上也没发一言。 察觉到身后异样的安静,街市中心,他将她手放下。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如今却像怎么样了似的蔫蔫的? 他皱了眉,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语气也微有些不悦道: “臭丫头?发什么呆呢!” “啊…..”林若雪猛然回过神,转脸看向他。 “我……我有些….” 江淮眉间峰峦愈甚,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发现她唇间有些泛白。 指尖一抹温热的触感袭来,又被他单手牵住,转身便向街旁的一间铺子走去。 林若雪在后头跟着,不知要被带去哪里,刚要开口问。 前面人却已冷冷发话:“去吃饭。” “你已经要饿傻了。” ……… 人流在自己身边穿息而过,她被带着走进铺子,拉出凳子坐下,直到店小二将几碟小菜上到桌子上,她都一直这样呆呆的,两只眼睛空洞洞,不看人也不理人。 江淮也没和她多说,伸手便将一碟虾饺推到她面前。 面无表情命令道:“吃。” 林若雪懵懵地看了他一眼,对面人亦没动筷子,神情肃然地等着监督她吃东西,不容商量的样子。 她一愣,拿起筷子的手却又放了下去。 满桌菜色依然完好无损地摆在桌上。 看到她放筷子的动作,江淮皱起眉头,面色已然不算好看。 一阵静默。 周围桌的食客饮酒划拳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他们这边却是二人相顾无言,相形之下更显得格格不入。 良久,他却突然似如败下阵了一般,自顾自地收走她那边的碟子:“不合胃口就让他们换一桌菜,无妨。” 看着眼前人低头动作,拿剑的手正毫不嫌弃地触碰着流出碟外的汤汁。 林若雪像突然回了魂一般,蓦然出声。 “江淮,谢谢你。” 眼前人的动作一顿。 似乎也很吃惊于她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谢自己,常年倨傲默然不语的神色里竟然有些无措。 “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好谢的。”他没抬头,目光望着桌面。 “不是说这个啦。” 第26章 林若雪回过神来后,面色便恢复了一往的安静柔和。 她掏出方才一直紧紧攥在怀里的小兔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也是奇怪,方才奖池里那么多物件儿,唯独这只绣品小兔做得最为精巧,一双宝石玲珑小眼,仿若活物。 “你看,这只小兔多可爱。” “特别像我爹爹生前给我养的那只。” 她将小巧的下巴撑在手上,笑着眨了眨眼睛。 “小时候,爹爹最喜欢陪我玩,娘不爱我多出门,爹爹就每日陪我在自家院子里喂这只小兔,它叫绒团。” 江小侯没发话,只望着自顾自讲话的林若雪,抿唇不语。 “后来,我家被抄时,它受了惊跑出来到处乱撞,官府的人来砸书房,没留意,将它一脚踏死了。” “傻兔子。”林若雪浅浅笑道:“以为谁都会疼它留意它,赔了自己的命。” “我捡到它时,它身子都硬了,但我知道,死了便是死了,就和我爹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她朝着江淮一笑,仿若说得是别人家的事。 江小侯竟也一直望着她,默了半晌。 良久,兀得站起身,对林若雪低声留了一句:“你等我。” 转身,便朝着门外街市大步而去。 “江小侯爷!” 望着那人长步利落的背影,林若雪惊奇出声。 不解地在原地坐了半晌,思索着他的去意。 这人做什么去了? 想不出,又端着筷子夹了几口菜,却还不见那人回来。 渐渐地便有些慌了,毕竟,她几乎没有一个人在这样热闹的地方独自呆这么久过……. 周围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是她熟识的,能搭上话的。 莫名有些心慌…. 她提了裙子狠了心,望了望四周,小步走到铺子的门口去。 双脚迈过门槛,一个人在靠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门外比铺子里还要热闹,可她望了半天,也没出现那个熟悉的叫她心安的身影。 能去哪儿了呢? 兀自犹疑,忽觉得肩上一紧,人群中忽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她蓦得一惊。 刚要张嘴呼救,却有一只大手覆过来紧紧捂住她的嘴巴! 眼看着自己被强行拖到旁的一条小巷子里,面上的力道一松,她立即张大嘴呼救:“江……!” 江小侯名字的第二个字没来得及念出来,一个麻袋便当头罩下。 霎时,天昏地暗。 第14章 被绑架了 “放开我!让我出去!” 她在那人身上拼命踢蹬挣扎,可力量相差过于悬殊,她被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丢上了另一人的肩。 感受到另一人扛着她上了马,一路疾驰穿过大街小巷,她在那人肩上被颠得半死,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 妈的。 她暗骂一声,也顾不得担忧自己的安危了,此时只恶心得想吐。 大约一刻钟,颠簸终于停在了一片寂静之地,她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手足并用,废了老鼻子劲儿才从麻袋里面挣着爬出来,再现光明,眼前却已空无一人。 抓她来的那人在放下她的一瞬以极其飞快的速度掩门而去。 淦! 林若雪狠狠吐了口嘴里的草星子,下一瞬便毫不受控制地哗啦啦张嘴全吐了出来。 她甚至隐约在面前的这摊秽物中辨出了江淮逼她吃掉的几块虾饺….. 胡乱摸了把嘴,发现那只小兔却没被颠簸丢了,竟还安安稳稳地在自己兜里缩着,心跳不觉得缓了数分。 爬起身奔到门口,用力拉扯几下,不出所料,木门纹丝不动,早被人从外面紧紧反锁住了。 天窗很高,凭她小胳膊小腿是绝不可能爬出去的。 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几张破了洞的草席零散摊在地上。 林若雪坐回地上,远离方才吐出的那摊秽物,不得不绝望地承认一个事实。 自己被绑架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她也很是不解。 图钱?她家早落败了能得几个钱。害命?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得罪了谁能下此狠手? 将近日来的情景飞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自己身边唯有一个是唯一值得绑匪费劲儿把她弄来勒索的人…… 确实,自己平日谨小慎微虚心做人,但可有人平日里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一拍大腿,淦! 绝对是冲江淮那小霸王来的! 想明白这遭瞬间又被气得底儿朝天。 这年头真是连犯罪分子都要欺软怕硬,不敢惹江淮那个臭小子就来绑她一个小女娃。 实在是人神共愤,令人不齿! 想着,门口的锁头却微微地动了。 林若雪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看着那锁被人落下,柴门吱呀呀被从外面推开。 屏息凝视,外面走进一个蒙着面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纵然这人把自己包裹得像粽子,也能看出年纪并不大。 那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若雪,逐步向她逼来。 林若雪也死死盯着他那双仅露出来的眼睛。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这样狠戾阴冷的眼神,她只在同一个人同一个场景里见过。 还真是爱偷袭。她在心里暗自鄙夷。 第27章 那人就要近身之时,她蓦得一语道破那人身份。 “徐青!” “你好大胆子!” 来人明显身形一顿。 “好聪明的小女子。” 他出声呵呵笑了几声。 既被识出身份,也不打算遮掩了,伸手便去解开绑在脑后的面巾。 一层层的遮拦被卸下,露出一张熟悉的小麦色面容,两只眼睛炯炯,纹理厚重的眉头象征着此人缜密多思。 神色轻佻地瞧着林若雪,正是上次在马场所见的徐青本人无疑。 “徐青,你脑子里进水了吧!不过是马场输了江淮,便要绑架寻仇,京都武功第一的名号里便只有这点儿肚量么!?” 林若雪本想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但奈何蜷缩了太久腿已经麻了,稍稍一用力便马上被酸得坐了回去。 “输了江淮?”徐青的面色骤然变得阴冷。 看他脸色,林若雪也隐约明白了,眼前这人根本听不得一个“输”字。 “当日若不是你这个多嘴的小娘们惹事,他早就被我撂下马了!” 他本就很大的眼睛此时瞪得目眦欲裂,饱含着愁怨和不甘死死盯着林若雪。 一阵阴寒飘过,林若雪下意识便抱着双腿往后缩了一缩。 “小孩子间比试,是成是败也没什么,你这次输了下次再赢不就好了…….” 林若雪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因为她看见徐青听见“败”字后面色便越来越冷,整个人笼在厚厚一层阴沉之气中,她便悻悻地闭嘴,不敢说了。 “我再说一遍。”徐青目光狠戾地望向她。 “我徐青习武以来,没有败绩。” 可你已经败了……. 林若雪又害怕又无语 ,所以只敢在心里悄声嘟囔。 “纵然如此,你绑架我又有什么用呢?你就是杀了我也改不了你在他人心里的印象啊?” 话一出口她便又有些后悔了,感觉自己在此情此景向他提出“杀了我”这三个字并不明智。 果然下一瞬徐青便转脸过来阴恻恻地冷笑一声 ,“是么?” “原本是想着,绑了你来引他找到这来废了他。不过现下我觉得你这个提议也未为不可。” “他不会过来的。”林若雪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但不过一瞬也就平静下来望着徐青:“我不过是小侯爷一房远得不能再远的表亲,我们根本不熟,你劫持我是没有用的。“ ”哦?”听到这话的徐青却笑开了。 “不熟会带你坐马车出府?不熟会帮你在众人面前出头?不熟你会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在马场大声提醒?” “要不是我知道他江淮是个什么性子,还真就信了你的鬼话。”他面露不屑地望向林若雪,一副“你骗鬼呢”的神情。 这……. 不知为何,听他说了这几句,林若雪面色骤然一红。 不过直到他那句“得罪我”出现,她才一阵无语,原来眼前此人不仅阴毒、狠辣并且十分自恋….. 她之前压根没听过徐青这号人啊?当然不会想到得罪他还会有什么后果….. “怎么?现在后悔了?”徐青冷笑一声,他断定眼前的小女子正在为贸然得罪他的事悔恨不已。 “确实。”林若雪定定地点点头。 “早知你是这种心眼儿比王八眼儿还小的人,我断然不会那日提醒江小侯。” “他不过是摔断胳膊而已,我却要在这里听全京都脸皮最厚的人在这里讲狗屁不如的话吹嘘自己,我觉得比摔断胳膊残忍多了。” 空气中一时静默住。 半晌,徐青十分突兀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好,好得很。” “那既然你和江小侯也不熟,看来我也不必对你客气。” 他站起来,向林若雪步步逼近,眼中寒光乍现。 林若雪下意识便向后退去,因为她瞧见徐青的手竟然放在了自己的衣扣上! “你要干什么!” 她厉声大喝,可对方的动作并没有停住,朝她逼近的同时竟然将外衫脱到了地上…. “你不是自诩聪明吗,怎么就没想到,识破我的身份会有什么后果?” “你敢杀我,江淮不会放过你。” 情急之下,林若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会想到那一个人,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会来吗?会发现自己不见而立即四处寻她吗? 其实她心里没底。 但此时此刻,说了总比不说强。 “刚还说不熟。” 徐青呵呵笑了几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笑得瘆人。 “我确实不敢杀你,可没说不敢夺了你的清白。” “这样聪明的小女子,放到江淮那样一个莽夫身边真是可惜了。” 一双鹰爪般的手徒得伸向她的脖间颈扣,轻轻一挑,两片外衫便散开来。 “你滚开!” 林若雪瞬间明白了眼前人意图,忍着恶心发疯一般想要挣脱那只手。 “安平侯蒙当朝圣眷多年才维持着今日表面的阔绰,但谁都知道,他们家没有功名,空袭一个爵位,内里早就是空壳一般了。” 徐青也不动作,静静地瞧着她徒劳挣扎。 “你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好前程。” 他将手停在她的脖子上,望着林若雪。 第28章 而林若雪眼眶中早已经蓄满泪水,死死瞪着他不让泪珠滚下来。 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口,咬到触碰到她锁骨的那只脏手上。 徐青果然吃痛。 皱眉轻呼一声,手臂狠狠一甩,林若雪小小的身子便被他轻轻松松摔到墙上。 后背一阵钝痛,她整个人贴着墙壁缓缓滑落。 徐青扯着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随着脚步又朝她逼来,可她甚至没有力气动弹… 光芒渐弱,那人的面容藏在阴影中形如鬼魅,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绝望地将眼睛合上。 却没注意,窗边忽得有了动静。 数声痛呼和惨叫,门外几人应声倒地的声音逐渐钻进屋内。 徐青的身形僵住。 下一瞬,门锁哗啦一声被从外面斩断。 “砰”的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 一袭黑衣的少年右手持剑,门板在他面前轰然倒塌,荡起一阵烟尘。 光从他身后而来,看不清面容,映出一个颀长的轮廓,迎风而立。 林若雪背靠着冰冷墙壁,气喘微微,她看不真切。 但她知道,那是谁。 一道锐利的寒光从他手中之剑上闪过,他手型一动。 下一瞬,那剑便稳稳地搭在徐青的肩上,剑锋离他颈间半寸,顷刻便能见血封喉。 江淮眸中微动,目光如百丈寒冰死死地盯着面前人,稚气未脱的眉宇隐约透着一股杀意。 “徐青,你找死。” 徐青目光越过他望向门外四个倒在血泊里的侍卫,数名彪形大汉竟然顷刻间齐齐倒在地上。 个个面孔朝下四仰八叉地摊在那里动弹不得,手上的刀被踢到远处够不到的地方,痛呼声迭起, “小侯爷还真是好身手。” 他转脸望向江淮,嗤嗤一笑。 “只可惜,你来晚了。” 他目光缓缓转向墙边衣衫不整的林若雪,笑得轻佻而意味深长。 江淮顺着他目光望去。 少女两只鞋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领口隐约有撕扯痕迹,瞧不清她的神色。 赤着一双玉白的小脚,整个人抱膝缩在黑暗之中。 他的身子瞬间便如被千钧重器捶打过那样猛地一顿。 再回过头时,面色白得像纸,而往日清冽的一双眼被染得猩红,像是淬了烈极的修罗之火。 寒光乍现,那只锐剑再持不住,直逼面前恶人的喉头。 徐青却趁他失神纵身一躲向他右边而去。 江淮早就没了神智,飞出极力一掌。 徐青瞬间被逼出一口血来,应声倒下。 他提着剑走上前,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前,脚下人立即动弹不得。 “江淮,有种你他妈杀了我!” 徐青用尽全力啐出一口血沫来,挂到他缎温的长靴上。 “你这样的渣滓,原本也没必要活。” 他面无表情,一只脚轻轻在徐青的衣衫上蹭着被挂上的血沫。 另只手提起剑,用尽全力向他脖间刺去。 第15章 断他一掌 “江淮!不要!” 有熟悉少女的惊呼声从角落响起。 剑尖骤然停住,他的神智仿佛被唤回了几分。 徐青闭着的眼睛也倏得睁开,满目绝望的神色透出一丝茫然。 “不要……不要杀人……” 林若雪惨淡微弱的呼声从黑暗中传来,声线带着颤抖。 江淮把脸转过去,昏暗中还是瞧不见少女的神色,只听见她在求情,在提醒,欲唤回他的理智让他不要伤人性命。 冰凉见底的眸间缓和了数分。 剑下的徐青却忽得冷笑出声。 他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江淮,你他妈杀了我,不然来日,我必杀了你!” 江淮面无表情望着他,没出声,那边林若雪的声音又响起:“徐青你自个儿脑子有病不要拉上别人!” 说到激愤处她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咳得江淮的眉峰又聚了起来。 “不过是比武输赢而已,又什么好在这里打打杀杀的!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非要弄得这般你死我活吗!” 尚躺在地上的徐青一默,然后神情绝望地将双眼闭上,也不去管嘴角挂着的血迹:“杀了我吧”,他说道。 “京都第一的名号没了,纵然我不死,也会被逐出师门,从此再无我的容身之处。” 一直漠然的江淮倏地冷笑出声:“你被逐出师门是因为你使诈偷袭为人所不齿!可跟你第一不第一的名号没有缘由。” “不要废话!” 他蓦得将眼睛睁开,凶光逼现:“快动手吧小侯爷,不然来日我定会杀了你!” 江淮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是思索了一阵,将抵着他喉间的剑收离了几寸。 “想杀本侯,也要看你徐青有没有那个本事。” “不过……”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就这样放过你,可也是太便宜你这渣滓了。“ 语罢,他眸中目光一转,望向了徐青无力摊开在地上的那只手。 他一只脚稳稳地踏在徐青的胸膛上,徐青面上一惊:“江淮你要干什……” “噗”得轻轻一声,是锐器埋人人皮肉的声音。 骤然间,脚下人发出一声痛绝的惨叫。 第29章 徐青摊在地上那只右手,被用长剑贯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伤口汩汩冒出黑红的血,剑的那端是几根修长有力的指骨节,稳稳地握住镶着玉石的剑鞘。 “想要寻仇,可以。” 江小侯面无表情地将剑从徐青的伤口中狠狠抽出来。 “不要伤及无辜。”他的目光向黑暗处轻瞟去。 “伤了她,只会让你比伤了本侯,死得还要难看。” 不顾脚下人发出的惊叫嘶吼,江淮稳稳向角落里林若雪走去。 目睹全程的林若雪早就僵在了那里,身子轻轻地发着抖。 江淮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步一顿。 低头看去,是她的两只挣掉了的绣鞋。 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小碗一样的绣鞋捡起来,拿在手里。 林若雪面前蹲了一个人。 往日飞扬倨傲的江小侯,此时像是被霜打了一般颓然,暗淡的眸子里透着愤懑和不甘,终是化作沮丧神色,低下头去。 “对不起。” 他没看她,林若雪也神情呆呆地没说话。 任由他动作轻柔地捧起自己的一只脚,另只手拿起鞋,轻轻地挂在了她的脚掌上。 穿另只鞋的时候,有草屑粘在她的脚背。 他将那只脚端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用指腹轻轻拂去草屑,然后扯着自己的衣摆在她整个脚面上轻柔的拭了拭,仔细地抹去沾上的脏污,才又将另只鞋套了上去。 少年常年执剑执枪的指腹温润,关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触到林若雪的脚心时一阵酥酥麻麻……. 她不敢抬头望他,少年雪白的面颊被昏暗光线勒出一道温润弧线,锋锐下颌半明半昧,认真专注地替自己拂去脚上的泥污。 “你……” 林若雪有些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人的动作,也没反应过来害羞,只轻轻使劲尝试着挣了一下,发现根本没用,也就任由少年照顾自己。 替她穿上鞋,江淮蓦得站起了身。 解下自己齐膝的黑色短袍,又弯下腰,用它轻轻地将林若雪盖住。 尔后双臂伸向她的脖颈和膝下,缓直起身子,林若雪便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心跳似乎快了一拍。 她整个人缩在少年的怀里,他的胸膛贴着自己的脸颊,她被他用衣袍包裹住。 一脚踢开半掩着的木门,江淮面无表情地跨过躺在门口的几个侍卫,径直向停在树旁的白驹走去。 他手臂轻轻一抬,林若雪便稳稳地被他托上了马,高高地骑坐在马鞍上。 江淮纵身一跃飞身上马,紧贴着她后背跨坐着,双手持着缰绳。 林若雪感觉自己又被他圈在了怀里。 视线骤然变高,她环视四周,原来自己所处一片山林里。 这样的山林,离她被绑前的繁华闹市有好些距离,看来身后的人是花了好些功夫才寻到这里的。 不知是不是有意照顾从未骑过马的她,日行千里的白驹在山道上一路走得很慢,身后的臂弯不轻不重地护着自己稳稳地坐着。 一路无话。 快行到街市的时候,一直默然的江小侯却忽得开了口。 “为什么乱跑?” 他语气平静,但还是被她听出了话里隐隐的担忧和责备。 林若雪有些愣住了。 他是在怪自己这个妥妥的受害者吗? “江淮你讲不讲理!” 她略微回过脸,可锢着她的双臂由不得她完全回身望他的眼睛。 “我分明是受了你的牵连才会被徐青报复,你反过来怪我么!” “我自然知道。” 江淮的眉头也凝了了起来,事发如此,他如何懊悔只有发现她失踪时漫山遍野寻她的那个自己知晓。 “可你若老实在饭庄等我回来,那个畜生不会有可趁之机!” “江淮!” 林若雪再忍不住,一下午被绑被欺辱担惊受怕的委屈霎时一并地爆发出来。 “若不是那日马场我提醒你避开他的偷袭,我今日会在这里吗!我用得着平白遭这些罪吗!” 终归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这样的委屈再也憋不住,化作泪水霎时便填满了眼眶。 江淮坐她后面却看不到她红了的眼睛,被她一吼,满腹的担忧惊惧也被顶了出来。 “我说了叫你在那里等我你为何要走?你知不知道我问了多少人找了多少地方才寻到你!若是我晚来一步你被他害了又怎么办!” “不劳你操心!” 林若雪用力挣脱他臂弯转过来面对着他。 江小侯这才发现面前的少女早红了眼眶,雪白的小脸上被委屈和怨怼盖满了,晶莹的泪水已经在眼珠子里打转,可还是极力忍着不让它流下。 “我…….我只是担心你……” 少女咬唇不甘地望着她,身子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他愣了一晌,再开口时明显没了方才藏在话里的愠怒嗔怪。 “小侯爷千金之躯,若是觉得为了我找这等人废了神劳了心,大可以将我扔回去,我们以后再不见面就是。” 她极力平静地咬着字,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地抖。 江淮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嘴唇微颤了一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30章 他垂眸,心中慌乱无措,但不知如何去说,表面只能不露声色。 “放我下来。” 林若雪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平静开口道。 “什么?” 江淮回过神来,惊异地望着面前满脸泪痕的少女。 虽说离街市已不远,但此处也还属人迹罕至之境,现在下马,她一个小姑娘家如何走回去? 见他不作声,林若雪也不看他,抬起一条腿就要翻身下马而去。 “喂,你小心……” 从未学过骑术课的少女下马的动作十分笨拙,摇摇晃晃眼见就要斜斜地摔下去….. 江淮轻呼一声,动作利落地飞身下马,站在地上身手敏捷地用手稳稳托住她踩空的一只脚,又轻轻扶她踩在地上。 林若雪还是没看她,挣开他的手,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向前直直地走去。 “你去哪儿啊!” 他在后面朝着她的背影喊道。 可她当然不会理他,眼角还挂着泪珠,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迈着小步子。 他牵着缰绳,望着前面那个沉默的背影,抿唇不语。 她走了一段,步子很慢,却能感受到身后有人牵着马一直跟着。 她缓缓而行,那人也缓缓而行,她偶尔累了停住,身后人也牵着马停住。 夕阳洒下余晖,打在少女和她身后的一人一马上,将三道影子融为一体。 “江淮。” 她想起什么一般,忽得停住,回过头去。 身后的少年也立即身形一顿,牵着马停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你知不知道,徐青那样待我,于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望着她眼角干了的泪痕,心中一紧。 似是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可这样的问题,对于他一个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女子的少年而言实是有些陌生,一时间低头默在了那里。 林若雪见他不作声,心中有些苍凉地笑了一下。 “你们男子自可以花天酒地妻妾成群,还会有人夸你们风流。可我林若雪,若是今日这样的事传了出去,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娶我。” 她面色平静地望着少年身形猛得一颤,她知道,生而贵胄,他们原本就是不同的。 他从不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有的是人踏破门槛想要将自家千金嫁给他,他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这辈子也能十分风光地过去,他不会想,也不用想。 她又笑了一下,转过身去,自顾自往前走着。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那样孤独那样苍凉。 身后的脚步却停住了。 她在心中暗自一哂,轻摇了摇头,再迈开腿时步伐竟有些许踉跄。 “你嫁给我!” 身后忽有少年凌利的音色传来。 什么? 她懵住了,回头望他。 少年一手牵着马,站在薄暮的风里,衣摆轻轻飘扬,剑鞘挂在腰身,背后是残阳如血,像为他镀了金身。 “我要娶你,林若雪。” 第16章 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她花钱 啾啁鸟鸣声向林中隐去,晚风吹拂,天边残霞若绮。 林若雪脚步顿在前方,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有古寺悠远的钟磬声传来,她目光愣愣地回过头去。 “你要娶我?” 她懵然地开口问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却又不是重复。 “是,我要娶你。” 江淮上前走了一步,不像是说笑,清俊面目上现出一层坚毅的神色来。 林若雪又呆在那里,目光焕然。 半晌,忽又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来。 “为何?” 她站在那里笑得微微躬起腰。面上泪痕未干,她又笑得热烈,反而现出一种诡谲的美感,似乎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 “你笑什么?” 江淮被她笑得皱起了眉,抿了抿唇又正色道:“你方才说了,你今后或有婚嫁之虞。” “那你嫁给我不就好了,我可以娶你。” 少年站在那里,一字一句声色倔强,风吹起他衣袍猎猎。 林若雪又顷刻间止住了笑,站在原地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可以娶我……” 说得好轻巧。 “江淮,你是什么身份?” 她忽然间抬起头来,哭笑都退却,面容十分平静地望着他。 “我……” 江淮只定定望着她,说不出话。不解她是何意,不知如何开口。 “看来您自己都忘了。” 林若雪笑看着她,风拂起她鬓边发丝飘扬。 “您是江小侯,安平侯唯一的嫡子,满京城数一数二的贵胄王孙。” “那又如何?” 不知为何,江淮似乎是本能地不愿去听她这些话,挑眉不悦道。 “而我,不过是败了家又没了爹,跟着落魄兄母寄居侯府,仰仗着侯爷侯夫人的怜惜过活的人罢了。” 林若雪清浅地笑了一下,夕阳下却显得苍凉。 “你我本就,云泥之别。” 江淮抬眼望她,似是怔在了那里。 “您瞧着我受欺负了可怜,怕我日后嫁不出去,一句话就想把我收了,我知道,这是善举,我该道谢。” 第31章 “但您却错看了我。” 江淮原本对她这样恭敬疏离的称呼很是不喜,可此刻只定定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若雪却将目光收去别处,幽幽地望着天暮边渐行渐远的云。 “我不到十岁便被抄了家没了爹,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过得不会很容易。我也知道以我这样的家世,门第高悬的世家也很难瞧得上我。” “原先的奶娘都说,像我这样的女子,以后能嫁与清贵之家收作一房侧室,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她顿住,忽而转眼望向一直默然着的江小侯。 “可我就是不愿意。” 少女眸中清亮,她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眼,风吹起她衣衫飘扬。 “小侯爷怜惜我愿意娶我本该是天大的福分。可这样的怜惜,我却不愿意要。” “林若雪今生可以不求荣华富贵,忍得了粗茶淡饭一生布衣。但我唯独,要我夫君真心待我,不因我容貌而偏幸,不以我色衰而爱弛。我要他娶我,只是缘由真心喜欢我,欣赏我,想他一生都有我。” “而不是赏赐我,抬举我,救我亦或者是…….” 她眸中有不明神色闪过,却又逐渐暗淡下来:“可怜我。” 江淮的唇不觉地颤了一下。 少女望着他的目光温婉却寒凉,他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彼时,十四岁的江小侯怎样也想不通,这样的情愫为何明明燃起了却又似将要熄灭,分明胸有烈火为何却会被少女的几句诘问雨打风吹去。 他只能定定地望着她,心中似有许多话,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这样的情绪名为何物,是欣赏吗,是怜惜吗,他辨不清,也说不出。 她就在他眼前,可他觉得那道影子忽远忽近,望不真切。 只能用那样前风光无两的十四年间从未出现的木然神情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所以,小侯爷你…..” “了然自己的想法吗,辩得出待我的心意吗,这样轻巧地就说要娶我的话。” “当我林若雪是什么人。” 她望着他,苦笑了下,眸光又向下倾。 “您现在算是哪种身份,用什么心态…..怎么跟我说话。” 声色渐弱,话尾似有悲色划过,短如叹息,他听不真切。 * 一路默然。 她在前头走,他就牵着马在身后静静地跟。 送她到住处跟前时正好是暮色四合,夕阳匿山。 林若雪回身,低着头向他福了一下。 “多谢小侯爷相送。” 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 直到她的身形就要消失在花丛的回廊里。 “林若雪!”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喊住她。 她脚步顿住,却没回身,只是站在那里。 “我..我并非是可怜你!”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声色渐弱,夹着急切的慌忙。 她在原地驻了一下。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有一个纤薄的背影半明半昧在夕色中。 时间又似凝固了半晌。 良久,她身形微动,却还是走进回廊。 江淮直望着她纱衣的一角彻底从眼前掠过,整个人消失不见。 * 奇得是,入学以来从未旷课早退的乖乖学生林若雪,居然一连告了三天假。 更奇的是,和她几乎同一时段消失不见的,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小霸王江淮。 江小侯不来,学堂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宁静祥和。 但此时在府里愁眉不展的江小侯自个儿,心中却十分地不祥和。 诺大的书房中一张书案,刘宁正在桌前悬挂着的一张木板上手拿着小棍指指点点,王敞之则盘腿坐在蒲团上专注地听,一边听一边嗑瓜子。 而此次会议的主角,江小侯,一脸肃然地端坐在中间,望着正神色飞舞的刘宁讲到激动处连呛了几口唾沫。 “所以,小侯爷。” 刘宁用小棍儿指着木板上用碳笔画着的一个男娃娃,那个男娃娃身旁连着一根线,线那端是一个脸蛋肉乎乎大眼睛的女娃娃。 男娃娃长得像江淮,女娃娃像林若雪。 “您帮她套中了小兔子,她笑了。” “她被人绑了,又哭了。” “您救她,她笑了。” “您说要娶她,她又哭了。” 刘宁手中的小小棍儿在两个娃娃连着的线上又笔划了一下,一手摸着下巴,十分认真地分析着。 “这林姑娘的情绪真的是很丰富的样子嘛……”王敞之被他这一顿比划分析惊呆了,有些震惊地插话道。 “你懂什么!女人心,海底针,就是这个意思!” 刘宁不屑地瞥了一眼只顾着嗑瓜子儿的王敞之,又转过来冲着江淮正色道。 “事情到了此处,确实变得复杂了起来。”他一脸正经,神色肃然。 “刘宁,你自个儿明明也就是一个相好儿都没有的处男之身,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可信吗!” 王敞之把方才磕好的瓜子仁儿在手心里凑成一堆,一股脑倒进嘴里。 “你懂个屁!” 刘宁怒了:“何为爱情军师?就是要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精神!自己深陷情劫如何看得清他人姻缘!这就叫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就叫先天下之忧而忧……” 第32章 江小侯轻咳了一声。 刘宁立即反应过来,”扯远了扯远了。” 他拍了拍手,重新拿起小棍儿,灼灼地望向江淮。 “共历几番周折,林姑娘可曾向您表明心意?说没说过喜欢之类的话?” 刘宁拿着小棍儿站在那里,盯着江淮,脸上满是期许。 江淮皱着眉回忆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她倒也没说不喜欢……” ! 刘宁的眼中一亮,匆忙转过身在小木板的男娃娃脑袋上记了一笔。 “但也没说喜欢…….” …….. 江小侯的后半句又传过来,刘宁正欣喜着的手上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侧过身埋怨地看了江淮一眼,转过去不情愿地将刚刻下的那道痕迹又擦掉了。 “您喜欢她,您又不说,人家一个姑娘家还要先开口说喜欢你吗!” 刘宁恨铁不成钢,将小棍儿往桌上狠狠一搁。 “可是,我又不知她的心意,这样贸然去说岂不唐突?” 小侯爷低下头,露出了十几年来罕然一见的低落神色来,甚至还有些许委屈…… “确实。”王敞之又插话了:“淮哥平日里对别人说的都是要揍你打你之类的话,你让他说喜欢,我听着都肉麻。” 江淮脸色一黑,但也没办法反驳,因为这是实话….. “要我说,你们搞这些乱七八遭的压根儿没用!”王敞之忽得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那你说什么有用!” 其余二人不约而同开口道。 “喜欢一人呢…..当然是要给她花钱……”王敞之摇头晃脑道。 江淮也瞟向他。 “我记得林姑娘不是爱吃城东铺子的芙蓉云饼吗,小侯爷您买给他!” “就你爱吃!”刘宁没忍住又嫌弃地睨他。 “你懂个屁!” 这回轮到王敞之硬气了:“我爹当初为了我娘欢心,可是包了一整箱的芋头酥给我娘,女孩子就是爱吃甜的,没有例外!” “更何况,喜欢一个人当然要给她花钱,不然就光靠你一张嘴吹牛么! 刘宁还要开口再和他争辩,这边江小侯却沉下了脸色。 将腰上系的玉佩一把扯下,拍到案上。 “买,都给她买。” 江小侯俊秀的眉头一横。 “叫人,将整个京都所有有几分名望的铺子都买一遍,现在就给她送去!” 第17章 好有钱啊 进来的小厮接了吩咐,马上便风风火火地出门办事了。 留着屋内三个半大不叫的少年坐着大眼瞪小眼。 江小侯面色沉沉,抿着嘴不说话。 其余一胖一瘦的两人心中也是揣揣不安,刘宁依旧是一副“有个屁用”的神情望着王敞之,而王敞之也不示弱,用唇语回击“你懂个屁。” 两人目光相撞了一下又一下,其实都挺紧张的,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个法子到底奏效不奏效。 静默的氛围是被半个时辰后办完事进来回禀的小厮打破的。 皂帽布衫的小厮弓着腰进来了,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三个人,又试探着飞快地瞟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江小侯,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回来了!” 王敞之率先发现了进来的人,兴奋地拿指头戳了一下闭着眼睛的江淮,江淮的眼睛也缓缓睁开了。 “买了吗买了吗!” 开口问话的是刘宁,虽说这事其实和他关系不大,但他反而像是三人之中兴致最高的人,大有一副“兄弟谈了就是我谈了”的欣喜和期待。 江淮也隐约坐不住了,虽依旧看似十分淡然地端坐在那里,但望去的灼灼目光已经出卖了他心中忐忑。 小厮这时也不得不抬头了,但抬起的面孔上神色有些复杂。 他又环视了一周,然后苦笑了一下:“小的买了。” 刘宁更加激动了:“买的什么?” 小厮颔首答:“城东三家铺子的芙蓉云饼,城西一条街的芝麻糕,城南河畔百年招牌的红糖冰粉还有城北一户限购一份的手打元宵,小的全给您包圆儿了。” “好!” 王敞之激动地一拍大腿,“买得好!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吃这方面他有着无可争议的话语权,他首肯,那便确实是实打实的好东西,送给谁都不会跌份儿不会出错,送给谁都必有奇效。 刘宁表现得更加殷切了,和江淮对视了一眼。 江淮的眸中也亮了起来。 尽力平息心中的激动,继续追问道:“林姑娘呢?她怎么说?”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小厮,刘宁和王敞之已经激动地搓起了手,都十分殷切地盼望接下来一句话,他们日后就能得一位聪慧水灵的小嫂子。 可小厮的神色显然变得更加复杂了,似乎十分为难的样子,他怯怯地又窥了一眼同样殷切望着自己的江小侯。 然后用气若游丝几不可闻的声音艰难开口。 “姑娘她…..她…..她说不要,没收……..” ……….. 空气静默了。 方才欢欣雀跃的氛围一下子降为冰点。 刘宁和王敞之互相觑着不敢说话,都望向坐着不发一言的江淮。 江淮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沮丧,愠怒还有空气中的尴尬霎时尽数溢了出来。 第33章 他高贵无两的江小侯前十四年过得何等风光!都是别人上赶着送好东西讨好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费心思买东西讨好别人竟还被毫不留情面地原封退还…. “还…..还有办法!” 刘宁率先打破僵局,佯装嗔怒地剜了王敞之一眼:“我就说吧!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沉迷食物无可自拔!” 他赔笑望着江小侯:“小侯爷,男女有别。小姑娘家家的,喜欢的东西和咱们不一样,也是常事。” 江淮用了先前的法子被直拒,心情十分不爽,冷冷地回看他:“有什么不一样?” “像是小侯爷您喜欢舞刀弄枪,王敞之他酷爱一个吃字,每个人喜欢的当然各不相同。” 江淮的面色缓和了些,依旧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刘宁心里更有底儿了些:“非要说林姑娘最钟意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确信,没有哪个漂亮姑娘家不爱打扮!” “什么意思?”王敞之不明白了。 显然江小侯也不是很明白,刘宁又耐下心来解释:“林姑娘她可能注意身型不贪吃,侯爷您送她当下流行的珠宝首饰,包她满意!” 江淮侧过头想了想。 送珠宝,送首饰,好像确实是自古流传至今的送法。况且,纵使送给她的式样她不喜欢,也可以拿去卖了补贴家用。 好像确有几分靠谱… 他回过头,朝忐忑侯在那里的小厮看了一眼,目光又向一旁静置着的梨木匣扫去。 小厮立即领神会意,走过去打开木匣,从成沓的银票中抽出了厚厚一叠,向三人作了揖便退出门。 “真有钱啊……” 取银票的时候刘宁便盯着那厚厚一沓露出惊叹艳羡的神色,此时又忍不住感叹出声。 江淮却依旧冷冷地瞥他一眼:“这回的首饰若是再被退回来,以后你就都戴着出门。” 刘宁没说话,但王敞之望着他那张三角形一般的老鼠脸,想象了一下他满头珠翠的模样,吓得嘴里的瓜子仁儿又吐了出来….. * 林若雪坐在案前,素面朝天。 青丝铺了满肩,小芸正拿着梳子捧着她一缕乌黑的头发轻轻梳着。 她展开慕容止的信,有些忐忑地读着,案那边放着的是她之前托慕容止用绣品换的银子。 “还好还好。” 她欣喜地将信合上,慕容止并没有因为上次在医馆之事生她的气,并且对她告假这几日简单慰问。 慕容止不迁怒她,她便还能继续用绣活补贴家用,母亲和哥哥的生活便不会吃紧。 门外陌生小厮的喊叫声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眼神读出彼此都不知道外面叫嚷的是谁,便拉着手有些忐忑地走出门去。 陌生的小厮见林若雪终于出来了,两眼一下子放出了光。 “林姑娘!这边请这边请!” 虽然面生,但他对着林若雪的态度很是客气,弓着身子引她走到地上摆着的几口大箱子面前。 林若雪和小芸对视了一眼,虽然这次是个面生的小厮,但她还是隐隐猜到一个人…. 心中敲着鼓,但小厮的态度殷勤,她们也就徇着他的指引去了。 三口乌黑发亮的梨木箱子,上面镶着麒麟状的大铜扣,依稀可见精致的暗纹,一看便是十分阔绰的人家平日用的。 小厮招呼一声,又迎声从他身后走出来其他四个下人。 四个下人先是走到朝林若雪面前朝她恭敬地一揖,林若雪本能地退却了一步….. 这个排场对于她而言有些太大了…… 攥着小芸的那只手越发紧了,两人心跳越快了,这样大的阵势,谁都不知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四个下人已经走到了其中一口箱子面前,一人占着一个角。 四个人齐声喊着“三,二,一!” 每个人都咬着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口梨木箱子的盖子抬起来。 三个箱子都打开了,敞着盖子静静置在那里。 四个下人退下了,方才的小厮又走上前,弓腰朝那边伸出手:“请林姑娘过目。” 林若雪抿了下唇,又和小芸对视了一下,迈着步子缓缓地走过去…. 艳光四射,熠熠生辉。 霎然间,林若虚便觉得今日才真正懂一成语,名曰“琳琅满目”。 各色宝石珠翠发出来的艳光几乎同时将她和小芸的眼睛恍了一下。 闭了眼,再睁开时才确认,自己眼前的,的的确确是成箱的宝石珠翠,金玉满堂。 她几乎是怔了半晌。 虽不全认识,但直觉告诉她,箱子里的随便一件,便能抵她一年半载的绣活。 回过神,压着惊异问一旁笑站着的小厮:“劳烦先生,请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小厮向后退了两步,又恭敬地弯下腰。 “回姑娘,这是我们家小侯爷的一片心意,听闻您近日身子不适,特来慰问。” 竟又是那个小霸王? 而且,居然这样贵重……? 小芸并不知道林若雪与他近来的那些渊源,更不知不久前她还悄悄地推拒了他送来的一箱子点心。 此刻满目惊异地长大了嘴巴:“姑娘小侯爷他居然……” 林若雪又站在原地想了半晌。 这些时日的相处又历历在目,那双清冽漂亮的眉眼似乎又在她眼前。 第34章 她在那里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二人分别时的最后一段场景。 半晌,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平和地望向那送珠宝的小厮。 “多谢小侯爷挂念,但劳烦先生跑一趟了。” “这些东西,我却还是不能收。” 小厮的笑容一下子僵在那里。 他的脸瞬间便皱起来了,面色艰难,可见林若雪若退拒了会叫他十分为难。 “姑娘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您若是再不收,小侯爷那边我们是真不好交差啊……” 这小厮低头手绞着衣服下摆,林若雪也微微叹了口气。 ”你过来。” 小厮抬头,见林若雪有些无奈地朝自己招招手。 “抬着箱子,原封不动地回去。” 那小厮听完,脸瞬间又垮了下来:“姑娘您……” 可下一秒又被少女的声色打断。 “我和你同去。” 王敞之刘宁在屋子里等得已经是抓耳挠腮坐卧不安。 江小侯倒状似淡然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但谁都知道他才是最为焦灼的那个人。 千盼万盼,等到送礼物的小厮进了门,可他一只脚还没跨进来,几个人便看见了他身后摆着的几个梨木箱子。 刘宁和王敞之均是一惊。 居然又被退回来了…… 两个人连忙望向江淮,江淮的脸色已经毫不意外地彻底阴冷了。 俊秀眉头紧紧压着冷冽的一双眼,紧紧盯着外头的几个梨木箱子,气氛变得风雨欲来。 “又退回来了?” 声音像淬了寒冰一般的冷。 那小厮见着他这般阴鸷的神情早吓得脸色发白。 听他这般冷厉的开口,软了膝盖就要直挺挺地跪下去…… 但他的动作却被门外传来的徐徐音色打断。 粉色的衣衫拂过门槛,一只月白的绣鞋轻巧地踏进来,少女清澈盈耳的嗓音顷刻间钻入屋内人的耳朵。 屋内人神色均是一顿。 “小侯爷好大脾气,要打要罚就冲我来吧。” 第18章 江小侯害羞了 屋子里的三个人同时愣住了。 那个小厮往下跪的动作也顿在那里。 屋子里好安静,几个人同时呆呆望着从门外款款走进的少女。 林若雪今日没来得及打扮,简单在头上挽了个髻,随意抓了件粉色的纱衣就穿出来了。 她肤色本就很白,平时不喜这样鲜艳的颜色,总穿些素绿色衣衫,今日头一回穿成这样,衬得整个人润泽如珠,受惊的一抹病色更显得分外动人。 刘宁和王敞之倒先看得有些痴了。 数日不见,先前不甚起眼的小姑娘怎么比之前好像长开了,更美了? 刘宁为人精明些,惯爱拿家世论人,之前虽也十分殷勤地撮合二人,但大多出于一种”兄弟要有相好“了的新鲜感,实际上心中对江小侯为这个身世落魄的小丫头一掷千金还有微词。 如今见了本人,再细细打量了,脑中却只想着四个字: 她配得上。 王敞之迟迟地才收回目光,又转眼望向了江淮。 一向飞扬倨傲的江小侯此时的神情却比他二人强不到哪里去,睁大了一双星目呆呆望着林若雪。 他上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你….你怎么来了。” 他说完王敞之和刘宁同时目光相撞了一下,然后十分默契地偷笑一声。 他惯的是嚣张跋扈的江小侯爷,居然也有今天这紧张到结巴的时候? “你都要打人骂人了,我怎么不能来?” 林若雪轻笑着看了他一眼。 转而面向其他两人欣欣然施礼一福:“见过二位公子。” “刘公子万安,王公子万安。” 这两人也呆住了,相视一望。 不管是论什么,在场之中最尊贵的也要属他玉叶金柯的江小侯。她居然避开江淮,唯独给他两人施礼? 而更离奇的,江淮居然没生气? 刘宁用手肘撞了王敞之一下,他反应过来,两人匆忙拱手对林若雪还了一礼。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林若雪只是姗姗然站在那里,看着他二人。 而江淮也没说话,不知道目光在看哪里,两只手却隐约有种不知何处安放的紧张感。 刘宁还是脑子转得快,率先反应过来,恍悟一般地匆忙开口。 “啊…..我和敞之还有事我们俩就先走了,不叨扰二位了…” 说着他使劲儿一拽王敞之的衣袖,疯狂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出走。 王敞之却尚自不明白,呆头呆脑地懵在那里:“咦?之前没说有什么事呀?我没有事呀…….” ”不,你有事。“ 刘宁心中暗骂一声,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前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就把他往外边拖。 两个人拉扯到门边王敞之的嘴里还呜呜地想要争辩着。 直到雕花的木门砰一声地闭上。 屋内唯余她和他二人。 江淮站在那里,望着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好像不知该怎么说。 他想过二人再见的场景,也怕她生气了不愿见他,却唯独没想到,她居然会亲自登门来找他。 前十几年的人生经验里有枪法兵书却唯独没有教他再见她时该怎么办,他目光也跟着轻颤了一下,想极力不表现出心下慌乱。 第35章 她近在眼前,而他将目光垂向了身下的书案。 林若雪站在原地瞧了他好一阵,忍不住唇角勾了一下。 心里想的是,你个小霸王也有今天? 她走到他站着的桌案前,望着他站军姿一样地身子僵在那里,心中觉得有趣。 “来者是客。怎么,小侯爷不请我喝杯茶么?” 听见她说话了,江淮将垂着的脑袋抬起来,见她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两个眸子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她一直这样,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好好看。 他的脸孔又迅速地低下去了,动作有些笨拙地提起茶壶望她身前的茶盏里添水。 雾气氤氲,熏得他耳根子尖儿都莫名泛红。 皮肤白的人就是这样,无论男女,心中起了一点小心思,面子上根本藏不住。 林若雪望着他骨节分明的那只手,使剑使枪都稳重如斯,此时帮她添碗茶水居然泛着微微的抖? 也是。 她歪着脑袋想,平日都是别人伺候眼前这个尊贵的小祖宗,他怕是从来没给别的人端茶倒水过。 “多谢小侯爷。” 她双手接过茶水,指尖在他手上的肌肤上短暂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好凉。 她坐下,对面的人也跟着坐下。 他还是将目光移在身前的桌案上,不看她,也不说话。 “小侯爷还气不气了?” 林若雪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歪着脑袋看他。 江淮一愣,然后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托侯爷的福,大好了。” 本来也就是受了惊吓,其实也没什么事。 “侯爷不气了,也就不会朝着外头的小厮下人发脾气了吧?” 江淮顿了一下,想起自己方才愠怒失态的模样,面上有些红了。 是不是吓到她了? 见他不说话,林若雪正了正身子,端望着他。 “那既然侯爷没有话了,接下来就由我来问。” 他也抬头看她,而她手向后指了指门外,那被门挡在外头的三口大梨木箱子。 ”侯爷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她说的是被退回来的成箱的玉器珠宝。 “我….”江小侯居然又开始结巴了,还显得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你身子不好,我便想着能给你补补……” ………. 林若雪忍住笑:“给我补补?” “侯爷觉得,金银细软是能熬成补药还是能变成灵芝?” “我…….” 江淮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林若雪却来了兴致,将脑袋凑上前去,语气神秘兮兮的。 “不会是你想娶我,给我送的聘礼罢?” “没….没有!” 江小侯神色一慌,匆忙抬起头来,着急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想娶你!没有!” 他本能地就否认,毕竟上次自己提起这事,她就连接消失了三天,这回要是再轻易承认,那后果不堪设想! 绝不能说! 绝不能! 林若雪手支着下巴,望着他这一副着急失措匆忙回绝的样子,莫名地有点想笑。 她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点像个什么小动物。 是那种平时威风凛凛的小狼狗,被人发现做了错事,有点委屈,有点慌张,毛茸茸的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的样子。 怪可爱的。 “你笑什么?” 江小侯发现对面少女在笑他,反倒有些不乐意了。 “有什么好笑的…” 语气有些不悦,却也不敢表现得太不悦。 “没什么。” 林若雪收住面上的笑,心里的笑意却更浓了。 “只是觉得小侯爷您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像您平时那凶巴巴的模样,甚至有点可爱。” “可爱?” 江小侯不高兴了,面色不屑地冷哼一声。 “本侯如此威武,怎么会可爱。” ”倒也确实。” 林若雪侧着头打量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江小侯何等威风,怎么会可爱…..” “那不可爱的小侯爷,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江淮还没反应过来,听她说话倏地抬头:“什么?” 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林若雪却没看她,转过身径自朝大门走去。 “你就这样不愿嫁与我吗!” 她顿了一下,猜到身后人还要张口叫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在原地定了一下,然后转身侧过半个脸。 她望着头顶上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她说:“那也不是。” “只是……..” 她没看他,指尖指了指外头的三口梨木箱子。 “却不是用这些。” 江淮默在了原地,望着她越来越淡去的背影,抿唇不语。 * 林若雪三日不见再来学堂,大家都觉得她是大病初愈,十分礼让。 上官月和邓琪也关切地在她进来的第一时间送去了慰问,整个上午她都过得去还算不错。 整整一上午,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忍不住去瞧一眼江淮的座位,却一直是空无一人。 回想了一下昨日的情景,心中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可她却不好开口去问谁。 第36章 罢了,她想着。 反正这个小霸王是惯会逃课的。 也来不及让她细想太多,因为有一桩事让她为难。 她原本与别的同窗进度不同,所以下午分配课时,她分到的是马术课。 而与她同上马术课的,是另一班的同学,她完完全全陌生的一群小少爷小小姐。 别人不认识她,也就对她谈不上客气,以至于在后面排队上马的时候便觉得十分忐忑。 为了保证安全,大家排成长长一队,轮着挨个上马。 教练在队最前扶着为大家匹配马驹,盯着辅助上马,以防同学之间起争执,也防出现不测。 林若雪前头只剩一个人了,下一个就是她。 看着前头的同学各个身手敏捷地上马驰远,她心中却更紧张了,因为她从未受过马术训练,根本不会…. 心中紧张,眼睛却总无意地望向飞驰着高头大马的马场。 却没有那个酷爱骑马射箭的人影。 “这位师姐,别发呆了,到你了!” 排在她身后的一个师弟大声催促她才将思绪拉回,语气十分不耐烦。 她匆忙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向前。 健硕的黑马在她面前立着,比她整个身子还要高整整一头。 她却犯怵了….. 她太矮了,又没受过训练,她上不去…. “师姐!您能快点吗?这么多人等着呢!” 那坏脾气的小师弟见她懵在原地,十分不耐烦,言辞也是毫不客气。 林若雪咬了咬唇,一手拉着缰绳,闭着眼猛得一蹬。 可身子却不听话,她没留神地一晃,又直直地摔下去了…. 她废了好大劲儿才在地上站稳,可身后的师弟却更加不耐烦了。 “哪家的姑娘啊马都不会上!” 她咬着下唇面上一红,可那师弟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他没好气儿地朝着教练嚷道:“换人吧教练!她这样可太慢了,等她上了马天都要黑了!” 林若雪也求助似地望向那教练,可她本就面生,教练也不偏袒她,只望着她默然不语。 她转过身,闭上眼不想就这么认输,想着再试最后一次。 手跟着脚猛的一使劲儿,身子高出马背了! 她刚看到一点希望,那马却嫌弃似的动了一下,她身子一晃,眼看着又要掉下来了….. 果不其然身后又响起了幸灾乐祸的声音。 “师姐您就别逞强了!” “是啊师姐您还是下去吧!” 她身子摇摇晃晃地要跌下来,她眼睛闭上,做好了要摔一大跤的准备…… 可她踩空马镫的那只脚却神奇地停住了。 一阵柔软的触感,她的脚被什么稳稳地托在半空中,整个人也在马上定住了。 她居然没摔下来! 方才嘲笑她的所有人也都莫名地噤了声,那声音最大的师弟还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 看到什么了? 她一惊,低头向下看。 自己居然踩在少年指节分明的一只手上…. 玄衣雪肤的少年单手就稳稳地托住她,身子却面向那些刚才还七嘴八舌着地同窗们。 他的目光依旧冷厉似箭,声色也一贯的阴沉。 “再多嘴一句,本侯拔了你的舌头。” 第19章 叫哥哥 那牙尖嘴利的师弟一下子懵在原地不敢说话了。 乐得看热闹的一群人也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谁也不敢多出一声。 毕竟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是江淮。 江小侯站在那里不言语,只冷冷地瞧着他。 可那师弟就觉得两腿发软,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张嘴时说话都结巴了:“小侯爷我……在下…..” 他望着江淮那张冷得像冰块的脸,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江小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师弟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淮皮笑肉不笑地轻嗤了一声,单手轻托林若雪上了马,而自己却朝着师弟上了一步。 小霸王离自己更近了,师弟觉得对方身上那道阴鸷的气质几乎罩住了自己,他哆哆嗦嗦道:“没….没什么意思。” 好在江淮的脚步在离自己身体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真的很怕对方下一瞬便一拳挥到自己脸上。 “既然如此。” 江淮挑眉,望着他冷冷地哂笑一声。 “立即在本侯眼前消失,滚到本侯看不见的地方,越远越好。” “好嘞!” 师弟如蒙大赦,哪里顾得上什么颜面不颜面,飞也似的跑远了,唯恐对方又要反悔一般。 留下江淮一人站在那里,冷冷地觑着面前的一群人。 剩下的师兄弟们感受到森冷的目光压来,纷纷向后退了半步。 江淮在原地,甩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鞭子挨到地上立即响出来了清脆的“啪”的一声。 随着一声响,前面站着的几人的身形也跟着倏地一颤,就好像那鞭子抽到了自己身上似的。 “还有谁有意见吗?” 江淮觑着眼前人,漂亮的眉目中是忽之不去的冷冽寒意。 哪敢有人说个不字,纷纷一边后退一边摇着头,唯恐谁动作慢了惹怒了这小魔头。 第37章 江淮冷笑一声,转而面向方才一直沉默着的教练。 “徐教头呢?也没意见?” 那教练在别人第一次开口叫他“小侯爷”的时候就傻了,他怎会没听过眼前小霸王的威名。 不为方才那面生的小姑娘做主,是认准了她家世普通得罪的起,谁能想到她竟能叫来这样一尊活神仙来撑腰? 于是匆忙一颔首,小臂向马的方向一摆,示意道“请”。 江淮这才瞥过目光,也不看身后呆着的一群人,纵深一跃就翻身上马,紧挨着林若雪骑在她身后。 拉着缰绳的手上一动,健硕的黑马便长嘶一声,驾着两人一骑绝尘跑远了。 留下傻了的一群人呆呆望着二人渐远去的背影,惊得长大了嘴巴。 没看错吧? 一向横行霸道又出了名不近人情的江小侯,竟然会像今日这般,众目睽睽下护着一个姑娘? 素来听闻小霸王爱打人骂人,原来还会如此这般地护着人…… “冲冠一怒为红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人群中一位饱读诗书的师弟望着远去的一阵烟尘,捻着还没留长的胡须喃喃着道。 “有趣。” 而马上的林若雪,从身后人翻身上马挨着自己的那一刻,一张小脸就熟了个通透。 身后的人没说话,她的后背紧贴着挺括的胸膛,少年颀长的手臂轻挨着自己的耳侧扯着缰绳,磨得她耳垂痒痒的。 她想说什么,却又不太敢。 两人都沉默着,身下的马蹄声却赌气似的越来越响,马匹驰骋得越来愈快,绿林树影在她两侧纷飞地掠过。 果然,她觉得害怕了,忍不住开口叫他:“江淮….慢一点…..” 红着一张小脸,声线却像求饶似的软软糯糯,细成了一条线。 她隐约觉得身后人轻笑了一声,却又听不真切。 那人身子压低了一分,下颌抵着她的头顶,生气一般问她。 “不是在我面前向来铮铮铁骨孤傲得很么,怎么方才那些人欺负你时却不辩驳?嗯?” 感受到少年锋锐的下颌不轻不重地抵着她的脑袋,林若雪面上又是狠狠一红…. “我…..我不敢跟他们争…….” 她声音细得像蚊子一般几不可闻,可听在他耳里却能滴出水来。 “那在我面前就敢了?” 那人惩罚似的将下颌又往下压了一分,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他圈在怀里了,好像他掌中的一只小兔,不敢动弹生怕圈着自己的怀抱又紧一分。 “小侯爷….马跑太快了….我有些怕……” 她答非所问,马跑得太快了,她又羞又怕,几乎要闭上眼睛。 “哦。” 却听江淮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但也不见降下速度来。 他语气沉沉,却也同样答非所问。 “那叫一声哥哥听听?” ?什么? 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林若雪感觉自己脸上的红已经要飞到耳根子尖儿了。 可身后的人纵马越来越快,这样的速度对于擅长骑术的人不算什么,可对于她这个马都上不去的新手来说魂儿都快要被颠得飞出壳外了。 江小侯全然没有可怜她的意思,她便顾不上那么多了,咬着下唇用细若蚊蝇的音量开口求他:“江淮哥….哥哥……” “听不见。” 那人十分果决地打断了她,丝毫没有叫她轻易糊弄过去的意思。 于是她心一横,闭着眼朗声道:“江淮哥哥,求你慢一些!” 缰绳轻动,马跑得果然慢了。 林若雪还是咬着唇不敢往身后看,但她知道那人心情颇好地勾了一下唇角。 “不错,本侯很受用。” 这话说完,马也停了下来。 林若雪尚还僵在那里,江淮却已经飞身跃下了马。 他站在马前,抬头望着她,朝她伸出一只手:“下来。” 林若雪在马背上环视了一周,发现四下无人,却摆着许多射箭用的箭靶和弓羽,几张刻着层层套环的木质大靶直直挺立在不远处。 这是到了….靶场? 江淮见她在上面发呆不动弹,皱了下眉。 不耐烦地走上前单手揽住她的腰,一个转身,林若雪便被他一只手从马上带了下来。 她惊呼一声,自己的腰刚好贴在他胸膛的位置,身子高出他的发髻一个脑袋。 这人看着纤身修长臂力却十分了得,几次都是十分轻松地就能单手将她稳稳地抱起来…… 江淮却没急着将她放下,似乎是不满意地上杂草脏乱让她落脚,单手抱着她又行了几步,将她稳稳放坐在了一个及腰的石台上面。 “地上脏,你先坐在这里吧。” 他淡淡地说了句话,便低下头去解从马上拿下来的布袋,里面放的是弓弦和箭羽。 林若雪望着身前认真动作的少年,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垂落在他白皙的面孔上形成两道扇影,他低着头没看她,她却长呼一口气才压住自己怦然的心鼓。 一定是因为他骑得太快了….. 林若雪抚着心口,轻咬着唇,对自己如是说。 “昨日你走后,我便想通了。” 江淮淡淡开口了,手上的动作没停,低着头没看她。 林若雪回过了神:“什么?” 第38章 “当时那样突如其来地说要娶你,是我唐突了。” 林若雪神色一顿:“其实我…….” “我想过了,我的确是钟意于你,欣赏你,想要时刻护着你见不得你受委屈。但归根到底,这是我自己的事。” “就像师父传了我一套新枪法,只有日夜苦练才知自己能不能习得,对你也一样。” 他抬头望着她:“没理由我什么都没做,却想着你愿意嫁我。” 林若雪看着他,抿了抿唇,“江淮我……” 他却依旧朗朗地直视着她的眼:“你也不用着急答应我或是回绝我,我不会催你,更不会逼你。天长地久,你若也倾慕于我,我江淮不会负你。” 他望着她,目光清冽,风刮过他高挺的鼻骨,像划过腻白的脂玉。 林若雪的目光也向上抬着,迎着他,在那双如星月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是那个擂了半晌,忧疑不安,却终于好像落定了的自己。 但不知怎的,她平她少见这个小霸王这样认真肃然的样子,突然就萌生了趣味想要逗他一下。 她弯着睫毛笑望他:“那若是最后我想要嫁别人了呢?” 少年的目光顿了一下,然后垂下眉宇:“我会让你如愿。” “但是。” 他突然又倏地抬起头来,神情也变回了一往的倨傲冷厉。 ”那个人不行!” 林若雪好奇了:“谁?” 江小侯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答:“慕容止。” 林若雪眸中的笑意愈深,歪着脑袋仍逗他:“为何?” 他嫌恶地将目光瞥向一边:“表面周全故作温润,实则狡诈心怀鬼胎。” ?林若雪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是起了次冲突,这小霸王是真真儿的记仇。 心中笑意却更浓了,故作为难地又望着他:“那要是我就喜欢慕容师兄可怎么办呢?” ? 江淮眉头一挑,忽得目光剑似的盯向她。 察觉到对方神色变了,林若雪后悔自己激他做什么,匆忙想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少年一个箭步倾过身来,自己雪白小巧的下巴轻而易举地被他捏在了手里……. 他俯身下来,语调沉沉。 “林若雪,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性子?” 第20章 教她射箭 他语调沉沉,却饱含威胁的意味。 一双瞳孔黑得发亮,她在他湿漉漉的眸光中望见了那个咬着嘴唇的自己。 “不是….你放开……” 明明也不是有多害怕,但再开口时声音已经细成了一条缝儿,支支吾吾听得自己脸都开始发烫。 好在少年似乎没留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压在她头顶轻哼了一声,逐渐轻了手上捏住她下颌的力道。 “老实点,笨丫头。” 他收回手,指节的薄茧蹭到林若雪的皮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慌乱中匆忙捂住脸上的酥麻。 “你带我来靶场做什么?” 林若雪委屈地轻揉自己被他捏红了的下巴,不满地望着面前低头拨弄弓箭的少年。 “教你射箭。” 江淮毫无情绪地回答了四个字,林若雪心中却一阵惊疑。 “我……我为何要学射箭?” 江淮将三支羽箭拿在手里,转身望向她:“一点防身之术也无,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如何自保?” 林若雪心中一惊,再低下头去时两颊又腾得一下热了。 两眼望着自己的膝盖轻声嘟哝:“谁要你保护了…….” “不要保护?” 江淮也没生气,反而哧得一声笑了。 “这么几次你应该也知晓了。什么王公贵族高门世家,什么满腹经纶满嘴道德的望族之后。” “不过都是群见人下菜欺软怕硬的货色罢了。” 他转过身,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抬臂遥遥地瞄准百米外的箭靶。 “弱肉强食的本性被那些满嘴放屁的腐儒用虚晃的礼义规则包装了一下,你便天真觉得这些人真是好相与的了。” 他望着前方,眯起眼笑了一下,勾着弓弦的指节一松,那只箭嗖地飞了出去,倏地没入远处立着的箭靶内。 林若雪被那钉上箭靶的一声颤响惊得抖了一下。 抬眸定睛一看,那箭尾还在抖动,箭头却稳稳地钉在圆形的最内处。 正中靶心。 她回过神,脑中响着他方才的一番话,又不禁重新审视眼前人。 她歪着脑袋问他:“因此你平日里表现得那样厉害,不过是不相信大儒们书中写的礼义教诲,不想被欺负而已?” “什么礼义教诲。” 他冷笑着吹了一下弓羽上的烟尘,“净放狗屁。” “被人欺负过才知道,那些酸臭文人的话屁用没有,只有拳头才能帮你省去许多麻烦。” 林若雪听得心中一凛。 “受了欺负,就一定要想着反抗,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这样他们再想下手也会忌惮。可若是怕疼不争,便是把自己的身家捧着告诉别人欺负我没有后果,下次再来分食。” “当然。若你实在是不想反抗了,也可以找我。” 他转过身来,朝林若雪伸出一只手。 林若雪直直地看着风吹起他黑色的衣袍猎猎,不敢问这个看似飞扬跋扈的小霸王原先是经历过什么。 第39章 再望着他的目光却添了一丝愁绪,终是吞了口唾沫,将心中的话咽了下去。 “别发呆了,下来。” 见她不动。江小侯转又朝她轻勾了一下手指,蓦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哦!” 她匆忙地应了一声,伸手扶上他的掌,少年的掌薄薄的,指尖轻轻地掠过一层茧。 “箭搭在这里,瞄准前方。” 江淮的声音贴着她耳后传来,他的右臂扶着她的手轻轻搭在弓梁,左手绕过她的腰身握住弓柄。 一阵风吹过,林若雪心跳得有些不均匀,江淮贴着她的后背将她环在怀中,她感受到耳后他的呼吸吹得自己酥酥麻麻。 “看见前面中间那一点了?” 他轻点下颌问她,鼻息均匀喷薄在她头顶。 “瞄准,然后松手。” 他指节轻扣着她的手调整了一下箭头的位置,定在了一点。 带着她的手指一松,箭嗖得一下飞了出去。 “偏了。” 他神色淡淡地望着射歪了箭靶,“无妨,多练几回就好,唯手熟尔。” 他这样说,林若雪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我本来也没有天赋的……” “怕什么?” 江淮眉峰一挑偏头看她。 “有我亲自教你还怕不会?” 林若雪没来得及应他,少年却已径自又拾起了几根箭,照例走到了她身后,环住她抬起胳膊。 林若雪的手又被他这样握着,心下一悸,想抬头看他,却被轻斥了一声。 “目视前方。” 她立即脸上一红转过头,像是被师长抓住开小差的顽童。 射出第二支箭的时候,夕阳又浮出雾来,穿透层层霞绮,洒在少男和少女的发间。 林若雪突然恍惚,上一次这样的情景,是她哭着在前面走,他牵马在后面跟。 而如今竟这样顺理成章地被他圈在了怀里。 风吹起林若雪的裙摆扬动,夕阳将两人挽弓的身形定格成一幅画。 她望着前方,他衣领上的皂香飘进了她的鼻息中。 但她不知道的是,暮光辉下,她的发丝迎风飘起,却撩在了身后少年的心尖上。 *** 林若雪一只脚刚踏进家门,就被薛氏急匆匆地叫住了。 “雪儿你脸怎么红了?” 薛氏本想拉她坐下,却意外发现她神色有异,便发疑问她。 “没…..没什么的,娘亲。” 她心中一惊匆忙低下头去,不让薛氏再细看。 居然这么……明显么? 好在薛氏本有急事和她商量,狐疑地瞧她一眼就拉她坐在身旁说正事了。 “咱们入府怎么久,还没有正式拜见过侯爷和侯夫人。娘算了下日子,明日正好他二老都在住处,是时候去拜见了。” 林若雪点了点头,本想顺着她的话详问事宜,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变成了:“江小侯爷会在吗?” 察觉到说岔了话,面上又一热,匆忙低下头去。 薛氏望着她那副样子却更疑惑了:“雪儿是希望小侯爷在…还是不在呢?” 林若雪匆忙晃了一下脑袋:“女儿不知道,我也和他不熟。” 薛氏定睛打量了女儿一阵,良久,坐直了身子轻笑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刻意翻过话头。 “娘近日身体不适,你哥哥又不懂事。娘就寻思着,不如雪儿明日代我们去。” “雪儿懂事,自然会替我们一家人向侯爷侯夫人问侯。” 林若雪应下,心里却还是打着鼓,第二日去安平侯夫妇所居的栖霞苑时特意挑了件素雅的绿衫。 安平侯素爱饮茶做诗,是京都人人都知道的好性子,于是大家就更加想不通这样温文尔雅的安平侯怎么生出个无法无天的江小侯来。 不过在林若雪见了江淮的亲妈侯夫人赵氏的面后,也就知道缘由了。 没踏进侯府正厅,隔着一道檀花木门就听到里面隐约传出来摔摔打打的声响。 侯夫人赵氏怒嗔着一旁闲闲翻戏本子的安平侯,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安平侯端在嘴边的瓷玉盏里溅出了几片茶沫子。 “说了八百遍了我那玉镯子是我娘家的宝物,你要是管不住那个小畜生就将它丢了!不要在我府上吃我的喝我的还要砸我的东西!” 话毕听得“喵”的一声,一只白绒绒的胖猫从安平侯膝上跳了下来,听懂人话似的飞窜出门去了,途径林若雪时还蹭了一下她的裙摆。 林若雪轻轻呼了一声,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里面却又传来瓷器碎了的声音,夹杂侯夫人的怒吼声,安平侯的声色也慢悠悠地响起来了。 的确是读书写字的文人,与赵氏高扬似火的语气不同。安平侯说话缓缓柔柔的,声音也并不显老,听着就像是作赋吟诗。 显然是早习惯了夫人敲敲打打的做派,安平侯听似责怪,语调却闲闲,还就着夫人发怒的间隙猛吞了一口茶。 “这么多年了,阿蓉你还是小孩子似的烈急性子,跟一只猫置气做什么!” 侯夫人赵氏单名一个蓉字,出身江湖,性格刚烈,说来与世袭贵胄的安平侯一脉并不匹配。 可是说来也怪,摔摔打打这么多年,别人家找小的找小纳妾的纳妾,偏偏是安平侯这一对伉俪情深多年来一夫一妻感情极好,壮年得子也是宝贵的不行,说的也就是他二人的宝贝儿子江淮。 第40章 安平侯又端起方才被夫人震开的书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咱们儿子的性子也就是随了你了。” “随了我又如何!不然还要随了你吗!” 赵氏果然生了气,挑起一双凤目:“我儿淮儿要才学有武艺,要武艺有相貌!比他能打的没他生得好,比他生得好的还没出生!你江文举一介文弱书生得了我儿你就偷着乐吧!” 安平侯躲在书后面悄然翻了个白眼:“是要偷着乐,你儿最近又赶走了三位公子四位先生,我这当爹的不乐也不行了。” “你懂什么!” 侯夫人又怒了,猛得拍了一下坐塌:“江湖事,江湖了!我儿这是妥妥的江湖侠士风范!” 安平侯无言以对,正要重新举起茶盏,目光却望向了门口:“咦?” 林若雪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听到了这夫妻俩的嘴仗,此刻却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乖巧地向侯爷侯夫人福下身。 “侄女林若雪,见过侯爷侯夫人。安平侯万福,夫人万福。” 第21章 见过安平侯 “好孩子,快过来!到表姑这儿来!” 赵氏性子又直又急,情绪向来转换得极快。 见着规矩行礼的小姑娘,马上卸了方才镯子被毁的怒气,朝林若雪热络地招呼。 林若雪又周致地一福,颔首向赵氏坐着的蒲塌走过去。 安平侯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神情慈爱地朝林若雪点头致意。 “薛夫人和林公子近来可好?听闻雪儿前几日向学堂请了假?可是身子不适了?” “请假了?!” 赵氏一双柳眉倏地悬起:“是不是我家那个小混蛋又欺负你了!告诉表姑,表姑给你做主!” 方才在安平侯面前猛烈夸着的宝贝儿子转眼又成小混蛋了,林若雪忍住心中笑意,乖巧望向侯夫人。 “夫人误会了,表哥他…….” 好奇怪,不知怎的,想到这个人了,身上就是一热….. 尤其是这句“表哥”更像是咒语似的,林若雪叫出口便觉得不太自在,话到最后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了。 “表哥他….很好。” 说这句话时她脸垂得很低,所幸赵氏原本也不是什么细致多思的人,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 不过林若雪见了赵氏就更加了然,“亲儿肖娘”这句话的确是言论非虚。 赵氏出身江湖名门,性子耿直率真,相貌极美,当年“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名副其实,现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也丝毫风姿不减。 而江淮算是将母亲的一副好容貌继承了个十成十。 “若雪,翩翩兮若流风之回雪。” 安平侯见了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小侄女心中也是喜欢,捻抚短须和蔼望着林若雪。 “林兄想必也是熟读诗经礼义的文人雅士,才会给女儿起这么个温婉动人的名字。” “相形之下我家淮儿的名号就略显单薄了些…….” 安平侯忽然反应过来说的话恐有不妥,戛然止住了话头,有些忐忑地望向那边显然又不痛快了的赵氏。 侯夫人果然被这袭话弄得不乐意了,朝自家夫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儿名字怎么入不了你的眼了!男孩子名号就要干净利落,做人更不可拖泥带水。谁像你天天捧着几本破书喂鸟逗猫?我儿好得很!” 她在秦淮水乡一带长大,远嫁到京都数年来思乡心切,就给亲儿取了秦淮的一个“淮”字作名。 江淮不仅承了母亲的样貌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气质作风上也是随了这个江湖出身的娘,厌文好武好勇斗狠。 赵氏向来爱憎分明,江小侯也是一样,讨厌之人就拳头伺候,喜欢的就拼了命的对他好,正如林若雪这样乖巧又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赵氏觉得合眼缘,即使是初次见了也想百般疼惜。 “上次去送淮儿的时候见着雪儿了。” 见安平侯被她一憝,悻悻然用书遮了脸,赵氏也就平了面上的怒气。 将林若雪拉到身前,轻柔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大多数人都走了,就剩雪儿一个在蒲团上坐着抄书呢,乖巧伶俐得很。” “抄书?” 安平侯眼睛又亮了,猛得将脑袋抬了起来,一副久旱逢甘霖的模样惊喜望着林若雪:“抄书好,抄书好!文为大善,雪儿喜欢读书便是极好!不像我们家那个小霸……” 话没说完却有些忐忑地眇了赵氏一眼,见夫人一双秀眉又有要拧上地趋势,匆忙悻悻地将后面埋怨儿子的话咽了回去。 赵氏果然狠狠白了他一眼又转向林若雪:“雪儿喜文淮儿喜武,两个人各爱各的都是好孩子。” “不过雪儿今日也不必担忧。” 赵氏又将话锋一转宽慰似的道:“你表哥性子肖我直了些,我知道你们学堂人大多怕他。” “今日你来前,表姑就寻由头将他支走了。” 原来他不在府上。 林若雪乖巧点头,心中却有些异样。 很难形容,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嗯,再不相熟的人见的次数多了,无意思量起来也是难免。 她对自己如是说。 “下个月是当朝皇后的生辰,也就是三月十五,娘娘会在宫中宴请皇戚朝臣,到时候雪儿和淮儿一起去吧。” 第41章 安平侯忽然想到一事,将手中茶盏放下,笑望着林若雪道。 “对,对!娘娘圣眷愈浓,这次生辰更要大办,雪儿还没进过宫吧,和你表哥一起去玩,可热闹了!” 赵氏也想到此事,眼睛便亮了,莹莹看向林若雪。 这个远方侄女儿虽是初见,却十分合她眼缘,此时便一心想着她和自己儿子熟络熟络也未必是坏事。 “啊…..进宫吗…..” 林若雪惊了一下,在原地低头踌躇起来。 她家之前是皇商不错,可平日结实的王公贵族并不多,更遑论是皇后生辰这样的大场面,对于她一个十几岁出门次数都不算多的姑娘而言还是有些忧疑的。 “不怕。” 赵氏见她咬唇为难,知道她是有些怯。 拉过她的手放在掌里轻轻拍了拍:“娘娘是淮儿的亲舅母,关系密切得很。有娘娘在,都会照看你们的。” 林若雪又犹豫着忖了一阵,缓缓点了头,那边安平侯却又有些为难地张口了。 “不过…..这次大宴,咱们该送去些什么贺礼好呢?” 骤然提到此事,赵氏神色一顿,想到贺礼之事也隐隐犯了难。确实,该送去些什么呢? 去的都是皇亲国戚非富即贵,早见惯了金银财宝玉露琼浆。侯府和皇后的关系并非一般,自然不能拿寻常的宝物字画糊弄了。 要有心意又不能失了尊贵,安平侯和夫人相互忧心对望,这也是一桩难事。 “侯爷夫人若是不嫌弃,雪儿却有一法子。” “雪儿有办法?” 赵氏正愁无人献策,猛地听见这个行事稳妥乖巧的侄女开口,眼中惊喜地望向了她。 林若雪对着二位长辈微微颔首。 “不怕姑母笑话,娘亲的绣艺是我们江陵一带最为出彩的,雪儿自幼便跟随娘亲学刺绣,如今已是微通了。” 安平侯眼睛一下子显出亮色:“啊!我怎么忘了,江陵最出名的薛绣传人便是尊夫人,怪我没早去探望,是姑父姑母之过!” 林若雪笑着摇了摇脑袋,接言道:“若是侯爷夫人信得过,雪儿便和娘亲一同在皇后生辰之前赶出一副百鸟朝凤的刺绣图来,既不会失了新意,也能周全体面。” 方才犯难的愁事一下子解了,赵氏望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侄女是越看越喜欢,拉了她便往自己身旁坐。 “承袭薛绣,那还有什么说的呢,雪儿这样稳重聪慧,是姑母姑父的福气。” 用了些茶水,又被侯爷侯夫人拉着寒暄了好一会儿,再踏出栖霞苑时已近晌午。 急着回去和娘亲薛氏商议百鸟朝凤图的事,林若雪走的步子便急了些,一个没留神,竟直直撞上了一个挺阔的胸膛。 “笨丫头,走得这么急做什么!” 正要致歉,那熟悉的声色在头顶上方响起,林若雪抬头,瞬间便惊讶出声。 “江小侯?”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窜个头儿的时候,林若雪甚至觉得自己每次见面,这人就比前一阵又高一头。 剑眉星目,挺拔如竹,或许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而林若雪想对视上那双冷然的星目,却只能高高仰着脑袋。 可那人此时显然不太痛快。 居高临下,用一如既往不悦的神色冷冷望着她:“我说娘怎么突然要我去练武呢,原来是你不愿见我才故意将我支走了。” “我没有!” 这人一如既往的不讲理,亏她方才还在心里念了他一瞬。 林若雪抬着头不甘示弱:“我哪里那么大的面子,何况也不必这样做。” 况且,她哪里不想见他了……一见面就这样冷冰冰的,真是烦人。 她在心里小声嘟哝。 江小侯抱着臂又冷冷打量了她一阵,似乎是在仔细辨别对方“不想见自己”的可能性。 良久,终于从鼻腔轻哼一声,“嗯,谅你也不敢。” 林若雪:……. 江淮却已转过身,同时还不忘拉着她的手腕往前走。 林若雪被他牵着走,不明所以,惊呼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前面一身玄衣的少年却不回头,迈着长步子,留她一个十分高傲的背影,撂下冷冷一句:“我饿了,你去陪我用膳。” 林若雪便不言语了,任由他将自己牵着,走出府门去。 又任由他将自己抱上马车又抱下来,被牵着走进了一家装饰华丽的酒楼里。 “来二两牛肉一壶清茶,还有你们这儿的招牌是什么?” 江淮低头指着菜单,林若雪坐在对面,一个皂帽薄衫的店员望着桌旁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男少女,眼底却是暗暗的不耐之色。 那小二年纪也不大,应该是头几天当工,还没锻炼出老道生意人看衣望气识人的毒辣眼力见儿。 再加上江淮一身黑衣用得是他认不出的料子,林若雪更是向来素简,他就只当是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 鞋尖儿已经不耐烦地在地上点了又点,一双眼不断地打量眼前的两人,唯恐他们拿不出付账的钱来。 江淮问了半晌却不见这小二作答,再抬头时声音就冷了。 “本侯问你话呢,聋了吗?” 那小二原本就十分不吝,见眼前十几岁的少年这么大口气,更是认定了他装蒜吹嘘自己,开口时语气就更不屑了,甚至还轻嗤了一声。 第42章 “切。”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冷眼瞧着他的江淮:“毛头小子一个,还本侯。” 第22章 梦中人 话毕,这边坐着的林若雪已经看得冷汗直流。 他在嘲讽谁?江淮?没听错吧….. 这看人低的店小二却哪里知晓,坐在他面前的就是千尊万贵的江小侯,索性抱着双臂连菜单也撤了。 “我说二位,您俩是点菜还是不点啊?您要是出不起这个钱直接出门左拐有的是卖茶的摊贩,咱也就不用跟您在这耗着了!” 江淮双眼紧盯着那翻着白眼的店小二,面色更是阴冷得怕人。 “你说谁是毛头小子?” 林若雪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打颤,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匆忙开口在二人间打圆场。 “误会,都是误会而已!” 那边江淮还想发作,她不断朝对方给眼色示意不要多事,黑着一张俊脸的江小侯才勉强坐定。 “这位店家,我哥哥嘴巴刁,劳烦您将家里的招牌菜多上几个,我们就在这里等。” 林若雪毕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小二也不好说什么重话,只用目光又将二人上下打量了好几圈,才不情不愿地将他们方才点的菜在纸上记下。 转身走的时候还不忘嘴里低声嘟哝:“付得起吗….两个小孩儿….” 这话入了江淮的耳,他眉头又倏地拧起:“你说什么!?” 好在林若雪及时安抚了,才看着那店员走远,又从桌上取了茶盏倒了茶递给他。 “消消气儿吧,小侯爷。” 江小侯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消气儿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称霸京学府多年却几乎没什么仇人的原因: 因为有仇他当场就报了。 这次被林若雪拦着没发作,没报仇,心中就还尚留一口恶气,望着林若雪的目光就也盛了几分埋怨。 他将茶杯往桌上一掷,“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该好好教训!” 林若雪望着他这一副盛气凌人气鼓鼓的模样,反而觉得有趣,再开口语气便多了几分哄的意味。 “小侯爷大人大量,跟一个做事毛躁的店小二置气又是何必?” 那茶杯被气盛的江小侯一掷便早洒了半杯,林若雪提了茶壶又往里边添水,“何况,他身为店家的人,多为自家生意考虑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人之常情吗?他分明是瞧不起我们二人!” 天生贵胄的江小侯明显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林若雪歪着脑袋望着他,觉得像是那种炸了毛的小狼狗,莫名地想伸手给他顺顺毛。 但还是止住了手上的这股冲动,再开口唤他时声音却软了:“别生气了。” 想了想,垂下脑袋又添了句,“别生气了,淮哥哥。” “你叫我什么?” 这句话果然有用,江淮的眼睛倏一下亮了,一双星目炯炯而喜,瞬间融化了愠怒,不可置信地咬了下唇,甚至,还深藏了几分羞怯….. 林若雪低头默然不语,但发红的耳朵尖儿已经全然出卖了她。 江淮望着她的睫羽又颤动了几下,喉头一阵吞咽的动作,一张俊美至极的脸也微微垂了下去。 “我……我很喜欢你这样叫我。” “喜欢?”她歪着脑袋瞧他。 江淮抬头愣了一下,须臾间飞快地点了下头,然后又十分迅速地底下脸去。 望着他这副样子,她眼底笑意更深,“那以后只要我开心了,便多这样叫你。” “真的么!” 对面少年生着一副及其俊俏的脸孔,平日里逢人却多冷冰冰的,鲜少有今日这般,软糯的模样。 林若雪笑望着他,横行霸道江小侯,居然有这么绵软好欺负的时候。 她点了下脑袋:“真的。” 江淮望着她的目光更殷切了,“那你怎样…..才会开心……” 林若雪忍住心中笑意,心中有些邪恶地想,自己好像在逗那种眼睛亮晶晶脑袋毛茸茸的小动物。 目光飘向楼顶,假装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肃起面孔一脸认真地回看他。 “只要你日后多温厚待人,少发脾气,我便会常常开心了。” 闻言,对面小狼狗的脑袋又垂下去了,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委屈。 “我又没有对你发过脾气……” “对谁也不行。” 林若雪望着他,神情却坚定,“江淮,你不是小孩子,是个身强力壮的少年郎了。与人起了冲突要想着和平解决,不能一味用力气拳头了。你师傅传你一身的好武艺难道是要你和人打架用的吗?” 江淮没抬头,咬着下唇,话里还有些许不甘心地埋怨道:“可很多次明明是别人先招惹我…….” “你不想叫我高兴了是不是?” 林若雪神色肃然了,那少年哪敢顶话,低头望着桌面,而她则定定注视着低着头的他。 “我没有学过武艺,但我知道,你一身的好本领是用来自保,用来帮扶弱小保家卫国,却不是来欺凌他人的。” 对面少年兀自垂头不语,林若雪轻叹了一声,再开口时言语便复了之前婉转。。 “淮哥哥。”她悠悠开口道。 江淮果然抬起了头,睫羽微颤望着她。 “我能看出,你本是心善之人,亦有慈悲心。” 第43章 林若雪顿了一下,接言道:“只不过有时,你并不知晓如何待人,如何处事。” 江淮的目光一时怔在那里,默然了好一会儿,再抬首时满目坚定之色。 “我知道了,阿雪。” 阿雪。 林若雪第一次听人这样唤她,却又仿若并非是第一次。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有什么东西像细碎地记忆从她头脑深处涌来,散在眼前,又仿若置身梦境,她想不真切,也望不清。 直到眼前少年的话语将她拉回至眼前,对面人的眉目似乎变得更熟悉,有纷然光影从纸上凝立起,化做人形,像远在天边,像近坐她眼前。 “阿雪。” 江淮又唤她一声,定定望着几乎有些呆滞住了的林若雪。 他望着她的眉目说:“阿雪,我答应你。” 这顿饭吃得还算惬意,因为店家小二的态度虽不算好,可菜色味道都没得说。 江淮饿了一早上,吃得快了些,就也没注意到对面的林若雪神色恍惚,吃饭的动作也犹疑。 直到林若雪全然地回过神来,恢复了一往的微笑面容,他才放下筷子,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望见林若雪面前的菜色只少了一点点,揶揄她道:“吃这么少,小猫似的。” 林若雪也笑望着他,又给他添了杯茶,却忽得想起一事。 “小侯爷你听没听说,下个月便是皇后娘娘生辰,要宴请朝中人?” 江淮眼睑稍动,想了一下,答道:“的确,下个月该是皇舅母的生辰了,到时候我也该是要去的。” 林若雪点点头:“是呢,而且这次,安平侯和侯夫人要我与你同去。” “真的么!” 江小侯的目光又倏地亮了,“那自然甚好,我皇舅母暂无子嗣,从小便与我最亲,若是见了你,自然也会疼惜你。” 其实江小侯这样高兴,也是有其他缘由。 他自小习武读兵书,不爱和同龄人玩闹,也不爱理会那些高门的千金们。 故而他虽门第高悬又生得一副极好模样,也不是没有怀春的少女想要亲近他,却又一个个被他冷冰冰的模样劝退。 少年人攀比之心难无,那些自认为比不过他的小少爷小公子,便只能于华席盛宴之时暗讽他无人相伴形单影只。 这些年他虽是不在意,却也多少通过刘宁王敞之的口中得知,别人都说他江小侯再是才艺高强俊美无双又怎样,还不是连个相近的女伴都没有。 这回,他便有了。 还是他最喜爱的阿雪。 他尚自欢喜,却有人催促的声音打断他,定睛一看,居然又是方才那小二。 又见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人,江淮眉眼便十分不悦地拧上了。 但碍于方才林若雪跟他讲的话,他还是按耐住性子,只是满目嫌弃地冷眼瞧着。 “二位客官,该付钱了。” 那小二依旧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望着两人,没到须臾便又一脸嫌恶地催促道:“不会是付不起吧!” 江淮被他一激,果然又想发作,但林若雪还在瞧着他,他便再一次按下来,嘴角勾出一声冷笑。 “多少钱,给你就是。” 说着便习惯性地去摸身上的锦囊。 天却总有不测风云,他用手在衣上谈去,却摸了个空。 略微皱眉,难道是换了地方了? 便再向另一侧的衣袋探去。 很遗憾,还是没有。 那小二早就不耐烦地一只脚在地上翘着,见他这副样子已经是猜了个七七八八,嘴里连连发出几声“啧啧”的音色。 空气中一时充满了尴尬的氛围。 林若雪也瞧得出,金尊玉贵的江小侯爷,出门吃饭,忘带钱了。 或者准确的说,他本没有付钱的习惯,毕竟走在哪里都是有人抢着付账的。 可今日他是和她单独出府,又恰巧碰上个眼生的店小二,于是就造成了现今这样尴尬的局面。。 江小侯兀自肃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小二已经当着他面翻了好几个白眼,终于忍不住大声埋怨道:“我说客官,您没钱能不能不要出来用膳?在家里生生火煮煮饭不好吗?咱这么大一个如意楼,若是来的都是您这样的穷小子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江淮心中的火腾得一下又燃起来,他倏地站起身,冷厉地瞧着那嘲讽他的小二。 “你说谁是穷小子?” 那小二被他盯着也来了火,正要大声顶回去,好在林若雪望见局势赶紧起身开了口。 “好说,这位店家。” 她从自己随身的荷包中拿出几两银子,亲自交到小二手中,”这些该是够了。” 她眉眼弯弯,那小二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周身冷冽的江淮,从鼻中哼了一声,接过银两便转身大步而去。 那人走了,林若雪便忍住笑,走过去轻拽江小侯的衣袖。 “好了,我付过了,没事了。”她温言宽慰道。 江小侯却还兀自站在那里,也不动身子,能看出来还在气性中。 林若雪又拉了他几下,“淮哥哥,我们走吧。” 那人终于开口了,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俯下面孔望着林若雪:“付账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以后少插手!” 第23章 你也很贵重 第44章 林若雪微滞一会儿。 半晌,从心里冒出一个:? 但她也知道,有些人的心还是好的,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她不喜欢叫谁难堪。 于是便强忍住笑意,佯装严肃,一副“收到命令”的样子朝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 她说。 紧接又补充一句,“以后我都不插手。” 这总行了吧? 可依旧冷着一张俊脸的江小侯还是抱着臂杵在那里,神色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林若雪在心底:诶? 这小霸王,怎么不知道好歹。 街市喧哗,人群从少男少女的两侧熙攘而过,林若雪提裙摆堪堪追上他的步子,心中抱怨。 “江淮,你走慢点啊!” 少年的长步子哪是她跟得上的,自顾自走前面不顾她,林若雪艰难跟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抱怨出声。 她索性在原地站着不动了,“那么急做什么,你跟我置什么气?” 玄色衣摆的少年果然在前面停住,腰间的那块玉佩也随着忽然一滞,贴着他衣料摇坠。 半晌,他微微侧过一边的面孔,睫羽垂耷在脸上,形成一道好看的扇影。 “我没有和你置气。” 目光却赌气似的落在地上。 口是心非。 林若雪望他半晌,良久,还是从胸口徐徐叹了口气。 她认命般得走上前去,讲心里话她其实是不太想哄的,毕竟从小在家里哄哥哥哄得早就烦了。但没办法。 这人生得太好看。 “我知道,小侯爷是不想我花钱,心疼我。” 她凑到他跟前,目光从他身下向他面上探。 “但出门在外,谁还没个忘了东西的时候呢。” 她视线顺着他的下颌而上,直对上少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何况,这顿饭钱,我还是出得起的。”她笑对着他。 少年长密的睫毛明显地颤了一下,“当真?” 林若雪也笑了,望着江小侯漂亮眉目中那个无比澄澈无比真挚的眼神,眉眼弯成两瓣月牙。 “真,十二万分的真。” “况且……” 她像忽然想到一事,面上倏现出副傲娇又狡黠的神色来。 “我可是薛绣传人,手艺好得很呐,贴补家用不在话下。” 江小侯有些愣住了,她怕他不信,随手朝路边的一间裁缝店伸伸手指。 “哝,看见么。”她朝敞着大门的铺面努了努嘴。 江淮的目光顺其望去,林若雪又故作神秘似的开口,“我将绣样卖给他们,能赚数几个月的银子呢。” 她回过身,朝少年眨了眨眼睛。 少年的眸子也亮了,好像在说一句话。 她猜不真切,但隐约是: 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侯不知道的。 少女皎白的面容落他眼中,他望了半晌。 忽地,神色微动,转身而去。 林若雪又是不解,一句“你又要去哪儿”还没出口,少年的身形一晃,已经兀自闪进了她方才所指的裁缝店里。 她在原地怔了一下,连忙提裙追进去。 少年正懒懒靠着柜台,一只手掂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在手中抛来抛去。 而那柜台老板正一手飞快地在案上打着算盘,另一手拿着笔杆在一摞账本样的书卷上刷刷抖动。 而那双冒着精光的眼,则从一开始就胶粘在江淮手中的那块石头上,自始至终没移开过一寸。 林若雪不解眼前场景,往少年手中定睛一瞥。 可她几乎僵在那里。 好家伙。 哪里是什么石头。 分明是一直在他腰上佩着从不离身的那块玉壁。 林若雪在脑海中飞快地理了一下思绪,匆忙赶到柜台两个人的身前时,一桩正常人绝对无法同意的巨额不平等交易已经在她眼下无比神速地完成了。 林若雪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轻松达成交易,闲闲翻看账本的人傻钱多江小侯冤种本侯,尽力平静语气迸出一句问话。 “卖了?” 江淮连眼皮都没抬,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又漫不经心地合起账本,往她怀里一丢。 “这家铺子归你了。” 他面无波澜直起身子,声淡如水。 归你了。 你了。 了。 这三字像有魔性一般在林若雪的耳谷内回荡不绝。 她知道京都富贵,这样的地段,这样的街市,这样装潢华丽的铺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或许未来的数十年里,她和母亲哥哥可以天天在榻上躺着吹牛看画本儿也能衣食无忧。 她尚没能回过神,但睁圆了的眼睛和微张开的双唇暴露出她的不可置信。 而此桩买卖的最大获益者——原先的店铺掌柜,看出了这小女子的错愕惊讶。 选择以一种从业数十年从来不会出现的速度,抱着怀中的玉璧和随身之物,向敞开的门逃也似的飞窜。 他的铺子值钱,但傻子都能看出来,自己手中的玉璧少说值他十来个店铺。 不知哪里来的漂亮小郎君人傻钱多,趁着这小财主还没反悔, 他窜出门的步伐慢一瞬那都是对怀中价值连城的玉佩不尊重。 第45章 可眼见着就要见到门外的光明,他仿佛都看到了后半生富得流油吃一碗摔一碗的自己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踉跄地被一个声音猛然定在了门口。 开口说话的正是他的却正是那位年轻貌美的财神爷。 掌柜的心揪到了极点,面上却还是要挤出一脸褶子赔笑,“这位小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心里嘀咕的是: 信男愿一生荤素搭配换取财神爷不反悔。 心诚则灵,财神爷确实没反悔。 而是指了指旁边杵着的财神奶奶。 财神奶奶还愣着,财神爷却肃着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冷冰冰开口命令他。 “告诉你铺子里的那些伙计。” 财神爷挑了下眉,“往后她就是这些人的掌柜。” “若是敢有谁不听吩咐的。” 江小侯顿了下,露出了一往的阴厉神色。 “本侯亲自带兵,将这里变成十八里铺。” 十八里铺,京都最热闹的街铺之一,有一个美称“前人之家 ”,也有个俗名叫棺材铺。 丧葬一条龙。 那掌柜的脸霎然间白了个透顶,闪出一副置身白花花的灵堂的画面,身子打了个激灵。 须臾的功夫,财神爷忽变阎王爷。 谁懂。 堪堪挤出一个比哭还诡异的笑,“小爷和姑娘请放心。” “小的都会吩咐好的,包您满意。” 紧接着便以一种更为荒谬的飞速逃窜而去。 林若雪望着长身玉立的少年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 还是没太缓过神。 准确的说,是还没能太理解。 这兜头而来的泼天的富贵,就被眼前这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以这样一种比扔石头还要轻松的态度,送到了自己手里? 她眨了下眼,下唇抿起,还是忍不住去轻扯前面少年的衣角。 “江淮,这铺子,还有你方才的玉佩……” 她的话顿住,因为前头的人已经回过头来,并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她。 “如何?” 他敏锐地挑眉,甚至还略有不悦地抢先一步插她的话。 “上次送你的成箱珠宝你不要,这回可不准再退给我!” 林若雪愣了一下,再反应过来已经在唇角笑开。 原来,他是这样想。 见眼前人笑了,江小侯在心中悄悄地松了口气,风吹起他耳鬓的碎发飘扬而起,他就那样静静地回看她。 林若雪又毫不遮掩地勾了勾嘴角,偏着脑袋,却还是踌躇一晌。 “可是…..你那块玉佩,真的很贵重。” “你也很贵重。” 几乎是在她尾音落下的同时,少年如此接言。 他望着她,坚毅,清澈,坦诚,眼底是平静无波。 心底是瞧不见翻涌的热烈迭起。 热气晕染到林若雪的面孔上,她几乎于此刻失聪,眼前的热闹街市都从她眼前消失。 因为她只能听见自己心擂似鼓。 这些暗流涌动的心绪几乎向她包围而来,她深吸一口气。 终归是低下头,化作了一声深刻又绵远的“谢谢”。 谢谢你,江淮。 习武的少年盯着她半晌,不见她作声,皱起了眉,“喂。” 想了一下,缓和了语气,“阿雪?” “啊…….” 林若雪才从某种情绪中挣脱出来,便立即又换成一幅淡然从容的面皮。 “又发什么呆?” 江小侯的耐心向来只有那么一点点,见她不说话,甚至以为她又在心中思忖着如何拒绝自己的好意。 “我先说好了,你若是以后再将我送你的东西还我,我可要生气。” 哦? 林若雪的兴致又被他勾了起来。 小狗就在身旁,不逗白不逗。 她歪着脑袋瞧他,“莫非小侯爷之前经常被其他的小娘子退过东西?” 江小侯头也没回,想也不想从鼻腔嗤笑一声。 “做梦。” 哦…… 林若雪有些吃瘪,却还是不放弃。 “那…….侯爷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过哪位相好过的小娘子?“ “不曾。” 依旧是不加思索,不作停留,毫不斟酌下意识的冷冰冰的答案。 前面的少年却忽得停住了步子,负手立在原地,挺阔肩臂离林若雪的鼻尖一步之遥。 他眯着眼瞧她,“你什么意思?” 林若雪反而被他看得不太自在。 红色已经晕染到耳朵尖儿了,还强撑着继续问他,“我是说…….” 她垂下面孔不瞧他,避免对视上那双寒星一般的眉眼。 “小侯爷家世高贵文武双全天生俊俏,就没有……” “没有。” 问话再一次被少年冷冷打断。 “但现在有了。” 林若雪愣了一下:? 须臾又反应过来:! “你…..” 她的脸这下算是毫无遮掩地在他面前熟了个透。 ”谁说我是了!” 她鼓着一张苹果脸妄自抗议着。 前面的少年却已经转过身背她而去。 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 “迟早会是。” 第24章 别躲 江淮送她的那间铺子被更名为“春雪”。 第46章 毕竟是京都兴旺了数十年的铺子,里面的伙计绣娘个个儿是有眼力见儿的。 打听到新来的掌柜虽是个年轻女子,却似乎与门第高悬的安平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粘连,倒也个个儿都很听使唤,林若雪给他们时不时布置些简单的绣活儿也算得心应手。 这些日子林若雪除了白日里照样去学堂念书,便是急着赶回家和薛氏一同赶制那副作为皇后寿礼的百鸟朝凤图。 而江淮也知道她有任务在身,除了在学堂碰见了照常打个照面儿外,倒也没再过多缠着她。 母亲薛氏眼睛虽花了,一身的精湛绣艺却还在。 在薛氏的指点下,又有春雪的几个绣娘帮忙,经过十几个日夜的灯下挑针,作为皇后寿礼的“百鸟朝凤图”便加更加点地赶制出来了。 虽然从小就在薛氏那里见过无数精绝华美的绣作,但这副绣图被拿到室外铺展开时,还是一下子惊晃了几个人的眼。 数百只颜色各异的朱雀鸟兽在淡蓝色的长长丝卷上振翅欲飞。 而这些鸟雀的正中,是一只用明皇金丝织成的祥瑞金凤,每片羽毛都不多不少九九八十一次针角,细细缝成了百鸟之中的展翅金凤,眸上又以一颗朱红的牡丹石点缀。 各在一旁举着卷轴的林若风和小芸只一眼,便被这漫卷的艳光惊得合不拢嘴。 愣愣盯看着的小厮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时将巴掌拍得啪啪响。 “夫人和姑娘这惊天的手艺,别说皇后娘娘,就是圣上亲自见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林若雪也直望了好久,看向那小厮嗔笑一声“多嘴!”。 薛氏也浅浅笑着,指挥小芸将绣图收起,转而牵住林若雪的手柔声吩咐,“雪儿,宫中不比侯府,人多眼杂。” 她轻拍拍女儿的小手,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你初次进宫,切要谨言慎行。一定要时刻跟紧了小侯爷,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有个照应。” 林若雪定定地点了点头,展出一个乖巧地笑颜来:“娘亲您就放心吧,侯爷侯夫人和皇后娘娘关系密切,定不会有人为难的。” 母女俩相视一笑,林若雪将绣图仔细收好,便只等三日后的寿宴上带进宫去。 *** 驶向宫门的马车走得晃晃悠悠,赶车的徐伯心疼车上的小姑娘起了个大早,特意卡着点让马儿在车前小步跑着,能准时到达,却也好让车上的人能趁机小憩上一会儿。 但车内的林若雪却如何能睡得着。 皇后诞辰便在今日,为了进宫特意赶了个大早,日头还没全亮,天色尚是微蒙,那副百鸟朝凤图被她小心翼翼地用双臂圈在怀中,她又紧了紧了卷轴,唯恐磕了碰了。 昨日便有侯府的下人来通传,说小侯爷惯了晨间习武,起得早,便不与她同去,只在宫门口会合。 林若雪出行前特意换了身素雅不招摇的纱衣,但此刻想着要孤身进宫,只觉心跳得愈发快。 好紧张。 别问。 问就是紧张。 她悄悄掀起车帘的一角,车外是各色或华丽或肃穆的马车与她同向行驶,不用想便知是今日同去赴宴的高门座驾。 帘外头是登登不绝的马蹄响和车夫的哧声,林若雪松开一直紧抿着的下唇,深吸一口气盖住怦然的心擂,车内唯有她衣料擦动的轻响。 马车却在离宫门大约数百米的地方停下了。 怎么回事? 林若雪定定地在车内坐了一会儿,却还不见徐伯转头说话,她依稀听见徐伯和车外的人交涉了一会儿,声音便止住了,马车却仍停在原地没动。 她忍住忐忑不安的心情,正要探出脑袋去问是什么人,却感觉到方才说话的那人绕过车身立在了她的车门前。 从车门外伸进了一只手。 林若雪:? 她顿了一下,又仔细地盯了一会儿。 车外的人居然也罕见地持着耐性。 终于,她通过那修长手指关节处的薄茧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 反应过来的林若雪心中一喜。 江淮! 她毫不思索便扶上了那只手站起,车外的人也贴心地为她将车帘掀开。 日出云暮,霎见天光。 看到那熟悉的玄衣少年扶着她站在朝霞的风里,林若雪方才一直牵着的紧张思绪便一同消融了,化作了面上掩不住的欣喜。 她扶着他的手从车上跳下,忍不住便抬起面孔问他,“小侯爷,你怎么在这里!” 数日不见,少年似乎又长高了,雪肤上那双星月眉眼似含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诮意,正垂眸瞧着她,风扬起他额前碎发。 江小侯望着面前双眸亮晶晶地少女,唇角悄悄上扬,藏住心中的些许得意转过身。 “宫里人多,你这笨丫头胆子又小面又生。” 他边走边动作的然地接过林若雪手中的绣图。 “若是看我不在,偷偷哭鼻子了可如何是好。” 什么嘛……. 林若雪望着走在前面的俊俏少年,宽肩长腿,直颈蜂腰,明明就是在这里专程等她,嘴上却就是不饶人,非要揶揄她几句才舒服。 幼稚鬼….. 林若雪嘟着嘴在心中腹诽,几步小跑追上少年的步伐。 而少年感受到身后的少女追上前来,走在他身侧气喘微微。 第47章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 - 所有马车最多都只能停在宫门前五十米外,再高的门第也得下了车,乖乖排队,等着跟宫门守值的太监递上名帖入宫。 到了林若雪和江小侯这里,她才不禁在心里感叹。 江小侯这张脸,确实好用。 那太监本就是人精,见惯了高门大户进出,早就是见人下菜的习性。 见林若雪面生,端着一张老脸上下打量了好久,刚要开口,却又望见和她一同来人是皇后的亲侄儿江小侯,又立即挤出一副媚笑神态来。 连名帖看都没看,便弓着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眯眯地将两人放行。 林若雪踏进宫门和江淮并肩而行,边走边悄悄后怕,若是今日没有江淮和她同往,即使递上名帖,也难不免要被那势力眼色见风使舵的太监刁难几句。 想到此处,心中骤然一暖。 但这股暖意却随着她们离宴席处越走越近而化之无措和尴尬…… 江小侯出入宫内外多年,同往的高门子弟们早就熟悉了他这张俊脸,只是基本没有敢上前搭话的。 有见他生得好,想上前来攀好讨熟的千金小姐,却也被他那副冷然模样劝退。 于是宫中赴宴多年,他向来是形单影只,从无女伴。 但如今不同。 并肩而行,林若雪很难忽略那些明里暗里粘在她身上的灼热目光。 公子千金们望着两人,各个怀着不敢明说的讶然,只能看着二人走过后转过身去交头接耳。 林若雪虽目视着前方,却觉着身上越来越烫。 看向她的那些四射而来的目光有试探,打量,评判还有隐约的羡慕。 她越发不自在,一边走着,离身旁那人的距离也就不经意越来越远。 身旁少年却将她的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一直没说话,直到他们之间远出了一个他再也无法忍受的距离…. “靠过来,林若雪。” 林若雪一惊,仰头向他看去。 江小侯依旧目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沉声而出的却是不容她违抗的命令。 林若雪神色一顿,那少年又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 “自己过来。” “或者我亲自去拉你过来。” 这话就像有温度是的烫得她面上发热。 不是。 他为什么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如此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不,准确而言,应该算作是威胁。 纵使依然被四周那些打探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她终是不敢违抗少年不容置喙的命令,踱着步子慢慢向他靠过去。 还没靠至太近,却又猛得被人攥住细白的手腕,轻轻一带… 她整个人便几乎一个踉跄栽到他身上,鼻尖撞上他隔着衣料的胸腔,才堪堪稳住身子。 一阵少年衣料上特有的皂荚香味扑面而来,她的鼻尖险险和他脖颈上的肌肤擦肩而过。 她倏然一下睁圆了双眸,少年灼热的体感似乎还在她的鼻尖散着余温… 好了。 这下她的脸算是在大庭广众下熟了个透。 藏无可藏。 四周目睹这一场面的人悄然发出的讶然唏嘘和惊叹声,还是蚊蝇一样不可忽略地钻入她的耳膜。 林若雪红着一张小脸怒瞪着身前面色狡黠的少年。 江小侯却笑得颇有深意,上扬的剑眉还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自得。 “这下不用躲了。” 少年的薄唇凑到她耳畔,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色低沉道。 “他们已经都瞧见了。” 说着便心情颇好地大步而去。 林若雪揉着手腕子,忍无可忍地瞪着前方扬长而去的始作俑者江小侯。 却不见背对着他远去的少年那张惊绝俊美的脸上,嘴角扬起的笑容愈甚。 第25章 寿宴 林若雪的娇羞之情终究是被一阵风似出现在她面前的上官月斩断了。 上官月是门第高悬的将门虎女,同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是情理之中。 只是之前那次比武较量算是让她彻底跟江淮结下了梁子。 虽说江淮本人倒是未必记得起这事,但此番她估计是在旁观摩了好久,只等着江淮走远了些,才飞也似的奔向林若雪。 高梳着一支马尾身着一袭红衣的少女蹙眉望了眼江淮远去的方向,这才拉着林若雪的手,将她拖到一边,神情颇为严肃。 “雪儿!” 跑得太快,又或许是过于激动了,上官月胸口急剧起伏着,一脸震惊天地全然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怎么和江淮那个小霸王搞到一起去了!” “啊……” 林若雪在心里惊了一声。 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叫“搞到一起了?” 她望着对方那睁圆了的一双眸子,忍住面上笑意。 心里想的是—— 江小侯啊江小侯,您自个儿看看您这好名声。 面上却是尽量平静无波,轻咳了一声决定不要多事。 “上官姐姐,我和小侯爷住得近,宫门前遇见了,便一同来了。” 林若雪朝她眨眨眼,一脸乖巧诚实的模样。 “当真?” 对于这个过于简单的回答,上官月显然不能尽信。 睁圆了眼紧紧盯着林若雪的同时又将脸孔朝对方逼近了几分,一副挖不出实情誓不罢休的样子。 第48章 “真没有其他事?” 林若雪被这眼神盯得一阵发毛,本能地就点点头,“当真的。” 想了想又礼貌地加个称呼,“当真的上官姐姐。” 上官月半信半疑地将脑袋缩回去,却还是不甘心地使劲对着她上下打量。 “你若是被强迫了就眨眨眼!” 林若雪:……… 她一时懵住,有些不敢眨眼了。 好在这时司礼监的掌印陈公公带着身后的一袭大小太监和宫女,穿过宴场两旁的回廊,朝着寿宴举行的场席这边浩浩荡荡地走来了。 方才还在四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众人霎然间四散开来,向各自的席位归坐。 林若雪正要和上官月道别分开之时,上官月却忽得拉住了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应该算作是提醒,她沉声道。 “你们要当心万氏。” 万氏。 这两字在林若雪心头猛得跳了一下。 她心中思忖着,走到为自己和江小侯所设的席位时,江淮早已经在她身旁坐定。 “怎么这样慢。” 江淮蹙眉瞥她一眼,却将面前的茶水向她这边推了推。 “今年新采撷头一批的龙尖。”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盏上敲了敲,“尝尝,回去可没有这样的口福。” 林若雪倒是一副刮目相看的神色瞟向他。 这小霸王平日里天天舞刀弄枪的,没看出来对品茶一事却有些讲究。 转念一想,他的亲爹是京都著名风雅人士安平侯,这小子自小耳濡目染饮茶作诗,倒也是寻常。 清澈沁人的茶香霎然间在她唇间漾开,只一口就让她睁圆了双眼,林若雪将茶盏请放下,不觉深吸一口气,赞叹道,“果然是好茶。” “那是自然。” 江小侯向后整了下衣摆,淡然道。 “听闻是万侍郎向圣上新贡,又遇我皇姑母诞辰,才赏了用作宴席,不然想再尝到只怕是难。” 只怕是难。 回音尚在她耳边盘旋,她却猛然又想起方才上官提醒她的话。 京城谁都知晓,赫赫功劳的万侍郎有一嫡妹,送入后宫为妃。 这些年随着万侍郎功劳渐高,万氏也愈蒙圣宠擢封贵妃,万氏一门圣眷直逼当今皇后出身的江氏。 也就是江淮这一门,安平江氏。 “臭丫头,你又发什么呆?” 久久不闻回响,江淮蹙眉侧身,望着似乎是僵在那里的林若雪不悦开口。 林若雪被唤得回过神,摇摇头,只对着江淮淡淡笑了一下,“寿宴该要开始了吧,小侯爷。” 事实证明,寿礼也的确是要于此时开始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肃直身子,掌印的陈公公手执卷轴铺展开来,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在一片肃静的场地中显得更加锋锐。掌印公公亲自念得那必然是御旨天听,故而所有人都屏息而闻。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接下来的话便是皇帝亲自说的话,听御旨如同闻圣谕,原本就跪坐在席间的一众人又将身子向前倾了数分。 “皇后江氏,淑慎性成,勤敏多仪,雍和纯粹,性行温婉,克贤内则,淑德含章……” “今得芳寿,朕邀以群臣宴贺,量政务之兹日,特赐丝绸八万匹,明珠一百槲……” “钦此!” 陈公公将圣旨卷起,拂尘一甩,身后的两行太监立即躬身退向两边,让出了一条宽广的道来。 尖锐的嗓音又响起,陈公公转身向身后躬身高声叫道: “恭迎皇后!” 所有人又俯身而拜,而林若雪从方才宣读的圣旨中大致听出了意思,大致是皇帝政务繁忙,皇后芳辰,赏却丝绸明珠等百千套,却不能亲至的意思。 她跟着人潮整齐的动作平直起身,皇后江氏就在此刻从红毯铺就的道路上款款而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明黄的裙裾,林若雪如今才知,皇后的年纪并不大,似乎比她娘亲薛氏还要年轻七八岁,是一面容端丽的女子。 江皇后的面容果然同安平侯有几分相似,并非是那种艳丽无匹的美人,秀白莹泽的鹅蛋脸面上是清丽端方的五官,一支凤钗正直别在乌黑云鬓上。 清丽不失端庄,柔和不失威仪,身俱安平侯那般的典雅气质又载国母的宁和庄重。 林若雪不得不心中噤叹,江氏一族果然多出妙人—— 世间居然有这样难得的女子。 江皇后在正中的凤座上款款落下身,紧接着陈公公尖锐的嗓音又再度响起—— “万贵妃到——” 听到这三个字,林若雪的身上立即一紧,余光中,一衣着极尽华丽的女子扶着宫女的手款款而来。 万氏生得和江皇后极为不同。 身为位低于皇后的贵妃,衣着用度向来极尽奢靡华美,一双凤目斜飞入鬓,朱红衣袍,剪水秋瞳—— 整个人似一朵开得极其肆意的胭红芍药,凌厉肆意,美艳无双。 这样的场合,身居下位却身着这样艳丽明晃的颜色,林若雪一略眼便能会意—— 皇后与贵妃不和,万氏一族与江氏一门不睦,才以至于她要在江皇后数百之众的寿辰上,还想着要逾矩。 她低下头去,避开台上那过于艳丽的锋芒,上官月提醒她的四个字还余音绕耳,她此番才真正明白用意。 第49章 在她的思量中,万氏落座皇后凤位旁,皇后朝她颔首,众人平身,寿宴也进入到下一环节。 “姜少卿恭贺皇后凤辰,特奉夜明珠一槲……” “裴侍郎恭贺皇后千岁,特献玉如意一个…….” 陈公公照着寿礼上的名单,挨个宣读各家献上的礼物名称。 一连读了数十条,江淮望向林若雪低低笑了一声,“果然都不如阿雪你的绣图有新意。” 林若雪会意,笑着颔首,心跳却愈发快,似乎胸中却总有说不出的忐忑。 无妨。无妨….. 她在心中如是给自己打气道。 果然,下一瞬便听见了安平侯的名字。 百鸟朝凤图被两个太监各执一轴,就着明艳日光,面朝江皇后的方位铺陈展开。 绣图铺开,林若雪一直忐忑望着台上众人的神色。 她看见纵然面色淡持如皇后,在图卷完全展开的刹那,还是难免动容,张嘴无声地惊了一下….. 江皇后宁白端方的眉眼霎然间亮了起来,包括身后的万贵妃也是面色一顿,眼中有了新的情绪,那种神情被唤作“惊艳”。 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万贵妃的面孔上,却让林若雪心擂更紧….. “这副图出自于谁?” 江皇后回过神,眼中满是欣赏之色,笑问一旁站着的陈公公。 陈公公会意,立即转过身大声宣道—: “皇后娘娘宣绣此图者上前来——”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侧头和江淮对视一眼,江淮目光鼓励朝她点头,她就绕过案几,从一旁的毯道上迈步,在众人千百道目光中走上前去。 “好孩子,上前来。” 江皇后没想到这样精绝的绣图竟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之手,遥遥地便柔和招呼道。 林若雪走上前,朝江皇后规矩地一福。 “民女林若雪,参加皇后,恭贺娘娘千岁福泽安康,德寿无疆。” 江皇后笑得愈发亲切,“快起来,好孩子。” 林若雪低头起身,又听见皇后开口笑道,“这么小的年纪,这样了不起的绣艺,实在是难得。” 目光转而又望向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绣图,“好一幅百鸟朝凤图,你有这样好的心意——” 一个眼神,陈公公便会意上前,江皇后双手伸向脑后,竟拆了一支鬓上的珠钗。 陈公公双手捧住,只听皇后柔声道,“赏——” 那支金钗便被捧到了林若雪面前。 珠钗在眼前发出璀璨耀眼的光,林若雪一惊,匆忙俯下身去,“娘娘,这实在贵重,民女担当不起…..” 皇后笑望着林若雪,朱唇轻启正要再开口,却有一不甚合时宜的另一女声传来。 万贵妃的声色向来是懒洋洋的,透着几分不屑于此的讥綃— “林姑娘这个马屁拍得好啊——” 林若雪神色一凛,抬眸正对上万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皇后自是金凤不错,我们这些做妃子的,却都成了乌鸦了?” 第26章 危机 宫廷御宴,琼楼玉宇。 后半场的人听不真切当朝贵妃的那句阴阳,自然也看不懂前方这风雨欲来的天势。 林若雪仍低头站在原地。 须臾一瞬间,她却兀自凛然了好几回,自是不敢贸然回应,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 江皇后秀眉微聚,目光也投向万氏。 江氏一门向来以家风严谨著称(江小侯显然是个意外),江皇后作为江门女子表率,平日里更是秉持喜怒不形于色。 此时能看得出纵然她心有不悦,面上却还是端持着一往的平静宁和。 “妹妹这话是何意?” 江皇后侧身望向她,“这孩子也是一片心意,妹妹是做长辈的,还是要宽厚些。” 万贵妃目光一转,睨了一眼尚没发一言的林若雪,看她还一个姿势僵在那里,兀自嗤笑了一声。 “姐姐自然是宽厚。” 万贵妃向身后的椅背懒懒靠去,“姐姐是凤,这孩子却将我们这些妾室都绣成鸦雀。” “纵然做妹妹的宽厚这一回,可宫里的其他姐妹怕是也不愿意吧。” 她尾音拖得很长,目光有趣似的上下打量着林若雪,话里却是明晃晃的疾厉和不善。 一时间,四方安静。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林若雪这个众矢之的,连一旁站着的陈公公眼里都现出了忧色。 说是危机,却也仿若是一句调侃,换做常人一句说笑或可揭过。 可掀起这波澜的不是别人。 偏生是那个圣眷优渥家世显贵又向来明目张胆地同皇后一门不和的万氏。 流光宴宇中,高门贵胄前,场上却是与原应有的欢快氛围不相干的寂然。 静能闻针落。 万氏似笑非笑一幅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所有人都为眼前这个无辜置身风波里的小姑娘捏一把汗。 众目睽睽下,一直默在那里的林若雪却笑抬起了头。 “贵妃娘娘说笑了,民女哪里生得那么大的胆子?” 在场众人之前鲜有人见过这个面容清丽的少女,可此时她粉面微扬,额前碎发更衬得目光清冽,这样的事端,眼底却不见丝毫怯意。 “贵妃娘娘万金之躯,或是对我们薛绣有所不知。” 第50章 她先是对着江氏和万氏有礼地一福,再缓缓走上前去,站到了展开的百鸟朝凤图的前侧。 林若雪浅笑着侧过身,伸手指着一处雀绣,“娘娘请看。” “承袭薛氏绣法,图上的每只雀儿都是用九九八十一次针脚赶制,三百六十次勾连缝制而成。” “本宫可没有问你这个!” 万氏见她这副不慌不愠的模样早就兀自变了脸色,没等她说完就立即凌厉言辞打断。 但林若雪却未见慌乱,还是报之于浅浅一笑。 “回娘娘的话,民女的意思是,正因为这样精妙的绣法,才让这些雀儿在敞亮日光下时得以焕发出五彩的色泽,而在背光时却时有晦暗” 她言辞一顿,“这也就是娘娘为何会将这些雀儿认成乌鸦的缘故。” “于光明处生辉,于晦暗时无光,说的就是皇后娘娘圣泽四方,福光普照万代江山。” 林若雪的音量并不高,可这句尾音像是有余音绕梁,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的耳鼓。 空气只静默了一瞬—— 顷刻便爆发出相继叫好声。 “好!” “说得好!” 台下一众人纷纷赞好,林若雪抬头和皇后目光相汇,见她亦是满目赞许之色。 一语盛赞了皇后,话里也帮贵妃下了台,平平渡了一场暗波。 陈公公更是松了一大口气,投向林若雪的目光不无感激,毕竟若是再向之前几次那般宴会上任由万氏明起风波,他这个掌印公公怕是要自请去守陵了。 一片赞许声中,万氏倒也没再言语,只斜靠回了椅背,眯着眼继续望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瞧不清面上神色。 林若雪被她的目光瞧得一阵生寒,却还是恭敬地向两人拜了拜,从一场是非中退出,心中还是留有余悸。 “淮儿呢?坐在哪里去了?” 林若雪退后而立,江皇后的目光却向她身后的观众席上探去。 席位上的江小侯却是早就坐不住了。 方才台前的风波,他在后座听不真切,但直觉感受到林若雪的处境并不算好。 面目冷峻,紧握双拳几次意欲起身冲去台前,却是屡屡被前排上官月几次回眸传递的眼色压制住。 听江皇后一呼自己的名子,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疾步如风,长腿几步便行至台上的凤座前。 江皇后笑望着他,他冷冷扫了眼坐在一旁的万氏,上前几步,将林若雪护在了身后。 久闻大名的江小侯爷走上前来,万氏一直似笑非笑一路望着,直到颀长的身形须臾现在眼前。 眉目五官渐渐变得清晰,一张冠玉般的面庞上是似剑如星的眉眼—— 纵然她见过无数面容姣好的高门子弟,此刻也难心中一惊—— 朗朗乾坤下,那是世间绝无二致的丰神俊骨。 可待他侧过头来时,她却被那双漂亮眉眼里的彻骨寒意刺得一凛。 她眉头猛得一跳。 少年一双星目射出的目光像是淬了寒冰的利剑,光天化日下却让她于高位上胆寒,本能地想要即刻避开眼神。 她心头剧震,连带着稳坐高位上的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此刻丝毫不敛锋芒地透出寒意和杀气,冰冷刺骨地目光直直地刺向她——当朝身居高位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氏嫡女。 万氏尽力稳住心神。 她平日里最恨的就是江家人这副自诩清高鼻孔朝天的样子,在她眼中江皇后看似温和宽厚实则孤傲无尘,不愿争也不会争,废物一般的人,自己早晚会取而代之。 而如今连江淮这个毛头小子都敢明晃晃地敌视她—— 万氏面上古井无波,却有一阵汹涌的愤恨在她心中又翻腾起来。 “臣妾身体抱恙,先行告退,望娘娘恕罪。” 万氏忽地行礼告辞。 她素来行事随性乖张,江氏不愿与她多纠缠,点了个头,她就带着贴身宫女太监先离场了。 江淮早就冷淡地瞥过眼神。 “淮儿,到姑母跟前来!” 江皇后没察觉到异常,笑着遥遥向江淮招手。 江淮颔首,几步行至皇后身前,低声道,“见过皇姑母。” “数月不见,淮儿个头又高了许多。” 江皇后笑着端详一圈这从小就生得粉雕玉琢的侄儿。 江淮是她从出生起就看着长大的,整个江氏一门就属眼前这个侄儿同她最为亲络。 她动作温柔地替江淮把额前碎发别到脑后,又掠过他瞟见了他身后站着的林若雪。 陈公公会意,立即悄声附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江氏了然,笑意更深了,招手将林若雪也唤了过来。 “好孩子,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林若雪恭敬上前,刚要行礼却被江氏扶住了。 林若雪惊异抬头,却正对上江氏笑得温柔:“不必多礼,真是好孩子。” 林若雪站直身子,却更加懵然在原地不明白。 此刻她和江淮并肩站着,两人贴得很近。 却见皇后笑着看看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又转眼去看看江淮,看了江淮目光又追回来瞧瞧她—— 林若雪和江小侯都被皇后这一举动搞得不明所以。 直到江氏看够了,赞叹着开口—— 第51章 “真是般配。” 真是般配。 这四字像有回声一般钻入林若雪的心里,她愣了一下,即刻便又面上绯红。 江小侯倒是一直淡淡地没什么反应,朝皇后拜了拜。 “多谢皇姑母关怀,侄儿先行告退了。” 皇后笑着颔首。 江淮回身自然而然地轻轻牵动林若雪的衣角。 低声说道,“走。” 数百众前,林若雪懵然地跟着他的脚步,瞧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个面目冷淡的少年,眉峰像一把锋锐利剑。他很多时候并不温柔,甚至脾气很坏,可每逢关键节骨,他总能及时而至,让她转危为安,让她在京都这样处处繁华却也处处凶险的地方,得一处心安。 他为自己买珠宝买玉器,为她高价盘下京都最贵的店铺,为她赶走欺负她的同窗,为她寻遍周围的山林,他说对不起,然后抱着救出瑟瑟发抖的自己。 林若雪神情恍惚,心中汹涌,低头不语。 ***** 经历过之前的风波,宴席剩余的流程似乎都过得很快。 宴罢,二人一同向宫门处走。 江淮在前面走,林若雪在后边跟。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步子。 林若雪走得有些慢,他却罕见地有耐心了没催,因为在他心里觉得,她今天受了委屈。 却有一眼生的小太监将二人叫住了。 那小太监笑着躬身到江淮面前:“小侯爷请留步,皇后娘娘请您到凤宁宫里一叙。” 江淮回身望了望林若雪,皱眉道:“方才见过,皇姑母为何又要找我?” 那小太监笑得更殷勤了:“瞧小侯爷您说的,皇后娘娘最疼爱您,寿宴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说得了体己话?这不是才请您过去。” 看见江淮晌自在那里皱眉犹豫着,小太监急忙又接言道:“娘娘吩咐了,就一小会儿。” 说着又眼睛骨碌碌转着瞥他身侧的林若雪:“林姑娘放心,皇后娘娘心疼您,绝不会让您等太久就是了。” 江淮没发话,林若雪见他一副为难的样子,笑着抢先道:“小侯爷就去吧,我在这里等您,一小会儿,不打紧的。” 江淮和她对视了半晌,却见她仍是一副懂事的样子目光坚持,便点了头,凑过身在她耳边低声吩咐—— “就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许去,听见了没有?” 林若雪欣然一笑,假装推搡了他一下,“快去吧,娘娘可要等急了。”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林若雪又在心中浅浅笑了一下。 目视着对方离去,直到彻底远成一片虚无……. “林姑娘真是好兴致啊。” 江淮刚走远,忽有一熟悉的声线响起。 林若雪警惕回头:“是谁?” “林姑娘希望是谁?” 一片华丽的裙角从亭廊后曳地而出,林若雪抬头,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目正冷笑着盯着她。 林若雪失惊,从万氏身后又涌出几名身强力壮的宫女太监。 她几乎是顷刻间便明了,自己落入了他人圈套之中。 恍然中,万氏凌厉的音色又骤然响起,在这一片寂静的空旷中更显锐寒。 “见了本宫却不跪,实当掌嘴!” 第27章 鞭笞 本朝祖制,除非是有罪或是有功行赏之时,否则,若是在其他时候见了皇室中人,并不必行跪拜之礼。 也就是说,纵然是在此迎面遇到了万氏一袭人,也只需普通行礼即可,不拜,是丝毫没有过错的。 更何况于此时的林若雪而言,万氏一行人就是突然间从身后冒出来的,她哪里瞧得见,又哪里能反应得过来要跪拜? 万氏方才还凌厉,此时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瞧着她,表情分明是计谋得逞的样子—— 林若雪心里明白,寻由头支走江淮,转而来找她的碴,明晃晃的一番调虎离山,就是来专程搓磨自己的。 不必叩拜,拜也没用。 想到此处,她反而有些轻松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面向万氏乖巧地一福身子,“民女林若雪,见过贵妃娘娘。” “了不得啊了不得。” 万氏居然拍手笑了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林若雪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她。 万氏绕到她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的面孔。 “现在的姑娘真是了不得,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小小年纪,心比天高。” 她挑着凤目从鼻腔中冷笑了一声,“你是觉得攀上了江家,就能飞上枝头?” “贵妃娘娘,民女并无此意。” “你有没有此意不重要。” 万氏眯眼瞧着远处的廊亭,又转头将目光扫向林若雪—— “但你应该了然,江氏一门的表面风光,维持不了太久。” “所以林姑娘,还是不要太得意了好。” 她语调并不凌厉,却听得林若雪心中一紧—— 因为这样的言辞,她依稀还在另一人口中听到过—— 深山密林,朽屋紧锁,徐青那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孔又浮现眼前。 他神情轻佻,嘴唇翕动,讥笑着一张一合,但她想得起,他说的是“江家如今已是空壳一般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前程。” 第52章 徐青那日的诡笑仿佛就在耳边身前。 为何他们都会这样说? 江氏一门从本朝太祖起繁荣到如今,到江淮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世袭的侯位,而江皇后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江门的荣耀推至顶峰。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呐——” 万氏懒洋洋的声线又响起。 林若雪神情一滞。 可眼下的情景容不得她细想。 “大胆!娘娘说话你怎敢不回!” 见她兀自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出声,万氏身旁的侍女对着林若雪声疾厉道。 林若雪一下子又被这声吼震得回过神来。 但人受过一次惊吓后,反而会变得淡然许多,何况眼前这位目的分明,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当务之急是走过这一关。 “民女心智不熟,不通人事,绝无意冒犯于娘娘,若不慎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宽宏大量饶过。” 面对绝对权威的高位者,当然不能硬碰硬,林若雪选择低头俯首,保全自己才是要紧,周全自身才有来日。 “无意冒犯?” 万氏眉飞入鬓,望着林若雪冷笑了一声,像听见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深浅,胆敢在宴席上叫她难堪的黄毛丫头,万氏当然不会轻易饶过,否则何必费这些功夫? 她走到林若雪面前,笑眯眯用带了三支长长护甲的手指,轻拍林若雪嫩白的一张小脸。 镶满宝石的护甲顶端坚硬,轻轻刮蹭着林若雪腻白的肌肤,留下了几道浅浅细痕。 林若雪吃痛“嘶”了一声,可万氏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真是好颜色啊。”她笑着叹道。 “可你目无纲常胆敢顶撞本宫,该怎么治你的罪呢……” 万氏用手拈着下巴,佯装思考的样子—— “芳华!” 万氏退后几步,那个叫芳华的贴身侍婢立即走上前来,狠狠瞪着林若雪,凶神恶煞地站到她面前。 “林姑娘好大排场,皇后娘娘都亲赏了一支八宝玲珑凤钗——” 万氏说着浅浅笑了一下—— “本宫作长辈的,也当赏些什么才是。” “芳华,先赏林姑娘二十鞭吧。” 她笑看向芳华,而芳华得令,应了声“是”。便从衣衫下抽出早就备好了的藤鞭,在空中狠狠地甩了一下。 林若雪望向那藤鞭,鞭尾扫到地上,立即响出清脆“啪”的一声,地上堆积的落叶和杂草立即碎裂成几片,扬起阵阵烟尘。 彼时的林若雪不过时个十几岁的少女身形,她本能地颤了一下。 不用挨打就可想而知,这鞭子若是抽到人身上会有多痛……. “不知死活。” 芳华冷笑了一声,伸腿踹向了林若雪的膝头。 这一下显然是鼓足了力气,林若雪感知到一阵剧痛,膝盖本能地一软,趄冽倒下去,两只手掌极力撑着,才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等待鞭子抽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后悔。 或许她本不该进宫来,不该费劲心思绣上一幅比所有寿礼都出挑许多的百鸟朝凤图。 或许她本不该到京都来,本该在江南水乡和娘亲哥哥平淡安稳地呆上一辈子,日后不成亲不嫁人。 难道自己忘了爹爹是因何去世的,自己怎么会一而再再二三地卷到这样波谲云诡的风波中呢…… 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他么…… 万千思绪中,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认命般地垂下头。 可预料中的刺痛却没有从后背传来。 她听见了藤编划过空气的猎猎风声,可那风声在她头顶什么地方停住了。 骨节分明的那只手就停在离她背部三寸的地方。 关节处还看得见一层薄薄的茧。 可那只玉白的手,生生接住了自半空中狠狠劈下的藤鞭,抽到指尖泛着青白,鲜红的血珠从指缝中溢出,顺着手腕汩汩而下。 “江淮,你…..” 林若雪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眼前少年冷然的一张面孔,她瞧不真切。 恍惚似梦中。 “起来。” 江淮低声说。 一只手伸到她的臂弯下,将她从地上近乎是抱着得扶起,另只手仍稳稳地牵制住那被攥住了另一头的藤鞭。 执着藤鞭另头的芳华反而开始慌乱异常。 她试着使劲儿牵扯出藤鞭,想将鞭子从江淮手中拽出。 可少年力气非常,他五根手指死死攥住鞭身的另一头,用力到指尖泛白。 可任谁都看得出,他一只手狠狠攥住的,是极力压制住的汹涌怒火。 芳华怎么使力,那藤鞭就是稳稳被握在江淮手中不动一下,即使仍有滴滴血珠从他的掌缝中溢出。 眼见拽不动,她几乎快哭出来了,张皇回头,眼神焦急求助几步外站着的万氏。 可万氏并未回应她,只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两人,面无表情,薄唇抿成一线。 眼见主子未应,她回过头来祈求般地望向江淮。 可刚碰上目光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咋暖还寒的缘故—— 她本能地浑身一震。 身为贵妃亲使大宫女,她怎么说也算阅人无数。 可生平第一次,被少年的目光刺得周身发寒。 第53章 杀意是藏不住的,怯意也是。 少年眼中的寒光像道道利剑,芳华本能地就扔下鞭子那头,急急地向万氏身后退去。 “娘娘,江小侯他……” 她也说不清,明明见多了王公贵胄,怎么会被一个十五岁少年吓成这副模样。 几乎是仓皇逃窜,摇摇晃晃退到了万氏身后。 “没用的奴才!” 万氏冷笑一声。 年轻时,京都人人都知万家有一女儿,容色倾城。 从粉雕玉琢的少女长到名满天下的美人,无论年纪老少,只要是男子,见了她无不惊然喟叹,极尽讨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故而即使到如今她这个眼角生出细纹的年纪,亦有头次入宫门不知她身份的年轻公子,只当风姿绰约的貌美女官,是刻意上前来阿谀讨好。 可如今不同。 这名叫江淮的少年,雪肤星目,生得几乎比她还要漂亮。 可那双极尽隽秀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彻骨寒意,丝毫没有她常见到的寻常男子眼里面对美人的一丝宽恕,反而直面而刺,豪不掩锋芒地用目光刺向她—— 正如数个时辰前,寿宴上的那一场风波,同样冰凉刺骨的那一眼。 竟然都是为了同一个家是落魄的少女。 为了其他平凡女子而冷遇自己——这可是她数十年来从未经过的待遇—— 实在是让人生气。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嫉妒,新奇,不敢置信和愤恨不屑交集在了一起— 万氏眯起了眼,倒也不如初次宴席上那般露出怯意,拖着长长的裙裾,绕着江淮林若雪两人走了一圈,细细打量。 她重新站回到江淮身前,少年身姿颀长,比她高许多,她昂着下巴抬眼,直对上那双森然冷漠的目光,像是想极力从其中探出一丝丝的不真切。 “你喜欢她?” 少年几乎没有思索,“你待如何?” 万氏似乎觉得有趣了,“你愿意为了她,不惜得罪本宫?” 她又瞥了眼定定立着的林若雪,觉得不相信一般,刻意提高了音调,“为了这个家世落魄的女子?” 林若雪听得几乎一哆嗦。 不是,这人有病吧? 江淮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勾唇冷笑了一声。 “娘娘说笑。” 少年乌发红唇,料峭春风吹起他鬓边碎发,显得更加俊美。 第28章 鞭刑 “江淮,不过是一家世落魄的丫头而已,高门子弟,做事还须三思啊。” 万氏侧头,饶有兴味地望着两人。 见惯了王孙贵胄,寻常女子,无非是赏玩几日便始乱终弃罢了。 真有人会傻到为了毫无价值的女子得罪当朝贵妃?她不信。 毕竟得罪了她,可就相当于得罪了整个万氏一门,孰重孰轻,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 她看见江淮垂眸想了一下,密如鸦羽的睫毛打在脸上,形成两道好看的扇形。 默了半晌,少年面色淡然抬起眼眸。 可他的回应却不在意料之中。 “她于你眼里或许只是寻常女子,于我却不是。” “她于你或只是可打可杀的静物,于我却不是。” 他似有似无地瞟了眼定定望着他的林若雪。 “有人要伤她,无论是谁,都不行。” 江淮睫羽轻颤,静静地站在那里,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他面色平平,甚至带着几分漠然。 对面万氏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沉了下来。 “江小侯!这里没你的事,你不要捣乱……” 兴许是见自家主子还算镇定,原本退到万氏身后的芳华不知从哪里又来了精神,竟鼓足了勇气朝江淮大喊。 江淮没说话,淡淡扫她一眼。 芳华身上立即又是一个激灵,声线瞬间软了,连带后半句威胁也生生咽了下去。 林若雪望见万氏越来越青黑的脸色,心里有些发虚,指尖轻扯江淮的衣角,但那人就如同感觉不到一般,神情冷漠地盯着万氏,不发一言,不为所动。 “江淮,本宫再问你最后一遍。” 万氏扯着嘴角堪堪勾出一个假笑,绕身正对站在江淮面前。 她高扬起下巴,脸孔离江淮不过数寸之距离。 “你当真要为了这个丫头出头,顶撞本宫?!” 江淮顿了一下,然后一双眼直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不然呢?” 不然呢。 江小侯在心里不解。 多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多么多余的疑问。 难道真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比他的阿雪重要? 他又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真的没有。 “好好好!” 万氏怒极反而笑,抚掌哈哈大笑起来。 从她有门第意识的那一天起,最恨的就是江家人这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仗着世袭高门,瞧不上他们万氏靠军功而后起的新贵。 江皇后身在高位,好歹平时还知道装个端庄宽和,而这个江淮,毛头小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连装都不想装了! “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那你就替她承受剩下的这二十鞭吧,江小侯爷。” 她说后几个字的时候近乎咬牙切齿,后槽牙切摩之声依稀可闻。 第54章 “娘娘,您…….” 连芳华都被自己主子的这样的决定惊呆了,毕竟这不是别人,可是当朝皇后的亲侄儿,千尊万贵的江小侯啊。 她近乎惊恐地望向万氏,眼神提醒她切莫冲动。可万氏瞧都不瞧她一眼,依旧目光森然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人,毫无一丝收回成命的意思。 “贱奴才,还不动手!” 芳华被震得一激灵,哆哆嗦嗦僵在原地,几乎快哭出来了。 打谁?江小侯?她怎么敢啊! “你不动手,本宫就砍了你全族的脑袋。” 万氏的威胁的声音在身后森森响起。 她神情一凛,只好颤抖着身子挪着步子走向前。 “小侯爷,奴婢…….” 江淮定定站在原地,望着万氏冷笑一声。 隔空一抛,将手中染了血的鞭子狠狠掷到芳华怀里。 自己猛得向后一拂衣摆,撤后右腿,半跪了下去。 “动手就是。” 他神情淡漠。 砖地坚冷,他身板笔直半跪在地,不像要即将受罚,却反而像是等待加冕。 芳华颤颤巍巍走到他背后,颤声道:“江小侯爷…….得罪了….” 疼痛来临之前的宁静显得那样漫长。 鞭声划破空气,带着猎猎风声落到少年挺直的脊背上。 鞭子接触衣料的瞬间,顷刻爆开缕缕丝线,露出里层的青白色单衣。 少年闷哼一声,身子微颤一下又立刻挺直。 鞭子抡圆了一下又一下砸破单薄衣物,有殷红的血色隐隐从内里透出,开在玄色的衣袍上,像朵朵艳冶的花。 少年攥紧的双拳指尖发白,额上青筋爆起。 鞭子每次落下他强挺着的上半身就跟着轻颤一下。 咬着牙,豆大的汗珠顺着前额滚落下,却硬是没吭一声。 林若雪怦得一声双膝跪下,“贵妃娘娘,民女一人做事一人当,民女冲撞了您是民女一人之过,请娘娘惩罚民女一人!” 她以头抢地,前额狠狠撞上坚冷砖石,扬起一阵碎屑烟尘。 “林若雪,给老子站起来。”江淮挨着鞭子咬牙切齿道。 沁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背上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但现在的他忍着痛,却气得想把林若雪一只手提溜起来。 “你个笨呆子逞什么强,都疼成这样了…..”林若雪望着他咬牙忍痛的样子呜呜哭起来。 “娘娘您停手吧,小侯爷他娇生惯养受不住的!” “老子才不是娇生惯养……”江小侯痛得额冒青筋也要为自己分辩。 林若雪几乎哀求着望向万氏,万氏笑眯眯地不为所动,看戏一般。 她流着泪,转头去求挥着鞭子的芳华:“芳华姐姐,您停手吧,小侯爷他流血了,不能再受了呀……” 芳华没停手却神情复杂,心想难道是她不想停手的吗!她也想住手可是她敢吗! “林若雪,给我闭嘴,老子还死不了。” 江淮彻底怒了,似乎相比于身上的鞭痛,林若雪去求万氏这件事更让他难以忍受。 好在二十鞭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抽完了这个数目,芳华哆哆嗦嗦收回鞭子,“小侯爷…..奴婢得罪了…..” 林若雪赶紧去将地上的江淮扶起来。 少年豆大的的汗珠沾湿了前额的碎发,贴在苍白的面孔两侧。他在林若雪搀扶下勉强站起身,身后已经猩红一片。 他站起来,目光森冷地看了万氏一眼,万氏笑眯眯地同他对视,“江小侯,走好。” “走吧。” 林若雪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道。 转身的时候她回头深望了万氏一眼,然后一只手搀着依旧强忍着疼痛挺直脊背的少年,慢慢地向宫门走去。 来时熹微,去时已薄暮冥冥。 晚风吹着少男少女的发,林若雪神色复杂地望向少年锋锐的侧脸。 少年却不看她,沉默着目视前方,不发一言。 林若雪咬唇低下头,他该是还在为自己方才乞求万氏的事情生气吧。 几乎所有人都出宫回家去了,徐伯看着车来车往的人流,却迟迟等不见自家侯爷和林姑娘,早就焦急万分,原地踱着步子。 等到日落时分,终于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可他走进几步,立即大惊失色。 自家小侯爷十几年来哪天不是神采奕奕箭步如风,何曾见过这般模样! 江淮挨打之事比他们回府的速度更快地传回安平侯府,侯夫人和侯爷早带着一群下人侯在门口焦急而盼。 “叫你平日里就知道看书浇花逗猫,万绮柔那狗娘养的欺负到我儿头上来了你也不敢放个屁出来!你们江家不是高门大户吗,怎么不敢去万家讨说法!”侯夫人眼中又簌簌地大滴大滴掉着泪,边哭边骂。 她原本就性情刚烈,儿子挨了打,还是被那个她一向瞧不上的万家中人,此刻又急又怒,对着一直在旁叹气声不断的安平侯就好一通撒气。 “淮儿被打了我这当爹的能不心痛吗!”安平侯素来平和,此刻也急火攻心,终还是叹了口气走过去安抚更加急火攻心的赵氏:“蓉儿先莫急,待我搞清楚了事情缘由,定不会让淮儿白受委屈。” 争吵声中,马车停在了侯府大门,往日那样飞扬倨傲的江淮被人搀下来,身后一片猩红。赵氏走过去只朝他身后望了一眼,立即泪流满面。 第55章 “孩儿,你受苦了!” 几名郎中焦急围着伏在榻上的江淮,侯爷侯夫人,还有几乎所有的下人都在屋子内进进出出快速走动着。 脚步声阵阵急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和伤药在从屋子端进来又送出去,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林若雪。 她觉得不能走,因为今日之事毕竟由她而起,可留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反而占着地方像是添乱。 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索性就在角落中拉了张凳子坐下来,双手抱膝,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将自己几乎缩成一团。 奔波一天,几乎是口干舌燥。茶水就在手边,她却并不敢去拿,因为心中思绪万千。 自己应该叫大家失望了吧。 她低头咬着唇想,几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小巧的下巴悄悄搁在膝盖上。 侯爷侯夫人疼惜她,叫她去皇后寿宴,可她却搞砸了,得罪了贵妃。 娘亲耗尽心血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明明是那样纯诚的祝福,却因为她意气用事,反而引来了风波。 江淮为了救她替她挨打,身上那疼了还兀自强忍着不出声,可她却不顾他反对硬要去求坏人,叫他的□□变成了笑话。 混乱声中,少女低下头去,眼泪扑簌簌掉落在浅浅的臂弯里。 她委委屈屈蜷缩在凳子上,沉浸在自己对自己的失望中,连身边渐渐静了,侯爷夫人带着下人出去抓药,屋子里空了都没反应过来。 “林若雪!” 她懵懵地抬起头时,屋子里已空无一人,啊不,除了她自己,还有那个被上了一后背膏药的俊秀少年,伏在榻上,阴测测地盯着她。 江小侯就是江小侯,即使背上一层层伤药裹得粽子一样,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鸷神色,看不出一丝伤员应有虚弱之态。 夜色浓重,屋内烛光跳动下,将少年的眼睛映得亮晶晶的。 少年的耐心向来只有那么一点点,见她不动,已然不悦,目光危险地眯起双眼,眼中黑白分明。 ”呆愣着做什么?要本侯亲自过去提你过来吗?“ 第29章 共浴 “啊…….” 林若雪明显还沉浸在懵然的状态里, 抬起手揩揩面上的眼泪,小心翼翼地从高高的凳子上爬下来,动作缓慢。 夜色宁谧,烛火惺忪。 风波方过后的静谧显得比平常要柔和许多。 她磨磨蹭蹭走过去的时候, 也就没发现那少年一直眯眼瞧着她的动作, 随着她的脚步渐近, 他唇角悄然弯起的弧度浅浓。 少女垂着头脚步缓缓, 像是做错了事不情不愿走去家长面前的小童一般。 看着她的动作, 少年按耐住嘴角忍不住要上扬的趋势,这个小丫头, 似乎在心虚的时候,比平常要更可爱几分呢….. 快走到窗前的时候,手腕猛得被人扣住,林若雪恍然惊醒,熟悉的感觉让她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过来。” 下一瞬,她连人带泪, 一个趄冽,跌向了前。 “怎么又是这样….” 又是这招。 林若雪把脑袋埋入他胸前的一瞬间在心里仰天长啸。 “为什么不听话?” 少年滚热的胸膛接住了她,她的额前正好碰上他突兀的锁骨, 林若雪猛得一下睁圆了眼睛。 肌肤相贴的那一刹那, 她脸上残留的泪水淌到他裸露的皮肤上,她感受到残泪被他灼热的温度瞬间蒸发,鼻腔嗅到他身上的隐隐药香。 这也是彼时小小的林若雪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的身上, 这样的烫。 哪怕他如今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本侯为你挨了二十鞭子, 你见了本侯居然都懒得搭理一下,嗯?” “小没良心的。” 他感受到怀中少女的隐隐挣扎之意, 嘴角勾起一抹顽劣的兴致来,手臂的力度不减反增。 林若雪心跳得越来越快,她下意识地要挣扎出他的怀抱,可奈何实力过于悬殊,别说钻出来,她哪怕只想要将脑袋从他怀里探出,都是做不到的事情。 动了几下发现徒劳无功,她索性不动了,将脑袋在他怀里埋得更深,她要当一只将头藏到沙地里的鸵鸟,只要她看不见,周围这些事就跟她无关。 果然。 少年垂眸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突然一动不动的少女,轻轻晃了晃,发现却没反应,脸上的兴致立即少了大半。 “林若雪?” 他试探着叫了声她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睡着了? 应该不会啊….. 不过短短一瞬间就睡着了?而且还是站着的,以这样一个艰难的姿势? 不可能。 少年兀自定了定神,两臂环着她的力道也减轻了几分。 怀中人不动,他反而有些不淡然了,下意识地抿了抿唇,难道是他太用力了,她不会生气了罢….. “阿雪,我……” 向来威风凛凛,连挨鞭子都不哼一声的江小侯这下是真有些慌了,他将身体向后挪了挪,有些笨拙地想要将怀中少女扶起来。 可藕色衣衫的少女就像是突然没了骨头一般,身子软软地粘靠着他,他稍微一用力,她好像又要朝哪个方向倒去了。 第56章 少年愣住了,有些茫然地僵在原地,不敢贸然动作。 怀里的少女就像是一团棉花那样软,仿佛稍微使力就要弄疼了,更别提再是摔了碰了….. 他就在原地这样僵持了半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维持这个静止的动作其实比那些打打杀杀的姿势还要累,可他就是不敢动一下。 红烛旁的沙漏一滴滴地流下沙砾,少年一只手轻轻托住怀里人的脑袋,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怀中人发出“扑哧”的一声笑。 江淮:? 他挑眉:自己被捉弄了? 他先是反应了一下,然后眉梢轻扬,唇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来。 他一只手轻轻挑起少女小巧白皙的下巴,面对少女一副无辜清纯让人生怜的模样,江小侯轻笑一声,语气温柔地吐出几个字: “林若雪,你完蛋了。” 霎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林若雪没反应过来,却已经被人捉着倒了个个儿,江淮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打横将她稳稳地夹在臂下,一边面无表情地往门外走去。 “江淮,你放我下来,你做什么?!” 林若雪这下是真的慌了神,这个姿势过于羞耻,可她的腰身被他禁锢着,根本使不上劲儿,挣扎更是徒劳无功。 她越发急了,面孔也越来越烫,“江淮,不就逗你一下吗,至于这么小心眼嘛!” 她感到上面的人步子顿了一下。 江淮垂头望着她的后脑勺,面无波澜。 “本侯向来小心眼,你今日才知晓?” 脚下的步子更快了,途径几道屋门,值守的下人面容平静地掀起层层的纱帘,嘴上还不忘恭恭敬敬地叫人。 “小侯爷,林姑娘。” 林若雪:…….. 她虽然被江淮像挎起一个物件儿那样横夹在臂下,瞧不见那些人的神情,可那一声“林姑娘”钻到她的耳朵里还是让她无地自容。 不是,这个时候这群人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她吗!! 她在心里无声怒吼。 横挎着他的那个人却似乎感受到她的难为情,嘴角原本那道隐隐的笑容愈发明显了。 “好奴才。” 难得江小厚居然夸人,他似乎心情颇好地笑道,“下夜后自己去库房那里领赏。” “谢小侯爷。” 下人福身远远地目送二人离去,唯有林若雪此时巴不得一头栽下去以头抢地。 “只有我一人受伤的人间达成了。” 林若雪在心里幽幽而叹。 少年的脚步停了。 林若雪欣喜地抬头,自己可以溜了?! 少年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脑勺冷哼一声,长腿一动,迈进了一间里屋。 两旁卷帘的下人识趣懂事地为二人掀起纱帘。 一股带着花瓣芬芳的蒸腾热气瞬间扑面而来。 那热气触到林若雪脸上的时候,她顿觉不妙,这是哪里! 她猛然抬头扫视一圈四周—— 玉石贴著的光滑石壁中央泛着粼粼的水波,两旁漆红的楠木藤架上薄如蝉翼的纱衣飘飘荡荡,池水上泛着层层叠叠的粉嫩花瓣,热气水汽氤氲得整个室内泛着热腾腾的雾—— 整个屋子里飘然的气氛是那样温柔…..暧昧…..暖风熏得她几乎要闭上眼。 林若雪极力定住心神仔细环视一圈所处环境,然后在原地翻了个生无可恋的白眼—— 这里是——浴池。 那旁站着的江淮正面无表情地解开上襟衣扣,胸口裸露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线条棱角眼看就要全露出来——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匆忙别过眼去,“江小侯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哈,您好好养伤,咱们明天见——” 脚下没走几步,就感觉后颈上衣领一紧—— 她被人提溜着脖子又拽了回来。 “急什么?” 少年狭长的眸子几乎咪成一条线,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林若雪目光触碰到他□□的上半身时面孔像是立即被烫了一下,赶紧用两只手捂住半张脸。 不看不看。 她在心里说。 现在也无闲暇想太多了,但只要她看不见,江淮就是没脱。 “手拿开。” 危险的气息夹着少年身上的药香忽然附到了她耳侧,他的声音像是吹气一般,磨得她耳垂痒痒,可这丝毫不影响到如今林若雪只想呜呜地哭。 “呜呜呜江小侯,男女有别……” 她透过指缝偷偷地看一眼外面的人,却只看见了一道隐隐还透出血色的白色纱布,斜穿过少年左胸。 常年习武的少年郎,本来身姿就较同龄人要优越许多, 他高挑挺拔,颀长却不单薄,走向利落的肌肉线条附着在清隽纤长的骨骼上。 说来也怪,生着这样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身体却这样强壮。 只是她现在完全无心欣赏着一副美好的身体。 “睁开眼。” 他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冷冷命令道。 “本侯还能吃了你?” 林若雪几乎快哭出来了,呜呜难道他不能吗….. 第57章 下巴几乎被少年的指节捏红,林若雪不情愿地将眼睛眯开一条缝…. 江淮望着她冷笑了一声:“小没良心的,本侯为了你挡过多少人?叫你帮我后背上些伤药,你就这样不情愿?” 热气蒸腾得林若雪面上红红,她惊讶地睁开双眼:“就只是……上药而已?” 少年面色不悦地松开手,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那不然呢?” “这些是成宵花,撕成瓣散入水中,有疗伤缓疾之奇效。” 江淮扔去上衣,委身浸入到成宵汤中。 少年一头乌发散开在肩上,背对着她,从水面露出半个身子,原本光洁精干的脊背上依稀可见或深或浅的数十道鞭痕。 林若雪下意识抿唇,心中一紧。 “我去拿药。” 她不忍心再看,别过头去朝旁边案几上摸出一白净瓷瓶来。 打开瓶口闻了闻,是治愈外伤的金创药不错。 即使心里没想些什么乱七八糟别的东西,涂满药粉的指尖触碰到伤口的那一瞬,还是本能地被少年过于灼热的体温烫得缩回手。 林若雪仓皇低下头,不知是愧疚心疼,还是羞涩….. 背对着她的少年不悦地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再试一次,这次倒没缩手,只是手劲儿太大,指尖甚至直直地往他伤口里深了几寸….. 少年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 “抱歉…….抱歉…….” 林若雪愧疚地赔着不是,不知怎的,明明平日里穿针引线无比灵巧的一双手,此时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一个简简单单的上药动作,被她搞得笨拙的不行,慌张的不行…… 在她又说了第五次抱歉的时候,少年终于忍无可忍。 江淮眉头一挑,倏地转过身去,单手环住少女的纤腰,轻轻一勾…… 林若雪惊呼一声—— 下一瞬,自己连人带药被勾着跌下水去。 少年幽深的眸光在氤氲水汽下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他的下颌越发抵进她的前额。 “还是这般不老实,嗯?” 第30章 挨打 水汽氤氲, 花香袅袅,屋子里弥漫着薄纱般的暖香。 林若雪半个身子栽到了池子里,她的腿不够长,不能稳触到池底, 此刻双手只能紧紧扒着 江淮的肩膀, 才能堪堪让自己不至于被水淹了去。 江淮低眸望着她, 不主动去搂她, 却也不拒绝她的攀附。 定定站在那里, 似乎欣赏着对方求生一样的动作,任由林若雪的十指将他的臂膀攥得泛红。 林若雪早顾不上全身湿透, 从水面中极力探出脑袋才不至于呛水,即使双手死死扒紧了那个人,可几番挣扎也早被累得够呛。 而水中那人就如同感知不到她的挣扎,定定地垂眸望着她,看好戏一般的模样,眼中还透出几分难以察觉的玩味兴致来。 林若雪咬牙切齿, 真是可恶……. 她落水的鸭子一般扑腾,他不动如山,好像故意欣赏她的窘迫, 等着她开口求饶。 “别费劲儿了。” 江淮望着她淡淡道。 林若雪顾不上扑腾也要破口大骂:“混蛋, 我不费劲儿然后等着死吗!江淮你又犯病了吗!” 犯病? 少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十分认同地点点头:“确实,你来京之前应该就有所耳闻,本侯向来行迹恶劣, 也的确是混蛋。” 林若雪:……… 诚然, 她来京前就早闻混世魔王江小侯的大名,他顽劣霸道, 又武力充沛,有时候还十分不要脸,这种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然而这样的人却屡屡为她出头,甚至有时候还待她很好,就总让她产生一种对方好欺负好脾气的错觉,就如今日,只有在被他亲自扔到池水里扑腾了才猛然惊醒。 一身狼狈,处境堪忧。 林若雪抿唇,好在她向来能屈能伸,不同时候就要用不同办法,因地制宜,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道理。 于是她抓着他的肩膀,在水中扬起面孔,双眼泛着柔柔的光,哀求一般道:“小侯爷,我知道错了,您拉我起来吧。” “什么?” 江淮挑了挑眉,刻意将耳朵凑近了几分:“本侯听不清。” 林若雪咬牙,在心中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谁如意,然后笑得更加美好:“淮哥哥,求您了,救救我吧。” 少女热气中高扬着小巧的下巴,光洁的肌肤泛着层浅浅的粉色,水波中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 她的眸色泛着楚楚水波,耳垂娇嫩,细着声线软软求他,声音也像是沁了蜜。 原本冷眼瞧着她的少年,第一次有些惊慌地想要别过眼去。 暖香浅浅袅袅袭来,他面上发烫,好像哪里不受控制地想要变灼热。 他两手环着她的纤腰,轻轻松松从水中托举而出,有些草率地放置到池边的地面上。 “你走吧。” 少年冷冷地别过脸去不看她,好像着急掩饰什么一般。 林若雪像个落汤鸡一样坐在岸上,没注意到少年脸上的神情,只专注地拧着自己湿哒哒的衣摆。 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什么?欺负了她就让她滚?当她是皮球吗踢来踢去的,恶劣,太恶劣了! 第58章 哪有那么好的事! 林若雪促狭地笑了声,眸光一闪,“好啊!” 一只脚十分不客气地蹬到他脸上,“给我下去吧你!” 她这下蹬得十分用力,脚趾间残留的花瓣很应景地沾到了少年唇角,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更加森然。 少年眉峰一挑,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少女嫩白的玉足,“不知死活。” 他语气森冷,却又含着微不可查的隐隐兴奋。下一瞬,林若雪只觉得身子被一股大力拉着向后猛得一撤,她暗叫一声不好,自己又被轻而易举地拉回了池边。 只不过相较于之前,如今的姿势更为窘迫一些—— 她一半身子埋在池水之下,上半身却伏在岸上,整个人像是爬到一半爬不动——卡在了浴池边。 通俗一点讲,就是说她此时被迫高撅着臀部,进退两难,羞愤欲死。 林若雪感觉腾得一下自己从耳根红到面中。 她不敢回头去看少年的神情,只能望着地上的砖石咬牙切齿道:“江淮,你小子又要做甚…..” “做甚?” 少年饶有兴味地望着趴伏着的她,另只手十分恶劣地环上她的纤腰。 “自然是惩罚一下,不懂礼数的表妹。” 说着,空气中“啪”的一声脆响炸开,伴随着翘臀上的一片火辣的刺痛,林若雪将头埋进两臂之间,羞愤欲死。 十几岁了还要被人按着打屁股…. 真的,人生重来算了…… 但第二声脆响提醒她人生是无法重来的,哪怕是要重来也要先被某些人揍屁股。 不过两巴掌,少年其实并未真正用力,少女肌肤娇嫩,他知道自己常年习武的力道,不过是想逗她一下,自己怎么会真下重手? 的确,两巴掌叫得响威力却小,痛了一瞬也就散了,何况还隔着一层薄薄衣料。 只不过,挨完打的少女保持着原先的动作趴在池边,羞得想死。 “林若雪?阿雪?” 江淮见她久久没反应,起了疑心,不过就是打了两下,怎么就没动静了?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少年果然没耐性了,把人翻过来就要一看究竟。 在这个被翻身的过程中,林若雪有时候真觉得挺无助的,自己好说也是十五岁的半大少女了,在少年手中就像个物件儿似的随意拿捏。 此时绝望地被迫翻过身,正逢少年欺身上来凑近她的脸孔想要一探究竟。 “别看了,小侯爷。” 她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我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但她的灵魂已经要羞愧至死。 但下一瞬她就被捏着下巴强迫与人对视。 少年目光森冷地狠狠掰过她的脸面向自己,“以后不许吓唬本侯,知道了吗?” 林若雪冷淡地“哦”了一声,却又将脸生无可恋地偏过去。 “心里有我还要打我,谁信。” 嘴上说不信,心中却未必不信,换言之,真不相信的人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可谁还没个脾气呢。 果然,江小侯有些愣住了。 半晌,他突然挑眉,强拉起她的一只手,牵着放到自己心口的部位,薄薄皮肤下怦砰而跳,灼热得烫手,白纱布下还泛着浅浅血色。 (审核老师请注意,这里只是拉着女主的手隔着纱布放在心口,意指让女主感受爱她的真心,没有其他意思) 像是少年翻涌的心头热血。 他拉着少女的手往自己心头狠狠按去,将脸孔凑近了几分—— “不信,你问它。” *** 从皇宫回来的这几日,江淮一直在自己府上养伤,林若雪倒是恢复了之前的作息,每日绣花读书去学堂。 有春雪铺子的加持,近日来她们也过得不错,而至于江淮—— 林若雪每每想起上回的事,就难以抑制地脸烫得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专注于眼前的绣活—— 这些日子索性清静清静,几日不见也罢。 但小芸急匆匆钻进屋的一声通报还是打破宁静,叫她险险让针扎了手。 “姑娘姑娘,出事了!” 小芸着急忙慌地钻到她身前,林若雪眼皮一黑,只觉得心思烦躁。 以往小芸这样的神情进来,不出所料又是林若风惹祸了,她万般无奈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又出什么事了吗?” 果然,毫无意外地如她所想,她那傻哥哥林若风,又跟人在街口打了架。 她给自己灌了口茶,交待小芸道:“先不要惊动母亲。” 小芸点头应是。望着身子单薄的林二姑娘起身穿衣,吩咐下人去门口备马,少女动作冷静,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小小年纪处理这样的琐事,熟练得叫人心疼。 她摇了摇头小跑着跟上去。 一路上因为着急,车夫叫马跑得很快,但林若雪的心只比马儿更着急,不顾自己被颠簸得屁股疼,马车刚一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站到地上的时候还趄冽了几下,只是此时的她并不甚在意。 哥哥虽傻,但他是对自己好的。 他对着外人蛮横不讲理,总还以为自己是之前的大家少爷那般横冲直撞,林若雪在心中暗骂一声,气得发昏,恨其不争。 第59章 可是没办法,一母同胞的亲情割舍不掉,纵然一次次替他善后擦屁股,她心中有怨,却终归不能弃他于不顾—— 因为那是她的哥哥,她唯一的兄长。他傻他蠢,可他是从小护着她长大的亲人。 何况,若不是父亲去世她们家门凋零,或许他也会被教养得很好。 她长长叹息一声,赶到事发的街市口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密密的一圈人。 远远地就听人声喧哗,林若雪一边嘴上连连抱歉,一边挤开人群,来到事发的中央。 即使有了十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亲眼望见林若风的一张圆脸被手执鞭子的王公子踩到脚下的时候,林若雪还是本能地颤了一下。 她指甲掐得手心泛白,没来得及出声,高高在上的王公子却又嘻嘻一笑,黑靴碾转用力,林若风的胖脸瞬间被挤压得更加变形—— “啊啊,啊啊啊啊!” 被人踩于脚下的林若风的脸扭曲如猪头,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摔得沾满泥污,嘴里淌着涎水,咿咿呀呀地高声痛呼。 “肥畜生,生了几个胆子敢惹你爷爷!” 王公子笑得肆意畅快,看着脚下人痛呼扭曲,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样子,一只手高举了鞭子,划破猎猎风声向林若风身上抽去。 “住手!”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音量不高,却有着和音色不相符的气势。 王公子被这声音震得一愣,竟真的停住动作,懵然地向人群里出声的地方看去。 身材纤薄的小姑娘脸色发白,站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眼前的场景似乎叫她极为害怕,她紧紧抿着唇努力直直望着王公子,身上似乎还微微发着抖。 王公子愣了一晌,须臾回过神,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完了又直起身子,一瞬间收住了笑,目光森然。 他抬手,鞭子指向还颤抖着的小姑娘。 “你找死!” 第31章 放开我哥哥 “放开我哥哥。” 其实并不是有多大的勇气, 甚至还很害怕。毕竟一个十五岁的纤薄少女,面对这样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不可能不怕。 林若雪走上前,尽力掩饰住声线里的颤抖, 好让自己素白的脸色不至于看着太过于脆弱。 “我哥哥心智不全, 多有得罪, 还望公子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她尽力平静地瞟了一眼还被踩在人脚下的亲哥哥, 然后抬头定定望着那双靴子的主人, 稳住心性不去理会林若风一声接一声的嚎叫。 “公子有什么要求,我会替他偿还。” “你是他妹妹?” 王公子皱着眉, 狐疑地上下打量林若雪好一会儿,又低头去看被自己踏于脚下不能动弹的林若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 他扯着嘴角语气嘲讽:“一个死皮赖脸的憨傻货色,居然有这样一个妹妹,林若风,你是造了什么孽啊!” 说着又不轻不重地朝林若风肥硕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妹妹救我!” 林若风压在脸上的脚被拿开, 终于能张嘴说话,拽着林若雪的衣角就是一阵哭天喊地,“妹妹快救我, 这个混蛋打我, 打得我好痛!” 林若雪原本就心乱如麻,此时更被这一阵耍赖的哭嚎闹得气恼攻心。 她烦躁地扯回满是脏兮兮鼻涕眼泪的裙角,低头轻斥道:“闭嘴!若不是你成日闯祸,何至于此, 还有脸哭!” 林若风见耍赖没用, 被亲妹妹这么一训,还真就不叫嚷了。躺在地上将几根手指放在嘴里, 自顾自很是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林若雪只觉得更加头疼,将脑袋一偏不看他,依旧抬头望着王公子,“请公子见谅。” 王公子站在原地,又上下细细地将林若雪打量了一圈,再抬头时眼中带了些许戏谑之色:“我父亲是巡督江南一带的二品封疆大吏,林姑娘您觉得能赔我些什么?” 林若雪被他这一阵阵的眼神打量看得很不自在,但自己毕竟理亏,对方又是高门之后,总不能发作。 她脑中一瞬间闪出了江淮的面孔,可也就一瞬,她重新扬起下巴:“公子家大业大,我们小门小户自然比不了。” 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 她也不知缘由,内心轻轻颤了一下,却还是抬头,面无波澜地望着王洛:“但从古至今,万事皆有量可衡,我们该作何偿还,王公子但说无妨,能做到的,小女子都会尽力去做。” 王洛生得并不出挑,最多算是个五官端正。可这样一副端正面貌的人,此时正踩着步子缓缓地走近林若雪,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阳光之下,反而显出些许猥琐。 他逐步站到林若雪身前,这个距离让林若雪很不舒服。 下一瞬,他用鞭子挑起林若雪的下巴,不怀好意地笑道:“若是本公子说,想要的东西,你们给不起呢?” “给不起,也会尽力给。” 林若雪笑着颔首,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避开那顶着她下颌的粗粝鞭子。 那王公子浑浊的鼻息方才喷薄到她面上,让她忍不住地心中犯恶心。 王洛显然被她这一后退的动作弄得隐隐恼怒。 第60章 他眉头下压到眼睑,目光也恢复了方才搓磨林若风时的森冷:“我若是偏偏要你呢,你给不给!” “当然不给!” 林若雪猛得抬起了头,因为有人替她答出了心里的话。 “王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高挑清隽的玄衣少年轻易地撇开人群,途径林若雪身边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绕开她,将她护在了宽阔的背后。 “姑娘,您别怪我,奴婢见不得您受委屈,自作主张去叫了江小侯爷来。” 小芸面露难色地望着林若雪,她知道即使如今江小侯也许已不算外人,但姑娘还是不愿意事事都去劳烦他。 可是姑娘小小年纪却要一人应对这些事,她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姑娘受苦了….. 何况小侯爷他,应该心里也是乐意要帮衬着的。 林若雪抿唇没说话,江淮反而略微回头, 明明是跟小芸说话,眼睛却颇有深意地望着林若雪:“不必自责,就该这样。下次遇事了若是再不第一时间叫我,本侯可要重重地罚。” 几日不见,少年似乎又挺拔了许多,一双狭长的眉眼也恢复了之前的神采奕奕。 但谁都听得出来,他后半句威胁是说给林若雪听的。 她心中一颤,然后别爱目光,抿唇低下头去。 “江小侯?!” 王洛神色一顿,然后瞪圆了眼睛满脸震惊地盯着眼前的两人,“你们……你们认识!” “很奇怪吗?” 江淮莫名其妙地轻轻瞥他一眼,然后一只手向背后伸去,林若雪忽然觉得被人牵住手腕,牢牢地被少年牵着固定在他的腰后。 少年并没有回头看她,但触到少女掌心的时候摸到了冰冷的湿汗,下意识就将力道松了一些,好让她的手腕不能脱离,却也不至于难受。 这一系列动作早被眼尖的王洛捕捉了去,他一脸不可置信:”你们俩竟然…..” 林若雪心中一惊,下意识那只被缚住的手腕就想要挣脱。 少年察觉到了身后的动作,心中不悦,另只手惩罚似的朝她的手心轻轻一拍,威胁她不要乱动。 少女不安分的小动作果然止住了。 面色却难以抑制地染上了一抹绯红。 “江小侯爷你…….” 王洛依然不敢置信地扫视两人,目光望望江淮,望了会儿又去看林若雪,就粘在二人面上来来回回地扫视了好几圈。 他今日敢下狠手教训林若风,那必然是早就了然林家如今的窘境,区区落魄的商贾之家,自己当然得罪得起。 可他万万没想到能沾惹上江淮。 江小侯什么身份什么性子,京都所有人都心里清楚得很,何况他不近人情不爱女色也是出名惯了的。 他记得头一回见江小侯,还是八岁在学堂时。 王洛从小便喜欢招惹漂亮小姑娘,那会儿学堂里有个员外家的小姐,七八岁已经生得粉面桃腮灵动可人,让他们这些小男娃见了就喜欢,几乎成日里都围着小美人转。而王洛更是一马当先,小美人上学回家吃饭读书他都要胶粘着人家,讨好赔笑一刻不离。 但整个学堂上下便只有一个小男娃不围着她转,素日里也不冷冷地不理她,这个人就是江淮。 小美人儿心高气傲,哪里容忍得了有人次次见她如空气,便激起了心里那股不服输不甘心的劲儿,带着跟班便去找小江淮的麻烦,那个倒霉跟班就是王洛。 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美人的臭小子而已,何况那小子素日里都冷冷清清地独来独往。王洛自幼也是学过几天剑术的,他斗志昂扬,他势在必得。 于是二人在马场堵住了刚习完骑术的江小侯,王洛二话没说将桃木剑抵在了小江淮的脖子上:“江家的臭小子,胆敢冒犯徐小姐,你可知罪!” 彼时的江淮小小一个,身高也不比同龄人高多少,扬起脖子也就和王洛平视而已。 那剑尖抵在他颈前一寸,甚至压出了一小片红色,他原本生得白,那肌肤上的一片红也就更加刺眼。 七八岁的小江淮却没哭没闹,低头看了看那剑,又抬眼看看了面前的一男一女,冷冷淡淡地盯着持剑的王洛,没发一言。 王洛被他的目光望得发怵,美人在旁他却别无选择,扬起桃木剑就要狠狠教训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冷面小子。 谁知腕间刚刚发力,就听见“啪”的一声,桃木剑脱手而去,再一抬头,那剑居然落在了面前的臭小子手里! 江淮冷冷地垂眸望剑,然后面无表情地持剑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阳光下像是莹亮的黑曜石。 他缓缓抬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找我的麻烦,真是蠢货。” 后面江淮说了些什么已被他全然忘了,王洛回忆时只觉得疼…真疼。 小小的桃木剑在粉雕玉琢的小童手里像是冷硬的鞭子,抽得八岁的他上蹿下跳哭爹喊娘,抽得一旁看着他挨打的徐家小姐眼泪涟涟地哀求。 那疼痛似乎伴随着他对江小霸王的恐惧存到了现在。 即便如今,二人早已长大,见面也十分客气,可他见了江淮,便还是觉得手疼脚疼屁股疼,便还是本能地不太想得罪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 第61章 于是今日的他就更加不敢信,当年骂他是蠢货的冷心冷肺江小侯,竟然会为了一个绅士落魄的少女撑腰,而且他们二人间居然好像是……..那样的关系? 不敢信,真的不敢信。 王洛觉得自己今日出门是倒了血霉。 于是他更加愤愤地剜了一眼尚在地上抽搐的林若风,虽然这回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下脚踹了。 然后目光又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面无表情地朝江淮一拱手:“那既然都是自己人,便是误会而已。今日多有得罪,小侯爷,再下便先行一步。” 江淮也微微颔首:“再会。” 王洛点了下头,便拎着鞭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而且走得很快,童年的记忆历历在目,他好怕少年下一瞬,就会像小时候那般抢过他的鞭子狠狠抽他一顿…….. “起来吧。” 林若雪听见少年说话了,有些讶异。 抬眼的时候,更是惊得悄半张了嘴—— 她看见玄衣的少年走到了躺在地上的林若风面前,朝他递了一只手,微微弯下腰,想要拉他起来。 第32章 训兄 林若雪是记得的。 她和江淮的渊源,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拜林若风所赐。 当时,是林若风为了一盒糕点又当街惹事,却惹上了江淮这个小霸王被对方揍了一顿,连带着林若雪和江淮算是结下了梁子。 要说方才的挺身而出还可以说是为了自己, 而此时的示好之举其实对他来说是全无必要的。 更何况今日之事, 就算他不出手, 林若雪也不会怪他。 以故于此, 向来爱恨分明的江小侯居然不计前嫌, 主动向林若风这样一个和他干过仗的人抛出橄榄枝,让林若雪惊讶之余, 心底也生出了暖意。 可林若风却不这样想。 “你滚开!” 他不但没顺势站起来,反而无比嫌恶地一巴掌打开江淮的手。 这一举动明显让在场两人都十分错愕。 江淮被打开了手,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反应过来,面上明显也透出不悦。 只是碍于林若雪,终将是抿了抿唇, 没有发作。 “你做什么!” 先发怒的居然是林若雪。 “他们俩认识,他们分明就是一伙的!” 林若风躺在地上手臂胡乱比划着。 在他黑白分明的小世界里,仇人就是仇人, 认识仇人的必然也不是好人, 何况还是江小侯这个原本就揍过他一顿的坏人。 林若雪气得一跺脚,她对于哥哥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很是气恼:“方才是小侯爷救了你,若不是他,你早就被打成猪头了!” 江淮养伤也就将将几天, 前些日子才为她挨了打, 如今老远骑马而来救她和哥哥于危难间,他却这样不知好歹! 林若雪越想越气, 望着赖在地上的林若风厉声道:“别人帮了你,你不知感谢,反而以怨报德!” “我不管,他们就是一伙的,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林若风见妹妹不向着他,索性赖在地上开始左右打滚,满身泥污溅起,引得许多行人都纷纷驻足,悄悄议论着看笑话。 林若雪感受到左右的目光渐渐压来,心中的耐性越来越少,她望着林若风压低声线,沉声道:“你给我起来。” 林若风哪里肯就范,兀自在地上扭曲:“就不起就不起,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要告诉爹,我要告诉娘!” “爹已经死了三年了!” 情绪往往都是在一瞬间爆发的。 林若雪自个儿都没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 过路的行人都停住,纷纷侧目看向这个浑身颤抖着的单薄少女。 委屈和屈辱铺天盖地般从回忆涌来,她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日子。父亲去世,连个前来悼念的人都没有。 她十二岁的年纪,一个人支撑着全局将父亲草草下葬,母亲为了贴补用度在灯下将眼睛都快熬瞎了—— 却偏偏是他,林若风这个本该撑起一片天的哥哥,从不知懂事不知事故,反而依旧秉着之前的性子胡作非为四处惹祸,次次牵连到她,次次叫她来善后擦屁股。 凭什么啊? 林若雪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泪水喷薄般地涌出眼眶,明明她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凭什么要她来次次收理残局呢,凭什么叫她来为一个大男人出头赔笑做小伏低呢! “若是爹爹还活着,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林若风,你对得起他吗?对得起娘吗?你对得住我吗!” 她越说越激愤,心中的不甘和难过终于在爹爹去世很多年的一个午后彻底爆发出来。 “阿雪——” 江淮蹙眉。 他望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疼痛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握紧的双拳在箭袖下颤了颤,终是忍住了。 昼日里的风轻轻吹过少女的脸,吹起她两旁沾了泪水的发丝飘飘而起,仿佛连风都想轻拂少女的脸颊,抚平她心中深藏已久的难过和委屈。 林若风有些懵了。 他轱辘一下从地上坐直了身子,睁圆了一双眼愣愣地望着妹妹。 第62章 “雪儿…..你…..你居然为了他——” 他目光扫向了兀自立在原地的江淮,然后又难以接受地重新望向林若雪的脸,“你居然为了他,来斥我?” 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又望了望江淮。 仿佛在一遍遍确信,眼前的情景不过是凭空杜撰,而他的妹妹依旧,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好妹妹,永远只会在人前拼命护着他,绝不会为了旁人指责自己。 变了…..难道一切都变了吗….. 林若风一时间觉得心中绞痛,他双唇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直直地盯着林若雪的眼睛,想从那双清秀的眉目中望出一丝丝的不真切。 林若雪也毫不避讳地迎上目光。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向他,二人就这样定定对视了良久,久到看热闹的行人都失了耐性纷纷散了。 “我不信!我不相信!” 林若风终究是败下阵,众目睽睽下,嗷得一声大哭出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胖少年,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在意仪容地嗷嗷大哭,仿佛像是还没开智地小童那般。 原本看完热闹散去的吃瓜群众被这过于壮烈的哭声吸引,又重新围了过来,悄悄地在他们四人一周聚了一圈,津津有味地观赏这个看着就不太聪明的庞然大物哭得鼻涕拉丝了老长。 “公子您…..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别哭了……” 连小芸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哄劝道。 当然是毫无效果。她目光求助地望向林若雪,想让她来管管这人。 可林若雪却比方才淡然了很多。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哭得天崩地裂的林若风,唇角轻勾了一下:“哭吧,无妨,多哭会儿,脑袋里进的水就能都哭出来了。” 原本哭得投入的林若风不知怎的,听见这句话立即就止住了哭,有些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妹妹怎么今日……不哄他了? 妹妹她真的变了。 想到此处,他又抑制不住地嘴角抽动,大有继续嚎啕的趋势。 但他终究是没有。 因为他看见妹妹面无表情地在嘴边比了下食指:“嘘。” 林若雪淡淡抬眼,扫视了一圈里里外外站了好几层的吃瓜群众:“诸位看尽兴了?” “尽兴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津津有味地直言道。而站他后面的亲娘立即面上一红,轻斥了一声就匆忙拉着他离开了。 剩余围观的人们也纷纷觉得面上挂不住了,讪讪地都散去了。 众人纷纷而去,路中央又剩他们几个人孤零零站着,林若风有些茫然尴尬地望着林若雪。 “走了,到那边儿去。” 林若雪望着他朝一旁的砖墙扬了扬下巴,砖墙那边,是条无人的巷子。 “哦…….” 兴许是察觉到了妹妹如今的不一样,林若风也不敢贸然再用之前的蛮横耍赖在她面前胡闹了。此时反而揣着手,乖乖地跟在妹妹脚步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巷子。 江淮脚下微动,想了想,还是在砖墙那侧止住了步子。 “哥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林若雪望着林若风的眼睛,神色平静。 “今日大声斥责于你,是我不对。但你实在不该又出来闯祸,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胡闹,叫别人笑话了去。” “可是…..雪儿你为什么会同他在一起……” 林若风显然更关心的事江淮的事情,他依旧不服气道:“那个人,他那样坏,他根本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 林若雪只淡淡地瞧着他,“凭他屡屡帮了我,还是凭他这次帮了你?” 林若风气得直跺脚:“我们一家人没他难道还不行了吗!” “行啊,我和娘还有些手艺傍身,不说衣食无忧但总能安身立命,那你呢,哥哥,你又要靠什么活?” 林若风一是愣住了,有些茫然地呆在原地。 他从未听过妹妹毫不遮掩地向自己谈论这些事,他嘴唇不甘心地翕动了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身上穿的绫罗,是江小侯送我的那间铺子织成的衣料,你平日里吃的大鱼大肉,是我和数十个绣娘赚的银子买的,你安身立命的住处,是安平侯一家施发善心接济我们的。” 林若雪平静地望着他,“若是没有他,没有安平侯和侯夫人,我们一家人还不知会沦落到哪里。” “你厌烦他想同他割席,有这个本事吗?” 林若雪声色平淡,可一字一句像是冰雹一样敲在林若风的心上。 他第一次面对这个素日温柔袒护他的亲妹妹,觉得这样陌生,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她亲口说出这样真实却苛刻的话来。 林若风有些无措地向后退了两步,林若雪望着他这副无措模样,心中说不疼是假的。 可有些事,现在不讲,早晚一天也要面对。而真到了那种不得不面对的地步,恐怕已是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 林若风胸口激动,眼中甚至噙了泪。 他依旧不甘心地指向墙的另一边:“就非得是他吗!” 第63章 江淮静默在墙的另一侧,感受到了这虚空的一指,心中一凛。 另一旁是心爱的女子,而在她的身侧,则是她那个对自己颇有怨言的亲哥哥。 江淮无声抿唇,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对面的空气似乎静了半晌,有风缓缓飘过,牵连着他的思绪飞去了那一边。 他听见少女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再抬首时音色清冽。 林若雪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平静地望着对面满面不甘心的亲哥哥,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他听见她轻声说—— “是。” 少女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非他不可。” 第33章 咱们回家 林若风彻底僵在原地。 他印象中向来乖觉懂事无条件偏向他的亲妹妹, 站在那里,扬起脸,目光清冽如水。 就在方才,她平和而坚定地告诉他, 自己有了想要奔赴的男子, 即使那个人为他所不喜。 林若风不哭也不闹了, 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 望着林若雪眨巴了几下眼睛。 林若雪不为所动。 于是他扁了扁嘴:“可是他并不好, 他也不一定会待你好啊。” 林若雪轻轻笑了一下:“那哥哥觉得,怎么样才算是待我好呢?” 林若雪风角轻颤。 “他喜欢独来独往, 总穿一身黑衣,不喜诗书经文,却独爱刀枪兵法。”林若雪像是回忆一般,缓缓踱步,风吹着纱衣翩翩而起。 “他并不爱笑,有些孤僻, 甚至脾气很坏。可是这样的人,会在我受排挤时替我出头,我受冤枉时替我生生扛下盐水沁了的鞭子, 知道我不喜被人垂怜, 就送我京都最红火的铺面叫我自力更生——“ 林若雪转身,定定望着林若风的眼睛:”或许他不够温柔,不够圆滑,有时还有点凶。可我知道他其实为人仗义, 亦有慈悲之心, 身居高位却从不欺凌弱小,更不会以身份压人, 遇到弱者出手相助,行事坦荡从不于背后刁难他人。“ 林若风又抽噎了几下,不甘心地摇摇头,“可是妹妹,就算没有他,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难道就不行了吗?” 没有他,就不行了吗? 林若雪望着远处的天幕,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晌。 微风拂过,她对着风吹来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这日子若是离了谁,也都得过下去。一如曾经的我也认为,也就这样草草地过一辈子了。” 她抬眸笑望着林若风,“父亲死了,娘身子孱弱,曾经的我支撑起这个家已然是精疲力尽,当时的我也认为,我再也不会遇到谁,更不会喜欢谁,我的未来就在那一针一线的缝缝补补中,耗尽人生,一切都有尽头,而尽头离我那样近,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是如今,我不这样想。” 暖暖春光,少女在满城的烟柳色中,笑得清清浅浅。 “纵然我家世落魄,纵然我之前吃过很多苦头,或者以后也不尽然平坦,可是那又如何?” “被一人放在心中珍重过,就才知道这人生到底该怎么活,才知道原来我这样的女子,也值得别人将最好的留给我,也应该去抬眼瞧瞧更大的天地,也能并肩于高门贵胄之间而毫不露怯。” “才幡然醒悟,我的人生,也有幸福开阔的可能。” 她回眸,笑望着林若风:“哥哥,我遇到了这个愿意待我好的人,你应该为我高兴。” 林若风望着她,双唇哆哆嗦嗦:“可是……他不过是贪欲新鲜,暂时待你好罢了…..你如何知道,他以后会一直待你好呢……” 他撅着嘴摇摇头:“雪儿….你不要被他骗了!” 而林若雪默了半晌,忽然笑开:“哥哥到底是觉得,他不会一直待我好,还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原本不配别人待我好?” “我……”林若风后退了两步,盯着林若雪,却说不出话来。 “哥哥是待我好的,我心里明白。” 林若雪笑着走上前,低头仔细地替林若风将繁乱的衣领整好,“可是哥哥,不应该因为一件小事,就永远同一人掷气。” “好了。” 林若雪笑着抬起头来,转过身去,“小芸,带少爷回去,好好歇息,不要气着了母亲。” 小芸应是。 万事不破不立。 林若雪撂下身后的林若风,用袖子揩了揩面上的眼泪,整理了神情,走出巷子时的步伐就分外轻快。 任何女子都有过好日子的资格,所以无论是谁,哪怕是最亲密的家人,也不该过分迁就,何况有的人,原本已牺牲了太多。 顾全大局,家事难事,她识大体了太久,身子太薄,是时候要放一放了。 玄衣的少年负手而立,早在不远处等着她。 她不知晓的是,方才她的一席话,已被人尽数听入耳中。 墙外的人看不明白,这个向来冷面冷情的少年,为何忽而立在墙边,像是默默忖了很久。 没人知道最后他转过身的一瞬间在想些什么,但少年向来冰冷的面容上,难能可贵地露那样少有的发自肺腑的笑,像春色里的一只蝶,终于等到了肯为他绽放的一朵花,而这朵花有着冰雪般的名字。 第64章 “阿雪,过来。” 少年笑望着她,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和煦。 他原本就生得惊绝俊美,平日里却总冷着一张脸阴沉沉的,如今他这样笑,林若雪才知道,他名字里的那个“淮”字有多衬他—— 漫漫秦淮蜿蜒三百里,而他会心一笑时,便是江陵最灿漫的那道春光。 林若雪恍惚了半晌,下意识便向他奔去。 呼呼的风声在她耳边浅浅擦过,林若雪如今才知道,毫不犹豫地奔向一人时,心中是这般的热切。 她在玄衣少年身前站住。 抬眸浅笑望着他,“久等了,江小侯爷。” 话音未落,自己却被人勾着脖子扯进对方怀里,“我都听见了,阿雪。” “什么?”她整个脑袋都贴着他胸前的衣料,呼吸不匀,回答得也瓮声瓮气。 “没什么。” 少年唇角勾出一个邪邪的笑来,“敢叫爷等这么久,必定要好好教训你。” 林若雪在他怀中呜呜挣扎,就听见脑袋上方江淮清冽的声色又响起。 “走。” “咱们回家。” ***** “人快来了吧!你下来别看了,该我看了!” “急什么急,我还没看见人影呢!”安平侯烦躁地打开赵氏扯着他裤脚把他往下拽的手,“莫动我!方才你都观望了那么好一会儿了,这回怎么说也该我了!” “反了你了?!” 赵氏后退半步,指着正苦苦扒着墙根儿往外探头探脑的安平侯就骂: “江文举你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不怕跌下来摔残了!就算咱儿子真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是我这做娘的该留心,你一大男人在这凑什么热闹!” “那是别人吗,是别人吗!是普通的姑娘吗!” 安平侯手扒着府内的漆红墙檐倏地转过头来,激动得胡须上下乱颤,“那是雪儿!那不是别家的姑娘!” “雪儿怎么啦!” 赵氏气势汹汹昂起头:“雪儿这姑娘我看着好得很,懂事乖巧生得也漂亮,她若能看上你儿子分明是你儿子的福分!” “谁说雪儿不好了!”安平侯两只脚都站在石头上踮起,才堪堪从墙内露出半个脑袋。 “就是知道雪儿是实打实的好姑娘,我才更怕淮儿会欺负了她!” “你放屁!我儿看着就是会疼人的模样,哪跟他爹似的。” “拉倒吧你!”安平侯回头狠狠呛了她一句,“你儿一天到晚冷着个脸凶神恶煞的,搞得全学堂的人都怕他,还疼人?不揍人都不错了!” “放你娘的屁!”赵氏急得破口大骂。 “好了,收声!收声!人过来了!” 安平侯猛得从石头上跳下来,差点跌出一个趄冽。 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也不顾长袍上还沾着草屑,拉着赵氏一阵小跑,躲在了一棵矮树后面,连忙蹲下。 “嘘!嘘!” 眼看着两人走进来,急得安平侯拼命在嘴边给赵氏比划。 “嘘什么嘘,好好看!”赵氏嫌弃地拍了下他脑袋,给他把脑袋正了回去。 两人就缩头缩脑地蹲在矮树后,目不转睛地悄悄盯着并肩走近的少男少女。 “几日后,皇姑母宣我进宫,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两人在矮树前站住。 二人间的关系不同往日,讲话也就不像之前还用那样生疏的句子。江淮问她的时候,没用问询,也没有邀请,而是自然地直抒胸臆,反倒像是命令。 听得树后的赵氏恨恨地叹一口气,怎么儿子讲话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哄几句劝几句都不会么! 却不料,林若雪站在那里,不假思索地朝他莞尔一笑,她说:“好。” “那之后的操场猎宴,你也要同我去。” 依旧笑得清清浅浅:“好。” “游园集会也…..” “同往。” “上元佳节……..” “同往。” “那天之涯海之角山之巅呢?”江淮唇角勾起一抹笑,漂亮眉目里星星点点。 “亦同往。” 林若雪扬起一张小脸,定定地望着他。 “可以了吗,江小侯爷——” 她刻意将最后几字尾音拉得很长,笑望着面前挺拔如竹的少年,眼中是藏不住的狡黠。 少年顿了半晌,反应过来就拽着少女的后领把人往自己怀里捞,“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臭丫头,胆敢戏弄本侯!” “嘘!先别说话!” 林若雪跌入少年臂弯的一瞬间,忽然在耳边听到了什么异响,倏地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怎么了?”江淮的动作也顿住,蹙眉扫视一圈,“兴许是什么鸟雀吧,府里草木多,风吹响动了也是寻常。” 林若雪缓缓点头,不经意地向那矮树望了一眼,转身拽他衣角,“走吧。” 望着两人的身影终于在长廊处消失不见,赵氏才猛地跌坐在地上,长长松了一口气。 “都怪你!一天笨手笨脚的,都躲树后了还不安生!”她恼怒地锤了一下同样跌坐一旁的安平侯,“若不是你发出声响,淮儿他们就不会走!” 第65章 “看都看完了,走就走吧!” 安平侯瘫坐在地上,用手掌作扇使劲儿扇着风,“万幸没被他两人发现就是了,若被发现躲在这偷听,我这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二人互相嫌弃地对视一眼,刚准备一同站起,往旁边一瞟,却又猛地跌坐下来。 “您们二位怎么会在这树后?” 江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抱臂而立,正低头冷冷地觑着他们。 “啊这…….”安平侯只觉得两眼一黑。 但此时只能极力装作丝毫不尴尬地样子,“淮儿啊,我和你母亲正看风景呢,也是刚刚才到这里,路过而已!” 说着朝儿子伸出一只手:“来,拉为父起来!” 但江小侯就是江小侯,迂回婉转那套在他身上行不通。 少年冷着一张脸俯视着他的亲爹—— “别介,多坐会儿,地上凉快。” 第34章 枕膝 安平侯:……… 他灰溜溜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毕竟, 偷听之举实属不义,任凭是谁做了这种事传出去了,都要被狠啐一句不君子不丈夫! 而他此番又被人家当事人逮了个正着。本就心虚,辩无可辩, 胳膊在空中停顿半晌, 自己只能略显尴尬地缩回手。 看得出儿子对他这个行为很是不悦, 此时依旧冷冷地觑着他二人。安平侯脑子一转, 岔开话题道:“淮儿啊, 你皇姑母吩咐了,让你这些天找些空子再去宫里一趟呢!” 见江淮依旧抱臂不为所动的样子, 安平侯急忙又接言道:“你姑母还专门吩咐了,叫你带上雪儿一起去呢!” “哦?” 江淮果然来了兴致,眸色也跟着一亮。 “皇姑母叫了阿雪一同去?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十二万分的真!” 看来提雪儿的名字果然好使,安平侯望着儿子终于渐渐转暖的脸色,心中长吁一口气。 作爹的,当然也不是怕自己儿子。只是这个亲儿啊, 从小虽生得粉雕玉琢,性子却和别的小童都不一样。 千方百计逗他笑,他也难得真笑一回, 总是冷着个小脸不爱言语。可若他真是生了自己的气, 却真能十天半个月不搭理自己个儿,偶尔给他娘才露一回好脸色,很是难办! 久而久之,就成了今日这样, 本能地便不想叫他不高兴, 而他若高兴了,连带着他娘和自己一起高兴, 二人能连乐好几天。 江淮望着一脸真诚的安平侯和赵氏,若有所思。 谁都知道,皇后这样身份的人,若是亲自叫了他二人一同进宫,那便是在面子上首肯了他和林若雪的关系,此等意义非同凡响。 “你呀也真是,有了相好还要瞒着爹和娘,若不是你上皇姑母告诉我们你和雪儿的关系似乎不一样,我和你娘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安平侯讪讪而笑,双手撑着地就要站起来,只是他蹲坐的时间实在太久,屁股刚一抬起,双脚一麻,他“哎呦”一声又重新跌坐回地上。 江淮从思绪中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去扶。 安平侯拉着他的手顺势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很美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好一个小没良心的,听到自己相好的名字才愿意来扶他!他这个当爹的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给轻而易举打败了,真是男大不中留啊! 儿子扶着赵氏也站起来,安平侯又转念一想,还好这个打败他的是雪儿那个丫头,儿子喜欢上的是这种聪明灵巧的好姑娘,总也强过那些别的纨绔日日醉身烟花酒巷。 罢了,他在心中喟喟而叹,当爹的,只要儿子幸福,败给一个小姑娘又何妨! “淮儿。” 赵氏自方才说起入宫之事就沉默不语,到如今才忽而开口。 江淮望向她,赵氏性子向来爆裂,鲜少有如今这样肃然的时候。江淮望见母亲这副神情,知道她是有重要话吩咐。 “你和雪儿感情好,娘再开心不过。”她神情凝重望着儿子,拉过他的手攥在掌心。 “但这次进宫你记住,切莫再去招惹万氏!” 江淮倏地抬起眼眸。 赵氏轻拍拍他的手,“上次之事,罚了万氏一门半年的俸禄就草草了事,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闻言,江淮的目光微动。他想起那日的情景,嘴唇轻颤了颤,望着母亲肃然脸色,终究是咽下话去。 “但,这是圣上的意思。” 赵氏说完,和安平侯都一道深深地望着他,眼前的儿子目光中闪过一丝不甘心,但转瞬就垂下了眼眸。 “我明白了。”江淮淡淡道。 从他出生在这样的高门贵胄,他便明白,大家身份虽看着尊贵,实则却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有些事,明白不如不明白,问了不如不问,哪怕是他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亦有不慎跌入风暴中心的可能。有些事,探进身子,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天边几片半明半昧的云霞在朱红的宫墙处闪了又闪,似乎是窥探着墙内蠢蠢欲动的风雨。 江淮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天幕,抿唇不语。 **** 天边小雨未歇,连绵如织。 第66章 周身玄色布满暗金绣纹的马车不疾不徐行在官道上,轿帘两边用金线各绣一个“江”字。 普通的车马见了便自觉避让,众人皆知,这是当朝皇后的母家—安平侯府邸的车驾。 林若雪在车内懵懵懂懂睁开惺忪的眼。 宣召进宫的时辰向来比平日晨起的时间要早,天蒙蒙亮,他们就乘上马车动了身。 她平常虽也起得早,却也鲜少睡得这样短过。故而才一上车没一会儿,伴随着窗外间歇的雨声和哒哒马蹄响,她控制不住地就眼皮粘起,身子不知不觉就软了下去。 车身经过一块凸出的砖石,猛得咯噔了一下。 林若雪方被惊醒。 她对着车内扫视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被自己睡得略有些凌乱的发髻。 一瞬间,她恍惚中意识到,自己竟在睡梦中无意地枕在了身旁人的肩上,她心中一惊,话到嘴边,下意识便说了句“抱歉!” 玄衣的少年原本在她身旁屏息端坐,闭目养神。听到她这话时,面上就明显透露出了不乐意。 江淮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略微侧目过来,“你抱什么歉?” “我……..” 林若雪才睡醒,甚至还不算全然睡醒。但也知道,自己方才靠了他的肩膀又下意识地道了歉的举动,于江淮眼里有些过分生疏了,这才又惹得这小霸王不痛快。 她摸摸自己的鼻头,悻悻地吐了下舌头,“我还有些困呢,小侯爷。” 说着她眨巴眼睛一脸真诚无害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意思是告诉对方:我不是故意疏远你的,只是才睡醒头脑不灵光才会如此,请你不要在意。 怕他多想,又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在她看来打得十分逼真,毕竟其中也并非全是表演的成分——因为她是真困。 谁像这个小变态一样每天雷打不动四时就起来练功啊,她又不是铁打的,早起犯迷糊很正常。 她在心中如是抱怨道。 江小侯好像也确实信了。 清隽的少年侧着目光定定地盯了她半晌,见她眨巴着睫毛困得十分真诚。 于是他用手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道:“来,困了就躺在这里睡。” 林若雪心跳一滞。少年自顾自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离宫还有半个时辰的车程,足够你小憩一会儿了。” 见林若雪兀自懵在那里,他眉梢微挑,用指节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怎么,想让我抱着你睡?” “不……不用……” 她瞬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么多时日,被他抱也抱过许多次,林若雪心中明白,她不是排斥和他的身体接触,若真要是厌恶对方的触碰,她也不会决心和他在一起,更不会当着林若风的面说出那样的心里话。 只是如今,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之前的几次接触都是江淮有意无意使坏。而如今真要她主动对着这半大不小的少年投怀送抱,她下意识便觉得慌乱—— 准确一点讲,就是胆子小,怂了。 果然,看到她这样拒绝自己,江淮下意识地便想要冷了脸色。 可又不知为何,他望着对方雪白的小脸因为大幅度晃动染上淡淡的粉色,唇角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勾起。 他甚至有些恶劣地发现,这么长时日了,自己似乎就是喜欢瞧她每每害了臊就慌慌张张的劲儿—— 人前是机灵到不行甚至能独当一面的小姑娘,人后还是改不了一害羞就全写在脸上的毛病。 他克制住内心情绪,整理神情让自己看着古井无波。 林若雪见对方扫向自己的目光瞬间又变冷,心中一阵慌乱。 但她下意识就寻了个借口,指着自己被雨水略有些沾湿的鞋袜,摇了摇脑袋道:“淮哥哥你看,我的鞋子方才踩了雨沾了湿泥,若是横着躺到你身上,脚翘起来会弄脏座位的层罩的。” 她眨眨眼睛,又抖了抖自己的外衣:“我的衣物也这样薄,母亲说了,这样睡着了会得风寒的。” 少女一脸无辜望着他,说得十分真诚十分认真。林若雪心想,真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借口。 少年也静静地望着她,颇有耐心地由她找完借口,然后十分冷淡地“哦”了一声。 “无妨。”他原本端坐的上半身忽然向她这边倾靠过来。 林若雪倏地一下睁圆了眼睛,望着身旁的少年站起身,又单膝蹲跪在了自己小腿面前。 江小侯在她的讶然中赫然抬起了俊白的脸,狭长的眸子正对上少女不安的目光。 “怕沾了泥污,帮你脱掉不就好了。” 林若雪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紧咬下唇,感受到自己纤白的脚踝从裙下被人捞起,握在手中。 她个头其实并不算矮,甚至远比一些同龄的女子要高,但骨架却生得天生浑圆纤薄,胳膊腿还有脚踝都细细的,被少年削长的五指盈盈一握就能环住。 或许是过于紧张,她连下意识挣扎的动作都忘了,眼呆呆地就看着少年捏住她的足,轻轻剥除罗袜。 两只珍珠般腻白可爱的脚丫被他单手握在掌中,少年指间的薄茧无意划过,蹭得她心中一阵酥麻,下意识发出“嘶”得一声。 第67章 “你的脚竟生得这样小。” 少年蹙眉认真地端详着手里的一对嫩白足子,似乎真的在观赏什么新奇的事物,指腹轻轻摩挲她脚心,下意识地“啧啧”两声。 “好了别闹了!” 林若雪面上一红回过神,匆忙从他指间抽回脚掌,路过他肩头的是时候还愤愤地往那里踹了一脚,“你有病,不嫌脏,不嫌臭!” 少女这肩头一脚对他而言自然是无关痛痒,故而江小侯并未生气,面色平静地坐回原位。闻言,真将手指搁在鼻息边一闻,无辜问道,“哪里臭了?” 林若雪见他动作,被惊到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忍不住又要一脚朝他面庞蹬去:“你还真闻啊你!” “好了!” 少年淡淡蹙眉,于半空中捏住险险踹到自己脸上的玉足,将少女的身子正过来,脑袋轻轻搁置到自己的膝头上。 又单只手轻轻一扯,拽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身子包裹住。 “睡觉。” 他沉声命令道。 车外雨声涟涟,少年身上的松木辛香沁入她鼻腔,林若雪枕在他的膝头上,竟也真难得安眠。 直到马车缓缓停住。 宫门前的太监尖利嗓门高声道:“江小侯爷到!皇后娘娘宣江小侯爷和林姑娘进宫!” 林若雪从睡梦中倏然惊醒,少年五指轻抚她的脑袋。 “阿雪,咱们到了。” 第35章 江文鸳 江皇后喜静, 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 纵然贵为一国之母,殿内洒扫侍奉的下人却并不多,江淮每每来宫时,都是跟了她十几年的陪嫁宫女亲自来接应的。 而今日静秋穿过宫门来接人的时候, 林若雪正被对面某人单手捏着小脸。 少女粉白饱满的脸蛋被玄衣的高挑少年一只手便轻松拿捏在掌中, 鼓囊囊得像只小仓鼠, 神情却并不很服气。 “江小侯你就别挣扎了, 今日给皇后娘娘这份跪拜大礼, 我说什么也是要行的。” “你敢!” 少年五指收紧,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直到少女粉嘟嘟的小脸在自己手中彻底鼓得像个球。 “本侯再说一遍,不许行跪拜大礼。一会儿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不许擅自作主,你听见了没有?” “没听见。” 林若雪眨巴几下小扇子似的睫毛,口齿含糊不清。 今日是她第二次面见皇后, 比起上次的寿宴之上,如今和江淮一同进宫则更显郑重。 再怎么亲近,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诶!她当然要进门就行个大礼给娘娘留个懂事知礼的好印象啊。林若雪两颊鼓囊囊地十分坚定, 江淮把她脸捏碎了她也要这么干。 少年的眸色果然深了, 隐约还透着几分熟悉的冷。 皇后是他的亲姑母,宣了林若雪一同进宫,那就是首肯了他二人的关系,如今也算是半个江家人, 江淮便坚持她必须与自己平起平坐, 礼数也应一致。 他不用行大礼,那她也自然不用。 这是她头一回来宫内面见皇后, 他不能让人将她轻贱了去,哪怕是只有一丝丝的可能,他也要捏碎在萌芽之中。 可偏生是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又笨又犟,青天白日地要将他气死! “林若雪,你是觉得如今是在宫中,本侯便不敢收拾你?” 他冷着声线将脸孔又对着她向下压低了几分,剑眉微挑,确定自己现下的神情看着十分严肃骇人,平日里学堂的公子哥们见了他江小侯冷了面孔,可都是要绕着走的! 可少女却明显并不吃这一套,她嘟着一张小脸,无辜地眨眨眼睛。 “对啊,你不敢呀。” 她没说错啊,他就是不敢啊。 这人平日看着生冷凶巴巴的,威胁的话也没少说,可哪一次真的硬下心肠对自己不好过? 没有啊。 林若雪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望他的眼睛,他难道觉得自己的故作生冷的威胁很怕人吗?好有趣哦。 江淮:……….. 行,他咬牙切齿。 就是被自己惯坏了,小丫头片子的。 他冷哼一声收回手,反正自己也怨不得谁。 静秋忍着笑意走到二人面前时,少年正负气,他故意跟少女站得很远,冷冷抱臂而立,谁也不瞧。 “小侯爷万安,林姑娘万安,皇后娘娘请您二位进宫一叙。” 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子笑着站到了林若雪跟前,对着二人温和行礼。 林若雪下意识便匆忙回礼,侧头去看江淮,那人却并不看她,只转身行了几步到自己身前,淡淡颔首唤了声“静秋姑姑”。 江淮时常进宫,早就和皇后身边人十分熟络,静秋就也没太多话,回身抬臂为二人引路,“请吧。” 宫内,两人并肩站的地方是凤宁宫正殿。 静秋说皇后还在梳洗,叫他们小侯片刻,便屏退了所有宫人,自己也退出殿去,从他们身后“吱呀”一声闭上了漆红的大门。 林若雪望望四周,朱红的漆羽石柱绘着几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她鼻子动了动,嗅到殿内萦绕的暗暗的香。 第68章 这种香她是熟悉的。 她曾很多次在江淮的书房里闻到过这种味道,连带着少年的衣带上也沁得是这种清幽的松柏味。 她下意识便侧目去看身旁站得笔直的江小侯。 高门子弟果然是不同凡响。平日里再怎么闹腾,关键时却是比谁都肃然知礼,上位不宣,他便不动,身姿挺阔地站在那里等候,如竹如松。 林若雪偷偷望着面如冠玉的少年,她莫名觉得,这样的松柏香味十分衬他。 而也在这样的一瞬间,她突然又察觉到,其实是门第差异悬殊得吓人。 江门望族,纵然是江淮这样武德充沛不拘小节之人,也在吃食香料一应用度上颇为讲究。用皇后亲赏的香料,穿圣上御赐的绫罗。什么时候想要面见了,便能随时临门一脚直达天听。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脚面,玉石铺就的地板在她足下泛着幽冷的光。 在这种光里呆得久了,有时难免会忘了,江家的门,本就高得骇人。 她十指逐渐攥紧了,身子也下意识得比方才僵硬了几分。 珠帘在不远处轻轻碰响,有女子的脚步声缓缓而来,林若雪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看着再镇定些。 直到她的仓皇被悄无声息地替换成指尖的温润触感。 感受到那层薄薄的茧轻擦过自己的掌心,林若雪的呼吸一滞。 她讶然侧目看去,少年的面色依旧冷冷的,直视着前方不看她,只是攥住她手掌的力道却丝毫不含糊。 少年骨节分明的五指和她的掌心交叉相扣,林若雪轻轻用力,少年灼灼温暖的体温便顺着指尖流淌,将她的慌忙也一应融化。 她顿了一晌,然后悄悄笑开。 她还是那个平凡地小姑娘,有时能独当一面,有时却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怕在高位者面前露怯,怕自己行差踏错。 可那个总穿一身玄衣的少年,不爱言语,一直这样,冷冷地,悄悄地,待她好。 她心中软绵绵的,听见珠帘后皇后在榻上坐定。 “孩子们,上前来。” 江皇后的声色惯得是轻轻柔柔的,听着叫人觉得亲切。 两人穿过珠帘走上前的时候,江文鸢正端坐在塌,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仔细观察,还透着几分病气。 “淮儿,到姑母这里……咳咳……..”半句话没说完,她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江文鸢匆忙拿帕子掩了嘴,又胸口浮动着咳了好一阵子,咳嗽和喘息声回荡空旷的殿内显得尤为惊心,瞧得林若雪一阵胆战。 “娘娘,您快喝点茶。” 她下意识上前去,端起桌上一杯热茶,一只手轻拍着江文鸢的胸口,另只手在前轻轻给她喂进口中。 “好孩子,姑母果然没有看错你。”胸口的剧动渐渐平息了,江文鸢轻喘着握住林若雪的一只手,“有你在淮儿身边,姑母才放心。” 方才等待面见时的忐忑不安早被皇后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吓跑了。林若雪摇摇头,望向对面站着的江淮,少年从那那第一声咳嗽起便一直紧皱着眉头。 “短短数月不见,皇姑母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江淮望着姑母面上那一层挥之不去的虚弱,蹙眉发问。 是啊,林若雪也着实被吓到了,江文鸢如今最多三十出头的年纪,上回寿宴见时还看着十分健朗,怎么今日瞧着便这样虚弱了? “呵。”江文鸢拿帕子轻拭唇角,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似如叹惋。 “当年小产时便落下的病根,平日里一直拿药石压着罢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老毛病了。” 林若雪心中却倏然一惊。 小产? 江皇后曾经小产过? 林若雪缓缓抬头,少年紧绷着那张同皇后肖似五六分的面孔,神情冷肃。 怪不得江文鸢从小便对江淮疼爱到近乎溺爱的地步,除了亲姑侄的干系之外,原来她小产过后再没能有子嗣。 年轻女子头回做娘,心中自然是千般疼万般爱,何况肚子里怀的还是皇帝登基来第一子,是千尊万贵的皇嗣。 极尽爱护着,可江文鸢腹中的孩子,死在了十四年前中秋月圆的那一晚。 中秋月夜,万氏忽称自己心口不适,于是原本答应与她共度佳节的皇帝便带了数十个御医去了万贵妃殿中。 江文鸢望着皎白明亮的圆月,低叹一声“也好”,他原本就是身系整个朝廷家国的君父,登基不久,匀衡后宫恩宠才能稳住前朝的江山。 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在夜里被腹中的剧痛唤醒。 皇帝匆匆赶来时,她的孩儿已经化为了一滩血水,在那个人人都欢度的夜晚。 没人知道千般照料明明已经稳定了的胎儿如何会在一夜之间流为小产,皇帝一气之下要杀了整个凤宁宫的人,一直麻木靠坐在床头的江文鸢才终于如梦初醒。 她面上泪痕交纵,却早已哭不出来。 “事发突然,请皇上放过他们吧。”她神情木然地望着皇帝,心如死灰,却还是不忍看着这满宫的下人陪葬。 第69章 皇后悲天悯人,跪了满地的侍从们痛哭声四起。 江文鸢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她的孩子至死,也没能瞧见这个天地一眼。 “罢了,都过去了。” 皇后放下茶盏,幽幽地叹了一声。 她小产后身子虚弱,自然不会再有子嗣,这些年几乎是拿江淮当自己孩子疼。 胎死腹中,她当然不是没有恨过,没人知道每一个中秋月圆夜她是如何望着月亮心如刀绞。 可是她是皇后,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江门一族的骄傲。 自小的礼义闺训告诉她,身在宫中,她要明白这金顶之下,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她自己的孩子死了,可是最疼爱的侄儿健康长大,身旁还有这样一个好姑娘相伴,她望着面容姣好的少女,觉得很高兴。 “雪儿日后不必这样拘礼。”她轻抚着林若雪的头发。“姑母很喜欢你。” “你能和淮儿一起来宫中看我,姑母很是高兴。” 第36章 劝他从军 林若雪摇摇头, 放下手中茶盏,轻抚她的背。 面前的女人贵为一国之母,她家世高悬,面容姣好, 神态虚弱。 林若雪望着这一张苍白美丽的脸, 她第一次能直观地感受到—— 眼前这个举国上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她活得并不快乐。 “上次你们受了万氏的欺负, 姑母纵然心疼, 可圣上自有他的决断。” 突然提到此事,她的神情一黯, 隐约一声浅浅的叹息。 “可是淮儿。”她倏地抬起头,眸光明亮。 “你能及时护着雪儿,姑母很是欣慰。” 说着,她拉过江淮的手,目光殷殷地望着这个自小疼到大的亲侄儿。 “我们江家三代国戚,家风端正。” 她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习武之人,本应帮扶弱小。”她牵住侄儿的手又让他同自己近了一些。 “你能于不平之时,舍身护住自己心爱的女子, 姑母替你骄傲。” 眼前女子神态决然, 林若雪望着她,莫名地眼眶发热,心中酸楚。 纵然早知皇后为人端正,可当日替自己挨打的, 毕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亲侄儿。 为了自己这样一个身世落魄的女子, 沾了盐水的鞭子,生来尊贵的少年生生挨了二十下, 她来之前,其实很害怕,作为江淮的亲姑母,会不会因为此事,厌恶自己。 可江文鸢没有。 万人之上的国母,名言赞许她的亲侄儿为自己做的一切,褒奖他对自己的袒护,即使这二十鞭,早让她心痛不已,彻夜难眠。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女子苍白的面容,她是皇后,是长辈,是整个天下最高贵的女子。可是林若雪如今瞧她,完全未感到面对高位者的压迫威严—— 唯余心疼,唯余钦佩。 她像是一把身骨纤薄却极力张开自己的伞,纵然被强风刮拂,却毅然撑着病弱的身躯,为天下女子遮风挡雨—— 哪怕她只是名不经传的一棵小草。 “若是再有下次,姑母希望你还是如此这般——” 话没说完,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江文鸢的胸口剧烈起伏,话憋在胸腔里说不出,几乎要被呛出泪来。 二人一惊,林若雪回神过来,匆忙赶上前去安抚喂水,好一阵子,才堪堪平息下来。 “不打紧。” 江文鸢稳住身子,笑着轻拍她的手背,目光安慰似的又向紧蹙眉头的江淮望去。 “姑母的身子不妨事。”她垂下眼睑,低低地笑了一声。 “姑母只是在这宫中啊,熬得太久了。” “娘娘——” 林若雪心中一酸,突然跪下身来。 “请娘娘放心,雪儿定会时常来看望您的,还请您务必多多注重身子。” 原本在宫外决定要行跪拜大礼的时候,是秉着留下一个好印象的目的。 可如今亲眼见着了眼前的女子,她美丽,亲切,满腹愁绪却良善端方—— 林若雪打心里敬爱眼前的女子,不由自主地便要向她行此大礼,心中带着酸涩的疼。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江皇后一惊,匆忙伸手要扶起林若雪,可一双手伸在半空,忽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淮儿,快——”她急着去扶,却又被身体剧烈的浮动打断,“快扶雪儿起来——” 江淮屈膝将林若雪搀起,眉眼紧肃,与她并肩而立。 林若雪起身又安抚了好一阵,江文鸢的咳嗽才堪堪平息住。 “淮儿,你先出门候着,我有话单独同雪儿讲。” 江皇后望着二人,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两人相互碰了一下目光,林若雪也是一惊,居然有话,单独同自己说? 再去望向皇后,她依旧面容平和,可神态却依然坚持。 可留她的是皇后,江皇后开口,自然有她的道理。林若雪颔首,轻声应下。 江淮蹙眉望了望林若雪,双唇轻动了一下。 “放心——” 从小看着亲侄儿长大,她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她笑望着江淮,柔声道:“外面有静秋看着,你在外面等候,我不会让人再算计雪儿。” 第70章 少年看向林若雪,顿了半晌,肃冷的目光才平和下来。 踌躇一恍,还是走到林若雪面前,刻意压低了声线: “你出了殿门,哪里也不许去,立即来找我,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林若雪耳根发烫,心中纳罕。 这个傻子,是觉得自己刻意压低声音别人就听不见了? 她匆忙推开他催促“好了快走吧你”,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后面容。这种让人羞涩难为情的话,也就江淮这种人好意思当着长辈的面说。 这边江皇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茶杯端在面前小口啜饮,意图挡住自己忍俊不禁弯起的唇角。 她望着江淮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放下茶盏。 年轻真好啊—— 她幽幽地低叹一声。 少年锦时,两两相悦,曾几何时,这也是之前的她自己呢。 “皇后娘娘。” 送走江淮,林若雪乖巧地站在江文鸢面前,乖巧地朝她一福。 朱红的漆门在她身后应声合上,青玉地板泛着幽幽的冷,林若雪站直了身子,第一次单独对着这位仁爱端方的皇后。 “好孩子,过来些,离姑母近些。” 江皇后拉住自己的手让两人离得近些,她的指尖冰凉,林若雪垂眸望去,苍白瘦削的手掌没有一丝血色。 “姑母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她温和地轻抚林若雪的脑袋,“我们这样的人家,总有一些纨绔不知进取,日日醉身烟花柳巷,即使娶了妻生了子,还是丝毫不知收敛,到最后败尽家业,儿孙凋零。” “所以姑母很高兴,淮儿心悦的是你。” 一国之母这样夸自己,林若雪有些不好意思了,悄悄地低下头,小声道,“小侯爷他……他也很好。” 江文鸢努力止住唇间笑意,“是啊…..你们都是好孩子。” “雪儿你聪慧灵巧,淮儿武艺上亦能拔得头筹,纵然脾气急了些,但姑母知道,你们是能好好相处的,是不是?” 林若雪望着对面女子清秀的眉目,定定点头。 “可是雪儿,姑母今日留你在这里,是有事要单独拜托你。” 江文鸢的神情忽然郑重起来,林若雪心中一惊,惶恐道,“娘娘有事吩咐就是,何谈拜托?” “雪儿不明白。”江文鸢闭眼摇了摇头。 ”有些事,有些话,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怎么叮咛都没有用。” 她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的眼瞳,“而只有你开口,他才愿意听。” 林若雪心中一凛,她感觉到腕上握住自己的力道比方才收紧了些。 顿了半晌,她抬头迎上江皇后的目光。 “娘娘请讲,雪儿都会记在心里。” 江文鸢望着她,缓缓点头,“雪儿可还记得,那日万氏来找你麻烦时,都说了些什么话?” 万氏…… 林若雪垂眸,那日万氏来势汹汹,阴阳怪气的,先是讽刺她麻雀想飞上枝头,再是几番探寻江淮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再后来,就是狠狠抽了江淮二十鞭…… 难道说….. 她突然想到些什么,眸光猛得一颤—— 林若雪倏地抬起头来,试探着接言,“她还说,江家外里繁华,内里却像空壳一般,是娘娘您一人苦苦支撑……” 说到最后,林若雪自己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睁圆了一双眼望着江氏,声线里隐隐带着颤抖。 “不错。” 江皇后波澜不惊,深深地对望林若雪那双惊惶的眼。 “万氏一门嚣张跋扈,但其实他们家的人,比咱们家还要瞧得清楚呢。” 江文鸢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移到窗外的虚空。 “江家荣耀了三代,每一代人都蒙受皇恩。” “当初江太公跟着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到了如今,将近一百年过去了,江家却再也没能出一个手握实权之人。” 江文鸢的目光有些涣散了,转来看向林若雪,“万氏和别的族门早就蠢蠢欲动,这么多年,皇帝都换了三个,江门却还一直蒙着祖上的荣光过活,靠世袭的高位维持繁荣。” 她靠坐回身后的绣枕,“祖上再大的繁荣,纵使皇恩浩荡,又能撑到几时?” “何况,雪儿你也见了,,我这样的身子——” 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将她的话打断。 林若雪匆忙上去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却五味杂陈。 江文鸢话说到一半,可她也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话里同样的意思,被三个人分别说了三次。 徐青第一次说时,林若雪还能不信,万氏又说起时,她也能觉得犹疑,可如今,当朝皇后亲口所言—— 由不得她不信。 先祖创下的家业再阔气,皇恩再浩荡,可是皇室早更迭了几代,若一直背靠着余下不多的皇恩中沾沾自喜,早晚是大厦将倾。 江门如今,除了蒙受祖上的余荫之外,说到底,撑起整个门族的,就是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子—— 江家唯一的嫡女,全部族人的倚仗—— 第71章 江文鸢。 皇后若殒落。 江家的基业便岌岌可危。 林若雪神色复杂,她扶着皇后重新靠回绣枕,又铺开一张毯子盖在她膝上。 “所以娘娘,是想叫我劝诫小侯爷,考取功名?” “并非如此。” 江皇后望着林若雪,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是淮儿的亲姑母,他擅长什么,我心中明白。” 她手指轻轻扣响桌沿,“他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却不是块静下心读书的料子。” “求功名也有很多条路,并非只有举试这一种。” 林若雪望着她沉沉的目光,有些明白了,下意识便接过话茬: “娘娘是想让他,从军?” 江文鸢缓缓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 “正是。” ***** 林若雪走出凤宁宫的时候,天外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绢白的油纸伞倏地在她头顶撑开。 她顺势望去,替他握住伞柄的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她目光一路顺着黑的箭袖向上游。 少年清隽英挺的眉目略微染上一丝不悦。 “皇姑母同你说了什么话?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衫,自然而然地披在了林若雪的肩上。 “天这么凉了,还穿得这样少。明日还要同去草场猎宴,不怕染了风寒?”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颀长,五官俊朗。 有些责怪地望着她,怪她不知照顾自己。 林若雪望着江淮那道锋锐的下颌,那样美好的外表,那样高贵的身份—— 她却莫名地,没来由地想要苦笑一下。 细雨穿透云层,夹杂隐隐摧折的风势。 她第一次觉得,生在这样的门第里,也未必是人人艳羡的美事。 “这样的风雨,小侯爷会觉得冷吗?” 林若雪走出宫门时,江淮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面对着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话,他有些不解,眉头扬了扬,“这样的小雨,我可不觉得冷。” “怎么突然这样问?” “没什么。”林若雪一转眼却又恢复之前一往的笑。 她只是很希望很希望,眼前清隽高挺的少年,在以后的人生里,哪怕遇到再大的风雪。 也不会觉得冷。 第37章 命运 夜里的风吹开虚掩着的窗棂的时候, 林若雪还没能入睡。 一盏烛灯在窗边噼啪跳着的火星子,她披着外衫伏于案旁,笔杆刷刷地动着。 书案上摊开了两大本春雪的账目,平日里这个时辰, 她其实早也睡下了, 只是前几日皇后的那番话, 总时常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白日夜里都总不免想起被嘱托的那件事。 横竖睡不着。 江皇后能亲自找到她, 那就说明江淮的爹妈或者是族中其他人早就好言相劝过了,不过不用想也知道那小霸王绝对冷言冷语地拒绝。 在京都长大的千尊万贵的高门子弟, 却要脱离这金贵舒适的日子,从军去塞外那苦寒之地,这个落差,确实也很难让人接受。 受人之托,却不知如何开口,林若雪挠挠头, 这好事儿怎么就落她头上了!何况她自己—— 也是千万般舍不得那个人的呀。 越想越烦躁,将账本倏一下合上,笔杆也胡乱往桌上一摔。 忽又想起些什么, 她从墙上摘下一幅画, 摊开在案。 小芸被她摔笔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走进来的时候,林若雪正对着桌上那幅画出神。 “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看见端坐在案那道纤薄的背影, 小芸一下子也清醒了不少, 几步走上前将风吹开的窗户掩上,又随手找了件薄衫给林若雪披了一层。 “姑娘近些天每日都歇这么晚, 是不是春雪那边出了什么事?” 林若雪没接言,依旧望着那幅画,轻笑着摇了摇头。 “小芸,你上前来。” 她本转身要为林若雪铺床,却突然听见姑娘唤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又折了回去,面上有些疑惑。 她将身子凑到案边,林若雪将摊在桌案的人像拿在手中立了起来,又微微挪动身子给她腾了些地方,好叫她更清楚地瞧见那幅画。 “小芸,你可还记得,你上次见了这幅画时,说他像谁?” 像谁? 小芸顿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叫自己神思更清醒些,低头又凑近了几分,仔细端详画上的人像。 画上之人的五官并非被描摹得太清晰,但寥寥几笔,还是能瞧出,少年长枪拄地,一身戎装,身姿挺拔高大,眉目清隽俊朗,却又依稀……带着几分肃冷。 她脑海中骤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小芸有些无措地咬唇,下意识便去看林若雪的神情。 上回初见这幅画时,画中人和自家姑娘可是十足地不待见,虽说今日两人关系早非同一般,可她还是不敢轻易作答。 要是因为她无意说错一句话,让两人产生了隔阂嫌隙…..那可就太不好了。 林若雪看出小芸并不敢轻易作答,心中早猜透了七八分。 第72章 她笑望着小芸,柔声道,“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姑娘我……”小芸有些慌乱,她是看出来了,可不敢说呀。 看出她为难,林若雪倒也没打算继续追问。 晃动烛色中,她定定瞧着画中之人,指腹轻柔摩挲着少年的脸。 “咱们都知道,画里的,我梦中的,就是江淮,对不对?” “姑娘…..小侯爷他……” “皇后娘娘知道,你我也知道,有些人,注定是要征战沙场的,命定如此,生来如此。” 她低头轻笑,笑得却是自己。 那日在茶楼,他第一次唤她阿雪的时候,她就依稀猜到,梦中那位征战四方的少年武将就是他。 她不是不希望他去建功立业,只是这样一个少年,要离自己那样远,还必定会面对着浩荡敌军出生入死—— 她心中酸楚,涩涩地疼。 林若雪打开窗户,任凭夜间的冷风灌进屋子,冰凉吹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 或许本就是天道公允,出生于那样的人家,也注定背负不平凡的命运。 扑朔的未来像是忽地朦胧凝为一轨,十六岁的林若雪身在其中,第一次觉得那样茫然无措。 看似高悬的门楣竟摇摇欲坠,宿命在少女面前初现雏形时,她却不得不认。 她低头哂笑,既然命定如此,纵然千般不忍—— 但就由她,来做一次恶人吧。 “姑娘……”小芸有些茫然了,嗫嚅地唤着她。 她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么,不明白她为何,要对着一副小侯爷的肖像这样出神。 又为何,看起来这样哀伤。 ***** 猎宴的校场上,草长莺飞。 数百位高门的贵族子弟在这诺大的一片原野上飞奔驰骋,比赛骑马射箭。 毫无意外的,江小侯爷又是拔得头筹。 林若雪就在猎场尽头的廊亭处等他。 之前,两人总一起出没时,还总有些爱传闲话的同窗子弟们对着两人的背影闲言碎语。有些不怀好意的也总猜测她这攀上高枝的麻雀,什么时候会被江家厌倦了丢弃掉。 毕竟,千般金贵的小霸王江淮,无论看上了哪家姑娘,在贵族子弟的圈子里都是相当炸裂的新闻,遑论对方还是个落魄了的商贾之女。 如今二人共同面见皇后的消息散出来,很快就传遍了各府人的耳朵,闲话也就自然散了,众人对这总同进同出的一对小男女也就见怪不怪。 林若雪在廊亭中找了处地方坐下,展了展裙摆,用手肘支着下巴,望着亭外一众锦绣鲜衣的少年少女们来来往往,风吹动她的衣袖轻轻鼓起。 之前她刚和江淮在一起时,也不是没有善妒又不服气的世家小姐们来找她麻烦。 小姑娘家嘛,纵然江小霸王这人平日里看着再冷冰冰地不近人情,却着实生了一副顶顶傲人的面孔,家世又十足高贵,故而大家对他同时兼具着“想要接近”和“不太敢沾惹”的双重感情。 所以当林若雪横空出世的时候,先前那些不敢接近却又蠢蠢欲动的小姑娘们,总寻着各种由头到她身边冷冷审视,心中不服。 既然能是她,那凭什么不是自己呢?她们倒要看看这身世落魄的小丫头有什么出色的本事。 林若雪自父亲去世以来,独自当家了这么些年,冷眼冷语倒早就是瞧遍了,也惊不起什么波澜来。 何况这些小姑娘,无非是心高气傲不服输罢了,倒也没什么真切实在的恶意,无非是酸溜溜地阴阳怪气几句,大多都被林若雪好言好语地劝走了,有些甚至还成了能说上话的朋友。 小女子间微妙的仇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家对着林若雪这么个看着安静又老实的小丫头,情感从最开始的“就凭她?”到“也没什么特别的吧看着呆呆的”,最后又觉得“算了,挺可爱一小姑娘,对她好点儿吧。” 就这般,最后林若雪没受什么冷言冷语,反而多了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世家小姐当朋友。 许嫣然便是其中一个。她望见林若雪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廊亭,回头跟之前围坐着说话的密友们说了声,提了裙子便一路朝她小跑了过来。 “雪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许嫣然是朝中一位二品大员的独女,从小被千尊万贵地娇养着,性子活泼开朗,嗓门也很大。 林若雪见她来了,下意识便要福身,“嫣然姐姐。” “行什么礼啊,坐!”许嫣然不喜欢她总这么客气,没等她起身就把她重新又压回座位上。 她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江小侯爷呢?” 林若雪如实答道,“小侯爷他方才结束骑射比试,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他叫我在这里等他。” “哦,骑射之术啊。” 许嫣然若有所思地嗯了声,“江淮这人也是奇怪,平日里那些文绉绉老头的课从没见他来,到时骑马射箭打猎比武这些——” 她认真地想了想,“他确实好厉害!好像的确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第73章 “雪儿,你说——”她抬头向林若雪望去,“你说他是不是,天生的就该去做这些啊?” 一瞬间,林若雪神思有些错乱。 若换在以前,她可能会浅浅地笑笑,心中还小小地替那人骄傲一下。可是如今—— 她想到那个梦,想到皇后,想到整个江家和少年不得不背负的命运—— 她有些失神地垂下眼眸,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也许是吧。” 许嫣然大大咧咧,自然察觉不到她的神情有什么变化,自顾自地接言道: “不过要我说,雪儿,最厉害的还属是你啊!” 林若雪抬头:“啊?” “咱们整个京都,也就属你——”她往林若雪耳边凑近了些。 “才能制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换作那些娇滴滴的高门千金们,她们可没有这个本事。” “……….” “你不知道。”许嫣然自顾自地说得很是尽兴。 “之前有多少小姐千金们,觊觎江淮那小霸王。可是他看着太凶了,大家纵然喜欢,却也不是太敢…….” 林若雪忍住心中笑意:“哦?” “是啊是啊!”许嫣然点头,“其实,我们一直总想问问你——” 她将声线刻意压低了几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那个…..就是你平日里和他在一起时,他不会揍你吧?” “………” 许嫣然忧心忡忡地接言道,“就像平常他揍别的同窗那样……” 第38章 她的唇 静默半晌。 林若雪尽量平静着将目光移开, 头皮发麻道:“不曾……” “哦。” 许嫣然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挠了挠后脑勺,“那他对你确实挺好的,毕竟他谁都打。” “……….” 林若雪有些坐不住了, 左顾右盼想找个理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奇宝宝许嫣然又开口了, “那你们俩亲亲过吗?” 林若雪:“………..” 她挠挠头, “嫣然姐姐, 要不今天咱俩就先聊到这里吧。” 许嫣然望着她的反应却像是立即明白了什么, 睁大了眼睛原地一蹦三尺高。 “不是吧!”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嘴巴张得老大。 “这么久了,你俩没亲过?” 她又弯着腰直愣愣地盯着林若雪的眼睛, 仿佛找到了什么稀奇宝贝一般:“那总抱过吧!” 第一次面对这种“严刑逼供”,林若雪有些不知所措。 她望着许嫣然眨眨眼,心里嘀咕,难道….应该亲亲,应该抱抱么…… 他们好像确实还没有正式地亲亲或者抱抱过。 一般都是江淮勾着脖子把她往自己怀里扯,她本能地还要去躲…..好像确实没有画本子里那样, 很正式很认真地亲密过…… 是不是自己有点奇怪啊。 总不能是江淮不想亲她吧….. 空气安静半晌,许嫣然果然有些泄气了。 只是表情却更加凝重。 她左右瞧了瞧确认四下无人,弯腰刻意压低声线, 凑在林若雪耳边悄悄问道: “他是不是不举?” “……….” 见林若雪没说话, 她神情又肃然了几分,又凑近了些,很贴心地不叫其他人听到: “跟小侯爷说,别自卑。” 她目光笃定地握紧林若雪的手:“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我那儿还有上好的方子。” 沉默半晌。 林若雪十分配合地抓住她的手, 面色肃然:“好,我一定好好安慰他, 克服病魔,共渡难关。” 许嫣然望着林若雪定定点头,神色更加坚毅地拍了拍林若雪的手背。 以示鼓励。 一声长长的嘶鸣打破了无言的沉默。 许嫣然回头,望见亭外正由远及近的一个小点,有些慌乱地“呀”了一声。 “江小侯要回来了我先走了!” 纵然和林若雪关系已然不错,但刻在学堂子弟骨子里的对江淮的恐惧,让她觉得此时还是溜之大吉比较好。 白马玄衣的身影渐渐清晰,许嫣然提着裙摆一边小跑一边回身跟林若雪打着招呼。 “雪儿我先走了啊!” 还不忘连连回首鼓励道,“跟小侯爷说,别自卑啊!” 林若雪也笑着向她摆手,心里觉得许嫣然的担心尤为多余。 江小侯其人,别说他是个正常男子,就算他真的有不举之症,也是绝对不会自卑的,而是会选择—— 把其他人都阉了。 *** 一身玄衣的少年手持缰绳停在廊外,高坐在鬓发飞扬的白马上。 猎场的风向来比城里的猛烈,吹动少年的衣衫轻轻鼓起,箭袖下骨节分明的十指紧了紧攥在掌心的缰绳。 即使是这张见过无数次的面孔,但当他沐着阳光再次出现在林若雪的面前时。 她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怎么有人会好看到像一个妖孽。 许久不见动静,马上的少年剑眉微挑。 他高坐在马,阳光细细碎碎地在他玉白的面孔印下光影,勾勒出一条锋锐好看的下颌。 第74章 江淮又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略弯下腰,微微眯起漂亮的一双眸子,像是打量一只有趣的小兽。 他下巴微收,挑眉望向她的眼睛。 “笨丫头又发呆,见到小爷怎么不叫人?” 林若雪回过神,清浅地笑了一下,刚想走过去。 听见马上的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 一人一马却已率先而动,她只觉得眼前一晃,下一瞬,自己就被少年单手拦腰抱起。 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她觉得风声从耳边擦过。 一个回身。 自己已经稳稳地横坐在了马背上。 紧贴着少年的胸膛。 原本静置着的风景在自己眼前飞驰而过,林若雪紧紧抓着身下的马鞍,深吸了一口气。 “小…..小侯爷武艺又精进了哈。” 不知为何,她不太敢看身后少年的神情。 江淮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倒是一直看向前,专心纵着马的方向。 “捞个你而已,能有多费劲儿。” “………” 马跑得很快,经过了有人迹的地方,又爬了个小山坡,停到了一处不算太高的小峰上。 江淮把她抱下了马,在一棵矮树上套了缰绳,向另边的一棵老树走去。 那棵树生得很高,树冠茂密得像是层层叠叠的云,约莫有几百岁的年纪,孤傲地立在最靠近崖边的山头上,幽深的繁茂中隐隐的鸟雀啼叫声此起彼伏。 江淮在树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拂动他的衣角翩翩而起。 少年凭风而立,目光定定地望着山下缩小了的檐檐角角,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凝得像平湖中的水。 辨不出情绪。 半晌,他朝她伸出手:“阿雪,过来。” 林若雪正温柔地轻轻抚弄着白马头上的毛。 白马是寻遍京城也仅此一只的千里宝马,一身威风凛凛的腱子肉很是威风,名字唤作雪灵。 闻言,林若雪转头应了一声,将手中最后一点草料喂到雪灵嘴里,雪灵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她的手心,林若雪摸摸他的脑袋,转身向少年走去。 两人并肩靠坐在老树的树干上,脚下是京都隐隐袅袅的房檐和炊烟。 他们所在的碧华峰并不算是多么高的一座山,甚至只算是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但他们两人坐在的这个地方视野极好,算得上是京郊最高处。 打眼望去,能俯瞰整个京城。 “我年幼时,时常在这里练剑。” 察觉到身旁默了良久的人开口说话,林若雪下意识向他望去。 少年半倚着树干,一只手臂懒懒搭在支起的小腿上,云靴包裹着修长紧实的肌肉线条。 他目视着前方漫不经心。 “小时候我不爱念那些酸朽文人的书,总被先生罚,个子也生得不高,没少遭人欺负。” 听到“欺负”两字,林若雪有些吃惊。 她如何也想不到,从她进京来就久闻大名的威风凛凛的小霸王,年幼竟也有遭人欺负的时候……. 她神色顿了一下,定定地向他望去。 江淮面上却没什么反应,甚至随手揪了跟尾巴草漫不经心地吊在嘴里,两手交叠撑着后脑勺,神态更显散漫。 “那时我受了欺负,也没脸向谁告状,经常弄得灰头土脸,下了学别人都走了,我就一个人爬上这小山坡,抱着树干偷偷哭。” 少年神色自然地像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林若雪望着他深邃立体的侧颜,想说什么,终归是动了动唇,将话又咽了下去。 “但我也是在这里,遇见了我师父。” 少年想起什么,自然地伸手向山下的一个方位遥遥一指:“就那处,飘着白烟的茅屋,便是我师父的住所。” 林若雪顺着他的手势向下看。 山脚下,果然有一处不起眼的茅屋,飘着袅袅的烟雾,门前种着一排花,还养着几只鸡鸭。 她下意识地“咦”了一声。 江淮一身的好功夫,又生得这样尊贵,她原先以为能教他的师父。无论如何也是满身气派满苑桃李的宗师。 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堂堂江小侯的师父,竟隅居在这样简陋偏僻的小屋里,远离闹市,孤零零的,哪有什么气派可言。 “师父他无心庙堂功名,原本想一辈子安安静静避世于此当个逍遥散人,却不想那日雨大,又恰巧遇到了我。” 少年眸光深邃地望着山下的那一点,“师父心善,终归不忍我一小童在外淋雨,将我接进了屋,又处了些时日,觉得与我投缘,才收我做了他的第一个弟子。” 江淮幽幽地道,“也是唯一一个。” 林若雪望着山下若有所思,原来是个世外高人。 想了想,她又问,“那平日里为何从不见先生他到侯府上来往?” 江淮摇了摇头道:“师父本有心避世,一生不出此山,他收我做徒原属破例。” “师父说了,只见我三次。” 他顿了一下道,“在这山中教我武艺算是一次,日后我若逢生死关头可再见他一次。” 第75章 林若雪若有所思望他:“那第三次?” 沉默半晌,江淮望着山脚,淡淡道,“第三次便是肉身陨落,魂逢九泉之时。” 林若雪望着山下久久地想了一会儿,有些明白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定定地望着少年的侧脸:“江淮,你说,那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也那样,上穷碧落地寻我的魂魄?” 江淮一愣,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悦,皱起眉头道:“你又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不嫌晦气。” 良久,像是认真想了半晌,少年开口,神色淡淡。 “这是自然。” 林若雪望着他,忍着心头的笑意,有些按耐不住想要翘起的唇角,故意似的继续追问,“小侯爷此话当真?” ? 江淮挑眉,侧过头来望她,少女粉白的小脸在日色中泛着微微的光,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两人面孔的距离倏地拉近,鼻尖几乎要触到了一起。 须臾,他的心头一滞。 少女瞳孔发亮,他骤然间想起了传闻中山间精怪的猫,林中扑朔狡黠的妖。 下一瞬,本能地避开脸去,垂下眼睫。 少女均匀柔软的鼻息一下下铺在他修长的后颈上,扰得他皮肤痒痒。 林若雪没看出他神情的变化,一心存了要逗他的心思,将脸孔向他的下颌又凑近了数分。 她凑近他的耳垂,眸光微妙地笑道:“小侯爷怎么不看我了?” 少年眉头紧蹙,喉间滚动。 呼吸越发粗重,尽力平息着忍不住要上下起伏的胸膛,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半晌,他咬牙极力冷淡道:“别离我这么近,林若雪。” “哦?” 少女像是有些失望,她没由得想起许嫣然那无厘头的话,心中好笑地惋惜道:“哎,别人都说小侯爷的那些传闻,看来….可能是真的。” 她佯装着叹气,缩回上半身向自己脚后跟坐去。 可没等坐稳脚跟,她倏地感到自己后脑勺被人扣住。 来不及挣扎,她感受到两片冰凉的唇贴了上来。 一瞬间,她睁圆了眼睛。 少女柔软的唇舌像是娇嫩欲滴的果子,让他忍不住从轻轻啃咬到攻城略地。 最开始只是嘴唇,到后来他抱她愈紧,忍不住撬开她的贝齿,抢夺她唇舌的每一处,像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 林若雪望着少年鸦羽般的长睫紧贴着自己的面颊,轻轻颤动着,觉得自己像是他手中的一把剑,被他摸索试探,到游刃有余。 起初,她还能强撑着努力睁眼。 到最后,情不自禁便只能周身无骨似的软软瘫靠在他怀中,情不自禁地跟随着他的节奏,手指攥紧他胸前的衣襟,才能堪堪稳住身子。 少年潮湿的吻像他本人的性子那样,沉默,冰冷、霸道,层层压迫,誓要攻略她唇间的每一个地方。 不留一丝余地。 流火般的晚霞栖息在繁茂的山林中,鸟雀啾鸣一声低过一声。 树下,一朵鲜嫩欲滴的海棠,瘫软在一支竹柏的怀中,唇齿间是甜软的冰凉。 第39章 变得温柔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 林若雪在他怀里慢慢睁开眼时,觉得嘴唇微微发麻。 这个吻来得过于突然,又实在猛烈,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她早不记得之前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她睁开眼就看见, 少年的脸孔原来离自己这样近, 英挺的眉眼染上星星点点的光晕。 她深呼吸, 感受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睫毛在离自己脸孔几毫厘的地方微微颤动, 根根分明,清晰可见。 江淮也在此时睁开了眼。 须臾间, 四目相对。 她一瞬间和泛着水光的眸中的自己对视,少年稍红的眼尾,还残留着些许情?欲未褪的缱绻。 他原本就生得很漂亮,此时他眼中蓄着水光,皮肤更显冷白,嘴唇也因为充血红得发亮, 面上露出少有的温柔,整个人夺目到妖异。 像是深邃莫测的无底洞,要将她整个人吸进他的骨血。 心跳一瞬错漏, 有什么情愫在心底沉默又热烈地绽放开。 林若雪呼吸一滞, 本能地要别开眼去。 江淮倒也没在意,静静地望着少女在自己怀中低下头,见她悄悄咬唇,红晕烫到耳根尖儿。他没说话, 只垂眸不动声色地瞧着她的反应。 林若雪感受到俯视而来的目光, 却不敢抬头,也不敢动弹。 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对方的衣领, 她愣了一下后倏地收回手,几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整个身体好像都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发烫。 沉默半晌。 头顶传来少年的一声低哂。 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强迫对方和自己对视,喉咙里发出一声散漫的笑。 “怎么不敢抬眼了?刚才撩拨小爷我的时候不是女中豪杰一般么?嗯?” 林若雪没说话,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要将整个脑袋缩到衣领里去一样。 少年不乐意了,闷哼一声,指尖发力又生生将她的面孔抬高半寸,非要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睛不可。 第76章 林若雪见视线躲不开,索性也不躲了,将睫毛向下倾,嘴巴动了半天,心中有些不服气地咕哝道:“哪有这样的……” 江淮似是没听清,将脸孔又向下压了数分:“嗯?” 两人的脸孔离得更近了,感受到少年匀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自己脸上,林若雪本能地想要缩回身子,没动一下又被轻而易举捞回来,最后不得不彻底放弃挣扎,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她心中变扭得很,又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憋了半天终于出了声:“我都…..没准备好。” 这人怎么和画本子里演得不一样啊!别人都是郎情妾意亲亲抱抱,情到浓时花前月下。 这个小霸王怎么…..这样不知情趣! 动作生硬又不温柔,还要把她锢得紧紧的不让动,弄得她嘴巴都疼….. 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憋屈,狠狠朝他胸口那里锤了一下,心中连连腹诽了对方好几遍“莽夫”。 莽夫!林若雪委屈得咂咂嘴。 没有情趣,不分好歹的莽夫! 江淮一直没说话。 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的一系列反应,喉结滑动,滚出一声低笑。 他淡淡俯视怀中少女,挑眉道:“那再来?” 说着,作势要将身子再压下去。 身下少女果然惊慌失措,一只手紧紧撑着他的胸前不让他贴近:“好了好了,不要了不要了!” 似乎还嫌不够安全,林若雪又伸出另只手,死死捂住自己有些发肿的嘴巴,露出的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转,从头到脚写满了恐慌,唯恐对面人再做出什么“兽行”。 “哦,不要了啊。” 少年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唇角却止不住地勾起。 可他的动作却没停,一只手绕到她面前,强硬地将她捂住双唇的手掌扯掉。 一瞬间她的嘴唇又十分危险地暴露在了空气中,林若雪一双眼睛立即瞪得溜圆,对面的小魔头终于要露出衣冠禽兽的真面目了!她张嘴正准备大叫。 手腕却忽被人套上什么东西。 冰凉温润的触感从皮肤传来,她神色顿住,垂下视线向手腕上看去。 一支莹莹泛着光泽的青白色玉镯,端端地套在了自己的右手上,漾着隐隐的光华。 祖上毕竟阔过,林若雪对于这些玉石珠宝之类的还是有些见地。腕上这支玉镯成色水润,光芒莹莹无一丝杂质,哪怕不识货的也绝对看得出,这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何况送此物的人是江淮,林若雪望着手腕,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自己手上戴的是显而易见的价值连城。 半晌,她回过神,目光朝江淮望去。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散漫。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话,就像是随手丢出块石头那样漫不经心。 林若雪盯着他侧脸一晌,有些吞吐地开了口,带着几许小心:“你这是……” 后半句话没说完,生平第一次被送如此贵重的东西,她不太知道如何开口,纠结着结巴了半天,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没什么。” 江淮状似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开口道:“路过而已,看着挺好看,随手就送你了,就这样。” “……..” 望着对方这副自以为十分冷淡随意的样子,原本还纠结小心着的林若雪一下子没绷住,努力抿嘴才忍住不当他面笑出来。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是用心找了许多匠人,才打好这一只玉镯给她,但一定要装作很随意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整天冷冰冰的,不想裂出哪怕一缝。 她在心里偷笑。 幼稚鬼。 面上却佯装严肃地“哦”了一声。她手指轻抚腕上玉镯,镯子在她指尖泛着隐隐光华,她突然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将手腕抬起,对着阳光细细打量,好奇道:”咦,这玉似乎是……” “嗯,这料子你见过。” 似乎知道她在奇怪什么,少年结过话茬淡淡道。 “侯府马车,你第一次坐的那辆。” 江淮掀起眼皮望了一眼那玉镯,“当时你想伸手去摸,我猜你也许有兴趣,便摘了让匠人做了一只玉镯,还有……” 他语气顿了一下,轻轻抿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有一只玉佩。” “哦?”林若雪更好奇了,歪脑袋瞧他:“那玉佩呢?” 见她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少年有些不悦,刻意生硬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可他越这样,林若雪就越好奇了,抓着他的胳膊就晃:“你就告诉我嘛,淮哥哥。” 她刻意加重最后三个字,语气温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问出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 少年却果然吃这一套,佯装冷酷的面孔瞬间就有些绷不住。 少女的嗓音像是挠痒般一下一下撞着他,他犹豫了再三,最终从容赴死一般地低下头,语气吞吐道: “另一只,本侯…….” 话到嘴边,他缓解尴尬般地咳嗽了一声。 第77章 “本侯贴身戴着。” “……..” * * * 江淮送完林若雪,回到自己住处时,天色已经擦黑。 意外却遇见王敞之在门前站着,似乎是在等着他。 王敞之应该是等了半天了,一见他,像猫见着耗子似的就冲过来。 “淮哥,您老人家可终于回来了!” 草就场涉猎结束后,王敞之就一直在他书房外面等着。 按理说以江淮的性子,绝不在无趣的地方多待一刻,结束后就应该立即纵马回府了。可今日不知怎的,王敞之在他家门口蹲得脚都麻了,吃光了一袋子烧饼等到夜色擦黑才等到这小祖宗。 也不敢发脾气啊,王敞之悻悻然凑过来,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有了相好就忘了兄弟……” 江淮好像没听清,也没生气,扬了扬眉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王敞之满腹牢骚地摆摆手,他自然不敢当面抱怨这个小霸王,但还是满脸不高兴地偷偷瞟他一眼,一边小心翼翼怕他发火,一边又心里偷偷不高兴。 可他的目光最终却在对方的脸上定住。 王敞之:? 他狐疑地凑近江淮的脸又认真端详了一阵。 仔细瞧了半晌,似乎在确定什么事,最终,睁圆眼十分不可置信地盯着江淮的面孔大叫道:“淮哥,你在笑?!” 江淮:嗯? 难得的,他没急着反驳,也没发脾气,只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一直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这么明显吗?” “呵呵。”王敞之望着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就差几个大字写您脸上了,江小侯爷。” 这样啊….. 江淮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嘴唇,两根手指捏着摩挲了下,仿佛在回味之前的触感和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双星目望着远处的虚空半晌。 喉间滚动,忽然发出一声莫名的笑。 王敞之:…… 他这旁若无人的一系列动作看得王敞之头皮发麻,他干咳了几声企图唤回对方的注意。 “淮哥…..那个。”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契来。 “你上次托我寻的十几个铺面,还有铺子里伙计的工契,我都给你找来了。” 江淮淡淡地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厚厚的一叠纸契,就着半溟的月色细细翻看起来。 “确定过了?都是时下最旺的铺面?” 他没抬头,一边翻看着一边语气平淡问道。 “确定过了,各种绣娘织机也都是最好的。”王敞之老实回答。 想了下,又酸溜溜地添了句,“小嫂子得了肯定心中欢喜。” “多嘴!” 江淮笑着用纸契砸了下他的脑袋,半晌,又正色道,”辛苦兄弟了。” “不辛苦不辛苦。” 王敞之笑嘻嘻吐了吐舌头,“反正也都是您掏钱。” “……..” “不过话说回来….” 王敞之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淮哥,说实话,我们之前是真没想到。” 江淮挑眉:“想到什么?” 王敞之摸摸鼻子,“就….没想到,淮哥您能对喜欢的姑娘这么好。” 江淮没接话。 王敞之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我们也真该谢谢林姑娘。” 江淮这回似是来了兴趣,扬了扬眉:“为何?” “就……”王敞之有些难为地挠挠后脑勺。 “自从淮哥你和林姑娘好了后,您整个人,都变得…..” 他顿了下,似乎是努力思考着措辞。 “都变得….温柔多了。” 江淮想都没想:“本侯之前不温柔?” “…….”王敞之难为地沉默了。 “若是之前我们跟你这样讲话的话…..” 他摸摸下巴。 “现在应该已经在被抽的路上了。” “……” 第40章 从军 以往这个时辰, 江淮应该是刚结束晚间的骑射训练回到房中。 今日却不同以前,没有继续将案头的兵书翻出来看,他在书房中慢慢地来回踱步,然后就着半溟的月色, 脚步定在了窗边的书案前。 夜色渐浓, 他却没点灯火, 清浅的月色洒在他的衣衫上, 少年凭窗而立。 月色将他的面孔染上一层朦胧梦幻的光影, 一贯俊美肃冷的气质也平添了一抹柔和。 少年望着窗外明月,不知是想起些什么, 半晌,他有些莫名地发出一声笑。然后撩起衣摆,施施然在案前坐下。 他随手拿起放在桌角的那叠纸契,漫不经心地翻动几下,又动作轻缓地放回桌角最显眼的地方,轻柔地用羊脂玉制的镇纸压下, 镇纸上刻得是林若雪的小字和生辰。 想起些什么,又扯开外衫,露出一截苍白泛着青筋的肌肤, 右手探入里衣, 摸出那块和玉镯一同打造的玉佩。 同样的,照着他的小楷一笔一画篆刻上去,少年字迹清正遒劲,显出一道苍凉的气质, 刻得却是林若雪的名字。 林若雪。 阿雪。 他单手捏着着玉佩上的璎珞小心翼翼地将它拎起到面前。 第78章 月光透过莹莹的玉料穿照而来, 印到他的面孔,勾起唇角一抹清清浅浅的笑。 少年一直同刀枪剑戟为伴,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他觉得心底隐约有什么慢慢地化开,流淌,滑过他的五脏六腑,温润他的每一处经络。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不同。 因为那个江南来的远房表妹,因为阿雪。 江淮觉得他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同。 - 同样的月光洒落在林若雪的院落,她手支着下巴,觉得有些苦恼。 自上次二人猎场以来,她觉得自己过了数十天幸福,却又梦幻到不真实的日子。 自父亲去世以来,她很久没能这样痛痛快快地开心过,她和江淮去了很多地方,被他教了骑术和箭术,品尝了许多见都没见过的食物,好像将一切纷扰都抛于脑后,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人。 她第一次这样发自内心地想将一人时刻留在自己身边。 皇后从宫中寄来的书信全未拆封,成叠地堆积在书桌的角落,在那副画像的旁边。 她并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可那些包裹着她的甜蜜像漩涡一样拖着她向下坠,一天又一天。 本能地去回避那些严肃到早晚都需要面对的事情,忽略那些密如雪片般的书信,不敢去拆。 可当边关传来第一道战事的消息的时候。 林若雪望着月色,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她知道不能再等,受人之托,总不能辜负,再不愿意承受的使命,也要用尽力气拿肩膀去托。 哪怕她才是最不舍得的那一个。 林若雪将画像拿在手中,玉镯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指尖轻轻触碰少年清隽肃冷的眉眼,自己却忍不住地眼眶发红。 我是最想让你一生无虞而过的。 希望你不要怪我。 - 本来第二日,是他们约定好共同去乘画舫的日子,江淮一早就在林若雪住处前的月洞门那里等她。 少年一身玄衣,身姿如竹,安静而立时,便是清隽卓然的矜贵。 林若雪从门内出来,少年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她脚步顿了一下,抿唇向他走去。 “今日动作倒是快了许多。” 察觉身后的脚步声,少年回过身,眉梢扬起。 “怎么,不像之前那样仔细梳妆了,是等不及要见我?” 林若雪走到他面前,抬头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 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确实等不及见你。 也想一直见你。 似乎察觉到她今日情绪有些反常,江淮敛了笑意,一只手托起她的脸,凑近了,十分仔细地瞧了半天。 他直起身,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喜欢去乘画舫么?怎么今日兴致不高?” “没有,小侯爷。”林若雪笑着轻挪开他的手。 “我只是突然——”她言语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如何开口。 她抬眸望着江淮的眼睛:“突然想去下棋了。” 江淮疑惑:“下棋?” 林若雪点头,“小侯爷可愿意与我同去?” 江淮又审视她半天,最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这是自然。” 少年看着冷漠,却从来都一切顺着她,没有待她一丁点不好过。 越是这样,她越不知如何提起此事,不知如何开口。 哪怕是为了他好,为了江家好,可她开口,那就是主动提起让两人暂时分离的决定。边关苦寒,少年从小锦衣玉食,林若雪跟着他来到摆着玉石棋盘的厅内,心中不忍,也更怕他误会,怕他失望难过。 少年两根修长的手指拈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该你了。”怕林若雪够不到,他指尖推着棋盘往她那边移了移。 林若雪回过神,哦了一声,捻着白子随便找了个地方落下。 她本不擅长棋术,此时的心神更完全不在这上面,懂棋的人一眼就能看破她这一招是全然未经思考乱下的。 江淮望着白棋落下的位置,蹙了蹙眉,但没吭声,挨着又下了一枚黑子。 林若雪也跟着落下白子,当然又是乱下的。 江淮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沉默着落下黑子跟了下一招。 林若雪这样乱下了几招后,江淮终于忍不住。 他手轻轻一挥将整个棋盘掠向一边,抬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的眼睛。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林若雪回神,莫名地有些心虚,她抬头悄悄望着他,缓缓地开口道,“你不再下了吗?” “怎么下?” 见她仍一副踌躇迟疑的样子,江淮有些不悦,半晌,他认命似的轻叹口气,“阿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林若雪也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了很多,然后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淮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就是……” 第79章 林若雪低下头,顿了一下,“淮哥哥从小就擅长棋术,对不对?” 江淮没否认,淡淡道:“尚可。” “嗯….”林若雪认同地点点头,然后又抬起眼望他。 “那如果有一天,淮哥哥棋盘里的这些棋子,都不见了,或者说,被人抢走了,你要怎么办?” “抢走?” 江淮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夺回来。” 想了想,又接言道:“但敢抢本侯的,京都又有几个?” 林若雪看着他的眼睛:“那若是真的抢了呢?不仅抢了你的棋盘,还抢了你的府邸抢了所有你珍爱的东西,小侯爷又待如何?” 江淮冷笑一声,“本侯自然会想尽办法让他付出代价。” 林若雪点点头,顺势开口:“那若是,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方法,只有参军,只有取得功名这一条路呢?” 揣揣不安,却不能心软退缩。对面少年没开口,可有些事,她纵使不忍,也要面对。 空气静默半晌。 江淮抬眼,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眸:“你是何意?” 少年目光微凉,黑白的瞳孔瞧不出情绪,只是直直地盯着她,显得更加分明。 林若雪心中猛得颤了一下。 可受人之托,终是不能辜负的,纵使再心中不忍,也无可奈何。 她眼眶微微发红,却还是望着他笑了一下。 “小侯爷。” 她轻轻地扯出一抹笑。 “你去从军吧。” 她双唇轻动,每个字都像是单独蹦出来一样清晰可闻,辩无可辩,无可退却。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 静能闻针落。 江淮望了她半晌,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辨不出喜怒。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笑了出来。 “阿雪,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么,你要讲这样的笑话。” “淮哥哥。”林若雪弯起唇角时,两颊一边一个小小的梨涡。 不管这笑是否发自肺腑。 “你知道的,我并非说笑。” 少年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 林若雪眼眶酸涩地疼,但她强忍着朝他眨眨眼,“淮哥哥,你不要怪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江淮凉凉地笑了一声,“所以你就和他们一样,要将我从眼前赶走?”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 半晌,她缓缓点头。 “是。” 不知怎的,原本晴朗的天色开始微微发昏,有生冷的风灌进来,吹起少年玄色的衣摆,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额上青筋隐隐地凸起。 少年的声线带着隐隐的颤:“你是想要功名?” 林若雪毫不避讳地点头:“是。” “但你分明知道的,哪怕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也能享一生无虞。” 林若雪轻声道,“那不一样。” “小侯爷应该知道的,我家原本也有数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这些富贵和虚名,若是没有实权傍身,就是小儿抱金于闹市,一阵风雪就能散尽。” “再高的爵位,再好的家世,也抵不过一个手握通判之权的肱骨之臣,小侯爷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该懂得如此道理。” “所以——” 少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眼尾泛着猩红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像是极力想从之中看出什么,声线夹着隐隐的抖。 “你为了让自己的荣华永驻,让我去边关苦寒之地,哪怕命数难料生死未卜,你也——” 他的言语顿住,眼尾红的妖异,一双狭长的眸子分不清是淬了冰,还是起了雾。 声音像是发哽,“阿雪,你也不在意么?” 林若雪倏地睁开眼,长睫颤动了几下。 “对,小侯爷。” 压抑了数十天的酸涩情绪再忍不住,化成泪珠从眼眶中汩汩而出。 泪光中,她扯着嘴角浅浅地笑了笑。 “你本该知道,我就是这样为了荣华愿意牺牲你——” 她双唇微微颤抖,“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你骗不了我。” 少年蓦地凑近身体,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手臂却隐隐发抖,目光像利剑要她整个人贯穿。 亭外云层翻涌,雨势渐大,冰凉的水珠顺着屋檐砸到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像是人的心擂将息,簌簌作响。 他手上的力道更紧,声色却像是哀求一般,“阿雪,你不是这样想的,对吗?” 少女没说话,下巴被捏得生疼。 她闭上眼,感受着大雨来前的风势,被摧折的残枝从高处落下根根坠地,冷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向她袭来。 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能发出声。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午夜梦回,她还是会想起这天,少年愤怒的颤抖和不甘,和她心底粗粝酸涩的疼痛。 半晌,发出一声闷响。 黑曜石制成的棋子在少年的手掌中生生碎成了几块,嫣红冰冷的血珠顺着修长的指节汩汩而下。 少年面无表情,血珠滴答敲在砖石上,开出朵朵猩红妖异的花。 第80章 “林若雪。” 江淮似乎感觉不到疼,在她对面直身站了起来,俯视着面前的少女,看不出情绪。 “你会后悔的。” 他转过身,握紧仍淌着血珠的右手,一声惊雷从头顶炸响,好大风雨。 少年没有回头,默不作声地走进了亭外的雨幕里。 亭内,少女的双唇颤了颤,目光涣散地盯着对面的虚空。 半晌,终是呛出了一滴泪,从长长的睫毛滚落下来,埋入咸苦的泥土中。 第41章 训兄2 早秋的第一片叶被风吹落到案台, 林若雪抬手掩上窗棂,将隔夜的冷茶泼在了凝干的墨里。 小芸正端着洗漱的盆具进来,看到窗边人影,脚步在门前顿了下。 “姑娘, 您又一夜没睡啊?” 账本上的笔尖还在刷刷抖动着, 林若雪没抬头, 轻轻嗯了一声, “小侯爷那边有消息了吗?” 听到这个人, 小芸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唇,将盆具在案前放下, 一边绞着毛巾一边轻轻回话道:“有了。” 她用热毛巾敷着林若雪发青的下眼睑,轻轻擦拭着,“侯夫人那边让托人告诉姑娘,小侯爷前几日便拜入了上官将军帐下,再过不久就要随军去边关了,再回来应该是到年底。” “侯爷侯夫人都称赞姑娘聪慧能干呢, 说小侯爷谁的话都不听,偏偏姑娘一开口,马上就收拾行装动了身。” 林若雪没吭声, 目光仍望着手上的账册。 小芸面露心疼地望了她一眼, 犹豫着道,“奴婢知道,姑娘是心里挂念小侯爷才会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真是辛苦了姑娘, 也不知….小侯爷能不能懂得姑娘这份苦心。” “懂不懂得都要如此。” 林若雪轻叹了一声, 终于将手中看了一整夜的册子合上了,神色淡淡地望着窗外。 “他生在这样的门第里, 道理是早都懂得的,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小芸拧干毛巾,低头替她擦手,有些犹豫着道:“姑娘您觉得…..” 她偷偷瞧了眼林若雪的神色,“您觉得小侯爷,不会真的从此恼了姑娘吧……” “不会。” 林若雪指尖轻抚着腕上玉镯,望着窗外月洞门的方向,似想起些什么,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人的性子我了解,他若是真的生气,侯爷侯夫人那边早就翻了天。” 她抬起手腕将玉镯放在阳光下打量,“哪还会真的听话从军去呢?” “又怎会——”林若雪的目光在桌角的铺契上面停留: “又怎会留下这些。” 阳光洒进她面上两只梨涡,清清浅浅铺了层暖意。 看见自家姑娘终于缓和了神情,小芸也跟着开心了起来,“还是姑娘您了解小侯爷,日后小侯爷得了军功,姑娘可也要跟着记一份功劳呢!” 林若雪笑着将笔搁到案上,“但愿如此吧。” 两人的对话被门外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打断。 林若风少有地跑得如此之快,人如其名,真像一阵风似的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妹妹妹妹!” 他一张胖脸上的肉随着步子颤颤巍巍,目光灼灼兴奋,进屋的时候还颠簸了一下,他也没管,着急忙慌就站到了林若雪面前。 两个女孩相互碰了一下目光,林若雪来了兴致,笑着奇道:“什么事啊?哥哥竟然这样高兴?” “怎么,妹妹不知道!” 林若风随手夺了桌上茶盏猛灌一大口,两腿叉开大大咧咧往藤椅上一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见他这么高兴,林若雪笑着走到他身侧,一下一下帮他顺着气,“哥哥莫急,坐下慢慢说。” 林若风终于平静下来,神秘莫测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线悄声道: “我听说,江淮那小混蛋,被他爹妈赶去从军去了!” “………..” 林若雪为他顺气的动作顿了一下,面上却依然挂着笑,显得波澜不惊道:“哦?” 她停下动作,转到了林若风的对面,笑眯眯道:“小侯爷行军打仗,哥哥就这样高兴?” 林若风哪看得出她神情变化,狠狠一拍大腿:“这是当然!” 他心情似乎十分舒爽,兴奋地自顾自分析着,“那小混蛋不是天天缠着雪儿你不放吗?他这回从军,边关可都是艰险苦寒之地,指不定有个三长两短却胳膊断腿地,到时候他残废着回家,我看他怎么还有脸…….” 他这一顿输出,听得小芸是头皮发麻。 小芸面色艰难地瞧了瞧林若雪笑意渐无的脸色,这边林若风还在那旁若无人地说着,她手心都捏出汗,附到林若风耳边用气声提醒道:“大公子您快别说了,姑娘她……” “让他说。” 林若雪眯眼瞧着自己口吐狂言的亲哥,眼神凉凉在他对面坐下来,指尖一下下轻敲着檀木的书案。 她饶有兴致似的笑着打量对面幸灾乐祸的林若风:“我倒要看看,我这吃别人用别人的亲哥,还能说出什么歹毒的话来。” 林若风的言语一下子打住。 他睁大着一双眼,有些懵然地盯着林若雪。 林若雪的脸色显然不太好,她指尖掐得手掌泛白,声线似乎都有些颤。 第81章 她勉强压住心头怒火,嘴角堪堪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望着林若风。 “原来,哥哥是盼着小侯爷出事的,是吧。” 林若风原本有些被她的神情吓住,但此时见妹妹又笑出来,以为对方认可了自己的话,同自己是一条心,一瞬间又理直气壮起来。 “自然了!”他愤愤地朝空气挥挥拳头。 “妹妹原来说,咱们家吃他家的住他家的,那如今他若是上战场死了,咱们不也就不用靠他了!” 近些天来,林若雪一直都睡不好。江淮听了她的话去了那样凶险的地方,有些事,有些结果,她想都不敢想。 而此时,听见林若风那样轻松地脱口而出“死了”两字字,林若雪只觉得头脑发昏,她觉得身体里一股气血上涌,十指紧紧地捏住岸角,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稚子懵懂,心存歹念而不自知。 她尽力平静下来,忍住冲过去给对面人一耳光的冲动,声线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好好好——” 她气极反笑,“平日里,我和娘亲念着你不聪明,反应慢,有些事从来不让你做,道理也很少讲给听,想着你能平安顺遂地过这一生便很好。” 向来柔和的目光此时像淬了冰,林若风望着妹妹这个样子,尚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生气,怯生生地将庞大的身躯躲到了小芸背后。 林若雪的视线却仍冷冷地刺向他,“却不想,养出了这样一头善恶不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来!” 她声色疾厉道,“如今就能说出这样歹毒的话,再过几岁岂不是要去作奸犯科了!” 林若风有些懵了,神情木木地从小芸身后走出来。 瞧着妹妹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好像犯了错,有些心虚,却也一时想不起自己错在哪里。 他身躯庞大,没念过书,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在他的世界里,黑白分明,喜欢的人就废了劲儿讨好,讨厌的人就存心盼他死掉。 奖罚分明,逻辑合理。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只是往往,最原始的懵懂,却也意味着最纯粹的恶毒。 林若雪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哥哥想要独立,想要不靠谁过活是吧。” “好说。”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淡淡向他身后示意,“小芸!” 小芸会意,瞧了瞧林若雪,又恨铁不成钢地望了眼呆呆站在那的林若风,叹了口气,走到身后的木屉前,掏出了一叠账本,上前交给了林若雪。 林若雪接过,在手上随意翻动了几下,抬手甩到了林若风怀里。 “我也不指望你能懂什么四书五经学文明理,更不肖想你能考来什么功名。但人生在世,总要有一技傍身,不然同废物何异?” 她冷冷地瞧着碰着一大摞账本的林若风,林若风从未染指过这样的东西,捧在手上甚至不敢翻动一下。 他呆呆地抬眼望着林若雪,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林若雪望着他一副这样憨傻的模样,心中长叹一声,骤然软了几分。 但她明白,一味心软,一味纵容,只会害了他,害了她们一家。 她也不想叫父亲在天之灵瞧见,自己生养出个这么恶毒痴傻的儿子。 更何况,若是日后她真的身有不测,林若风一身无长物个傻子孤零零在人世,还不知要被如何搓磨。 于是她态度依旧冷硬,“看看这些,学学如何管家算账,悄悄别人都是如何过活的。” 林若风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懵懵地抬起头,怯怯地开口道:”妹妹,我不想学这些..……” 林若雪没一丝犹豫:“不想学也要学!” 她站起身,绕着林若风环视一圈,又在他身前站定,正色道。 “不知怎么学,就从最基本的算数开始,这账目上的一笔一画,你都给我一行行算清楚了,不会加减乘除,便学着打算盘,不会打算盘,就扳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直到给我算清楚了为止。” 林若风嗫嚅着眼巴巴地望着她:“那…..那…..那要是我就不要学呢…..” “……….” 到这个份儿上,林若雪也懒得生气,斜斜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道。 “不想学,也可以。” “那就从现在起,不要吃饭了,直到哥哥愿意学了为止。” 林若风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又倏地反应过来。 吃饭是他的人生第一大事! 听到妹妹要断自己口粮,他想都不想就将账本一股脑往自己怀里捞。 “我学!我学!”边叫嚷边要往门外走。 “慢着。” 林若雪开口缓缓叫住了他,林若风往门外飞奔的步子一顿。 林若雪侧着脑袋,依旧一副笑眯眯地神情瞧着他,“哥哥可一定要认真学啊,切不要想着糊弄。” 林若风一愣。 林若雪笑容依旧:“每日学完了,拿来稿纸叫我检查,若是数目不达标,可照样不能吃饭。” 林若风懵了,他第一次觉得一向好脾气美丽温柔的妹妹,竟然恐怖如斯。 第82章 他甚至有些同情起江小侯那个魔头来。 林若雪双唇仍然一张一合道,“而若是被我发现哥哥态度不端的话——” 她顿了一下,从一旁的桌下抽出一支物件儿。 她笑着拎在空中甩了甩,然后在另一只掌心轻轻敲响。 戒尺和收心接触,发出清脆的”啪““啪”几声。 林若风的身子莫名地抖了抖。 他的亲妹妹笑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叫他如何也笑不出来—— “哥哥。”林若雪语气轻轻。 “我可是会打人的。” 第42章 江淮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 兴许是看妹妹要动真格的样子,林若风倒也真日日缩在家里一笔一画算着账目,不会的就来主动问问林若雪,没敢偷懒。 纵然学得还是很慢, 林若雪看他态度认真, 也没多罚他, 但偶尔一两次疏漏, 还是硬着心肠抽了几下他的手心让他长记性。林若风虽然每次哭天喊地地叫疼, 却也没敢躲,十分服管。 她每日经营着春雪和一众铺面, 要么就是在教林若风学算账,努力让自己的闲暇时间缩到最小。 一切一如往常,一切却也不如往常。 有时,午夜梦回,连她自己也不知,将生活紧绷成这样, 是真的觉得必须如此—— 还是借着忙碌繁杂的日子,减少对那人的思念。 时间纷飞而过,转眼到了快要入冬的时节, 林若雪甚至觉得自己习惯了如此平静繁忙的日子。 直到立冬那天, 收到了江淮的第一封信。 彼时她还并不知有那封信,上官月蹦蹦跳跳进来时,林若雪正忙碌在案的笔尖一顿。 “上官姐姐!” 许久不见的故人来家中探望,林若雪心中惊喜万分, 急着就要起身见礼。 “坐下坐下!” 上官月出身武将世家, 向来不喜繁文缛节那一套,压着林若雪的肩膀就将她按回凳子上, “都说了多少次,你再这样拜啊拜的,我可真要生气!” 林若雪喜色溢于言表,这些天她除了绣花读书就是算账,刻意的忙碌让她整个人一直紧绷绷的。 如今见了昔日同窗旧友,她才觉得能松口气,心中是真的高兴。 她匆忙招呼小芸添新杯盏,起身就要给她倒水,“姐姐,喝茶。” “不用!”上官手一抬,止住小芸的动作。 伸手就着桌上林若雪的杯盏就猛灌一口,“我可没那么多讲究,用你的就行!” 见状,小芸也笑着退出去,合上屋门,留屋内两个好友说体己话。 林若雪将案上的账本通通合上推到了一边,朝她眨了眨眼,“姐姐怎么突然来了?!” “呦!”上官月故作姿态地斜睨她一眼。 ”只许你的好哥哥江淮常来,就不许我这个做姐姐的来看你啊!” 林若雪笑着轻拍她的手,“哪里的话。” 可骤然又提起那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心中一暗,长长的睫毛垂落在脸上,显得有些落寞。 算下日子 ,今日是两人分别的第七十九天。 “诶——” 上官月看出她神色寥寥,用手指戳戳她的胳膊,“先别急着哭啊!我这不是给你传消息来了吗!” 林若雪的眉眼倏地抬起来。 上官月见她眼中又亮,怒着嘴揶揄道:“知道你这个爱哭包心中念他,我今儿个这不是——” 她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什儿,往林若雪面前的案上一搁。 “我这不是,给你带信来了吗!” 空气仿若有半晌凝滞。 林若雪神情几乎僵住,定定地垂头望着桌上的那封信,目光一直焦凝在信封上那几个字,迟迟不敢伸手去碰。 草木色的牛皮信封上,盖着一个大大的火漆,火漆那头,是一根长长的羽毛。 信封上是熟悉的刚劲有力的楷书,带着一丝丝熟悉的冷意: “林若雪亲启”。 林若雪顿了一下,望着那静静躺着的一封信,眨了眨眼。 “拆啊!” 上官月不解她在发什么呆,疑惑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信,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端倪。 她挠挠头,犹豫道,“要不….我帮你拆?” 林若雪如梦方醒,有些仓促地朝她笑了一下,两手捧起那封信,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半天。 指腹摩挲过那几笔留下的浅浅沟壑,林若雪抿了抿唇,用剪刀划开火漆,拆开信封,将信拿出。 林若雪本没打算避讳她什么,但上官月还是十分识礼地将身子向后靠,换到了一个看不见信上内容的角度,撑着下巴瞧着她。 林若雪顿了下。 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她展信的动作竟有些微微颤抖。 明明一个霎为简单的动作她却迟疑了半晌。 最终,她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动作利落地将信纸铺开,展于眼前。 暗黄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是刚硬夹杂隐隐冷意的小楷: “安好”。 安好。 短短两字,一如他本人那样杀伐明了的气质,说的是叫她安心的话。 是他,那个总喜欢故作冰冷的黑衣少年,能多做的绝不多说一句,却从来把最好的拿给她,负气而去也不愿意叫她担心,留给她仅有的温柔。 第83章 她又定定地望着那信好久,忽地伸手捧起,将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仿佛要将信连带着信中简洁明了的情意,一同融入自己的骨血。 一瞬间,脑海那根紧绷的弦因为这封信倏地折断,身体中压制已久的情绪排山倒海般翻涌出海。 她分不清那是感动,悲伤,还是思念,只是这些天,这些深埋紧绷的思绪,在此时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压得她的双肩开始耸动,她觉得眼眶,炙热地疼—— 终于,化作满腔地热泪,从眼底大颗大颗地涌出,顺着腻白的鼻梁砸下,沾湿了心口的衣襟。 上官月有些懵住了。 见着林若雪突如其来的反应,她狠狠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那封信上的内容。 安好两个字映入眼帘,上官月大剌剌地松了口气,重新将信扔到案上,望着林若雪:“我以为怎么了呢!” 她用手扇着风,语气有些责怪道,“他不是告诉你了他自个儿安好吗?怎么哭成这样?真是吓死我了。” 林若雪还掉着眼泪,她随手拿了条帕子给她擦泪,“你呀别太担心啦。” 她向来大条,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鲁莽,“江小侯爷跟着我爹爹帐下,我听爹爹信上说,他天资不凡,学得也快,上上下下都很服他。” 林若雪有些呆呆的,乖乖受她摆布,上官月也不管她听进去没有,自顾自接言道:“这回他跟着我爹去边关历练,再立下些功劳,我爹说了,下次他再回来,管拜少将军也并非不可能!” “上官姐姐。” 林若雪忽地叫住她。 上官的动作停住,疑惑地望向她:“诶?” 下一瞬,林若雪从凳子上猛得站起,几乎是扑过来一般,紧紧地搂住了上官月。 “上官姐姐,谢谢你。” “诶——” 上官月身子顿住,感受到依旧有泪水滴滴答答地淌到自己背上,她愣了一瞬,抬起手也回抱住林若雪。 “他不怪我,原来他不怪我——” 身后的抽泣声居然越演越烈,上官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小姑娘怎么莫名其妙连哭两次,只能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 她感到林若雪依旧在小声呜咽着,不敢动弹,任由她放声哭个够,再到小声啜泣,最后渐渐平息。 半晌,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隐的叹息。 “我是真的很想他。” *** 年末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安平侯府也跟着是最热闹的时候,下人们开始四处筹备着挂灯笼置办年货,侯爷侯夫人也忙着宫里宫外走动。 这是林若雪来到京都后,迎来的第三个新年。 林若风这些月里,通过四处学习账目上的事,进步也斐然,甚至到了如今,林若雪已经可以放心地将春雪铺子里一些简单的账目交给他去做。 她觉得生活渐渐缓下了些,也就经常去宫中探望江皇后,江皇后此人,初见只觉得端丽,来往多了,林若雪是打心眼里敬爱这位姑母,在心中尊她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林若雪也就是从她口中得知。 年末至岁初期间,上官元帅的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她初听这个消息,还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她心中明白,行军打仗嘛,总没个什么定数,她只能一边粗略估算着日子,一边继续忙手头的事,有时候,希冀地太过具体,也容易落了空。 她还是会在每个天气尚好的午后,裹着粉白色的对襟小袄,坐在院中的廊亭里,露出个圆圆的脑袋。 手边是摊开的书和绣到一半的花,还有一杯温热的茶。 阳光尚好,她先看一会儿书,累了喝口茶,然后再绣绣花,再或者,就是百无聊赖地盯着脚尖发呆,冬日暖暖,她倒也乐得惬意。 她看书入迷时,就很难被惊动,再加上年底,府中四处奔忙的人影本就多,一阵阵脚步声在她面前穿梭而过,她也并未察觉。 先是一个有点儿眼生的男丁从她眼前经过,走过去了却忽地又折回来,在她面前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神色似乎有些为难。 林若雪没管,继续看书。眼生的男丁便咳嗽了一声,才引得她抬起头来。 那男丁望着她笑道,“是林姑娘吗?” 林若雪疑惑着抬头,嗯了一声道:“有什么事吗?” “啊,那…...”那男丁有些尴尬地挠哦挠头,若有似无地朝她身后瞟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 ”没事别在这站着了,干活去吧。“ 见他站那不说话,林若雪也有些气恼,重新垂下了头,眼睛搜寻者被他打断前书上的字眼儿。 那男丁默默揉了揉鼻子,悻悻地推下去了。 “莫名其妙的…..” 骤然被人打断,她微微有些气恼,一张小脸气鼓鼓地,心中抱怨着,更加仔细地瞧着手上的书。 她瞧得仔细,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前的地面上,何时多了一双黑色的战靴。 那足蹬战靴的主人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见少女仍一点抬头的意思也无,似乎有些气恼,不轻不重跺了下脚,又走远了。 过了没一会儿,那云靴的主人又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是专程去换了衣裳和鞋子,原本的战靴换成了熟悉的黑色云靴,上面绣着隐隐的金色纹路,一如之前的模样。 第84章 那云靴也在林若雪四周晃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抬头的意思,来来回回的动作越来越频繁,隐约透出主人的焦躁来。 林若雪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看,忽感受膝上一凉,一个什么物件儿似乎是被人故意扔下,刚好掉落在她膝上。 熟悉的质感映入眼帘。 脂白的玉佩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泽,莹莹润润,一如她腕上的那一只玉镯—— 她心中一颤,想要拿手去碰。 指尖刚刚探出,还没碰到那玉佩,蓦得一整只手被另一只干燥的掌紧紧握住。 那人力道很大,似乎是不满她的迟疑,攥得她指节有些发疼。 她莫名地眼眶一热,不敢置信地抬起脸孔。 正对上那双冷然不悦到熟悉的眉眼。 少年又比之前挺拔了不少,剑眉星目,肤白如雪,褪去了之前的些许稚气,多了一层沙场历练出的英气和肃冷。 玄色的软甲贴在他肌肉紧实的身躯上,一如她案头那副画像。 少年望着她懵然的一张脸,冷哼一声,单手将她的下巴抬起。 “可真让本侯好等啊,臭丫头。” 第43章 啃咬 徐徐的风吹起她额前碎发, 暖融融的阳光懒懒撒到她的面颊上。 林若雪失神片刻,竟有些说不出话。 她呆呆地抬眼望着,少年浅褐色的瞳孔于阳光下,透着一层温润的亮, 这样的亮染到他的眉梢眼睫嘴唇下颌上, 勾勒出一道锋锐的弧度。 久别重逢, 丰神俊朗, 与世无双。 许久不见动静, 直到江淮的面色染上层不悦,双唇动了动, “你又发什么呆……” 只是他的话却戛然而止,收敛于少女突如其来的一个拥抱里。 少女垫着脚尖,双臂努力攀上他的肩膀,紧紧地扣在少年武将的背部,将脸孔深埋在他胸前的衣襟。 江淮浅色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心擂渐渐翻涌,从无波无澜到声声似鼓, 隔着他青筋隐现的皮肉,一下下地,砸在少女的身体。 他有些呆住, 木然地望着前方, 只听见自己心擂似鼓,无法忽视,无处可藏。 半晌,他缓缓地抬起双臂, 回抱住少女柔软的身体。 他小心翼翼地垂眸去瞧, 少女脑袋圆圆,发丝柔软, 整个面孔埋在了他胸前软甲,唯露在外面一个莹润腻白的耳垂—— 他喉结滚动了下,默默地压制住吞咽的动作,才能勉强止住,他发疯一般想要低头吸吮的欲望。 他只能将双臂环地更紧,下巴轻搁在少女头顶,似乎要将怀中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 少女肌肤的馨香透过衣料袭进鼻腔,头顶茸茸的碎发蹭得他下颌痒痒,江淮缓缓将眼睛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软软的身体轻动了一下,传来少女瓮声瓮气的嗓音。 “江淮——” 少女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 “我真的很想你。” 感到头顶的空气宁静半晌,少年挺阔的身躯似乎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林若雪好奇,在他怀中缓缓抬起头来。 视线微抬,少年脖颈雪白的肌肤刚映入眼帘,林若雪的下巴就被人抬了起来。 下一瞬,江淮一张惊绝俊美的脸倏地压低,两张面孔贴得极近。 少年密如鸦羽的眼睫轻轻颤了下,浅褐色的眸子眯眼瞧着她,似乎藏着某种灼热喷薄欲出的情绪。 倒影进自己渐渐发烫的一张脸。 林若雪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松柏的气息一下急过一下,滚烫灼热地扑在她的脸上,江淮的喉结上下滑动,勾出很好看的线条。 林若雪莫名地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轻轻抿了抿嘴:“江…..江小侯——” 一阵酥麻的痛意传来,她的下唇被江淮狠狠咬住。 和上次在山头的来势不同,他今天,似乎是压制了许多许久的情绪,还带着微妙的恨意,排山倒海一般,攻进她的口腔。 后脑勺被少年武将单手扣住,她被迫地将脸孔仰起得更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绵绵向后倒。 江淮将一只腿绕过她的身体,从背后支撑着她才堪堪让少女稳住身形。林若雪本能地伸手抓紧他胸前的衣料,捏紧,泛白,颤抖。 牙关被撬开,目标明确地找到少女舌尖最温软的一点,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贪婪凶猛地吮吸着她口腔深处的甜。 林若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却又总被少年有力的手臂托住。 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的唇舌发涨,气喘力竭。 如焚烈火,如坠云端。 就在她觉得自己终于用光了所有力气的时候,江淮的手从她的腰际缓缓挪到了她的臀部。 她身躯猛得一颤,少年的手似乎恋恋不舍地游移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向上一托。 第85章 林若雪竟然被他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单手抱了起来。 (审核老师请注意,只是接吻?单手抱,表达男主对女主爱得忘我,没有其他意思) 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少年一手搂着她的腰,另只手托住她的臀,也不看她,眼中是□□未熄。 江淮面无表情地抱着她,大步流星朝书房走去。 亭廊外的两侧景致从眼前飞快地掠过。他长靴抬动,软甲上的斗篷迎风鼓起,曳过书房的门槛,摩擦窸窣响动。 进了屋,林若雪的臀尖坚硬冰凉的触感传来,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他放在了书案上。 雕花木门在少年身后应声虚掩,少年单手扯开软甲扔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朝书案的方向走来。 “江淮,你……” 林若雪莫名地有些怕,她有些不安的目光中,少年逐渐靠近,大手烦躁地一挥,台上的笔墨纸砚应声坠地。 林若雪盯着他的脸,不到一晌。 嘴巴就又被堵上。 这一次的攻势似乎更为凶猛,林若雪才发现原来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这人既然是克制了的。 可由不得她多想,下一瞬自己就不受控制地跟随着他的节奏,任由他的冰凉湿润的舌尖再度捣入,心甘情愿地被他吮吸,侵略。 脚上的绣鞋不知何时蹬掉了一只,唯剩左脚的那只,堪堪欲坠地挂在雪白的脚尖。 没过多久,另一只绣鞋也不受控制地被甩到了地上,林若雪胸腔大幅度地涌动着,下意识地伸开两腿,蛇一般地环住少年的腰肢,两只手勾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挂在了他的上半身。 少年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 下一瞬,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嘴唇似乎不满足居于原本的地方,顺着脖颈一路往下。 江淮的唇停留在少女雪白的脖间,轻轻舔舐了一下,然后不轻不重地在锁骨处一咬—— 一阵酥麻的疼痛传来,她的身体猛得一个战栗,林若雪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高扬起头颅。 不受控制地发出一种,自己前半生从未听过的声音。 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要面红耳赤。 似乎是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林若雪慌乱地咬住下唇,小腿踢蹬着想要从那人身后抽回。 也就没有留意到,这声音让少年的目光变得更加莫测,黢黑的眸子染上一层连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的兴奋。 雪白的脚踝被他一只手轻松捉住,连带着软糯的整只脚掌,被他捏在了手中,锢在了自己的身旁。 “别乱动——” 江淮低哑的音色从头顶传来,附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她的掌心。 “我可不想——” 后半句没说完,细细密密的触感又一路往下,在锁骨处堪堪停住。 循环往复,埋首于她颌下,来来回回地染上颜色,时不时地还要轻轻地咬一口她小巧腻白的下巴。 不多不少,却也恰到好处。 守着一片雷池不僭越,却也誓要在这眼前有限的一片旖旎处,大肆掠夺,来势汹汹,留下他独有的一片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和风缓缓,一声好奇趴在檐根偷窥的猫叫,将书案上的两人唤醒。 林若雪气喘微微睁开眼时,发现两人的方位已经不知不觉颠倒了个,自己正瘫坐在江淮的怀里。 两只雪白的小腿赤/裸露在缛色的纱裙外,鞋已经早不知被蹬到了哪里去,发髻凌乱地在耳边垂下了半个,锁骨附近的一片肌肤都泛着酥酥麻麻的疼。 脖颈后少年均匀的呼吸声贴着肌肤一下下传来,一阵冷风透过缝隙钻进门里,她徒然惊醒,猛得想起自己方前做了些什么。 虚掩的房门外透着微微的光,林若雪轻呼一声,下意识要爬过去掩住。 可身体刚一用力,又被从后面环住腰身的那只手给牢牢按了回去。 “慌什么。” 江淮低哑的声色又从耳根后吹过来,带着几丝少有的懒意和漫不经心。 少年长靴包裹的长腿微动,轻轻一抬便触到了远处的两扇雕花木门,微微用力,两道门应声合上,挡住了屋外最后一丝鸟鸣。 门外的一切戛然而止,屋内的两人仿佛彻底与外面切段了联系,短暂的一瞬,天地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林若雪望着那道紧闭的木门,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底再次软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不知不觉地化开。 她轻轻笑了一下,懒得管眼前的一片狼籍,身体软软地向后靠去,彻底将少年的身体作为自己的支撑。 她听见江淮似乎很愉悦地闷哼一声,捻起她耳边的一缕发丝缠绕在自己食指把玩。 “那个,你……” 林若雪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才那样亲密完,她其实不太愿意提起这样涉及分别的事情。 第86章 只是,她生来性子就是如此,往往最愉悦时就免不了想起直面离别的那一天,她习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也就没留意到,自己的话里染着一层若有若无地感伤。 “怎么?” 察觉到她话里的情绪,江淮的语气反倒刻意逗她开心似的,透出少有的不正形来。 “本侯才刚到,就等不及要我走了?” 哪有…… 林若雪有些委屈地嘟起嘴,这人长大了即使立了军功,嘴上也是永远不饶人。 “我这不是不想…….” “呆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后。” 没等她抱怨完,身后少年已经回答了她方才问的问题。 “哦…….” 正月十五,那也就是年后。 林若雪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算着他留下的日子。越数,却又免不了越是感伤。 好算歹算,也不过就二十多天的日子。 她心中有些酸涩,垂下头不想叫身后人发现自己的情绪。 身后的少年似乎也想到什么,连带着沉默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手又绕了过来,不轻不重捏了下她面颊上的肉,语气带了丝方才的不正形,懒洋洋道: “臭丫头,之前硬要赶我走的那笔帐,爷可还没跟你算。” 第44章 喂药 林若雪一愣, 想到那日风雨里的情形,垂下脸孔。 “我又不是真的想叫你走,不过是…….” “我知晓。” 她没说完,手指就被人捉住, 江淮原本就是逗她, 哪见得了她真的感伤。 “我知道的, 阿雪向来是为我好的。” 他把半张脸埋到了林若雪的颈窝, 掌心攥着她的几根手指轻轻把玩, “爷怎么舍得真的怪你,笨丫头。” 他的鼻梁本就高挺, 嘴唇一张一合瓮声瓮气的说话,蹭得林若雪锁骨痒痒。 她忍不住嘤咛一声,肩膀一侧,将他的身子推开些。 “我忘了问你,你在军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呢, 伤到哪里没有?” 话音落了,等了半天,方听见耳旁人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林若雪蹙眉, 正要回头看, 那人却突然牵起她的手,引着动作将她的手往自己胸前半敞的衣衫里探。 “伤没伤到的,你自己摸摸就知道了。” 头脑呆滞住半晌,直到指尖明显触碰到了少年胸前的什么东西….. 奇妙又新奇的触感顺着手指一路而上, 林若雪倏地反应过来, 头脑一个激灵,“啊”得一声收回手指。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指尖的余温还随着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着隐隐作祟,那边少年单手支着脑袋,一副阴谋得逞的派头,弯起唇,懒懒地瞧着她笑。 林若雪的觉得一股热气腾得一下从指尖蒸腾到了脸上,她脸色红得发烫,咬紧下唇,勉强从唇缝里吐出几个字。 变…….变态。 江小侯侧头认真想了一下,没否认,嗯了一声道:“确实,这一点你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说着长臂一伸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捞。 林若雪听懂他的话外之音,面上一红,也懒得跟他再费口舌,就顺势往他怀里倒去。 少年原本就是从小习武,身姿瘦长却不失健硕,如今去了沙场历练回来,林若雪觉得他身上变得更□□紧实了,背靠在他怀中,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胸前那一片坚实的沟壑。 但她没说,因为身后这人太过自恋了,她怕自己说了又引得他捉住自己的手往他身上乱摸。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少年怀抱开阔,刚好将她稳稳圈住。淡淡的松柏香将她包围住,江淮一支修长的小腿屈着立在桌沿。 此时此刻,这个姿势,她其实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像被一道坚实温暖的港湾稳稳托住,让人不想离开半分。 她呆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支在面前的那支长靴包裹住的小腿肚子,黑色布料下隐隐现出十分修长好看的肌肉线条。 “你还没说,你在那边,到底过得怎么样啊。”她微侧过头看去。 江淮将她的手指捞过来捏着把玩,淡淡地嗯了一声。 “主帅很器重我,此番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军功,他允诺,若是再有一桩,来年便能封我为少将。” 林若雪顿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回头看去,少将军? 她本知道江淮从小对于领兵军略之事是有天赋的,却不想他真能进步得这样快,连着擢升三级,是本朝开国以来都十分少有的待遇。 上一位在战场屡立奇功升得这样快的,还是江淮的太爷爷,江家的开山太祖,如今牌位还立在本朝太庙。 林若雪有些嫉妒地想,果然天赋这个东西,还真要靠遗传…… 看她半天不说话,江淮笑着拿手指戳戳她软乎乎的脸:“又发呆?” “阿雪,你猜一猜,如今我的军师是谁?” “军师?” 第87章 林若雪一愣,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当初江淮为哄她开心,几个少年聚在此地,一本正经地为了撮合两人出谋划策。 其中一个长相不慎出彩,甚至有些尖嘴猴腮的少年,最是多智多谋,甚至自封“爱情军师”…….. 她脑中硕然出现一个人影来,不太敢信地望向江淮,少年却淡淡一点头,“不错,正是刘宁。” 江淮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刘宁自小跟着我,原本便精明能干,我入营那日,他提了包袱自请同去,便随我一同入了帐。” “我如今立下的几则军功,亦有他的功劳。” 林若雪默默点头,少时的好友,如今变成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也是一桩幸事。 想当时初见时,江淮身后的两个小跟班,日日随着他身后四处耀武扬威的,当时只道是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 如今长大了,刘宁随着江淮并肩作战,王敞之也经常来照顾她的绣铺生意,少年胡闹的几人,都成长为了有担当互相照拂的密友,林若雪心中唏嘘,感叹日子竟然过得这样快。 “皇姑母的身体近来不太好?”江淮望着前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林若雪点了点头,江淮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没少进宫探望,江皇后的身子的确是日渐虚弱,如何用药也不见好。 江淮蹙眉,又转而垂眸望向怀中的林若雪,“姑母的意思,这次回来先紧着我们定下亲,等我官拜少将那日,我会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恍然中,林若雪愣了一下。 脑海中纷飞过许多往事,年少,父亲,抄家,入府,二月中鹅毛纷飞的大雪。 人生忽地快进到下一个进程,像是突如其来,也像是铺垫良久。 她居然…..要成婚了吗。 和身旁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她望着眼前的虚空,思绪层层翻涌,又渐渐平息。 最终落到了心底,汇入身后温暖的怀抱中,化成眼底的一抹笑。 江淮从案上撑起身站了起来,绕到林若雪面前蹲下,动作温柔替她穿起鞋袜,起身前还吻了吻她雪白的脚踝。 林若雪望着身下蹲着的清隽少年武将,嘴角弯起眨了眨眼,唇边漾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好。” * 冬日的第一片雪落在窗棂,林若雪伸手去接,冰花落入温热的手掌中,化作一滩亮晶晶的雪水,比窗外盛放的红梅还要亮得扎眼。 年末的时日往往是过得去最快的,几乎没留意,就过了新年,临近上元佳节的日子。 这些时日,林若雪和母亲薛氏还有林若风,举家和安平侯他们一起,度过了自林父去世以来,最惬意舒适的一个新年。 两家的孩子定了亲,本也就是一家人,薛氏正式以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江小侯,发现他也早已褪去了少时顽劣,成长为身负家国的少年武将,心中对这个准女婿喜欢得紧。 一切的一切,都如身在幻梦一般地叫人感到美好,贪恋,喜悦。 寒夜里温度骤降,林若雪没留意染上了微微的风寒。她紧了紧肩上的缛红披风,鼻尖红红。 但她总不免想起那日,松柏香味的书案边,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了解一个词句: 耳鬓厮磨。 小芸端了药碗在门口想要进来,却不知什么时候江淮已然站在了门边。 江淮朝她点头,她会意将药碗放到少年手上,掩门退出房去。 少年故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到林若雪背后时,她还完全没留意。 还以为是小芸来送药,林若雪头也没抬,鼓囊着小脸朝手上的雪花吹气:“明明我都大好了,怎么又把药端来了。” 少女脸蛋冻得红红,那股药苦味儿钻进鼻腔,她立即嫌弃地撇过头,“拿走吧拿走吧,这药难闻得紧,每次吃了都苦得我要缓半个时辰!” 林若雪从小怕苦,每每染上风寒,都是只去一家铺子里抓药吃的,原因无他,那家的药甜。 但如今年关,人家早就休息了,她只能吃普通的涩得发苦的药,那味道,每每回想都叫她无比痛苦! “快端走。”林若雪面色颇为痛苦地掩住鼻子,“省的我一会儿还要倒掉!” 空气神奇地静了半晌。 “哦?”有人饶有兴致地疑道。 “怪不得久久不见好,原来都是偷偷倒掉了。” ……. 听到音色,林若雪一顿。 察觉到声音不对,她愣愣抬头,还没看清什么,两颊就倏地被人捏住。 脸上的肉被鼓囊囊地堆在一起,林若雪嘟着张雪白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却又含了丝心虚,像只小仓鼠。 单手把她捏成仓鼠的少年挑眉:“爷要是今天不来,这药又要被你倒掉了,嗯?” 林若雪:这人怎么总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但她自知理亏,尤其是这种脾气很差的小霸王面前,她可不敢造次。于是眼神忽闪忽闪地乱看,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第88章 但江淮显然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的理由来。 少年一贯懒得废话,捏着她脸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强迫她将嘴巴张得更大些,另只手拿勺子舀了一勺汤药,直直地送到她嘴边。 药勺停在林若雪嘴边一寸的距离,江淮言简意赅:“张嘴。” 林若雪没敢吭声,抬头悄悄打量着他。少年面色冷淡,明显因为她的任性很是不悦,整个人透着不容违抗的肃冷神色。 她觉得还是妥协比较好,但目光放到那深褐色的汤药上,色泽幽深可怖,再加上那直冲鼻腔的气味,她又退缩了,犹豫地眨了眨眼….. 望着她这副神情,少年冷笑一声,将面孔压低了些,凑到她耳边: “老实张嘴,或者爷亲自让你张嘴,你自己选。” 第45章 上元节 犹豫不过片刻, 林若雪当机立断地主动伸手端来药碗,就着嘴边一饮而尽。 她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拿手背抹去唇边残留地汁水,只露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 相处这么久, 她当然知道眼前少年是什么性子。 一言不合就寻由头将她的嘴巴搞肿发型搞乱, 还是在这种小芸和林若风随时可能会推门进来的时候, 他脸皮厚可自己还是要点脸面的! “好了!” 唯恐他不信, 还将药碗的碗口朝下作势倾倒给他看, 以证明自己乖乖喝完了药一滴没剩。 她急着展示,也就没注意, 面前少年的脸色,何时开始已经冷了数分。 江淮半靠在案边,双臂环胸,冷冷地盯着她,神色不算很好看。 眼前少女手背抹唇的动作,在他眼里无异于赤裸裸地抗拒!他不动声色地舔舐了下牙关, 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良久,直到林若雪有所察觉,正想寻由头站起身, 肩膀猛得被人按住。 得……. 毫不出意外, 下一瞬江淮整个人就压了下来,抬起她的下巴,凑在她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林若雪身形一颤, 就在她准备好像往常那般被他撬开牙关大肆掠夺的时候, 江淮却稍稍拉远了距离,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然后毫不留恋地直起了身子。 林若雪本还闭着眼,感受到他的突然抽离,还有些懵,呆呆地抬眼看他。 那少年正回味似的摸了摸唇角,笑容淡淡又有些顽劣。 “想占本侯的便宜,也得看爷高兴不高兴。” “……..” 窗边透亮,屋外淡淡风雪,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门外端碗立着的少年,何时悄然而去。 妹妹怕苦,林若风是来送糖水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当他透过门缝望见屋内的两人时,他突然驻足而立,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在屋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年初的小雪并不大,轻轻柔柔地落在身上,反而很舒服。他站在门外,望着门缝中透出的暖暖烛光,瞧着相互亲昵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忽然生出了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不是惊讶,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二十年来他从来不会生有的平静。 不该去叨扰的平静。 印象中这个自己无比厌恶的混世魔王少年,出身那样好,脾气却那样坏,全京城的公子哥儿都有几分怕他。记忆中的他,仗着一副好皮囊,骗走了向来疼爱自己的亲妹妹。 他甚至数不清,多少个夜里,自己愤愤起身,恨不得冲到那个小霸王前将他千刀万剐! 他很明确地相信,自己恨他,十分恨他!他恨这个凭空出现却轻而易举夺取妹妹关注的人,他恨这个从自己身上分走妹妹疼爱的少年。 江淮从军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很多次悄悄起誓,自己一定要在他回来的时日,找一个合理的时机,狠狠给他教训,叫他再不敢来沾惹自己的好妹妹! 可是如今,屋内微亮的烛光透过门缝映上他的脸,自己最讨厌的人就在里面,甚至就在方才,他还亲了妹妹的嘴唇。 一切的时机和理由都很成熟,就在眼前。可林若风捧着糖碗的左手颤了颤,他望着屋内自然而然亲密的两人,雪落在自己肩头,不够聪明的他用不够灵光的脑子仔细想了想— 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他看见印象中在哪里都横行霸道的少年,为了哄妹妹喝一碗药,忽然变得那样温柔。 他的本能告诉他,屋里的少年是真心对妹妹好的,最起码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坏。他在妹妹的脸上望见了平日里自己从未瞧过的笑容,就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如此。 他清楚自己并不聪明,甚至蠢笨,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可是如今,妹妹能对着一人,绽放出那样美丽真切,发自内心的笑,这不就够了吗? 那人不在时,妹妹明显兴致缺缺,只有他如今归来,妹妹才能那样真心地笑出来。他忽然明白,只要妹妹愿意和那人在一起,那么自己的喜恶,又有什么要紧呢? 就算他真的分走了妹妹的关心,甚至于以后的某天,妹妹会抛下自己随他而去。可是只要雪儿真正开心,就算自己的关心少了一些,又有什么要紧呢? 第89章 风雪中的少年悄然立在门外,没有打伞,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融化在他脸上时,他伸手拂去了水渍,弯下腰,将那碗糖水悄悄放在了虚掩的木门外。 屋内的少年身上的一切都叫自己望尘莫及,他能让妹妹喝药,那么希望自己,还能让妹妹觉得甜。 糖水在门边,蒸腾出袅袅的热气,林若风怀着从未生出过的平静和释然,转身悄悄地离开。 妹妹真正有了心仪的归属,他也不能一直缩在亲人的庇护下永远当小孩子,但是大家,永远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就够了。 — 年关初始处,上元佳节时。人间的新年往往于这日结束,却也在上元节的当晚,热烈的氛围达到顶峰。 上官元帅的军队重新规整之时指日可待,江淮本意是在归军前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多在家中陪陪林若雪,但林若雪却坚持要在当晚出门。 她想要像寻常的小相好那样,两人一同上街,同游街市上缤纷喧哗的灯会。 世间此时,最为热闹。 华灯初上,晚风徐徐从河面上吹来,夜空的几点繁星倒影在粼粼波面,同街道上辉煌的各式灯火相辉映。林若雪好说歹说地才说服了这个冷面小霸王一同出游。 小霸王平日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此时也只能面无表情地任她牵着。 对于这些凡俗的热闹江淮向来兴致寥寥,灯火星星点点映在他玉石雕就般的脸上,他眸光冷淡,视线却只胶凝在身前的少女一人身上,刻意放缓了脚步跟着,时不时伸手替她挡开迎面冲撞的路人。 人群熙攘,一个半截身子高的小童吆喝着欢快跑来,没注意前方有人,埋头就跑直直撞上了刚好迎面走来的林若雪。 小童“哎呦”一声向后跌坐在地,手上的东西散了一地,一声接一声地哎呦了半天,一只手在身后一下下揉着自己的屁股。 林若雪身子轻薄 ,被他猛地撞了一下也生生向后退了几步,好在江淮动作敏捷伸手接住了她,林若雪跌靠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稳住身子。 江淮单手环着林若雪的上身,眼神冷冷向那跌坐在地的小童扫去:“跑什么,不知道要看路?!” 那小童原本正委屈巴巴地支棱着站起来,被他这冷冰冰的神色一凛,一下子吓得噤了声。这个哥哥好凶喔! 他望了望林若雪,又望了望冷着一张脸的江淮,毫不犹豫地过去两只手巴巴地揪住林若雪的衣角,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林若雪才刚刚站稳,见状,埋怨似的嗔了身后神色冷峻的少年一眼,然后笑着蹲下去。 这个人,真是的,跟一个小娃娃置什么气! 小童原是趁着上元节卖面具的,各色各样动物精怪样子的面具散落了一地。林若雪动作轻柔地弯下腰,帮小童将地上的面具都收好,重新挂回他小小的掌中。 小童望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姐姐生得好美,又这样温柔,他看得都有些痴了。红扑扑着一张小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嗓音绵绵软软的,“谢谢姐姐。” 林若雪自然没有注意,但江淮却将他的反应一个不落地全看在了眼里。 少年神色郁郁,可若是真让人知道他连小屁孩的醋都要吃,那岂不是叫人笑话!最终抱臂冷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瞥过眼去。 林若雪习惯了这人向来冷冰冰的,也没去管他。她笑着捏了捏小童的脸,拿来一个面具在手上比划。 面具是仿制小猫的脸,额上一抹红色点睛,做工精致很是可爱。 她将小猫面具比在脸上,兴奋着转身问身后那少年:“好看吗!” 少年懒懒抬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看这人兴致寥寥的反应,林若雪轻声嘟囔了一句,真无趣…..然后转身在小童面前蹲下,继续挑选面具。 她一个个认真地拿出来打量,一边挑着,一边低声问小童:“你觉得哪一个,和后面这个哥哥最配呢?” 小童闻言,怯生生地打量了身后的江淮一眼,然后飞速低下头来,犹豫了半天,从成堆的面具中拿出一个,轻轻放到林若雪的手里。 林若雪拎起来一看,立即笑出了声。面具是个小狼崽的脸,小白狼眼神威风凛凛,奶凶奶凶,隐约还透着几分可爱。 她立即站起来,高举着面具要往江淮的脸上比。 江小侯何时用过这么幼稚的玩意儿,蹙着眉下意识就要偏开头去,还没来得及动就又被人扳着脑袋给正过来。 “别动!”少女清越嗓音威胁般地低声一斥,少年倒也真的不敢再动。冷着一张脸,万般不情愿地任她摆布,乖乖地看着她将那个他三岁就嫌弃的破玩意儿盖在自己脸上。 “不错——” 林若雪啧啧几声,退后几步,仔细欣赏着戴着小白狼面具的玄衣少年。 少年身量高挑,双手环胸,整个人从头到脚漫着一股冷冰冰不耐烦却又十分无可奈何的气质,面上还盖着一张与气质十分不符的小白狼面具。 第90章 不错,她很满意。 林若雪忍住笑,从荷包中掏了一锭银子交到小童手上。然后在小童面前重新蹲下身,附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悄声开口。 “以后碰到这种穿黑衣身上佩剑的哥哥,可要躲远一点哦——” 她朝那少年又望了一眼: “他脾气很坏的,要小心哦。” 第46章 面具 月光下, 灯火掩映中,微凉河风吹面而来,头戴小猫面具的少女裹在绛红的披风小袄里,行在喧嚣闹市中。 人潮喧挤得不行, 逼得两人不能并肩而行。 林若雪走在稍前, 天气太冷, 她只从袖袄下伸出一节小指, 勾住身后少年的拇指, 就这样牵住了他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于闹市,江淮脸上还扣着方才那个小白狼面具。 看不清面具之下的神情, 只是他跟随少女的步子,缓缓的,异常乖觉,毫不见平日里年轻武将的阔步如风。 林若雪在前面走,温暖的触感不断从小指传来,时刻提醒着她身后的人一直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平日里看得画本子不算多,但此刻她觉着,再传神的画本子, 若要将花前月下的情意写到极致, 也就无非她们这般—— 良人在侧,灯火如织。 行走间,两人经过一卖女子饰品的小摊。 老板娘本就阅人无数,面前经过的两人又实在出挑, 她望着二人, 上上下下地飞速打量了一圈,眼中便冒出了精光, 她立刻将目光锁定在了林若雪身上。 “姑娘公子快来看看啊!都是上好的首饰,您来试一试吧!”老板娘伸出半个脑袋,热络地朝两人吆喝。 林若雪果然止住了步子,回头向摊铺望去。 江淮也偏头侧去了目光。 老板娘堆笑更甚,使劲儿招手把人往自己这边儿揽:“来啊姑娘,买不买不要紧,您生得这么美,不试一试多可惜!” 林若雪心中纳罕,自己还戴着面具,她哪里知道自己美不美呢?这些商家为了卖货倒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况且她向来对穿着打扮也不甚在意,摇了摇头就要走。 她想抬步而去,刚刚使力,小指上的力道却将她的动作牵制住。 她疑惑回望,面带狼崽面具的高挑少年却停在原地。江淮牵住她的手,轻声道:“去看看吧。” 她挠头,这向来舞刀弄枪之人怎么开始对女孩子的玩意儿感兴趣了? 但少年力道很大,由不得她不去,自己已经被他牵着走到了摊位前。 老板娘成功将人招到了铺子面前,笑得更灿烂了,兴奋地将铺子上的珠钗一一捧着送到两人面前:“姑娘请看,这支红松石步摇,全京城仅此一只!还有那只,蓝瑙琉璃钗,色泽莹润最衬您肤色了!” 林若雪有些麻木地听着,其实心中并不信她所说的那些话。 这些珠钗,好看归好看,可若说真是什么上好的全京城仅此一只的材质,她可是大大地不信。毕竟,真要像她吹嘘得那般天上有地下无,又怎会沦落到出现在这流窜的市井摊位上售卖? 她内心哂笑一声,这么明显的吹弄,傻子才信。 她无心听,便侧头望去,发现江淮却莫名听得很认真。 头戴面具的黑衣少年腰上佩剑,身量颀长。他似乎也没怎么理会老板娘的吹嘘,只是借着交错的灯火,仔仔细细地拿起一支珠钗,放在眼前看看,又放下重新拿起另一只。 他沉默重复着挑选的动作,甚至挑选地很仔细。那双平日里持刀持剑的手,轻轻地捻起女子发间的饰物,放在眼前端详一阵,后又重新拿起另一只。 用十分少见的耐心,重复着眼前的动作。 但这举动落在林若雪眼中,她只觉得头痛….. “…….”这人是傻子吗喂!这老板娘明晃晃地吹嘘作假啊,他怎么还认真挑上了!也只有他这种没怎么了解过姑娘家的笨男人会信吧! 林若雪轻咳了一声,“那个小侯爷,咱们要不——” 她话没说完,少年的手已经落在了她发间。 江淮拿着手里的银络步摇,在她耳鬓旁比了比,定定地望了半天,然后突然开口道:“很衬你。” “…….”隔着面具,林若雪生硬地笑了一下。 这人不会真的要买给她吧! 她不好明着提醒他,却也不想看着这小霸王人傻钱多地受骗,她犹豫着如何委婉地提出离开。江淮却已经很满意似的转过身,对着老板娘淡淡道:“我要了。” 林若雪认命地闭了闭眼:傻子。 老板娘笑得脸上都开出了花。 从商多年她早阅人无数,眼前一身黑衣的少年虽隔着一张面具,浑身透着矜贵的气质却是遮也遮不住。 少年周身冷冽,但她明白,这样的人往往面冷心热,表面冷硬对心爱的女子却最是在乎,最是不吝于为其付出,遑论钱财。 今天遇到这一对人,自己也真是撞大运了,她必须要抓住机会狠赚一笔! 于是,在林若雪绝望的目光中,老板娘报出了一个平日里自己想到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八…..八两?” 第91章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时她还略微犹豫,毕竟自己这个价格真的有些过于离谱,这少年看着凶巴巴的,若是生气了不会动手打人吧? 但是,富贵险中求嘛。她定了定身子,佯装为难道:“最少七两半,不能再少了。” 她话说完,林若雪倒是真想打人了。一个成本绝对不超过一两的银络步摇,她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她睁开眼,有些不相信地试探着问道:“多…..多少?” 老板娘果然心虚,正踌躇着要不要再少点,对面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已经稳稳抛到了自己怀里。 江淮淡淡望了她一眼:“不用找了。”说完便拉着林若雪转身而去。 老板娘望着远去的少男少女,尚且懵在原地,直到手中钱袋子沉甸甸的份量再次将她思绪拉回。 她想都不想便低头打包摊位上的东西,没吃完的烧饼也不要了,半分犹豫也没有,抱紧了泼天的富贵拎包就走,“收摊!” * 林若雪被他一路牵着,直穿过层层熙攘的人群,来到云蔚河边。 河上几艘画舫静静地停着,晚风贴着水面轻轻吹来,林若雪跟着他,在交错灯火的水面旁站定。 林若雪有些不解,但她没吭声,望着几步外江淮的背影。 少年负手立在岸边,默默地望着河对面依稀的灯火,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轻轻拂动。 她静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走过去。天朗气清,难得的安宁,能这样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也是很好。 两人彼此默契安静地呆了半晌,江淮转过身来。 少年摘下遮住半张脸地银白面具,露出比京都此夜所有灯火还要灿烂夺目的一张面容,浅浅弯了弯唇角: “阿雪,过来。” 他突然笑开时,林若雪就很丢人地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心停一拍。 清隽黑衣的少年,腰间佩剑,手执面具,身后是粼粼微光的水面,万家灯火与他作衬。那一刻,林若雪什么也没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下意识便朝他走去。 还没近身,却又忽然被人扯进怀里。林若雪被他拉得一个趄趔,贴面撞上一堵人墙,少年一无既往地,用宽实的胸膛稳稳接住了她。 温热触感隔着衣料从脸面传来,林若雪面上一热,刚要起身,头顶传来少年淡淡命令的音色:“别动。” 似乎怕她再要挣扎,江淮用自己身上的披风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老实点,让爷再抱抱你。” 感受到怀里的人安分下来,抱住她的力道又缓缓加重了几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再过几日,就抱不到了。” 林若雪原本面上发烫,听他这样说,只觉得眼底不受控制地酸涩。 她吸了口气,尽量不叫他听出自己语气变化,可开口的语气依旧委屈到不行。 少女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就…..就不能不走吗?“ “嗯?”江淮似被她的话逗笑了一般,他嘴角轻勾起,挑眉问怀里的人:“当初是谁非要我走的?嗯?” 林若雪一下子没了脾气,将脑袋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点儿,哼哼唧唧了一串自己也听不清的话,眼泪却丝毫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向下砸。 砸到他的手背上,少年感到她湿热的眼泪,身形一顿,将林若雪从怀中扶起,一只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 “水做的丫头,怎么又哭?” 江淮轻笑,动作温柔地用指腹轻抹去她面上的泪,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舐一口,回味道:“甜的。” 林若雪眼眶红红,依旧忍不住小声啜泣着,抬眼望着他的动作,瓮声瓮气挤出两个字,“变态……” 江淮挑眉一笑:“这就变态了?” 他低头将脸孔压得更低了些:“还有更变态的,成婚当夜本侯好好告诉你……” 林若雪一愣,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混账话,下意识就伸手要打他。还没伸出去就被江淮攥住了手腕,他眸光下倾,静静盯着她的面孔凝视半晌,毫不犹豫压下唇去。 唇齿被毫不费力地撬开,对方十分熟练地找到她舌尖最娇软的一点,贪婪地吮吸翻涌着。 林若雪起初还能撑着站直身子,到后面却丝毫不受控制地软在少年怀里,被动地跟着他的节奏和力道,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酥在他坚硬的臂膀中。 江淮的动作也不似之前那样攻势猛烈,恍惚月色下,他小心轻柔地捧着少女的脸,一手环住她的腰,温润的唇紧紧相贴。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在他怀中迷蒙睁眼,嘴唇因为方才的动作更显嫣红,江淮伸手,意犹未尽地用指腹摩挲她的唇角,又低头在那里落下轻轻一吻。 他的唇一路向上,吻去她面上残留的泪,最终停落在少女光洁的额头。 江淮把林若雪往怀里又紧了紧,音色变得莫名低哑: “不许哭。”他语气沉沉,像是命令一般。 “我心里绞着疼。” 第47章 耳垂 河岸边人流熙攘, 两人却充耳不闻,天地间仿佛只剩彼此,林若雪贪婪地在她怀中深吸一口少年身上的松柏香味,又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 第92章 过了许久, 天边第一丛烟花绽开的时候, 江淮抬起了头。 他的手轻轻拂过林若雪的发间。 烟花绽响拖出长长的尾音, 林若雪恍惚中去望他, 感受到耳边一阵点滴的冰凉。 方才精心挑置的那只步摇, 不知什么时候,已轻巧别在她乌黑的发髻里, 随着动作起伏,尾端坠着的红宝石摇摇晃晃,时不时砸到她小巧腻白的耳垂上。 江淮没言语,目光只紧紧盯着那弹跳成波的宝石坠子,喉头默默吞咽了下。 林若雪以为他没看清楚,哦了一声向后退几步, 退到一个月光相对明亮的地方,“现在能看清楚么?” 江淮只垂眸,夜色里, 定定地望着她的脸,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越发莫测地分明。 林若雪“咦”了一声,索性在原地转了个圈,转完又歪头问他:“好看吗——” 步摇贴着面孔擦过发出叮得一声脆响,她话没说完, 蓦地看见一个人影冲了上来, 江淮抱紧了自己,没发一言, 将脑袋埋在她脖间,轻而又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湿润温热的触感贴面传来,林若雪瞳孔倏地放大,再抬头时,少年已经抽身而去,牵起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她被沉默的少年拉着,整个人还有些不清醒,望着前面高挑清隽的背影,她抬手揉了揉自己被轻吮发红的耳垂,有些费解。 不是,这人都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层层烟花在两人头顶绽开,人群的欢呼声被风吹着扑面而来。 那时的林若雪还不知道,其实并非是前面黑衣的少年癖好新奇,而是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部位,都那样不受控制地,叫他沦陷,沉迷,不愿抽离。 她同样也想不到,如果可以,他其实愿意发疯般贪婪地,尝尽她肌肤的每一种味道,吻遍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如玉般冰冷难近的少年武将,总轻易被她勾出,所有心底最灼热的欲望。 两人穿过河道,重新来到街市,天边传来一声烟花的绽响,有人不顾人流,穿街打马而过。 林若雪只听一阵嘶鸣,没注意高大的马匹就在自己头顶扬起前蹄,马上的人使劲儿扯着缰绳,可还是控制不住,马蹄迎面落下的时候,她下意识捂住了脑袋—— 想象中的迎面而下的钝痛感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坚实敏捷的怀抱,江淮毫不犹豫一把扯过林若雪,伸手在她头顶生生挡住了马蹄,然后浑身被巨大的力道一震,抱着林若雪就摔到了地上。 他一只手护住林若雪的脑袋,另只受伤的臂膀忍痛在地上猛得一杵,两人才堪堪停住,没撞到一旁大理石制成的冷硬的柱子上。 “伤到哪了?” 江淮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扶起林若雪,下意识去查看她有无伤势,手臂一动却又牵扯到方才被马撞出来的伤,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林若雪摇摇头,望着他脸上的擦伤,鼻中一酸,伸手为他拂去鬓发上沾染的尘屑。 方才马蹄兜头而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完了,结果少年毫不犹豫地冲到她面前,为她挡住最重的那一击。 被他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她确实没有伤到哪里,但她看见江淮眉头蹙紧,知道他在忍着痛。 但少年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处一般,他在林若雪面前蹲下,掀起她的裙摆,确定了她腿上的褶皱只是一些沾着的草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再站起身时,面色已经冰冷得骇人。 他抬眼,目光向方才惊马的男子冷冷刺去,那男子和他对视一晌,下意识地浑身一凛,哆嗦着就往后退。 江淮没给他跑的机会,箭步如风,几步冲到那男子面前,猛得抓住他颤抖着的臂膀,毫不犹豫对着他的面孔高挥起拳。 “等…..等等……”江淮冷厉的拳风快要触到男子脸上时,那男子声线几乎都带了哭腔:“淮哥,先别打呀,是我!” 拳头停留在离男子右眼一寸的距离,灯火依稀,江淮瞧不太清他的脸,他将目光压低了几分,待看清了面孔,他蹙眉道:“王洛?” 王洛点头如捣蒜。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林若雪也惊讶得抬起头来。 方才她还矇着,没来得及去拦江淮的怒气。现在赶紧提着裙子小跑过来,站到那差点挨揍的少年面前,对着他的面孔细细一顿打量。 被江淮揪着衣领离他拳头一寸的男子,和江淮看着年纪差不多大,此时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吓了个刷白,有些尴尬地保持着这个将将快挨打的动作,眼睛里是收不住的慌乱。 他勉强对林若雪挤出一个尴尬的笑,笑得有点一言难尽。 林若雪定睛一看,噗嗤一声也笑出来。 这人那日,当街拿鞭子抽林若风的时候何等威风,光天化日将一个壮硕的憨胖子抽得满地打滚。如今在江淮威压下,这小脸刷白的羸弱模样,反差大得叫林若雪忍俊不禁。 她围着僵持的两人仔细打量了一圈,拍着手啧啧称奇,笑看着一脸脆弱的王大公子,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一物降一物啊! 第93章 王洛余光看见她幸灾乐祸的反应,咬牙切齿从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林若雪——” 但因为江小侯明晃晃悬在自己脑门的拳头实在太难以忽视,他又咬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江淮果然不悦,将拳头往他脑袋又压低几分,目光凉凉的:“你叫她做什么?” “啊……没….我没叫她…..” 王洛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都不敢朝上看。 这可不是别人啊,这是全京城无人无知无人不晓的小霸王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揍人那就是真敢动手啊! 更何况,听说这人如今还在上官元帅帐下立了不少军功,他悄悄打量自己头顶那只手臂,隐约瞧见那暗暗埋伏在小臂的青色脉络,不知这执长枪战场杀敌的手下夺过几条敌军性命,真被这只手实打实地来一下,他都不敢想象会有多痛。 “淮哥,您自个儿听错了…….”他委曲求全,他讪讪而笑。天大地大,可都没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他心里清楚得很。傻子才和这京都小霸王硬刚。 林若雪将他脸上变幻的神情一览眼底,没忍住又噗嗤一声当他面笑出来。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三番两次当面嘲笑他实在不够礼貌,好说歹说人家也是一品大员嫡长子,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林若雪咳嗽一声,绕到两人中间。 很自然地轻放下江淮不依不饶随时可能砸下去的拳头,将他的手握在身侧,两根手指瘙痒一般,轻轻摩挲他的掌心。 笑看着王洛开口道:“王公子受惊了,当街骑马偶尔出个意外,也是常事。虚惊一场,既然都是旧相识,我和侯爷自然不会如此放在心里的。对吧小侯爷?” 林若雪转脸去看江淮,江淮却显然不愿买账,他冷笑一声道:“人潮拥挤,你如此肆意纵马不加收敛,任由这匹畜生冲撞行人,难道不该付出代价?” 这一句话,刺得王洛立即心虚地底下头。 他本性不算坏,只是仗着自己爹官儿大,向来作威作福惯了,以往出了岔子也都是亲爹一句话摆平,随着长大也有在刻意收敛性子,只是一时还不能全改过来,还偏生又遇见了这对冤家…… 他面色艰难咬着下唇,不敢直视江淮,整个人都蔫了。 林若雪望望江淮,又望了望王洛。 这些年京都那么多为非作歹的高门子弟她也见得多了,王洛此人有时是嚣张了些,但她看得出,心地并不算坏,上次痛打林若风也是为一个被他口角欺负了的平民姑娘出头。 他如何做人做事,自有他爹管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不想叫两人关系闹得太僵。 于是她又走上前一步笑着道:“王公子想来也不是有意的,兴许是有什么急事才会如此。大家都是几年同窗的情意,话说清楚了,不如就此别过就罢了。” 王洛没作声,他神色黯暗地望着林若雪,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上回当街打了她的亲哥,若是换做寻常的高门小姐,早巴不得趁此机会好好替哥哥出气,他其实没想到,林若雪真会替自己说话。 江淮此人,虽然和他交集不多,但三番两次的一直是笼罩他年少心头的一个影子。 除了早年自己被他揍过一顿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江淮此人,长得实在太好了! 说来他王洛的长相也不算差,只不过一同出入上学,在江淮的对比下,自己就显得黯然失色,有姑娘主动找他,也都是是找他打听江小侯爷的心意,而他王大公子的心意,无人在意! 小霸王生得一张绝美皮囊,偏生对谁又都冷冰冰的,可他越是如此,姑娘们好像就越对他感兴趣,自己在他身边,脸都气绿了,也没见漂亮姑娘们多瞧他一眼。 他王洛心里气啊!可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盼着这小霸王赶紧找到相好,自己再不成他的陪衬,也不知什么样谪仙一般的高门小姐,才能入得了江小侯爷的眼。 所以他第一次见到林若雪时,心底对江淮的选择颇为不屑。林若雪这丫头,空有其表,家事普通甚至落魄,还有个不成器的傻哥哥,亏得你江小侯名满京城,眼光却也不过如此。 只是今日,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说话轻轻,带着江南口音的少女。少女身子纤薄,小脸裹在妃色的夹袄里,衬得更加白里透红。她不动声色地替他拦住江小侯的怒气,言语轻柔,像冬日里悄然绽开的一朵寒梅。 她与上回见到时不太一样。上次在人群中,少女是灰扑扑一戳就被拆穿强撑的坚毅,而如今,同样一张雪白易碎的面容竟然染上了这样明亮艳丽的颜色。 原来男女之情,会让人变得这样鲜活。 微风夹杂着花香吹到他面上,他突然回神,有些仓皇地移开眼去。 林若雪等了半天,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又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江淮:“是吧小侯爷?” 江淮依旧不做声。 林若雪给他使了个眼色,使劲儿捏了捏他的指头,他才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冷冷打量着面前这个险些伤了林若雪的始作俑者。 第94章 看他这凉飕飕的目光,王洛还是觉得慌乱,讪笑一声赶忙退后几步,用唇语悄悄给林若雪比了个“多谢”的嘴形,目光复杂,却也不无感激。 林若雪不愿多留,转身而去的时候朝他吐了下舌,表示不客气。然后拉着江淮赶紧走远了。 王洛牵马,望着远处一高一低的两个背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他抿唇不语。 过了一会儿,家里的小厮匆匆忙忙赶到,气喘吁吁望着王洛:“公子,您没事吧?” 王洛摇了摇头,将缰绳交到小厮手里:“走吧。” 小厮哦了一声,在旁边跟着,忽地将脑袋好奇探到王洛面前:“公子,您穿太少了吗?脸怎么都冻红了?” 王洛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似乎恼怒极了: “牵你的马,别乱放屁!” 第48章 吻别 江淮在前面默默走着, 留她一个背影,没说话。林若雪望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人还是这样爱生气。 他其实很少有真正怪自己的时候,上次这样气恼不说话, 还是因着替她挨万氏的鞭子时, 她不顾他的阻拦替他求情。 这次气恼, 无外乎又是不满自己拦着他找王洛讨公道罢了。 几次生气都是因着护佑自己, 林若雪歪脑袋瞧他, 暗暗中倒品出了些别样滋味。 平日行事霸道些却又实有匡扶弱小的心意,这样一个武艺超群的少年, 倒真是天生的将领之才。 月光下少年一身清骨刚正挺阔,林若雪望着他背影,突然在原地站住。 “江小侯!” 她朗声喊他。 江淮听见她的声音,步子顿住,微侧过头。 林若雪吸了口气,突然拎起裙摆, 小跑着奔向他,猛得一跳便窜到了他的后背上。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她两手勾住他修长的脖颈, 耍赖一般从后面攀住他, 小腿顺势往他硬窄的腰上盘。 带着少女馨香的气息一下一下吹在他脖子上,林若雪不满地用脚尖敲敲他的大腿根,“动呀,你怎么不动了?” “嗯?”少年的表情空白一晌, 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神色便略有些微妙。 他挑眉,两手绕到后面轻轻托起她的臀部, 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动太快了,怕你受不住。” 林若雪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你走快些,你们营里不是整天念叨什么行动如风,你走这么慢,到战场上不得被敌军给捉住了?” “哦?”江淮没直接说是怕她掉下来,他背着她,依旧走得缓慢。 “原来你一直盼着我被敌人捉去,好换一个夫婿?” “胡说什么!” 林若雪果然气恼,这人好生狡猾,她并非这样想,所以当然不能说是。可若说不是,那就是间接肯定了他是自己的夫郎,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虽说此事已经是定势,可就这样沾自己便宜,还是让人好生不爽! 于是,她嗷呜一口,想也不想就朝他颈侧咬去,收了几成力,但想来这人也能得个教训! 贝齿落下,江淮果然吃痛地轻“嘶”一声。 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此时少女在他背上如何耀武扬威地盯着他,约莫对自己“还击”的行为十分满意。他没转头,却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林若雪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人的一系列反应似乎都不太在她的预料内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方才咬过的地方,浅红的一小排齿印,落在少年青白的皮肤上更显得妖冶夺目。 她纳闷了,应该挺痛啊,他笑什么?不应该啊? “再啃一口。”江淮突然淡淡地道。 林若雪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再一次沉默,她蹙起了眉头,没多想,又是一口咬在了方才留下的齿印上面。 随即抬起头,月光下,一圈淡淡的红勋章似的镶嵌在少年脖间,十分夺目。 “嗯,就这样。”江淮望着前方出声道,语气里似乎十分满意,甚至还有几分懒洋洋的舒服。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要用这样的力道,还施彼身。” 略微思忖,林若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原来他是怀着这样良苦的用心,自己还以为他又有什么独特的癖好,真是错怪好人了。 想了想,她有些不好意思,身子软软地又趴回他背上,小巧的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后颈,“那小侯爷不生我的气了吧?” 江淮将她的臀部又往上托了托,淡淡地嗯了一声。 人迹稀少的小路,少年背着她缓缓地走着,淡淡树影洒在人的衣衫。 林若雪低头观察着,月色下,两人的影子逐渐融合成一个,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映出了两端。 她安静地伏在他挺阔的后背上,忽然有些伤感。 “淮哥哥。”她将脑袋乖顺地搁在他的颈边,忽然喃喃地开口叫他。 “你再过一日又要走了,我真的不想叫你走的。” 江淮也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色毅然,“等我回来,立即迎你进府,用最盛大的仪仗。” “哦。”林若雪将脑袋埋到他发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第95章 她侧头瞧着天边的月色,声音闷闷的:“那你不会…..在行军间又遇到别的什么女子….然后喜欢——” “放屁。” 江淮言简意赅打断她的胡言乱语,“行军打仗,除了男人连只母耗子都遇不到,本侯暂时还没有龙阳之癖。” “再者。”他的音色低沉了下来,“男子汉一诺千金,你这样胡乱揣测,当我江淮是什么人?” “哦……”林若雪悻悻地将脸孔在他发间埋得更深了些,这人真是气性大,开个玩笑都不行。 “还有你。” 想到什么,江淮的步子突然停住,回头望着背后整个人缩在他身上的少女。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最好也自觉安分些,若被我发现,有别的什么不要命的敢同你拉扯不清——” 他顿了一下,两只手威胁般地轻轻摩挲着林若雪的臀肉,声线冷了下来,唇角勾出一抹危险的弧度: “本侯发誓,一定会叫他死得很难看。” * 江淮留京的最后几日,只觉得比以往都要快。 他们一同去宫中拜别了江皇后,皇后的身子开春也并未见好,强撑着叮咛了许多,又特意嘱咐了两人的婚事,说是再归京时便成婚,最后又依依不舍地扶着宫人将两人送到了宫门口。 剩下的时日,他们便腻在府里,赌书观棋,闲看落花; 花丛亭下,林若雪瘫靠在江淮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心中却依旧酸楚难言。 沙场凶险,下次再见,还不知是年岁几何。 眨眼间,便到了江淮领兵归队的日子。 岁末年初,鞑鞑屡次犯境,此次出征便是去平定这些边关小国的数次作乱。 上官元帅已在开年之初率先领主队十二万将士向鞑鞑行进,留下心腹爱将江淮在京驻守,只等今日,率领八万精兵,前往边关会和。 这是林若雪第一次见江淮身着戎装。 城关辽阔,八万全副武装的将士手持盾剑,沉默有序地立在郊原肃冷的风里。 即将带领他们远赴边关的少年将领,身披银白的软甲,高坐在健硕鬓丰的白马上,手执一支两人高锋锐锃亮的长枪,抵在细软荒芜的沙地。 银色的面甲罩住了少年如玉雕琢的下半张脸,只露一双冷若寒星的眸。长如鸦羽的长睫微颤几下,他五指微动,勒紧了手中缰绳。 林若雪站在离他不远的城楼门洞内,身后跟着侯府众人。 她遥遥地直立着远望,尽力想在长辈前表现得更坚强些,不愿意徒增侯爷侯夫人的伤怀。 估算着时辰,接近队伍快要出发的时候了。 可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同回过头的江淮汇合。 天边泛着冥冥的薄雾,她一抬眼,恰又跌入深亮的寒潭。 林若雪发誓,在此之前,她真真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她跟自己说,你是林若雪,是少年将领的妻子,你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依依不舍感怀伤别,你要坚强,要深藏情绪,不叫他看出难过,他才能安心奔赴沙场。 可是一瞬,就是他临行前遥遥相望的那一瞬,那熟悉的目光隔着千军万马远远投来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忽然所有的心防,都有要溃败决堤之势。 她远远地望着她,十指将手心攥得发白,宽大袖袍中纤薄的身体却由不住地颤抖。肃冷的寒风不留情吹起她的鬓发,她被突如其来的风势吹得一个趄趔,踉跄几步上前,手指死死扣住坚冷的城墙。 寒风中,林若雪大口大口喘着气,面上憋的通红。腕上玉镯碰上砖石发出叮一声脆响,她愣了一晌,终归还是忍不住,扶着城门,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泪来。 她这副样子,望得原本端立着的赵氏也一下忍不住,转身埋在安平侯的怀中,身躯耸动着呜咽起来。 安平侯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侧过头去,用另只手悄悄揩着眼泪。 于是谁都没注意,马上高坐着的少年,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他静默了一晌,便毫不犹豫地飞身下马,大步流星朝城楼这边走来。 快到接近城楼时,少年将领面向队伍,朗声喊道“转!” 地面瞬间发出沉闷地尘土碰撞声,八万精兵在江淮的命令下背过身去。 江淮向城楼走来。 先立于安平侯和赵氏面前,撩起衣袍,一只长腿后撤便沉默地跪下,无声地向二人重重一拜。 安平侯和侯夫人不忍再看,含泪背过身。 江淮起身,将目光向另一边的林若雪望去。 林若雪手指仍扣着城墙,望见少见箭步如风,沉默地向自己走来。 江淮在她面前停住一瞬,晦暗不明的门楼内,少年垂眸望着她,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林若雪双唇轻动,下一瞬便被他打横抱起,沉默地向楼后走去。 林若雪被他抱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抬眼,入目是少年锋锐刀削般的下颌,她心中砰砰地跳。 楼后停着侯府的马车,赶车的徐伯恭敬地向他颔首,“小侯爷。” 江淮没作声,抱着林若雪绕到车后,掀起车帘,将她轻放在座位上。 第96章 林若雪来不及做不出反应,他的唇便一瞬间贴上,霸道又熟练地撬开她的牙关,在其中翻涌挑动。 呼吸渐渐错乱,林若雪下意识闭上眼向他绕在身后的臂膀上靠去。少年的吻,沉默冰凉,夹杂着不容拒绝的攻势,在临行前,最后一次掠夺城池,让她溃不成军。 直到指尖掐得生疼,少年终于停住动作,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和自己贴得极近,黑暗中,两人近距离相对着,林若雪感觉到他喷薄在自己脸上粗重的喘息。 “别哭,等着我。”黑暗中,少年哑声道。 林若雪望着他,忍住眼眶中蓄满了的泪,木木点头。 少年沉默,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很久,眼底暗流翻涌,隐约闪过多种情绪,似乎要将她此时的模样刻在骨血里; 他喉结滚动几下,最终化作一个沉闷轻缓的吻,沉默地落在她的额头。 “替我保管着。”他低声道。 “我看着你走。” 林若雪怀中冰凉,低头看,被搁了一个玉白的物件儿。 少年已经起身而去,朝车厢内望了一眼,转身吩咐徐伯:“送姑娘回府。” 徐伯会意,点头应是。 林若雪一惊,刚要掀起车帘向外看,却听一声长鞭划破空气,徐伯“驾”得一声,马车已向回府的方向驶去。 哒哒颠簸声中,她如梦方醒探出头,少年武将沉默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瞧不清面上神情。 方才隐忍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夺眶而出,迷蒙中,她望见少年站在风里,望着她远去的行迹,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迎风鼓起,他立在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 “江淮!” 林若雪再忍不住,猎猎风声中她不甘心地喊着他的名字,可她的声音钻到风里,不一会儿就飘散。 十指死死扣着窗沿,却只能远远地看见城墙下,他独立风中的颀长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极近模糊— 直到他的身形彻底和泪光融为一色,再也瞧不着切。 第49章 信笺 江淮走了数月有余, 林若雪的生活重回了正轨。 她一如往常那样经营者江淮留给她的几家铺面,正逢开年新岁,一切都在复苏,生意不错, 收支也不错。 林若风这段时日也进步斐然, 在她的教导下, 甚至也已经能独当一面, 如今也算得上是铺子的半个掌柜。 林若雪有哥哥分忧, 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她每天除了画绣样, 便是就着日光喝茶品书,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快意。 只是不能细想,亦不敢细想。 林若雪怀里揣着江淮走时专门交由她保管的羊脂玉佩,右手在窗前摊开的羊皮地图上又添一笔。 她在写着“临城”的字迹上画个圈,在旁边又用细细的笔尖仔仔细细地画上了一只小狼崽,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半干的墨迹—— 地图上的每一个圈, 每一只狼崽,都代表着江淮领兵的行迹,意味着如今, 他已带着队伍行到了这里。 乾历四月, 林若雪收到了江淮千里之外的第一封来信。 依旧是羊皮信封以火漆封印,林若雪已经不记得自己拿到手上是什么心情,她迫不及待拆开信,几枚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 “吾妻阿雪, 见字如见我。” 她的手指在这一行字顿了一下, 轻轻摘掉信上那根白色的翎羽。掉落出一片火红的树叶。 赤云枫,独生于边陲一带的树种。鞑鞑苦寒之地, 没有春夏,只有秋冬。京都才刚入夏的日子,塞上的枫叶已经红了又红。 千里跋涉,火红的色泽已经微微染上了黄,原本平展的边缘也颠簸得略微卷起,浅浅发干。 林若雪将赤云枫拿在眼前,细密的日光穿过叶子给她的面孔染上暖意,恍惚中,她似乎透过薄薄的叶片,望见了千里之外的捡叶之人。 万里无云的塞外,火红的赤云枫林蜿蜒如炽,少年武将独立荒芜的漠上,单手扶着腰上佩剑,风吹起他的战袍猎猎翻飞。 昨日他的队伍又胜了一仗,将士们都在驻扎的帐中睡得安稳,江淮独自一人走在曲水那端的赤云枫林中,战靴踏在堆积的枯叶之上沙沙作响。 “少将少将,您怎么在这啊!” 丁木拎着食盒急匆匆赶到林子里,弯腰大口喘着气,稚嫩的小脸红扑扑的,跑得头上的皂布小帽都歪到了一边。 丁木是行军途中被江家军救于敌军刀刃下的小童,十二岁年纪就失了父母,往后生活也艰难。刘宁看他年纪小人尚且机灵,就让他跟在主将江淮身边,做个打杂洒扫的小书办。 “喊什么喊!说了八百遍了,少将午休时要肃静!” 紧跟着,另一身穿战袍的男子从他身后跟着冲出来,猛得拍了一下丁木的脑袋,同样气喘吁吁道。 来人灰色战袍,却没有身披软甲,意味着这样的人是在幕后操使而不用上战场的。此时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被丁木气得铮亮,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跟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淮少时的玩伴,如今的军师,刘宁。 丁木原本心虚,他偷偷瞟了眼江淮。少将一身银白软甲笔挺,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背对着他们立在那里,依旧是平时那副淡漠冷清的样子,似乎没有生气。 第97章 丁木有惊无险地在心底松一口气,讪讪揉着被拍了一巴掌的脑袋朝刘宁解释道:“军师您莫要急燥嘛,我是看少将没在帐中,担心他没吃饭饿肚子才着急跟过来的!” 刘宁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朝江淮站着的位置走去,“少将,鞑鞑那边号称第一猛将的拓跋坦已于今日辰时伏诛,临死前我们的人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江淮微侧过身,接过刘宁递给他的一片密函。 他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最后将密函在手中撕了个粉碎,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对面有我们大乾的人。” 刘宁也垂眸道:“如少将所料,我朝还是有人反了水,只是不知是谁。” 江淮的望着远处的大漠孤烟,没有出声。 刘宁犹豫了一下,感觉他的脸色不算很好,思考要不要在此地继续叨扰他。 他从后面悄悄端详着他。 虽然是自小一同长大,但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昔日的小霸王,如今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时常让他生出一股陌生之感。 年少在学堂时,同窗的师弟们也怕他,但大多是惧于他的行事霸道,远远躲着不敢沾惹。而如今,不知是不是江淮成长的太快,兵术谋略于他仿若就是天性而为,不经意间便让敌军溃败不堪。 刘宁确信江淮的天赋在此,而这样的天赋,又配得他于军中历练的越来越冷淡不表喜怒的性子,很多时候让即使身为军师的他也望而怯步,踌躇于他的不怒自威。 原先的年少懵懂,这些时日看过了战场上的生死,也经历过了离别,少年变得更越发寡言稳重,有时看似淡漠得,让从小一同长大的自己也看不通透。 于是他想了想,又接言道:“但少将您运筹千里,经此一役,鞑鞑的戒线又向西退了数十里,咱们这一仗可谓是大获全胜。” 江淮依旧望着远处,没作声。 似乎思考了些什么,半晌,他转过身来淡淡望着刘宁。 “你是军师,所有的功绩,若有十分,你必然担得起五分。更何况,刘宁——” 他平静地望着刘宁的眼睛:“你我少时一同长大,如今又共浴沙场同生共死,刘宁,你我之间,不需要如此客气。” 刘宁神色一顿,随即心中骤暖,甚至愧于自己之前的猜疑多虑,他拱手道:“淮哥放心。”说即回头向丁木使了眼色,意思让他和自己一同回营去。 丁木将方才二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在心里轻嗤这诡计多端的军师怎么有时候还不如自己明白。 他想起自己刚得救那日,头一回见这个看着冰冷凉薄的少将军时,他还觉得十分怕。少年一身玄色衣袍面如寒冰,垂下的剑尖还在滴血,他垂眸冷冷对自己道:“在我这里,倒是没什么规矩,是走是留都由你。这是一条,绝不能生了异心。” 那时丁木瞧着他仿佛瞧见一尊修罗,跪下身连连应是,唯恐以后一个不小心对方将自己给砍了。 但如今伺候的时间长了,他早看在眼里,这个冷冰冰的少年,看着性子寒凉,其实内心比谁都重情义。 想到此处,他十分得意地看了刘宁一眼,军师也有不如自己的时候,丁木心情美滋滋。 他跟着刘宁正要走,江淮却又叫住了他。 依旧是冷淡不容违抗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丁木,站住。” 丁木脚下步子顿住,身上条件反射地一凛,糟糕,少将军不会是要来计较自己今日大喊大叫的事情吧,他方才还那么得意,如今就要挨收拾了吗呜呜呜呜!人真的不能得意忘形啊呜呜呜! 他颤颤巍巍地回头,“少将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嘛……” 他没想到,自己却看到少将朝他温和地一笑,“过来,将这个拿回去,放在书案上。” 他在原地愣住了。 这是他随侍少将军这么久以来,看到少将军第一次笑。 他知道少将军生得好,却一直因为敬畏不敢细看。可是如今他才看到,就被深深震撼住—— 啊啊啊啊啊啊!少将军笑起来也实在,太太太太好看了! 阳光淡淡在他如玉雕琢的脸上洒下阴影,少年一改往日的冰凉肃冷,他微微一笑,将大漠荒芜的秋日都衬得像阳春白雪的蜿蜒秦淮。 丁木仿佛被迷了眼,望着那张惊绝又总覆着一层冷意的脸,他都不敢想,自己若是女子,该会为这一笑痴迷到什么程度,即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江淮这个笑,其实并不真的是对着自己。 少将军平日读兵书时从来不笑的,他一定是想起了与行军打仗毫无关联的一件事….. 他面上使劲一个扑棱,迷迷瞪瞪地向江淮跑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片火红的赤云枫叶。 他不知为何少将军会捡这么个稀松寻常的东西,但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或许对他有特别的意义,或许是要送给远方的某个少将军心系的人。 而能让这样地少将军所心系之人,又会是多么美妙脱俗的女子啊……. 他不敢多想,接过枫叶朝江淮拜礼,急急忙忙地就向军帐里跑去。 他隐约觉得,少将军是要将这片叶寄给什么人,所以如此慎重,他也不敢怠慢。 第98章 而他到了晚上起夜时,透过薄薄的纱帐,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看见了书案前那个清隽冷凉的剪影。 塞上的夜色浓稠如墨,天上也没有星星。江淮的背影宽阔挺拔,披着一件薄衫,伏案在一盏微弱灯火下,指骨握住的狼毫笔尖刷刷而动。 烛火跳跃噼啪作响,静夜里,衬得少年将领原本清挺的身影更显凉薄。江淮指腹微动,按灭跳跃到案上的一星灯花,不叫火星作响的声音惊扰帐中的将士们安眠。 丁木在帐后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没了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索性披衣在帐后坐下来。 他对眼前的少年将领越发好奇,他第一次觉得,这样冷玉般歼敌无数的一张面孔下,或许也藏得是,自己这个年龄尚看不太懂的柔软。 万籁俱寂,他瞧见素日来冷脸的少将军,合上手中的兵书,拿起了白天的那片赤云枫叶。 丁木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见他拿在面前细细地端详了片刻,然后不无小心地,夹在方才写好的信笺里。 持枪持剑的手指早早覆了一层薄茧,少将军的指腹缓缓拂过那封信笺,那片枫叶,仿佛对着一件十足珍爱的物件儿,又仿佛他摸得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笺,更像是……. 丁木不解地挠挠额头,脑海中飞速回溯着平日里偷看的画本子。他有些疑惑地觉得,那样的动作,更像是在轻柔地触碰少女娇嫩的面颊。 江淮起身的时候,丁木更是惊讶地在他的唇边,察觉到了一抹浅浅勾起的弧度。他讶然地惊叹道,今日少将军竟然足足…..笑了两次。 起初他看不分明,后来他便逐渐明白,冷酷凉薄的少年武将,唯独想起今日写信之人时,才会少有地笑出来。 他不由得更好奇了,少将军写这样的信时,会是怎样一种他不曾见过的口吻呢? * “吾妻阿雪,见字如见我。” “展信安。” 林若雪手指轻摩挲着笔锋印到纸张的沟壑,或许是想从其中感受到他的一丝余温。 “临城一役,不可谓不胜,只是北方戎狄势头犹存,尚不敢轻敌妄动。” “北国荒无人迹,与京都难以作比,唯独枫林成片,赤色如焚,堪称美丽,却也难及你万一。” “现采得一片赠阿雪,还望吾妻不计我身远万里难以相陪之过。” “日日盼相逢。” 第50章 少将军 时间轮转, 又至岁末。 几片枯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飘落在林若雪常常伏案的窗台上。 初冬的天气透着像是擦肤而过的寒凉,远处的天空堆积着薄薄的灰色的云,林若雪的眉心不由得紧蹙, 拢了拢肩上的绒衫。 她一早就和江淮商量好, 每月的最后一日按时来信, 这么些月过去, 信总是来得很准时, 从未逾期哪怕半日。 可是如今,距离收信的时间已经逾越了整整三日, 江淮的信却还是没来。 说下来,这几个月过去,江淮屡立奇功,即使他人还在远北,可名字已经在京城里出尽了风头。 乾历四年六月初,江淮带兵伏袭鞑鞑于临城, 大胜,赏玉印一座; 乾历四年七月末,江淮独辟阵法冠名“穿花阵”, 并以此阵大破敌军埋伏, 赏虎符一枚,封附将; 八月初,鞑鞑偷犯两国交界,江淮不畏敌方势众, 孤身率八百精兵横渡秋月河, 深夜直入敌军营帐,取敌将首级, 大胜,我方军气大涨; 十月末,“穿花阵”为大乾一众主将所学,一时间我军直降三成伤亡,纷纷为人效仿,龙颜大悦,擢封少将军。 边关的捷报一封封向城里递来,就连躬耕于田野从不问庙堂的农户都知晓,上官元帅帐下,有一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天纵奇才,决胜千里。 短短数月就脱颖于百万大军中,折损鞑鞑士气,如今已成了敌军口中仅次于上官仪的心头大患。 一时间,少将军运筹千里的美名满誉京城,就连之前学堂中被江淮剪过胡子的先生学士们,也都对如今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交口称赞。 更不用说曾经和他做过同窗的公子小姐们,都以自己曾和少将军讲过的一言半语为荣。 还有甚者,在少时被他拳头砸过的胳膊肘上纹了个刺青,说是见江淮如见天兵,有保家护户之奇效,鬼怪们见了少将军名号,自然不敢靠近,能得一世安宁。 林若雪将这些话听进耳里,自是哭笑不得。 前来安平侯府道贺的人早将门槛都踏破了,所有人都称赞她少时便慧眼识珠,早早将这少年英雄收入裙下,以后再用夫婿军功落个诰命夫人的封号,后半生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么…… 林若雪虚虚望着窗外,冷风吹面而来,吹倒她立于案上的纸笔,笔杆顺势倒下,砸到案角堆放的几封信笺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她低眉望着桌角的那处阴影,旁边卷轴里的是那副画着江淮的像,心中想的是,那样飘渺易碎的虚名,实在不如他亲笔写来的一封信来得实在。 又或许是她精诚所致,在同江淮“失联”的第五天,小芸手中端着信,推开了她的房门。 第99章 “姑娘姑娘,小侯爷——” 小芸一张脸红扑扑的,嘴里还呵着白色的冷气,急匆匆往进跑,想到什么,忽然改了口:“是少将军他,终于来信了!” 她兴奋地将信搁到林若雪案上,转头给她倒了杯热茶,一垂眸就瞧见了她眼下的一片乌青,心疼道:“姑娘这几日没睡好罢,这下好了,少将军的信兴许是天寒地冻的搁置了几日,如今也总算是来了,姑娘您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林若雪望着案上那封信,呼吸一顿,没来得及应声,匆忙便拆开了信。 纤细狼毫,草色宣纸,遒劲的瘦金体,熟悉的问好和寒暄,一切仿佛都如常。 可是……. 林若雪不觉中蹙了眉,将信纸展平,举到床边,让日光透过纸背,似乎想望得更深切—— 她举头瞧着信上的字体,定定地望了好一会儿,越望,越觉得有什么异常。 小芸见她拿了信,心想自家姑娘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少将军也真是的,平白拖了这么几天,熬得姑娘人都瘦了。见如今姑娘看了信,她正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身后林若雪定定的声音传来: “不对。” 林若雪佛摸着信上的字痕,淡声却笃定地开口:“不一样。” 她将信重新搁回桌上,再开口时音色里竟含了隐隐的颤,“不一样,和之前不一样。” 小芸的脚步顿住,有些摸不到头脑,可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无担心地走上前来:“姑娘看出什么来了?有什么不一样?” 林若雪没应,只顺手抽了封桌角堆着的信,仔仔细细地平铺在桌面,和方才的那封信一上一下地对比放着。 小芸不明所以,将脑袋伸到跟前看了又看,瞧瞧上面又瞧瞧下面,没看出什么来,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又将脖子往下埋了几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疑惑道:“姑娘,少将军这字迹都一样啊,奴婢怎么觉得,没什么不同……” 林若雪摇摇头,没说话,手一抬,将隔夜的冷茶泼到了凝结的墨上,又取了张薄薄的草纸铺在了两封信上。 手中握着细毫,竟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描摹两封信上江淮的字迹。 小芸越看越摸不着头脑,看着她埋头认真一字一顿的动作,只是越发疑惑:“姑娘,您这是……..?” 林若雪没应,只低头仔仔细细地,像临摹字帖那样在草纸上复刻出江淮的字形,沉静而细致。 好半晌,她放下笔抬起头,将描摹的那半页信放在方才新拿来的那封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又端详了好一会儿。 小芸只见她神色越发凝重,直到最后,彻底掩饰不住声线里的颤意,她指着信上的一处,嗓音发涩道:“你瞧,同样一个“雪”字,他十月末用了十一画写成,到了如今,却改用了十四画。” “还有这里……”她手指又停在信上的一个“淮”字,“这是他的名字,本是最为熟练的一字,却平白地,多了这样多次停顿的字迹。” “这些字迹粗略看了的确相同,也的确出自江淮之手,可用笔的习惯,字迹的大小,却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小芸依旧没明白:“姑娘的意思是…..少将军执笔的习惯变了?” 林若雪缓缓摇头,将信放下,只抬眸望着她道:“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全然改变原有的执笔习惯,原先再熟练不过的字迹却多次停顿毫不连贯,让一件原本熟练的事突然变得这样生疏呢?” 小芸望着她目光中的水汽,顺着她话里的意思仔细想了想,又往深了想,忽然猛地觉察到什么,心中骤然缩紧。 她有些不敢置信道:“难道……难道少将军原先写字的手……”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她,“是,他受伤了,最起码右手已经伤至了不能拿笔的地步。” 她极力忍住发红鼻腔里的酸涩,“故而,才会耽误了三天的脚程,故而,执笔写信时,才会用毫不熟练的左手。” 小芸一下子慌了神,再开口时声色便颤颤巍巍:“那…..那我赶忙将此事去报告侯爷侯夫人….”说完回头便要赶去通报。 “且慢。”林若雪忽然叫住了她。 小芸回头,见她虚望着窗边,日光透在她的面庞,原本红润的面颊竟显得几分苍白憔悴:“不必叨扰他们二老了,江淮是他们从小疼到大的爱子,让他们知道儿子受伤,却做不了什么,无非是徒增担忧和慌乱罢了。” 小芸脚步在原地顿住,焦急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林若雪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她看不清姑娘面上神情,只是突然觉得,这种时候,姑娘平静地有些反常,她在心中敲着鼓。 林若雪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吹案上宣纸发出簌簌的响声,她回过头来,淡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少将军如今带兵驻守哪里?” 小芸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方才听徐伯传信时说,少将军如今驻守虞城,倒是离京都不算远,只是这个时候河面都冻住了所以通不了船,姑娘您问这个……” 不对! 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瞬间瞪圆了望着林若雪,声色颤抖道:“姑娘,天寒地冻,您莫要是……..” 第100章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林若雪平静地望着她,打断她口中的猜疑。 像是怕她不放心,又略显疲惫地朝她一笑:“不要惊扰了侯爷和侯夫人。”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 她心中真的有数吗? 林若雪自己也不明了。 初冬的夜里格外的冷,即使闭严了窗户,却还是有细琐的风声灌进来,呼呼作响,让人不得安眠。 那么虞城的风,只会比京都的风更加刺骨吧……. 她将自己撂到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极力不去思量那封不寻常的信,极力不去思量一河之隔的虞城。 可门外的风就像是衔着思绪张了嘴的小兽,一声声一阵阵地撕扯着她枕上的思绪。 林若雪将被子盖过头顶,烦躁地阖上眼睛。 迷蒙中,困意逐渐袭来,她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可恍惚中,屋外冷风似乎带着风雪砸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身体渐渐地下沉,直到破云的第一缕天光洒在她的面上。 她睁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虚空。 冬日里的风夹杂着雪片落到她单薄的寝衣上,她眼中迷茫,却丝毫感受不到冷。 恍惚的光芒中,有人踏雪而来。 修长的腿蹬着玄黑的战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玉面星目的少年武将左手执着银白色的长枪,缓缓向她走近。 “阿雪,过来。” 第51章 虞城.落月河 “阿雪, 过来。” 天光从云层中探出一刹,铺洒在少年的半张面孔上,更衬得五官如玉雕琢,风雪明明在半空中缠绕纷飞, 可偏生一片也落不到他的衣襟上。 年轻的少年武将在她面前不远处, 向她伸手, 身上透着朦胧的光。 林若雪恍惚一晌。 几乎是飞也般地, 毫不犹豫地向他跑去。 快冲到他面前时被脚下积雪绊了一跤, 她顾不得许多,身体顺势向前倾, 然后稳稳地栽到了他的怀抱里。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胸前软甲滴落在他的袖口,她隐约察觉,江淮肩袖下的手臂微动,似乎是向衣衫里藏了一藏。 半晌,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抽噎着问他:“你的信怎么晚了这么多天?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江淮没接言, 只淡声笑着,伸出左手,缓缓抚摸她的发顶。 “哐当”一声。 林若雪被惊得浑身一凛, 低头看去, 竟是方才他左手拿着的银白色长枪掉在了地上。 长枪坠地,瞬间和雪光融为一线,林若雪这才察觉到,怀中的温度, 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恍然中, 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 “江淮…..你……” 江淮脸上的笑突然一刹那消失不见。 他用一种十足陌生而平静的眼神,定定地瞧了她半晌,久到林若雪一时间,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谁。 长着江淮面孔的少年松开怀抱,退后几步,一直藏在箭袖下的右手似乎在缓缓地从袖中露出…… 林若雪脑袋里轰得一声炸开。 她看见,那只窄窄的袖口下,缓缓露出一段森森的白骨。 江淮右手□□的关节清晰地在空空的袖口下悠悠地晃荡着。 林若雪睁圆了双眼,缓缓向后退去,直到从胸中迸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响彻山谷。 白茫茫的一片连带着少年熟悉的身影,在她的猛然惊醒中,化为虚无。 她的额角沾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正是午夜,窗外的月色冷冷照进来,落在书案和她的床帐内,生生瞧出了几分凛然。 林若雪胸口起伏喘着气,一摸后背,也被惊醒的冷汗沾湿。 她望着月色,忽然出奇地平静。 她走下床,拿出那副画像细细地看了看,手指轻拂过少年惊觉俊美的面庞,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家会怪我吗,小侯爷。 你会怪我吗? 可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林若雪抬头,书案前站直了身体,她打开窗,让肃然的冷风灌进来,吹到自己的身上,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抱歉了,她闭了闭眼,轻轻对着窗外说。 她只是突然间,做了前十几年想都不会想的出离的决定,声音有些颤,眼底却含着难以察觉的冷静和笃定。 就让我为了你,也偶尔一次不识大体。 * 虞城离京都不算远,可是越往北走,空气中像是凝了冰花,越发感到凛入肺腑的冷。 林若雪坐在乡下简陋的马车里,抱着两个大包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自己真是傻,为了他犯傻也就罢了,怎么走得这样匆忙,连件厚一点的袄子也忘了拿。 不过,毕竟是偷偷溜出城,为了掩人耳目,她不能像平时那般招摇,随身的行头衣饰,都换成了暗色的乡下模样。 “姑娘,前面就是落月河了,过了河便是虞城。这个时日,河面冰得很呐,听说对面还有军队驻扎,您真的…..要过去吗?” 赶车的车夫坐在前头的车沿上,拉车的马原本瘦弱,天寒地冻的,走得也十分缓慢。 第101章 他嘴里问这话,眼睛却时不时地向后瞟,似乎想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车里这姑娘神秘得很。 年末关头,这个时候了,流窜的商人也大多年末歇息了,他这赶车出城的生意也越发冷清了。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叩响车门,他宿夜睡在车里,见终于来了个活,原本高兴得很,只是没想到要来坐车的,竟然是个看着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更想不到的事,她要去的地方,竟然是落月河对面的虞城….. 谁不知道虞城如今并不太平,隔着一条结了冰的河,听说还有哪个军营的将领驻扎。那些守城的士兵可是凶得很呐……若不是到了年末实在缺生意,他才不接这单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上回他也是到虞城,都没接近,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被那巡回守城的士兵给骂着踹了回来,这身后的姑娘还巴巴得非要去,怕不是脑子不好使罢? “是,小女子去虞城有要事处理,有劳了。” 车里的姑娘音色淡淡,这样冷的天气,却还显出一股少有的从容,甚至隐约还听出点不容抗拒的威严。 徐大面上顿了一下,这姑娘明明穿得灰扑扑的,全然一副寻常村妇模样,可他又隐隐透过那似有似无的气质觉得….. 这姑娘,似乎不像是凡人。 天子脚下,他也见多了其貌不扬却身份骇人的客人,不觉得手上的缰绳拉得更紧了,那匹瘦马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至于这姑娘去虞城的目的么….. 这么些年他早明白一个“少开口少打听”的道理,徐大闷闷地想,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蹬蹬蹬蹬”,马蹄声踩在地上哒哒脆响,林若雪坐在车里,看着两侧房屋的影子越来约依稀,知道自己离虞城不远了。。 不觉得捏紧了手中的布角。 她此番偷来虞城,自是不能像任何人说起。走时只匆匆留了信在桌上,谎称春雪铺子里有账目不清,自己需驻店三日理清账目,大家无需寻她。 她无声叹气,也不知自己的托辞究竟可靠不可靠。不过,她自小就乖顺,偶尔撒一个谎,也不会叫人怀疑的吧……. 在她的胡乱的思绪中,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虞城到了。” 徐大掀起车帘,在她脚下放了个马凳。 林若雪踩着凳子走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结了冰的河面。 冬日里的落月河已经早早结上了冰,昔日里船只交错的河面此时荒无人迹。河对面远远立着的,便是灰石堆砌的城楼和赤红色的城门,城门上的门匾写着两个墨黑的大字: “虞城”。 “多谢老板,有劳了。” 林若雪将荷包中的一锭银子交到了徐大手里,徐大伸手结果,在袖上狠狠蹭了几下,笑嘻嘻地揣到了怀里。 “多谢姑娘。”他点头哈腰道。这姑娘年纪轻轻,出手却这样大方,他原本想再多寒暄几句,可是远远地就瞧见了河对面城楼上拿着长矛走来走去的士兵。 他额角一跳,死去的被踹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自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转身笑着朝林若雪一拜“姑娘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您过河时切记小心啊咱们下次再会!” 也没等林若雪还礼,跳上车沿猛得一扬鞭,连人带马匆忙而去,没多久,就跑得林若雪视野中只剩下一个点….. 林若雪有些疑惑地挠挠头,方才不是还一脚一脚地慢得很么,怎么突然像吃错了药一样…….. 但也实在懒得计较,她卸下一直系在发顶的头巾,背上两个小包袱,向河对面的虞城城楼走去。 冬月里的落月河坐落在日光之下,水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看着更加剔透美丽。 只是林若雪是要走在这冰面上的……. 她步子顿了顿,有些忐忑地走向河面,轻而又轻地…伸出还踩着绣花鞋忘了还的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了一下冰面又赶紧缩了回来。 就是说,林若雪气喘微微地望着这半透明的冰面。 就是说,她应该还是挺苗条的吧,应该还不至于把这冰面踩得一个窟窿然后掉到这能冻死人的河底去吧……. 林若雪望着河面和河对岸并不算远的虞城,陷入了沉思。 最终,不知道脑子里天人交战了几百回合,她望着远处的城楼认命般地笑了一下。 算了,毕竟——来都来了。 她在原地开始卸包袱,将厚重的外衣脱下来减小重量,尽量降低自己葬身河底的可能性。 她在内心呵呵一笑,这货最好是真的断了手,不然白白地跑她梦里面吓唬自己,江淮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还! 最后,脱到实在是再脱就于礼不合的地步时,林若雪的动作停了。 她此时倒是无负重一身轻,踮起脚尖,又小心翼翼试探般的踩了一下冰面,好险好险,好像并没有掉下去,冰面不算太厚也不算太薄,似乎是刚刚好好能承担自己的重量。 这么一试,她胆子也就大了些,踩在冰上的步子也逐渐快了,步子大了,频率高了。 一步步走到河中央竟然也安然无事。林若雪万幸地长舒了一大口气,自己真是天选之人! 第102章 又往前走了几步,,眼见着城楼的轮廓越老越清晰,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她眼中都冒出了光,就突然间“听见嗖”得一声。 她尚没反应过来,一只冷厉的箭就擦过她的头顶,直直地射到了她的脚下。 她心中一紧,远处城楼上男子的叫骂声已经远远地穿过冷气传来。 “哪来的乡野村妇擅闯军营!给我哪来的滚回哪去!” “……….” 林若雪眼皮狂跳,他奶奶的,脾气这么臭!行吧不愧是江淮帐下的兵….. 她抬头向城楼上的声源望去,长大了嘴想要大声解释:“壮士我不是擅闯军营,我是有事找你们——” 依旧没等她说完,又是一根冷飕飕的箭矢迎面射来,这回丝毫没客气,直接扎到了她面前的冰面上,差点就穿透了她的脚面。 林若雪倒抽一口凉气。 她听见城楼上那人嫌弃地高呼一声:“赶紧滚!” 她在心里暗骂一声,脚下步子挪动。 可那冰面似乎有意识一般,她脚步稍移,看到一道细细的裂纹顺着她的脚尖向四周蔓延开…… 林若雪猛的意识到什么,心骂一声“不好!” 下一瞬,破冰的声音窸窸窣窣从腿下传来,裂纹直接从箭矢插入的地方向四周爬,顷刻间,她面前的河冰堪堪欲裂。 林若雪:完了….. 下一瞬,冰面破开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面前,林若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掉到了裂开的冰窟窿里。 她徒劳无功地扑腾几下,连水花都没能溅出来,一声闷哼,她的头顶就没入了落月河刺骨的冷水中。 第52章 我不想死 林若雪当然是不想死的。 她一十七岁大好年华, 正值人生最美丽的阶段,人间富贵没怎么享受过,却要香消玉殒在这在这冰窟窿里,还是因为那不长眼的小卒子的一根箭? 喵的, 不行, 绝对不行! 她感觉到冰冷的落月河水寒得彻骨, 铺天盖地漫过自己的肩膀, 鼻腔, 最后是头顶,身子不受控制地直直往下坠, 神思好像是去了一趟西天取经又飘回来,最后被冬日的风吹得一凛,重新钻进了她的骨头缝儿里。 嘴里眼里鼻腔里都是咸冷的河水,冥冥中,她听见有个浑厚如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隐隐透着几分为难。 那声音道:“林若雪, 你好端端的不在京城里待着,找死一样地非来这个地方,把自己给作死了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林若雪闭着眼, 四周铺天盖地的浮冰和冷水, 她回答得十分困难:“不行!阎王爷,是有人刻意托梦叫我来看他的,你若要收了我,那也必须把那厮一同带走, 黄泉路远, 若没人陪我岂不寂寞?”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立即十分生气地反驳道:“胡说八道!活人如何托梦给你?是你自己白日里忧思太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你自食其果,快快跟我走罢!” 林若雪大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阵扑腾,极力不让自己再往下坠,大喊道:“不可!我和他早有婚约在身,虽未有夫妻之实,然确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若是心系他而丧命,妻子走了,丈夫哪里有独活的道理?天上一对,地下一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阎王老儿你莫要偏心!” 阎王老儿:“………” 还真是感人啊…… 那声音咳嗽了一声,又道:“那你且说说,你那夫婿姓甚名谁?” 林若雪:“京都江门嫡子,单名一个淮字。” 那边显然陷入了为难,犹豫道:“这可不行,此人身担大任,且有保家卫国的要务在身,他的大任未成,阳寿也未尽,我自不能带他走了。” 林若雪趁胜追击:“正是如此,我身为他的妻子,我若死了,他定不愿独活,一朝主帅伤痛欲绝不理战事,大乾的百姓何辜?所以千算万算,您还是不能带我走。” 那头沉默了半晌,显然是在认真思量。 好长一阵后,林若雪在漆黑的头顶忽窥见一线天光,耳畔沉如洪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化作一串悠远的叹息: “罢了,你二人原本是天定的一对姻偶,我便做一回主。林若雪,你前半生原本行事稳重,却一朝糊涂落入水中,日后切记好自为之,切莫行差踏错。” 切莫行差踏错……. 那声音彻底在耳畔消失时,林若雪的眼前忽然刺入几道亮眼的光线,她感觉上半身忽然就抽紧,她大呼一口气,被一双手猛地从冰窟中提了起来。 “臭娘们,说了让你滚远怎么不听!他妈的不要命了!” 提溜她上来的男人显然及其生气,指着她便破口大骂:“想死就死远点,别死在老子巡视的辖区,老子还要费劲儿捞你上来,真是晦气!” 林若雪才从阎王殿被拽回来,冰凉的河水将她的衣衫湿了个透彻。她在冰面下扑腾了挺久,河水里昏暗无光,此时日光洒到她面上,刺得她微微闭了眼,并不能太听清旁边人愤怒的叫骂。 也还好是她没听清,她若听清了,估计能气得一蹦三尺高冲上去将那士兵的脖子咬个对穿! 第103章 分明是这狗东西自己用箭射穿了冰面使冰面破裂,才害她跌下水,现在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是她自己个儿不想活了似的。 她虽听不太清他的叫骂,却也能感受到这个害她跌入水里的士兵不但毫无愧意,态度也十分不好。不过好在总算是死里逃生,自己好说歹说也是被他给捞上来,林若雪懒得计较,算了。 才从水里出来,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垂眸望自己的身体,冷水浸过的衣衫早就黏腻地贴在了肌肤上,冰得要死。但好在衣料材质上成,并不会因为浸泡就变得透明,也就不会叫此时跌坐于陌生的异性面前的自己陷入尴尬。 她用冻僵的手指拢了拢胸前的衣衫,抬眸望向那甩锅能手,声线发抖道:“壮士,劳烦带我进城,我找你们将军有事。” 那士兵本来还没骂够,此时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眼前的村妇说了什么后立即哈哈大笑道:“哪来的乡野村妇不知好歹,口气不小开口就找我们少将军,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林若雪居然有一刹的心虚,她犹疑问道:“难道你们守城的将军,并不是江淮……?”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嗤笑一声,十分嫌弃道:“呸!江淮两个字也是你叫得么!少将军天纵奇才运筹千里,整个大乾除了他又能有谁?你当我们少将军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你算他哪根儿葱敢在这里不知深浅?” 林若雪:“………” 行了,她果然没走错。 她有些同情地瞧了这士兵一眼,心想若告诉你我是谁只怕会吓死你。 但也不打算继续和这没素质的小孩浪费时间了,她撑着从冰面上站起来,径直向不远处的虞城城门口走去。 那士兵在她身后:“诶——诶——站住!” 林若雪没理他,几步走到城门前,对着守门的士兵言简意赅道:“开门,我找你们少将军有要事相告。” 这个守门的明显年纪比刚才那个大些,面目看着也稳重许多。他先是仔细地打量了眼前林若雪一眼,眼前女子浑身水汽,额角的碎发甚至结了冰,看不出具体的身份。 可望向自己那双平和眉眼,莫名让他觉得敬重,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像对待寻常不懂事要进城的普通村妇那样对待她。 他犹豫了少顷,朝林若雪颔首道:“姑娘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他刚转身要走,方才身后追着林若雪大骂的士兵终于追了上来,三两步拦住他的去路,“队长莫急!” 他转头狠狠剜了林若雪一眼,大口喘着气对另一人道:“这就是个寻常不懂事的村妇,我方才已经教训过了,您不用去通报,我待会儿就将她赶走了去!” 林若雪:“………” 我他娘的谢谢你。 那原本要去通报的队长,听到这话也顿住了步子:“姑娘你……” 他望着林若雪,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帮眼前这个浑身狼狈的姑娘跑这么一趟。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着语调道:“有劳了。” 听她这样说,那方才的小士兵更加气急败坏地跳将出来:“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再在这里无理取闹,军爷我一会儿摘了你的脑——诶?军师?” 那士兵的话骤然打住,望着远处一道渐渐走近的身影,立即躬身下拜道:“见过军师!” 方才要去通报的小队长看见这人,也急忙低头拱手道:“见过军师,惊扰您了。” 来人显然地位很高,一身灰色衣衫皂青布帽,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精光,小眼眸,三角脸。 但林若雪在远处望着他渐进的身影,却越看越觉得眼熟…….. 军师在两个士兵前站住了,应该是被吵闹声吸引来的,声音有些不悦,透着难以忽视地威严问道:“少将军正在里面和人商议战事,你们何事吵闹?” 那跳得最高的士兵显然是觉得寻到了立功的机会,声音无比兴奋回话道:“回军师,属下在城外发现一形迹可疑的女子,恐是敌方细作,正要带回来严刑拷打……诶?军师您去哪?” 他话顿住,因为望见刘宁竟然突然朝那村妇走去。 刘宁停在林若雪面前,瞳孔一瞬间放大,半张了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林若雪一圈,最后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万般不可置信地开口道:“小嫂子?” 对她破口大骂的士兵:“……….” 犹豫是否去通报的小队长:“………..” 林若雪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尤其望向那个骂她半天的士兵更是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她上前两步走到刘宁面前,朝他微微颔首: “好久不见了,刘军师。” 刘宁一下子回过神,匆忙惶恐回礼道:“见过嫂子,我不知嫂子要来有失远迎,还望嫂子莫要怪罪!” 林若雪淡淡笑了笑:“自家兄弟莫要客气,我也是突如其来惊扰你了,还请告诉江淮一声,跟他说我来看他了。” 刘宁颔首:“这个自然,嫂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 刘宁转身,眼光掠过那两个安静如鸡的士兵时,眉头一跳,想起什么,脸色骤然阴冷下来。 第104章 他脚步一转,缓缓走到那个骂得最凶的士兵面前,“你方才说要将将军夫人如何处置?严刑拷打?” 那士兵原本就抖如筛糠,听到这话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朝着林若雪这边砰砰地磕头,脑袋撞到坚冷砖石上闷闷作响。 “夫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千万莫要跟小人计较!” 砰砰砰怦!那士兵就跟没有痛觉似的,对着林若雪磕个不停。 林若雪没言语,定定地望了将脑袋磕得震天响的士兵,沾水的衣服刺得她肌肤彻骨的冷,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希望眼前之人一直这么磕下去才好….. 可也就一瞬,她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 再不济,也是江淮帐下的将士,是要跟着他赴汤蹈火的英士。 别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若是再告诉刘宁他害自己落水,这人恐怕是活不成了。 她想了想,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趴伏在地的身上,平静道:“无妨,起来吧。” 那士兵的动作顿住,一瞬间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样…..被宽恕了? “守城辛苦,只是以后做事也莫要这么急躁才好。” 地上的人缓缓抬起头来,额上已经破了皮鲜血直流。 他仿若察觉不到,额上的血滴落在他眼里,只深深地望着林若雪半晌,又猛地俯下身去朝她一拜:“小的叫王二,谨遵夫人教诲,日后为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若雪默然不语,望着他一瘸一拐地被那个小队长扶走了。 而不远处,正在帐中和人商议军事行动的江淮,听过刘宁在附在耳旁的一阵耳语后,骤然间瞳孔缩紧。 他扔下兵书,袖下的五指渐紧收握成拳,望向刘宁的眼底晦暗如潮: “你再说一次…..谁来了?” 第53章 重逢 “落月河蜿蜒数百里, 八十里开外就有鞑鞑头目鼠聚于此!少将军,咱们的人可趁夜沿河而上,再做渡船偷袭敌军营垒,岂不又多了几成胜算?届时少将军您再……” “诶?少将军人呢?” 营帐中, 指着地图正急头白脸讲得火热的徐副将话头戛然呛住, 两眼环视着四周, 面上一片茫然。 明明江淮刚才还在这听他说话听得仔细, 不过是刘军师在他旁边悄然耳语了一句, 怎么一抬眼的,人没了? 徐副将挠挠头, 随口问一旁站着奉纸笔的小书办:“诶,你见着少将去哪了吗?” 小书办紧紧抱着怀中纸笔,小心翼翼地摇头道:“刘军师方才低声跟少将军说了句什么,少将军立即扔下兵书就快步走了,面色似乎…..有些不好看呢…….” “…….” 走了? 面色还不好? 徐副将闷闷地想,这人真是, 什么要紧事如此急切!仗着官大一声不吭就扔下自己走了,明明自己还虚长他几岁呢! 不过,这小子向来脾气怪得很, 小小年纪整天阴着一张脸, 谁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触了他霉头惹了他了,脸色才这样难看? 罢了,不管什么事自己还是离远点才是,可别溅一身血。于是对着书办一挥手:卷铺盖走人!回去喝茶! 而这边, 少年将领快步走在凛凛的寒风里, 手扶着腰间佩剑,风吹起他玄色的战袍在身后猎猎鼓起。 两道列队而走士兵遇见他均是一愣, 匆忙站定行礼。但他却听不见似的毫不理会,只沉冷着一张俊脸,掠过人流大步向寝帐走去。 直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映入视野。 大冬天的,她却只披了件薄袍,窄窄的衣带草草勾勒出曼妙的腰线,少女背对着自己,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脚步声。 他在原地站定,目光落在她凌乱的发髻和单薄的衣衫上,握着剑柄的五指渐渐收紧。 年末关头,又是毫无太平可言的战时,一个女子孤身穿过荒郊野岭又渡河来到虞城,之中可能会遇到什么,实在是想都不敢想。 江淮站在那里,头脑里轰得一声空白一片,他只觉得一股火腾得一下从头烧到了脚,眸光深处的层层戾气一瞬间尽数翻涌而出,他几乎听见自己牙关深处的脆响,用尽力气握住了剑,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只是下一瞬,他便望见了少女和丁木交谈时自然地侧过脸,露出了那样甜美宁和的一笑。 他几许怔忪。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抹笑,是在她发自内心愉悦时,轻松淡然时,自然而然由内而外的一笑。 他再熟悉不过,那笑容作不了假。 再看她凌乱的衣衫和发鬓,隐隐察觉到了透在上面的几处水迹,又想起城外的落月河上冰层尚不稳固,当下便看明白了什么, 他眸光微动,一路走来时在眼中凝起的愠怒在看见她笑容的刹那跳动一晌,又在冷风中悄然地化开。紧握剑柄的手指不觉中散开,垂落在身侧。 他望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纤细的人影,睫羽轻颤几下,最终默不作声。 江淮只冷冷地瞧着那道白色的背影。 林若雪正在门口和丁木说话。 丁木原本像平常那样端着盆热水进来收拾床铺,猛地一见门口立了个陌生的人影,远远地他看不太清,但觉得无论身姿还是轮廓,都似乎和日常见的那些粗人糙汉们不太一样……. 第105章 他好奇地走近些,这人没察觉到他来,背对着自己,身量不高,但腰肢纤细乌发如瀑,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像是酥玉的节藕,上面套着个翠色莹润的玉镯。 咦?这是谁? 丁木望着这陌生的背影,恍惚一晌,不知为何扣着盆沿的手指竟渐渐地捏紧了。 这……这…..这营帐中竟还有生成这样的人?他怎么之前从没见过… 那人似乎凝神在等什么人,依旧没有注意到自己,丁木怯怯地抽出一只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袖,“那个…..这位壮士….您找少将军有——妈耶——” 林若雪转身望向他的那一瞬间,丁木后半句话就立即卡在了嘴里。 他睁圆了眼巴巴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壮士”,手中的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落好远,青色皂帽下的一张小脸立即熟了个通透。 好……好生美丽的姐姐呜呜呜呜…….. 丁木小小年纪就跟了刘宁在这军营里伺候,每日里往来的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唯有一个好模样的少将军还整日冷着一张脸,哪里见过林若雪这样的人物,是以一时间水盆滚落了脚边好远都浑然不觉。 林若雪垂眸,见竟是一模样可爱的小童,不觉轻声笑道:“小兄弟,你见到你们家少将军没有?” 丁木:“我我……..” 我我我…….漂亮姐姐竟然跟我说话了呜呜呜呜……怎么声音还这么温柔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疯了…. “你什么?” “我…….”诶?等等,这声音怎么不太对!? 那声音发出的刹那,丁木只觉得一股冷意本能地从脚底由上而下窜上来。 一道熟悉的冰冷音色从林若雪身后传来,丁木哆哆嗦嗦顺着声线向林若雪身后望去,身子徒然僵住。 我的亲娘姥姥诶…… “我….我去给少将军您铺床。”他对着江淮嘻嘻一笑,赶紧强装镇定地蹲下身捡起盆抱在怀里,悄悄抬眼打量,然而发现少将军的全然没有看自己,视线竟全落在了背对着他的这个漂亮姐姐身上。 只是那目光吧…..怎么凉飕飕的?全然不像是平常人见了漂亮姑娘那样的惊喜,反而冷得骇人….. 丁木心中复杂地想,难道是漂亮姐姐也犯错误了吗? 他不禁几分同情地望了尚没能觉察到异常的林若雪,心中十分不义气地道我先溜了姐姐您自求多福吧。然后脚下抹了油一般抱盆就跑,少将军脸色差成那样了都,谁跑得慢谁是大傻子! 林若雪:………见鬼了? 只是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又不像是灌了风的那种冷,反而像是有一道凉凉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后颈….. 她缓缓转过身,对上少年寒潭般的一双眼。 江淮一身玄黑战袍,就站在离她几步远,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阴沉得像是晦暗的冷潮,此时定定地望着她。 林若雪和他对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觉得现在就是面前有一盆沸水,却也能被他这个眼神冻得结了冰。 呵呵,她怎么忘了,生了气的江淮那可是比鬼可怕多了。 先斩后奏,不请自来,真追究起来她的擅作主张可以说是有违军令,更不要说此时的她一身狼狈将自己弄得像只落汤鸡一般,他身居这样的高位,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却先带头做蠢事,好像确实是想不生气都难哈。 江淮那样的眼神下,她默默咽了口唾沫,心里越来越发怵发虚。 可她毕竟是关心他才来擅闯军营的诶,这人总不能真的怪她吧…… 她越想心里越没底儿,最后望着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那个……小侯爷,啊不,少将军,您好,我来看你了…..” “………” 隔着几步远的寒气,她隐约感觉对面人眼皮似乎跳了一下,但转瞬又冷郁下来。 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少年的身形居然动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江淮正在朝自己走来。 “救…..救命…..妈耶!”林若雪看到一个黑影转瞬就到了自己面前,她还没看清,感觉自己双脚一瞬间离了地,天地在她视野里倒了个个儿。 她反应过来,惊呼回头看,自己竟是被江淮一只手拦腰抱起,几乎是被夹在了他的臂下。 江淮不看她也不说话,夹着人就大步往屋里走,似乎极力按耐着身体中喷薄欲出的怒意,面上是一层阴郁冷冽的沉默。 林若雪:不是….等等等等!怎么回事这人几月不见,就变得这样吓人么!怎么都不听她解释几句啊! 自己这样被这个姿势夹着走很狼狈的好么!这人要带自己去哪儿啊!? 她的思绪还没乱飞完,就被“咚”得一声扔了下去。 林若雪没反应过来,屁股就狠狠地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她哎呦一声揉揉臀上的肉,两手撑着钻出来一看。 自己好像被这人扔进了一个……浴桶里? 木质的浴桶结构简单轻便,比不上府邸里常用的金丝楠木浴桶,但好在被收拾得干净光亮。林若雪两手扒着浴桶边缘探出上半身,不解地望向江淮,结果看见那人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然后竟然转身,出去了….? 第106章 林若雪:……… 什么意思呢?要她沐浴?但是没水,干洗? 她低头看着自己半干的衣衫贴粘腻腻贴在雪白的肌肤上,虽然自己若是此时能泡个热热的花瓣浴那确实是极好的……. 她心中越发不解,听到门边响声便下意识朝那里看去。 门楣轻动,是江淮又冷着脸回来,腰间的佩剑已经卸下,手中提着桶还冒着袅袅烟气的热水。 林若雪眼前一亮:“这热水来得好及时呢,多谢小侯爷!” 江淮望着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提着水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没弯腰去放桶,而是就定定地望着她,右手一松,那水桶“咚”一声狠狠落在了地上,溅出了几层水花。 林若雪望着他一双眼晦暗不明,也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她心虚地咬了下唇,原本兴奋扒着边缘的身子又瑟瑟缩回了桶里。 岂料下一瞬,眼前这人又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了一个让她听着脑子一片空白的字。 “脱。” 江淮言简意赅。 林若雪一愣,瞳孔瞬间大了几圈,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看去。 少年一张俊脸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自己脱,或者我来帮你?” 第54章 我不该训你? 林若雪:………. 她下意识想向后退几步。 可此时自己身在一个空间十分有限的浴桶之中, 她才挪动半步,后背就已经抵住了木桶的边缘,于是只能背过一只手紧紧地撑住桶壁,沿着桶壁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 半坐在了浴桶的底面。 她不禁咬唇, 目光有些警惕地望着面前站着的玄衣少年。 来时匆忙, 重逢也仓促, 她竟也没什么机会重新好好看看他。 近乎一年的时间未见, 她只从一封封书信和捷报上得知他屡立奇功层层擢升如今官居要位,来时又几多波折跌入冷水, 现如今才猛然发觉,原来他的变化这样大。 玄衣软甲的少年,如今甚至该是青年了,数月的风霜洗礼下,身姿出落得更加挺拔出挑,细长的眉毛下一双眼冷隽如隼, 几经沙场,原本雪白的肌肤染上了几分冷刻的底色。 十指成茧,未带佩剑时也总习惯性地虚按在腰间, 面上线条出落得更加利落锋锐, 屋内烛火跳跃着映到他黑白分明的瞳孔,可还是染不上他面容哪怕一丝丝的暖意。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昏暗中,对上他阴翳的目光。 她微微顿了一下, 第一次对着眼前容貌依旧惊绝俊美的少年, 竟有几许陌生的不安感,在心底悄悄滋生。 她隐约明白, 那是他眉眼周再也难以卸下的刀剑之气。 烛火跳动,衬得他一双眸子更加晦暗如潮。她透过那双锐如寒霜眸子,却仿佛窥到了他身骑白马,手执长枪领千军万马横穿血海的身影,又仿似看见了,他身陷困顿又垂死挣出一线天光的惊绝。 少年受了伤的右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缠绕的纱布还隐隐透出血色。望着那血色,她眼睛有些生涩地眨了眨,这才恍然意识站在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昔日京城里那个任性霸道的俊俏小侯爷了。 刀枪剑海,少年却在苦寒的漠北,一次又一次于刀尖舔血,窥得一片天光。 战场的厉风已尽数褪去他面上残留的少年青涩,如今站在她眼前的,早不是曾经那个任性漂亮的少年,而是手执半枚帅印,真正叫凶鲁鞑鞑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江淮。 望着他,恍然中,林若雪的瞳孔竟有些发潮。 黑暗中她垂下眼眸,伸手在胸前抱紧双膝,瓮声瓮气道:“我这里没事了,你走吧!” 她把脑袋埋得很深,不想叫他看见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也尽量掩住声线里的酸涩不叫他听出异样。 对方似乎愣了一晌,也只是一晌,江淮似乎被气笑了,挑眉道:“让我走?” 他伸手捏紧了浴桶的边缘,“林若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身在哪里,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 林若雪吸了下鼻子,黑暗中将自己抱得更紧。 她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来意,那个颇为骇人的梦境如今还历历在目,虽然自己是任性了些,可他这样凶,自己横了心,就是不想给他留什么好气儿。 她将脑袋撇过去,不看他,也不吭声。 一副就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这小动作落在江淮眼里,竟是让他原本愠怒的心思有几分软了下来。 他看见坐在浴桶里的少女,紧紧抱着双腿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儿,垂下的睫毛盖着瞳孔,颤颤巍巍的,衬得一张小脸更加雪白。 那宽大的衣袍原本做工粗糙,盖在她曼妙的身体上竟更勾勒出腰肢柔软。微弱灯火下,他一时竟有些怨尤自己—— 他怎么忘记了,宽广的绣袍下,原本竟是这样脆弱易碎的小玩意儿。 只是他目光上移,又触到她锁骨附近大片袒露的雪白肌肤时,脸色又倏地阴沉了下来—— 第107章 她方才就是这样衣衫不整地进城来的? 黑暗中,那虚按在腰间的手指又绷紧了,他垂下眸子,望着身下蜷缩着的人,音色不无冷冽道:“林若雪,你可知道你此番任性的行为有多危险?” 林若雪心里一虚,可本就存了心不和他说话,便只将面孔一垂,闷闷地道:“要你管——” 可这话刚说出口,她也觉得有些后悔,是以又立即低声地接言道:“我现在冷得很,要洗澡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赶快出去,不然我要喊人了!” 江淮:“………..” 他很想问问她,别说你原本和我什么关系,就算你我真的不熟,可在这个地方,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你能喊得了谁,喊了谁又敢来? 要是之前年少时,他势必要冷着脸和她理论几句,可如今毕竟已是历经很多风浪身居高位之人,他明白她在同自己赌气,心下不痛快,却也明白她说的气话不必计较。 是以他眉心蹙了蹙,只垂眸望着她:“我不该训你?”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林若雪一时又想起了那个梦,想起深夜惊坐起的余悸,想起自己忐忑一路像个落汤鸡似的才险险见到他本人,而现在又被他二话不说扔到桶里,现在还要巴巴地跟个犯了错的小童似的挨他的训……. 心里一时间又拧巴起来。 她低下头,将膝盖抱得更紧,有些冰冷的手指似有些紧张兮兮地藏在袖下。 可谁还没有脾气了啊?她就是要赌气,不说话,不理人,不看他。 江淮垂眸,又这样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 少女依旧是紧紧缩成一团儿,脸很生硬地别过去,打死也不肯搭理他的模样。 他望着那个无比倔强的后脑勺,终究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黑暗中,他站在原地,忽然开口唤了声:“丁木!” 那布衣服皂帽的小童立即闻声推门而入,哒哒小跑着进来,从背后走到江淮身侧,乖巧地应道:“少将军。” 江淮没看他,依旧望着那个后脑勺,面无表情地道“帮姑娘将热水倒进去,再去找几件干净的衣袍,放在一旁。” 丁木有些疑惑,不禁寻思也没人沐浴啊,拿这些做什么。再顺着他目光向桶里看去,面上立即惊得一个扑棱。 好家伙,原来方才那个神仙一般的姐姐搁这桶里蹲着呢! 他年纪小,见得事也不多,虽然不知这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少将军对她的态度也不是很柔和,不过转念一想,这毕竟是那个鬼见愁的江淮啊喂,他能吩咐自己这样照顾她,可见已经是对于少将军十分重要的人了! 想着便也不敢耽搁,垂头弯腰就要干活。手指快要触到那桶沿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发现不太对! 这可是和少将军关系不凡的姑娘家啊,虽说营帐中没女人,这伺候姑娘的活儿也只能是自己一个小孩来干,可少将军就真的不怕……那个……万一自己忍不住就躲在那个屏风后面,偷看姑娘洗澡呢? 想到这脸居然没忍住发烫,只是下一瞬便觉得脖子后面猛得一凉…… 竟是江淮那只惯拿枪拿剑的手闲闲地搭在了自己脑后…… 江淮一手摸着他的脑袋,平静地道:“本将军也不想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丁木:“………” 一会儿倒水时自己一定全程闭着眼,他但凡睁开一条缝儿都是对自己眼珠子的不尊重! 江淮吩咐完,便绕过屏风,出门而去了。 浴桶里的林若雪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松开攥得发麻的手指,望着那扇重新掩上的木门,无意识地便紧咬了下唇。 * 那丁木打眼瞧了就知道是个心思纯良的好孩子,在她沐浴时全程乖巧地守在房门口,林若雪原本也丝毫不担心他会偷看。 方才着了凉,能泡一个暖和的汤别提有多舒适,林若雪在桶里呆着甚至有几分不想出来了。 是以她穿好衣裳,被丁木领着走到少将军的书房里时,方才那种单纯轻松的舒适立即便褪去了几分。 倒不是因为屋子里冷,相反炭火烧得很旺,甚至熏得她有些冒汗。真正让她产生些许紧张的,是此时正在书案前坐着,单手执卷的那个人。 书案上立着一盏灯火,书案前江淮卸了银白的软甲,只留一件玄色的单衣,端正笔直地坐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翻动一卷有些泛黄了的兵书。 他仿佛对开门走进的林若雪并未察觉,指尖在页面微微停顿了下,便又似全然未觉地继续翻动下一页。而林若雪在他不远处披衣而立,望着他,那人好像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能心里虚虚地在原地站着。 在她站着的地方面前,放着一张矮桌和一个小巧的圆凳。桌面上摆着一壶热茶,飘着袅袅的热气儿明显是新沏的,旁边还有一小碟被切成小块的枣仁糕,被那茶水的热气儿一熏,清甜的香气竟袅袅地漫了出来,钻到林若雪的鼻腔里,引得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第108章 不行。她跟自己说。 现在还是冷战着,那人不说话,她的姿态更是要高,万万不能做出主动伸手塞饭这样自降身段的事!她不饿,她还能抗。 想着,步子却下意识往后挪动了一小步,刻意要离那散发着罪恶气息的枣仁糕远一些,不叫它坏自己的好事! 脚尖无意触到那圆凳,摩擦地面发出了“吱呀”一声。 这一声响,江淮才发现她已经进门来一般,翻书的动作顿住,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淡淡示意道:“坐吧。” 林若雪瞧着他那副冷淡的样子,心中越发不爽,抬起脚尖便朝那凳子踢了一脚,那声音撞上桌腿发出一阵声响,刺得江淮眉心一跳,她这才心下好受些,踢了裙子大剌剌坐下去。 江淮望着窗棂上细碎的冰花,听着耳边的噪音,无声地叹了口气,眉间蹙了蹙,又敛了神色回身平静地瞧着林若雪:“你来时没吃东西,想必饿了,先将桌上的枣仁酥用了吧。” 林若雪在心里嗤笑一声,这会儿倒是想起做好人来了?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不用费心,我不饿。” 只是下一瞬,屋子里就响起了十分应景地“咕噜”一声。 林若雪:……… 那声音显然是从她肚子里传出出来的,原本这声音也不算大,只是这屋子里太静,她这一声咕噜就衬得像晴天霹雳,让人想忽略都难。 江淮:……..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少女那憋憋的腹部,扬了扬眉,刚想问她那我听见的这是什么声?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空气静得十分不合时宜,她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能尽量抿平唇线,让自己看着再镇定些。 关键时刻,她心念一动,不知从哪个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为弱的智慧,不等他开口,便十分机警地先发制人: “你肚子叫什么叫?想吃就直说!” 第55章 管教 江淮:? 他怀着几丝讶异地抬眸向林若雪望去 他怎么从前在京都就没发现, 这丫头居然还有这样空口说胡话的本事? 少女显然强端着一副架子,雪白的小脸裹在宽大的衣袍中更显得娇弱,一整副气鼓鼓的表情,坐在凳子上也是小小一团, 见他看过来, 立即便生硬地将面孔别到另一边去, 很有几分骨气地谢绝同他对视。 江淮望着她这副模样, 唇角不觉跳了跳, 竟有一晌怔忪。 实在是过于久违的画面了。 将近一年的征战生活,他历尽了风霜刀剑。看遍了敌人在他长枪之下殒命, 也习惯了在身陷囹圄时挣得一线生机。累累的军功之下,他历遍的是人间的血泪,是以哪怕到了生死关头,他竟也能沉着应对,波澜不惊。 旁人不能感同身受,只赞叹于他的筹算卓绝, 可他自己知道,这些是拿什么换的。 尚且年轻,他已经被迫抛下了太多, 他唯愿京都自己一心牵挂的那轮明月, 能一世安好,身不染尘地在家中平安等着他归来。 是以当他听闻林若雪违抗军令孤身赴险来看望自己时,第一时间竟不是惊喜,而是对她不顾自身安危的恼怒, 和见到她安好时心中才巨石落地的余震。 而如今, 他定定注视着那正赌气的少女熟悉的面孔,那少女仍旧气鼓鼓着一张小脸, 两手负起抱在胸前—— 无关生死,不事家国,更无碍战事。 只是因为他的冷淡,他的不热络,因为少女那傲娇的气性,在十分认真地,生他的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竟闪出了年少时两人同在京都的画面,那时春日美好,少男少女因为一句口角也能板着小脸争执半天,又如何想到,那样炽烈美好的青春,竟也有尽数的时候。 窗外是晦暗不明的天光,他望着她半晌,肃冷已久的眼底竟生出一分难得的鲜活。 林若雪余光偷看他半天,也想不明白那人怎么突然莫名地就弯起唇角,淡声笑了一声道:“是呢,是我饿了。不过如今我还有几封战报要读,阿雪便替我看着,千万不要叫什么老鼠蚂蚁的偷吃了去。” 林若雪下意识一怒:“骂谁老鼠呢?”不过也就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倏地就反应过来,此时若是动怒叫他看出来,那不就是承认自己有偷吃的打算了吗?好你个江淮,数月不见竟变得这样狡诈! 是以,她故作闲闲地哼了一声,再没吭气儿。 好在江淮也同时转过头去,继续埋首于手上的兵书和战报了,没功夫关注她的样子。 林若雪望着案前那个笔直专注的侧影,心里悄悄舒了口气。然后静静地坐着望着他,等待时机。 窗外人群来往,经过江淮坐的那个方位便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林若雪顿觉此时时机大好!在那脚步声消失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只爪子,精准地抓了一片枣仁酥,手指一动便藏匿在了自己宽大的袖下。 那边江淮原本按着书脊的手指一顿,指节轻动了下,又继续似全无察觉地圈点下一处。 林若雪悄咪咪举起袖子掩住自己的嘴巴:好险好险……. 第109章 衬着这宽大袖袍的掩护,她从中探出那只紧捏着枣仁酥的手,自然而然地刚好伸在自己的嘴边。她张开嘴,小口小口地轻轻抿着。 虞城虽历经战乱,但原本水土极好,当地的居民也很会做糕点,枣仁酥便是其中闻名天下的一道。林若雪此刻一点点珉在嘴里,那一小片酥点触及舌尖时,竟是一含即化,甜而不腻,唯余一阵清浅的甜香萦绕在味蕾之上。 很快,一整块枣仁酥便在手里被啃得渣都不剩。 林若雪恋恋不舍地舔舔嘴角,抬眼悄悄向那案前的侧影望去。好在江淮工作时似乎十分投入,全然没察觉她这些小动作。 于是一个念头就出生得毫不犹豫:再吃一块。 江淮笔尖又在一处勾画时,林若雪又以光电之势伸出手去—— 只是这爪子刚伸到半空中,对面那个原本正在沉迷案牍的身影竟微微一顿,听到什么动静似的向她这边看来。 林若雪眼皮一跳,原本伸出的手臂紧急转弯又及时撤了回来,在江淮垂眸的一瞬支在自己额前,严肃地垂下脑袋,做沉思状。 江淮:……… 好在他只淡淡瞥了眼,就又将身子转过去。 几番下来,林若雪觉得他似乎并发现不了自己的异常,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后来竟连遮掩都不遮掩了,悄悄拿了枣仁酥便放在自己嘴边,望着身前那道端正的侧影,小口小口地啃着。 江淮一直坐得十分笔直。 林若雪嘴里嚼着,静静打量着他。 少年好像自坐下起便一直这个姿势,身板笔直挺阔,哪怕手上翻书的动作大时,也未曾弯曲一下。林若雪出身地看着,竟真看出了几分少年将领英姿勃发的气魄。 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记忆中那个任性胡作非为的小霸王,就成了眼前模样。 少年玄色战袍,完全褪去了青涩,隽美的面容覆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肃杀和冷刻。指尖翻动的战报牵系着两国安危,他一念之间,便有人要为之浴血丧命。 他看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又扶额凝神,林若雪几乎在他的念头转动间嗅到了刀枪剑影,看见了少时那个霸道阴鸷的少年,终于赴身于自己擅长的领域,所有的意气过往凝成一轨,铸成了如今独当一面的少年将领,在遥远苦寒的北国,白马长枪而来,军功累累,威震四方。 烛火在他的眼睫上留下浅浅一道光影,林若雪出神望着,不经意竟咬到了自己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晚归的鸟鸣穿进窗棂,江淮似乎终于看完了案上的战报,从一片书卷中直起身来。 狭长的眼下染上几分疲累色泽,他揉了揉眉心,似有似无地轻舒一口气,朝林若雪所在的方向转过身来。 目光却落在那原本盛了满满一盘的枣仁酥上…… 林若雪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转过来,当下眼疾手快,想也不想就夺过几乎空了的白瓷盘藏在了自己袖下,又使劲儿往自己这边塞了塞,望着他,一本正经道:“别看,可是你自己说不吃的!” 对方没有回应。 已是黄昏时分,日色西沉,屋内一盏烛火衬得氛围更加微妙,江淮半个身子坐在阴影里,她看不清,但知道他注视着自己。 昏暗中,江淮的眼底晦暗不明:“过来。” 林若雪一顿,略微犹豫了下,还是站起身子乖巧走过去。 毕竟自己也是他皇后钦点了的未婚妻,这人还能因为一盘点心揍她不成! 还没到跟前,一只臂膀就伸出来将她身子一捞—— 她面色一惊,猛得向后倒。下一瞬,自己已经稳稳坐在了他膝上,整个人都被他圈在了怀里。 她动弹不得,脸色腾一下发烫,好在还能匿于昏暗中不叫他窥见,林若雪弓着身子只使劲儿向后躲:“江淮,你又干什么?” 烛火“噼啪”一声溅出一个灯花落在案上,挨得几近的面孔有一晌清晰,林若雪飞速地同他对视一眼便低下头来,暗色中,少年黑白分明的眼只变得更加摄人。 林若雪感觉环着自己身体的力道明显又紧了些,半明的光线里,少年的气息渐渐加重,那低哑的声音竟吹在了她头顶。 “藐视军令,一意孤行,只身犯险。你自己说,该不该教训?” 习武的少年原本身上便发烫,鼻息喷在她脖颈更是挠得人酥麻发痒,林若雪下意识想躲:“我……我本不是你们军中之人,你们军中的规矩于我……作不得数——” “作不得数?”像是被她这句点醒了,江淮顿了半晌后,却是凑得更近。 “的确呢,按军规处置,是当领三十军棍。但阿雪又并非军中之人——” 江淮的呼吸竟是越发灼热,微微躬身,面孔抵在林若雪的头顶,原本环在她肩膀的那只手却是不怀好意地渐渐向下移—— 待林若雪猛然惊觉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什么部位时,江淮低哑的声音竟又凑到了耳边:“不领军规,那便用家法管教罢——” 没等她反应过来,江淮的小指一勾,遮在她身后的衣袍就被轻松掀起,不等她惊呼,那纤长有力的五根手指已经在她背后高高扬起—— 第110章 ”啪啪啪啪“ 是皮肉相贴的连接脆响,在这过分寂静的屋子里显得越发突兀。 动手的人是为着她犯傻赴险的事存心给她教训,手下自然不会留情。 林若雪呼吸一滞,那刺痛瞬间便在自己臀上炸裂开,娇嫩的雪肤上是一片火热的痛。 空气短暂地凝滞住半晌。 直到她彻底反应过来自己的屁股刚刚遭受了什么,瞳孔倏地放大,高声大吼:“江淮!!!” 没想到那人非但不慌,反而更变本加厉地贴上来,一字一句声色嘶哑,像吐着信子的蛇一般地低声警告: “你若想叫全营的人都知道你不听话被我揍屁股,尽管叫得再大声些。” 第56章 掠夺 已是人间岁末, 虞城原本靠北,比京都的冬天显得更严寒些。 朔风在屋外呜呜地拍打着窗棂,屋内炭火烧得极旺,噼啪作响, 是干燥的热。 却不妨碍林若雪此时坐在江淮的膝上, 脸上飞过湿热的红潮。 林若雪果然乖乖地闭上了嘴。 被他牢牢锢着, 挣扎不开, 也动不得, 可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黑暗中她吐了下舌头,悄悄低声骂了句, “变态!” 江淮只安静地注视着她。 晦暗烛火下,他只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孔下无波的情绪显得更加莫测。他面容平静时,便隐去了眉目中的刀剑之气,像是一尊精致冰冷的玉像。 林若雪被这目光望得渐渐不自在。 她压住心底的不安,咳嗽了声, 问他:“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过了片刻,他答:“我在想。” “你想什么?” “想个法子叫你听话。” 林若雪一愣,随即面上又发烫。 跳动烛火竟将屋内气氛衬得微妙的暧昧。 昏暗中, 她感觉到覆着层薄茧的指腹, 在轻轻摩挲自己的下唇。 林若雪警惕地望着他:“你….你要干嘛?” 他没直接回答,只是将脸孔凑近了,就停在离她嘴唇一毫厘的地方。 林若雪感到他灼热的鼻息,紧张道:“你想亲我吗?” “嗯。” 她一下子变扭不安起来, 感觉到身上越来越热, 却也觉得奇怪,他竟然变成了做这种事也要同她商量的人吗? 事实证明她纯属异想天开, 江淮自然不是那种人。他捏住她的下巴,淡声命令道:“张嘴。” 她不是很想听从,但也没关系,反正他的舌尖已经很熟练地撬开唇齿探了进来。 起先动作还算轻缓,越往后越是不客气,林若雪一个脑袋晕了个天旋地转。 她渐渐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那个名镇朝野的少将军手中猎物,是他的战利品,是以要被进攻、被掠夺、被惩罚、被吞噬。 这时候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这人手下的那些士兵估计如何也料不到,平日里冷得像冰块一样的少年将领,动起情来却是这番不要命的模样。 可很快她便头顶沉沉,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乱七八糟的,嘴巴被湿润又强硬地包裹,彻底不是自己的。而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身子瘫软在他的臂弯,两手不自觉就扯着他的前襟。 最后,她不由自主地高扬起头,江淮趁势一口咬上她的锁骨,少女胸前锁骨像是两片对称的蝶翼,覆着微微沁出的香汗,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加重力道,非要在这里留下自己专属的痕迹不可。 咬得重了,林若雪不愿意了,撑着他身子就要将人推开:“不要…..江淮,你弄疼我了。” 少年从她颈窝中抬起头。 他望着她,灯火映进他眸中,照出少年眼底晦暗不明的潮火,和全未褪尽的情/欲。 江淮沉默地看着怀中人的眼睛,长睫微动,问她:“这样不舒服?” 林若雪莫名不敢看他,心中还有些慌乱,她在他莫测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嗯。” 江淮默然了半晌。 就在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重话了,想着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不愿意和她亲热,抬起头,却看见江淮在沉默地撕扯右手上的绑带。 望着他迷惑的动作,她略微一愣:“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这是要做什么?” 江淮只一言不发,无声地将原本悉心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尽数解开,露出一个还没全愈合的伤口。 末了,他手一挥将纱布扔到地上,轻巧地活动了下手指,垂眸望着林若雪。 “我想叫你舒服。” 想叫我舒服? 林若雪微微喘着气,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怎样才算是…..舒服? 不待她想明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裙摆。 他的指尖微凉,触到内侧的肌肤时惊得她一个晴天霹雳,几乎是一个瞬间,林若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江淮…..你….你做什么!” 他没回答,一只手牢牢地锢着她的身子,薄唇凉凉地堵上她的嘴。 她从来未曾被人这样触碰过,奇异的感觉浪潮似的一层层自下而上。林若雪脸色烧得通红,下意识要挣扎出去,可哪里敌得过斩杀千军万马的铁臂,连嘴巴也被人牢牢地堵着搅弄,只能发出阵阵呜呜声。 第111章 她很想大声质问他打断他,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刚组织的句子没冒出来就变得七荤八素,就算她尚能发声,也什么都说不出。 到后来,呜呜声也变得无力,一声低过一声。窗外朔方凛冽,温室里的花朵泛滥着哭泣。 江淮抬起头,抽回手,饶有兴味地端详那点亮色。烛光下,晶莹剔透,丝丝绵延。 若在平时,林若雪必然要指着脸骂他不知羞耻,可如今,,她被抽了气魄,顶峰滑下,只能认命地瘫软在他怀中,望着他将手指搁在鼻息旁,末了还挑眉笑了下。 “甜。” 林若雪“……..” 江淮这个狗东西,居然做这样的事,变态!混蛋!无耻! 可明面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睫毛上挂着泪珠,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并未真的太过分,算是浅尝辄止,可那里又偏偏最为敏弱……林若雪越想越不禁咬牙切齿,娘的,混账! 她低头看自己身下,宽松的绸裤褶皱层层堆在脚边,光洁的小腿无力地垂着,是越看..越觉得不忍直视的程度。 罢了……她将脑袋软软偏过去,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任他平日在战场上何等威风,在人前如何清冷肩负军功累累,可是千变万变,江淮是大变态这件事永远不会变。 后来,他将她抱到对着书案的床铺上,自己又重新坐在案前批画战书和邸报。 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成心不让她穿裤子,林若雪晃荡着玉白的两腿坐在床沿上,望着灯前专心案牍的那个背影,恨恨地啃自己手中香喷喷的枣仁酥。 娘的,这人倒是收放自如得很。 其实她自然并非是不喜同他亲密,毕竟二人婚约都有了,就算如今行夫妻之实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她望着那人清冷专注的背影,就是愤愤地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凭什么啊,明明是该两个人坦诚相待的事情,他却衣冠完整,冷静体面地看着自己在他手下不能自已,看她泫然欲泣羞愤欲死,完事了他轻飘飘地去净手,留自己毫不体面一片狼藉。 林若雪恨恨将手中枣仁酥咬掉一口,忍着奇怪的感觉将双腿并拢,生气地想,这个人别想从她这里得来“舒服”! 又过了一会儿,江淮算是做完了手头所有的活儿,终于放下了笔,从凳子上站起,向床这边走了过来。 林若雪手中还攥着半块枣仁糕,看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过来,赶紧一抬手将那半块儿糕点塞进嘴里去。 江淮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好笑地轻嗤了一声:“又没人同你抢。” 林若雪翻了个白眼警惕地瞪着他,经过方才那件事,她说什么也不会再相信眼前这个人的人品了,这还是在他当家作主的地盘儿,她时刻都要警惕着! 但当下显然他们面临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江淮显然没觉得这是问题,他十分自然地站在林若雪身下的唯一一张床边,开始自顾自地脱外衫,脱完外衫还要再脱外裤。 林若雪慌了,上前一把抓住他搭在裤腰的手:“你要干嘛?” 江淮淡淡地瞥她一眼:“睡觉。” 听到这两个字林若雪就觉得头皮一片发麻,她自觉今晚再经不起他折腾,敏捷地缩回帐内,将床上唯一一床被子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她尽量离他远远地,生硬道:“不行,你去打地铺,或者睡外面。” 江淮望着她一副唯恐自己吃了她的样子,颇觉好笑地一挑眉:“这是我的床。” 林若雪将怀中被子捏得更紧了,恨不得将整个人缩在衣服下面,警惕道:“不行,你今天欺负我了,我害怕,我要一个人睡。” 她说这话时心里没底儿,毕竟这么几次她也清楚江淮对某些事情的热衷,她都不敢想象若是两人睡在一个被窝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却没料到,江淮听见“欺负我了”这四字后似乎心情颇好,微妙地一挑眉,干脆道:“行。” 林若雪在心底松一口气。 她抱着被子缩在角落,盯着他从一旁柜子里拿出另一床被褥简单地铺在了地上,三两下除去外衣,利落地躺在了地铺上。 林若雪心道果然是当兵的动作可真快…… 转念一想,这小霸王明明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地供着的,如今的食宿不知比以前降级了多少倍,他却毫无怨言的样子,甚至在这样的环境中杀出血路挣出功名来。光此一点,就强过京城的那些纨绔子弟太多。 看他就这么顺着自己的意思将床让给了自己睡在了地上,林若雪望着那个宽挺的背影,居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江淮抬手掐掉红烛,和衣盖上被子,不一会儿,林若雪就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很浅,和林若风那能震破房顶的呼噜声可全然不同。黑暗中她静静瞧着他,突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不出意外,他明日应该又是天未亮就晨起,领兵操练直到傍晚才能休沐。自己如今占了他的床抢了他的被子,让他只能睡到冰凉的地上,会不会影响到他明日的状态呀….. 第112章 她不觉咬住唇,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黑暗中,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他好像睡着了,却又不知到底是不是。于是她静悄悄地坐起来,望着地上安静睡着的少年,试探着拿脚尖碰了他一下。 “那个…….你要不……” 后半句没说完,她的脚掌便被他攥在手里,林若雪一惊:“你不是都快睡着了…….!?” 夜色中,少年沉默地转过脸来,林若雪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没睡着啊….. 江淮一张如玉雕琢的脸孔在月色下透出些冷怒,像是已经极力忍住了很久,幽深的眸子中晦暗如潮。 他用力紧紧地攥住少女雪白的脚掌,哑声威胁: “你若是明日还想下床走路,现在就给我老实睡觉。” 第57章 遇刺 朔风还在墙外呼啸, 屋里炭火啪啪作响,伴着身下少年渐渐均匀的呼吸声,林若雪用被子将自己裹到只剩一双眼睛。 她听话了,这一夜她确实睡得很老实, 甚至比在京都柔软的床帐上还要安稳。 第二日, 阳光透过窗棂染上她的脸, 她醒来, 发现已接近晌午。 她低头朝地上看, 昨夜江淮睡过的被褥已然消失不见,清晨在她还在睡梦中时, 就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折好放回了原位。炭炉上还温着一壶热茶,还有一小碟新放上的枣仁酥。 她穿衣下地,简单地洗漱过了,又吃完了茶点,在床上晃荡着双腿,一时有些无聊。 虞城严寒, 北风呼啸着拍打着木门,林若雪向门那边看去,忽然就想起, 自己似乎还没有见过他们操练呢。 她心下微动, 向门边走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小缝—— 还没等那道缝里刚透进一线光,嗖嗖的冷风就一股气争先恐后往屋内灌进来。林若雪还没反应过来就猛猛吃了一大口凉气儿,当即便毫不犹豫重新闭上了门:得。 自己没那少年那样强健的身子骨, 外头真不是她待得住的地方。她还是控制一下好奇心, 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呆着吧就。 烛火在案上静静地燃着,她坐在江淮平日看兵书邸报的地方, 提笔练字。 “笃笃笃”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林若雪手中笔杆刷刷而动,想着约莫是丁木来洒扫屋子,便道:“进吧。” 门外人显然听见了她说话,敲门声顿住,而门却迟迟没开。 林若雪微微蹙眉,顿了一下又继续练字,罢了,随他去吧。 可不一会儿那敲门声又响起来,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力道比刚才重了些,却隐约带着些犹疑和局促。 林若雪逐渐生了些烦躁,头也没抬便替高了音量:“不是说了进来吗?” 那敲门声才停了,“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方才自己喊了半天也不见“丁木”回应,林若雪便有些恼,只垂眸望着纸张上字迹,并没看他,淡淡道:“茶水便放桌上吧。” 可话音落下半天,也没听见茶盏落在桌上的声音。 林若雪的笔尖顿在纸上。 她心中渐得紧了,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丁木不过是个身子轻巧的小童,几时呼吸声变得这样重了?心跳也逐渐变快,一片诡异的宁静中,她慢慢抬起头—— 这才发现,进来的哪是什么丁木,分明是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陌生之人! 他戴着遮住整个脑袋的风帽,依稀可辨出年纪不大,是个中等身量的男子,整张面孔只露一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 林若雪望着他,十指渐渐攥紧,寂静中,她死死地盯着那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那目光有些许扑朔,她却莫名觉得这眼睛,似乎有几分熟悉…… 她忍住身上的颤意,正想开口试探,那人的手臂却忽然一抖,宽大的袖中一道寒光闪烁,亮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利刃。 林若雪猛然一凛,直直地向后退去,那人却在同时抬步跑向前,拎着匕首向她刺来! 林若雪的后背“怦”一声抵到身后墙壁上,两只手死死地抓住那几近利刃几近要刺到自己面孔上的匕首,咬牙拼命地不让匕首再继续往前。 那匕首再往前挪动一分,她即便不死也要毁容,此时只能咬着牙硬撑着,看着那利刃上的寒光刺破自己死死抓着刀剑的手掌,划破皮肤,血迹顺着手臂一滴滴流下,砸在在地。 那刃尖离她的面孔极近,她手腕上的青筋竦然突起,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颗颗滴落。生死一线,她只能咬着牙与他僵持,瞪圆一双杏目,瞳孔倏地放大,目光死死地盯紧那风帽下的一双眼睛。 人在濒死时便会迸发出远超自身力量的求生意志,林若雪便是如此,她牙关紧咬忍着双手上的剧痛,颤抖着问要杀她的人:“你是何人…..为何杀我……?“ 那人双手握着刀柄极力往下压,手臂因为过度用劲同样不由得微微发抖,他声线里竟然带着哭腔,颤抖道:“林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也不想如此的,可是我想活着,我也是没有办法……..” 第113章 只一瞬间,林若雪便惊觉醒悟,她望着眼前人不慎露出的额头上一道清晰未愈的疤痕,厉喝道:“王二!” 几日前在落月河害自己跌入冷水差点丧命的小兵,当时在自己脚下将脑袋磕得砰砰直响,她大度宽宥了他,他扬言要为自己做牛做马报答。 骤然听见对方念出自己的名字,王二眼神一愣,手上不经意便松了一分的劲儿,就是这松懈了的一分,让林若雪寻到了一线生机,双手猛地用力,死命将匕首推向远离自己的方向。 那匕首被猛得一推,斜斜从她肩上擦过,立即划破了她雪白的衣衫。林若雪身子一旋,转身向窗边跑去,就在她即将要打开窗户喊人的时候,那王二也反应过来,拎着带血的匕首又向她走来。 江淮的住所离部队操练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林若雪也心知就算此时她打开窗户大呼,也未必有人能听见及时赶来,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这里。 于是她转过身,准备赌一把。 王二的步伐即将接近她的时候,她拿起桌上的热茶向他身上摔去,那王二好歹也是守城的士兵,侧身一躲那茶盏便碎在了地上。可就在这个空档,林若雪便朝他大喝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王二!我上次不计前嫌不追究你的过错,你竟然恩将仇报要杀我灭口!” 那王二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脚步竟有一晌顿住。 方才被他用匕首指着时林若雪仔细听他的话,便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当下便立即接言道:“是谁逼你杀我?你个蠢出生天的竟然也信他的鬼话,你以为你杀了我江淮会放过你吗!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活吗!” 王二的脚步竟然顿在原地。 他手中还捏着匕首,那利刃也刺破他的手掌,他却恍若未觉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你撒谎,别人告诉我了,是你一直怀恨我害你落水之事,是你表面宽宥,背后却又暗中拆人折磨于我…..” 他抬眼望着林若雪,眼中愤愤道:“这些时日我便只同你有过节,不是你又会是谁!” 说着他又面含悲色,声线里竟然也含了哭腔,他神情痛苦:“明明那日是你自己说的,不同我计较的,是你自己说的原谅我的,我甚至当时还想着今生定要拼了命报答于你……..” 他身子不住地颤抖,面色几分恍惚:”我已经接连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了…..帐外这样冷,他说了是你不叫我吃饭睡觉,是你不叫我好过…….说你早晚会告诉少将军,然后要我的命……..” 他抬起脸孔,眼中又渐渐显出了冷意:“我知道你们这些上等人惯会折磨人的手段,我今日就了结了你,也好过往后被你搓磨死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 林若雪望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遍体生寒,可也逐渐明白过来,有人借着那日落水之事暗里挑拨,逼王二杀自己保命,以削弱江淮士气,坐收渔利。 她忍不住地颤抖,只觉得有一张暗色细密的网在自己周遭逐渐收紧,要撕扯着自己和江淮一同掉入陷阱,坠入深渊。 可当下要紧的事是保命。 她望着眼前带着茫然恨意的王二,惨然一笑,嘲讽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若要害你,那日当场就能除之而后快,你难道不知我和少将军的关系,我需要费这些功夫?” 王二愣住,林若雪望着他又道:“江淮是什么人,北方鞑靼都闻之色变的猛将,你此时擅离职守来我屋里,你当真觉得无迹可寻?” 王二面色彻底懵然,紧握着利刃的手无力地渐渐垂下,眼前女子的话当头一棒般地猛敲向他,他神情恍惚望着林若雪,三日没吃没睡的人,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林若雪望着他垂下的匕首,悄然地松一口气。 她也知道,人在几日不睡的极度疲劳状态的确会精神恍惚,会如被抽取魂魄一般呆滞木讷,本能地对耳边的所有话失去分辨能力,本能地遵从所有能助他“求生”的命令。 原先被抄家时,那些人便是这样对待父亲的,不吃不喝不睡,逼父亲签下所有字据,父亲一回到家,便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林若雪望着目光呆滞的王二,叹了口气,将桌上的热茶和糕点向他那边推了推。 王二闻到香味,本能地就扔掉手中匕首向食物扑了上来,双手抓着就狼吞虎咽。 林若雪紧绷的神经终于又懈了几分,悄悄将匕首踢到了桌下。 她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王二,安静地等他吃完。 王二吃完,愣愣地幻视四周一圈,猛然间便也清醒了,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什么,面上立即大变,他双腿颤抖退后几步,两眼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扑通”一声又直直地在她面前面前跪下。 林若雪也没拦她,手上的伤口总算凝住了血,可还泛着隐痛。她目光淡淡地望着地上的王二,问道:“是谁指使的你?” 王二顿住,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似乎并不愿意将他说出来。 到了这个境地,被对方耍得团团转了,竟还要守着所谓的兄弟情谊,林若雪居然觉得几分难得。 第114章 但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知道,毕竟那日目睹城楼下事端的,除了刘宁还有另外一人,“是那日守在城门的百夫长,是不是?” 落水当日,她要叩开城门,王二极力拦截,那个面色温和的百夫长目光在她身上巡凝半天,却意外地欣然答应她的请求。 王二愕然抬头,似乎并不愿意相信是自己一直当作亲哥哥的人要害自己,错愕道:“不……他不会这样待我的,我跪在雪地,他还送毯子给我……” 林若雪望着他冷笑一声,心想这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怜他一片赤诚却用错了地方,当下便直接道:“他是你的头领,自然有处置你的权力。他暗中让人罚你饿你,表面上又施舍些假意的关心,再将对你的搓磨嫁祸于我,告诉你我死了便没人再对付你,杀了我你便能活。” “可他又怎会告诉你,杀了我你更是死路一条,若不出我所料,这人此时昨夜就已偷渡过河去鞑靼的地界,八成是个善用人心的细作。” 王二身上一颤,瘫软着跪坐回脚面。 面上罩着的层层罩布彻底垂落下来,露出了一张原本称得上清秀的面孔,透着茫茫的无措和悲怆,眼底是黯然的悔恨。 纵然只是军营里一无名小卒,人间的一只蝼蚁,可明白自己被最信任之人利用,将刀锋错指恩人时,心底亦泛出决然的悲凉。 他缓缓转过面孔,似是做了决定,向林若雪深深一拜:“王二蠢钝命薄如斯,两次置恩人于险境,愧当万死。” 他竟膝行过去,从桌下捡出匕首,双手捧着呈到林若雪面前,决然道:“我害姑娘两次,就请姑娘了结了我,王二本就命贱连个名号都没有,定不会有丝毫怨言。” 窗边阳光直射入他的眼睛,竟映出了一片坚毅的澄澈。 林若雪垂眸,冷冷地瞧着他。 半晌,她指尖一动,面前捧着的那把匕首便飞到了一边。 刀刃坠地,发出一阵铁器碰撞的钝响。 寒刃上映出林若雪苍白冷冽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少年,面上无一丝血色。 第58章 憋得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 林若雪觉得,自己是真的动了杀意。 身如蜉蝣,朝生暮死。动乱不安的年代,连她自己都屡涉险境, 更不用说眼前的男子, 现在若拿刀抹了他脖子泄恨, 没人会记起曾有一个无名无分的守城小兵曾活在世上。 只是在那动心起念的一瞬间, 对上了地上之人破碎的目光, 她突然又觉得,不该如此。 眼前的求死的少年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没受过教化,不知世间的道理,没成年就被抓来充当守城的壮丁,每日沐于严寒酷暑中,肚子都吃不饱,却随时面临着身死命殒的凶险。他觉得自己下贱, 别人轻易施恩便能被利用于股掌,犯了错又要以性命相抵。 这样的人说不上坏,只是蠢, 甚至比京成里那些纨绔还要有情有义几分, 你若愿意施舍点他命中难得一见的恩义,他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只是不够聪明,终归是匹夫之勇受人算计, 一条性命错付云泥。 她眸子里的戾气渐渐淡了, 只是觉得可悲。 他原本不必如此,可惜命比纸薄。 林若雪对着着王二几许茫然的目光, 终究是冷笑一声。 她淡淡撇过目光:“你走吧。” 王二愣住,缓了些许,盯着她面色半晌,方不可置信问道:“姑娘您……..又要饶我?” 林若雪懒得同他废话,从屉中抽出纱布,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刀口:“要走便快些走,他们操练还没结束,你现在换好衣服回去大约也不会被察觉,否则你再拖沓,若是命背撞上江淮,他那人是什么性子,你心中该有数。” 王二缓缓垂下了头。 半晌,他再抬起面孔望向林若雪,眼中竟有泪光闪现,他嘶哑道:“王二自知命贱,生来便无人管教才至如今蠢钝如斯犯下大错,王二自问也给不了姑娘什么,只有这一条贱命——” “你闭嘴——”没等他说完林若雪就不耐烦地打断他。 她不报复他,是因为善心,可这样空有一腔烈性却没什么脑子的人,她自然也不指望用他。 只是从他醒悟自己辜负恩人开始便一直说自己命贱下贱的,林若雪听得脑袋都大了,她本能地不爱听这些腌臢话,直想把他嘴堵住。 林若雪嫌弃地看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总说自己命贱不贱的,男儿本当自强,你若觉得自己现下无用,那便努力挣几分军功来将功补过,荣归故里时也好让你爹娘一同沾光,整日在这里自轻自贱,像什么话?” 闻言,王二却望着她惨然一笑,垂下脑袋,低声道:“姑娘好心,可小的的确命贱,没有父母也不曾读书,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他笑望着林若雪,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只显得更加惨淡:“姑娘以为小的为何叫王二?是因为当年被抓壮丁时,小的不会写字,只照着别人胡乱写了几横几竖,打眼一看,像是王二,便成了小的名字。” 他又趴伏下身,深深朝林若雪一拜:“小的不再多留了,姑娘若有一日用得上王二这条命,还望能垂怜我这般福气。” 第115章 他起身,又深深望了林若雪一眼,打开屋后通向营帐的那扇窗。 “慢着——” 背后少女的声音又叫住他。 王二缓缓转头,林若雪只平静瞧着他,窗棂的阴影罩住她的半张面孔,自己看不真切。 她的声音淡淡的:“王二这个名字,确有些草率了。” “你第一次写字便是这个“二”字,你我又恰巧见过两次,倒也算同这个字有缘,我帮你稍作改动,将“二”变为“双”,取双喜临门之意。” 她抬起头,少女的眸子在肃冷的冬日显出晶亮的鲜活,“双喜,你以后便叫作王双喜,这是个很有福气的名字,你觉得如何?” 王二望着她半晌,没作答。 过了一会儿,他翻过后窗,关上窗棂的一瞬,林若雪听见男子低哑的声音透过冷气传来: “双喜谨记。” * 林若雪觉得烦躁异常。 她没想到来看望江淮一趟,竟生出些这么多事,还都是险些要命的事。可又偏生因为自己的良善,屡次放过了那可怜又可恨之人,她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 不过,双喜一个无名小卒,已经将知道的全抖落出来,那个百夫长想必已经逃了,江淮就算是查,也不必再从一个脑子不清的小小守城士兵查起。 她忍不住在心里低骂一句,抬眼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屋子,来到了屋后一条小道上。 她正想着原路返回,忽然听见不远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两个男子的窃窃私语,听着是渐行渐近。 经过之前的那几桩事,林若雪想不心生警惕都难,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便小跑几步,躲到了一旁树丛中的假山后面,让干枯的枝杈将自己身体遮掩住。 来的是手执长矛的两个小兵,看起来地位不高。 其中一个环视四周确定没人,低声附在另一人耳边八卦道:“你听说了没有?这几天少将军帐中,带来了一个姑娘!” 另一个略微一顿,显然不敢置信道:“看错了吧?咱们将军是出了名的冷情不近女色之人啊!之前带咱们闯敌军大营救下被俘的清水村村民,那么多漂亮姑娘想尽了办法要答谢咱们将军,不都被他差人全赶出来了吗?” “可不是?当时咱们还说,少将军不要给我们也行啊,我这也老大不小了呆在这军营里,别说娶亲了,连头母猪都见不到!可那些姑娘不知怎的,就都看上了少将军一个,你说,就我这长相,也不差啊……” 另一个嗤笑一声道:“呸!不要脸,你那张脸,就算少将军能分一根头发丝给你,你做梦都得笑醒!咱少将军那万里挑一的模样,那气质,若不是他平日里总那么冷冰冰的,别说女子了,我见了可都要脸红!” 被骂不要脸的士兵顿时没了气势,又酸溜溜地开口道:“长得好看又如何了,少将军不近女色,有些事情还不是得和咱们一样,自己偷偷解决?” 林若雪听得很认真,直到这句才一愣,飞快地思考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有些事”指得是何事,面上瞬间便开始发烫。 另一人惋惜地附和道:“是啊,少将军顶着那样一副人神共愤的相貌,身子骨又那么强健,看着就很行的样子,居然连一丝用武之地都没有,想想便觉得可怜可叹呐…..” 林若雪:“………” 原来没有这方面生活的江淮,一直都被暗暗同情的么? 她恍惚中突然想起,昨日半夜时睡在地铺的江淮,的确悄声起夜出去过一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她原以为是去他口渴了去喝水,如今一想,原来他难道是去…….. 她只觉得脑中翁得一下一股热流直往上窜,不觉地身子一颤发出了动静。 正八卦得尽兴的两人猛得警惕道:“谁!” 林若雪一惊,死死地捂住嘴巴。 一人往四周看了一圈,还是决定不要多事,低声道:“快走吧,咱们那些话若被人听见了可就麻烦了!”另一人也迅速反应过来,两人便很默契地一溜烟跑远了。 林若雪察觉到脚步声消失在树林尽头,才敢从假山后走出来。 她在风中有些凌乱,回味他们方才的话,挠挠头,觉得自己现下面临的问题有些棘手。 林若雪觉得头疼,可想起他们方才话里的同情,又莫名觉得有些愧疚。毕竟,他再守礼,那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自己就睡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又不让他碰,其实他憋着的时候应该很难受的吧…… 她渐渐觉得自己昨夜的行为不算很善良。可是,她从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呀,再说了,那他也不一定就愿意,毕竟他也是肤白貌美的黄花大将军,自己总不能那样主动吧…… 想着,林若雪也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可碍不住脑子转得飞快,她不安地咬了咬唇,顺着小路一直往前走,想叫自己清醒些。 快走到路尽头的时候,听见前方传来将士的低吼声和操练声。 将士们的手握长枪,齐齐背对着她,一刺一收动作整齐划一。林若雪望着他们的背影,自己倒也不用费劲儿遮掩,因为他们不可能违背纪律转身看见站在背后角落里的她。 第116章 上万士兵方阵的高台上,长身站着一人。 少年的衣袍在朔风中猎猎招展,银白的战甲泛着刺冷寒光,他右手搭在腰间佩剑,垂眸望着身下的数万雄兵,独立风中,像是俯瞰苍生的年轻神祇。 林若雪的心跳莫名加快。 像是感受到身上的目光,冷风中,江淮抬起了眼眸。 他密如鸦羽的长睫下,是那样清冷如月的墨色眼瞳,隔着数万军士的震天怒吼,两道目光在空气上方交汇的刹那,林若雪的身体本能地颤动。 最后,她终于反应过来,飞速地垂下脸,有些凌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她突然觉得,就是说,其实自己毕竟是他名义上皇后亲自指婚的妻子,有些事,若是做了……. 那其实也没什么不行。 第59章 上来吧,地上凉 夜风袭袭吹面而来, 营中军士结束晚间操练纷纷向寝帐走去,月亮已爬上了树梢。 晚间入寝前是将士们难得的休息时间,离少将军住处不远的帐子前,几名将去守夜的小兵正围着篝火而坐。 其中一个搓了搓双手, 放在火旁暖着, 神秘兮兮地对其他几个人道:“诶, 你们听说了没有, 少将军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好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昨夜里就在他屋子里呆着呢!” 另一个显然有些惊讶, 翻烤玉米的动作一顿:“不是吧?少将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要真有那么一个水灵姑娘晚上同处一屋檐下,咱少将军能忍得住?” 有个年纪小的负责洒扫的小兵立即嗤笑一声,低声道:“可不是?忍不住也得忍啊!我今早起来生火时往门缝里偷偷看了眼,少将军应该是把床让给了那姑娘,自己可怜巴巴地在地上打地铺睡呢!” 第一个说话的人不屑地“嘁”了一声, 道:“你们懂个屁!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对这种事能忍得住?”说着竟从裤兜里抛出几枚铜钱,自信道:“我赌五个子儿, 就今晚, 屋里这俩人,就得同床共枕!” “这说的是什么话?!”一直默默听着的一人显然不信,也从衣袖中倒出几个铜板扔在地上,嗤道:“以为人人和你们一样脑子里竟是那回事儿?你们不看少将军平日里是什么冷清的性子, 像是对女人感兴趣的样子么!我赌十个铜钱, 今晚上少将军压根就不会在那房里睡!” “放屁!我赌十个子儿!” “我也加五个子儿,我赌少将军正人君子绝对忍得住!” “玉米翻一下, 别烤糊了……” “没你事儿,吃你的吧!” 其余的几人见了地上的钱,也逐渐都来了兴致,纷纷搜出身上的几个铜钱争相下注。 赌注分成两派,一半赌江淮对女子兴趣不大,今夜肯定不会留宿那屋子里,另一波则认准了江淮人前背后反差极大,别看表面上清冷禁欲,今夜那屋子里干柴烈火就得烧起来! 几个士兵争相下注越猜越离谱,终于,其中一个注视到一个银白战甲的颀长身影渐近,立即手指比在嘴边使劲儿嘘了一声道:“都噤声!” 几个人倏地一下反应过来都闭上嘴,看着那道身影披着月色,走向了屋门内。 林若雪在屋里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军中逃了一名百夫长,疑是敌国细作。江淮处理事情到了很晚才回来,打开门就见屋内红烛跳动,林若雪正垂着双腿,端正地坐在床边。 江淮进门,见到她小脸雪白望着他,身子却坐得笔直,略微一顿,轻笑道:“坐那么板正干什么,见着我害怕似的。” 林若雪望着他摇摇头,轻轻舒展了一下不觉间有些僵住的身子,有些生硬地挤出一个笑。 谁懂,她不是害怕,她是紧张啊喂….. 从她白日里暗暗做了那个决定开始,心中就一直跳个不停。 看江淮这淡淡的样子,的确是也没急着和她做那回事儿,所以她该怎么隐晦地向他表达呢,跟他说你不要紧张,夫妻间这样做其实是很正常的,你不要惊讶不要害怕? 可分明紧张害怕的是她自己…… 转眼间,江淮已经从外面洗漱了回来,林若雪抱着双膝瞧着他,他今日似乎很累,毕竟白日里出了那样重要的事,那如果还要同自己亲热的话,会不会有些疲惫啊….. 可是自己在这里总共也呆不了几日,春宵苦短,她若是再不提的话,估计他又要自己忍得难受偷偷解决,然后背地里被那些人同情好久….. 半晌,她望着他即将去取被褥的动作,突然下定决心,出于礼貌和善良,自己还是隐晦地提醒他一下,至于他能不能会意,会怎么想,那就自己就不去管了! “江淮!”林若雪突然叫住他。 江淮正在地上铺被褥的动作一顿,抬头望着她。 和他淡淡的目光相接,林若雪又莫名有些发怵,她把自己往被子里又缩了缩,犹犹豫豫道:“那个……大冬天的,地上挺凉的,你要不还是上来睡吧……”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耗费了多大的力气,不觉间双手拎着被子又往上扯,盖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第117章 江淮沉默了半晌,方淡淡道:“不了,我怕会忍不住。” 林若雪:“……….” 喵了个咪的,谁让你忍了!!!蠢男人!! 眼见他就要和衣在地上躺下,林若雪忍无可忍,直接道:“你上来!” 江淮抬眸望向她。 林若雪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你若是睡地上着了风寒,难免传染给我,再传染给那些军士们,那就不好了…..” 她干巴巴补充道:“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不能因为我生了病…….” 江淮望着她又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想她话中的合理性。好在过了半晌,他掐灭了蜡烛,在林若雪另一侧躺了下来。 林若雪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 江淮背对着她侧躺着,不看她,也不说话,也没说要盖被子的事情。 谁也不开口,气氛生出一种有点诡异的沉默,林若雪的心跳却快到不行。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主动将带有自己体温的被子往他身上搭,“你也盖上点儿。” 江淮依旧没动弹,只背对着她嗯了一声,林若雪在触到他肩颈的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他身上也有些怪异的僵硬。 他肩侧紧实的肌肉竟然也怪异地崩起,甚至在微微出汗,一瞬间,林若雪竟然生出一个古怪的猜测,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很紧张? 不知为何,她心直口快就问了出来:“你怎么这么硬?” 话说出口,她便立即反应过来,脸上也腾一下烧起来,救命,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想问问他是不是躺得不舒服而已…..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少年似乎倒抽了口气,声音冷冰冰还带着些许怒意:“闭嘴,睡觉。” 林若雪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恼怒,瞬间也不高兴了,亏她刚才还怕他冷给他盖被子! 她绷着一张小脸,生气地抬腿往他身上蹬去:“那你往那边!” 只是好死不死,她意识到自己脚尖不慎触到了他身上的什么部位时,脸色立即变了,她想说,那个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的脚踝瞬间被人握住。 她感到江淮的动作僵硬一晌,黑暗中,她听到翻身的声音,江淮回眸望向她:“林若雪,别太过分。” 声色莫名的嘶哑,像低沉的警告。 林若雪心里也虚,但被他这样凶了几回,心中难免也有些委屈,她也不知道,明明自己都克服恐惧了,对方怎么会是这个态度,难道是她不够好看么? 可是她明明听说,世间的男子是最热衷这回事儿的,她都这样主动了,他却这样反应,若不是先前早就偷听见人人都说少将军不近女色,她都要怀疑他外头有别人了……. 好半晌,她的声音变得更湿湿糯糯的,少女的眼眶微微发红,睫毛颤巍巍的:“我其实……也是想帮你的嘛,你上次都让我……我觉得我也应该叫你也……” 她没说尽,想说的是上次他都叫自己“舒服”了,她如今也只是想叫他不那样忍得难受。 但少年明显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他转过身,望着她苍白的小脸。 沉默了片刻,问她:“你认真的?”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他只希望她是真的愿意并且体会到乐趣,他绝对不想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单纯地发泄自己的欲望,即使自己早就躁动到不行。 林若雪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但第一次做这种事,说不发怵也是假的。但想到两人关系都到了这种地步,她又是一早决定要想和他亲热的,而且说到底,她自己对这种事,也并非全不抱有期待。 有时候看到露骨点的画本子也会看得她面红耳赤,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挺想知道 于是她按住了心中那点慌乱,两只手都搭在被沿上,点了下头:“嗯。” 他静静地瞧了她半晌。忽然利落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江淮狠狠一脚踹开房门,门外不远处果然鬼鬼祟祟地站着几个士兵,正是方才打赌的那几个。 那几个小兵一见是他,立即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江淮面色冷凝得骇人,望着他们哆哆嗦嗦的样子,眼光冰冷道:“赌不进屋的输了,回去敢多嘴一句,本将军拔了你们的舌头,快滚!” 那几个人如蒙大赦逃窜走。 江淮闭上门,重新走进屋内。 夜色中,少女眼睛亮晶晶的,蝶翼般的睫毛眨呀眨。江淮望着她片刻,然后伸手,触碰到她的脸颊。 少女的小脸细腻柔软,抚在手中,像是掬了一捧晶莹的雪。下一刻,江淮倾身覆了上来。 清浅的月色从窗棂中透进几许,洒在少年清隽如冷玉的眉眼上,好看到让人心神恍惚。 他垂下目光,长睫盖住眸色,找到她的唇,覆了上去。 熟悉的眩晕感渐渐袭来,林若雪不自觉间,双手就扣上了他的后背,透过薄薄的衣料,摸到了他起伏坚实的背脊。 亲吻这种事,之前也做过许多次,少年的风格一向是霸道不容抗拒的,只是今夜这样的感觉,来得比平日更汹涌一些。白日校场高台上淡漠俯瞰着千万人的少年,此刻身上烫得像火。 第118章 手腕很快被固定在头顶,迷蒙中,林若雪感觉到自己的衣结被扯开,感觉到他还在一路往下。 少年灼热的气息一下下吹在她也同样越来越烫的皮肤上,林若雪的额前沁出了微微香汗,他的触碰让她的身体渐渐酥麻,她抿住唇,心中有些忐忑的茫然。 月色下,少年的眸色越来越深,他在她耳边呼吸渐重,问她:“准备好了?” 林若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微咬唇,从唇缝儿里挤出一个“嗯。” 他的身形微动,林若雪原本抿紧的双唇便再闭不住,不自觉就出了声。 她蹙紧了眉,可随着身上人的动作,那种起先的不适感渐渐便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觉。林若雪咬紧牙关不叫自己发出声音,可她接下来便又发觉,自己全身上下的器官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月色静谧宁和,银光洒满的屋内,林若雪听着头顶上方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觉得自己身下的床变成了一只大船。 而她平躺在船上,船下是渐渐汹涌的碧波万顷,船上是她越来越失控的肉身和神思。她晃晃悠悠,奇异的舒适感和愉悦渐上心头。 (亲爱的审核老师,这里就坐个船) 她原本觉得江淮刻意守着一点粗暴中的温柔,直到自己被翻过来,两手撑着身体,林若雪恍然回神,羞愤大叫:“江淮!” 回答她的是一阵安静的沉默。随即“啪”一声脆响在身后炸开,林若雪不自觉猛得一缩,那东西瞬间又将她填满。 她哆嗦着唇,还想说什么,江淮在她光洁的背脊落下一吻,很快头脑里的句子就被撞得四分五裂,发出声的声音莫名就变成了一种调子。 手指将床单攥得发皱,最后两人终于安静下来时,窗外的鸟雀都不叫了,林若雪缩在他宽广温暖的怀里,委委屈屈地抽一下鼻子。 江淮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紧实的臂膀,拨开盖住她眼眸的湿发,低声道:“你不舒服?” 林若雪缩在被子里摇摇脑袋,她只是觉得有点…….太奇怪了…..甚至结束了这么久,她还是不敢抬眸去看他。 江淮却明显要比她要自然多了,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第一次可能会不太习惯,以后次数多了就好了。” 林若雪:“……..” 照他今夜里这个势头,林若雪只怕再多几次,自己骨头架子都得散开, 还好夜色让别人察觉不到她面上再一次发烫,她有些心有余悸地并拢双腿,咳嗽了一声,企图转移话题:“那个……明日我给家里写封信过去吧,我来时匆忙,有些事还没有交代清楚…..” 她不敢告诉江淮自己是偷偷跑来的事情,她来这几天,只觉得少年在用短短的时间飞速地褪去青涩,变得寡言、清冷、谨慎,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对母亲都撒谎,只怕又要被训。 江淮将她目光中的躲闪收入眼底,只觉得好笑,他支着胳膊望着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偷跑来的?你到的第一天我便拆人送了信回去,告诉他们人在我这里,不必担心。” 林若雪一愣,立即“啊?”了一声,紧张道:“可是那…..母亲他们知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话,回去若是训斥我怎么办呢……” 她从小到大都乖巧不让人操心,母亲薛氏往往是拽着林若风打骂的,而如今是向来懂事听话的自己叛逆做了这么一档子出格的事…..她不敢想象….林若雪往被子缩了缩,母亲会有多生气…. 不料江淮却轻哼了一声,手上悄然捏了把她腰间的软肉,冷淡道:“长点儿教训也好。” 第60章 一日三次 昨夜里实在被折腾得太晚太累, 林若雪睡到日上三杆才醒。 醒来时,枕边果然已经没了人。 在林若雪的记忆中,从她认识江淮开始,这人就雷打不动每日晨起练剑练枪, 无一日睡懒觉的时候。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 倒也是难怪。 她掀开被子走下床时, 江淮正好推门而入。 他手中提着银白的长枪, 见林若雪醒来, 动作顿了下,然后唇角浅浅地勾起, 阳光洒在他清隽精致的眉骨,好看得叫人心惊。 也不知为何,林若雪见到他,下意识便朝他张开了怀抱,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望着他,意图很是明显。 少年将手中银枪靠在墙上, 走过来,垂眸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俯身环起她的腰, 单手抱她走了几步, 将人放到了窗边的书案上。 “怎么这么早醒了?” 江淮摸了下林若雪的脑袋,将炭炉上热着的点心和茶水端来。 林若雪望着他的动作,在书案上晃荡着两腿 ,回头看一眼窗外, 蹙眉道:“这都什么事候了, 平日在府里,我早就起来看账目了。” 她心里怪江淮怎么不叫她, 拿脚尖往他腰际戳了一下:“真是,光顾着自己练剑,也不知道来看看我醒了没有。” 江淮笑着攥住她的脚:“我是故意没有叫你,毕竟昨夜阿雪——那样辛苦。” 他说最后几字的时候故意拉长了尾音。 林若雪愣了一下,前一晚两人床帐内的旖旎春色又瞬间浮于眼前,她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气恼着拿袖子往他身上摔。 第119章 这人平日在外面正经冷清得不行,怎么到她面前就成了这副模样!真想叫他手底下那些怕他怕得要死的士兵看看这人到底如何得不知羞耻! 她越想脸越烫,举起拳头使劲儿往他身上锤了一下,这力道砸在少年□□的胸膛上当然无关痛痒,江淮淡笑着接下她这一拳,往她身子那边又凑近了些,音色低沉:“那里还疼不疼,嗯?” 林若雪:“……..” 她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当兵的非要都这么直白? 但心里知道和眼前这人讲礼义廉耻是没用的,她并拢双腿,身子往后仰了仰,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疼——” 她没好气儿道:“除了这里——”她垂眸望着自己锁骨,那里还是红红的一片,和肤色对比鲜明,“有人属狗的,咬得太狠了。” 她狠瞪他一眼。 江淮却显然不会在意,反而眼里多出几分玩味,目光顺着她锁骨继续向下游移,“只有锁骨么,不是还咬了那里——” 林若雪神色微顿,低头看见胸前的衣裳微微敞开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立即明白过来他话里所指,忍无可忍顺手抄了桌上书卷向他砸过去:“江淮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 “在你面前要什么廉耻之心。”他手一抬便接住那几卷书稳稳放在一旁。林若雪还要骂他,那人已经又倾身过来。 林若雪惊觉耳边鼻息越来越粗重的时候,两手又已经被他牢牢固定在了头顶,她惊叫一声:“江淮!” 林若雪人都傻了,这可是大早上啊!他要不要这么猴急! 她心里骂人的时候,江淮已经分开她两腿盘在腰上,用事实行动告诉她:要,很急。 并且接下来的几日江淮都挺急的,在桌子上急,在浴桶中急,就中午午休那一会儿都要抓紧时间和她急一下,晚上吹了灯后更不必多说。 林若雪算是彻底领略了男人对那方面的事能有多热衷,好在江淮虽霸道,却也每次都考虑她的感受,末了还会抱着她去清洗,不会真叫她受伤或是难受。 在军中的这几日,林若雪觉得恍恍惚惚,即使窗外屋外是朔冷刺骨的风,可两人却像是真正的新婚夫妻那样快活,如至云端。 所以真到了临别之日时,她也并没有很伤怀。 林若雪知道江淮离归家还有一役,白帝城一役大捷后,将恰好是年关,他又可以回家,届时还会为她补上婚仪。 这一日的城楼之上,几个小兵鬼鬼祟祟扒着砖墙,望着一辆马车终于从城门洞内缓缓驶出来,其中一个立即兴奋道:“出来了出来了!少将军和姑娘出来了!” “看错了吧,真出来了?” “出来了!就是少将军送姑娘来了!” 几个守城的小兵明显是在这城楼上等了许久,冬日严寒,他们纷纷往手上哈着气,起了个大早守在这里等着瞧这个热闹。 也许是都知道江淮御下严格,性子冷清,故而军中这几日每每有林若雪出现在外的地方他们都争相着来围观,人人都好奇那肃冷如雪的少年将领在面对心爱的女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几人兴奋着,却注意到旁边一少年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完全和这热闹八卦的氛围格格不入。 一个小兵觉得奇怪,用胳膊肘戳戳他:“诶,王二,诶不——王双喜,你怎么不看啊,你平日不是最热衷这些…….诶怎么还走了?” 双喜没回答,只定定地望着城楼下马车旁的人影,见车中的粉衣少女探出一个脑袋,他突然紧紧抿住唇。 那小兵见他不说话,又好奇地扯他袖子,岂料还没碰上,就见他狠狠将手臂一甩,神色毅然地向楼下跑去了。 小兵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懵道:“我说错话了吗?双喜这是怎么了呢…….” 另一个轻嗤一声:“管他呢,谁知道,自从那奸细百夫长走了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诶他原来不是一直叫王二吗?怎么突然改名叫王双喜了?显得自己认识几个大字似的……” 小兵摇摇头:“听说是他睡觉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仙女赐了他一个名儿,起来就叫王双喜了。” “扯淡吧就,咱这冰天雪地的破地方,哪儿来的什么仙女…….” “你俩管他做什么,快看快看,少将军和姑娘抱了!” 而林若雪倒也真没叫他们失望,车子刚停在楼门前,她就探出半个身子,双手一下勾住了江淮的脖子。 江淮站在车外,双手环上了她的腰,低头抵在她的前额,轻声道:“等我。” 林若雪垂下眼睫:“什么等不等的….你不是,年关就要回来了么…..”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明明昨夜里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跟自己说不一阵儿就又能见到他了,明日自己肯定不会哭…… 可真到了这会儿,那少年的气息靠近自己,她竟还是不争气地控制不住要眼眶发红…. 林若雪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飞速垂下脸孔,“好了,送也送了,你快些走吧。”他再不走,自己那没出息的金豆豆又要叫他瞧见了。 江淮一顿,随即挑眉:“这么急着叫我走?” 第120章 少时心里那股霸道的劲儿又涌了上来,他抬起林若雪的下巴,强迫少女和自己对视:“好个冷心肠的丫头,你就不怕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林若雪再忍不住,那泪珠顺着她泛红的眼眶就淌下来,少女还是没控制住哭哭啼啼:“你….你又说什么胡话呢,你一直这样我还怎么走嘛…..你这人总是这样子……” 江淮望着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好了。” 他倾身附上她的面孔,为少女轻轻吻去眼泪:“我答应你,不会叫阿雪等太久。” “白帝城告捷后,我一定回家。” 他轻柔将她被泪水沾湿的碎发别到耳后。 纵然前路凶险,但为了你,我也会排除万难,踏破风雪。 为了你,我也会在山穷水尽时拼命争一线生机,等我回到京都,为你奉上最盛大的婚仪。 林若雪将脑袋埋进少年玄色的衣衫,眼泪如珠,沾湿了少年将领的前襟。 与此同时,城楼上原本看得正尽兴的几人,纷纷不约而同背过了身去。 几个人在冷风中平息了半天,还是压抑不住彼此心里那点震撼。 他们也想到,一向冷刻淡漠的杀神,在喜欢的女子面前或许会和平常不大一样。 却着实没想到,少将军这个人…..人前人后的反差之大,竟然恐怖如斯…… 看见江淮低头吻去少女眼泪的那一晌,几个人纷纷觉得脑子萎缩了一下,然后彼此十分默契地就转过了身,在风中凌乱。 原来少将军居然能这样温柔的吗? 那平常那个冷枪泛寒连笑都懒得笑一下的鬼见愁又是谁? “……” 终于,一个士兵忍不住打破尴尬,咳嗽了一声,故作自然道:“哈哈,也没什么,年纪轻轻的,过分亲热些也是正常。” 另个年纪小的嗫嚅道:“咱们怕是看错了罢,有点怪,要不再看一眼?” “看个屁看,再看就不礼貌了。” “也是,少将军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杀了我给他俩助兴” “咱们散了吧,干活去吧。” “……..” 林若雪的马车已经驶出官道。 她一直回头望着,直到玄衣银枪的少年独立风中的身形彻底模糊成泪光中的一点,她方才放下车帘。 行车缓缓,她交握着藏在袖中的手指,斜斜地靠在后座上。 马车快行到林子尽头的时候,车却忽然猛得停住了。 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将车子拦住,那车夫显然也吓了一跳,猛得勒住缰绳才堪堪没撞上去。 “他妈的,哪来的不要命的,眼睛瞎了吗在这站着!”车夫被他一惊,必然是气极了,望着拦车的人就破口大骂。 车外站着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 他跟了一路,眼见着再不拦车就要彻底追不上了,这才猛地从车前冒出来,将车夫和车内的林若雪都狠狠吓了一跳。 那少年虽差点受伤,却丝毫不退让的样子,依旧一动不动站在车前。 他怀里牢牢地抱着一个小盒,也不理会车夫的叫骂,紧紧抿着唇,目光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车帘,像是在想透过车帘去望里面的人。 林若雪原本不想出来,但她在车内坐了半晌,也不见车子动一下,于是蹙了眉,还是决定伸出头看看。 玉白的手指刚掀起车帘,目光里便映入了车前那直立的身影。 林若雪一恍,抬头向他面孔望去。这一望,却让她微微一惊。 林若雪盯了他半天,终是忍不住,挑眉疑道:“双喜?” 第61章 战况 听到林若雪叫出他名字, 双喜微微一怔,然后迅速将目光低下去,抿住下唇。 林若雪见他这副沉默的样子,一时也不明白他的来意, 但想想和他之前的几次交集……她心头尚有余悸, 不动声色将身子向后靠了靠:“那个……你找我有事?” 双喜沉默着低头, 只将手中的木盒朝她面前捧了捧。 林若雪狐疑地打量他, 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小木盒上。 木盒不大, 上面隐约还绘着小兔子的花纹,林若雪见他双手紧紧地捏着边缘, 甚至还有些微微发抖,不禁心中又产生了些不大好的猜测。 她望着那木盒,犹豫着开口道:“这里面莫不是藏着匕首罢?” “………”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对面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双喜的面上闪过一阵愧色,他深吸一口气又将那几分残余的愧色藏好, 双手捧着盒子,上前一步道:“双喜听闻姑娘远去京都,特意来相送姑娘。” 说着, 他自己打开了木盒, 盒盖翻开,他将盒中之物捧得离林若雪又近了些。 林若雪警惕地凑近了几分,还未垂眸,便得一阵扑鼻的甜香扑面而来。她向里看, 小巧的食盒里, 整整齐齐摆着双色的薄皮酥点,芝麻的香味被风一吹, 连着前头坐着的车夫都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林若雪只望一眼便惊喜道:“桃片糕!你会做桃片糕!” 那少年紧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双喜脸上微红,很有些羞赦地将食盒轻放在了林若雪盖上。 第121章 他退后几步,垂首道:“双喜吃百家饭长大,不会干别的,唯独在糕品店里做过学徒,会做些吃食,姑娘路远,只望能聊以果腹就好。” 林若雪这才认真地望向他。少年个子不高,生得很清瘦,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比前几次见他时要新很多。 他等待对方回话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局促地缩在打着补丁的袖下,在林若雪目光望过去时,默默遮住自己冻伤的手指。 无名无姓的少年,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攒了好些天的食材,跑了很远为她送上一盒亲手做的桃片糕,因为自己前几日的莽撞行事,想要取得她的原谅。 林若雪莫名觉得心软。 她转身将桃片糕放入车内,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双喜!” 双喜缓缓抬头,面上几许忐忑和茫然。 林若雪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之前的事,过去了。” 双喜的嘴唇颤了颤,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姑娘您……不怪我了?” 即使今日自己前来相送,尽量做到了最大的诚意,可毕竟是两次涉险,他并没有指望姑娘能真的忘记之前的事,只求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里,尽力寻求她最大的宽宥。却不想…… 林若雪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定定点头:“不知者不为过。无心之失,又有悔过之心,双喜,你是个好人,只记得仔细分辨,再不要被人利用了善心。” 她目光望着车后虞城的方向:“前方路远,沙场凶险,双喜,还望你切要珍重。” 乱世之下,所有小人物的性命都如蝼蚁,可林若雪见过人间之恶,她不介意对哪怕是这样连姓名都不曾有的人,同样给予善心。 她上了车,双喜站在官道上,定定地望着她的马车哒哒跑远。 朔风吹面,只是那一瞬间,第一次有些厌恶自己的渺小。 他看着林若雪的马车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点,久久凝视着车轮后荡起的层层烟尘,十指渐渐握紧成拳。 若他不是王双喜,不是那个守城的小兵,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那会不会至少有资格,能替姑娘赶车,护送她一路平安? * 年近岁末,御花园里群芳谢去,落叶铺满了玉石步道,女子的绣鞋踩在上面,踏出窸窣的沙沙声。 江皇后站在花园里的鱼塘旁。 冬日萧索,池里的几条锦鲤也大多浅底俘眠,水面漂浮着一层孤零零的鱼食,江文鸢望着水面微微出神。 “娘娘,要不我们还是将淮哥儿的战况告诉林姑娘吧。”静秋望着她忧思的样子,犹豫道。 “不可。”江文鸢微侧过头来,叹息出声。 “雪儿原本是个冷静的孩子,但若撞上淮儿的事,有时便欠些思量。若是告诉了她,她又同上次孤身去虞城一般以身犯险,又当如何?” “更何况……”她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翳,目光也浮出几分忧虑:“胜败乃兵家常事,鞑靼原本就只剩些残余部署,淮儿此番行军去白帝城或许慢了些,但以他的谋略,想来不会有事。” 江家军举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可或许是冬日疲乏,军报已经迟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鸢嘴上如此说,手中巾帕却不觉间捏得更紧了些。 “皇姑母万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却略透着疲惫的嗓音从廊檐下传来。 江文鸢回身,见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有了亮色:“雪儿快来,到姑母这边来!” 少女一身粉衫,向两人走近,刚要行礼就被扶起,江文鸢打量着她眼下的两片乌青,叹息道:“操心淮儿的事,近几日又没睡好罢?” 林若雪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让皇姑母忧心了,雪儿无碍的。” 但怎么会真的无碍呢? 自虞城一别,已是两月有余,这其中江淮的信从未断过,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诉她将带军攻向白帝城,抵达后再写信给她。可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没来,两人断了联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踪。 纵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搁,并且并非因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林若雪却隐隐地总觉着有什么不同,她心中忧虑,便一连失眠了三天。 江文鸢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个多心的,但行军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前线战报一直告捷,他没来信想必是忙着领军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罢!” 她们边走边说话,静秋便一直在两人身后跟着。听她们互相宽慰,心中却五味陈杂。 江文鸢近来身子愈发枯败,再加上淮哥儿前线的事,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不过是面上轻松罢了,娘娘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 静秋望着寒风中两个同样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步履缓缓,搀扶着并肩而行,她叹息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榭旁,忽地听见了假山后头传出一阵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那腔调,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戏。 第122章 宫中几时竟在御花园请来了戏班子?江文鸢贵为皇后怎么会不知晓? 江文鸢脚步一顿,便领着林若雪向假山那边折去。 脚步渐近,那戏腔中的唱词也渐渐清晰起来: “皓月当空,冰轮乍涌,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鸢眉头蹙起,加快了脚下步子。 那戏腔又顺着风飘来:“将军无道,铁戈四起,十万好男儿奔赴黄泉,东征西战,死亡相继——” 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惊觉不对,她回头望向皇后,江文鸢的面容已经愈发苍白,她双唇已开始微微颤抖,额上竟冒出些涔涔虚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后的一处,脚步踉跄。 望着她这样子,林若雪心下慌乱,不禁开口唤道:“姑母——” 江文鸢却仿若未闻,紧咬着下唇,直直向歌声处走去。 入目是一个戏伶装扮的女子,她们三人走到时,那女子刚好唱完最后一句: “薄命郎君远华京,不侍爹娘弃娇妻,竟得了个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戏文里的一字一句像针扎一样刺入耳膜,在萧索的风中婉转、飘散,如同鬼魅。 “给本宫住嘴!” 江文鸢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竟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戏伶洁白的水袖上。 那戏伶似乎才惊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坚是皇后,匆忙跪了下去,惊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来此练曲儿,不知何时惊扰了娘娘,请娘娘宽宥!” 林若雪何时见过江文鸢这副样子,也顾不上细想那戏文里唱得是什么,从静秋手中接过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动气,当心身子,静秋,快传御医!” 江文鸢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开,不顾自己唇角的血,颤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戏伶,“我军险战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无音讯,说!是谁指使你在这个时候来皇宫唱这种晦气东西!” 林若雪的动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戏伶,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唱得是“别妻词”。 别妻词是金陵盛传的曲目,讲得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从繁华的家乡远赴边关,抛下娇妻父母,和敌军周旋三日最终身陨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脑中轰得一声炸响,此时此地,这戏词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一应对。 边关战况堪忧,皇后身子逐渐凋零,这戏伶如此恰巧,刚好就在此时练曲,又如此恰好地被忧虑侄儿的皇后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心绪,上前稳住皇后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戏伶。 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准了时日,要害她,害江文鸢,害江淮,害整个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戏伶的头顶: “是谁指使与你?” 那戏伶颤抖着抬眼头,满脸泪痕交错:“回林姑娘,无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没说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声打断:“无人指使,竟连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顿时噤声。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缓缓抽出头上的步摇: “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像是结了冰的水: “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62章 十二箭 她用步摇的尖端轻拍了拍戏伶的脸, 那女子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 。 林若雪当然不会真的杀了她,从她听清这女子口中唱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背后指使她之人必然是个极其势大的人, 是大到能和当朝皇后, 和整个江门正面相抗的人。 这样的人选, 后宫之中总共也没有多少, 她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过要逼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那女子恨恨地瞧着她,林若雪迎着她的目光, 轻笑道:“皇后娘娘仁慈,杀你恐脏了手,可我不怕。” “如你所方才所唱的,我的夫婿远赴边关生死难料,国难当头,你在这里故意冲撞, 于公于私,我若是料理了你,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更何况——”她抬眸, 幽幽望向远方玉芙宫的方向, “你背后之人能命你招摇若此,便是无惧于你说出她来。” 那女子神情微怔,咬牙似乎暗暗挣扎了许久,终于泄气似的开了口。 “是贵妃娘娘。” 果然如此。 玉芙宫的贵妃娘娘, 万氏。一直和江门有怨的万家嫡女, 万绮柔。 这答案和林若雪所料的如出一辙,她撂下那戏伶, 起身向江文鸢走去。 江文鸢方才情急,便一直靠着假山,咳嗽到了现在。林若雪望着白帕上的血,心中一颤,却只能强撑着扶住她,向静秋吩咐道:“劳烦姑姑送娘娘回宫,速速通传御医。” 静秋应是,林若雪上前搀住了江文鸢的手臂,深望着她道:”姑母回去请务必好好休养,如今战事凶险,无论江淮那边如何,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第123章 林若雪又福了个身,准备离去时突然又被抓住了手臂。 她回眸,江文鸢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雪儿——” 她望着林若雪,双唇颤抖道,“淮儿他,不会有事,对么?” 林若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又猛地揪起,她又如何不忧虑呢? 可望见江文鸢的唇角还淌着血,她便万万再说不出别的话。 眼前的女子,看着如此瘦削易碎,可这么多年,一直用尽全力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为了自己,为了整个江家,已经付出了太多。 一国之母,竟生生被搓磨得,脆弱如此。 于是她压抑住眼底的波涛汹涌,回身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姑母放心,小侯爷他运筹千里,自然不会有事。” “更何况,江家还有我。” 还有她林若雪。 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江家兴盛时收留了她们母女三个,所以即使有一天,江门的荣光不在,她也会用自己微薄之躯,照顾好余下的所有人。 林若雪转身,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幕,站在穿透宫墙的冷风之中,隐约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天势。 * 回到侯府的当晚,林若雪做了一个梦。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赤脚走在雪中,感受不到冷。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群山,山影在簌簌的雪影之中变得如实如幻,林若雪认得此地,是凛冬时的白帝城。 山的上空高悬着一轮白日,天空似海水一般湛蓝,不时有鸟群划过天空飞到山的对面,而山对面莽莽苍苍的密林里,是数万双军士凛冽的眼。 江家军就伏盘在这片密林中,只等对面的鞑靼强挺不住,冲锋直捣黄龙。 林若雪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白马上的少年,她兴奋叫道:“江淮!” 可就如同隔着结界一般,任她如何努力长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军对峙,玄衣银甲的少年沉默地跨坐马上,右手中的长枪驻地,闪着熠熠寒光,一双冷如深潭的眼,静静地望着山对面,鞑靼稀疏攒动的人影。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少年接过旁人递上的长弓,一根羽箭搭在指腹,只等冲锋的号角一响,手中的利箭就要离弦。 一切都看起来胜算安稳。 可一阵风吹过,密林的两旁忽然簌簌响动,里面若隐若现窜出许多人影,他们就像熟知江家军所在的方位一般,沉默地直向他们而去。 林若雪的心中一紧,她望着那些人的穿着,明显不是本朝服饰。这些鞑靼的士兵就如同对江家军的布阵无比熟悉,一路沿着小径而上,静默中直逼江家军盘踞的位置。 而连带江淮在内的所有军士,明显并未察觉两旁的异动,只紧紧盯着正前方的鞑靼大营。 林若雪再忍不住,她心中焦急万分几乎要蹦起来,她对着江淮所在的方向极力挥舞着手臂:“江淮!小心偷袭!” 那少年搭在箭上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面前的箭柄之上,江淮的面色现出几许茫然,他望着那片雪花,轻声道: “阿雪?” 那声音空灵若谷,穿过层层风雪传入林若雪的耳内。 她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便看见,数只箭羽嗖嗖穿过冷风,直对着江淮飞去,只听见“簌簌”数声,那些利箭尽数埋进了少年的皮肉里。 林若雪身形一颤,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白马上的身影。 少年腹背受箭,身子在白马上颤了颤,然后倏地从胸腔中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落在身下的雪灵駒白色的皮毛上,像一朵艳冶妖异的花,刺目得让人心惊。 “江——” “江淮!!” 伴随着他的身形从马上跌落,林若雪记着梦中的最后一瞬,是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从床上惊坐起,两额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天边一声惊雷乍起,照得屋内一片惨白。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林若雪打量着步伐踉踉跄跄的小芸,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手指死死攥紧身下的床褥。 太阳还没升起,小芸本不该这个时候进来,可此时她发髻凌乱,一张脸苍白如纸,她进来望见林若雪坐起身,颤颤巍巍地在她床前蹲下。 “姑……姑娘……” 小芸嘴唇颤抖着叫她。 林若雪静静地望着她,却如同早料到她会说什么,她望着小芸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隐住声色里的颤:“白帝城有消息了?” 小芸望着她,眼泪忍不住先逼了出来,她双唇哆嗦了半天,终是道:“白帝城急报传来……说是,说是…..少将军他……” 林若雪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少将军如何了?” 小芸“哇”得一声哭出来:“说…..说是少将军弃城而逃的路上,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弃城而逃,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林若雪喃喃重复着,目光虚虚地移向窗边。 第124章 天边又一声惊雷乍起,一瞬间照得屋内一片茫然如寂,窗外狂风刮过,吹起案上那张少年长枪驻地的画像,照得他清隽面容苍白如纸。 窗外雨幕缭乱,一瞬间,林若雪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姑娘….姑娘!您要挺住啊!”小芸在望着她哭喊。 她要挺住吗,是要的吧。 真经历万箭穿心的痛时,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来不及去体验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和皇后的对话却又浮在眼前。 “江家还有我。” 江家还有我。她不能这样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颤巍巍扶着小芸站起来,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扶着小芸的手,尽力稳住自己几欲向后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爷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时候,侯夫人赵氏已经哭昏过去了许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被宣进宫面圣,屋内只余一个赵氏,满面泪痕,在床榻上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勉强没再昏过去。 昔日何等光华荣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举府获罪的边缘。曾经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沦为罪臣。 林若雪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去。 赵氏一见她走进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纵横道:“雪儿,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林若雪静静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夫人莫急,少将军只是下落不明,并非就是确定了如何,战场上一念之间便是一线生机,您切莫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赵氏却恍若未闻,她望着林若雪摇头道:“不,不会的!淮儿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战死,也绝不会做出弃城而逃这种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是谁,是谁歹毒心肠要害我们,要害我儿!” 林若雪望着她破碎的样子,忍住心中翻涌出的阵痛,可此时,只能强力扮过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下来:“夫人!” 赵氏一愣,她收了声,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夫人您先别急,这件事中必有蹊跷,信上只说少将军下落不明,并未曾断言他是战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着他们的道,侯爷也不能着他们的道,少将军也许正在北域拼命争一线生机,我们作为他身后的人,绝不能倒下,知道吗夫人!” 不觉间,她的声线渐渐拔高,竟生出了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气势来。 赵氏这才愣愣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带着未卸的雨气,湿发零碎在额头,眼眶通红却硬是没掉出一滴泪来,她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容谁倒下。 赵氏涣散的眼瞳渐渐重新凝聚起来,落在少女苍白的脸色上面。 “雪儿。”赵氏轻唤她了一声,一个后辈,尚且能在乱境中稳住心神,何况是她。 “夫人。”林若雪叹息一声,音色也平和了许多。 “您放心。”她凝望着赵氏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抛下江家,我更不会放弃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声色清晰: “雪儿微薄之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给您一个交代,给江家一个交代。” “他若还在,我便领他回家。若他真的战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带回京都,让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阴沉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黄土白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走遍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着赵氏入睡,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里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第125章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第126章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 朔风吹去她的衣袍翻飞,似乎要极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会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虚望向阴沉的天幕。 你又在人间何处? 而此时,白帝城北面,越过秋月河,鞑靼营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狱中锁链碰撞声声作响,腐朽的木墙散发着潮湿霉败的气味,夹杂着血迹的腥气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声。 一个单独的牢门内,清隽的少年闭目凝神,靠着墙壁盘腿而坐。 他的双眼覆着一层白色纱布,玄衣上的银甲血迹斑斑,一处处暗红的伤口印证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样的惨烈。 与周遭繁杂的哭嚎声不同,少年所处的牢间里,静得格格不入。 “哐当”。 终究是一声沉沉的落锁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沉重的铁链声哗哗坠地,一只黑色暗纹的短靴踩在劳里湿潮的地面上。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违了——” 男子缓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脚底踩到了地上搁置的一把剑,他轻嗤一声,“哐”一下将剑踢到了坐着的少年身前。 “我记得,当初就是用这把剑,废了我的手吧——” 他抬眸望向那依旧静坐着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涌出一层阴狠,那只无力的右手颤抖着,极力想在身后握紧成拳,可最终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头。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道:“哦,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与一个瞎子无异,就算给你剑,你照样是废物一个。” 那少年一直静默在原地。 过了许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苍白脸色上竟现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过了这许久,你还是改不掉你那偷袭与人的下三滥毛病。”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望着那出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师傅徐伯公知晓你叛国背刺的行径,会不会领兵亲征,捉拿与你?” 话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嘴角抽动几下,几步走上前去,脚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一口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徐青一笑,抬起腿,将他的身子踩在了脚底。 “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是要这样逞强么——” 徐青缓缓用力,脚下原本暗红的伤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少年颤抖着咬牙,却硬是不吭一声。 “实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爷。” *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阴云。 林若雪后背紧紧靠在车内的厢壁上,幽幽地望着灰沉的天空。 原来京城的天势,竟变得这样快。 短短几天内,江家一大一小两个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个身殒命消,一个下落不明。接连发生的桩桩件件让她脸上没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似是不满她长时间按耐压抑的情绪,只等着机会要喷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静。 快到侯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倏地停下。 赶车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沉重,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险些丧命于车轮下的人,更没好气儿地大声叫骂:“哪儿来的臭叫花子,滚开!” 车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头发糟乱,满身泥污,破裂的袖口之下还暗暗透出隐隐的血迹,似乎来的这一路都十分惨烈艰辛。 第127章 那“叫花子”只抬头望了马车一眼,倏地人影一动,徐伯还没留意,他就整个人钻进了马车,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车内的小芸猛地看见这么个东西蹿进了马车,大惊失色地将林若雪护在身后:“什么人!下去!快下去!” 被护在身后的林若雪却并没出声。 她沉默地望着那人乱发之下脏污的面容,半晌,她拨开小芸的手,试探道:“双喜?” “叫花子”缓缓抬起了头,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泪倏地流下来,冲刷了他脸上的脏污,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眼前之人的确是虞城那个守城的少年,压住心下的翻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着他,尽力平静道:“双喜,你告诉我,白帝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喜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他被小芸扶着缓缓坐到座位上,摇头道:“我没有去战场,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没有回来。” “我到了落月河的时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我碰见了刘军师,他跟我说,少将军被鞑靼的一个都督掳走,身中了十二箭,让我速速来京城告诉您…….” “谁……?”林若雪猛地攥紧他的手臂,一双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双喜:“你方才说,谁中了十二箭?” 双喜望着少女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让他心中骤痛。他抿唇犹豫了下,还是颤声道:“是少将军…..少将军中了十二箭,从马上跌落下来,被鞑靼掳走,掳走少将军的那个人似乎和少将军是旧相识,似乎是姓徐.…….” 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颤,小芸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闭了闭眼,推开她的手,尽力不去细想方才的话,“你先安排双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将军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侯夫人,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遭。” 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着车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个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刘宁还活着并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会想办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掳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却不急着要他性命,必然是有旧的渊源,那人身在鞑靼却姓得是汉人的姓,姓徐…… 她心中一凛,顿时浮现出一张神色阴戾的就面孔来—— 徐青。 是那个曾偷袭报复江淮不成,反被赶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缓缓抬眸,面色苍白得像纸,扔下身后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厅走去。 皇后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了府中,短短数日,江门一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赵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垂头坐在太师椅上,一遍遍地叹息,浑浊的泪水一颗颗砸进早就放凉了的茶碗里。 林若雪直直地走进去,草草福了身,便朗声道:“侯爷,夫人,请您二位动身,现在乘车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着茶碗的指节一颤,短短数日他的两鬓已经添了白发,他抬眼恍惚地望着林若雪,“雪儿…..为何叫我们去金陵?” 林若雪忍着心中的钝痛,将皇后临终前吩咐她的话简短重复了一遍,两人的一片沉默中,她沉声道:“万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动,我们唯有以退为进,才有回旋的余地。” “劳烦您二位带着我的母亲暂时去京外避着,我会处理好余下的事。” 待他们走后,她自会按江文鸢吩咐的那样,操办白事告诉所有人江淮已经战死而非叛臣,然后在风波渐平的时候,带上双喜,奔赴白帝城去寻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罢,她不能让少年的一身忠骨飘零异乡。 赵氏才听清她口中的话,在恍惚中抬起头来,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儿……你只是个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岂知他们不会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着赵氏满面泪痕的脸孔,扯出淡淡的一个笑。 “您和侯爷身份尊贵,才不宜在京都久留。雪儿虽是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还没有婚姻之实,身份仍不过是一届民女,我来操办这些事,才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 眼前的少女一身素服,几日来身形越发轻减,像是风中薄薄的一片纸。她苍白面孔上的一双眸子中,是隐隐钝痛的底色,可覆在那层脆弱的痛楚之上,是另一层坚毅的明亮。 那亮色不甚突兀,可让人莫名觉得,是能照亮整个府邸,照亮江门的一道光,她也会痛,可冷厉的风如何吹拂她纤薄的身子,她也不会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中,赵氏缓缓点头,紧紧握住了林若雪的手。 “雪儿,撑不住时便不要硬撑,来金陵找我们,亦能护你一生平安。” “雪儿,珍重。” 第二日清晨,侯府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坐着侯爷侯夫人,另一辆坐着薛氏,只有这两辆去往金陵,剩下的只为了掩人耳目。 侯爷侯夫人所乘坐的那辆一早就离开,薛氏的那一辆却在府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停了下来。 第128章 “雪儿!”临要走,薛氏还是从窗中探出身子,叫住了正要进门的林若雪。 “母亲还有何吩咐?”林若雪从台阶上走下,站到了薛氏的窗前。 “雪儿你——”薛氏语噎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雪儿你和娘亲走吧,你一个女儿家在这里,担不住的——” 薛氏说着,泪就流了满面,她伸手扶住林若雪的肩头,祈求一般道:“听娘的话,你和娘回家好不好?我们离开京都,照样能过日子,你一个小女子,不去理会这些凶险的事情了,好不好?” “娘亲。” 听着她的话,林若雪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悄然和去往金陵马车站开些距离。 她拿了帕子,缓缓擦拭薛氏脸上的泪,轻声道:“娘亲放心,雪儿不是愚莽之人,江门纵使如今景况不佳,但毕竟是三代高门,雪儿在京中必有帮衬,娘亲先去安宁之地暂避,雪儿才无后顾之忧。” “可是——”薛氏的眼睛已哭得通红,她望着不过十六岁的女儿,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甚至想说,明明你还那样年轻,甚至可以重新找一门亲事,全然可以和寻常的女子那样,平静淡然地过一辈子。为人母难免替子女考虑多些,只是有些话若要亲口说出,难免显得冷情了些。 林若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 她朝着薛氏淡淡地笑了下,轻声道:“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这是小时候父亲就教会我的道理,对不对?” “娘亲放心罢。”她悄然又向后退了一步,面上又轻轻一笑: “更何况,这些事,雪儿早就有经验的——” 薛氏的身形一颤。 只一瞬间她便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心中顿时仿若被扎进一根极尖利极尖利的刺,刺得她口舌发僵,恍惚了泪眼。 在泪眼中,是那样狭小简陋的灵堂,十二岁的少女跪在亲手布置的父亲的灵位下,跪了三天三夜,可直到最后,父亲也没能回来。 眼眶发红的少女眼底是浓烈如火的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艰难举着抵她半个身子的木棍,在空气中奋力挥舞,赶走所有来欺辱她母子落井下石的人。 下葬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女神情木然,却在合棺的一瞬间,纵深跳进了坑里,双手死死地扒着坚冷的棺木,直到被人敲晕了一根根颁开十指才撒手。 是她一遍遍怀着满腔的希冀,又一遍遍地挣扎,然后心如死灰。她明明和别的姑娘一样美丽,柔弱,饱读诗书,可偏偏不能和别的姑娘一样顺遂一生,被钟爱,被安排。 当命运中的冷风再一次无情地吹向她薄薄的身躯,她照旧要咬牙挺直腰杆,一遍遍地失去所有人,又一遍遍地保护所有人。 “我的雪儿啊——” 我的雪儿实在太苦了。 薛氏极力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衣角,她多想女儿也能和别的姑娘一样,甚至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能再任性一些,开心时便大大方方地笑,悲伤时便扑在娘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她的雪儿,挺立着站在风中,一滴泪也不曾落下。 薛氏嘶喊出声,想要伸手留下她,可只能看着少女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朝她深深一拜,然后模糊成视野里的薄薄一片。 破碎的泪光中,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她站在原地,任凭厚重的门板遮住自己纤薄的身影,落锁的声音像是彻底断掉的紧绷的弦。 “咔嚓”一声。 林若雪闭了闭眼,转身,走入了晦暗的风雨。 第63章 可你也并非刀枪不入 送走侯爷侯夫人后, 小芸便见着林若雪回了自己的屋内。 屋门在她身后闭上,便再没有敞开,一晌午都没有动静。 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些事后, 府中下人便遣散了不少, 冥冥的天幕压在耸立的画栋雕梁上, 只越发衬得原本气派威严的侯府如今的一片死寂。 几只麻雀原还站在横悬的木梁上窃窃私语, 听见人的脚步一近, 倒很默契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她奉茶的脚步不觉一顿,苦苦地笑了出来, 原是京都人踏破门槛都难得一进的安平侯府,如今竟连些鸟雀也不愿飞进来。 小芸低低地叹了一声,从林若雪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屋内是能闻针落的一片沉静,想着姑娘该是睡着了。 罢了,她想。 让姑娘多休憩吧,人在梦中, 白日里的那些愁绪或也就散了。 直到傍晚时分,她被几声尖锐的瓷器破裂声吵醒。 小芸一骨碌爬起来,仔细分辨那破碎声传来的方向, 愣了一晌, 面色立即大变,不觉朝着林若雪所在的屋内惊叫了一声:“姑娘!” 她踢着鞋急急赶到,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林若雪并没有在床榻上休憩, 窗棂微启, 她身着一身素衣,只对着面前的一片虚无, 直直地坐在那里。 林若雪原本只是坐着思量。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了。备棺,下葬,拿着侯爷的手信去登门,要远赴白帝城,还要随时提防万氏一族的突然发难。 第129章 千头万绪,她甚至没有功夫,去体会心中压抑着才不去翻涌的痛。 可月光恰是这个时候探进窗棂的 。 照上案前少女越发轻减的身形,让屋内覆着层雾蒙蒙的光华,非让她腕上从不离身的莹白玉镯透着微微的亮,又十分不合时宜地,照亮了书案上静置的那幅画—— 是那张熟悉的清隽面庞。 整整两日未眠的困倦又恰在此时袭来,恍然中,林若雪就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转而拿过了那张装裱了的画像,拿在手中,静静端详。 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放纵似的,手指抚上了画上少年的脸庞。 那分明是一张任谁见了都要惊怔住的脸。 刀裁似的鬓眉下是寒星一般的目,冷白肤色上的五官像是玉石雕砌,一把长枪在手寒光熠熠,是当年京都人人皆知的玉面小霸王。 可如今偏偏,人面不知何处去。 林若雪微微怔忪,可恍然间抬头,似又瞧见那少年高坐花墙,一只腿在身前支起,另一只闲闲垂下,淡粉色烟霞在他身后宛然作衬。 晚风中他微微侧头,朝她低低一笑:“阿雪,怎么还不过来?” 她喉间滚动,情不自禁就向他走去,可还没靠近,那花墙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学堂。 身上的素衣恍然变作了十四岁时最爱的娇俏的粉,她轻轻走近,看见那玄衣的少年刚输了斗蛐蛐儿的游戏,恼羞成怒地将衣袖一甩,撂下狠话愤愤而去。 天地间的光影飞速轮转飘散,没等她叫出少年的名字,光影又凝成了繁华喧闹的街道,明亮的月在天上探出脑袋,月下是上元灯会的人来人往。少年脸上还盖着新买的小狼崽面具,有快马奔腾冲撞,他敏捷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犹豫伸出手,咬牙替她挡下迎头一击。 她愣愣地走上前,五指探向前:“江淮…….” 可她的声音像是风筝扯断的一线,刚出口就又被吞噬,变成静默,茫茫散入无边虚空。 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零碎的纷涌画面在她周遭旋转、飞逝、又重新凝起,变成一幅幅曾经和他共历的场景。 乾历三年,他为她买下最好的绣铺,送给她,告诉她“你也很贵重。” 乾历四年,他为她在宫中生生受下沾了盐水的二十鞭,额上冷汗淋淋,咬牙说“无妨,我受得住。” 乾历五年,他将送别时哭得直不起身的自己抱上马车,俯身在她耳边:“阿雪,等我。” 她等着他,要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可天地间又轰然震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银白战甲的少年在手执寒枪在马上高坐,目光顿了一下,轻道:“阿雪?” 可是下一瞬,十二支利箭闪着寒光,直直向清隽的少年射去,一声声闷响,刺穿他的皮肉,晃颤他的身形,打落他的长枪,嘶吼着要取走他的性命,拉他进无间地狱。 “江淮——” 江淮! 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飘洒的风雪中,他跌落下马,手中银枪坠地,天色是晦暗不明。 乾历六年,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将她奉作人间挚爱的少年,于风雪交织的苍茫战场中,奔赴黄泉。 终于,胸中压抑许久的痛,找寻到了最脆弱的时机,混着一口灼热的鲜血,“噗”得一声喷涌出口,染红了少女素白的衣衫。 小芸惊慌地跑进来时,那被汹涌痛意碰倒的茶盏的碎屑,变成风里刺骨的刀,划破少女的手指,血迹混着她面上纵横交错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 小芸被眼前的场景惊愣住,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姑娘!” 在少女破碎的目光中匆忙上前要扶住她堪堪欲坠的身子,还未触碰到她衣角,少女的手像是滚海之中突然够到了一节浮木,颤抖着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掌心—— “小芸——他多疼啊——” “十二箭——” “他多疼啊!” 林若雪口旁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下,碎裂的目光直直望着窗外,被埋在胸中最底部的痛争相叫嚣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拍打着她的身子,让她胸口止不住地剧烈起伏,颤抖。 黑暗中,少女的嘶喊如彻底划破裂帛的刃,一下下地撕碎这些天厚重的心防,“江淮,你疼不疼啊——” 少女的指尖颤抖着陷入她的皮肉,小芸心中钝痛,将她薄薄的身子揽进怀中,在她怀中透出少女嘶哑的低声呜咽,“江淮,你别害怕,我这就去接你——” 我去接你回家。 这个月明如水的夜晚,林若雪心中那些被按耐住的痛楚,像藏在山底的汹涌潮水,终于不满于她刻意的藏匿,大声示威着要翻腾出谷,刺破她欲盖弥彰的遮掩,非要给她当头一棒,鲜血淋漓地付出代价。 为那个自己对自己撒下的谎。 * 白帝城,阴暗潮湿的地牢,有喜腐的爬虫潜过深朽的旧池,顺着人型的木桩,沿刑架一路而上。 缠绕少年脖颈的锁链倏地被人大力揪住,迫使他猛地抬起头,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去才不至于窒息。 他的后脑紧紧贴着刑架的最上端,颈侧冷白的皮肤因为用力凸起一条条深青的脉络。 已经用过了鞭刑,坐在不远处的徐青冷冷望着他呷了一口手中的茶,向旁边立着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第130章 “别叫他死了。” 那狱卒会意,立即低眉顺眼地应下,拿起桌上的碗走到刑架前,一碗冷水狠狠泼向了少年脸面。 冷水顺着他乌黑的发哒哒滴落,想起少年挺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哼一声,不禁心生一丝敬佩:“不愧是汉人的杀神将军啊,果真硬气。” 狱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过身时却发现如今位高权重的都督徐青脸色莫名冷了,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匆忙寻了个由头便溜了出去。 昏暗的地牢中只剩下桌前品茶的徐青,还有正中间,被锁链捆在刑架上的少将军江淮。 徐青望着那陷在阴影中的刑架,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提步走去。 他拎着鞭子在刑架前站定,歪着脑袋沉默地望了一会儿。 像欣赏艺术品一般,望着少年素白衣身上绽出的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珠,这才心情颇好地低笑一声,抬起一只腿踩在刑架前的台阶上。 “原来江小侯爷的这副身子,也并非是刀枪不入。”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牢中显得尤为森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终于费心捉到了猎物,挂在树上好好搓磨。 然而这挑衅对江淮并无作用,刑架上的少年垂着浓密的睫翼,自被绑在这里便一言不发,哪怕带着铁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过是闷哼一声。 少年向来寡言,即使如今落入敌手也秉持着武将应有的肃冷,轻易不动声色,更撬不开口。 然而这副冷刻沉默的样子却比破口大骂更让人难受,这满场的寂静就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进徐青原本摇摇欲坠的自尊。 京都习武十几年,可他那偏心的师傅却总说他心思不正,从来都提防着他。他费尽心思才将那个天赋异禀的江小侯爷挑于马下,可不但没受嘉奖,反而被赶出京城沦为笑柄。 眼前这少年出身高贵容貌俊美,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却生生被逼到偏远北境,投奔鞑靼才偷一线生机。 过去所有受下的屈辱从头翻涌,徐青暗暗咬牙,脸色瞬间又变得森冷难看。 “江淮,曾经公然羞辱于我时你何等威风,想破了脑筋也料不到如今会落在我手里吧!” 阴森可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许久,过了好半晌,少年却连指头尖儿都没动弹一下,只垂着头,覆着眼睛的白布沐在阴影中的暗色里,像是完全是无视了眼前人的存在。 徐青这回倒不急着生气,他低头,陡然看见他身上足足几百道殷红的鞭伤和刀伤,心下只觉得畅快。 什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战神将军,不过是败于他计谋之下的血肉之躯罢了。 这些年日日折磨自己的被逐出师门的屈辱便渐渐淡了下来,他绕着刑架边走边笑道:“江小侯爷目下无人惯了,见不得我们干这些偷袭的勾当,可如今自身难保了,还要强撑着那点儿可怜的将士风骨么?”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徐青像是料到如此一般,望着一言不发的少年嗤笑一声,鞭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轻点着。 “江小侯爷骨头硬,不怕死,我知道。” 怕是对方听不见似的,他刻意将身子又凑近几分—— “但如若,我能将林姑娘带到你面前呢?” 话音落下,在房间内回荡久远,直到最后一个字也消散于暗色。 少年苍白的指节终于微微颤动,在黑暗中攥紧成拳。 身上的锁链渐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强压着被束缚的人心中翻涌的心绪。 一片寂静中,少年覆着白布的面色苍白,终于第一次于阴影中抬起了头。 “徐青,你找死。” 第64章 验身 他的声音并不大, 白布覆面亦看不清神色,甚至由于一身的伤损,在黑暗的牢狱中还没有凳子划过地面的声音突兀。 可这句话进了徐青的耳,却本能地叫他周身发寒。 他望着江淮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 越发痛恶地发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少年轻易出口的一句威胁, 依旧是他除之不去的心病。即使在如今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境地中再听见, 也还是本能地叫他攥紧了那只被他亲自废掉的右手。 暗室里 ,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牙关搓磨之声, 可任凭他如何颤抖着想要使劲,那五指也只能软弱无力地松垂着,利刃一般地刺痛他,时刻提醒着,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刀都提不动的废人。 “嗖”一声,手中的长鞭再一次向面前的少年狠狠甩去, 可由于胳膊颤抖得厉害,那鞭身甚至全然没触及到少年的衣衫,只“啪”一下不留情地砸到刑架的石阶上。 只有鞭尾草草扫过江淮冷白的颈侧, 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江淮, 你还当自己是当年京都那个风光无两的侯府嫡子?区区一个大乾的弃子,安敢在此叫嚣!” 刑架上的少年垂头静默半晌,终是忍不住喉间一甜,一口热血喷溅而出, 引得身后的刑架也剧烈摇晃。 徐青低头, 在石阶上蹭着沾染到自己鞋尖的那一处殷红血迹,莫名又觉得舒适起来, 他挑眉笑道: “果然,叫我猜对了,那姓林的小女子才是你江小侯爷的心头软肋。” 第131章 “只可惜——” 他打量那被搓磨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少年,神情讽刺:“你江淮如今在京都不过是生死不知的一条丧家之犬,就怕我递出消息想要瓮中捉鳖,那小女子恐怕也不愿意为你以身犯险罢——” “你怕是不知道,白帝城的战况传到京城的第二日,安平侯府便有几辆马车齐齐出城,你那相好的小女子,想是已经逃到金陵避难了。” 话音落下半晌,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抽动,果然望见那少年的身形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抖被徐青捕捉去,他心中只越发得意,望着那少年慢慢笑道:“想当年,你为了那小女子废了我的手才落得这般下场。而如今她大概却不愿意为你这旧时情郎舍身一试,或许她会卷着你侯府的钱财,逃回江南嫁人了罢——” “毕竟,谁也不愿,给一个弃城而逃的叛臣守一辈子的寡。” “江小侯,这被人抛弃的滋味,可还好受?” 刑架上的人沉默,徐青笑着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答话了?那小女子若真就如此,你待如何?” 他恨他到极点,怎会满足于□□上的折磨?这么些年奔逃生涯,徐青早恶狠狠地明白了,彻底杀死一个人,还是要诛心才好。 他让自己沦为京城的笑柄,那自己自然要用对方最在意的人,捅他最狠的一刀。世态炎凉,他从不信尘世男女的狗屁诺言,而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女子,自然也不会为他而来。 牢中又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水滴沿着腐木悄然落下,嘀嗒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自刑架上抬起头,苍白面容竟噙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那低哑声色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她若如此,我岂不欣喜若狂?” 江淮的唇角还淌着暗红的印记,那白布覆盖下的睫羽颤了颤,那笑容中便带出了几分苦涩的自嘲。 满身原已麻木的伤口骤然又痛了起来,那个记忆中鲜活的小女子又站在眼前,他极力想睁眼去看她的面容,可眼前太黑,他如何努力也看不真切。 那个生来便福薄的姑娘,十二岁便没能等到自己的父亲,而如今,又没能等到允诺要回家的自己。 明明许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仪,可怕是终要失约于人。终究是他,亏欠了她的希冀,亏欠她太多。 黑暗中,少年又勾唇笑了起来。阿雪,你若如此薄情寡义,我岂不欣喜若狂?你若能忘掉我,忘掉京都的这一切,回到江南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我岂不欣喜若狂? 当初那个威风凛凛的小霸王怕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多年后的今天,身在无间暗境中,唯一的一点希冀,却是能让自己挚爱的女子,忘掉自己。 他抬头,隔着白色的纱,极力想将那微弱光亮衬进眼底,可命不由人,没等他瞧过去,那少女的身形又一下散尽。 胸口那颗怦然作响的血肉骤得猛烈缩紧,少年唇角的淡笑终是像蝶翼般振翅散去。 阿雪,实在抱歉。 是我又叫你难过。 * 侯府正堂,一片花白的缟素之中,一块檀木金字的灵牌上刻着“江氏嫡子江淮之位”,林若雪跪坐在江淮的“灵位”前,续上了案旁的长明灯。 小芸同样一身白地走进来,蹲在了她身旁:“姑娘,上官小姐说了,上官元帅人在西境局势紧张,上官家的人不便出席,望小姐见谅。还有邓公子那边也同样,不便出席但悄悄送了许多钱财过来,说是希望能略出薄力。” 林若雪跪坐回脚跟,轻放下手中剪刀,道:“情况特殊,如今朝堂上晦暗不明,他们能做到如此,已是雪中送炭。” 她又朝一旁停着的棺木望了一眼:“京都的其他人呢?那些旧时同侯府交好的其他世家呢?” 小芸语揶了下,方低着头道:“剩下的那些帖子都没有回应,大抵是不愿意来的…….” 林若雪淡淡点头,“不来也好,来了恐生事端,今日之事,要尽量快。“ 她站起身,招呼跪在堂外的下人仆从走进来。 今日她按照江文鸢死前的嘱托那样,假装为江淮操办白事,尽量在万氏一族发难前抢占先机,为江门争得一丝游刃的余地。 走进来的仆从白花花地跪了一地。 林若雪手捧三根灵香跪在灵位前,小芸在一旁高喊一声:“拜!” 堂内顿响起一片恸哭之声。 留下的仆从大多是曾经受过侯府恩惠,自愿留下的。如今江府一连失了两位族人,他们哭得也都真切,真心为了侯府的一朝之变,流泪唏嘘。 哭完了,林若雪向门边招招手,几个一直侯在门边的壮汉会意走进,四个人分别站在停放的棺木的一角。 站在最前的一个大喊一声:“起!”几个人纷纷使力,眼看着就要将那棺木抬离地面。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先是一阵刀剑和石器碰撞之声,不用想便知是有人硬掀翻了侯府门口的石狮子。再是一群人高亢的争执叫骂声,随着纷杂脚步离厅堂渐近。 第132章 急风骤雨从来由不得人,该来的终是来了。 林若雪跪在原地闭了闭眼,给那几个壮汉比了个手势,那几个壮汉会意,猛地用力抬起棺木就要向外跑去。 就要抬出正门的时候,却迎面伸出一只踩着锦纹长靴的脚,猛地向那棺木踹去。 “碰”一声巨响,黑色的棺木倏然坠地,狠狠砸在砖石之上,溅起一阵烟尘。 那靴子嫌弃似的在门槛上蹭了蹭,走进一个一身华服的青年男子,那青年面貌清秀,面上的笑容却颇有几分阴毒。 他身后跟着一群身配兵器的护卫,一身锦衣在这满堂的缟素中尤显的扎眼。他先是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厅中的陈设,而后嘲讽地笑了一声: “那逆贼尚还不知踪迹呢,你们这是急着做什么?!” 林若雪望着来人,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这人她认得,当年在宫中庭宴之上见过几回,是万绮柔一母同出的胞弟,眉眼和万氏颇有几分相像,甚至比起万氏更多了几分阴毒。 原先江淮还在京都时,万麒便对这个闻名京都的小侯爷深恶痛绝。抛开江、万江家原本就是对头不说,江淮人虽霸道,却着实从容貌、武艺还有知名度上处处狠压他一头。 他本是个心性极高之人,偏生总有人处处拿他和江淮比,而自己又处处比不过,时日长了都有心理阴影了,每每深夜想起便咬牙切齿。 如今江文鸢那个病秧子已死,安平侯又落得这般光景,听家中长辈说要来安平侯府拦棺,他当下便自告奋勇揽了这个活儿,誓要借此机会狠出一口恶气。 林若雪缓缓走过去,站在万麒的面前,福了福身道:“妾身林氏,见过万二公子。” “妾身?妾哪门子的身?” 万麒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少女冷笑,“分明还未成婚,却胆大包天擅自给这逆贼操办丧仪,天下竟有女子上赶着当寡妇?” 逝者的棺木尚在堂中,这话实在是过于刺耳。有地上跪着的下人都忍不住,咬着牙就要站起身冲过来,却被林若雪的一个眼神止住。 林若雪缓缓转过身,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垂眸望着地上的砖石,平静道:“万二公子请慎言。少将军是为了大乾的子民战死,逝者为大,还请万公子看在斯人已去的份上,让妾身将他的棺木葬下吧。” “斯人已去?”万麒上下打量着林若雪,少女只垂眸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万麒的视线在她她身上胶凝一晌,目光落在她耳畔那多小白花上,饶有兴致地笑道:“倒是你,林若雪,一个落魄商贾家的孤女,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在这为那逆贼守灵?!” 林若雪淡淡道:“妾身和少将军是皇后娘娘亲口赐下的姻缘,如今自然是以少将军妻子的身份。” “哦?”万麒却直直地往前走近了两步,居高临下望着身形单薄的少女,面上渐透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猥琐来:“你说你是那逆贼的妻子,可有行过夫妻之实?” 话音落下,他看见那少女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微一颤,渐渐地紧握成拳,他心中只越发得意,“若未行过夫妻之事,算得什么夫妻?若是真夫妻,可敢让我验身?” 这话响在灵堂之中实在过于猥琐露骨,于逝者前,公然羞辱他的遗孀,连向来审时度势力一直沉默跪在地上的管家都听不下去,撑着老迈的身子从地上站起朝他大吼:“万二,你欺人太甚!” 万麒哪里满足,这满堂的人越是痛心疾首他心中才更觉快意,他高声斥道:“你个奴才算什么东西,敢同本公子叫嚣!” 他扫视一圈这一群身着素服的人,最后目光又毒蛇似的落在眼前颤抖着身子的少女身上,挑眉狞笑一声:“怎么,不敢叫我查?” “江淮作少将军的时候何等威风,难道在男女之事上,竟然不行?” 第65章 劈棺 “万二, 你不得好死!” “灵前公然羞辱英烈遗孀,万公子,是否欺人太甚?!” “万麒你个天杀的给老子滚出去!” 一时间,堂内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原本静跪着的侯府下人, 悉无老小, 听着这腌臢不堪的言语入耳, 再忍不住, 纷纷从骂着要冲到他面前。 江门原本便是武将起家,连着府中下人也不乏身怀绝技的练家子, 眼看着这一群人要朝自己冲过来,万麒惊得匆忙后退几步,口气却还强撑着大叫道:“上啊,都愣着干什么!给我将这群刁奴都拿下!” 跟着他进府的那群侍卫原本成排地堵在厅堂门口,听他发话,铁器出鞘的尖锐声齐响, 得了命令就要进来拿人。而侯府这边的人被他话语相激,本正在盛怒之上,也毫不退缩地就要迎上来。 眼看着这群赤手空拳的人就要生生地去那些全副武装的侍卫前送死, 林若雪在一片喧哗中闭了闭眼, 倏地转过身: “万公子!” 林若雪提高了声音,她上前几步,将棺木连同侯府的下人护在了身后,目光盯着万麒:“万二公子三思, 确要将今日之事做尽做绝?” 第133章 “我执意如此, 你又能奈何?” 万麒目光扫着那群忿忿欲上前的家丁,冷笑一声:“当初江文鸳死死抱着皇后之位不放的时候, 你们就该想到会有如今的下场!” “是么?” 林若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半晌,竟淡淡笑了声,抬脚又往前走了几步,离他面孔更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既然万公子执意验身,那便来吧。” 万麒一愣,嘴唇不经意间抽了下:“你…….” 林若雪只平静地望着他,往前更近了一步“来啊 ,不是要验身吗?万公子就来当场扒了妾身的衣裳,看看妾身究竟是不是少将军的妻子,叫天下人都看看是不是有这棺材前验身的道理。” “你……林若雪你竟如此……” “万公子怎么不动了?” 林若雪死死盯着万麒由白转绿又由绿转红的脸,讽刺地轻哂了一声。笑话,她林若雪十三岁就拿着铁锹扫把从父亲的灵前将那群落井下石的鼠辈赶走,小小一个女童疯了般一个屋子见人就打,撵得满屋子大人嘴里“疯丫头”一声声骂着,却也不得边骂边逃。 京都的男人高贵惯了,各个以为女子都是柔弱无骨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于是心中渐渐发冷,目光却越来越沉。 今日万麒区区一个纨绔草包,想欺辱她,也得看看疯不疯得过她这条命。 一身缟素的少女就这样静静地瞧着他,明明身量不高声音也确不大,甚至说得还是比他的浪荡之言还要露骨的话。可那长睫遮盖下的目光,静如深澜,无一丝杂念杂质,那样平静、不加遮掩又毫无怯意地望向他—— 即使话里的意思惊世骇俗,眼中的意思却让被紧盯着的他仿佛被人洞穿那样浑身一凛。 于是他被这样盯着,莫名就把到嘴边的后半句“毫无廉耻之心”给咽了下去,实在是因为那目光中透出的回应已经太过明了—— “我自坦坦荡荡,不知羞耻的是你。” 他嘴唇一颤就慌忙将目光移开了去,落在那停着的棺木上,原本灰溜溜的目光却又莫名像忽看见猎物的狼那样兴奋了起来。 他一把推开林若雪,径直走向棺木前,望着黑沉的木板,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验不得身,总验得了棺吧!明明战报上写得是那逆臣如今下落不明,你们这样急着下葬,怕不是做贼心虚吧!” 林若雪的目光移到了那口棺木上—— 那只是一口空棺。 江淮生死未卜,自然找不到什么所谓“尸身”,今日的丧仪不过是按照江文鸢的嘱托掩人耳目,也想到万家必然会发难,却没料到恰好是在下葬这样的紧要关头。 可若是被发现棺内空空,那便是欺君之罪。 她望着那口黑沉的空棺,只觉得周身发寒,袖下的十指渐渐收紧,陷进了泛白的掌心。 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护住它的。 就像当初江淮一次次地护住那个软弱的自己一样。 万麒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却仿佛寻到了猎物,他目光进而阴毒地笑道:“如何?心虚了是不是?这破棺材里原本就空无一物是不是!” “怦”一声是他手掌狠狠拍在那棺木上,“林若雪,欺上瞒下,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林若雪尚站在原地,万麒手臂朝外头那群站着的侍卫一挥:“都进来,将这破木头给掀了!” 呼啦啦一片脚步声,那棺木转眼被围在正中。 万麒手一抬就要指挥他们掀棺,林若雪只在原地望了一晌,倏地向那棺木直直地冲了过去。 原本要动手的众人见了都是一愣,只见少女背对着他们,乌发散开垂落在肩上,而那单薄的身子却死死地压在深黑的木板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谁敢!” 林若雪十指死死地按着木板,几乎要深陷进去,苍白的面色更衬得整个人纤薄如纸,可那双明亮的眼,却死死地盯着围着棺木的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露出了与身形全然不相符的气势。 “少将军究竟是战死还是叛逃,官家尚未定性,如今也只在调查之中,你们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要欺辱于他,若有朝一日查明真相翻案,官家知晓了你们今日对他的遗体做了什么,你们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 万麒见那些侍卫脸上果然生出犹豫的神色,急得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他们江家如今树倒猢狲散,有本公子担着,你们怕什么?给我砸!” “笑话!” 林若雪目光扫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壮汉,冷笑一声:“想必诸位也都是有家室的,不替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子儿女想想,怎么能信他的鬼话!” “诸位可想过,到时候真相大白,官家盛怒,他万麒一届高门子弟真会替你们承担罪责么?不过是一句“驭下不严”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然后拉上诸位去顶罪罢了!” “就算你们不怕死,你们的家人呢,你们觉得以万二公子的为人,会帮你们照料妻女么!” 林若雪的手死死地按在棺木上,目光紧紧盯着周围的一群人。 第134章 棺内空无一物,她并没有把握这一番话能说动这些侍卫,可存亡之际,她不得不赌,力不如人,只能攻心。 她赌万麒平日里荒诞无德,赌这些人中并没有人真正地效忠于他,赌这世道总有一丝公义,赌她的话语触及到人心最软的地方时,能唤起几分良知。 看见那群侍卫纷纷犹豫地垂下了按在棺沿的手臂时,林若雪知道,自己赌赢了。 万麒见状,暴怒着几乎跳起来,挥着手臂朝那些人大喊:“动手啊!我叫你们动手!一群蠢货,聋了么!本公子叫你们动手!” 那些侍卫闻言,却只纷纷为难地低下头,甚至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万麒愣住,一片缄默中,他神情讽刺地朝他们点头道:“好好好,都不敢动手是吧,本公子就叫你们看看,今日到底能不能开他的棺!” 话音没落,就见他倏一下抽出腰上佩剑,目光红得发热,又急又狠向江淮的棺木走去,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 林若雪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万麒已经一剑狠狠劈向棺木,黑色的木板瞬间便绽开一丝裂痕。他平日很少使剑,那剑对他而言几乎就是装饰,他双手举着还显得吃力,可就像突然疯了一般,谁的话也听不见,毫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剑劈在那棺木之上,恍若疯狗。 林若雪惊呼一声,上前去拉扯他的身子,却被一个甩手给撂到地上。 江府的下人被侍卫拦着不能上前,便只见万麒红着眼,一剑一剑劈下去,黑沉的棺木上裂纹横生,一时间碎屑纷飞。 一剑又一剑,恍然间,万麒已不记得自己正在发狠劈毁的到底是何物。他只当剑下躺着的真的是江淮的遗体,耳边又纷飞着家中长辈平日里骂他不学无术的那些话: “同是高门世家,为何江淮那小子便处处强过你?没用的废物!” “江、万两家原本交恶,怎么如今他江家小子官拜少将军,你却连个功名都考不到,真丢万家的脸!” 一字一句,都化作手中一下比一下发狠的剑风,他誓要将这棺木劈得四分五裂,将那些刺痛他的话劈得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剑下的棺身裂纹越来越密,一下下就要支撑不住,林若雪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无非是一条命罢了,大不了她今日便殒身剑下,换江家满门平安。 她面无表情地向摇摇欲碎的棺木走去。 快走近的时候,突然听门外响起一句高亢的叫喊声: “都给我住手!” 万麒自然听不见,只见走近一个高瘦的青年,几步冲到发疯的万麒身边,一脚将他踹倒在了地上。 “怦!”一声,万麒的身子狠狠撞向了棺木旁的书案,而他手中的剑应声坠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那青年的动作太狠,局势变得太快,林若雪在原地懵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一张五官周正的脸映入眼里。 林若雪望着居高临下站在万麒身前的青年,愣了一晌,方迟疑道:“王洛?” 第66章 巫山便是巫山 青年听见她竟准确无误叫出自己名字, 似乎是没料到对方还能记得自己,面上微顿了下。 王洛和林若雪总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当街将她的亲哥林若风揍得鼻青脸肿,另一次便是上元节他当街纵马,差点伤她于马蹄之下, 总归两次见面的情形都算不得太好。 他转过头, 眼中便映入少女那素白到脆弱的面庞。视线交错的瞬间, 他眼中闪过一晃而过的不自然, 他压下了头算是颔首致意, 便又略显仓促地转过脸去。 “小嫂子,我们来迟了!” 这话从门外传来。林若雪抬头, 看见一个身材偏胖的青年脚步匆忙地往里跑,许是跑得太急,头上都冒着汗,进来便一把扶住面色苍白的林若雪,望着这满地狼藉,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久没见, 林若雪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当初江淮身后的两个跟班之一,王敞之。 万麒带着浩荡荡一群人当街而过的消息一传到他府中, 王敞之便觉得不好。但他毕竟只出身四品的官员之家, 便第一时间想到了同样与江淮相熟的王洛。 局势毕竟特殊,京都的世家如今大多对安平侯府避之不及,故而初找王洛时他并不太抱希望。却没想到,才说到林若雪如今一人守着偌大一个王府无依无靠, 对方便一口答应下来要帮这个忙。 林若雪望着两人带来帮忙的足足数十个青壮家丁, 心头一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只定定望着王敞之的眼睛:“多谢。” 那声音明明很轻,却莫名让王敞之觉得心中一颤。王敞之望着少女潮湿却坚毅的眼神轻点头,视线又落在一旁停着的黑沉棺木上。 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小霸王,如今却远在天边下落不知。或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却也或许早就化作一具枯骨,再也不能骂他凶他,也再不会在他受人欺负的时候保护他。 王敞之眼眶莫名发热,心中也是一酸,艰难道:“嫂子切莫客气,如今淮哥不在这里,我只想着能为他多做些。” 是“不在这里”而不是“不在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只有一丝丝的希冀,也要隔着避讳不刻意提起那层可能。 第135章 “哪个不要命的敢踹老子……王洛?怎么是你!” 万麒这才用手撑着身子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踹他的人事面色当即骤变,语气却难免收起了几分嚣张跋扈的气势:“王洛,你在这凑什么热闹!莫非你也要包庇偏袒那逆臣!” “什么逆臣,放你妈的狗屁!” 王洛说话向来十分不客气,又是憎恶分明的性格,本就一直看不惯万麒这种人渣,此时看着万麒这副拜高踩低的样子恨不得再给他几脚。 话音落下,万麒的脸腾一下又难看了,王洛却才不管这么多,又上前一步,冷笑一声道: “少将军为国捐躯,是负隅抵抗还是弃城而逃,是功臣还是叛臣,如今圣上都未下定论,轮得到你这个趁人之危的蠢货在这里妄下定论?!” “王洛你——” 这话说得没留一丝余地,满堂的人都听得清晰入耳,万麒方才趾高气扬的嚣张劲儿就像一下子被人捉住甩到地上然后踩进泥里。 可他这人本就是见人下菜的,王洛的爹偏又是圣上御提的正一品封疆大吏,前不久才又擢升内阁阁老,即使他万家如今蒸蒸日上,可王洛从身份上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 于是万麒看着眼前眉目端正的青年极尽鄙夷之色全然不将自己当个屁的样子,伸手指着他,嘴唇颤了又颤,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连带着手臂都被气得哆哆嗦嗦。 最后终还是狠狠一拂袖子,恶狠狠瞪着厅中的人甩了句“我们走!”,被一群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府。 “小嫂子,这是刘宁给您的信,您收好。”趁一片乱糟糟无人注意时,王敞之附在林若雪耳边低声道,往她怀里揣了薄薄一片儿物件儿。 林若雪颔首收下,看见王洛正朝这边走来。 王敞之这才想起似的,急急忙忙将王洛拉到这边来,他不知这二人之前本就见过,只向她介绍道:“小嫂子,这位是王公子,与淮哥是旧相识,今日多亏了他才能将那群人赶跑。” 林若雪望着王洛,向他颔首福了福身:“王公子今日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王敞之只当自己是错觉,一瞬间竟瞧见向来坦荡直接的王洛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只见他颔首回道:“不必客气,江——”,话到嘴边他却喉头滚动了下,生生将后面习惯性的“夫人”两字咽了下去,兀自改口道:“不必客气,林姑娘。” 江淮的“棺木”最终是被葬在了他幼时最爱去的那座山上。棺木进入地底,盖上最后一抹黄土,他们三人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俯瞰着山脚下依稀的人烟。 冬日萧瑟,明明是年末关头,却谁也沾染不到一丝喜庆的气氛,林若雪望着脚下盘踞繁华的京都,一时竟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曾盛极一时的安平侯府,竟一时间变得人人自危人尽可欺,而当初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几人,有的生死未卜有的下落不明,余下的也不过仅能尽微薄之力,于大势前弥补一二。站在命运关头感受朔风毫不留情,谁也强求不得,谁也无可奈何。 刘宁在信上说他需要江淮放在府中的半枚帅印,有了帅印他才能调动残将把人从徐青手中救出。林若雪让王敞之写信回他,自己会带着双喜去白帝城亲手送去,并叮嘱若能见到江淮,不要告诉他自己会来。 王敞之便赶着送信下山,山头只剩下她和王洛两人。 “林姑娘。”王洛在她身后突然出声叫她。 他其实早在后面看了好久,那少女自江淮的棺木葬下后便一直盯着山脚下的炊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叫她。 林若雪微微回头望他,淡笑着看他:“王公子?” 王洛见她面上带笑,微微一愣便立即将目光移开了去,转而望着漫山的萧瑟,顿了一下,道:“江小侯爷的事情,还望林姑娘莫要太过伤怀。” 林若雪的目光也在原地停留半晌,似是略微思索了下,便又将眼光望向远处。夕霞恰在这个时候露出云角,淡淡的暖光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裳和墨色的发间,衬得那朵鬓间的小花也焕然增色。 王洛竟从她轻轻一笑中听出了几分释怀。 “没什么的。”少女望着远处的夕霞,淡声笑道。 “既然已是如此,那便是我命该如此,是好是坏,前路如何,人也总都要过下去的。” 王洛抿唇,望着她的淡然竟觉得不真切,目光瞧见她鬓间的花,犹豫道:“可是……天道不公,姑娘难道就不曾心生怨怼?” “我是说……”他竟生出些窘迫,像是情急怕被人拆穿了什么,一瞬间生出几分心虚,最终低下头暗声道: “其实姑娘不欠任何人的,本不用承担这些困苦,其实姑娘若想要重新开始….那也是可以的——” 他看见林若雪的身形一顿,咬咬牙还是鼓起勇气说完了后半句话:“世上总有别的男子,能保姑娘一生无虞。” 他其实还想说,那个人不就是她身边的自己吗。 可终归是觉得不妥。 他紧张去看她的反应。 过了好半晌,晚风带着些许吝啬的暖意吹起少女素白的衣摆时,他听见少女轻声一笑。那笑声轻轻的,像是飘进风中就散了,可她的语气像是绢滴潺潺的水,轻柔和缓,却无论如何断不了她的流向。 第136章 “王公子,我曾经也觉得,人就活一辈子,所有好的事物自然要越多越好,多到剪不断用不完,时时刻刻都要陪着腻着才好。” “可后来我认识了一人,他已经给予了我他能给予的所有,他将我奉若珍宝。然后我才知道,一个女子,该怎么活。” 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恍然间却似乎看到了那玄衣雪肤的少年,身形渐渐清晰起来,他穿过层层风雪,要来到她的面前。 谁人都清楚,这样的年纪,无非这样,波澜壮阔都藏进心内,人前不显。看着命运中雾蒙蒙的风雨,化作巫山,直到她不得不见着巫山在北境远去。 可巫山就是巫山,只有一座,谁也代替不了。 “王公子。”少女淡声笑着,她望着王洛的眼睛,她的眸子很好看,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便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林若雪的前半生,已经体验过,亦找到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余下的日子,不过是尽力去拾它而已。” “今日多谢王公子相救之恩,来日必当尽力相报。望公子珍重。” 王洛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纤薄的身影沐在夕阳的余晖中,一步步向山下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双唇嗫嚅,想说什么,终究是目送那孤独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淡,将话咽回了肚中。 * 白帝城的地牢中,正是狱卒统一给被关押着的人送饭菜的时候。 流水滴答,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之中尤为明显。有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卒衣,提着盛饭的木桶,里面的饭菜却比以往看着略高一些。 杂乱的稻草之上,屏息盘坐的少年衣衫向外透着未凝结的血,敏锐察觉到门外脚步声的异样。 “哐当”一声,那狱卒的手一松,木桶落在了牢门前。 一片腐朽的暗色中,江淮睁开了眼。 第67章 你最好是出自真心 铁锈斑斑的门锁“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更衬得今日的地牢里静得出奇,生出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异样。 那狱卒落下了门锁,却没有将脚旁的饭桶提进去,脚步比平常来送饭时多透出几分虚浮。 暗影里盘膝而坐的少年, 白布下的剑眉微动, 紧捏在两指之间的石子随着渐近的脚步无声地加重了力道, 蓄势待发。 手中的石子下一瞬就要化作利刃向那狱卒面目飞去, 那人却先一步在他耳旁蹲了下来: “淮哥, 是我。” 来人是刘宁。 江淮的面色一顿,紧绷的身子才稍微松驰一些, 将手中的石子重新攥回掌心。 刘宁摘下头上遮住面目的帽子,粗看了一眼少年身上的血迹斑斑,哑声道:“我来迟了,淮哥,您受苦了…….” 少年只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半晌,他才沉声问:“外头的人都解决了?” 刘宁点头:“今日徐青去赴鞑靼国主的生辰, 这才让我寻到来劫狱的机会。外头的人都倒下了,我这就扶您出去,先将您藏到交界以南的一个林场养伤休沐, 待我暗中召集残部再与您会和…..等等, 淮哥您的眼睛——” 刘宁这一路匆忙,这才发现少年原本一双幽如寒星的眼竟被覆在一层薄薄的白纱之下,还隐隐向外泛着浅浅的血色。 刘宁的心下骤然一紧,心中顿生一种可怕的猜测, 毕竟眼部的伤势, 对于任意一个将领都是致命的。难道徐青将他的眼…….. 他当下咬牙,无声地攥紧了衣袖下的拳。 少年却口气淡淡道:“无妨。” 江淮在暗色中垂眸, 好半晌,却像是鼓起勇气一般,突兀地开口道:“她怎样了?” 刘宁一愣。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淮口中的“她”是谁。刚要张口如实回话,忽地脑海中又映入林若雪寄来的那封信上的叮嘱,便又为难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淮哥,林姑娘带着夫人公子回江南了。” 回江南了。 黑暗中,少年微微抬起头,似乎在仔细回味这简短明了的四字。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少女那明媚俏丽的面容,她就在不远处,或站或坐,却始终背对着自己,离他好远,始终都不愿意回头问一句,看一眼。 可她的人生本就该如此不是么? 回到江南,忘却京都的这一切,忘却自己亲手为她带来的伤痛,按照自己所希冀的那样,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黑暗中,江淮似乎听见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可是那一丝笑淡去,胸口却又浮起细细密密的痛,像是汹涌潮水逐层穿破厚重的冰面,一下下击打着他的胸腔。 好半晌,刘宁紧张地盯着匿于黑暗之中的少年,却看见他置于膝上的指节微微蜷起,牵扯着衣料皱褶—— 刘宁听见他似乎淡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 * 到底是岁末,肃冷的冬日也不显那样萧瑟了,几片叶子打着旋从枝干上被吹下来,落到昨夜骤雨积下的水面上,发出“啪嗒”一声。 清脆的声音入耳,林若雪竟跟着笑了一下。 数月前,她也是在这京都的城楼下送别银甲长枪的少年,当时她哭得太厉害,江淮竟当着数万军士的面跳下马来,抱她到车里,一下下温柔吻去她面上的泪。 第137章 而如今,那少年远在天边不知所踪,她再来这地方,却是带着他的部下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寻他。 但没关系。 林若雪望着身后的城门,城楼尚在朦胧云翳之下忘不清轮廓。可来年东风一吹,所有的苍色都是要覆上新绿的。不怕的。她转身走向马车那边走去。 双喜又将勒口的缰绳重新紧了紧,看见林若雪向这边走来,立即上前几步迎上去,俯首道:“姑娘,该启程了。” 林若雪朝他点点头。 前来送别的除了小芸外,还有林若风和王洛,王敞之因着上次逃课来侯府救场被父亲圈禁在了府里,只托王洛送了些钱财吃食让林若雪路上带着。几人看见她走过来,也都纷纷围上去。 “姑娘,天高路远,您还是将奴婢带上吧,哪怕路上能照料一二也好啊…….” 小芸眼里还噙着泪,她自然放心不下自家姑娘,可林若雪却执意要她留下照顾林若风。其实姑娘不说她心中也明白,不过是因着一路凶险,才不愿让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跟着同涉险境,可是明明姑娘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子,又如何…… 一想到这一路自家姑娘可能面临的险境,热泪便从眼眶中汩汩地冒出来,直到林若雪轻轻拂过她的面庞,将她的泪温柔按进素白的巾帕里: “说什么呢。”林若雪轻笑着帮她拭泪,“你不留在京城照应着,哥哥怎么办?母亲若有事需要你帮衬着又该怎么办?哥哥虽然如今也懂事了,可是咱们家缺不了你啊。” “什么我怎么办!”林若风本就一脸不耐地站在那里,听到这话可算是忍不住了,壮硕的身子几步冲到她面前:“雪儿,我知道自己不机灵,有时候也确实靠不住,可是……” 林若风低下头,忿忿地咬了咬唇,“再如何,我也是你亲哥哥啊!哪有妹妹一人身负险境而当哥哥的在家中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自江淮从军后,林若风在妹妹的帮扶下逐步学习账目生意,现在已经能独揽店铺的一众活计,比之前那纨绔不学无术的样子不知进步了多少。 他如今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不放心妹妹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想起自己年少干的荒唐事,又自觉心虚,只垂着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眼眶都有些发红。 “哥哥又说什么糊涂话!”林若雪望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故意嗔怒地一跺脚。 小时候两人都不懂事,林若风没少耍赖同她抢什么吃食。妹妹个子小力气也差得悬殊,自然抢不过他,只望着林若风故意拿高在她头顶上悬起炫耀地样子狠狠跺脚,最后气得眼眶都泛红。 可说来也怪,当时林若风蛮横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这个妹妹哭,粉团子似的小女娃,长睫下盖着的大眼睛雾蒙蒙的,别说吃食了,林若风命都能给她。 而如今,方还气恼她独断专行的亲妹妹就在他面前,又像小时候那样被他气得跺脚,听着那嗔怪中隐隐约约的哭腔,林若风本能地心中一紧抬起头来:“诶,妹妹莫哭,哥哥话说重了——” 面对着林若风的不知所措,林若雪还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雪儿明明是想叫哥哥留下来帮忙照顾店铺,却好端端被哥哥这样误会,心中实在委屈——” “哥哥错了,我…..我只是……” 林若风还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着,小芸望着他兄妹二人这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江南的日子,也忍不住面上“扑哧”一声笑,原本冷凝阴翳的气氛也悄悄融化了许多。 “那个…..林公子,林姑娘,咱们该走了。”说这话的是王洛。 原本林若雪叫他和其他人一样,只送到城门前就好,可不知王洛心中如何想,铁了心非要将她们送到城外十里处的长亭,说是这个地段不太平,最容易碰见万家人来拦路找事。 林若雪便默许了他的说辞。可林若风听到这话,像是恍然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似的,转过身看着他,脸色却突然冷了。 “你跟我过来。”林若风走到王洛面前,言简意赅。 这也是两人自上次街边不愉后的第一次见面。 毕竟上次当街将对方揍成猪头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王洛见着林若风,一时间还是有些许尴尬,一路上也极力躲着目光不去对视。却不想对方就这样面色难看地朝自己走来了,不觉心下又发虚,摆手道:“林公子我……” 不等他说完,却已经被对方扯着衣袖拉到了墙角。 “不许打我妹妹的主意。“ 他正要为上次的事正式道歉,却不想被林若风一句话赌在了嘴里,王洛一时间面上怔住,着实没想到他铁青着脸将自己拉到这里,居然开口是这样一句话。 “那个….林公子我并非…..” “并什么非,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又一句话被对风冷冷噎回去。 “这……”王洛再不敢腆着脸否认了,只恹恹地挠挠后脑勺。 林若风望着他这心虚的样子轻哼一声:“一路上你一双眼睛就差长我妹妹脸上了,以为能瞒得过我?” 第138章 得了,辩无可辩,王洛只得苦笑着摆摆手。眼睛却总忍不住朝眼前这个昔日的呆子面上瞟,好你个林大,敢情平日里痴傻愚钝都是装的,一涉及到自己那个宝贝亲妹就精得跟老鼠似的,欺负他藏不住心思是吧! 原本以为他最多为自己当街揍他的事情计较,却不想林大这一身怨气竟是为着林二被他觊觎了。他自然不知这些日子林若风早变得明事理了许多,只暗骂自己没看出来他何时变得不傻了,马车里便没克制自己那忍不住去看林二姑娘的眼神,着实肆无忌惮了些。 林若风见他不说话,倒也没再相逼,只更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道:“这么久了,你该也看得出来。我这妹妹就跟失心疯了似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一门心思都在江淮那个臭小子身上,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就要急着去找。 你要帮她,最好是出自真心,若是做出什么逼迫她就范的事情——”话说一半他抬起头,一种甚少浮现出的肃冷眸色竟凛在这荒唐了几十年的少年眼里。 “我林若风拼着一条命,也是要弄死你的。” 第68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洛被他这一席话说得一愣, 抬头望着林若风这一脸冷肃的样子,却不免生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知道自己是糊弄不得的,当下便笑着拱手道:“林公子放心。王某的确欣赏令妹仙姿傲骨,可断然做不出趁人之危逼人就范之事。何况江小侯爷自幼是王某好友, 危难之际本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好友?”像是寻到了什么他话里的不对, 林若风冷嗤出声, “我怎么听说小的时候他没少揍你呢?” “………这个……”王洛呵呵两声, 心想你个林胖子在这装什么蒜, 江家那小子平时少揍你了?面上却生硬扯出丝笑,“这倒也寻常, 毕竟江小侯爷性子霸道些的,但这些打闹也并不妨碍兄弟间情义。” “呵呵,你倒大度。” “…….林兄也不算小气。” “……..” 林若风和小芸回去了,双喜在前头赶车、车内唯有林若雪有王洛两人。 林若雪心中有事,没什么心思说话,只攥着手中的帕子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走。而王洛则满脑子里都是林若风方才说的话, 目光也不敢再乱瞟,只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两手倒是无意间将膝关处的布料揉作一团。 到了十里外的长亭处, 马车停下。林若雪照常向他道了谢, 却意外发现对面的王洛依然垂头坐在那里,似是纠结着什么,屁股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迹象。 林若雪一开始觉得这样赤裸裸送客不太好, 毕竟对方也是实打实帮过自己的, 可任她如何目光暗示那人就跟死了心要钉在座位上似的,这才忍不住道:“那个, 王公子,您该下车了。” 闻言,对面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嘴巴颤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抿紧唇,还是不说话,只将脑袋垂得更深。 “………”一阵沉默中,林若雪瞬间便又明白了这人心里是什么打算。 果然,他趁着林若风不在,还是想和她一块到白帝城去。 撬墙角的意图过于明显了,林若雪心中觉得好笑,便望着他,突然低头探看他道:“王公子?” 王洛被叫得回过神,匆忙抬头,正对上少女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却又不受控制地耳根发烫,只飞速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林若雪笑道:“王公子,咱们的车轮好像陷在泥里了,还请劳烦王公子下车去看一看呢。” 王洛略微一愣,原本就想着赶紧出去吹吹冷风降降面上的温度,也没来得及细究,胡乱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 也就没有看到,他下车的一瞬,少女便在他身后将锁销轻轻插上。 可车轮分明好端端地呆在地上呢,王洛在后轮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便又走回去,掀开车帘疑道:“林姑娘,您是看错了罢,这车轮好端端的,并无不妥。” “唔,原来并无不妥啊…..”林若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那就对了,我还恐怕这路上出什么幺蛾子呢。” 猛然间,王洛只觉得抓住了时机,一张脸立即凑到窗框上:“其实,林姑娘不用怕的,还有我——” “好嘞,既然没事我们就先走一步了王公子慢走一路珍重啊告辞,双喜咱们走!” “怦”一声,窗框倏得在他眼前合上,伴随着少女连珠炮似的一大长串,将他的话猛地堵回去,一时间懵在原地,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 望着那车驾后飞起的一阵烟尘,等到那马车终于在自己视野里远去,王洛的思绪才堪堪回笼。 “好你个林二。”他望着官道上那越来越小的一点,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几乎被气笑了。 真不愧是江淮那小子的人,倒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 得。他甩了甩马鞭回过身,向京都的方向走去。 脑中却总回荡着少女最后落帘时那声清脆的笑,仿若她不是要身往险境,而是急着去游园赴宴一般。 第139章 不觉中,王洛嘴角竟添一抹笑。 算他命不好摊上这么几个家伙。江淮林大林二,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 白帝城和大乾交界的群玉山脚下,有一处偏远但茂密的林场。 林场深处有一简陋搭起的木屋,终年住着几个伐木为生的汉子,他们一生无妻女不成家,就在林场靠着伐木做工过一辈子。而那木屋虽简陋却是这附近唯一能躲避饥寒的地方,有时也会收几个过路的旅人。 而近些天,这些汉子谈论的焦点,却很默契地都落在了不久前才安置于此的少年身上。 清晨一声鸡鸣,几个汉子很默契地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爬上身露出半个脸,才纷纷不情愿地从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拖沓着鞋嘴里骂骂咧咧地套上衣裤,端起地上的木桶哗啦一声将一夜的污秽泼出门外。 而无论这群人如何吵闹,靠墙最里处的少年都只沉默地呆在那里。他来时身上带着一身伤,穿着残破的战甲,似乎有眼疾,面上覆着层白色的纱布。 平日里要么在翻动他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书,要么就静静地盘膝而坐,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搭理过一个人。 而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瞧得李柱尤为不爽。 李柱是这一群人里最年轻力壮的一个,本就是凭蛮力讨生活的地方,他性子霸道长得又凶,谁也不敢招惹他,久而久之就成了林场的一霸,哪个新人来了不得毕恭毕敬叫几声大哥? 可今日是那少年来的第五日了,既没主动来投诚,也不搭理他们这帮人,只有晚娘来送饭送药的时候才淡淡道一声谢。提到晚娘,李柱望向那少年的目光更冷了,而那少年自始至终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床铺上,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呸!臭瞎子,装什么装呢!”终是没忍住,远远地就见李柱望着那少年低骂出声。 一旁穿衣穿裤的几个木工听见他骂,也都纷纷围了上来,一个笑道:“还看那新来的小子不爽呢,柱哥?” 另一个偷瞟了一眼那少年,恰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像是一尊冷白的玉像。 那木工竟然恍惚了一晌,回过神又飞快地转过脸来和稀泥:“算了柱哥,瞧那小子身上的甲衣,怕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脑子不清楚呢,您就别同他一般见识了。” “拉倒吧徐六,谁不知道你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你分明就是见那小子生得好看存心偏袒!” “你放屁!” “被我说中了!” 几人吵着,李柱只眯眼瞧着那少年,不说话,眼中透出的阴毒却让说话的人身上一凛。 一个三角眼的木工平日最会讨好谄媚,见状立即附到他身前点火:“什么见识不见识的!战场上下来的逃兵咱们见得多了,一个个开始拽得不行的兵油子,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柱哥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要我说,这小子就是仗着晚娘对他有意思才不把咱们柱哥放眼里……” “嘘!提什么晚娘,看不出柱哥看上那送饭的婊子了吗!”另一个立即压低声音提醒道。 “嗨,那没办法,她早早就死了男人,又谁叫那小子长得太好看呢——” 察觉到李柱这边一道极森冷的目光射来,几人一惊,匆忙低头闭上了嘴,唯恐惹怒了他吃拳头。 李柱坐在那里,目光冷冷地在几人踌躇不安的面上扫了一圈,最后还是定格在了角落里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一个短命的瞎子小白脸,生得跟个娘们似的,老子早晚废了他!” 正吵着,却听“吱呀”一声,屋子里的木门被推开,一团热乎乎的饭菜香气飘进来,走进来一个提着饭篮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头上插着一根素简木钗,腰上系了条大红的围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虽在这样苦寒的地方,却似乎是极重保养的,眼角没什么细纹,这个年纪了也依旧是风韵犹存。 见晚娘提着饭篮进来,原本几个骂骂咧咧的木工瞬间便换了脸色,李柱最明显,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都泛着精光,望着女人婀娜的身形舔舔嘴角,几步便向晚娘走去。 “晚娘,今儿来这么早,是想我了?”李柱一双眼藏不尽猥琐,上下将女人凹凸有致的身形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最后肆无忌惮地落在晚娘胸前,嘿嘿一笑便抬起了手。 “李大哥早啊。”晚娘一边给众人盛饭一边笑着应他,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可转瞬便眸光一转,又覆上了严丝合缝的笑,不动声色推开了那只要靠近自己的脏手。 李柱也不恼,只笑着将自己那只被推开的手放在鼻下,很有几分满意地嗅了嗅,可他的眸光随即又冷了下来。 在他的视野中,晚娘正提着饭篮,一步步向屋子最里面走去,直直地停在了那小瞎子面前! 晚娘在他床边停下,先笑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又俯身帮他揶了揶被角,最后目光落在他床边的碗里,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你这小郎君怎么回事,一整夜了这水还放在这里,你这样身上的伤如何好?” 第140章 没听到回应。 日头彻底照亮了屋子,几缕阳光穿进来,少年身上的战甲泛着熠熠寒光。 金色的光晕中,江淮微微抬起了头。 第69章 小郎君原来是心底有人 前半生纵横风月场, 后半生被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赎身,相互折磨到他死,这几十年来,晚娘什么人没见过? 可纵使如此, 眼前少年在光影中第一次抬起头, 熹微晨光落在他的眉间发梢, 稀释了几分神情上的冷刻和病气, 战甲上的光芒衬得下颌走势更加利落—— 即使他衣着残破, 这一群人也还是被他的模样震了一恍。 娘的,这小子也他妈的太会长了。 “不必麻烦。” 江淮开口, 与那过分夺目的外表不同,语气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带着一身的伤颠簸一路被刘宁藏到这里,他声色低哑,从进来起,面上就没什么起伏,别人问不出身世更问不出来意, 只一身残衣坐在这里,整个人冷淡得格格不入。 原本几个看热闹的汉子,也渐觉的无趣了, 纷纷披了衣裳吵嚷着去林场干活去了。唯有李柱关门前又回了头, 意味深长地望了屋内的两人一眼,最后目光又从晚娘移到了坐着的江淮身上,眼中立即涌上一层阴毒,冷嗤一声甩上了门。 晚娘见多识广, 亦早不是那种脸皮儿薄得要命的小姑娘, 自不会轻易被眼前人的冷淡吓退。 她轻笑了声,自顾自给江淮身前的碗里添上饭, 又将碗里的小木勺拿到桶里涤净,才又笑眯眯地走过来。 她抬头看了眼少年冷淡神色,轻哧一声,捧着碗勺袅袅晃晃走到江淮床前,先将饭在自己面前吹了吹,才端着手臂将一勺饭凑到他的嘴边。 “小郎君,吃一口吧。” 前半辈子学得尽是些讨好男人的本事,声线本就酥到骨子里,热饭送在唇边,指头尖儿新染的蔻丹又带着香,心中就颇有几分自得,任凭是谁,也难不从的。 可她举着勺子的手臂端着半晌,到最后脖子都几分僵了,也不见眼前少年动弹一下。 有风轻轻吹进来,衣摆在风下微微摆动,可少年就端坐在那儿,像一尊冷玉雕琢的像,不为所动,不发一言。 有趣。 晚娘也不恼,放下手臂自顾自揉了揉酸了的胳膊肘,笑道:“哎呀,怪我糊涂,眼见着小郎君这一身的伤不处理,怎么吃得下饭?” 转身又将药酒和纱布拿了过来,药酒倒在手上搓匀,抬头瞧了一眼江淮愈发冷刻的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拿着纱布便要贴近:“我来帮小郎君换药——” 指头尖儿还没触到他衣领,就觉得被一坚冷的硬物直直地弹了回来。 晚娘“哎呦”一声,抬头一看。竟是那少年不知何时拿起了身旁佩剑,就在她伸手的那一瞬,不动声色地横在了两人之间。 她若再往前走上一步,恐怕那新作的蔻丹得被削掉半截儿。 任是如何好脾气,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晚娘面上的笑也是端不住了。 她退后几步,望着少年依旧清冷难近的神色,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你我如今既都被困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无亲无靠,后半半辈子若能结个伴儿,相互拉扯过活,难道不好?” 江淮依旧不动声色,只低头轻轻擦拭着方才剑身被触碰过的地方,恍若未闻。 晚娘瞧出对方就是不愿搭理自己,便也了然,毕竟前半辈子多得是遭人冷眼,倒也无需真和这毛头小子计较,只望着他笑,似笑江淮又似笑自己,有趣道:“小郎君是嫌弃我年纪大?” 料到是没有回应的,眼底最后一点儿被拒绝的愠脑化开,晚娘更多了几分释然坦荡来。 这问的本是苦话。可她是晚娘。 前半生摸爬于烟花柳巷受尽冷眼鄙夷,命运本该如此。若真是句句自苦次次作茧,那她可早死千回百回了,她自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是嫌弃我出身风尘,又是个寡妇?” 少年依旧不答。 可他越是如此,晚娘只更觉得有趣,冷剑横他膝上,江淮垂眸不言,剑光映得他五官更加精致,晚娘轻勾唇角:“那,小郎君可有婚配?” 话音落下,即使江淮本意要克制,可指节的那一下轻颤还是让她捕捉了去。 “哦,原来如此。”她瞬间便明白了,笑着意味深长点头,几步距离外,隔空朝少年心口的位置摇摇一指—— “原来小郎君,是这里有人呐。” 像是堪堪欲碎的冰面被人猛得敲响,晚娘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江淮的手臂僵了僵,细密的隐痛便顺着心口的位置向周身的脉络传去。 见他面上黯下来,晚娘捂着嘴咯咯直笑:“怎么,是那小女子见你落难,便负心而去了?” “好新奇,这么俊俏的小子竟还是个情种。” 她拖着尾音叹了一声,将碎发别到耳后,可惜道:“小郎君既然心中有人,我也自不会勉强,这些伤药便放在这里,每日两次,你自己要记着。咱们这没什么好东西,你也别嫌弃。” 第141章 江淮垂眸,微微颔首道:“多谢。” 晚娘收拾好饭篮挎在小臂上,又朝门外瞟了眼,又回身低声叮嘱:“你也记得,要小心外头那些汉子。” 一阵嫌恶又漫上心头,晚娘眯着眼冷笑一声:“别看各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儿可比黄豆还小,尤其是那个李柱,你最好多提防些。” 门外一群男人正合力将枯树的根从泥里往外拔,见到从门里出来的袅娜女子,纷纷眼睛一亮,争相叫道:“晚娘!” 由于李柱也在,大部分人并不敢真的走过去,目光只纷纷投到向晚娘大摇大摆走去的李柱身上,心中暗骂狗东西脸皮比树皮还厚,明面上却不敢说什么,拿汗巾一抹额头便没看见似的继续干活了。 唯独角落里那个方才给江淮说几句话的徐六,不知为何面上多了几处青紫,削树皮的手也哆哆嗦嗦的,好像极其强烈地畏惧着什么,和晚娘对视了一眼便飞速低下头去。 这对视一晌,晚娘便瞧见了他面上的青紫,明显是新添的几处新伤,眸中便瞬间有了冷意。而余光中李柱又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来,她唇角一勾便将眼底的寒气压了下去,朝李柱笑道:“李大哥忙完了?” “哪里是忙完了,这不是见着你来了。”李柱嘿嘿一笑,露出嘴里一口黢黄的板牙,晚娘笑着熟练躲过他搂向自己肩头的臂膀,“我便先走了,炉上还烤着几个馍馍,我赶紧去拾出来。” “急什么?” 见人要走李柱倏地变了脸色,眼光望向屋子那道紧闭的木门,眉眼中冷光闪烁:“是屋里那小子又给你灌迷魂药了?” 他朝门的方向狠狠呸了声:“臭病秧子,老子马上就收拾他!” “呵呵。” 晚娘面上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凛然,她拿手指点了点李柱的胸口:“李大哥,为人还是多行善事罢。” 说完便再懒得看他,扭腰走了。留下李柱一人,他目光从那扇门移到了墙角瑟瑟发抖的徐六身上,便再不掩饰眼底的阴毒,冷冷嗤笑一声。 天杀的臭瞎子,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他腿间的那二两肉硬! * 鸡鸣时分,第一缕晨光穿破云层,照常晃醒林场木屋里的一群汉子。 像往常那样,一片臭烘烘的喧嚷中,木工们起床穿衣,随便抹把脸便出去干活。 可今日,以李柱为首的那一群人却没急着走。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推搡着另一个体型偏瘦的木工往窗户那边走。 被推的那个木工是徐六,耷拉着眉眼,脸旁又添新伤,到后面李柱则彻底不耐烦,提溜着他的衣领就将人甩到了屋里靠窗的那张床前。 江淮在床上盘坐,才刚换完药,手指刚要触碰床头那装着凉水的木碗边缘,那碗就被一只脚猛地踹翻,凉水全洒在地上,木碗也在地上轱辘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抬头去看,李柱才收回踹碗的脚,一双满是恶意的眼毫不避讳地就对上少年白布之下冷淡的目光。 “小瞎子,你的福气来了。” 李柱嘿嘿一笑,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一群人纷纷围了上来,拎起伏在床沿瑟瑟发抖的徐六往江淮跟前狠狠一摔。 “怦”一下,徐六的脑袋再一次磕在坚冷的床头,额头离江淮的衣角只毫厘之差,江淮无声地蹙紧了眉。 徐六被狠磕一下却也顾不上脑袋上的疼,弹簧一般猛地又窜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身子几欲往后退,却被李柱一脚又踹到脊背上,斥道:“没用的东西!送你这样大的艳福还不知感恩!” 江淮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哦?艳福?” 李柱听他竟开口说了话,立即便抬起头,毫不掩饰眼中恶意的兴奋,身边那群人也都跟着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李柱舔舔嘴唇,笑嘻嘻道:“可不是么?小瞎子,实话告诉你,你的福气到了。我们徐六见你生得好,看上你了,想要你。 一会儿你不要挣扎,就让他在这里把你办了,你们俩都能舒服。” “都能舒服?”一片讥嘲声中,江淮冷笑一声。 第70章 听她亲口说 “是啊, 舒服得很呐!” 李柱桀桀狞笑几声,露出一口黢黄的板牙,一下一下往外吹着寒气,他抬头向围观的几人使个眼色, 便立即有汉子上前来要按住江淮的肩膀。 江淮一直默不作声, 那发黑的指头尖儿快要碰到他右肩的衣料时, 他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 那只手便落空。 那汉子暗骂一声, 缩回手的时候却意外勾到了覆在江淮眼上的白布,便顺势一扯, 布条“簌”一下被散开,顺着他的面孔滑落下来。 纤长的睫羽下,一双狭长的星目清冽如山间的松霜。江淮冷漠地看着李柱。 那双眼是极其好看的,可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冷冽,平静,似乎窥不见生意。 李柱被这目光望着, 一瞬间竟从脚底陡然生出一股冷意,仿佛整个脊背都在发寒。周边的汉子更是没来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胆小地甚至向后退了几步。 第142章 有那么一刹那, 李柱竟生出一种错觉来, 竟觉得这眼前的少年似乎不像是什么战场下来的逃兵,反倒有一种浴血惯了的宁静平和,难道….. 不,不可能。只一下李柱就将脑袋里这荒唐想法塞了回去, 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气得面上一扑棱, 转瞬又恢复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望着江淮冷笑道:“好啊, 弄了半天居然不是个瞎子,耍咱们哥几个来着!” 他狠狠一脚又踹在徐六身上:“还磨叽什么,快上啊!第一次开荤就遇到这么好的货,美死你了,还不快上!” 那徐六被踹得一踉跄,哆哆嗦嗦抬头,江淮只平静地望着他。他立即浑身一凛垂下目光,泪水都快要被逼出来。 他犹豫着僵在那里,却又被李柱迎头一掌盖下,于是终究是颤颤巍巍地将手臂朝江淮的裤腰伸去,声线带着哭腔,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了…..对不住……”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少年的衣带,忽觉几滴黏热发腥的液体喷溅似的洒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几道快到分辨不清的白光电光火石般闪过,簌簌几下冷意,他甚至没看见少年的手什么时候有的动作,周遭原本哄闹的讥笑声便突然诡异地消失在原地。 李柱那句沙哑的“要你好看”卡在了最后一个音就戛然而止,“咚咚咚咚”四声闷响,刚好对应四具身体的沉闷倒地声。 徐六的动作一顿,表情突兀地僵在脸上半晌,立即触电般地缩回手去。 他怔怔地摸了把脸,浓烈的血腥味立即在鼻腔扑散开。他愣了半晌,定定地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少年的右手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把冷剑,剑刃闪着熠熠寒光,一串暗红的血珠凝结成线,正顺着剑锋向下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沉朽的地板上,响着清脆的滴答声。 须臾之前还得意忘形的四个汉子此时枯木一般地个个躺到在地上,相同的是,他们胸口的衣衫都被利落地划开,鲜红的皮肉卷着边儿翻开在惨白的皮肤上,隐隐露出半颗毫无生机的心脏。 徐六颤巍巍地抬起脖子,正对上少年那双冰湖般的眼,。 淮平静地看着他:“还不滚?” “滚…..我滚…..” 在林场呆了半辈子,何曾真正见过这样的场面。平时因着性子软弱取向又和别的男子不同便没少受李柱等人的欺负,一直以为李柱便已是世间最心狠手辣的恶人,谁曾想…… 谁曾想这个仙郎一般标致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杀神! 眼前这少年顶着一张玉面,弹指间取走四条人命,原来真正的杀意只需起于须臾之间。他越看这张俊白的脸,越觉得如鬼似魅,仿佛下一瞬便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自己的性命….. “鬼……鬼啊!” 岂止是滚,徐六是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跌撞出去,若说李柱几个人是恶鬼,里面那个就是尊活阎罗啊!他唯恐步子慢了一瞬就血溅当场。 就要滚出门的时候却正撞上了要往进走的晚娘,瞧见他这副失魂的样子,晚娘有些意外:“哟,什么事儿啊吓成这样?” 徐六哪里还多说得了一句,一把推开门不要命地就像山下跑去。 “杀…..杀人了啊!” 晚娘瞧着撒丫子跑远的徐六,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屋内少年独坐在床的清瘦身影,饶有兴致地挑挑眉,回身闭上了门。 “哟,好多血啊。” 她笑着走进屋,将饭篮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向江淮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脚上却踢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她低头一看,立即惊讶似的捂着嘴“哎呦!”一声。 “这不是李大哥吗,怎么躺地上了?” 晚娘脚尖轻轻踹了踹李柱直挺挺的两条腿,确定地上的人彻底死透了,掩着嘴咯咯直笑:“死了啊,死了好啊李大哥,这下可不硬要用你那脏手摸我了罢?” 她一面笑着,一面将手中药瓶搁置在江淮的手边:“小郎君,姐姐多谢你啊!帮我除掉了这些个杂碎,以后可终于没人再烦我了!” 江淮不去碰那药瓶,冷玉般的面孔上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定定地望着晚娘的眼睛:“你杀过人。” “呵,小郎君果然不是凡人,这都看得出来。” 晚娘笑嘻嘻在床边坐下,一只腿翘到另一只腿上,如实道:“不瞒你说,我那个短命鬼丈夫,就是死于我手。” “可是他该死啊!”好似提前便十足的遗憾,晚娘长长地叹了一声:“嗨,我那汉子将我从烟花巷子里赎出来,我愿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娶了我却又不信我,说什么婊子无义之类的屁话,天天盯着我,若我和哪个男人又多说了一句,回来便是一顿好打,打完了他又哭,说是太在乎我了,可哭完了下次还打!” 她顿了下,尔后抬起头望着江淮,朝某个方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小郎君,你说我不该药死他吗?” 江淮只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话。只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无声地将手中利剑收回了鞘中。 第143章 他这动作自也被晚娘收紧眼底,她也悄悄松了几分攥紧掌心的力道,望着江淮笑道:“小郎君,我一眼便知你本非凡人,我不会过问你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乱说什么。” 她似乎颇为舒坦地往后一靠:“你既帮我除了那几个臭虫,姐姐我啊,便一辈子守着那死鬼地坟,就在这荒山野岭的不走了!” 空气安静半晌。江淮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不恨他?” “恨?” “哈哈。”晚娘自嘲似的一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被藏进那轻松神情里的,都是自苦。 “我是该恨他,可是小郎君,有爱才会有恨。他欺负我,我杀了他是他活该。可是这世上除了他,又有哪个是真正在意我晚娘的人呢?” 江淮垂下了眸。 晚娘瞧他这副样子,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开口道:“小郎君,这本不干我的事,可你我毕竟相识一场,做姐姐的要提点你几句。”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可有什么天大的怨尤误会,也要听她亲口来说才好。” 江淮没抬头,可晚娘还是看见少年放在膝上的修长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她更是确定自己猜中了他心事,心中更没来由地狠狠一颤。 恍惚间她居然觉得,坐在那里为情所难的,不是那个素不相识俊俏少年,而是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他刚才听了别人骂自己水性杨花的那些啊臢话,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对。 这样看着,眼中便不觉带了些泪,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竟是出奇地温柔和缓,“你啊,就是太傻。” “听信那些人的屁话做什么?明明心中是万分在意的,却不愿亲口听她分辨一句。真是痴傻,真是活该。” “你又怎知,她没有不能言说的苦?” 她说完这句,眼前的少年便渐渐抬起头来。 那熟悉的少女这些时日便第一次出现在了眼前,心中那些不安的隐痛也随着那笑貌渐渐消减,江淮的唇颤了颤,低头握紧了拳。 第一次竟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蠢。 半晌,江淮望着她微微颔首:“多谢指点,在下明白了。” 晚娘的思绪也渐渐回笼,看清了眼前人原是那一身战甲的清冷少年,便有些自嘲地笑道:“你明白也好,可惜我那丈夫却是永远没有明白的那一日了。” 门外马匹声有些急促地嘶鸣一声,晚娘这才想起什么,站起身望着门外道:“小郎君,接应你的人来了。” 江淮点头,抖了抖衣摆,利落地从床榻上下来,站到了地上。 他这一站,晚娘才惊觉他原来生得这样高,银白战甲寒光熠熠,腰间佩剑凛然,打眼看着便不是凡人,想起李柱那几个欺辱他的蠢物,只觉得更加荒唐—— 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他们怎么敢的啊…… “晚娘,你若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京城,那里会有人为你养老。” 晚娘一愣,表情在面上定了一晌,随即却是释然般的一笑。 “不了,多谢小郎君。” 她看向窗外,目光远远望向幽幽的荒山,那是埋葬她亡夫孤魂的地方。 “我那死鬼男人还在这里,我就出不了这山,他也休想先投胎拜托了我,我们俩啊——” 晚娘笑着叹一口气:“就是要互相折磨到死才好。” 门外,刘宁果然已牵马侯在了那里,见江淮迎面走出来,披风在他银白的战甲之后招展,恍然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威风凛凛一把长枪横扫鞑靼的杀神少年。 他立即整肃地一抱拳:“少将军!” 身后的雪灵駒时隔数月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主人,兴奋地使劲儿扬蹄长嘶。 江淮走过去,安抚地摸着雪灵的毛发,刘宁立即附上前来,将帅印交到他手上:“少将军,这虎符已差人从京城送来,咱们集结人马,不久后便能向徐青发难,一雪前耻!” “只是……”他突然想起了林若雪将虎符送到他手上时的叮嘱,面色变得为难,想着要不要按照叮嘱骗他说她人在江南切莫担心。 于是叹了口气,苦着脸吞吐道:“只是,林姑娘她已回去了……” 话没说完却被打断。 日光之下,银甲的少年翻身上马,只冷冷地看他一眼逼他把剩下的谎话咽回了肚里。 “闭嘴。” 少年挥鞭一声打马而去。 他的阿雪,去也好留也罢,都轮不到别人在这里言说一二。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好商好量的好性子,就算她当真抛下他另跟他人了又能如何?刀尖下抢命数的事情都不知做过多少,无论她在哪里,身边是谁,他都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 找到她,然后抢回来。 有一人拦他那就杀一人,有一城人拦他那就屠一城。 第71章 不行,你太丑了 白帝城靠水, 清晨的空气中便飘着冥冥一层薄雾。一辆十分不显眼的马车在靠近林雾这边的小路上跑得很急。 这是出城返京的路。 第144章 双喜在前面赶车,林若雪便静静地坐在车里,手指却总无意识地抚上腕间那只羊脂玉镯。 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小动作,这么长时日来, 每每遇到棘手之事心绪不宁, 手指便总有意无意地搭在上面, 指腹缓缓摩挲着一方莹润, 仿佛能换得稍许心安。 这镯子便是当初山顶第一次相拥亲吻后, 江淮亲手所赠的那只,原来一直不愿戴, 却又特意在来之前翻开了妆奁,郑重地戴在了腕上。 想来也是唏嘘。 当初情窦初开,不愿多戴,只因少女脸皮子薄,看到这镯子便思及在山上的那晚,难免脸红心跳;而如今踏上凶程, 却不得不将它牢牢套在腕上,只贪图那一点触在皮肤上的莹润触感,像是少年又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便能在午夜梦魇时求个心神安宁。 林若雪的指腹无意识地就摩挲着腕上那一点清凉, 眉心却微蹙,她觉着有点怪。 这一路有些过于顺利了。 她这样想着,便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虽是坐在车里,却着实的眼观鼻鼻观心, 后背紧紧贴着车壁, 耳朵时刻捕捉着车外的动静,一丝也不敢松弛。 快到城楼门口的时候, 大概是晨起做生意的小贩也要进城卖货了,两旁的道上也渐渐响起了马蹄声车轮声。 双喜也没察觉到什么,挥着鞭子只顾让车往前跑。 可林若雪却渐渐觉得不对。 一是年近岁末,哪怕是商家也大多不会像之前那样起早贪黑,就算真要起早贪黑做生意,也不用跑得这样急;二是这动静由远及近,虽不算响,可若是仔细听,便听得出是整齐有致,绝不像是普通商贩那样繁杂无序。 随着周围的动静越来越大,马蹄踏地的声色震得堆积在地面的落叶都开始颤动,林若雪下意识便渐渐攥紧了手掌。 难道是…… 当一路人马终于追上他们将他们的马车,将他们无声地包围住时,林若雪便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双喜被迫紧急地勒住了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嘶鸣,双喜抬头望着近在眼前的门楼上一个大大的牌匾就写着“白帝城”三个字,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 城门明明都近在眼前了,就在即将出城的关恰,他们被拦了下来。 紧急的刹车让车身更是猛得一震,林若雪被车坐颠得半个身子弹起来又“怦”一下撞到背后的车壁上,一阵酸痛瞬间就顺着一根根脊骨由外向内蔓延。 她手指扣着窗缘身子才堪堪稳住,林若雪深吸了口气,车外已渐渐响起嘈杂之声。 本来起得早也没吃饭,下车时动作就有些勉强,废了挺大劲儿才站到了地上,就见他们的车已被几溜高坐在马上的兵士围了个严实。 林若雪瞧着他们,见这些人都蒙着半个脸,身上穿的也是花花绿绿的,并非是中原兵将的寻常打扮,一看便知是鞑靼的人马。 说来也怪,她们跑了快一路了,按理说这群人想要追上,完全是易如反掌的事,可他们偏偏早不追晚不追,就在她们即将出城的时候一下子涌上来,好像故意溜着自己玩儿似的,偏要在人希望最大时来一出瓮中捉鳖猛地浇灭她的希冀。 倒是逐渐品出几分存心戏弄的味道来,林若雪看着这架势,不由得眼皮一跳,便将来捉她们的人真实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徐青,你他奶奶的……. 察觉到她下了车,双喜眼神飞快地向后一瞟,猛得几步向后退来,倏一下拔出剑,将林若雪护在自己身后。 见这架势,哪里是拔刀就有用的?林若雪无奈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缓缓将那高举在前头的剑压了下去,又似不经意地附在双喜耳边,轻声提醒道:“快走。” 双喜一愣,转头惊异地看向她,不可置信道:“姑娘,我怎能抛下你一个……” “快走,他们不会拿我怎样。”林若雪又使劲儿抓了一下他的小臂,转过头却向另一边大声笑道:“徐青,别装神弄鬼了,快现身吧!” 城门的那头弥漫着厚厚一层雾气,远远地只觉朦胧一片,有东西藏在里面也都化成一片依稀,并看不出什么。 可林若雪话音落下,那雾中竟响起了缓缓的马蹄声。 青衣劲装的男子就坐在马上,从雾深处缓缓打马向她们走来。 马蹄声渐止,一人一马便停在了他们面前,一张麦色的青年男子的脸便在雾气中逐渐清晰起来。 居高临下地审视了眼前的两人许久,最后便满意地将目光落到林若雪的面上,嗤笑一声道:“林姑娘还是这样聪颖,一猜便又猜准了在下的名字呢。” 林若雪毫不避讳地回望向他,看他一身打扮也早不是大乾的装束,心想这人果然投了敌,可投敌了也改不了他那差劲儿的衣品,穿得难看死了,只觉着越发嫌弃,便不客气道:“徐都督过奖了,无需多聪颖,只是这世上本没几个人向您这样无聊罢了。” 徐青打量她半晌,倒也没生气,只饶有兴致地挑眉笑笑:“牙尖嘴利。”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说了林若雪便觉得头皮发麻,几根骨头忍不住一阵抽搐。 徐青这人也并非是面目丑陋,甚至细看的话还品得出几分清秀。只是他生得浓眉大眼,原本是很周正端方的长相,却偏偏是个阴毒放浪的性子,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十分违和的割裂之感。 第145章 再加上林若雪向来吃得好,见惯了江淮那样的仙品,再见徐青方才那自以为邪气的一笑,只觉得胃里为数不多的内容物都在翻腾。 她这样想着,徐青却已经移开了目光,落在一旁拿着剑时刻提防着他的双喜身上。 双喜原只是个守城的小兵,本没受过什么专业的训练,再加上第一次应对这样紧急的场面,举着剑的手都有些不稳,只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高坐马上的徐青,一副时刻准备上去拼命的模样。 没什么本事,却徒有一腔刚烈,这在徐青眼中便如个笑话一般。 徐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望向他颤颤巍巍握着剑的那只手,便了然似的轻蔑一笑:“没怎么拿过剑吧,小兄弟?” 原本便对自己的身份和出身很是在意,徐青这句嘲讽便是直直地刺进了他心里。那埋在心底的自尊心便如同被重物拖着似的猛地被扯了一下,可也就一下,双喜面色一抖又恢复了之前的凛然,手中的剑只攥得更紧。 他望着徐青冷笑道:“我再不济,也强过你这叛国的贼子,你若敢伤姑娘一根毫毛,我还是要同你拼命!” 林若雪听他话里这样尖利,心中便生出些不安,是以安抚地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唯恐言语刺激下徐青再对他动手。 徐青将她的动作收于眼底,颇觉有趣地一笑:“一个小卒子也要这么护着?” “啧,你,小屁孩——” 徐青朝双喜杨扬下巴,“别要打要杀的了,回去给你们少将军送信去,跟他说他心尖儿尖儿上的人——” 他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若雪一眼。 “现在可在我手上呢。” * 双喜最终是在他的威逼下推去给江淮送信。 但其实林若雪觉得,就算没人去通知,到时候她久久未归的消息从京都传来,谁也都能猜得出是谁掳走了她。 再怎么品,也只能品出些戏谑挑衅的意图来。 她坐在去往都督府的马车上,瞧着那个坐在对面,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人,十分嫌弃地白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向窗外随车身缓缓移动的流景。 人长得这样草率,弯弯肠子却七拐八拐花里胡哨的,实在惹人厌烦!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 江淮还活着,并且还有来营救她出去的能力。 不知是为了时刻盯着防她逃跑还是怎的,徐青一个大男人有马不骑,非要和林若雪这样面对面坐着。察觉到对面少女嫌弃撇开目光的动作,他挑眉笑道:“就这样见不得我?” 林若雪实在懒得搭理他,只兀自盯着窗外一排排向后退去的树木,心里直翻了好几个白眼。 她看不见他,可那不讨喜的音色还在对面响着:“林姑娘也莫要怪我,我原本也不愿这样对你,可奈何你们两口子行为实在不光彩,滑得跟泥鳅似的各个想从我眼皮子底下逃了,这才不得已为之,还请姑娘见谅。” 呵呵。林若雪在心中嗤笑两声,本不愿理他,只是实在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人都抓了还要在这里废话。 便也没客气,转过头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徐都督说别人不光彩,自己叛国就很光彩么?”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求功求名,本该不拘一格。” 不知是不是被人骂惯了脸皮实在厚了,徐青并没有被这句话刺得恼怒,只笑着回林若雪,林若雪冷冷看他一眼便也移开眼去。 林若雪自然不知,这些话这么多年他早听得耳根子都生茧了,那些当初这样骂他的,也都被自己想方设法送进牢狱,重刑家身,皮鞭,铁棍,竹签钻手指,最后各个都改了口。也有硬骨头像江淮那样的侥幸在他手下逃脱,现在不也沦落得像丧家之犬一般—— 想到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少年在自己手下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便更加来了兴致,目光久久地胶凝在对面少女露出领口的一段雪颈之上。 他不动声色地笑笑,说出的话却一如既往地厚颜无耻:“原先江淮那小子天生贵胄,你跟着他便还有几分可能。但如今他生死都难料,而我却在这里如鱼得水——”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下,刻意拉长了尾音,缓缓地道:“林姑娘便不如,跟了我罢。” 想也懒得去想这些屁话,林若雪直截了当:“不行。” 徐青“哦?”了声,似是真的疑惑似的,开口问道:“为何?” 对面的少女不耐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淡淡地转过目光,望着他认真道: “你太丑了。” 第72章 你自己比比呢? “…….” 饶是脸皮再厚, 徐青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半僵在脸上,牙关深处甚至隐隐响起搓磨声。 要说不在意是假的,他徐青能走到今天这步, 正是因为对别人的看法说辞过于在意, 在师门时便事事要争第一, 不是第一将第一干掉自己也就成了第一。再后来被逐出师门, 哪怕叛国为人所不齿, 也要高握住权柄,封住所有人的嘴, 绝不屈居于人下。 这样的人,哪怕每日的穿衣打扮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即使都是一水的青色衣衫,每日袖口上的云纹样式也都是不同的,更别说他今日专门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领口….. 第146章 徐青的面色在林若雪淡然的目光中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林若雪看见他还要假装镇静地摸摸下巴,繁复云纹袖口下的拳头紧握着微微颤了颤,她心中好笑到都快压不住想要勾起的唇角—— 她其实已经很委婉了, 她都没明说, 再华丽的衣饰也挡不住原生面貌的不足,本就生得黑,还穿一身青跟个绿毛龟似的,这人的审美品味在她眼里简直是个屁。 努力努力白努力, 林若雪在心中暗哂。 “丑…….?” 徐青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 声音里都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可那极力想维持住的笑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敢问林姑娘眼里, 在下就差你那小郎君那样多吗?”他皮笑肉不笑得过于勉强了,倒连眼底闪出的戾气都压去几分,只是指节敲膝一下快似一下的频率出卖了身体的主人并非是心无波澜。 林若雪一直瞧着窗外,也就没留意到对方的神色,再转头看过来时的眼神只透了几分古怪。 她有些莫名其妙:“你自己比比呢?” “…….” 好好好。徐青咬着牙狠狠吸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那句云淡风轻的话炸开了他心中多少逆鳞。 这么些年,他为何从京都第一沦落至此,不就是全因一个“比”字么!比不过别人,那就杀了别人,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逻辑。 眼前的少女只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徐青微收敛下颌,慢慢眯起了眼,勉强遮掩住眼中的不善。 而林若雪将他这副模样瞧进眼底,没作多留,就将目光淡淡瞥向窗外。 她指尖又下意识搭在左腕那只莹白的玉镯上,微凉的触感透过指腹一层层蔓延开,却逐渐品出几分唏嘘来。 徐青这样彻头彻尾的坏人,竟是对外人的目光和评价这样在意的,而江淮那样行正道的男儿郎,却时常行事无拘任人评说。 可是既行的是坏事,又为何会在意?既然在意,又为何要行坏事? 林若雪支起下巴,有些不解。又或许是,正因为他过于在意外界的毁誉,总想着事事登顶压人一头,最后才走向歧途贼船难下。 徐青此人,若是行正道,明明也有大好的前途,可偏偏就是想不通啊….林若雪越想越觉得感慨,不禁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别人的看法又算得了什么?凡事啊,还是要自求圆满才好。 对面坐着的徐青则是自打她转过脸时便一直静静打量着她,最后目光落在林若雪那正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玉镯的指尖上,眼中瞬间便闪出几分嘲讽: “这镯子是江淮那小子送你的?” 林若雪原本神游天外,猛得听见他阴阳怪气的一句,吓了一跳。 转过头来望着他,见那人一副了然于心似笑非笑的模样,先是怔了怔,反应过来便立即用另只手将腕上的镯子遮住,警惕道:“是又如何?” 徐青抬头重新望向她,见少女一副防鬼一般的提防模样,从鼻孔中轻嗤一声:“你就这么稀罕?” 林若雪眼神透出几分古怪,一只手紧紧护着玉镯唯恐这人又起什么歹心,两只杏目更是胶凝在对方那一张黑脸上时刻留意着他的神情动作。徐青此人有多变态她是清楚的,若没了这只镯子,她晚上睡觉都要梦魇! 徐青安静地盯了她半晌,未闻回应,最后便将目光收回到自己手旁的剑上,剑鞘点缀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日光一照便泛出七彩的光辉,比那只破玉镯不知值钱多少。 这才觉着心底稍许安定些,他冷冷地一扯嘴角,笑道:“慌什么?我又不是要抢这些他哄你玩儿的破玩意儿。” 他轻柔摩挲着光滑精致的剑柄,眼底却冷光一闪:“我要的是他的命。” 至于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蠢丫头……他余光望见那只紧紧搭在腕上的白生生的手,眯眼在心底冷笑一声。 早晚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 * 林若雪如今算是半个阶下囚,徐青给她安排的住处自然不会太好,只是似乎出于某种微妙的关照,似乎也算不上太差。 徐青在两国交界的这一片混得如鱼得水,偌大一个都督府处处奇珍异宝花鸟雕饰竟比当初的安平侯府还要阔气。林若雪被一个丫鬟引着,踩着玉石铺就的地面一路走到自己的住处。 下人帮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潢朴素的卧房,不算华丽却也算宽敞,房间里整洁明亮,窗台的花瓶里甚至还插着几只新剪的绿竹。 林若雪大致朝房间扫了一眼,庆幸徐青偶尔还愿意做个人的同时,心中也幽幽地叹了声—— 天知道自己要在这个看似体面的牢笼里被锁多久! 她刚在窗边的案前坐下,两名穿着下人服饰的少女便走进来,一个手中提着壶,另一个双手奉着茶碗,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似是再度确认门窗都已关好,才缓缓走到林若雪近前。 “见过林姑娘,奴婢采星、采月奉都督之命来伺候姑娘,问林姑娘安。” 两个黄衫少女言辞很是客气,先是规规矩矩地朝她行了礼,尔后才起身到她身边为她添茶送水,这架势,倒仿佛对待的并不是被软禁在此的人质,而是一位真正的客人那样。 第147章 林若雪望着两人熟稔的动作,几分警惕地蹙紧了眉。 呵呵。她瞧着两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不禁冷笑:说得好听,奉你们都督之命来伺候是假,在这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才是真吧! 她暗自打量着,采星却已经双手捧着茶奉到了她的面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模样,笑起来时脸上的婴儿肥还跟着颤了颤:“都督说了,姑娘是贵客,让我们好生伺候着呢!”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少女应是采月,五官秀挺,身量瘦高,竟比旁的采星看着高一大截儿,看着也稳重些,见林若雪犹自盯着那盏茶不动,便知她仍心中警惕,当下便笑着接过那盏茶,笑道:“林姑娘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里呢,舟车劳顿一天也该累了,咱们便先出去,别在这杵着给姑娘添乱了。” 她向采星使了个眼色,将茶碗和各种用品帮林若雪在房中安置好,出门前向林若雪行了一礼,拉过采星便出去了。 雕花的木门在林若雪身后“吱呀”一声闭拢。 林若雪在门合上的瞬间回过头,再次确定两人已经走远门前寂静无声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从座位上弹射而起,飞快地跑到床边踢掉两只底儿都快要磨穿的绣花鞋,身体卯足劲儿,向后一倒—— 林若雪四仰八叉地瘫在了床上。 喵的,这一路可累死老娘了! 她娘的,谁说京都人美物博来着?!她好好的在江南水乡安逸呆着不好么,来京都三年半,竟没遇到一个正常男的! 江淮,冷酷无情的利剑,天性霸道,能动手的事儿绝不多说一句;王洛,为人仗义,为兄弟两肋插刀,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想撬兄弟墙角;万麒,被家里养废的偏执狂、嫉妒狂;徐青,狼子野心不必多说,变态中的变态。 林若雪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们京都还真是不养闲人哈。 不过如今人被囚于敌手,她作为用来威胁江淮的人质,不到危机时刻,徐青应该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双喜已赶往江家军处报信,所以她如今做的除了吃好喝好之外,便是假装乖顺,让徐青放下戒心,再找机会递出消息,通知江淮他们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嗯,吃好喝好睡好。林若雪暂时认同了自己的逻辑,又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身体向右一翻打了个滚儿。 谁知,手刚触到脑下的枕头旁,就觉手腕处的皮肤像咯到什么似的陡地一凉! 林若雪正欲打哈欠的神情一顿。 她动了动手腕,再次确定了自己手肘的的确确是彭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床的硬东西时,她猛地抬起手,将那东西从枕下抽出,举在头顶端详—— 白色的玉牌底纹竟是大乾军队特有的兽云图腾,翻过来一看,背面竟是刻着陡大明显的一个“江”字! 是江家军的令牌!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徐青给她准备的卧房中?! 难道这都督府中还安插有江家军的人? 林若雪呼吸一滞,捂着嘴以防自己发出惊叫声,她环顾一周,匆忙就要将令牌揣进自己身侧,可还不待她解开外衫,原本紧闭的木门却无声地被人打开….. 眼见来不及,林若雪手一挥便将令牌扔到床下,可那令牌触地的”咚”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屋内实在难以忽略。门已经彻底大开,林若雪抿紧唇,做好了风雨欲来的准备—— 江家军的人在徐青府中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她都不敢想。 端着热水的采月却已经走了进来。 林若雪紧紧盯着她,将身子坐直,极力控制着身体的抖,要将身后落在地上的令牌挡个完全。 今日不管是谁,她只知道,这东西绝不能落在徐青手上。 采月似乎并没有感觉出她的古怪,只神色一如往常地放下铜盆,将两边的窗棂合上,防着再往屋里灌风。 她淡淡看了一眼坐在床上正死死盯着她的林若雪,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站在林若雪对面,忽然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在林若雪逐渐惊异的目光中,黄色的侍女服从身上滑落,露出了贴身的黑色劲装。 林若雪望着她行云流水一套动作,逐渐不解,犹豫开口道:“你…..” 采月却已将披散的头发都堆了上去,挽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在林若雪惊疑的神色中,她俯身蹲下,手掌按在了林若雪颤抖的手腕上: “您受惊了,少夫人。” “你究竟是……?” “我是丁木,刘军师派我来接应您。” 第73章 女装侍卫? 丁…….丁木? 这两个字入耳的时候, 便震得林若雪面上一扑棱。 她眨巴眼睛看了半天,脑中却是电光火石飞速运转,努力搜索和这两个字相关联的人物。 可再怎么想,出现的也还是冰雪封门的虞城内, 那个被江淮轻易就提溜起脖子, 拎着热水, 瞧她一眼都要脸红半天的小男童…… 而眼前的“少女”采月, 一身黑色劲装, 个头比印象中那个小童窜高不少,清秀的面目上眉眼俊越, 立体的五官上还附着一层依稀渐成的薄薄英气。 第148章 林若雪几许怔忪盯着对方,他乌黑明亮的瞳仁中倒影着那个端坐在床茫茫然的自己,终于在心中再次确定了——数月时日,当初那个忸怩可爱的小侍从,几经风云动荡的洗礼,如今竟也能独当一面, 出落成眼前这个高挑俊俏的小郎君了。 甚至还能毫无违和地女装。 女装还瞧得出几许漂亮。 林若雪兀自按了按额头,强力压住心中的微妙,同时又不得不感慨于刘宁刘军师布局的缜密玄妙。 徐青何等谨慎阴毒之人, 如何会不时刻盯着府中人丁的异常动向, 只是遇上当初京城那个“小神算子”刘宁,竟还是棋差一招。江淮这样利落的性子,徐青怕是万万想不到,他手下的人为了潜入他府邸竟能男扮女装。 林若雪僵直的后背放松了几分, 她望着丁木轻轻舒了口气:“难得你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那你…….” “扑哧”! 林若雪的话头突然停住,丁木疑惑抬眼, 却见对面的少女忽然盯着自己身上某处笑开。他心中不解,顺着林若雪目光去看,发现对方的眼光竟停留在自己的鞋面上。 丁木低头一看,脸上竟也瞬间红了。 “这个……”丁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蜷回鞋尖那只突兀冒出来的大脚趾,努力将鞋面上那个被脚趾顶开的大洞往衣摆底下藏。 “这些天长高了些,让姑娘您见笑……”在林若雪藏不住笑意的目光中,丁木低下头讪讪笑起来,面上也渐渐开始发烫。 救命啊,对面可是当初那个自己看一眼都要呆住的仙女姐姐!好不容易在美女姐姐面前表现一回自己的威风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怎么会出现大拇指顶破鞋面这种事啊! 他越想面上越红,之前神情里强持着的冷静冷酷的模样也撑不住了,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个缝儿自己能跳进去才好。 “无妨。” 他兀自低着头,竟没注意自己右脚前何时蹲了个人! 林若雪趁刚才他羞赦出神时,竟不知何时从枕头上拆下一段丝线,用牙咬断了打了个结,穿进了从贴身荷包里抽出来的绣花针中。 “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会儿要行夜路的,怎能让你穿着破鞋走出去?”林若雪俯身就蹲在丁木脚边,正利落地一针一线在那个被他顶出的破洞上缝补着。 丁木望着脚边那个圆润的头顶,宽广袖口下露出几根葱白的指头尖儿,正捏着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指法熟练地在自己那只破旧鞋面上细致缝补。莹白清凉的指腹还时不时触碰一下自己那根藏在鞋面里的脚趾,脚趾在少女无意的触摸下猛得一缩—— 一阵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入鼻,不知何时呆愣住的丁木一下子回过神来! “姑…..不….少夫人,万万不可!” 思绪猛一下回笼,丁木都惊呆了,天知道就方才那短短一瞬自己脑中闪过了些什么。这可是江淮那个杀神的心上人啊,他几条命敢叫她给自己补鞋啊!他连忙蹲下想要撤回右脚:“少夫人什么身份,丁木怎配被少夫人伺…….” “闭嘴。” 林若雪一下抓住他想要后撤的脚腕,懒得同他废话:“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忌讳这些?” 她头也不抬,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只愈发快了:“你是来救我的,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原是该好好感激你的,却只能为你做这些。”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原本被顶出的破洞已在少女灵巧的指法下施施然填满,林若雪面朝他站了起来,收起针,问他:“我们如何出去?” 丁木倏然回过神,身子一颤,急忙答道:“回少夫人,我今夜便出府,刘军师早在城中布下可用的人手,我明日去召了他们,第二夜子时,我们便在这间院子的东墙之后等着少夫人。” 林若雪顺着窗棂望去,丁木所说的东墙便是院落后方那一片不起眼的花墙,花墙之后,便是明日丁木要来带人接应她的地方。 林若雪点点头:“好,我知晓了。但若是明日子时我没有按约出现在花墙下,请你马上带人撤走,不要停留。” 林若雪明白,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徐青心思缜密,若是真被他瞧出破绽识破了计划,丁木若还依旧苦等,那岂不是瓮中捉鳖? 何况她也总有直觉,这事情,并非会如他们所想的那般顺利…… 丁木却不愿意了,听她这样说,难道是要让自己见着形势不对就抛下她逃走?他蹙起眉:“这自然不可,丁木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如何能弃夫人于…….” “听话。” 他的话头突然止住,袖间一凉,自己竟被林若雪握紧了手臂,他抬眸,少女一双浅色的眸子深深望着他:“你不了解徐青,他并非什么蠢笨之人,答应我,明日我若没能按时以赴,你们即刻撤离,你年纪轻,我不能看着你命丧于此。” 少女的嗓音很轻,在这浓稠的夜色中却一字一句在他的耳鼓膜敲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少夫人身上有一层光,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隐约觉得,那是他最崇拜的少将军江淮身上也不曾有的。 他自小长在军中,见惯的都是奉行弱肉强食那套准则的糙汉子,纵有江淮治军严谨护着自己,他也尚且不明,这层如薄纱隐雾般轻拂过他心头的是人间的哪一重,竟是久见的威压恐惧之外,更能叫他心甘情愿趋之若鹜想要为之卖命的事物—— 第149章 又活了许多年他才明白,这种力量唤做慈悲。 他也就逐渐明白,当初横扫鞑靼的杀神少将军,为何踏遍北境,也要给眼前温柔恬静的少女,寄一片红叶。 若换做是他,也要想尽办法,叫她心安的。 丁木喉间滚动一下,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只对着林若雪又深深一拜,方踩着才被她亲手缝补好的鞋,翻墙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前一晚送走丁木,心绪却久久宁静不下来,后半夜的林若雪在床上翻腾了不知几个时辰,右手牢牢握住左腕上那只羊脂玉镯才勉强合上眼。 东方既白的时候,林若雪已端坐在妆镜前。 镜中本就是一张苍白到过分的面容,原本丰润的两颊在这些天的颠簸中也薄消了下去,唯独眼下的两片乌青倒是浓得骇人。 林若雪望着对面那个疲惫到有些单薄的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明日是她的生辰。 回想江家出事的这些天,日子竟过得如此之快。她送走皇后,送走侯爷侯夫人和母亲,安顿好兄长,远赴边陲来寻江淮,不知不觉中,竟也到了这个时候。而自己如今,竟要在这样的牢笼之中,以半个阶下囚的身份,迎来自己的十八岁。 羊脂玉镯的莹润色泽映在眼中,在尚且不明朗的房间里透着微微的光,林若雪瞧着手腕微微出神。 好在千难万难,如今至少有一点可以明朗,那就是江淮还活着,并加以休沐,或有能力来救她,只是…… 她想起自己在信里信外千万嘱咐刘宁的话,或许如今在心中,自己还只是一个躲在金陵,甚至急于和他划清界限的人吧….. 若他有日知道了真相,以那个人的脾气,怕是要发一场大火吧,思及此,林若雪竟无意中勾起唇角;可若是他还不知道,误以为自己就是那样薄情寡义的女子,会怪她么…… 方噙起的一抹笑像是一阵雾气似的又渐渐淡去,林若雪抬头,望着天空中几片半明半昧的云出神,心底竟涌出一点难以言明的酸涩。 若这才是真实的我,江淮,你明日,还会祝我生辰安康么。 她望着镜中几分憔悴的面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将素银的珠钗插进发髻。 她心道,林若雪,你如今可是身处虎狼之穴,现在可不是你伤春悲秋的时候!前头还有不知几场硬仗等着你来打,徐青可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呢,既选了这条路,那就不能回头。 林若雪又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襟,将眉目间那点最后的愁容敛去,挺直了脊背,迈步向房门走去。 果然,脚步才到门边,两扇雕花的木门便在她面前徐徐打开,早有人侯在门外等着自己。 来人自然不是“采月”,可竟也不是采星,昨日那个小年纪颇有几分娇憨的小侍女倒还让她印象深刻,然她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林若雪自然也未太在意,只一挑眉,望着不远处提灯的面生侍女,笑道:“徐都督也真是热情,这样早就劳烦你们在此等着我了,实在是客气。” 那侍女原本低眉敛目,听她这样说,倒也微微抬起头,笑着回道:“这是自然,大人吩咐过,姑娘是贵客,要好生招待。 只是总有歹人生出妄心竟想劫走姑娘您,昨夜里才被抓住,正在湖边审问呢,大人特意让奴婢来邀您去看,商议着如何惩处呢。” ?什么? “啪嗒”一声,那字句入耳,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刺进,刺得林若雪的心瞬间猛得一缩,眉眼陡然凌厉望向她。 她袖下的手倏地攥紧了,只死死盯着说话的人,像一盆冷水从头顶彻然浇到脚底—— 丁木! 第74章 抓不到便要亲手毁了 徐青的这座都督府, 府如其人,一应规格都要秉着一个华丽的“华”字。连着府中的亭台水榭各个都是由匠人精心雕饰,装修都快赶上京城的安平侯府了。 林若雪跟着侍女一路来到府中的一片湖旁,打眼去瞧路过的一片刻意的琳琅, 忍不住在心中冷嗤: 好一个大言不惭之人, 身为叛臣还是改不了那虚荣招摇的毛病, 唯恐别人不知他靠卖国得来多大好处似的!呸! 她一面生气, 心中却还是忧心着丁木的下落, 按理说,跟着江淮这么些年的丁木, 原不至于在行动伊始就叫人识破逮了去,可是若被抓到的不是丁木,那又会是谁呢? 林若雪停在湖边,原本发白的面色更染上一层寂冷,只紧紧望向不远处的廊亭。 她了然,那亭中正悠然高坐着的, 就是约她来此地的人。 侍女退到一侧,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若雪望着那亭中施施然坐在椅上的人影,扑朔的晨雾将那轮廓映出几分依稀, 她在原地冷笑了声, 径直朝那人影走去。 “林二姑娘可真是难请呢,我在这坐了许久才见姑娘大驾,姑娘再不来,我怕有人就快撑不住了呢。” 人还没到, 那阴阳怪气的音色就顺着雾气飘来, 随着林若雪脚步渐近,徐青那张深麦色的脸也在雾中愈发清晰, 她走近廊亭,彻底看清那副似笑非笑的眉眼。 第150章 徐青今日倒是难得地抛弃了一往的花里胡哨俗气品味,着一身素青色的薄氅,一条腿屈起撑着手肘,笑眯眯地打量着林若雪,右手间还一下下地向上抛着块什么物件儿。 “林姑娘,坐。”他伸手朝对面的圆凳一指,言语倒很是客气,“林姑娘可真是不给徐某面子,让徐某在此等了这样久才见到姑娘尊容。” “久?”林若雪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她不是一早就来了,这人又在这里矫情个什么劲儿? 倒也懒得计较这么多,林若雪抬头和他静静相视,直接道:“人呢?” 谁要在这里和他废话啊,她关心的是小丁木呢? “急什么?先尝尝我新得来的凤丛。” 徐青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放下原本在手中抛玩儿的物件,端着茶壶亲自为她沏了一盏。 他用手背将茶盏向林若雪这边推,强调里还藏了几分委屈似的:“林姑娘总是这样不待见我,对徐某是半分耐心也没有,嗨!” 可他收回手的瞬间,林若雪的目光却徒得停滞住了! 她瞳孔猛得一缩,眼光只死死钉在桌上徐青方才一直抛玩的物件儿上面,一眼就认出了那物件儿——那桌上端放着的白玉令牌,可不就是昨夜丁木亲自交与她的那只?! 江家军的令牌,她昨晚明明万般小心地藏在贴身的里衣内侧,怎么会出现在徐青手中! 林若雪眼皮一跳,下意识就向自己腰腹的地方摸去。 果不其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除了皮肉,哪有藏着什么别的物件儿? 难道昨夜,有人趁她睡熟,扒开了她的里衣从中掏出…… 林若雪抬起头,冷寂的目光里藏不住地有几分颤抖,可也就一瞬,那些破碎的情绪就被轻易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坚冰般的眸色,谁也无法轻易从中寻到些破绽。 她抬眸,正对上徐青那双得意洋洋的神情,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发怒泄愤一般,话里轻挑之色愈显: “怎么?林姑娘脸色这样差,难道是贴身的东西丢了?” 林若雪静漠地盯着他半晌,最终报以一声轻嗤: “没什么,一块令牌而已,徐都督喜欢就拿着。人在哪里?” “…….”似乎是没看到丝毫预料中的反应,对方的平静让徐青几乎不敢相信。 他深吸了口气,身子又向林若雪凑近了些,仔细地盯着她,唯恐对方漏听一个字似的继续激道:“林姑娘,深更半夜,贴身的物件儿落到了我一个外男手中把玩儿—— 你对我就一点微词也无?” 林若雪也直直地盯着他,也不躲。 过一会儿,方听她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是挺下贱的,但也不算很叫人意外,毕竟你一直这样下贱。徐青,人呢?” “……..” “你说谁下贱?” 徐青的面色转瞬变得铁青,连带着声调里向来的阴阳怪气也没了,一双狠戾的眼只阴沉地盯着林若雪。 林若雪望着对方面色不善的模样,竟然没忍住嗤笑了声。 这人就这点气量,明明是他自己激怒在先,被还击了却这样玩不起,身居高位了却还是小肚鸡肠到被骂一句就破防,难怪江淮一直瞧不上他。 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底气,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杀神般的少年冷峻的眉眼,在这一瞬间,面对这样□□的威胁,林若雪却当真生出一股无畏来,只轻蔑地一挑眉,显然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下不下贱徐都督心中有数。今日我落你手,算林若雪命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若身死,还请徐都督最后发点善心,做个人,将你抓的人放了,他年纪小,不懂这些,留他一命,也是给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德行多添一笔。” “虽然说徐都督卖国求荣已经是缺了大德了,但毕竟也是一条人命,杯水车薪也好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这样说来似乎十八层地狱早就为都督留了空位了,但没办法,都督您也别怨天尤人,谁叫您确实缺德又下贱呢?” “…….” “林若雪,不想死、就闭嘴。”他说这话时声线已带着隐隐的抖。 “闭嘴可以,把人带来我看看?” “……..” “好好好——”似是怒极反笑,徐青竟在原地拍着手连连叫了三声好。 “林姑娘这样伶牙俐齿,真不怕我今日就当场杀了你?” “杀了我可以,得先让我看看你抓到的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呵呵。”徐青望着对方那张淡漠的脸,倒真像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只让他更加想起了总作一副冷寂样子的江淮,眼中的毒辣就更加闪烁。 “啪啪啪!”他站起身,面朝着亭外的方向猛拍三下手,有下人的脚步声应声而动。 他笑望向林若雪:“姑娘骂了半天,也该累了,下面就由我表演给姑娘看吧!” 他鼻中哼了声,转过身,几个下人立即上前将林若雪围住,半推半请地朝湖边走。 林若雪被推搡着往前走,远远就瞧见湖边的两个下人,似乎合力提着团什么东西…… 第151章 待她在跟前站定,只听“啪”一声,两个抬着“东西”的下人齐齐放手,没了支撑,那一团立即就软绵绵地歪倒在地上,像是一坨血色的豆腐,湿答答地趴伏在地,隐约还发出一阵嘶哑的音色。 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林若雪捂住口鼻,定睛看去,立即被震得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就是一个浑身淌着脓血,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全然没了人样的女子! 林若雪惊呼一声,本能地要向后退,那血色的肉里却忽然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倏一下拽住了她曳地的裙角,喉咙里依稀还发着嘶哑浑浊的乞求声: “姑娘,救我——” 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一瞬间,血腥之气混着眼前女子的惨状,纠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直冲林若雪的头顶。 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极力压住声线里的抖,寒声道:“抬起头!” 这边徐青却似乎对林若雪的反应很满意,脸上也终于重挂上抹快慰的笑容。他施施然走到那女子身旁,毫不留情一脚踹到她扯住林若雪裙摆的那只手上。 那女子吃痛,闷哼一声缩回手臂,整个人像块死肉一般重新瘫回地上,徐青嘴角的笑容却愈甚:“几个胆子敢同林姑娘拉拉扯扯?昨日你半夜偷了林姑娘贴身的令牌落到此般境地,还不知吸取教训?” ?她偷了令牌? 林若雪听到这句,瞳孔猛地一缩,朝地上的人看去。 徐青言语间却越发自得,甚至有几分邀功的意味:“林姑娘,她将令牌交与我第一时间我就将人扣下了,我可是帮你惩治了要害你的人呐,你方才却那样辱骂与我,可真让徐某伤心得很呐!” 林若雪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能安什么好心,无非是发现人已经跑了找人泄愤罢了,再去探看地上那人的面孔时便少了些许紧张。 林若雪蹲下身,轻轻将那张面孔抬起。 那张斑驳的脸上粘满血泪,她看了半晌,最后兀得生出几分惊疑—— “采星?” 再次确认被抓的不是丁木的瞬间,她一颗揪着的心便施然松楚几分,紧跟着涌上来的,是对眼前人出卖自己的嫌恶,甚至生出几分活该沦落至此的轻蔑来。 可再看这女子的浑身上下—— 处处血痕,处处斑驳,小小一个身躯不知经过了几十种刑罚,身上筋络寸断的惨状,却总不免让她想起昨日初见时,少女那张尚且肉墩墩白生生的面庞。 林若雪抿唇别开目光,不经意便蹙紧了眉头,明知此人罪有应得,却还是生出些许不适。 最终还是站起身,面对着徐青道:“放了她吧,你抓错人了。” “哦?”徐青几分意外地挑眉,望着少女平静的面容笑道:“林姑娘居然为她求饶?姑娘可知若不是她,今日沦落至此的,可就是你们江家军的人了,姑娘不想杀她泄愤?” “我知道。” 林若雪只淡淡瞧着他,并无波澜道:“但她毕竟没有酿成什么祸事,何况她也算是为你做事,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大可不必?” 徐青望着她半晌,忽地笑了出来:“的确,林姑娘这样良善,我早该预料到。牵系下人,饶恕仇人,连江淮那样的硬骨头也恨不得死你裙下,这样大的本事,唯独我却见识不了一二!” 什么东西忽地在徐青心中碎裂,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久久如厚盾般抵御着的,怎么会三番五次在面对这二人时破碎。 他自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可为何眼前的女子却能在面对戕害自己的小人时,能说出轻飘飘一句饶过?世人都说他错了,可他有什么错?不过都是为自己相争而已,难道还分高低贵贱? 徐青端着的笑隐隐有破裂之势,望向对方的目光也俄而聚成阴沉的一片死寂,他确信自己这一生最厌恶此等假仁假义,可偏生在遇到这样的人时总生出一股死一般的嫉恨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徐青冷笑一声,向着对面的少女前进一步,直将对方的整个身形都覆在自己阴沉的影子之下。 他想要的,从来都要紧紧抓在手才好! 若是对方实在不服管教,那便要亲手毁了。 第75章 入水 徐青上前几步, 彻底将林若雪的身子覆在自己亲自形成的阴云下才堪堪停住。 林若雪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只感受到头顶上方那人微热的鼻息一下下扑在自己额前。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得叫她产生了不适。 林若雪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徐青将她的神情和一应退后的动作收近眼底,自嘲般地笑了笑, 竟是紧跟着又上前一步, 较劲赌气似的, 偏不叫她离自己远了。 “你……” 林若雪蹙眉望他, 想说你非同我挨这么近做什么。可抬头去看, 对方的面目只背对着熹微的日光,整张脸阴云似的沉在一片暗影里瞧不真切, 便让心底那些浮动的不安又翻涌出来。 毕竟尚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徐青又是个疯子,自己还是别再轻易刺激他为好。 第152章 她抿抿唇,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重新低下头,只想再退后, 离他远些就是。 后撤的脚步刚动,衣袖就被人扯住。 后退的动作一下子被人制住,林若雪望着自己被对方紧紧攥在手中的袖口, 只淡淡道:“放手。” 对方似乎轻嗤了一声, 却是不服输一般,袖口一翻便攥住她手腕,一个用力,轻而易举便拉得林若雪一个趄趔。 林若雪暗叫一声不好, 险些就要跌他怀里, 好在快触碰到他衣襟时,上半身猛一使力, 自己方在快触碰时稳住了重心,重新站住身形,才没沾惹上他! 林若雪稳住身子,一股怒意混着嫌恶便如打破冰层的飞锚一般猛冲上来,她用力使劲儿扯了几下,但力量地比过于悬殊,她如何挣扎,腕子却也被他牢牢握在掌中挣脱不出。 她再忍不住,对着徐青怒目而视着吼道:“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 徐青将少女雪白的手腕攥紧掌中,那光滑细腻的触感被他包裹着,他望着对方的一双杏眼,原本温和慈悲的眼眸,因为恼于他的触碰而盛满了与之毫不相配的怒意,到了最后竟变成了一片凌厉的恨,好似直下一刻就要射出利剑,叫他当头一棒万箭穿心才解恨。 徐青望着,眼中的些许戾气竟望得涣散了,化成了心底的一片迷茫。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娘。 是那个向来将自己视为己出的女人,会在他使手段坏规矩被师父责罚时将小小的自己护在身后,会在师父怒斥他小小年纪心术不正时为他说话,会在他没拿头筹发狠练功时陪他到午夜,只为给他送一碗热汤来。 可这一切都结束在他被逐出师门的那个夜晚,彼时的他跪在地上,使劲儿拉扯着师娘的衣角,求她劝说师父不要将自己赶走,可无论如何哭求,最后只听得头顶上方的一句长长的叹息。 “青儿,你心术不端,师娘若是再纵容,便是真害了你。” 他不信师娘这样绝情,只一味攥紧她的衣摆不松手,直到师娘用力从他手中扯出衣裙,他抬眼去望,对方的目光便永远烙在了他的心口。 便是林若雪这样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竟生出几分恍惚,好似也看不清眼前人是谁,只呢喃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你不甘心什么?你害了那么多的性命,你还不甘心什么!” 少女愤怒的诘问像颗颗坠地一串珠串,将他的思绪换回笼。 徐青的目光重新落在林若雪的面孔上。 少女被他攥着手腕,恼怒的眼神像要吃人的幼兽,挣扎着身体极力想要逃离他的触碰,只和之前那些恨他的其他人如出一辙—— 是啊,他在不甘心什么呢。 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再去任由这些“好人”折磨自己那才是作茧自缚,何况这乱世,只分输赢,何分对错! 最后一点愤恨涌上心头,让他涣散了的阴戾重新在瞳仁中凝起,他又收紧了五指的力道,连带着将掌中攥着的手腕举起。 他望着林若雪,最后竟笑了一声:“林姑娘这样的好人,连一个出卖过自己的婢子都要护着,怎就不能也可怜可怜我呢?” 轻慢之色瞬息又盖住他的眼,徐青竟伸出另只手来,贴上少女冰凉泛白的前额,帮她把那缕挣扎掉落的碎发别到脑后: “如今江淮靠不住了,你也不用再去伺候他了,你一个弱女子,伺候谁不一样,便留下来伺候我,不也挺好?” 他言语更加恶劣,只等着看少女再次被自己挑得盛怒要吃了自己的样子,他觉得有趣。 却不料,这话落下半晌,林若雪只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神情却渐渐淡了下来。 他没等到意料中的盛怒。 “徐青,你知道自己和江淮差在哪里吗?” 林若雪静静地瞧着他,最后竟怜悯似的笑了下,让他的心竟也没来由地跟着颤了下。 “我告诉你,在江淮的意识里,女人从来都不是用来伺候他的。” 这下轮到徐青安静了。 林若雪淡淡瞥他一眼,手上使劲,想将腕子从那人掌中抽出。 可徐青不发一言,却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林若雪瞧不清他沉在暗影之中的神情,不指望自己说的能叫他懂,更不打算再和他起什么口舌之争,两人便都在一片静默中僵持着,一个暗自使劲儿想要挣脱,一个不说话却也不放手。 若换作旁的女子,怕是真要以为眼前人是对自己生了意思,执拗赌气不叫她走。可林若雪毕竟看得画本子多了些,她心中明白,就如同徐青自己所言,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就这样输了,不甘心不能轻易占有,只是惯性地想要索求,是征服欲,是占有欲,却和世间真正地爱,绝不是同一种东西。 可这样一辈子贪图虚名活在迷障中的人,怕是没有开悟的机缘了。 第153章 林若雪被他捏得不舒服,忍不住再抬眼去看他,言语中都染了几许不耐:“徐都督,你捏够了没有?” 僵持许久的这些时间,徐青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听她开口,像是被点醒似的,目光才移到掌中被自己高举在面前的雪白皓腕。 少女的皮肤腻白,被攥得紧了,便生几道鲜嫩的红痕。而那红痕之上,是那只碍眼的羊脂玉镯,只在熹微晨光下透着莹润的光。 徐青挑眉,从鼻腔中发出声笑:“这破玩意儿,你倒稀罕得很。” 林若雪觉得头疼,不太想和他说话,只收着力气将手腕向下一抽。 “扑通!” 却不知徐青是不是故意的,在她手腕抽出的瞬间,那只玉镯竟也被他指腹一碰,施施然脱手而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竟是直直被抛出,掉落进了湖水! 水面上倏然间荡起层层圈圈的涟漪,那只玉镯却早不知沉到了湖底哪出,没入水面,不知所踪。 徐青紧跟着便讶异地”哎呦“一声:“在下唐突了!” 林若雪却头都没抬一下,只静静地瞧着湖面上的涟漪片片,充耳不闻,垂下眼帘。 徐青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只看了林若雪笑道:“姑娘别气,一只镯子而已,徐某明日买来更好的同你赔——” 他的话音戛然顿在这里。 只直直地望着对面人动作,神情怔在了原地。 对面的林若雪,只望着脚下铺开的一圈圈水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她面无表情地动作着,在徐青沉冷的目光中,外衣,纱衣,中衣,在她的沉默中,一层层堆叠在脚边。 最后身上只剩一层雪白的里衣时,她从脚下那个衣服形成的圈中赤脚走出。 须臾间,便听见又是扑通一声。 少女的目光没在任何人身上多留一晌,只像鱼一般,转瞬没入了冷水。 徐青站在岸上,静静地瞧着湖面上因少女而产生的涟漪,不发一言。 后头站着的侍从却有些慌了,瞧着水面逐渐归于可怕的平静,哆哆嗦嗦走上去:”都督,这么冷的湖水,林姑娘若是在这里死了……“ 徐青却并不发话,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生死,只沉沉地望了水面一眼,转身便走。 侍从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去,却还是心中不安,垂着头小声劝道:“都督,她毕竟是我们的人质,还要靠他引江淮过来,若是真殒命在这里,岂不是…..诶?都督——” 猛然发觉身边一空,侍从懵然间抬眼,回头向湖边望去,却只瞧见了自家大人动作快到化成一片虚影。 他尚看不明白,只张大了嘴,愣愣叫道:“都督!” 岸边的徐青却也没了人影。 只见一阵水花泛起,徐青的身形便也转瞬没入了刺骨寒凉冷水。 第76章 临阳城主的掌珠 边城关外。 残阳如血。 朔风中夹杂着西北方吹来的沙砾, 卷起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滑落时便擦掠过耸立在风中的城楼将台。将台之上,几副陈旧的旌旗猎猎招展,驻扎的营帐在城关内连排成队, 而城关之外, 一片寒色熠熠的甲光向阳而开。 肃杀之中, 数百幅迎风飘扬的军旗之上, 是偌大的一个”江“字。 少年的轮廓, 比数月前出落得更加明朗,两道长眉间依稀落下刀刻般的一片锋锐。 那双沉冷的眼睫抬起时, 依旧如离弦之利剑。 “少将军,临阳城到了。” 江淮高坐在队前的马上,银白的战甲已褪尽了旧时锈迹,薄暮下透出一片冷利寒光,身下的雪灵駒亢奋地发出一阵阵低鸣。十万大军依令停驻在他的身后,沉默肃杀地站在原地, 只等着他发令,指示他们攻或是退。 刘宁坐在他身边的另匹枣红色马上,和这背后的所有手执利刃的兵士一样, 抬头望着他, 静静地等待这位少年将领的决策。 少年目光淡漠,只沉默地望着对面依旧紧闭的临阳城门。过了半晌,他轻轻握住手中的缰绳,止住雪灵駒几欲冲上前去的焦躁。 江淮只道:“再等等。” 兵临城外, 十万大军压境, 城内苦守近半载的城主本就早如囚于笼中的困兽,没有任何能与城外江家军一站的力气。 只为一口骨气强撑着, 又能撑到几时? 于是一行大军沉默地等在城门前。 时间久了,便有队末负责洒扫的小兵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你说,这临阳城主是不是脑子有包?听说他们城里也没少受鞑靼老贼们的侵扰,一会儿被放了火一会儿又被抢了女人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怎么还不乐意叫咱们江家军进去呢?!” “嗨,你懂什么,咱们可是十万大军,这样浩浩荡荡地进去,得耗人家多少粮草啊!这等乱世,甭管你什么军爷将爷,再响的名头都不如钱好使!” “话这么说,可咱们可是江家军!少将军死里逃生才又集结咱这一支队伍,保家卫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能如此…..” 第154章 “哎,看着吧,高低最后得让咱们进去的,那可不是别人,可是杀神江….嘘!” 前头刘宁察觉动静,一道眼光冷冷扫过来,这几人匆忙站直身子闭了嘴。 也就在此时,正前方听得“吱呀”一声响。 紧闭许久的临阳城门,竟在薄暮中夕阳将尽的时候,徐徐敞开。 铜环上沾了锈迹的狮子在日光中翻了个儿,钝厚的城门荡出一阵烟尘。 里头的临阳城主思虑许久,终于还是对这刀枪剑雨中走过来的十万江家军,大开了城门。 队伍正前方,银甲寒枪的少年抬起了眼。 有人从高高的城楼上探出头来。 一个侍从样的男子俯瞰着城楼下银灿灿的一片铁骑,最后目光定在队伍最前的少年身上,向下喊道:“实在惭愧,叫少将军和诸位将士久等了!” 江淮抬眸望向他。 刘宁看了江淮一眼,也抬头向城楼上看去。 那人将双手在嘴边比作筒状:“我们城主已在城内摆了上好的宴席为少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少将军带着诸位将士们进城来安顿!” 刘宁望了望江淮,对方侧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他便会意地点点头,抬首朝着楼上喊话之人喊去:“如此便多谢城主美意,江家军这就去拜会城主!” 江淮身下的雪灵駒朝着城门走去。 刘宁向身后一摆手,十万铁骑齐动,跟在江淮后面,一起走进了临阳城。 那城楼上喊话的侍从,望着楼下这浩浩荡荡的一片甲光剑影,默默擦了把额上沁了一圈的冷汗。 * 傍晚,临阳城主府内,宴席华美,鼓瑟吹笙。 城主秦牧是个年近花甲的老翁,正大笑着朝对面高举起杯盏。 “老朽人虽在边关,这些日子却久闻少将军英明!谁不知道我们大乾的杀神江小侯,横扫鞑靼所向披靡!” “都知道啊落月河一战后,少将军浴血而生,老朽却着实没想到,少将军不仅天纵奇才,人竟也生得如此俊美!实在令老朽佩服!” 秦牧笑着说完,便自顾自一仰而尽,倒拿的酒杯中一滴不剩,笑望着对面。 坐他对面宾客主位的江淮,却只是礼节性地淡笑一声,右手举起酒杯,同他隔空碰了碰,算是回敬。 秦牧也不生气,只挥手叫侍从过来,吩咐给门外帐内的江家军也好酒好菜招待着,姿态很是慷慨豪迈。 坐在江淮旁边的刘宁望着秦牧这副热络模样,却是没忍住冷笑了声,趁着斟酒的动静在江淮边上低声嘟囔:“老狐狸现在装得倒挺像,之前将我们拒于门外一个日夜的时候怎不见他如此殷勤?” 江淮朝他望了眼,刘宁立即便闭上了嘴。 他望着身旁这个杀伐果断的少年,锋锐的轮廓渐渐晕在杯盏的光影之中,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这些日子,他们同甘共苦,他眼见着少年一点点褪去旧时残余的青涩,此番浴血之后,眉眼只变得深冷、内敛,如今已屹然一位行事稳重的少年武将。 心底竟生出几分复杂的戚然。 江淮却在这时发了话。 他放下手中杯盏,一双眼只淡漠地望着满脸堆笑的秦牧:“秦城主不必如此客气,如今乱世,城主有自己的顾虑,不轻易向我们敞开城门,也算寻常。” 这句话落下,对面秦牧斟酒的手便是一顿,脸上的笑也有几分僵硬了。 秦牧在这赔笑了许久就是为了躲避这回事。 虽说于情于理,他的确都不该将为国征战的将士们拒于门外。可他确有自己的私心,他的小女秦诗诗被他从小捧在手心,近些到了适婚年龄,他四处敛财,也只为筹备嫁妆,都备给这放在心头的掌珠。 是以江家军行至他门口时,才久久不肯开城门。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这里吃住上几天,可要花他多少钱啊! 而至于为何最后他又改变了主意,那其实是因为…… “但还请秦城主放心,江某虽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但治军却勉强称得上严谨,最容不下帐中人欺扰百姓之劣迹。这么些年来,我江家军所到之处,从无一例官兵扰民劫财的案子,若真有人惘视军级,也必严惩不贷。” “哪里话哪里话…..”秦牧连连摆手道,面上强持的笑容勉强极了。他兜兜转转就为了掠过方才这尴尬的由头,哪想到江淮竟是这样直截了当之人,毫不避讳地主动提起,搞得他羞愧之余更连连冒出冷汗。 秦牧只觉得头皮发麻,持杯的手都要拿不稳了,杯中的酒水溅出湿了他一袖子:“少将军何等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让老朽……” “并且我们江家军在临阳城驻扎的这些时日,会尽力保全城中人不受鞑靼所扰,整军离去时亦会留一队人马赠予秦城主,聊表城主雪中接济之恩情。” 江淮却并没有要被他打断的意思,他向来不爱听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只语速平稳地说完了方才的话。 表达完了,就静静地望着对方,狭长的一双眼像是波澜不起的平湖,肩袖下露出冷白修长的五指,施施搭在案角,骨节泛着青白的光。 第155章 秦牧望着他,也跟着沉默下来。 对面是横扫千军的英勇后生,年纪轻轻便手握百万人的性命。为国征战,于自己这里受了薄待却不生怒,只端直沉静地坐在那里,言语间不卑不亢得失有度。 这样的胆略胸怀,让他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东西都要自惭形秽。 他正欲张口,外头却有人将帐帘掀起。 一阵钗裙碰撞佩环叮当之声。 伴随着一群女子咯咯笑闹的音色,竟是款款走进了数十个脂粉妖娆的舞姬。 秦牧先是一愣,随即却像是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向帐外愤愤地瞪了眼,便头疼地皱起眉。 那边坐着的刘宁也跟着怔了怔,眼见着这几个舞姬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先是吃惊地去望对面的秦牧,却见那个老狐狸刻意似的,手扶额头将脸埋在阴影之下丝毫看不出神情。再去看旁边的江淮,那人只是依旧端杯喝着面前的酒,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置若罔闻。 两个舞姬扭着腰,转瞬便走到了两人面前。 到了他们所坐的酒桌前,却是看都不去看刘宁一眼,两人目光一碰,似乎是相互确定了什么,转身便半掩着嘴,娇笑着绕过刘宁,十分默契地来到了江淮面前。 “奴家久仰大少将军大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刘宁:“…….” 姐妹俩面容娇艳,声线更是酥得能沁出蜜来,听得刘宁面露尴尬之色,他头皮发麻地朝江淮看去。 他还没看真切,另只涂满鲜红蔻丹的手便已经攀上了江淮的衣领。 那舞姬咯咯直笑,半个身子就要向江淮怀中靠去:“少将军一路来实在辛苦,今日就叫奴家伺候您,为您接风洗尘可好?” 第77章 少将军可有婚配? 刘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舞姬鲜红妖艳的指甲要往江淮领子口探去的时候, 他就有些不忍心去看了。 若是换做寻常的男子,被几个风尘美人围着投怀送抱,或许能喜笑颜开正中下怀。 可这是寻常人吗? 这是江淮!大名鼎鼎的大乾杀神,行走的活阎罗! 他是什么性子?当年在京城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吓尿一群纨绔的人, 光天化日揩他的油水?…..可惜了这几个无知无畏的美貌女子….. 他睁开条缝儿偷偷瞥一眼那边端坐着饮酒的江淮, 只一眼便吓得四肢一颤:救命!好恐怖的眼神…… 可偏生那两个舞姬却毫不知情, 或许看见了也只觉着是这少年将领玩情趣罢了, 毕竟这世间男子有几个不爱美色呢?是以并没有察觉什么, 甚至就要俯下身来,意图嘴对嘴地喂他酒喝…… 哎!刘宁实在不忍心再看, 同情地闭上了双眼。 另一舞姬眼角余光撇到了刘宁紧闭双目没眼看的动作,也不知他的身份,但也不用多猜,对方肯定是因为她们姐妹俩没搭理他而十分不乐意罢了! 可她们姐妹俩可没功夫搭理这老鼠脸,谁管他是哪位,毕竟, 她们二人来之前,可是被身份高贵的秦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说她们只有一个目标, 那便是坐在主位的那个年轻将军, 是以才她们姐妹才十分明确地径直向江淮走来。 她们可不能误了秦小姐的大事,这老鼠脸在旁边一个劲儿叹气什么! 一个舞姬哼了声,低下头就要继续向这端坐着的俊俏郎君投怀送抱。 但别说,这郎君按理说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 可却生得这样俊美, 实在是叫人看了便心神荡漾…..只是…… 她脑中骤然又浮现出秦小姐那张俏丽的脸,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来意, 悚然一惊,赶紧将那些无关念头剔了去。俯下身,一句娇滴滴的“郎君”出口,柔弱无骨似的就要把嘴朝着江淮的脸孔送去….. 也就没有发现,其实从她们进屋的一刻起,这少年便一直握着酒盏,身子直直地端坐在主位,没动一下,不发一言。 更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脑中还七想八想的这些时刻,座上的这位少年将领,沉静的目光却渐渐像是冰封住似的,越来越冷。 “簌簌簌簌。” 那舞姬还觉奇怪,好端端热烘烘的帐内,怎么耳旁忽然有风声? 她没想太多,还想把亲江淮这件事干完,却听另一名离得稍远些的舞姬见了鬼似的忽然“啊啊啊”连着大叫三声。 她心烦意乱极了嘴都亲不下去了,刚皱眉想骂她大白天的你在这鬼叫个什么劲儿,下一瞬便见好几缕像是青丝一般的丝线,一簌簌地,从她脸孔周围的空中飘落下来。 这什么玩意儿?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却在对面姐妹哆哆嗦嗦的目光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哈哈,她变秃啦! 大乾女子,各个长发及腰,更有甚者,视长发为衣物,为女子的脸面,若是哪个女子能有一头墨缎一般的长发,那便算是在嫁娶之事上多添了份嫁妆。 而如今…….她这养了十几年的秀发,却被这少年手中的铁刃,转瞬之间削了个干净…… 第156章 她身子有些僵硬,一把抢过桌上的镜子在自己面前一照,面对着镜中的那颗头,只见原本青丝如瀑的脑袋现在几乎成了颗浑圆的卤蛋,她再忍不住,“哇”得一声就嚎了出来。 那舞姬连什么秦小姐的叮嘱全忘了个干净,捂着自己那颗卤蛋脑袋,跌跌撞撞就跑了出去。 刘宁却似乎早料到了这结果一般,扶着额头,长叹了口气将目光转了过去。 一直高坐正中,从那舞姬进来时就逃避似的挡住眼睛的秦城主,却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主位上的少年,和绒毯散落一地的女子的碎发。 “嘶”一声,利刃归鞘。在场人无不惊异地向那寡言沉静的少年武将望去,毕竟他们都没注意到那剑是什么时候被抽出来的。 而江淮本人却最像个没事人,那舞姬出去了,他反而好整以暇地开始为自己斟酒,末了还向呆滞住的秦城主遥遥举杯。 那双星目却依旧是毫无波澜:“秦城主,喝啊?” “……..” 安静,极其安静。 原本哄闹的丝竹奏乐之声也倏地停了下来,随着那舞姬嚎啕离场,都怔住了,只颤巍巍转过身去,茫然地看着秦牧,手上动作却被骤然冰冻住一般,说什么也不敢再接着奏乐了。 刘宁却在这时候恍然一晌,甚至生出点不太合时宜的新未来。 他望着那熟视无睹淡然饮酒的少年,只觉得这样的江淮似乎更鲜活些,甚至叫他看出的小时候的影子。好似眼前人还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悉如男女老少,该干就干,有仇就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过了好半晌,秦牧张着的嘴巴才堪堪合上。 他目光复杂地望了那另一名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舞姬一眼,皱了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笑拍着桌面:“少将军克己复礼不沾女色,实在令秦某佩服!佩服!啊哈哈哈哈哈!” “来!接着饮酒!”他飞快地对伏在地上的舞姬使了个眼色,转过脸对着江淮高举起酒盏:“少将军杀伐果断,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定力,有江家军固守我临阳城,是我临阳百姓之福啊!” 那舞姬在秦牧的暗示下不动声色从后门逃了出去。江淮用余光撇了眼,随即抬起目光,却没去接秦牧高举的那杯酒。 “哦?”秦牧看见这向来漠然的少年居然淡笑一声。 “秦城主口口声声说我克己复礼,却依旧找了几个风尘女子来试探我,怕是并不实信我江某治军严谨,更是不信江家军有能固守城池的能耐吧。” 江淮抬眸望向他。 少年的眉目原本就染上几分难卸的刀刻锐气,心绪不动时,大多是淡漠冷刻的样子,可若心存质问时,那便是冰冻三尺,是边关最为冷厉的剑,直看得对方两股战战寒毛倒竖才算完。 秦牧此时便被他这样看着。 他当城主四十余载,头一次觉着,这城主府原来这样的冷。 浴血的武将的气场可和他这样的文弱老臣全然不同,他一把年纪了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只觉得周身的魂魄都像被千万把寒枪利刃顶着,逼着他不得不说实话,服软讨好。 别说回话了,他只觉得对面这小子纵然现在管自己讨要城主的玉印,他也得双手奉上。 作……作孽啊! 秦牧长叹了声,仰头将手边酒盏一饮而尽,尽力稳了稳心神,才蹙了眉,重新望向对面端坐着面色淡漠的江淮。 “不满少将军说,并非老朽不信您和江家军,只是这个中…..的确是有误会!” 江淮只静静地望着他。 秦牧又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些闪烁:“方才进来的那两个舞姬,其实并非舞姬,是我那幺女的闺中侍婢。老朽晚年得女,确实是过于娇纵了些,才叫她在这为少将军接风洗尘的重要场合里,还敢放人进来胡闹!” “不过,话说……” 秦牧忽低想起什么似的,眸中亮色一闪,竟是带了几分期许地望向江淮:“不知少将军可有婚配?” 刘宁:“…….” 他有些无语,心想这老东西还真是爱女心切,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惦记。 再看那边的江淮,依旧周正笔直地坐在那里。秦牧话音落下时,两扇长睫便是微不可查地颤了下,可也就是一瞬,眼底的一丝微动便不露破绽地又晕散开,他垂下眼帘,挡住方才余微的变换。 “有。” 他的回答是淡淡的一字。 “诶…..那可有实在的嫁娶婚仪?若是没有,那其实……”听他这样淡然的一字之答,秦牧暗下的牟色又凉了几分,下意识地还想再问。 可一抬头,正对着对方沉冷而静肃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问不出来了。 秦牧的心中大为惋惜,悻悻地闭上了嘴。 而此时的帐外,一名女子攥着帐帘的手却骤然握紧了。 她身旁的一个少女裹着头巾,仔细看却是方才被削了头发的舞姬。 那“舞姬”望着门内那少年端直的背影,恨恨地道:“小姐别看了,您实在没必要看上这人,如此不识趣,还有婚约在身,您值得——” 第157章 她无意间抬眸一望,瞥见小姐的神色便知道说错了话,立即住了嘴。 秦诗诗双目紧紧盯着帐内,脸色阴沉得厉害,染着鲜红蔻丹的一双手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竟“哗啦”一声裂响,将挂在帐上的珠链撕裂扯断。 “你个贱婢懂什么。” 秦诗诗冷笑一声,低头望着自己的蔻丹道:“越是不识趣,才证明他品性愈高,这样的男子,我是一定要挣到手的。” “可…..可是….”红莹没敢说完,她心道,这少将军是有婚配的呀! 却见秦诗诗冷嗤一声,倏然转过身,只对一旁侯立的侍卫冷然道:“给我查。” “我倒要看看,这江少将看上的便宜老婆,能比我高贵到哪里,有什么能耐和我争!” 第78章 不识抬举 可惜“捂上了贼船没有办法” 城主府中, 宴罢歌歇,秦牧赔着一张老脸终于送走了江淮刘宁那几尊大佛,府外驻扎营帐里的军士也都进入了休沐,城主府终于是安静平和了下来。 方才那少年将领虽未动怒, 可那一身沉静冷刻的刀剑之气, 到现在回想来还是叫秦牧心有余悸。 而至于使那少年心有不快的原因……. 秦牧想到便觉一股无名火直窜心头, 几次欲有冲过去狠狠教训的意图, 可想到那丫头, 到底是自己放在手心宠了一辈子的幺女,那股火又软踏踏地败下阵来。 秦牧长叹一声, 满头银发都似乎因为无奈而在额前微微颤着,终归是一仰头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作孽啊!” 有人却恰在此时掀开珠帘,从门外走进。 秦牧刚抬头瞥了眼,待看清来人,顿时便火冒三丈, 手臂一抬,掌中银杯便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 那杯子掉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却仍然骨碌碌滚了好远, 正好停在来人一片鲜红的裙裾下。 “孽障!” 秦牧登时破口大骂, 伸出的手臂颤巍巍地指着秦诗诗:“今日是什么场面,竟敢造次!” 秦牧气得胡子尖儿都一颤一颤的:“你可知那江淮是什么人?你说想结交他,我便依了你给江家军开了城门,你还想怎样!你找几个婢子进来胡闹, 你可知惹怒了他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咱们临阳城又会是什么下场!” 秦诗诗只盯着脚边滚落的银杯, 原本进来时还带着心思扑空的愤愤,此时听父亲这样盛怒, 心中深埋的不甘和委屈顿时便全翻涌出来,再抬头时眼泪便淌了出来。 她红着眼眶望向秦牧:“父亲!” 越想越委屈,声线里的哭腔也越来愈重:“女儿不过是想嫁良人而已,女儿有什么错!” 毕竟是自小捧在手心的宝贝,秦牧看见她这样,心肠顿时便软了数分,他自然也不想叫女儿心愿落空,可却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她骄纵胡闹。 望着她半晌,最后却还是败下阵来,只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苦口婆心劝道:“可是诗诗,人家是有婚配的啊!你这样胡闹,只会适得其反——” “那又如何!” 秦诗诗愤恨地吼道。她从小便是要什么得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秦牧也能拆人给她摘上几颗,如今不过是她看上个俊俏的男人,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原本清丽的一双眸子因为委屈和不甘都染上几处猩红可怖的血丝,“不过是婚配而已,又不是已过门的妻子。何况既是我看上了他,就叫他休了那便宜婆娘又如何!父亲不替我争,还不许我自己去争么!” “你……你你……” 秦牧原本软下来了心肠,登时又被她这一席话气到哑口无言,只颤抖着手指着阶下这偏执到越发无法无天的小女儿:“我真是太过骄纵你了…..将你惯成这副荒唐模样…..实在是…..” 或许是被气得狠了,秦牧被气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竟两眼一翻,直直被气晕了过去。 “咚”一声椅背倒地的声响,门外候着的下人立时全部惊慌地围了过来,各个口中急切叫喊着:“城主大人!” 而远观一旁地秦诗诗却毫不为所动,只盯着一群惊慌去扶她父亲的下人背影,冷嗤一声,抹了把泪,转身拂袖而去。 * 临阳城位在边关,不靠水,但城内却有一奇景。 这奇景便是美誉满天下的晶雾河。 白帝城的落月河最是宽广豪迈,晶雾河属落月河的分支,却出奇地并不像主流那样汹涌萧瑟,反而越到靠近临阳城的地方,水流竟越清澈平静,在这边关萧瑟的临阳城内,生生晕出了一片江南流水婉约的奇景。 到了冬日,河面便蒙着曾薄薄的白雾,粼粼冰晶洒落在宁静的水面,如梦似幻。 当地的人们都说,在晶雾河旁为一人祈福,来年准会应验。 江淮身前的河面上,有一盏漂浮的小灯。 岁末时日,城中百姓大多忙着操持家务,街道上甚至连商贩都没有几个。 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一身玄衣的高挑少年,是何时站在了吹拂的冷风中,静静地凝视着平静的水面。 第158章 似乎是怕惊到过往行人,他将锋锐的佩剑向氅内微收。 今日是阿雪十八岁的生辰。 自小在京城长大,却算是半个金陵人。他们那边的风俗是,在每年生辰的时候,亲友寿星点一盏小巧的长明灯,望着他在水面漂浮远去,求一个一生顺遂无波的好兆头。 若是在京城早些年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霸王哪里会去信这些,神佛高远,怪力乱神,万事只求自己,对于那些向漫天诸神求一丝福祉的可怜希冀,他向来不屑。 哪怕是如今,他铁骑银枪横扫鞑靼,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阵势,人们叫他“杀神鬼见愁”,他也毫无波澜。 可唯独对一人那样不同…… 他的阿雪。 他十分确信,无论她如今身在何方,自己定然会荡破一切阻碍讲她重新抢回自己身边。只是,想到别人告诉他的那些话,漫漫长夜,却总还有些深藏于底的细密隐痛,想要在他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时刻,想要打破冰面,钻之入骨。 朦胧雾气如那盏河灯的花瓣一般隐隐烁烁,可到底还是能看真切。而他的阿雪,那个婉约娇俏的少女,如今又在人间何处。 寒风吹面,河面上白雾浮动,淡如云烟。 伫立良久,少年的唇边竟扯出一丝笑,他一撩衣摆,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点亮了那盏象征福祉的长明灯。 这样的笑容,生在这样一副清隽俊美的面容上,原本是万分的惊艳,可落在刘宁眼底,却是一颗酸杏仁那样极涩极涩的苦。 他站在江淮身旁,蜷缩在袖侧的手指颤了颤,双唇微张,甚至几度生出要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心中实在不忍看自小的玩伴这样自苦,甚至想全告诉他,你最心爱的女子并没有抛弃你,相反,是她身负险境才助你脱困泥潭,你无需这样伤心。 可是刹然间,他又想到了那落月河边的累累尸骨,想到血流成河火锅满天的那个夜晚,想到鞑靼屠杀流民的凶残,那到嘴边的话,便又犹豫地咽了下去。 让臣自私做一回主吧,刘宁想。 大乾和江家,需要的是一个铁面无情的杀神,他的心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杂念。 刘宁只望了对方一眼,便避开他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去。 好在江淮似乎并未察觉什么,直起身子,沉静的嗓音古井无波:“走吧。” 刘宁刚想应下,却听两人背后一声娇俏的少女声唤住他们:“小女子见过少将军,见过刘军师。” 两人回过头,见红色裙裾的少女双眸明亮,头上的乌云鬓油光水滑,耳侧还别着一朵金箔的簪花。一看便知是大清早新作的妆发,十分用心。 她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双手捧着精致的食盒,头上裹着一圈厚重的头巾,见两人目光探去便立即闪躲着埋下了头。 见这情景,刘宁一时顿住,半晌,还是压着心底生出的怪异,恭敬问了声好:“秦小姐安。” 他说不清楚,只是第一眼见着这女子的眼神面容,或许是小小年纪却艳丽的过分的缘故,本能叫他不太舒服。 江淮一直淡漠地站在那里,没有开口。 秦诗诗对着两人款款施了一礼,手一挥,红莹便捧着食盒奉上前来。 秦诗诗故意上前一步,站得离那肃冷的少年近了些,缓缓抬臂,动作柔弱地在他面前掀开了食盒,低头羞怯道:“小女子听闻少将军晌午出门前并未用膳,想着些许是我们临阳城的菜色不合少将军胃口,听闻少将军生在京城,便特意叫人做了几道京城的酥饼点心,只求能犒劳将军这一路的辛苦。” 她言语娇柔婉转,的确是夹杂着几分刻意,可那羞怯却是实打实的,毕竟就在她头顶离她近在咫尺的,可是那样一张神仙般的脸啊…… 秦诗诗手捧着食盒,垂首等待。天地辽阔,可她只能听见自己那心擂似鼓一般声声敲着,直逼得她脸上刻意描绘出的那抹红晕,硬生生扩到耳朵尖儿。 可过了好半晌,也没见人来接她手中的食盒。 她咬唇抬头去看,却只见少年依旧淡漠地立在自己几步外。 一双冰湖般的眼眸从头到尾便如封冻了一般,眸色寂寒地望向她。 秦诗诗被这样盯的有些后背发寒,甚至她竟觉得,他虽望着自己,但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地瞧她一眼……. 端着食盒的手臂有些发僵,秦诗诗也觉得有些难堪:“江少将,我……” 话未说完,便听对方冷然开口。 “不必。” 简短两字,直接□□地拒绝,竟不愿意为她多吐一字。 秦诗诗从小众星捧月,何曾被这样冷漠拒绝过。 面色瞬间变得红白相接,秦诗诗心中怨怼,咬牙扯住对方衣袖,强行止住他的去路,愤然道:“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看上你,我爹根本不会——” “放手。” 江淮漠然望着他。 秦诗诗还紧咬着牙关和他僵持着,哪里肯放手。这边刘宁却看着情势不对,匆忙上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嘴上笑着不断打圆场:“秦小姐的心意咱们领了,多谢——” 第159章 可秦诗诗的十指就如同嵌在那食盒一般,咬牙死死地扣着食盒边缘,说什么也不愿放手。 刘宁想接过来也没成功,僵持一下索性也放开了手,挠着后脑勺道:“秦小姐这又是何必……” “啪嗒”! 话未说完,秦诗诗十指却兀得松开,那原本精致的食盒滚落在地上,精致的酥点也狼狈坠地,随着食盒杀然间变得四分五裂。 “…….” 秦诗诗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江淮,目光中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些。 江淮却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恍若未闻,抽身而去。 刘宁也尴尬地朝她作了个揖,急匆匆转身去追江淮。 红莹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走上前来:“小姐…..” “别以为我不知道!” 秦诗诗眼底浮出几根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早就人迹消失的一片虚空:“他那个便宜老婆,不过是一破落商户的孤女,能有什么真情!” 红莹咬咬唇,犹豫道:“要不,我们就不要……” “做梦!”秦诗诗狠狠打断她的话,那架势仿若亲口对着江淮发狠。 “一个不识抬举的小白脸,我非要看看,他如何逃得过我的法掌!” 第79章 缚春毒 临阳城内有晶雾河流经, 城内是一片绿洲,却背靠大漠,整座城池建立在塞外的苍茫平原上。 独占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耸立多年,各班视力都对此城垂涎欲滴, 却也谁都不敢轻易得罪, 这也就是为何秦牧一副老奸巨猾不讨好的性格却依然多年来富得流油的原因。 当然也并非是没有弊处, 就好比他老人家晚年得女的小女儿秦诗诗, 就被他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而屡屡给他惹祸罢了。 将军帐就沐在傍晚临阳的一片彤云之下。 一个侍女站在帐外,两手端着的托盘之上, 放着一盏新沏的茶水。 她微垂着首,似乎并不敢抬头的模样。 而她手明明十指死死扣着手中的托盘想要极力保持稳定,可盘中的那盏茶,依旧因为她双臂的抖动而微微溅出茶沫来。 “没出息的东西。”站在她身旁的女子冷嗤一声。 她这一声喝,吓得侍女原本就十分不稳的双臂抖得更厉害了,一个哆嗦, 险些就要将那盏茶晃得滚落下来,她身旁的女子却更生气了,刻意压低了音色却还是藏不住言语中的戾气: “给本小姐好端端地送到那小子桌上, 亲眼看他喝下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本小姐要你全家的命!” “是,是…….小姐息怒……” 那侍女惨白着一张脸,最后飞速望了眼在一旁瞪着双目的秦诗诗,鼓起勇气拼命下定决心一般地使劲儿吸了口气, 掀起帐子走了进去。 帐帘合上, 帐外一身红衣的秦诗诗抱臂而立,眯眼盯着帐内那书案旁一团隐隐跳动的光亮。 那烛火照出的亮色晕在帐上, 映出案几旁一个端坐着翻书的影子。 那少年的身影颀长,总是坐得那样直,明明是一介武夫,却连翻书的指节都那样冷白好看,让人移不开眼。 可这样一人,却又偏那般不识好歹,一丝余地也不留给自己,冰冷得叫人生气…….. 不知她盯了多久,直到看见侍女苍白着一张脸端着空盘出了帐,才微微回神。 良久,从她鼻腔哼出声蔑然的笑,转身而去。 * 热,好热。 是夜,将军帐内,烛火将息未息。 靠墙的榻上,少年双手撑塌而坐,裤脚下露出的脚踝泛着青白光泽,赤足踩在地上。 正是冰寒地冻的时节,江淮换身上下只一身素色里衣,却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周身燥热。 原本只是好端端地睡着。 到了午夜,却忽有一股邪火从脚底生出,沿着经脉一路向上爬,直蹿向心肝,却又化成数千万只蝼蚁,向四肢延伸,似是非要啃咬得他浑身战栗欲生欲死才好。 这些年来的出生如此早就为他昭示了暗算的源头,少年忍着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双目猩红地望向桌案上圆形的水渍,紧咬着唇一挥手,满桌的笔墨纸砚乒乓坠地。 而他也跟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又似乎是被这帐内的动静惊扰了,有女子踩着月色,掀帐而来。 “淮哥哥,你怎么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裙裾,一双素手的指甲白净,搀着他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扶起,“淮哥哥,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少年双手的皮肤下隐隐透着涨动的青筋,似乎昭示着身体的主人此时体内的躁动是如何让人难以忍受。他下意识要挣开那双扶他的手,可在苍白指尖划过那素白半透的纱袖时,却一下愣住了神。 这是这些日子,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表情。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江淮奋力抓住那一片熟悉的袖角,猛地抬起头。 依稀月光下,少女的轮廓却辨不真切。 熟悉的素白纱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没有任何繁杂的装饰,柔软的发丝在脑后简单挽起,两颗珍珠耳坠随着呼吸在脸庞摇摇晃…... 第160章 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像那少女的模样,纵使一层轻薄的面纱覆在她的下半张面上,还是叫他瞳孔微缩…… 半晌,他下意识地试探出声:“阿雪……?” 空气好似凝滞住那么一瞬,即使看不清面庞,他还是听见少女那一声似有似无的笑,良久,她的双手向他怀中攀附过来: “淮哥哥,是我。” 她的气息越发靠近,黑暗中,少年冷白面色衬得他面上每一条弧度都如刻如裁,少女捉起他的一只手,竟是要朝自己心口探去,自然又被他抽回了手,她似乎也不甚生气,只轻叹一声:“淮哥哥,你瞧瞧自己。” 黑暗中,少女面纱之上的双眼向旁边的桌案一瞟,看见那半盏茶果然倾倒在上,淌出的茶啧在月色下泛着幽幽可怖的光,她竟轻蔑一笑,一只手轻拍少年苍白的脸:“你怎么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啊?” 缚春毒,用晶雾河特产的一种水草采制,十八片叶子淬成一滴,化水服之会使人浑身燥热无比,神志不清,如万蚁啃咬奇痒难耐,春情欲动,欲生欲死。 意志力薄弱的,恐怕会见了人就要交合,而下毒之人便可利用中毒者浑身难耐的躁动,轻易蒙混他人,将其操控于股掌。 少女在江淮旁蹲下身,俯视着地上控制不住战栗扭曲成一团的少年,嘴里轻“啧”了声,笑嘻嘻道:“淮哥哥,你这样疯癫下作的模样,可真是叫人瞧不起呢。” 话音刚落,地上战栗的少年便猛地抬起了头,黑暗中,那双原本冷冽如星辰的眼竟然爬满了血丝,苍白面色更衬的他眼中的戾气涨得要爆出来:“为什么要抛下我?” 少女一愣,她晃神的瞬间,江淮竟一跃而起双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为什么!林若雪!我待你这样好,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 “对,对!这样才像话,就该这样!” 那少女被他掐住喉咙,声音断断续续,缚春毒其实已经化去了他身上八成力气,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极尽大喘着气才能在江淮手下发出声来:“江淮,你他妈真是没种!只有喝了这烈性的药酒你才能像个男人!你早就该恨她了,你为什么不恨!你就是犯贱!” 那女子在他手下被掐得连连咳嗽,却越说越激动,神色愈发癫狂,双眼渐渐猩红,声嘶力竭之态仿佛她才是中了毒的那个。 她哈哈大笑几声,从颈子上生生掰开江淮的手,竟牵引着他的手臂朝自己衣领内探去:“来啊,摸我啊,你中了缚春毒,唯有同我交合才能解了你身上的痛苦,离晨时还远得很呐,你要生生在这熬死到天亮吗!” 她言语激烈癫狂,也就没有发现,在她拉扯他手臂的瞬间,少年的眸色竟是渐渐暗了下去。 像是一汪沸水重归于冷,江淮原本抖动着的身体竟然不颤了,他面无表情地扬起她的下巴,侧到了月光亮的一边,安静地沉着眸色,竟像是在细细打量。 “不对。”江淮端详着面纱下那张脸,淡淡道。 “不对?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的!” 看他渐渐归于冷静,少女竟愈发趋于癫狂,即使隔着一层素色面纱也瞧得出来那底下的面孔扭曲得快要变形:“他妈的有什么不对!江……淮哥哥,你中毒了,你不亲近我你自己是会要死的,你知道吗!” 少年却像是全然听不见她后面的那一堆话,只死死掐住她的下颌不叫她乱动,口气淡淡地道:“死又如何?但你不是阿雪。” 似乎是并不相信缚春毒竟在这少年身上起不了奇效,少女仍然十分不甘,甚至语气更为笃定地愤愤道:“我怎么不是呢?江淮,你瞎了吗,连我都认不出!” 少年的面孔依旧沉静无波。 好半晌,那只掐着她下颌的手松了下去,少女一直被支撑着的力道突然撤去,整个人竟像是一瘫骨架松垮垮地散在地上。只是虽散靠在地,一双眼仍是愤愤地盯着他,目光不愿意挪移一寸。 “为什么?!”少女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竟被人戳穿,愤愤地一把扯下面纱,呸了一声,抬头死死望着上方的少年。 年轻的武将竟是整个人趋归于平静,虽赤着足,却身姿颀长端立在地面,一双眼褪去方前的晦暗,泛着寒锐的冷意,居高临下俯瞰着她。 江淮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地笑来。 “秦诗诗,你知不知道,若是林若雪用这样的眼神瞧我一眼——” “我早就不能自已了。” 第80章 第80 章 似乎是因为主人如今在鞑靼十分得势, 即使是到了这样四处冰寒的冬日里,都督府里也仍是酒香环绕,温暖如春。 当然,酒香环绕定然说得不是林若雪这间小小的套房, 但又不得不说, 徐青在对于人质的供暖问题上似乎的确算大方, 拆人给她房中地板下埋了好几条地龙, 反正鞑靼炭石多, 烧得旺,不心疼。 林若雪睡足饭饱, 正趴在床上,两只雪白小脚一晃一晃地,埋头看手里的话本子。 今日寻着的这个本子名叫《寻夫记》,讲的是一青楼女子,爱上偶然遇见的书生小白脸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夜风流后书生却消失了, 女主角惨被抛弃一路南上寻仇负心汉的故事。 第161章 原是个无比老套的情节,概因这些时日在徐青的地界儿实在呆的无聊,林若雪看得津津有味, 十分投入, 边看边叹,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几声,指着插画上那张与江淮又两三分相似的书生画像,连声慨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实在可惜!” 秋月河一役前, 江淮何等威风,盛名响遍大江南北, 就导致画师们在给书籍插画时都忍不住按着少将军的模样笔锋肖他那么两三分,林若雪对这个倒早就是见怪不怪,只是看见情节惨烈,忍不住要对着身边几个丫头语重心长道:“女人啊,切莫不能将风月之事看得太重!看见没有,这就是下场!” 被徐青拨来伺候她的小丫头叫如玉,蹙眉望了眼地上厚厚一摞瓜子皮,抬头忍不住道:“林姑娘,您还是多顾着点您自己个儿吧,您难道还没听说……” “如玉!”她没说完,另一听着年纪稍长的嗓音便将她打断,使劲儿瞪了她一眼,低声警告道:“别乱说话!你难道忘了都督吩咐的——” “如玉若月,你俩聊什么呢?”说这话的是林若雪,她刚才嗑瓜子的声音太大,并没听清两人言语,依旧晃悠着脚丫一脸好奇地望着她们。 若月咳嗽一声,领着如玉走上前去,颔首道:“回姑娘,并没什么,只是都督叫我们来问您地龙烧得还热不热。” 林若雪盯着她们一会儿,眯了眯眼,似乎很认真地感受了一阵周身温度,尔后肯定地点点头道:“不错的,不算冷,虽然你们都督人品向来奇烂无比,但确实在这一方面还勉强算做了次人。” “……”落月有些沉默住了,虽然她早习惯了林姑娘向来反客为主毫不避讳地对着都督大人污言秽语,但一想到自家大人平日里的那些手段,还是忍不住要噤若寒蝉地直冒冷汗。 年纪小些的如玉却似乎忍不住要分辨几句:“姑娘,其实我们家大人也没您想得那么差劲的,他对待敌人是严苛一些,但也是有善心的,就好比当初我们一家子在边境被两军同时驱赶,就是都督大人收留了我们这些汉人在府里做事,若没他我们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 林若雪却微微一笑道:“嗯,但也同样是他,将故国的老臣赤身裸体赶到冰天雪地,在风雪中活活冻成冰雕,再用铁锹敲碎成一滩血水。” “……”如玉沉吟了阵,却似乎还是不甘心:“可那也是那些老臣羞辱大人在先啊,他们若不冒犯,大人也会待他们很好的,就好比大人对您……” “他叛国在先,那样多同胞将士因他而死,难道不该受人唾弃?”林若雪冷笑一声爬起来,突然间就消失了方才惬意的样子盘腿坐起:“邪不压正,他侥幸赢了一时,也终要付出代价。” “可是……”如玉嗫嚅几声,两眼不甘似乎还欲辩驳,却被对面落月一个眼色压了下去,只好不服气地扁了扁嘴。 林若雪却将画本子重重合上,只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她:“如玉,你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懂我不怪你。但徐青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却是自己误上了贼船,是个十足的恶人。他于你有恩,你心中偏袒他是人之常情,但这些话若再于我面前提起,休怪我不讲情面。” 她声音不高,脸色也苍白,却莫名让人听出一种气势,听得落月扯着如玉连连告退出了房间。 如玉原本便很不服气,一出房门便更将满腔的不甘心倒了出来,恨恨道:“一个人质而已,嚣张什么啊!若不是我们都督好心她早不知死几回了!还拿画本子教育咱们,到现在还做着江小侯爷会来救她的大梦,明明外面早就传开了…….” “如玉,慎言!”落月再忍不住,一把捂住她的嘴,直到对方提溜俩眼珠子再三示意她自己不会再说话了才放开。但即使她不说,整个白帝城也早就传开了,说是江小侯爷行军至临阳城,蒙城主开门接济有恩,要娶那秦城主的女儿为妻。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却唯独一人不知。 落月舒了口气,朝身后屋内看了眼,后怕道:“你难道忘了都督的吩咐,谁若将这传言在林姑娘面前说漏了嘴,他便杀无赦!” “我知道我知道——”如玉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也不知大人端端地对她这么好做什么!人家又不领情,心里还巴巴想着江家那个……” “嘘!都督过来了!” 一抬眼,果然走来了一灰黑色大氅的青年,肃冷着一张脸,正是徐青。 如玉因为方才的多嘴,仍然有些心虚地向后退,落月便款款迎了上去,施了个礼道:“大人,依您吩咐,姑娘屋内地龙无碍,屋子很暖和。。” 徐青没应,只注视着她身后屋内的一抹跳跃灯火色,眯了眯眼,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半晌,他淡淡嗯了声,眼睛却仍然朝屋内注视着,问道:“她饭菜仍照常服用么?” 落月颔首回道:“照常无碍的。” “行动起居呢?” “回大人,也一切如常。” 又过了半晌,徐青盯着那窗内不知多久,淡淡地嗯了声,冷笑道:“看紧了,别让她渴死饿死了,更别叫她听着什么再寻死觅活的,这筹码若碎了,可苦了我白养她这么些天。” 第162章 落月顿了下,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颔首应是。见徐青突然转身要走,却忍不住叫住他道:“大人,您来了这么多次,不进去看看吗?” 徐青背朝她的脚步突然顿住,似乎内心踌躇了些什么事,但停顿半晌,还是抬起腿大步而去。 * 临阳城风大,天寒地冻,即使是在太阳初升的清晨,朔风也掀得将军帐的门帘飞舞翻滚。 少年将军自然高坐在主位,面色苍白。手边是一盏祛毒醒酒的药茶,在一片肃冷的氛围中泛着腥冷的苦味。 他原本便是冷白的肤色,只是如今,不知是药酒还是受寒的缘故,那面色只更看着白得发清,似是压着厚厚一层沉怒,连带着搁在桌上的修长指节竟泛着微微的抖。 人人都道少将军久经沙场少年老成,落难时被割肉折骨也面不改色,而今日茶盏在他不断抖动的指节中竟晃得溅出水渍,好似下一刻便要被那冷白五指捏碎爆裂。 好像风雨摧来前极其压抑的宁静,在场的几人均是噤若寒蝉。而今日侍立在一旁的,却是个十分眼熟的少年,那少年侍从身量不高,头顶一只小皂帽,正是刚从都督府赶到临阳的丁木。 丁木迟疑了下,吞了口唾沫,还是俯身开口道:“将军,双喜已将来龙去脉全说了出来,林姑娘她…..的确是从京都送来了兵符却被徐青囚禁,但徐青要用姑娘牵制您,应该不会对姑娘怎样,而刘军师他应该也是考虑大局才……..” “不想死就闭嘴。” 江淮面无表情打断丁木的话,指节却颤得更厉害了,险险就要握不住那杯盏。 丁木咬唇闭了嘴,抬眼望向帐门口,眼中忧色明显更重了。 所有人都紧张望向那帐门口。 “咚——咚——咚——” 仅从渐近的脚步声便能听出门外之人此时心情如何沉重。那沉缓脚步行到帐帘前便停了下来,伫立着半晌,似乎伴随着一声叹息,帐外人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掀帘走了进来。 “见过少将军。” 来的人正是刘宁。 他沉默地走向帐中间,自始至终低着头并未抬头看江淮一眼,到了江淮几步外的地上,掀起衣袍便直直跪了下去。 “臣欺瞒将军在先,自作主张在后,臣有罪,任凭将军处置。” 一片静默。 丁木紧张望向垂头不语的刘宁,心中直冒冷汗,再忐忑去看仍端坐在上的江淮,却看不清他神色,只见他双目紧紧盯着跪在下面的刘宁,连带着脖颈上方也微微泛着抖,却仍是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江淮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将军…..”丁木正欲言又止,江淮已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向刘宁跪着的方位走去。 脚步在刘宁正前方停了下来。 丁木看见他似乎并未如何盛怒,刚在心中庆幸,下一刻却只听猛烈地“咚”一声—— 刘宁猛地后仰,趴伏在地,胸口大幅度起伏着喘气,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瘫倒在地上。 原是方才一片静默中,江淮在刘宁面前飞出一脚踹倒,正中他的心口。 第81章 举兵救人 “刘……少将军!” 这一脚下去, 在场的人似乎都惊呆了,脑子里方才那声惊天动地的骨肉相撞声萦绕不散。 大家鲜少见过少将军生气,更遑论是对着地位非凡的刘宁,众人如何也没想到, 少将军竟是众目睽睽下对着军师一脚踹了下去。 愣了半晌, 丁木率先反应过来, 冲下台去便要扶起刘宁, 岂料刘宁竟兀自甩开扶他的手, 颤巍巍支着胳膊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他缓缓抬头,面色苍白如纸, 竟是望着江淮笑道:“都不必劝,刘某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少将军果然没叫刘某失望啊哈哈哈哈——” 江淮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望着他,又似乎在透过他望别的人,双唇紧闭, 看不清神情,两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唯有小臂上爆出的隐隐青筋昭示着主人似乎在死死压抑着什么。 面前此人不是别人, 是素有“活阎罗”之称叫敌军闻风丧胆的鬼见愁江淮, 他这正中心窝的一脚本非凡人受得住的,何况此时的整个人正处于暴怒的边缘。 好半晌,他似乎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音色中强压着隐隐的抖:“她一届弱女子, 被你扔到徐青的地界不管不问, 刘宁…… 你真是找死——” 刘宁受了重创,嘴角已泛着隐隐血迹, 听了这话,他却恍若未觉地一把抹去,抬头望着阴影下的那张面孔,笑声似乎比方才更高亢了:“是啊,江小侯爷,她是一届弱女子,不过和我刘宁又有什么关系?我在乎的不过是军功加深满门荣耀而已,她林若雪于我何故何干?我凭什么要在乎她一个破落民女的死活——” “……”.丁木早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觉得刘军师定然是疯了才会在这里找死激怒一个活阎王,每听他吐出一个字都恨不得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军师您快别说了——” 果然,没等他捂住刘宁的嘴,江淮已又是飞出一脚踹了过来,正中刘宁的肩头。 这一下,刘宁似乎被踹得起不来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吐了好大一口血,可纵然满嘴满脸的血,他却还在笑着,似乎比方才笑得更剧烈了,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到最后已经不知是笑还是痛,整个人竟然抖得缩成了一团,脑袋深深埋在胸前,却还听得那阵笑声连绵不绝,回荡在整个帐子内,只觉苍凉可怖。 第163章 丁木终于从过于剧烈的震惊中回过神,冲上去便死死抱住江淮的腿大声叫道:“少将军您息怒啊,咱们还要靠刘军师出谋将林姑娘救出来的啊!您这样下去….军师他要没命了!” 似乎怕刘宁再口出狂言,抱着江淮腿同时又转头大声劝刘宁:“军师您少说几句不行吗!跟将军解释几句不行吗!非要惹将军生气做什么!都冷静下来想办法不行吗!” 丁木都快哭出来了,江淮便没有再动,只盯着地上那一滩血迹中的刘宁,望了半晌,似乎冷静了些许,眉间的狠戾之色褪了大半,只眯眼瞧着他道:“刘宁,你今天是非要找死不可吗?” 良久,那血迹中的人终于止住了笑,将脑袋从胸口前抬了起来。 两人对视半晌,江淮竟从那双眼中瞧出一抹讥嘲之色,只见刘宁淡淡望着他,双唇一张一合,竟是勾出轻蔑一笑,不知是嘲笑自己多一些还是对方多一些。 他望着江淮,慢慢地道:“早料到你是这幅没出息的德行,我还苦心谋划这么多做什么,便该当初一刀杀了她,断了你的念想才好——” 丁木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眼前一黑,一股大力便挣脱自己的怀抱,冲到刘宁面前,竟是一拳一拳地狠狠砸向他的面庞。 “将军,刘军师!”丁木彻底要疯了,望着地上缠斗成一团的两人,听着空气中回荡着沉闷的皮肉相撞之声,只觉得舌头都僵在嗓子眼,颤抖着想上去劝架,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实在不知如何甚至准备出去求助临阳城主的时候,听得帐门口一阵喜气洋洋的音色传来: “淮哥你看看是谁来——”说话的人突然一顿,似是见到了无比骇人的景象,话语间骤然变成一声厉喝:“草江淮你疯了!都给老子住手!” 丁木如梦初醒向帐前望去,只见一个胖乎乎十分憨态可掬的公子一颠一颠急急跑了进来,冲到两人面前使劲要将近乎疯魔的江淮从已经不成人样的刘宁身上扯下来,边扯边大喊道:“刘宁你是傻缺了么!你不知道这人什么德行吗!你出个声服个软会死啊!” 丁木缓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一亮,惊喜道:“王公子,您到了!” 王敞之累得满头大汗,抬起头咬牙切齿道:“现在是寒暄的时候么!你再不过来拦着你家将军你们军师可要小命不保了!” “哦….来了!”丁木回过神,终于也冲下去,两个人的战斗瞬间变成四个,他们俩四只手,一人各扯着江淮一条胳膊想拉开他,可奈何江淮看着颀长高瘦却似乎力大无穷,王敞之猛地用力没把他拉开,自己却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 王敞之边擦汗边骂道:“草了,实在是草了,疯了都疯了——” 就在两人绝望之际,突然门口又一声惊天的暴喝,这声大喝中气十足,似乎也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个半死:“草了,真是草了,江淮,这他妈什么鬼!” 来的人身量高挑,一身素色绸衣,正是王洛。 他和王敞之接到刘宁的消息,从京城远道而来,原想自己主帅发小的身份怎么着也得是红毯铺地鲜花掌声相迎接的场景,谁料一进来就看见两个熟悉的人滚在地上,一个死死掐着另一个脖子另一个一拳拳将地上那个揍得半死。 王洛吓得一把扔掉那个天寒地冻只能起一个造型上作用的纸扇,三两步冲上来,从背后抱住江淮大吼:“江淮你小子先冷静!你别打了,我跟你说,事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宁他虽然自作主张了但真的是为你好!他为了救你从这里赶到京城,找到林姑娘拿到兵符,因为自小知道你冲动易怒,武功虽然比我强上一点,但脑子有点…..” 王敞之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草了,王洛你说重点会死吗!” 王洛咬牙切齿道:“总之,是林姑娘怕你担心才不叫刘宁高速你她来过,她也是怕你冲动救她乱了方寸啊!” 王敞之歇了一会又加入撕扯大军:“是啊是啊!淮哥我跟你说,刘宁他嘴硬但其实私下一直盯着呢,林姑娘不会有事的!现在正好吃好喝被徐青供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动作突然停了。 见状,几人均累得瘫坐在了地上,王敞之更是擦着满头的汗大口大口喘着气。 江淮松开两手,虽经历了一番缠斗却丝毫没有受累的样子,反而比在场所有人都为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几个人倏地一下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去扶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刘宁。 打了一架,江淮站在那里却似乎毫发无伤,连喘气也无,只两鬓旁的发丝微微凌乱,而刘宁的脸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被人扶着勉强抬起头,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 “刘宁。”江淮俯视着地上刘宁的双眼,语气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知道,你并非是贪慕功名之人,你我相识十几余载,你的为人,我心中有数。” 王洛终于舒了口气,大喜过望:“对嘛这就对了,你俩都正常点,也不枉我辛辛苦苦——” 王敞之则咬牙切齿打断他:“闭嘴!” 江淮则恍若未闻,自始至终淡淡地望着刘宁:“你也并非罔顾他人性命之人,只是自始至终在你心里,觉得是她挡了我的路罢了。” 第164章 “……”扶着刘宁的几人相互茫然地对视一眼,王敞之挠挠头:“这……” “只不过你想错了一点。” 江淮俯身拾起打斗中掉落在地上的佩剑,将剑锋缓缓归于鞘内。 “并非是她挡了我的路,而是我本身便是胸无大志之人,我对这些事其实毫无兴趣,坦白讲,我也并不甚在乎几个国家的生生死死,自始至终,在这片帐外的土地上,我最在乎的便只有一人,那就是林若雪。” 室内一片寂静。 几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纷纷低下头对着地板叹气。 江淮则淡淡抬起眉眼,那双冷冽若寒潭的星目中,两道目光似乎穿过了营帐,略过层层山脉,直透白帝城更远的地方:“你以为是她拖累了我,但事实上,没有她,本就没有今日的江淮。” 利剑重新佩于身侧,少年简单理好衣衫,脚步如风,迈步向帐外走去。 几人呆呆望着江淮颀长的背影淡在帐门口的虚空,听得一句平静却不容违抗的命令: “全军整队,北伐白帝城!” 第82章 破冰 临阳城门前, 朔风呼啸。 浩荡队伍整肃在城门前的荒原之上,日光落下,映出一片齐整的鳞光闪烁,辉映在队伍中数百面高悬在马的“江”字旗上, 迎风招展。 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座灰暗的阁楼上, 开着一扇小窗。 此时原并非黄昏落山之时, 可这阁楼内竟是一片破败昏暗, 唯有一盏破旧小窗作为唯一的光源, 透着死气沉沉的一点光亮,与其说是住所, 倒更像是监牢。 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此处。 随着军号低呜声传来,一双女子的手扒上了封窗的铁杆。 料是主人近来的日子也不算好过,那十指上原本鲜红的蔻丹竟磨损得斑驳掉色,似乎之前又用指甲死死地扣划过什么,向来圆润平整的甲床也磨得形状诡异,更在一片灰败之中显得阴森可怖。 红莹包着头巾走了过来, 脚步迟疑,终还是将手中茶水搁到面前的破旧木桌上,哀哀叹气:“小姐, 您别看了。您这次…..城主对您这次的行为已是暴怒, 您就听他老人家的话,在这里安心思过,不要再想着少将军了,让大家都省心——” “你在教训我?” 没等她说完, 秦诗诗转过头来森然打断, 原本一双秀丽的面上满是干涸的泪痕,只一双眼睛还不甘地死死盯着, 愤怒和悲伤之余,竟好似还压抑着一股深深的疯狂。 茶盏碎落在地,红莹惊得连连后退,想是最近没少受到惊吓,仿佛面前的人下一瞬就要暴怒着跳上来掐住自己。 她使劲摆手道:“小姐您莫怪罪,是城主托我告诉您,说是少将军….少将军他说,您这次故纵谣言出去,他暂且不究,但….若您还是不知悔改,他….少将军他…..” 秦诗诗唇角的笑意更甚:“他待如何?” 红莹终于退到门边,却是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哆哆嗦嗦道:“他….他说会亲自取小姐您的性命——” “你敢!” 不出所料,一声女子歇斯底里的暴喝穿透阁楼,震得红莹耳边嗡嗡作响。 只是这呵斥并非是对着她,而是对着窗外百丈之外丝毫瞧不清轮廓的江淮。 秦诗诗终于暴怒,青白眼球上瞬间爆出血丝,双手死命拍打着面前的栏杆拍得手肘沁出血迹也丝毫不觉:“江淮!我一片痴心却被你这样折辱!我秦诗诗在此立誓,一定叫你后悔,叫你后半辈子时时刻刻都要为你今日言行付出代价,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然而天地这样大,谁的怒意传到整装待发的江家军前都会化作一片虚无。 随军在侧的马车里,一个声音却徒得惊异起来,还夹着一点隐隐的兴奋,王洛猛地将脑袋伸出车窗外:“闭嘴!都噤声!听!我怎么感觉有女人的声音!” 又一只胖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回车里,王敞之十分鄙夷道:“女人女人一天就知道女人,这鬼地方连头母猪都没有还想着女人!你看我做什么!大冬天的成天晃你那把破扇子,闲的没事你就去把后头马粪挑了!” 王洛使劲儿瞪他一眼,摇着扇子从鼻孔里轻哼一声:“你个胖子当然不懂,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自然分辨不出女子的音色形容,你说没有,我看就未必……”说着竟将目光缓缓转了过来。 丁木大惊失色,面色大变将双臂护在胸前:“王公子你看我做什么…..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可没有女装!” 王洛却嘿嘿一笑猛地探了过来,双臂蛇一般将丁木圈在了怀里:“小丁木,哥哥怎么如今才发现你竟然也颇有姿色呢…..” 丁木被他圈着挣脱不了,只能使劲儿向后仰着身子一边大喊:“草,救命啊!” “你叫,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破喉咙破喉咙——” “…….” 他俩一边骂一边闹,小小的马车本就禁不住三个大男人折腾,跟着剧烈抖动了起来。 王敞之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俩无不无聊!车抖成这样外别还以为咱仨怎么了呢,一会再散架咯!还有丁木你小小年纪怎么骂脏话了,小心我给你家将军告状!” 第165章 他骂累了开始用手扇风:“江淮这小子也是真小气,自己坐着高头大马耍帅,让咱们几个挤这么一辆憋屈小车里,真是颇不地道!” 二人止住了玩闹,丁木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跟他耐心解释道:“敞之少爷莫气,这也是因为少将军见你们远道而来长途劳顿,心疼大家,才特意找了更为舒适的马车载着去白帝城。” 王洛则摇着扇子悠悠道:“心疼谁倒也是未必,若是敞之少爷骑马,怎么说也该是更心疼那匹马才对。” “我草了,王洛你找死!” “嘿嘿不找死难道找女人么?来啊打我啊——” 眼见俩人一言不合又要扭在一起,丁木忍不住了使劲儿咳嗽一声:“两位公子都不要争了,刘军师骑马朝少将军那边走了!” 一听这话,两人果然立即分开,纷纷蹿到车窗边,争前恐后扒着车窗要看。 王洛边伸脑袋边啧啧奇道:“哎呀,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打一次架就打这么狠,也不知这俩货现在和好了没有?王敞之你屁股往那边儿蹿点,挤死人了我看不到了!” 王敞之则哼了一声,用屁股将其余两人挤得更加卖力:“再多嘴我把你那破扇子撕了,都安静,认真看,江淮那小子也朝他过去了!” 大小三个脑袋整整齐齐地摞在小小一扇车窗上,屏息凝神地望向队伍最前一黑一白两匹高头大马,认真紧张地盯着,纷纷猜测俩人到底会不会重归于好。 而在他们的视线中,队伍前的两马终于汇聚在了一起,并排向前慢慢走着。 大黑马上的是刘宁,依旧是整洁的灰色衣衫,脑袋上端端一个青白皂帽,稳稳坐在马上,远看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走得近了才能发现,这军师面孔上缠着好几圈绷带,黑色眼罩盖住一只左眼,露出的那只右眼围着圈如何也忽之不去的乌青,十分狼狈,却又叫人不道德地感到滑稽。 江淮骑着雪灵駒缓缓而近,快要挨近黑马的时候一扯缰绳。 他一身银白战甲,在看见对方面容的一刹似乎隐隐地抽了下嘴角,趁对方转过脸来时又及时地目视前方,俊白的面孔上无波无澜。 刘宁望了那白马一阵,从鼻孔里轻哼一声,纵马靠了过去,两人并肩而行。 刘宁平静地目视前方,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哼。” “……”江淮缓缓转过头:“你哼什么?” 刘宁道:“你管我哼什么?” 江淮:“你是我的部下,我如何不能管?” 刘宁道:“可我偏要哼?” 江淮道:“那你哼。” “…….” 隔着大小交叠的几层绷带,还是能看出那肿了一圈的眼睛狠狠朝上翻了个白眼。 刘宁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昨日若不故意激你叫你小子狠狠发泄一通,你小子还不知要抓狂出什么乱子!” 江淮也冷哼一声道:“昨日若不是我故意收着手上的力道,你个脆骨头早不知散架成几截了。” “……”似乎是觉得对方说的都有道理,两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了一阵。 两个少年高坐在一黑一白的马上,互相赌气地不去看对方。 半晌,刘宁绷带下乌青的眼睛快速瞟了江淮一眼,倏尔又飞快转回去,从鼻腔中冷嗤一声道:“少将军可真是一身蛮劲儿几头牛都拉不住!” 江淮也不客气回赞道:“刘军师也一肚子坏水好兄弟都轻松瞒过。” 两人望着前方,唇角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望着彼此哈哈大笑起来。 * 白帝城,都督府的天机台上灯火长明。 书房里,雕花楠木的笔架镇在书案一方,精绘着百戏图的书架陈放着一排排的兵书古籍,一盏烛火在案台跳动,火光映在靠于角落的一把黑色长枪上,更显寂寥。 白帝城处于两国交界,此地又隶属鞑靼,可这书房内陈设的家具雕饰竟全是大乾汉人的风格。 落月越走越觉惊心动魄,心道怪不得都督大人的天机台从不轻易叫外人进来,毕竟大人原本身份特殊,叫人看见这些陈列免不得生出“心系故国旧主”之嫌。 书房虽大,盖因只有摆着一书架一书案的缘故,仍显得空旷落寞。一个人影坐于案前,落月在他背后站定,低头小声道:“大人。” 她第一次来此地,低着头却也难免好奇地偷偷乱瞟,目光落在靠在角落的那把黑色长枪之上。 那枪杆上的层层锈迹昭示着它早被主人弃用,但她还是难免心生疑惑:这么长时日,她怎么从不知大人会使枪? 她是徐青叛国后一路跟着伺候的丫鬟心腹,不知他在故国的那些旧事更不敢去问,也就更加想不通:若大人擅长枪法,为何从不用它?若既是早已弃用,那为何不扔掉,反而要摆在这里,藏起来? 察觉身后声音,徐青缓缓从阴影中露出半个侧脸。 落月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拿着一封信。 他似乎十分满意信中的内容,两指捻着信纸一角慢慢摩挲:“这秦小姐还真是个烈性的女子,人都被关着,却还是差人快马加鞭送信来,可见真是恨极了这两人。” 第166章 落月微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想是虽有了婚约,这秦小姐还是十分不放心,主动写信和徐青联手,报偿是事成后必须将江淮交给她处置,并且要除掉林若雪这个眼中刺永绝后患。 江家军还没到,她的信却先到了,可见其心中怨气浓烈。 从大局来讲,对方主动投敌自然是件好事,但一个女子,为了点风月之事便要将另一无辜女子赶尽杀绝,落月暗暗皱眉,心中仍生出一丝鄙夷来,道:“这秦小姐也当真是肚量很小,既已有婚约,又为何非要置林姑娘于死地? “婚约?” 似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之事,徐青竟嗤了一声。随即,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慢慢点燃,似笑非笑道:“你们真相信那什么狗屁婚约?” “这……”落月疑惑道:“可是这段时日几乎都传遍了的,人人不是都知道城主之女要和江小侯爷喜结连理…..?” “呵。”徐青冷笑一声道:“我倒是十分好奇江淮如今是什么心情。” “可你们是真的不了解江淮那人。” 他望着信纸在烛焰中烧成灰烬,火光映在徐青脸上,却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若是会娶秦诗诗,那便不是他了。” 第83章 疯狗 眼看着那一瘫在烛火中燃尽成粉末,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笃笃笃!”隔着门板传来紧迫的铜环撞击声。 有侍从惶惶在门外大喊:“都督,都督,不好了!不好了!江家军攻来了!” “什么!”最先反应的是落月,她面色当即大变, 先去看那边的徐青, 却见他半个身子凝在阴影中, 辩不清神色。落月咬牙, 提裙冲出门外, 逮着那前来报信的侍从一阵逼问,又急匆匆冲进殿里。 “都督!”她双手将战报递到徐青面前, 紧张道:“下头传来的消息,江家军两日前便突然发兵,一路连破好几个关隘,势头汹涌,不出三日便要到咱们这里来了!” “这么快?”徐青这才将另半张脸从阴影中探了出来,他眯了眯眼, 有些意外,却又没那样慌乱,最终还是施施然将那封战报也置于烛焰上点燃, 口气淡淡:“是早了些, 但不碍事,总是要来的。” 他这副冷静的模样让落月也心中安定了些,低头踱着步子细细分析道:“对,对, 是这样。纵然他们来势汹汹, 但我们早有准备,又有秦小姐派来的增援, 自然是不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江家军的可怕战力天下皆知,也正因如此,身为江淮死敌的徐青不可能不提前设防,并且由内到外由远及近地,防得十分彻底,甚至就算对方侥幸一路杀到眼前,他也早就做好准备,只等江淮自投罗网。是以接到了这样的消息,也无需惊慌。 不过是来的时间早了一点而已。整个都督府上下都这样认为。 可随着远方的战报一天天、一封封传到天机阁里来时,徐青案前握笔的手就有些渐渐捏不住了。 第一日,门外登登脚步声纷乱,伴随着士兵的大声吆喝:“报——”“秉都督,江家军已过芥阳城,城中兵马不敌,江家军大胜!” 第二日清晨,叩门声急响,传来的消息却依旧叫人沮丧:“秉都督,江家军昨日趁夜奇袭,连破我方设下六个关隘,平都城主不堪抵抗,被俘!” 第三日:“秉都督,江家军已横渡秋月河!”眼看着一封封战报传来,徐青的面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一道道消息还是毫不留情如乱石一般向他砸来。 第四日:“秉都督,江家军行至云安城门前,云安城主他……他…..” 云安城是离白帝城最近的一处城池,也是徐青当初设下重兵把守防御最为到位的一处要地,此城若破,下一步,便是要直捣白帝城他徐青的老巢了。是以那报信的士兵似乎并不敢说下去,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连带听着这么多天的战败消息,落月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但还是咬牙厉声道:“继续说!云安城主如何了?!” 那士兵四肢一凛,这才犹豫着颤声道:“云安城主他….他主动大开城门,未战受降……” “哗啦啦”一声,阴暗处,杯盏碟盘坠地的碎裂声将屋内的紧张安静的气氛撕破,忍了许久,徐青终于从阴影中缓缓站了起来。 那士兵感受到风雨前的压迫感向他沉沉倾来,簌得一下转身跑远了,徐青则终于走到了有光照的一片砖石上,脸色黑得骇人。 一向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都督,竟在短短四天内被江家军一路取胜攻到一城之外,担心整个都督府的安危之余,落月根本不敢去想他此刻是什么心情,更不敢去问。 纵使他极力隐忍着,落月还是看出他四肢因震慑产生的微微的抖,她犹豫着刚想启唇,徐青就猛地拿起案上的玉石砚台狠狠摔向地面,一向阴冷寡言的都督终于破防大声咆哮道:“废物!都他妈的一群废物!” 落月侧身避开从地上溅起的碎石,咬唇抬起头,还是担忧地开口道:“都督,这是怎么回事?以江家军那边刘宁他们的性子,不该是这样不留后路地埋头苦攻的呀!” 的确如此,这些年来徐青能悠哉悠哉游刃有余的前提,便是自诩对江家军的那两人都足够了解,他心知纵然江淮有时冲动,但刘宁心性缜密多思,绝不会贸许江淮这样不留后路地猛攻,这也是他一开始胸有成竹的原因。 第167章 可这几日看下来,江淮却突然一改之前的严谨之态,似乎夹杂着可怕的怒意,一路埋头猛打,竟凭着一股莽劲儿短短几日就破了他埋下的防隘! 徐青边在地上左右踱步,一边头痛欲裂:“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以往他就算要发疯,也有刘宁拦着他,纵然有了王洛王敞之那两个废物增援又怎么样,他们绝不可能突然间这样厉害!” “他怎么会忽然间一改之前的打法,突然间变得如疯狗一般,不对,不对!” 落月也低头思索:“对啊,江家军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怎么忽然间变化这样大?” 似乎是受了提醒,徐青猛然间想到什么,忽而抬起头目视前方,又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天机阁之外的方向。 落月顺着他视线望去,认出那是林若雪的居所所在的方位,疑惑道:“林姑娘怎么了吗,她不是一直在我们这里么?” 徐青却恍若未闻,眼中却露出一股诡异的兴奋来,嘴里不住道:“受了刺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淮最在意什么人,徐青心中一清二楚。若是江淮忽然一反常态地发疯不要命,那也只能是为了这一个人。 徐青忍不住地扬起嘴角:原来,你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啊。 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想到那女子竟背着他在自己府里养了这么久,说不出是兴奋多一些还是快意多一些,心中某些积郁已久的妒火竟也微妙地融化了些,他忍不住扬声大笑道:“原来如此,江淮,你竟也有身边人玩弄于股掌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 “江淮,这些日子,你怕是很不好受吧。” 落月看得一头雾水,心中疑惑都兵临城下了大人突然在这笑什么,忽然门外有一阵急急地脚步打断思绪,徐青脸色倏地又阴沉下来,冲门外吼道:“什么事!” 来的又是方才报消息的小兵,这回他面色却明显不那么紧张了,甚至有些兴冲冲地跑到徐青面前跪下:“秉都督,秦….秦小姐和援兵到了!” 原来是秦诗诗。 徐青面色不惊,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这些天实在是被折磨得提心吊胆,终于来了一个能让他换口气的消息,他调整了神色,挤出一个欣然神情道:“快快有请。” 徐青走进天机阁旁的密室。 察觉脚步声,一个红衣女子转过身,摘掉头顶的黑色纱帽,露出一张苍白明丽的脸,正是秦诗诗。 长途奔袭,她身上的衣衫已稍显狼狈破损,纱帽下明明也是年轻明媚的一张脸,眼中却透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隐隐戾气和凶光。 落月和她对视一眼便本能地心中不喜。 徐青却施施然迈进,走到她面前,礼貌地一颔首:“秦姑娘雪中送炭如此及时,徐某没齿难忘舍身不足为报。” 秦诗诗则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扯起唇角冷笑道:“徐都督不必说这一套,我杀了贴身侍女,背着我爹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前来增援,徐都督心里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徐青一笑,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秦小姐自可放心,事成之后,这两人徐某都会绑了皆数交由秦小姐手中,任凭秦小姐处置。” “哦?是么?”秦诗诗却忽然抬头,笑着望向他:“那既然如此,不如都督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贱人如何?反正早晚都是落到我手中的,都督的援兵到了,也叫我提前出出气,岂不正好?” 落月一怔,随即心底涌出一股恶寒,蹙眉望向她。 “铮”得一声,两人面前寒光一闪,竟是秦诗诗从怀中掏出一把细刀来,落月瞳孔微缩,秦诗诗眼中歹毒的笑意却愈胜:“我来时路上可听见了,这贱人平日里对徐都督也是诸般不敬来着,如此我也替都督好好出出气,应该没问题吧?” 一阵静默。 落月紧张看向徐青。 林若雪虽说只是牵制江家军的人质,按理说也算是敌军一员。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温柔灵巧的姑娘就是讨厌不起来,甚至有时遗憾地想,林姑娘要是能归顺都督和鞑靼就好了。这些当然也不会发生,但反观这个秦小姐,虽然一样的美丽,甚至还是来向他们投诚的,可她便是一眼便觉得不喜。 她嘴唇动了动,唯恐都督会答应秦小姐的请求,帮着搓磨林姑娘。 这秦小姐的歹毒一眼便知,又恨极了林姑娘,若是姑娘真落到了她手中,会遭受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想都不敢想! 第84章 对峙 徐青背对着她, 看不清神情。 半晌,她见徐青抬起手臂,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落月想,若是都督真的要叫人给秦诗诗带路去折腾林若雪, 她冒着风险也是要阻拦的!毕竟眼缘这个东西, 实在是妙不可言。 千钧一发之际, 张口劝阻的话已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却见徐青的手竟是落到了秦诗诗身上, 压着她握刀的那只手臂,缓缓将那把尖刀按下。 “秦小姐玩笑了, 这么急切可不好”,徐青笑道:“秦小姐这般心急,倒是难免叫徐某猜疑,是否秦小姐您自知来的援兵不力,才着急叫徐某提前兑现诺言呢?” 第168章 “呵呵,放屁。”秦诗诗一口否决了他这个可能, 冷言讥诮:“临阳城立城数百年,护城军以一当十的美名,徐都督不可能不知晓。” “你寻这种荒唐的借口, 难道是…..咦?”秦诗诗直直地盯着徐青的眼睛, 望了一阵,忽像是堪破什么一般扬声大笑道:“哈哈,徐都督,难道被我猜中了?” 她笑声高亢, 回荡在密室中直听得人心生悚然, 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根利刺插进徐青的心肋:“恐怕徐都督您在乎的不是什么临阳援军,而是那姓林的小女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诗诗还在笑, 似乎是真觉得很好笑,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来。 “鞑靼的都督居然心悦一个大乾来的人质,哈哈哈哈,实在是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闻言,落月眉心一跳,蹙眉望着她,手却悄悄按在腰间佩刀上,唯恐这女人突然疯了做出什么应激的事来。 “秦小姐,还请您慎言。”不知她笑了多久,徐青方开口。面上仍维持着方才的笑,但眼中涌起的寒意却难以压制,手指蜷起发出“咯噔”一声响。 这声响显然被秦诗诗忽略,似乎笑累了,她终于直起身子,两只手按在肚子上,一下下喘着气道:“那水乡来的贱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们一个个的都——” “……都如何?” 她的模样实癫狂骇人,落月的刀快要按不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高声的一句“报——”登登登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门外士兵扬声道:“秉都督,临阳城的援军来了!” 原来是援军。落月暗暗松一口气,抬头等着徐青吩咐。 “来得倒是很巧,够与江家军再撕杀一阵了。”徐青紧绷的面色终有稍许缓和,“至于秦小姐嘛——”他笑着转身,目光意味深长。 见徐青再不掩饰望向自己目光中的肃杀寒意,秦诗诗终生出几分慌乱,声线发抖,却还强撑着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我如何?援兵已到,徐青,你还不快带我去见那个贱人!” “秦小姐,临阳城主难道没有教过您,说话要放干净吗?” “…..你什么意思!徐青,我可是秦牧的女儿,你要过河拆桥吗,你别——” 她再说不出话了,因为徐青的身形正在缓缓逼向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锋雪亮的匕首。 不知恐惧和愤怒哪个更多一些,秦诗诗极力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直到她的身形彻底被覆盖在对面男子高大的阴影之下—— “啊啊啊啊——”密室内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随即便是什么柔软之物狠狠坠地之声。 尖叫声停了,变成了一阵嘈杂恶心的呜呜声,混着满口的血水,再也叫不出说不出了。 落月盯着地上那块鲜红湿热的物体,叹了口气,将房门从屋外掩上,转身而去。 * 白帝城外,半山腰,玄衣银甲的少年高坐于雪灵駒之上,衣袖在朔风中翻飞如蝶,一双冷冽如平湖的眉眼中映出山下的刀光剑影。 “少将军,有刘军师在阵前亲自指挥,攻下白帝城最多三日。”丁木同样俯瞰着山下正厮杀热烈的战场,神情愈发沉稳。 “什么三天,刘宁那小子心里有愧非要临阵指挥,不过有他在,我看最多两天,啊不,一天!”王洛边看边鼓掌,看到己方的军士杀得精彩了还忍不住要挥拳大声喝彩:“我草了,漂亮!漂亮!江淮,你小子的江家军还真是有点东西,砍他!给我砍他个狗日的对就这样,漂亮!” “……”王敞之有些看不惯就他一个人来疯在这里手舞足蹈:“我也草了,这么严肃的场合,王洛你能小声点不要嚷嚷?你别太自信了,临阳城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我看胜负还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兴头上被浇冷水的王洛大怒:“你个死胖子少在这里乌鸦嘴,什么狗屁援军?哦你说秦小贼从秦老贼那儿偷来的几个临阳刁民是吧?几个土老帽能成什么气侯,亏你长一身膘胆子比刘宁的眼睛还小——” “不想被从这个山头丢下去的话,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江淮回头淡淡扫了他俩一眼。 “……..” “江淮!你小子不要以为自己是大人物就可以在这里言语羞辱我们!我们俩也是千里迢迢跑来支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敞之你不要碰我让我说!” “……..” “…….啊这个….也是啊,江少将,注意下言辞嘛!” “我向来不注意这个。” “…..哦。” 一胖一瘦俩人纷纷作石头状,随即噤声。 但事实证明,王洛虽然猖狂,他想得却没错。所谓临阳城以一敌十的援军,在身经百战的江家军面前可谓是草台班子,都不用江淮亲自上阵,刘宁轻易几句号令,这群乌合之众便灰飞烟灭了。 三日之后,白帝城的城防破了。 城楼下黑压压一片都是江家军的士兵,兵临城下,兵马在城门前列阵,一片静默,队伍中成百上千的明黄军旗在半空中高高飘扬,每一面都用浓墨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第169章 徐青坐在天机阁的乌黑书案前,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好半晌,他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地上的人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尖锐的碎裂声在空荡的房内回响,尤像巨兽伏诛前的哀鸣。 徐青静静地端详着膝上那只被瓷片扎得血肉模糊的左手,竟让他回想起四年前被江淮一剑刺穿的那一日。 好半晌,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本座还没有输,你们一大早在这里哭丧干什么?”他蜷起血淋淋的手指,目光却望向角落里搁置多年的那支长枪,心道:江淮,这么久了,你我也该彻底来个了断了。 见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地上跪着的侍从们小心翼翼窥他神色,徐青用绢白手帕细细拭去枪杆上的蒙尘,眼中却寒光一闪,想到一人:“去将林若雪绑了来。” “白养她这么久,到了她好好报答我的时候了。” * 寒风肃杀,城楼下的江家军如一片密如天幕的巨网,将这座城池包裹得毫无喘息之地。而城楼上,自都督府建立以来便稳插三年的鞑靼四爪蟒旗,似乎是终受不住强风摧折,软塌塌地倒了下来,掉落在门口积水的泥潭里,被战马的铁骑碾得稀烂。 虽然城池还未破,但数十年如一日讨生活的百姓最为敏锐,知晓白帝城不保,有的已经按耐不住,打包拖家带口地想要逃出城池,但又不敢贸然出城,便犹犹豫豫地缩在城楼的一处小门旁查看情况。 徐青手执长枪,正面黑压压一片的江家军,站在城楼之上。楼下已聚成了一堆想要出城的白帝城居民,鬼鬼祟祟地缩在城门后,时不时探出几个脑袋。 江淮几人骑马立在军队最前,这种光荣场合,王洛自然要居于军队最前排的正中,他高坐在一匹大黑马上,一脸正色朝城楼上大喊:“徐青!放弃挣扎吧,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快快缴械投降,我们还可饶你一命!” 江淮则凉凉地道:“谁说要饶他一命?” 王洛当即改口道:“对,也许不能饶你一命,但我们可以善待你的家人!” 徐青望着他们,道:“我没有家人。” “哦对。”王洛一巴掌拍向自己脑门:“抱歉,忘了你从小便是孤儿爹不疼娘不爱还被逐出师门这件事了。” “……”徐青嘴角微微抽搐,冷笑一声道:“真是可笑,如今竟轮到你这种坑爹的草包来评判我。” “呔!”王洛大怒,拿扇子指着他质问道 :“本公子何时坑爹了?我向来是我爹的骄傲!反观是你,如今一无所有大难临头还在这里强撑……” “王公子!”徐青高声打断:“你不要忘了,你们如今还没有攻破城池,我白帝城里可还有人!” “哼!那又如何!”王洛目光一转,向墙根蹲着的一群白帝城居民招手道:“来啊,乡亲们都到我这儿来,你们都督就要完蛋了,快些弃暗投明才是!” 徐青这才发现城墙那里早就聚了一堆想要出城的百姓,一股火腾得从脚底直升,朝着那群跃跃欲试的百姓厉声道:“谁敢!今日谁迈出城门一步的,本座要他狗命!” 百姓们畏惧他已久,听了这声喊当真驻足,原本已走到半路的也停下步子,去也不是回也不是,僵在原地纷纷求助地望向江家军这边。 江淮一直高坐在雪灵駒上,目光冷冽。 王洛见这群人竟真不动了,大怒,高声喊道:“乡亲们别听他的鬼话!你们都督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快快到本公子这里来,前十名都有小礼品相赠!” “王洛你要点脸!” “本公子就不要脸你待如何来打我啊!” 那群百姓面面相觑一阵,最后一个独身一人的率先咬牙硬头皮往对面走,剩下的见他竟毫发无伤走到对面,纷纷效仿,也不管徐青在脑袋后恶狠狠的威胁,拖家带口地向对面走。 第85章 挟持 有一个带头平安过去了, 剩下的胆子也就大了许多,一个个百姓拖家带口,在徐青愈来愈铁黑的脸色中纷纷走到对面,绕到黑压压的一片江家军身后, 抱团缩了起来。 江淮向旁边侧了一眼, 丁木会意点头, 当即掉转马匹向队伍后面走去, 指挥这些百姓在军营里暂时安置。 王洛很是满意, 看得哈哈直笑,笑够了, 得意洋洋转过头,冲着城楼上的徐青高喊:“徐狗,这下你看见了看吧,你已经民心尽失一无所有了,还不束手就擒!” 徐青冷笑一声,望着密如彤云的一片江家军, 默了一阵,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到了队伍最前的江淮身上。 两道视线隔空交错, 江淮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自始至终便是一副冷冽的神色,岿然不动,目光微抬与他对视,长睫下的一片阴翳盖住眼底的一片冷刻。 徐青就这样望着他, 望了良久。 视线中的那个少年, 生得那样出众,家世也那样好, 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而他,无论身在顺境还是逆境,永远那样一副端正傲然的模样,总是在他的对面,高坐白马之上,神色冷然地望向自己。 那个如今声名狼藉、溃不成军的自己。 第170章 甚至有时,被噩梦惊醒的夜里,他竟然也会想到,若是当年自己真照师父所言那样“走正派”,会不会如今…… 少年尚未被逐出师门时的那摒长枪紧握在侧,可另一边左手的五指却只软塌塌地垂下,卷曲着。似乎是感应,那卷曲着的手指关节倏尔竟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只一下,他便又收起了那些纷乱没用的思绪,眼中重新压上一层浓厚戾气,一瞬又让他想起现实,重重地提醒着他,哪有什么如果,哪有什么曾经! 徐青的目光中的寒意重新凝聚了,缓缓望向江淮。 他迎接对方的视线,盯了良久,面上竟忽地浮出一抹诡异的兴奋来。 他面露微笑,双目却死死地盯着江淮的神色,倏尔开口反问道:“一无所有?” “江少将,你也这么认为吗?” 你也这么认为吗? 明明都兵临城下,大难临头了,却没来由得说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何意? 一字一句在扑天的寒意中显得清晰无比,叫人不由得绷紧了神经,警惕他话中深意。 冷风中,江淮微微眯起双眼,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 王洛依旧不明所以,皱眉骂道:“徐青你什么意思,都成穷光蛋了还在这抠字眼,你就…….诶?” 他说不下去了。 所有人的话和心都突然卡到了嗓子眼。 因为他们看见了,城楼的台阶上,竟缓缓行走着一位被反剪着双手的白衣少女。 而这少女,这些人都认识,正是他们此番北上的目的: 林若雪。 江淮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少女白色的倒影如同雪片一般融进他平湖般的眉眼,喉间一阵滚动,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下唇,声线不由得低哑: “阿雪…..” 阿雪。 林若雪走上了城楼。 她抬起头,一眼便望见了墙下白马之上的少年,刚要出声,便被一只手强硬地拉拽到身前。 徐青将她的脸强行搬向自己所在的方位,脑袋几乎贴到了她颈侧,口中气息一下下扑在她脖颈的皮肤上:“林姑娘,你的架子可真大啊。” 城楼下,所有人望见这一幕的人都是一阵唏嘘,纵然混不吝如王洛,此时也不敢去看江淮的神色了。 “…….”林若雪强忍着恶心,弯着脑袋从他臂弯中滑走,目光朝身后斜看去:“徐青,缴械投降吧,现在投降还来得及,你若真杀了我,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徐青嗤笑一声,歪着脑袋也饶有兴致地去看她,笑道:“可是林姑娘,我养了你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杀你吗?”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眼中笑意却多少带点凉:“林姑娘又凭什么觉得,你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林若雪沉默一阵,低声道:“你赢不了。” “赢不了,我就不会先杀你吗?” “你不会。” “呵呵,为何?” “你喜欢我。” “……..”徐青微微抽动嘴角,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最后冷哼一声,移开眼去。 大军压境,林若雪却看着他叹了一声,道:“徐青,你之前误上了贼船,就此收手吧,尚有转圜的余地。” “呵,我还有吗。” “有啊。” “有个屁,转过去,再看就把你推下楼摔死。” “……..”好吧。林若雪老实转过头。 她调回目光,稍向下倾。 正对上一双沉炽的眼。 她微微一愣。 记忆翻涌出海,林若雪记得,那一回对视,还是他在上,她居下。他立在高高点将台之上,周身一片萧索,她躲在树丛之后,两道视线隔空对望,她心中有怯,当晚却做了最亲密之事。 已经不知是过了多少日,这回轮到她在城楼迎风而立,俯视那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生会再见不到江淮,甚至有时在白帝城等得久了,等到她都倦了,也会疲惫地想,要么就这样算了,只要母亲兄长安好,她就算老死异乡,也勉强死能瞑目。 直到今日。 那玄衣软甲的少年独立于万人之境,就像十四岁夜晚的那个梦一样,风轻轻鼓动他的衣衫,他就在城楼下,望着她,林若雪一颗皱巴巴的心才终于得以舒展开: 即使穿行火海刀山,他真的会来。 像一片冰心被热水晕开,她在双眼温热中再次对上江淮的视线,像是剔透冰层下点燃暗火,她竟说不清,那双过分漂亮的眼中,究竟是沉冷、愤怒、隐忍动容,还是欣喜若狂。 林若雪眉心一颤,一滴泪珠子就滚落下来,她没来得及呼出口,一道厉风就擦着她的耳边划过,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伴随着沉重躯体倒下的声音,徐青发出一声冷笑。 “江小侯爷,竟也学得了偷袭的毛病?”徐青顺手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尸体推开,随意吹了吹手上的灰。 “放开她。” 江淮在弓弦搭上一支新的羽箭,再次抬高手肘,对准了城楼上说话的人。 第171章 “是啊是啊!”王洛焦急地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这才反应过来,指着扇子冲城墙上喊道:“徐青,你好歹也是个男人,男人之间打仗堂堂正正,你挟持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算怎么个事儿!” “呵呵,弱不禁风?”徐青觉得好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林若雪,低哂道,坏了他这样多的好事,她要是能算弱不禁风,西市屠宰场杀猪的孙大娘就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徐青没理会王洛,兀自上前一步,五指间寒光一闪,一把短刀便直抵在林若雪脖颈。 林若雪瞬间只觉颈侧的皮肤一凉,猛地吸了口气,那刀刃竟生生压低了几分,腻白的肌肤立即爬上了几道红痕。 “徐青你他——”一阵刺痛传来,她正要破口大骂,嘴里便不由分说被塞进了一团麻布,猛地将她下半句堵了回去,叫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短短一瞬,林若雪在心中将对方的祖宗问候了少说百八十遍,徐青则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林姑娘先歇歇嘴,再坏了我的好事,我可真要你的小命。” 罢了,林若雪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人怕是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知道,骂也白骂。 她白眼没翻完,又是一道箭风擦着她身侧刺过,这一次,明显比方才那次更快更狠,不消说就能感到夹杂了射箭之人的多少怒意。 这回身前没有侍从被他推来当替死鬼了,徐青手中那柄上了年头的长枪轻轻一挑,那裹着劲风的利箭便被他轻松挡开。 “哈哈,威猛如江小侯爷也难过情之一字么,居然连着两箭都射偏了,诶——三思啊小侯爷,我手中这柄利刃可是须臾便能刺破她咽喉的!” 江淮放下弓箭,面色寒冷,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上。 诚如徐青所言,其实只要江淮自己愿意,攻破城楼拿下徐青不过是弹指挥间的事情。可是,他纵有擒贼屠城只能,此时也只能处处挚肘。 因为对方的筹码是林若雪。 数万大军按兵不动,王洛和王敞之已经开始面面相觑,明明早已经是胜券在握,此时竟硬生生因为一个小女子,各个身怀绝技的江家军竟无一人敢动弹。 谁都心里清楚,江少将本骁勇善战擅攻敌于不意。然而,对面手中挟持着这样一个人,少将军是死也不会冒险的。 那难道就这样生生耗着? 一直稳坐帐中的刘宁听了阵前传讯,眉心一蹙,转身吩咐了丁木几句。丁木领命,跨上马匹挥鞭而去。 城楼下,眼见着双方僵持不动,林若雪又被堵着嘴呜呜发不出声音,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就要从天亮等到天黑时,楼上的徐青忽然发话了。 “咚”一声,城墙上竟被抛下一柄黑色的长枪。仔细看,正是方才徐青手握了许久,当初在京城学艺时用的那杆。 尘封多年,那长枪竟然尚未封刃,被从高空抛下竟也是直直地插入地下的砖石,枪杆微微晃动几下便挺立不倒。 这支枪…..林若雪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嘴里被堵口不能言,心中却腾起十分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城楼上便悠悠响起徐青裹挟着寒意的嗓音。 “江淮,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你还欠我一只手?” 第86章 断掌 一只手? 这…..是何意? 第一时间, 林若雪便回头紧盯向他! 楼下的江淮也是眉间一颤。 在场的其他人包括王洛和王敞之却是不明所以,彼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迷茫。 王洛一头雾水,嫌弃地朝楼上喊道:“徐青, 你别又阴阳怪气的, 有话就直说, 什么左手右手上下手的, 说的什么玩意儿?” 瞧见这些人的反应, 徐青冷笑一声,对着城楼下的数万大军, 在众目睽睽下,举起了他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 “江淮,你难道还没有告诉他们,我的这只手,是怎么被废的吗!” “……” 怎么被废的?王洛依旧不明白:“不是你徐青自个儿逃跑的时候摔断的吗?” “摔断的?”徐青眼中闪烁着寒意,与这些年沉积的恨意不甘地交织在空气中: “当初, 我不过是想将林若雪当作诱饵绑至后山引他来与我决斗,并没有真的伤她一分一毫。你们的少将军,不论青红皂白, 便用他手中的那只长枪, 一枪贯穿了我这只左手!” “…….”这…..王洛一口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 楼下的一众数人也都愣住,纷纷噤了声,深深浅浅的目光忍不住都向队伍最前的少年背影探去,有人震惊, 有人好奇。 数万众人的场子一时静若寒蝉, 唯有北风的呼啸卷起破旧的旌旗不甘似的在城楼狂舞。徐青的声音飘荡在一片肃杀上空,更显清晰苍凉。 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仿佛这些被人戳着脊梁骨度日的累年恨意,一下下猛烈地砸砸向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地胸腔起伏,就要喷薄而出! “江淮,那年你我不过都才十四岁,你用长枪贯穿我的血肉将我钉在地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活!” 第172章 他上半身的耸动愈来愈剧烈,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楼下高坐在马上那冰冷的少年武将,一拳砸在坚硬的城墙上,殷红的血瞬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他却像感觉不到痛。 “江淮,你天生贵胄,便觉得能永远高居人上?你自诩高贵自诩正义,今日带了这些人来讨伐我,可若离了你的出身,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怎知道,你就不会同今日的我一样,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 这一袭话劈头盖脸撩下,满场竟无一人敢吱声,连王洛都出不了声,怔在原地。 甚至有些望向江淮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微妙…. “徐青,阿呸!” 林若雪猛地将嘴里那团破布吐出来,实在听不下去,回头劈头盖脸就反驳他那些屁话歪理。 楼下的人原本许多已然心思微妙,更有甚者,真对徐青产生了那么一些同情,连带着此次讨伐的正义感都些许动摇。 却骤然听见林若雪出声,瞳孔均是哐当一震,思绪猛然间回笼。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关头,这位祖宗竟然能一激动将堵着嘴的麻布都呸出来。 “你还委屈上了你!”林若雪实在被他的一袭大言不惭震惊住了,“当初是你自己输了比赛便要偷袭,偷袭不成又绑架我企图引江淮来报复,这些事难道都是别人逼你做的?!” 徐青面色阴沉:“林若雪你给我——” “给你什么给你,让我闭嘴是吧?我告诉你,没门儿!今天当着数万将士和你白帝城百姓的面儿,我还就要把话说清楚了,别落得浑似我们欺负了你似的!” “你…..” “我问你,当初是你自己先赛场偷袭江淮,衬他不注意出手,害他滚下马来差点儿断了一条腿,是也不是!” “林若雪,这没你的…..” “我问你,是也不是!”林若雪徒然间提高了音量,只直直地望向他,一时间竟由不得对方不答。 徐青面色铁青地望着她,下唇颤了颤,最终抿成一线没有答话。林若雪便接着道:“你不答我便当你默认。那我再问你,本来你偷袭了江淮也没有同你计较,是你自觉失了面子,又绑架了与此事毫无关联的我,想要引他到山中再痛下黑手,是也不是?” “不同我计较?”徐青讽刺地笑道,那笑中又饱含了许多恨意:“他害我被逐出师门,竟然还大言不惭地不同我计较,我还要匍匐他脚边跪拜他的恩典吗!” “没人要你的跪拜!”林若雪一字一句凛然道:“你被逐出师门明明是因为自己偷袭行事不正,你将这个锅赖到被你偷袭的江淮身上算什么道理?你绑架我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又是什么道理?!” “……..”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出身不好,可你去打眼看看,这城墙底下的将士百姓们,有哪个出身高贵?又有哪个像你一样,叛国投敌,残害忠良!” “你徐青不甘心泯然众人想要出人头地,就踩着千万无辜同胞的血肉上位,那些被你虐杀的老臣们何辜?我大乾的一众百姓又何辜!” “为了名利计较,自愿上了贼船,走到今日地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你们!”她越说徐青的脸色越是难看至极,到后面声线竟含着隐隐的颤:“若不是当初你们断我一手绝了我的路,我何至于如此!江淮自己便从小习武,他难道不知习武之人被废了手是什么后果?我今日走到这步,都是你们逼我!” “我们逼你?”穿透肃冷的上空,赫然响起一声冷然的笑,出声的竟是一直未发一言的江淮。 长枪驻地,马上的少年武将缓缓抬起头来,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又向这向来寡言冰冷的少年投去。 “徐青,你大概是无耻惯了,觉得天下人都要让着你。” “你想打我杀我,便能不择手段,不惜用绑架弱女子这样的下作办法,我还击你,便需万般小心避让,还要考虑你以后该如何自处?” “徐青,我一早便警告过你。”江淮的视线缓缓移到一旁的林若雪身上,“伤了她的下场,只会比你伤了我更要凄惨万分。” “江淮你——”林若雪望着他的双眼,想说什么,却忽然住了口。 场下的所有人连同徐青也都沉默住了。 众目睽睽中,一直高坐白马的少年武将,手执长枪,竟然从马上跨了下来。 江淮那只紧握银枪的右手微微抬起,下颌微扬,远远地,同林若雪对视一眼。 目光交汇的瞬间,林若雪心头恍然一震。她说不清那目光中是藏着什么,有庆幸,又似乎怀有许多悲伤。 她看见江淮朝她微微一笑,林若雪只觉得一阵战栗从脚底传来,心头瞬间腾起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 “徐青。”她看见江淮扬起握着银枪的那只手,口气淡淡。 “做人须得堂堂正正,你放了她,不就是一只手么?我还你便是。” “…….” 不……不要….. “江淮,不要!” 第173章 林若雪急急地就要跑下城楼,却被徐青死死地制住。 她看见那少年慢慢举起骨节分明的左手,长枪的利刃像是一把火光,瞬间便照映出那双平静冷然的眼睛。 林若雪许多次感受过那只手的温度。她清晰记得,他食指的第二骨节处的一层剥茧,在那层茧的旁边,点有一褐色温润的小痣。 那些冷白有力的指节,写过家书,握过刀剑,穿越过千军万马九死一生,也触碰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清楚地知道,将折一掌,究竟意味着什么。 泪水徒然滚了满面。近乎疯狂得,林若雪哭喊着朝地上的少年哭求:“江淮,不要,对不起,你不必如此,你为何如此?” “胡说什么。”一片沉冷的凶杀之中,她看见少年抬头望向她,声音平淡得带出几许纵容:“阿雪,原本便是我欠你,是江家欠你。” “阿雪,谢谢。” 谢谢你在我一无所有生死未卜时,没有放弃我。 他缓缓垂下眼眸,将刀尖对准那只摊开的手掌,“还有,对不起。” 刀尖压下去的瞬间,所有人都闭上了眼。 一层细细密密的血珠沿着手掌的纹路缓缓低落,渗进地上的砖石里。 王洛和王敞之双目紧闭地别过脸去。 林若雪则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从脚底腾起的痛楚彻底冻住,愣愣地望着地上的血珠,在坠地的瞬间开出朵朵殷红刺眼的花。 徐青则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滩血色,眸底的恨意不减,双手依旧死死擒着林若雪的肩膀。 不够,他心道。 额角的青筋逐渐凸起,江淮将双目彻底闭上,就在即将用力彻底贯穿手掌的瞬间,远处突然响起一声苍老的高喊: “青儿,收手吧!” 江淮睁开了眼。 所有人如梦惊醒,纷纷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 只见是一年迈苍老的妇人,搀扶着另一满头银发的老者,拄着拐杖正踉跄向这边走来。 那老者满头白发,似乎这些年饱受病痛的折磨,瘦弱得脸身子都支撑不起,细瘦的双腿在被冷风鼓起的裤脚中晃荡着。 城楼上的徐青一愣,不敢置信一般,紧紧望着那一对老人。 目光涣散了些许,终究颤抖着张开了嘴,一片泪意中,喃喃地嗫嚅道:“师父…….师娘……” 刘宁就站在他们身后,向丁木使了个眼色,丁木便追上前搀扶着两个老者,一同缓缓向城楼走去。 徐掌门和王氏便停在了城楼下,仰头看着自己当初亲手在街边捡到,又亲自收归门中,又亲自逐出师门的徒儿,徐青。 第87章 徐青之死 徐青愣在了那里, 不仅是他,满场的江家军包括藏在江家军身后的百姓都愣在了原地,静默地注视着凭倚风中的那一对老者。 林若雪感觉到身后的人身体颤了一下。 徐青的面色隐晦地闪烁了下,涨红的双眼又将目光移向刘宁, 咆哮道:“姓刘的!你他妈是什么意思!要我的命便来拿, 把他们抓来是做什么!” “诶——”刘宁突然被他点到, 匆忙摆手道:“徐青, 这次你可不能冤枉我, 你问问他们二老,是我将他们两位捉来的么?” 他无辜地望向徐立仁和王氏:“分明是二老千里迢迢来寻我, 为了见你一面特意来的呀。” 不知是不是太多愧疚和恨意,徐立仁的头埋得很深,没人能看见他的神情,只看见满头华发迎风飘扬。而那在宽阔裤脚下的一双腿,不知是否是因为病痛,窸窸抖动着支撑身体, 堪堪欲坠。 连林若雪也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曾经名震京城的徐掌门,年过半百却鹤发钢骨, 横眉一竖连王公贵族都要抖几抖怕三分。又怎么短短这几年…….便苍颓至如此模样? 徐青没有说话, 站在原地,屋檐刚好挡住他的面色叫人分辨不见。但林若雪却明显感觉到,一直死死扣住她肩膀的那双手,越来愈颤得吓人, 冷得吓人。 无人窥见的阴影里, 徐青紧咬下唇,死死地盯着城下垂首而立的徐立仁。 其实, 如今这个景象对他而言也并不算太过陌生。毕竟他早就梦见过许多次。 叛逃白帝城的许多个晚上,午夜梦回,他无数次梦见过自己浩然正气刚正不阿的师尊,对着他怒目而视。 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那些人死前对他的诅咒辱骂早就听得他耳朵起茧了。可唯独一人,哪怕是出现在他梦中,远远地站在那里,只需对他怒目而视,不发一言,便能叫他双腿都如筛糠顷刻便想跪地痛哭。 此人无他,便是如今在风中和他对立墙下的旧时恩师,徐立仁。 肩膀一松,林若雪察觉背后那双颤抖的手慢慢停住了颤栗,从她肩膀滑落下来。 徐青放开了林若雪,绕过她,走出阴影,站到了城墙之前。 场下的江家军瞬间一片哗然。毕竟这对于徐青而言,其实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举动,没了对林若雪的挟持,他袒露光下,只要别人想,一箭射去,顷刻便能要了他的命。 第174章 王洛和几个副将同时向江淮看去,却见江淮面色沉冷,望着墙上的人,不发一言。于是他们也转回目光。 一片肃静中,忽然传来木杖拄地“咚”的一声钝响! 木器接地,其实很少能发出这样惊人的顿地声,可见持杖之人体内残余的功力惊人,和他的滔天怒意。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发出声音的徐立仁望去。 徐青的身体也不由得一顿。 只见朔风中,徐立仁颤抖着身体,似乎在缓缓地抬起头来,双唇颤动着不断嗫嚅着:“孽……孽…..” 王洛疑道:“孽什么?孽障?”被刘宁白了一眼于是悻悻闭上嘴。 徐青死死扣着城墙的指节渐渐发白,他死咬着下唇,面色发白,似乎早预料到并等待着徐立仁接下来的那个字。毕竟他尚在师门时便被骂过无数遍了。 可是当徐立仁抬起头来,他还是不由得一愣。 他看见那个记忆中刚直不阿的师父,此刻并没有对着他怒目而视斥责他的许多罪行,只慢慢睁开苍老的眼,任风吹得他眼中浊泪滚滚而下。 双唇颤抖着张开,流泪叹息道:“青儿……” “青儿,听我的,收手罢!”话音没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王氏匆忙上前搀扶住他。 徐青的下唇动了动,只一瞬便又咬紧了牙关,他双眼猩红地望着老者大声斥道: “徐立仁!你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当初若不是你不顾我的祈求硬将我赶出师门,我怎会落得如此!那样大的雨,我在你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你当初那般冷硬决绝,如今又在这里扮什么可怜!” “青儿,住口!”吼出这话的竟是王氏。 徐青微微愣住。王氏性子向来柔和,当初每每徐青受罚都是王氏安慰他给他涂药送汤,鲜少有这样声色疾厉的时候。 她一双平和的眼也流下两行泪来:“青儿,你师父当初怎会真的赶你走啊!” “当时你偷袭江小侯爷至他摔下马,你师父若不明面上将你赶出门,那些王公贵族如何会放过你?若不堂而皇之告诉所有人他已经重重惩治了你,偷袭这件事便永远将你定在耻辱柱上,你终身都摆不脱这个偷袭的烙印!” 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涌起,徐青眼球布满血丝,不甘心地吼道:“那又如何!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一门的名誉,却不给我留后路,是他逼我,是你们逼我!” “他如何没有给你留后路?”王氏胸口起伏着垂泪道:“他明明给你铺好了路,是你自己不要!” 徐青额头青筋暴起,大笑一声:“撒谎!”,一掌拍在城墙的石砖上:“他留了什么路给我?他明明毫不留情地赶走了我!” 王氏道:“赶你走便是要害你么?自他做下赶你出门的决定起,他熬了数十个通宵,将毕生所学整理成册,想着你加以勤练后总能自立门户,在京城站稳脚跟。” “……”徐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不知是不是太冷,连声线都抖了起来:“整理成册?那我为何从未见过!” 王氏道:“你当然从未见过,因为在你走的前一夜,他偷偷溜进你的房中放进了你的包袱里。可偏偏你气不过,说要断绝关系,将从师门带来的一切连同那个包袱,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我….不可能!他哪有那样的好心,不会的…..不可能!”徐青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惯性地望了一眼城下的徐立仁,还没对视上便赶紧胡乱地逃开目光。 “不会的…..不会的,你那样讨厌我,我那样恨你…..”徐青呆呆地重复这几句话,目光发绿,面部发颤,只不住地重复这几句话,连旁边的侍卫一一倒下了都没有看见。 忽然,林若雪觉得面前刮过一阵风,一片鲜红的色泽向她扑来!底下的众人齐齐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她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听见“簌”得一声锐器埋入皮肉的钝响,一片猩红滚烫的液体溅满了自己的右肩。 她回过神,猛然睁开眼睛! 只见秦诗诗不知何时竟悄悄登上了城楼,双目猩红,动作定格在高举着利刃刺向自己的那一瞬。只是那利刃没有刺到林若雪,而是埋入了另一个突然冲出挡在她面前的身体。 而她的前胸,穿出了另一柄黑色的匕首,从她的身后刺入,心口穿出。 林若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几人。 用利刃穿透秦诗诗心口的,是徐青,而挡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这饱蘸了怒意这一刀的,是双喜。 双喜的身体颤了两下,软软地靠在了墙根上。 徐青貌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沉默在原地。 林若雪呆呆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刚要上前去扶,却听见耳边擦过一阵风声,她抬眼,只见一把黑色的长枪冲眼前飞来! 她眼睛一眨,便见长枪的另一头从徐青左胸前穿出,他抬头愣愣地看了一眼林若雪,身形晃了两晃。 就在这个关头,软靠在城楼上的双喜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猛地扑上去死死拽住了徐青,从城楼纵身一跃—— 第175章 “扑通”一声。 两具肉身齐齐撞在了楼下坚冷的砖石上。 江淮面无表情帝扯了块衣角,胡乱包扎了一下方才掷出长枪的那只淌血的手,抬头望了眼尚没有反应过来的林若雪,一跃跨下了马,向城楼走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局势转换在电光火石间,林若雪反应过来扒在城墙向下看的时候,双喜还死死地抱着尚在地上抽动的徐青,而他的□□了无声息地,在身下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徐立仁在原地一愣,扔掉拐杖,牵着王氏,颤颤巍巍小跑向地上口吐着血沫的徐青。 一旁的双喜已经了无声息,徐青口吐血沫,双目猩红地睁大着双眼,胸膛微微抽动着,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一片虚空。 徐立仁知道,此后他那徒儿的名字会永久定在叛国的耻辱柱上,而那支他少年时代在师门挥动过无数次的黑色长枪,此刻正贯穿他的身体,牢牢地钉住了他的肉身。 徐立仁,两泪纵横,踉跄倒在了他的身前,“青儿啊!” “师…..师…..”徐青大口抽搐着,王氏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哭道:“你说什么……” 徐立仁原本老态龙钟,早就听不见这样的低诉了,他长叹一声,伸出手颤颤巍巍合上徐青的眼睛。 “师父知道,这些年师父的身体垮得这样厉害,其实是你暗中做了手脚是不是?” “养不教,父之过。你今天这样,自有师父的责任,你恨我,师父不怪你。”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悖逆师父从小教你的家国大义,帮着邻国欺负自己的同胞啊!” 徐立仁早已经哭得毫无一派掌门的威严,徐青的身体不动了,就连王氏,都没有听清他最后的那句话。 “师父……青儿知道错了……” 第88章 大结局1:醒来 那场雨下了很久。 下到最后, 空中竟然飘飘扬洒起了雪,将逝去之人的血肉,连带着他们的精魂,一起掩埋在了厚重的雪堆之下。 大乾一十四年, 建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帅江淮, 带领十万江家军, 一举攻破白帝城, 成功收复了落月河以北, 被鞑靼割据三十余年的塞上边境。 消息流到京城,说是叛将徐青穷途末路终于被擒, 死于江家军的铁骑下。 此报一出,满城欢呼,城中百姓满面春风奔走相告,那个卖国求荣名字被唾骂千万遍的人,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据说死后无人敛骨, 实在叫人痛快! 安平侯府的祠堂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据说此人生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府中下人纷纷好奇议论,这个无名小卒死前到底是立了个什么天大的功劳?竟能叫小侯爷千里迢迢地从白帝城送来牌位, 立在江家众人之间? 何况连他姓什么也不知, 牌位上只刻了简单的两字,叫做“双喜”。 而白帝城内,似乎是因为冬日太冷的缘故,明明一举大获全胜, 但就连亲自坐阵指挥功劳满身的军师刘宁, 都很难高兴起来,对着满山的大学自饮自酌了三日, 放眼望去,只一片茫然的萧索。 闹哄哄登场,茫茫然褪去。 然而到底,人间这场上演了数年的闹剧,在一片新春的爆竹脆响声中,终于是结束了。 * 林若雪睡了整整三日。 从白帝城回到京城后,她便一个倒挺昏了过去,一直睡到现在。 这三日里,江淮危言恐吓了不知多少个京都的名医,可这些名医哆嗦着腿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什么“姑娘受到惊吓太重”啦,“半年来焦虑过多”啦…… 总之在脾气依旧很不好的少将军直抵命门的剑下,众神医还是胆战心惊地坚持林姑娘并无大碍,只是之前在边境的日子忧思过多,将养几日便能醒转。 事实证明,人在性命攸关被恐吓的情况下判断十分准确。 昏过去的第三日,林若雪终于大发慈悲地在床上醒转了。 * 她醒来的那个午后,阳光薄薄地洒进窗里。 屋内空无一人。她随手抓了手边的外衣披上,扶着额头从床边站起来,摸着门框走到了屋外。 阳光很是晃眼,她被刺得一扑棱,使劲儿拿手遮了遮才勉强适应光线。 这个府邸是皇帝为了褒奖江淮的军功专门赏给他的。林若雪未曾见过,所以人和路都不认识。 也就不知在她晕过去的那几日,朝中风云变幻地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旧皇见着浩浩荡荡领者数十万江家军的江淮出现在城门外,二话没说自请退位传位给新皇。 再比如,前皇贵妃万绮柔在江家军进京的第二日,不知怎么突发恶疾死在了寝宫里。据说死前曾带着阖宫上下,对着已故皇后江文鸳的陵墓方向,叩了整整一十八个响头。 当初在军中提携过江淮的上官仪,主动将帅印传给江淮,而江淮如今,是掌握百万雄兵、名副其实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老侯爷江文举带着夫人赵氏回了江南老家,彻底舞文弄墨去了。据说在人杰地灵的江南一带结实了许多文人墨客,每日赏画品诗过得很是悠哉悠哉。 第176章 而刘宁……用已经是天下粮仓主管的王敞之的话说,便是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或许是当初那张“最受欢迎京城公子榜”没写够,留下一句“有事喊我”后便躲进山里,写风月志怪小说去了。 据一部分神秘读者透露,有时书中谈情说爱的双方两人,居然都是男性。 “……..” 她脑子正发懵,前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什么人在这鬼鬼祟祟!” 林若雪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才发现她面前几步外站了个人。是个陌生的中年人,面貌陌生,翘着半截胡子,模样十分生气。 林若雪差点踩到他的脚,赶紧向后退一步。望着对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挠挠头,“请问您是……” “我什么我?我是这府里的大管家!我告诉你,那屋子里躺着的可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你又是什么人,在我们夫人的院子里瞎转悠什么!” “那个,管家老伯,其实我……” “你什么你!我们夫人身子虚弱正在屋里静养,敢扰了她,我们将军必得让你吃饱了兜着走!” “……..”林若雪摸了摸后脑勺,“不是,您别激动,其实我是……” “你是谁都不行!”李伯明显更生气了,将手里的扫帚一转,杆子刚好对着林若雪,恶狠狠道:“你赶紧走,这儿不是你一个外人该来的地方!” 啊这…..林若雪被这杆子戳得不得后退了几步,望着对方依然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不得不无奈亮出身份:“老伯,其实我不是别人,我是少将军的未婚妻呀。” “呵呵!”岂知李伯听到这句话,眼中的愤怒瞬间转成了讽刺。 他打量着林若雪,冷笑道:“又一个为了荣华富贵不要命的,你可知上次那个说自己和将军有婚约的秦小姐,如今是什么下场?!” “……..”什么? 什么秦小姐?什么婚约? 林若雪脑子里一片乱麻,连李伯的冷言讽刺也听不见了。又恰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玄衣的青年步子僵在了门前,佩剑“哐当”一声坠地。 察觉到来人,李伯方气呼呼地回头,张嘴就要告状:“少将军您看,这儿有个冒充夫…….” “江淮!你给我滚过来!” “…….”李伯的话头突兀地僵在了嘴边,愣愣地转过头去,就见那个方才冒充夫人的小女子,正胆大包天地直呼如今坐拥数万人马的少将军名讳。 而且,是叫他“滚过来…….” “阿雪…….”江淮在原地怔了一晌,下一瞬便眼睛发直地大步走近。 李伯呆呆地望着素来冷酷寡言的少将军冲过去抱住那女子,手中的扫帚“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你跟我说,那秦小姐是谁,婚约又是怎么回事!” 林若雪被他抱着,还气冲冲地朝他喊。 结果,忽觉一阵气血上涌,猛地冲击她原本虚弱的身体。 她脑袋一懵,居然就在江淮的怀中,直直地第二次晕了过去…… * 床边怎么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林若雪睁开两眼,尚且看不分明,入眼便是床边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有点好摸。 她尝试着撑起身体,嗓子干涩难言。 第二次晕了又醒来,眼睛和脑子都有些发懵,随意打量一圈所处的陌生房间,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被床边的那个黑色球状物所吸引…… 林若雪本悄悄地咽了口口水,却本能地忍不住觉得,还是摸一下吧…. 她伸出苍白的指头向球状物探区,方触碰到一根头发丝儿,眼前便亮白的剑光一晃—— “簌簌”一声利刃出鞘音色,伴随着黑衣的俊朗青年本能地从床沿一个打挺跃起,林若雪虚弱的身躯被他这么一震,眼前一花又倒了下去。 结果身子还没触到枕头,那被抽出的利剑又“当啷”一声坠地,她听见了一声低沉的惊呼,紧接着就倒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臂弯。 “阿、阿雪——”那好听的音色里多少带了点抖。 “江淮,你职业病又犯了啊!” 林若雪身残志坚,被对方稳稳接住的同时亦不忘要大声怒斥一句,他喵的! 刚醒来又要被这货吓晕过去,哪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喵了个咪的! “你守在我床边的时候能不能就不带剑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断在了一个汹涌的拥抱中。 青年胸前的衣料紧紧贴着她的面庞,鼻腔中钻入熟悉的松柏香。 林若雪的整个上半身,都被狠狠没入了他的胸膛。 她在青年的怀抱中,本能地颤动了一下,抬头睁大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冷白锋锐的下颌,上面长出一片隐隐发青的胡渣。江淮纵然当初深入虎穴,也鲜有这般憔悴过,可见这几日他是如何度过。 林若雪眨了眨眼,将整个脑袋贴地更近。 一片沉默中,她听见薄薄衣料下的那颗心脏,擂动如鼓。 “对不起——” 林若雪愣了一下。 这句话从硬汉江淮嘴里发出难免有些瓮声瓮气,她觉得头皮有些酥麻,原来是对方将脸孔埋到了她的发间。 第177章 “江——”林若雪刚想说话,却突然察觉到什么那样兴奋地推开了他的身子,仰起头,使劲儿盯着那张俊秀的脸端详了半晌,终于惊喜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美……美男落泪!” “……..” 闻言,美男江淮立即将脸孔别过去,生硬道:“我没有!” “还说没有!” 林若雪顿觉方才那股周身的疲倦感一扫而空,探出身子追着在他面下伸出手,刚好刚好,接到了那颗欲坠未坠的小水珠。 “你看你看!”林若雪兴奋地将手掌摊在江淮面前炫耀,却被对方一把反捉住了手,“林若雪!” “诶,我——”局势扭转,林若雪自觉吃瘪,刚要出声,嘴巴突然被另两片柔软的物体堵住—— 又是熟悉的晕眩感,林若雪觉得身子又要下坠的时候,后脑勺便被手掌托住。 “对不起,阿雪。” 天旋地转,林若雪其实听不太真切。 “我再也不会叫你离开我了。” 第89章 大结局 从顶峰突然滑落的时候, 总会觉得精疲力尽。 嗓子喊哑了,泪水也亮晶晶地蓄了一眼眶。林若雪在一片迷蒙中伸出手,轻轻触碰头顶上方的那张脸。 “咚咚咚”。 “少将军,外头有人找您, 好像是那个叫王洛的公子!”李伯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 江淮的脑袋从林若雪铺开的秀发中抬起来, 咬牙切齿:“叫他滚远点。” “啊, 可是王公子说了, 是朝中的大人们找您!” “那叫大人也滚。” “还有皇帝呐, 圣上也找您啊将军!” “天王老子来了都滚!” “……得嘞。” 门外的李伯摸摸鼻子,折回大门口复命去了。 王洛气得一巴掌拍到门口的石狮子上, “不是,江淮那厮什么意思!满京城都知道他下月成婚,却唯独不给我一人发请帖!他几个意思!我又不抢他的林若雪!” “哎呦喂,我的王公子诶!”李伯吓得要去捂他的嘴:“您可别再这么嚷嚷了!” 李伯看了一周确定四下没人,才附到他耳边低声道:“您以为当初您趁将军不在想他墙角的事儿人家不知道啊?您快低声些吧,难道光彩么!” “我……我…..我他妈我了…..”王洛的气焰瞬间灭了大半, “那他江淮也不能给那么多人下请帖却唯独不给我!大婚之日连喜酒都不让我喝口,好意思么!” “哎呦,可纵然将军没请您, 您不是也会自己去的么。” “…….”王洛想了想觉得似乎也对, 气呼呼地一脚跨进大门,走到旁边的小厨房里随手拿了块糕点在嘴里嚼。 “江淮这小子也是有病,谁家好人一进府邸先安个厨房,不知道的还以为主人是个厨子。这小点心味道倒着实不错, 李伯这是哪儿买的?” 李伯笑道:“这可不是买的。我们家夫人大小爱吃芙蓉云饼, 将军为了夫人一进门儿就能吃上,特意将小厨房设在此处, 随时便能做芙蓉云饼给夫人吃呢。” “呵呵,他倒有心。朋友不理,做破点心倒是入迷。做做做,一天到晚就知道做!做得都疯了狂了,做入迷了!” 李伯流汗道:“是啊谁说不是呢,整日整日地关着院门,做不完了,不愧是年轻人啊,体力就是好。” “……”王洛嘴里的糕点掉到了地上,“李伯,你什么意思?我怎么感觉你在表达别的意思?” “额哈哈哈哈哈,不敢不敢,啊天色已晚我要关大门了,王公子您快快请回……” 而此时,城外能俯瞰京城的那座山上,一群小童正围着一个戴面具的人。 “神机先生,照你的说法,故事的结尾便是狼将军和鼠军师联手,共同打败了青毒蛇,最后成功救出了兔子姑娘,是么?” 神机先生摇摇扇子,推着脸上的面具道:“正是。” 一根冲天辫的小童不明白了,疑惑道:“可是,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什么鼠军事要躲起来,不和大家一起玩呢?” 肉乎乎包子脸的小女孩“哎呀”着拍了他一下,埋怨道:“这你还看不出来嘛,鼠军师其实也对狼将军有情呀,若还时时在一起该多伤心呀。” “什么!可明明鼠军师也是个男的!” “所以……”面具下的那张脸笑了:“老鼠总是见不得光的,最后才要躲到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狼将军的?” “什么时候……” 或许是在和他一次次同生共死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他发现出身微寒的自己若不是遇到了那样好的人,很有可能也会变成另一个毒蛇青的时候。 有的人,天生便是那耀眼的太阳,注定要行到最高处,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他…..不过想的是能送一程是一程。 “可是……”包子脸的小女孩有些伤心,将脑袋埋进臂弯里:“那鼠军师不会难过吗,他…..他不会怨恨夺走狼将军的兔子姑娘么。” 神机先生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就算没有兔子姑娘,狼将军从来也都不属于鼠军师呀。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