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小业》 第1章 《小家小业》作者:写作秃然【完结】 简介: 莫非从小就被生父和继母厌弃,十岁那年甚至被毒打后驱逐出户。从此他远离了村庄,独自在山脚生活。从幼时的挣扎求生到成年后的快活自在,为着心里的梦想,艰难开垦,辛勤劳作。 他不信命运,不求感情,不怕艰辛,不畏世俗。 直到有一天,意外遇到另一个男子——冬冬,他放弃儿时的梦想,重建了新的愿望。 在新愿望实现的过程中,莫非逐渐敞开心扉,与村里人有了往来,并逐步让大家对他也有所改观,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第1章 莫非迷迷糊糊醒来,有些烦躁地拍了一把胯间,从稻草床上慢慢坐起。 此刻才到凌晨,离第一声鸡叫都还早,林间最勤劳的鸟雀也在酣睡,荒野更是寂静无声。 他发了会儿呆,才拉过床头的薄袄,一边穿袄子一边摸黑趿上草鞋。 穿戴就绪,又弓身掀开厚厚的草帘走了出去。 草棚外寒气扑面而来,视线所及均是雾蒙蒙的。 天幕低垂,远近林木、草野与屋舍影影绰绰,都笼在浓烟迷雾之中。 莫非略顿了顿,轻车熟路绕到睡觉的棚后,在离得不远的一处坑边解开裤子。 热滚滚的尿液带走了身上的暖气,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今日要赶去县城卖些零碎,挣几个饭钱,所以起得特别早。 东西昨个晚上就已备好,洗漱过后,莫非背上筐拎着桶,摸黑出了院子,往山脚下走去。 荒郊野外就他一户,说是“院子”,其实抬脚就能进来,也无所谓锁不锁门,反正家里家外没一样值钱货。 穿林翻石走了刻把钟进入瓦山村,又轻手轻脚穿过瓦山村踏上小瓦径,此时村里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下太平已久,常平县只是个全县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县,又远离关隘和峡口,如今并没有什么宵禁。 像他这样的乡人贫者,挑担背篓到县城卖土货的很多,也并不需抽税。 当然,如果推了满车,兵士们必定是要翻看一二的。 莫非马不停蹄赶到相熟的杏雨饭庄。 天还冷,饭庄只做中、晚两顿生意,门开得晚些。到四五月往后,就是寅时开门,卖些早点粥水,一直卖到十月,才重新只管中晚饭。 大门口两个伙计正在搬米粮,莫非喊着“刘哥!毛哥!忙着呢”,赶紧将手上一直拎着的木桶放在阶上,上去帮忙搂了一大袋粮。 其中一位伙计喘着气说:“你这力气能抵上我们两个人了。” “嗐,乡下把式人,就力气大点。”莫非一边说一边跟着二人从边上小巷进入饭庄侧门,把东西放在后厨门边,之后入仓就不再跟进去了。 拍了拍身上,他和两位伙计点点头,“哥哥你们接着忙,我去瞧瞧葛掌柜可在。” 重新从巷口出来,就见一位身着褐色直裰,罩着棉马甲,头戴六合帽的六旬男子正在扒他的桶盖往里瞧。 桶里装的是莫非昨晚才去水潭捞的鱼虾,都是些寸许长的青虾、成人中指一般大的溪石斑。 草垫一掀开,里头立马像开了锅似的,各各活蹦乱跳起来,水花四溅,男子被蹦了一脸的水。 莫非快步上前:“葛掌柜,您早啊!刚捞的,鲜活着呢!” 葛掌柜随手用袖子擦着脸,笑呵呵说:“是挺鲜活的。” 莫非又放下身上的筐子,掏出椿芽苗递给他看:“还有这个芽苗,昨晚才摘的,瞧着好似不够水灵,味道还实在的很,您闻闻……” “嗯,有点冲鼻。你这芽苗摘的有点晚,早好几天就有人送来了。” “家里春耕翻地,忙活好几天了。今天来县城买玉米种,想着怎么也不能走空手路不是?” “也想种玉米了?那可是个好东西。”葛掌柜示意他将椿芽苗放回筐里,“小青菜你也别去集上了,这东西再水嫩也卖不上几个大钱,四文都给我吧。这么些东西,一并算你六十文,可行?” 莫非来时路上就有成算了,这时节,新鲜的小鱼虾十几、二十文一斤差不多,桶里也就是两斤上下,两人是老打交道的,不必算得那么精细。而椿芽苗往年卖得早的和肉一个价,现下其实不晚几天,这一大把有两斤,一起十六文也还好。 于是他说:“那行,省了我老多事,我就连筐子都放您这儿了。” “呵呵,到柜上来现结给你。”葛掌柜转身往店里走,又回头招呼小伙计:“把筐子放到后厨去,拿个盆把鱼虾腾出来。” 莫非跟上去,赶紧说:“还是连桶一起拿去吧,小鱼虾不宜倒换。桶放这几天,家里头现在也不等用。” “行行,一并拿走。” 掌柜走进柜内,慢慢提笔在账簿上记下几行字,又数出六十个大钱递给莫菲:“你数数。” “不必不必,我给手印按上。”莫菲接过钱,看都没看径直收进内袋,然后伸手在账簿上按了手印。 他用力紧了紧腰带,“小子这就走了,掌柜您忙着。” 葛掌柜点点头,并不与他多言语。 出得门来,莫非左右望望,决定去一趟集市。 玉米种其实也不必在县里买,他地少又还是荒的,今年只打算种半亩,已经和相熟的村里人说好匀他几斤种子,比集上买还能便宜一些。 第2章 早市已经接近尾声,看着还热闹,却是卖的多,买客少了。 三三两两的买客和挑箩担筐的农人,或高兴或愁苦,一部分收拾着准备回家,也有那不卖光不走人的,继续大声吆喝,“鸡仔鸡仔,三文两只,壮壮实实好养活!现下买家去,中秋就能吃上蛋喽喂!” “新鲜的水芹菜,三文一斤,不多了诶!包圆算您十文啦!” “千层布鞋,底儿厚,面儿亮,八文一双,包走千里不坏!” 有人手头不宽裕,等着最后捡便宜,就蹲在人家摊边磨叽着不肯走,摊主又恨又不能赶,喊出来的话里几乎带了杀气。 莫非听着好笑,他环顾一圈,看了片刻,打算买双布鞋。 他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自编草鞋,一是没人给做布鞋,二则之前年纪小,脚年年长,买鞋不划算。这两年瞧着脚好像不长了,买双布鞋,冷时穿也舒服些。 还没走近鞋摊,就听集北面传来一阵叫嚷声。 他个子高出别人许多,仰头望去,越过一众脑瓜儿,只见一个蓬头汉子挥着巴掌在打婆娘。那婆娘不躲不闪,尽管被打得歪歪倒倒,仍极力弓背护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幼子。 这样的事情,无论在村里还是县城都屡见不鲜,不过片刻功夫,那边就围起了一大圈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着,有笑的,有骂的,也有嘴上劝架的,就是没人上前去拉。 莫非呆了呆,却不想上去凑热闹,若说拉架,更是不想招麻烦。只是鞋也没心思买了,他转身朝城门口走去。 喧闹声被远远抛在后面,心头却不能平静。 遥想十几年前,阿爷还在世,一年也要来县城送几回他编的篾器,总要带着他一起。 祖孙也是半夜出门,阿爷推着装了满满的大车,幼年的他用小木棍叉着几只小篮子边搓眼边跟在后面,走累了就上车坐一坐。 到了县城,阿爷去杂货铺送篾器,他则在门口捡个位置一边啃馒头一边等。 有一次,爷孙俩也见到个汉子在打婆娘,阿爷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大宝,家和万事兴,家里好了,你才能吃饱穿暖。你爹活计重,对你们不打不骂的,你要体谅他,今后可不能不懂事!” 他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尽管当时才五岁,他却听懂了阿爷话里的意思。 莫家祖上一直子嗣艰难,从他高祖的父亲往上起,能数得着的都是单传。 到他阿爷莫老根这一辈,原本还有个哥哥,可惜到了十多岁还是没养住,只留莫老根一个男丁和他的一个妹子。 再后来,莫老根娶妻戚氏。戚氏是个易孕的体格,七八年里连怀六胎,可惜一个没留住。直至十年后,千辛万苦保胎,才生下了莫非的父亲——莫丰收。此时,莫老根夫妻都已年过三十,曾祖父母花甲之年才当上爷奶,莫丰收这一根独苗苗,被全家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据说戚氏后来又怀过,仍是一个没保住。 而到了莫丰收这一代,头一任妻子就是莫非的亲娘,她比戚氏更艰难,成亲五年才开怀!更让人心酸的是,年轻的妇人生产时因血崩而亡了,只有莫非命大,被戚氏当机立断狠心扯出来,居然活了! 原以为又是一门独苗的命,可莫老根夫妻不忍儿子年纪轻轻就打光棍,于是与戚氏娘家的堂嫂一番商议,将堂侄女戚染花急急的接了进来做续弦,对外说是为照顾才出生的他。 谁料想,半个月后继母小戚氏就发现有了身孕,整日头晕嗜睡自顾无暇,于是他又被抱回爷奶房间,由阿奶大戚氏看顾。 十个月后,小戚氏生下莫丰收的第二个儿子——莫二宝。 从此,彼时还叫莫大宝的莫非,变成了继母眼中多余的那个。 父亲莫丰收本就不喜欢他,从来都是视而不见。阿奶需要帮忙照顾更小的孙儿,对他也不再亲近。只有阿爷,颇为爱惜。 可阿爷农务繁重,不得时时在家,于是多数时候,他只能默默缩在屋角里,在一家人的余光中学会走路,学会自己吃饭。 小戚氏和她表姑姑戚氏一样,都是易孕的身子,可在子嗣这块,她的命比戚氏要好得多。 时隔一年半后,小戚氏又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在莫非将要五岁时又添了一个三弟。 进门五年生养四个,其中三个是儿子,且个个壮实活泼,谁不说小戚氏旺子旺家? 仗着这点,小戚氏对他的恶意越发明显起来,日常克扣他的吃食和衣物,不让他靠近下面弟妹,在阿爷看不见的地方无故推搡和挠掐他,喊他“短命生的”...... 阿奶和父亲对此视若无睹,阿爷口拙又老实,身为公爹也不好教训儿媳妇,只能尽量把他带在身边。 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也能忍受。 第2章 当年幼小的他,时常想着,自己总会长大,到时候什么也不要他们的,一个人分出去过。 阿爷愿意的话,自己就他把接到身边,给他养老。 于是,年仅五岁的他咽下所有委屈,回应了那声“嗯”,好让阿爷安心。 可天有不测风云,三个月后莫老根一场急病没挺过去撒手人寰,他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阿爷的尸身还在堂屋摆着,继母就说公爹必是被人克死的,将他按住一顿毒打,痛骂他是“丧门星”、“短命鬼”、“怎么死的不是你”。 第3章 幸亏莫村长前来帮忙办丧,赶紧阻止了继母,否则他怕是早和阿爷一起投胎去了。 只是继母没有轻易放过,他伤没养好,每天就要拖着比人高的锄头和父亲一起下地。 有时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饱饭,更再未添过新衣,仅有的几件衣服短小不说,也没人给洗,只得自己胡乱摆弄几下,用草绳绑在身上。 他从爷奶的房间搬到柴火屋的角落里,而三弟莫小宝睡到了阿奶旁边。 开始那两年真的很难过,是对阿爷的想念,对父亲、阿奶和继母的愤恨,撑着他幼小的身躯渡过一夜又一夜。 比起恨继母,他更恨父亲莫丰收和阿奶,这两个可是他嫡亲的家人啊!却眼睁睁看着戚染花虐待他。他们纵容着小戚氏的肆无忌惮,对她的明目张胆视而不见。 他什么也没做错,干得多吃得少,不还嘴不惹事,为什么要遭受那些无缘无故的责骂与痛打? 阿奶戚老太看到继母打他,只会搂着小宝走得远远。 父亲莫丰收则只会平淡地说句:“差不多了吧,待会还要他下地呢”,小戚氏这才会扔掉棍子恨恨地说:“晚上就让他睡地里,不翻完那块别回来,家里养不起闲人”。 而他从不求饶,更没有哭嚎,所有责难都咬牙硬顶着,现在的他打不过避不开,但总有长大的时候。 家里吃不饱,他就在柴房与杂棚里捉老鼠,去林里摸蛇掏鸟,摘野果,捞鱼虾。能生吃的生吃,不能生吃的,就去山边悄悄生火闷熟了吃。 饥饿抵消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与其它一切痛苦。 磕磕绊绊长到了七八岁大,晚他十个多月的二宝已经跟他一样高了,也会笑嘻嘻的对他喊着“短命鬼,我娘说我才是大宝,我才是莫家的长孙,你是短命生的,也该是个短命鬼!” 那天他才挨了一顿打,又被饿了两顿,已经忍到了极点,听到这话,生啃莫二宝的心都有了。 他怒火中烧,扑上去掐住莫大宝就又咬又捶,心里憋闷许久的委屈、痛苦与愤怒随着二宝的惨叫与嚎哭喷泄而出! 那一刻,哪怕是马上就要死去,心里也是极痛快的。 后来戚染花咬牙切齿来收他剩下的半条命,他却一点不害怕,挣扎着爬起,抢先顶了过去。 他天生有力,哪怕年纪小,哪怕受过伤,可如今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心,拳打脚踢以命相抗,戚染花也吃痛的很,甚至慢慢落了下风。 此后,她渐渐收敛了手脚,只管把人往外发派,指望做活做到死,最好一口气倒在外头,别再进她莫家的大门。 村人对他的境况,看法各不相同。有人念叨几句,几岁的娃儿又挨打又做活真可怜,到底是后娘;有人觉得,穷家小户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做哪里有得吃? 还有人对小戚氏嘀嘀咕咕:“小小年纪就敢对你动手,长大还得了,迟早要压到你们娘母子头上,不拘用什么法子,趁早打发掉”...... 莫村长敲打莫丰收和小戚氏几句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到底,这是家务事。别家的亲爹娘一样打骂孩子,俗话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吗? 更何况,彼时莫丰收一家八口,有五个都是不足十岁的孩子,最大的莫非这样能干,却也连半个劳力都算不上。而戚老太,六十多岁的人,年轻时生养上受过难,那身骨更不行,做家务都勉强。 全家的壮劳力只有莫丰收一个,小戚氏在莫非面前是威风,可在外,也得日日跟着丈夫苦做。她还在地里落过两回胎,许多人都瞧见的,后来再没怀过,究竟也是做伤了身。 所以,莫非身为长子,跟着父亲下地,谁又能说什么不该呢?他有亲爹亲奶在,即便真要了他的命,那也只能认了。 “可怜”这种情绪,在穷人身上是廉价且无用的。 村头的莫大虎,十岁时就已接起他父亲的杀猪刀当起了屠户,起早贪黑,跟着他娘莫寡妇挑着比人还重的担子,走街串户卖猪肉,一样的可怜。 没有办法,邻里乡亲都是地里刨食,一年到头混个温饱,没有人敢伸手。 莫非知道自己谁也指望不上,只能慢慢熬。 如今,他真的熬过去了。 一个人住草棚,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吃,一年下来还能攒点小钱,自在又舒心。 莫非收起心事,掏出怀里的馒头,一边啃一边大步往回走。 他居住的瓦山村隶属常平县苦水镇,村子距离县城一共有五十来里,而到苦水镇才一半路。 只是,苦水镇位置奇特,辖下十来个村子居然被条湍急的苦水河一分两半,以至于河这边的几个村想去镇上,就得坐渡船。 渡船需要收费,每次还要等很久,且河水湍急,有倾覆的风险。 于是长久以来,河这边几个村子的人,赶集都宁可多走些路去县城。 他也是如此,买什么卖什么,从来想的都是到常平县。 从县城回村,要辗转几次,先沿官道走四十五里的泥路,然后下官道是一段长约三里的荒草路,走到顶头是瓦山的山崖壑口。穿过壑口,往左拐上小瓦径,走二里来路才是瓦山村。 官道上,三三两两挑担推车的,偶尔传来一两声呢喃,都带着叹息,生活的艰辛尽在其中。 莫非踏上荒草路时,已近巳初。 第4章 日头挂在天上晃得人眼花,这一路疾走,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从路边柳树上折了一把枝条夹在腋下,边走边编,一会儿功夫就连枝带叶编成一顶帽子扣在脑袋上。 前头两个背筐的老汉,边走边说着话,眼生得很,不晓得是瓦山里头哪个村的。 莫非步子迈得老大,不多会就走到了他们身边,又很快越了过去。 老汉们停止交谈,在他路过时侧头打量两眼,彼此笑笑。 走出去丈把远,就听后头传来窃窃私语。 “这后生好大个!” “往日见过一回,也背着小菜的,今日空着手,倒不知做什么营生了。” “许是给城里老爷们做工,瞧他膀子多厚实!恐怕一日能拿三五十文的。” “乖乖~~~” “爹娘会生...有福喽......” 再后面就听不分明了。 莫非并不在意陌生人对他的说辞和看法,脚步不停,刻把钟功夫就见到了壑口。 壑口不过一丈余宽,左右两侧都是陡峭的岩壁,岩壁后跟着高矮相连的山岭,左侧群山统称为瓦山,右侧有个主峰最高,大伙都称为撞牛峰。 瓦山由南往北绵延有四十多里,山上草木较为稀疏,大块大块的秃石裸露在外。西面的山脚横七竖八立着千万年长成的巨大石笋,荆棘藤蔓缠绕其中,阻绝了一切上山的路径。 撞牛峰是两座高高的山峰并在一起,隔着壑口,立在瓦山对面。山峰后也是一大片起伏的山岭,看起来像个低头竖角的牛要朝瓦山撞去,由此而得名。 百多年前,此处还是一片无人踏过的荒芜之地,后来一批避祸的流民机缘巧合发现了唯一的入口,从而开荒落户。 莫非仰头看着壑口左边的山体,那中间的石壁上方长着一大丛毛竹,以前阿爷总给他讲这丛毛竹的故事。 那时天下有战祸,十五岁的高祖跟着他的父亲一路逃难到常平县,常平县城小,县老爷不敢放人进去,于是流民们无奈拖家带口往返奔走去别处寻找出路。当中有一小群人摸到荒草坡边,眼见天要黑,就歇了下来,高祖父子也在其中。 高祖一家是篾匠,当时瞅见石壁上有竹子就心喜不已,四处寻摸着,想找路上山,却无意发现了瓦山与撞牛峰之间有条缝隙,于是钻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众人跟着深入羊肠道一里多远,入眼又是大片的怪石堵着,满心失望,以为这里就是尽头了。 天色已晚,流民们不得已歇息在怪石林边,打算等天明再寻出路。只有高祖的父亲仍惦记着山上的竹子,晚上父子俩顺着石头一路往东摸过去,才发现绕过怪石林左边有大片洼地,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有山有水,又无人烟,还有天然的屏障,被战祸害得家散人亡的流民,当即决定在此落脚,重新生活。 住得一段时间后,流民开始分散,会渔的往小瓦河宽阔平缓的下游走,种地之余兼以捕鱼,叫做小河村人; 胆小怕事的,往东面更深处更隐蔽的密林里去,以采摘山货为主,叫岗下村人; 无畏体壮的,绕过小瓦河住在远处的山岭上,以打猎为生,叫瓦上村人; 剩下的一部分人占据了最大的一片洼地,勤恳开荒,因其离瓦山最近,就叫瓦山村人。 高祖和他父亲始终放不下西面的那丛竹子,于是留在了瓦山村。 住得久了,父子才发现,这山里的竹子少得可怜,坑洼地人住家又少,想靠篾匠手艺来养家糊口完全不行。慢慢地,他们只能跟着开荒种地,家传手艺则作为日常辅助,半农半工过着日子。直到莫丰收这代,他不愿意学编篾器,莫家十几代的手艺彻底失传了。 待到战事结束,天下太平,新的老爷派下官差宣读了律例,山上的草木鸟兽、河里的鱼虾鳖蟹都被管制起来,又给众人重新登记田产,补了黄册与鱼鳞册,他们这些人才算过了明路,正式成为常平县人。 二十好几的高祖也说亲成家,生下莫老根的父亲。 莫老根每每说这,就会停下手里的活,看向远处,叹息着:“你高祖爷爷死都闭不上眼呢,瓦山西峰的那丛毛竹他念想了一辈子,就是翻不过去。” 又摸摸莫非的头说:“莫家老祖宗传下的这门手艺,到你高祖手上还有七成,到阿爷手上啊,只剩三、四成了。你老子不愿意学,也不知你长大,能学到几成?” 幼时的他瞪大了双眼,阿爷能将竹子劈成比阿奶搓的麻线还要细的条儿,再编成各种好看的灯笼、鸟雀和家具,在他看来已经是顶天的厉害了,高祖又是多厉害? 何况阿爷还能在篾器上写漂亮的字,什么“福禄寿喜”、“嫦娥奔月”、“天作之合”、“庚子年”......看得多了,他也会跟着一边读一边在地上歪歪扭扭写出来。 如今,百年的时光过去,山上的这丛竹子,也不知还是不是高祖他们当年见过的那一丛。 第3章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想起过去。 莫非叹口气,走进壑口小道,小道尽头就是那片怪石林。 怪石林左右宽约一里地,深不知几许,与洼地最东面的山林相接,完全隔绝了左右。 怪石林全是顶天大石,零星几点野草点缀在缝里,远远望去白花花一片。 第5章 听说,从前有人稀奇,想去探探石林顶上是什么样的,千辛万苦爬上去后,竟然一跤跌进了深不可见的石缝里,可怜家人收尸都没法收。 后来再无人敢来攀爬这怪石林了。 怪石林与羊肠道相接的地方形成个三岔路口。 岔口左边通往瓦山村,叫小瓦径,瓦上村的人也从这条路回家。 右边则通往小河村,五里来长,叫小河径。同样,岗下村也靠这条路进出。 莫非站在分岔路口,忽然想起,瓦山村和小河村离得不过八里地,他还从未去过小河村那边呢。 左边的路,他打小起走了近百遍,早没了稀奇。而瓦山上,几个能爬的峰头他全爬过,北山脚屋后那片更是摸得透透的。 要不,去爬爬撞牛峰?左右无事,瞧瞧那山背上是个什么光景,有没有竹子?与瓦山又有些什么不同? 思定,他便拐上了小河径。 小河径的一边贴着撞牛峰的山脚,莫非贴着峰脚往前走,自己寻么上山的路。 弯弯绕绕走了二里多,才找了一处没那么陡的坡,他双手攀住一颗小树,脚下一蹬就上去了。 山上枝丛茂密,莫非捡起一根枯枝探路,边扫着腿前草木边往山顶上爬。爬了一刻钟,地势平缓了些,瞧着像是撞牛峰的山背了。 这一路走来,所见到的树木都没有瓦山上的高,但比那边却要茂盛许多。 脚下这片山峰看起来没什么人来,灌木丛下覆了厚厚一层落叶,隔年的枯枝掉了一地。 草鞋打滑,莫非小心翼翼走得很慢。 他顺着山背慢腾腾又走了近一里,发现地上枯枝基本没有了,大树干上还有旧时被砍过的痕迹,想来此地有人打过柴火。 也没什么好看的了,若遇到小河村的人,还得解释一番,莫非决定下山回家了。 他躬下身,清理草鞋里的树叶和小木棍,下山要是不当心滑倒,非得摔出毛病不可。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声响。 莫非顿住,不知是人还是野兽,不管哪种,最好先躲起来。 他轻轻穿上草鞋,捡起探路的木棍,半蹲在灌木丛后。 山腰的声响还在继续,像是有什么在来回走动。 莫非悄悄扒开点树叶朝声响处瞄去,只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削瘦男子,正弯着腰在五六丈外打理柴火。 男子四周散落了许多枯枝,旁边的树下还靠着一捆理好的柴火。 估计莫非来时,他刚好在休息,所以没听到响动。 莫非静悄悄蹲着,只想等这人先走,都是不认识的,碰面尴尬。 那男子也并未注意到山头有人,专心捡起枝子,用脚踩,用手掰,理得整整齐齐,然后摆到一起。 半盏茶的功夫,他就理出一捆,用备好的藤蔓紧紧绑起来。 莫非发现他的柴火多是捡的枯枝,腰上也没有别柴刀,不知家中是何等境况,居然用手来打柴。 一把柴刀只需二十多个大钱,而一把锄头需五十个大钱。 当年自己离家,两手空空,为了买一把锄头挖地,山间树头能摘的能摸的,哪样都不放过。冬日里光脚逮雀儿,冻得没有知觉;下潭摸鱼虾,没有桶也没有盆,用草皮子包着,连夜走到县城赶最早的市,闷头在饭庄酒馆门口叫卖...... 辛辛苦苦两个月,简直是用命才凑齐一把锄头的钱。 男子将第二捆柴火拖到树下摆好,累得气喘嘘嘘。他直起腰,擦了擦额头,又揉着手臂,转身回到树下歇息。 莫非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瞧着不过二十来岁,五官并不如何惊人,只是眉目清疏,肤色也比旁人要白很多,显得温和柔软,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男子的头发干枯却打理得齐整,一双眼,黑凌凌像沁在水中的墨石,此刻定定望着上空,似乎凝固了许多心事在里面。他身上的衣物洗得发白,空荡荡的挂着,臂膀及前襟上有几个破洞,能看到内里的皮肉,几道被枝条刺棱划出的红痕,从脖间蜿蜒而下,被白皙的肌肤衬托着分外显眼...... 莫非冷不丁打了个颤,仿佛不知哪处荡来一缕风,顺着四肢百骸往他胸腔里钻。五脏六腑经脉血肉,忽然又麻又痒还胀痛起来,却无从下手去挠去抓去抚慰。 心也跳得要窜出胸腔,却有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缠绕上来,让他定在原地连气都快喘不上来。 男子还在静静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细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可见气力有些不济。 一片枯叶从枝头掉落,蹭过他的手边,男子恍惚间被唬了一跳,抖索着手掌跳了起来。等他探头查看,发现是片叶子,自己摇摇头笑起,眼尾显出几条纹路,平添了三分愁肠,更是让人怜惜。 莫非望着他的笑颜,忍不住跟着咧开嘴,肺腑间堵着的那口气瞬间接了上来。 他摸摸腰间的竹筒,想着男子做半天活该口渴了,也没见他边上有水,要不...... 只是还没等他鼓足气现身,就见男子又沉了脸,莫非莫名又缩了回去。 许是歇了这会子功夫缓过了劲,男子将一根备好的木棍充作扁担,扎进两捆柴火里,使劲将它们立了起来,又从边上拿起一个半鼓的破布包挂在柴杆上,弯下腰浅浅扎了个马步,腰背用力往上一顶......木柴没有挑起来。 他调整了一下马步,深吸一口气,轻轻地给自己打了个气“嘿呦!” 第6章 ......木柴仍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莫非差点笑出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人家看穿着就晓得家贫,身量又瘦弱单薄,力气小本是件憾事,自己才吃几天饱饭凭什么笑话人家? 不若现在去帮他挑柴,也算结个善缘?他若问自己为什么在这片山上,就说迷路了? 莫非刚做好打算,还没直起腰,下面隐约有个男人的喊声传来,叫着什么“咚咚铛铛”的。 年轻男子也听到了,放下扁担朝那边走去,一边大声回:“哎~大伯,我在这呢!” 莫非只得又缩回树丛后。 一位黑瘦精干的老者拨开灌木爬上来,从腰后抽出一把柴刀,“听说你上山拾柴,寻了半天。柴刀带来给你使使,总是用手多伤人。” 年轻男子摆摆手:“麻烦大伯了,我已拾好了。去岁大雪压断许多枝子,随便捡捡就有一大堆。也是巧了,捡得多了,大伯,您将我这两捆柴火挑回去吧?这地上还有许多,我重新理两捆出来。” “现成的柴火我来理就是,占你便宜作甚?冬冬,你和大伯这么客气......唉!” 树丛后的莫非这才晓得男子名叫“冬冬”,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是哪两个“冬”字?这名字念在嘴里太亲了,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叫冬冬的男子仍是劝:“没事的,我把那两捆整多了,挑不动,正犯愁呢,地上这些刚好够我了。大伯,您还不知道我这力气吗?刀给我吧,您歇会儿。” “我力气大点,又惯用刀的,你打下手吧。”他大伯坚持,操刀开始劈柴,给侄儿捡那经烧又细巧的枝干,这样拿回家用手脚去折断也不费什么劲。” “好吧,我还捡了点蘑菇,给您分一碗回去吃。” “这个好!前儿晚上你伯娘还念叨老不下雨,都吃不着蘑菇了。” “嗯!菇子是还小,不过烧汤很鲜。” “大伯都被你说馋了,就怕你伯娘手艺不行。” “伯娘烧的肯定好吃,要是家里还有猪油搁一勺进去,那真叫好吃哪。” 莫非听得也饿了起来。 屋后的山上没蘑菇,早几年他翻山越岭去别处捡过,费一天劲也捡不了两斤。隔天拎去县城,又碎又坏的,才卖五文钱,耽误两天功夫,委实不值得,后来就没去捡过了。 冬冬将柴杆上的布包拿下来,想了想,将破衣前摆处撕了一大片下来,衣服洗得稀荒,前摆那片晃荡得扎眼,撕起来毫不费力。 他大伯叫起来:“啊嘢~~,怎么把衣服撕了,我用衣襟兜一兜就行呀,你那衣服也就前摆还有点好布片子,回头还怎么穿。” “这摆子自己要掉了,省得被枝子刮走不晓得。”冬冬将布包里的蘑菇倒了一大半在布上,蘑菇不多,也确实很小,伞头都没开,这一堆也不知要捡多久。 他小心拢起布,扯了边上的茅草径将口子扎紧,又重新挂回去。 莫非盯着男子一晃间露出的细瘦腰肢嘴里冒出许多口水,他赶紧咽进去,又夹紧下身。心里还想,可怜啊,这人家里必定穷荒了,日常吃不饱饭的,不然怎么腰还没我大腿粗呢? “哎,你也就这么两件能穿的了...回头自己补补吧,你那老娘指望不上的。”冬大伯叹息着,又见他给自己倒了一大半蘑菇,赶紧说:“给我这许多,你家里够吃?回头我叫大娃子他们自己来捡。” “够的。大娃子还小呢,不好让他们上山的,回头伯娘和大贵兄弟该心疼了。” “心疼啥?你还没锅台高就开始做饭,还要带弟弟。他四岁上山来耍还要不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啊,还心疼小侄儿呢,他娘把他看得极重,跟你比,他是掉在了福窝里。” “我娘身子不好呢。”男子无奈地笑笑,弯下腰收拾柴火。 “也没见她少吃一顿,一碗稀饭装出来,要用两只手端!” 冬冬不好接这个话。他娘从生完弟弟冬旺后,就开始病歪歪的,成天包着头,不是说胸口闷就是头发昏。 她说自己出不得门见风,可又舍不得屋外的热闹,而他家住在村子中央,左邻右舍挨得近,农闲时大伙喜欢端着碗蹲到一处吃喝唠嗑,于是他娘也端着一大钵高粱稀饭,坐院坎上听人摆阵。哪怕插不上嘴,哪怕无人搭理,她照样听得眉开眼笑,次次不落。 冬家大伯不再多说弟妹的事,话头转向其他人,“最可气你那个爹,成天想着躺尸,带着你弟弟把点农活干得稀烂!别人地翻七寸,他们就翻三寸,还翻得稀稀拉拉,父子一个德性!” 莫非听了直咂舌,春耕的地不翻深些收成能好吗?老话都说“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他一人独住,积不起人畜粪水,都是把地翻到八、九寸深的,不就是使点力气的活么? “我晓得他的,口里说是你干活拖拉,才把你支到别处,其实是嫌你干活较真。不像冬旺,能跟他糊弄到一块儿,锄头随便拖一拖,就觉得地翻好了!糊弄田地,糊弄老天,把自己都糊弄了!” 冬冬大伯越说越恼怒,看起来他对口中的冬冬他爹真是一肚子火。 冬冬低头不语,他爹确实只愿和弟弟一块出门,见他跟着就骂的。日常把他赶来赶去,美名其曰“冬冬气力不足,指望他下地全家要饿死,只能让他干些轻省的”。 第7章 第4章 冬冬大伯将捆好的柴火立起来,开始用柴刀削棒子,一边削一边接着说:“唉,你这都二十四了,就不见那两个去媒人家走动走动,只晓得在家瘫尸!儿媳妇能从天上掉下来?冬旺也二十二了,一个两个,要拖到什么时候?你自己要有点打算了,在他们面前多提提。我和你伯娘两口子跟你爹娘说不上话,若是伸了手,怕会适得其反。” “让大伯费心了,我就不说亲了。家里这个情况,人家一打听就知道,难得很......”冬冬叹了口气,“要给冬旺找个好的就圆满了,爹娘今后也能有依靠。” “你为何不能找?那个老二跟你爹一个模子出来的,他能靠得住?”冬大伯削好了棍子,将柴刀别回后腰,梗着脖子问冬冬。 树后的莫非也想知道这叫冬冬的男子为何不找人,屏着气等他回答。 冬冬无奈地说:“是我自己不想找的。二弟虽然懒了点,到底还是能做活的,他就是......唉,成亲有人管着未必不能好了。至于我,没手艺没力气,做什么都不行,总不能......以后还,还靠人家和娃儿吧?” “别瞎说!你不就是被那两个耽误了吗?打小饭都没吃饱几顿,哪里能有力气?平日里,自己有点成算,吃得饱饱了,身子自然壮实。这地里的活只要不懒就能做好,乡下有几个是有手艺的?不都说上了亲了?”冬大伯瞪眼训了冬冬一顿,见他只是低头不语,想到这事一时半刻均是难解,只得叹口气,挑上柴火,回头道:“下山吧,你怕是午食都还没吃吧,那几张嘴必定还等着你回去喂的。” “嗳!大伯您慢慢走,我就来。”冬冬抬头目送大伯没入树后,这才一气挑起两小捆柴火,也摸着下了山。 莫非等听不到两人的声音才从灌木后直起腰,看着人消失的地方怅然若失。 话都没搭上,以后,再也遇不到了罢...... 他定定发起了呆,心里乱糟糟的,许多不清不楚的念头争先恐后浮上来,要去想个明白却又没有头绪。 直至腹中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叫声,他才回过神来,早些时候啃的那块馒头早已消化殆尽,他也该回去了。 原路往回走了半里,莫非就寻个地方下了山,贴着山边走了一炷香功夫才回到三岔道口。 正满心烦躁的走着,刚要拐上小瓦径,就听后面一个妇人喊:“前头是小非不?” 他转过身,一个五十多岁的圆脸妇人站在小河径口对他招手——原来是瓦山村莫村长家里的,莫非喊她兰婶子。 两人刚其实就隔着荒草树丛走了个前后脚,只是莫非脚程快,又是贴着山脚,倒像是从壑口走过来的一般。 “婶子!”莫非嘴角牵了点笑,同她打个招呼。 在瓦山村,除了莫村长家和另一两户,他愿意主动说上几句外,对其他人都比较冷淡。人家好脸给他,他就好脸回应,别个冷脸相对,他的脸就更冷。 莫村长帮过他,二儿子莫清澄更是救过他,等他年岁渐长在北山脚扎下脚跟后,莫清澄更是锲而不舍贴上来,于是两人慢慢亲近起来。连带着,他和莫村长家其他人也渐渐熟络,寻常见面,也能说笑几句。 “嗳!你是......哪里忙了回来的?”兰婶边跟上来边问。 她果然当莫非是从壑口外头来的,见空着手,以为是出去做工了。 “去外头转了转。婶子这是有什么喜事?瞧您乐的!”莫非心里正空落落难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到兰婶应该是从小河村走亲戚回来......他不由打起精神和兰婶攀谈起来。 兰婶穿着簇新的靛青对襟薄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盘了圆髻在脑后,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一看就是走了个体面的亲戚回来。 莫非愿意主动搭话,那是兰婶求之不得的,她正有一肚子话想和莫非说的。 她抻抻衣襟,几步并到莫非身边,咧嘴笑着说:“去瞅我小外孙子呢。” 她大闺女莫清浅就嫁在小河村,一家子住在河道口边上。 莫清浅的婆婆是她娘家一个隔房的堂妹子,两家算是亲上加亲。莫清浅嫁给姨表哥李宝刚九年多,夫妻和睦,生了一儿两女,没有婆媳纷争,日子极是舒心的,年初又添了个小儿子,不怪兰婶高兴。 “哦~多大了?” “差三天就两个月了!唉,闹人,把他娘熬得哟~瘦得不像样!家里攒了几个蛋,我拿去给她补补。”兰婶晃晃手里的空袋子,虽是抱怨,笑容却又大了几分。 未满百日的娃儿总是这样,苦的都是做娘的,只是那苦中带甜呢。 “良柱可不得生气?”莫非揶揄道。 良柱是莫清澄的小子,才四岁,听莫清澄日常说颇有些护食。 “早些天就和他说好的,送几个蛋给小表弟吃,小表弟没长牙吃不下馒头。这蛋还是他天天收捡起来,让我留着的。” “小子懂事。” “可不!也是他小表弟招人稀罕,哎哟!养得可真好,晌午日头大,给他脱了衣洗澡,乖乖,我一只手差点搂不住!”兰婶乐得合不拢嘴。 她那堂妹子上个月去河边洗衣滑了脚,伤到胳膊还没好透,今日她过去也是特特帮小外孙洗开年澡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莫非难得这样有问有答有来有往的,兰婶忍不住老话重提:“婶可跟你说,这家里啊,有个婆娘再生几个娃,比什么都强。你也老大不小了,附近这些村的女娃子,婶可是都有数的,只要你开口,保管挑个好的!再说,那个~”她抬起下颌点了个方向示意,“不到十六就成了亲,不就是想着赶在你前头生个孙儿,再压你一头吗?” 第8章 莫非知道兰婶说的谁,他继母戚染花对莫家长子长孙的位置着魔了,莫非一出户,她就将莫二宝改成了莫大宝。如今,莫大宝十八的生辰还没过,就已成亲两年多了,下面的弟弟莫三财十六岁,也是一早就定好了亲,说是再过年把功夫就接人进来。 莫非可懒得去理这些乌糟糟的事,娶妻生子在他心底根本排不上号儿。 许是天性凉薄,又许是一个人习惯了,他从不羡慕那些家里热热闹闹的。白日惆怅,深夜梦回,什么父母亲缘、妻小血脉,他更是从未想到过。 找个女子一起过日子,他甚至是抵触和害怕的,只是这种心思不足以向外人说。 他笑了笑:“婶,我这没有屋没有地的,哪个人家愿意把姑娘给我?” 今天出门是撞了月老星么?怎么尽碰到喜欢做媒的?早知刚见面就应该板起脸,随便说几个字应付应付算了,如今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冷下脸来,毕竟兰婶是好意。 莫非心里懊恼不已,只是面上仍显得平和。 “田地少些怕什么?有手艺啊!你四年前编的那个筐,老头子昨个晚上还用来背了百十斤红薯,结实又不勒肩,他用一次夸一次。” 兰婶瞪起眼看着莫非,上下打量了一番,皱起眉道:“白长这么一张周正的脸,也不拾缀拾缀,好一些的衣裳总要有一套的!改天你扯几尺布来,婶子给你做!” 莫非笑笑,掸掸裤腿,没有回话。 他今日瞧着是有些邋遢,出门特意挑的破衣,清早露水大,一路又灰尘仆仆,脸上出过许多汗,冲得泥印一道一道的。加上翻山越岭,头发被枝条刮得炸了窝,脚上的草鞋也几乎散了架。 若不是身条板正又空着手,说他是个乞丐都有人信。 兰婶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往下说:“婶子做媒这么些年,看人准准的!人高马大的后生,到时候婶子好好那么一说,你再收拾整齐点,带去人家里相看,哪个女娃子相不中?” “家里人过来打听,虽说没大屋,那也不缺落脚的,还有手艺!地少点,你力气大!没有长辈帮衬又怎样?小两口自己清净!做爹娘的只管放心哦。” “你要不喜欢婶子找的,自己外头也去打听打听。看中了谁,婶子帮你上门去说,定办得妥妥的!” “唉,我哪有什么手艺,那么点皮毛玩意,自家糊弄一下还行。”莫非避重就轻,只想兰婶知难而退。 “又扯开了!十八九的后生家家,哪能不说媳妇的?” “婶子,我现在真不敢想这个,过两年再说罢。如今只想先攒点钱凑合着做个屋起来。” “屋是要做,可媳妇也得讨!现在相看起来,屋一做好就接家里来,不是双喜临门么?或是先接了人进来,两个人一起做屋,有商有量,不比一个人忙活强?”兰婶真是恨铁不成钢,眼见这么大个小伙愣是不开窍,“你啊!再等,再等年纪就大了!我妹子说,小河村有一家,两兄弟二十四五了,一个都没说亲,娘老子又懒,村里女娃子都不敢路过他们家门口,生怕被缠上!你住得那老远,离村里山路一百水路一千的,往后年纪一大,婶子可使不上力啦!” 莫非本就一直记挂着刚才的人和事,听她这样说,小河村,两兄弟...二十四五,莫不是讲的就是那个冬冬吧? 什么女娃子怕被缠上啊?人家根本没打算搭理过她们好吗? 他忍不住嘟囔:“不至于吧……” 兰婶以为他驳的是自己最后那一句,心想吓吓他也好,继续危言耸听:“怎么不至于?我瓦上村里的外甥媳妇娘家村里头,还有两汉子结的契!就是年轻时没说上亲,拖到三十啷当岁,实在不行了,找了个一样的凑合到一起!听说现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两汉子成日又打又砸的!难道你今后也想过这样的日子?” 莫非瞪大了眼看着兰婶。 他的心砰砰乱跳着,一张朦胧的面孔混着那些暧昧不清的念头,凝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他心里破土而出。 第5章 大历朝是允许两男子缔结婚姻共同生活的,人们一般称之为结契,以便和男女结亲区分。 男子结契与男女结亲有很多不同,他们议定结契后,就要净身脱离各自的父母家庭重新立户,并推一个户主出来,互称对方契哥、契弟。 这对结契的新人,今后不能继承父母家中的产业,也不用承担父母养老,倒是有点像是出嫁的女儿。当然,如果父母疼爱兄弟和睦,私下补贴什么都是可以的。 与嫁娶又不同的是,他们无需支付对方聘金,不走三书六礼流程。结契的仪式也很简单,没有妆匣嫁礼,不用花车锣鼓,更无须拜堂回门,只在议定的某个晚上,户主契哥去接了契弟,扔一挂爆竹,再到住所就算完成仪式。 然后,他们还需去官府签署正式契书,契书内容包括二人今后的家财分配、子息生养、销户罚金等等,双方自行议好,再立字画押,由官府盖章契书生效,结契才算真正完成。 男子结契的原因有多种,有些人是为了生计,例如大河行船的、海中捕鱼的、长途行脚力、跑小买卖的等等。他们长期处于艰辛与孤独之中,有个同为男子的人相伴,会轻松和方便许多。 这类结契的人,有很多在攒了点家底后就会花钱销掉契户,各自去讨婆娘,双方再无瓜葛。当然,也有一部分人相处和美,情意难舍,于是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 第9章 还有些人结契,则是因家中贫苦负担不了娶妻生子,或因其它,有儿子实在找不着女娃结亲,只能找个差不多的男子分出去,图个老来互帮互助。 这类结契的多是出于无奈凑合到一块儿,婚后的日子通常都很“热闹”。 还有一种结契原因是,两男子属实看对了眼,就想着和寻常夫妻一样,亲亲热热过日子的。 大多数人结契是出于生计和无奈,而且两男子无法亲自生养,有些人会选择过继、领养,或花钱雇佣、买个女的,生养自己的亲生子;再有两男子在日常亲邻之间走动到底不如女子方便,加上其它种种矛盾,导致男子结契远不如男女结亲的多,也不如结亲稳定和长久。 整个常平县,据说只有十来户结契的。 莫非其实听别个说起过结契,只是他那会年纪不足,慢慢就忘记了,后来哪怕长大了,连成亲都不去想的,何况结契呢? 如今,猛然间倒是被兰婶的话提醒了。 兰婶还从未见过莫非露出这样的呆相,以为他被自己的话吓着了。心说,早知道吓唬有用,之前费那么多口舌干啥?以往提了五六回,都是白做工,今儿个加把劲,年底说不得就能吃上莫非的谢媒酒了。 她咂咂嘴,趁热打铁:“你翻个年就二十多啦!攒钱,做屋子,哪个不要一两年时间?到那会,二十五六岁,人家十六七的女娃看得上你?可不就剩下找汉子结契一条路了?” 莫非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混成一团的脑子慢慢清明。 他压下乱跳的思绪,听到兰婶越说越夸张,也不去反驳。 自己才满的十八岁,怎么翻年就二十多了?这些年辛苦也攒下十多两银子,做屋的事已备得七七八八,秋收完闲下来就能开始,根本不必再等上三、五年。 何况,要什么女娃子看上我? 虽知道兰婶是一片好心,但他从不和人详说自己的底细,于是点点头说:“婶子,我晓得了。” 兰婶差点跳起脚来,明明看他已经慌了,也露出了难得的呆相,怎么又这样油盐不进了?自己说的还不够可怕吗? 那可不行,又像从前那样,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过去,岂不前功尽弃?回头老伴和儿子那里,也不好交代呢。 她故作镇定,对莫非点点头说:“那你可是想好找人结契了?小河村那兄弟俩也找不着婆娘,家门口的人,走动又便利,要不,婶明天就帮你去定一个?”说着,还作出一副开始为莫非认真打算的模样,“你要哥哥还是弟弟?年纪大的,晓得疼人些,年纪轻的呢,不至于拖累你。回头好好想一想,错过这两个,我怕你连结契都捞不着好汉子了。” 莫非忍住笑说:“我会好好想的,婶子,回头和您说。” 兰婶一下子心灰意冷起来,她叹口气,还是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小非,你可是嫌我们烦?你莫叔和我是真心疼你啊!一个住的那么远,日日冷锅冷灶,破衣拉褂无人打理,这日子过起来......你也不愿意和我们说,可我们真放心不下你!” “如今你年轻,奔进奔出,抬脚想去哪儿就去能去哪儿,无牵无挂,好似快活得很。可等年纪大些,走不...不爱走动了,一天天只能对着墙......那时,难熬哦~~~” “婶子可不是拿话哄你,那家里多个人,你在外头,她一心一意等你;你身上不爽利,她疼你护你。里里外外你少操心不说,做什么都是两人一块儿,有说有笑的,雪落在身上都是暖的,啃干菜都比吃肉香咧。” 莫非听兰婶说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真情和假意自是分辨得出。 莫村长一家由来待他就很亲热,反倒是他,始终虚虚地隔着一层回应。 如今,若再不说点好的,那真要伤了兰婶的心。 他捏捏拳头,郑重回道:“婶,我怎么会嫌烦,感谢都感谢不过来的!只是,我这事必定比别家难办,所以才想慎重些。您放心,这一次,我定要好好想想,争取年底就定下来,到时,给您包个大红封!” 兰婶立刻高兴得不行,耷下的嘴角扯得老高,嗓子更是大了许多,朝他摆摆手:“哈~~哎呀哎呀,哈哈!什么红封不红封,婶子可不为了这些!你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哇!慎重好,是要慎重!你回去慎重想,婶也给你先琢磨起来。” “还是等我……” 莫非还没说完,兰婶就拦住他的话,“等你什么?我悄么么的先访几个,还怕婶子找的不好?又不是就给定下!你放心,婶子不会找什么歪人。” “那婶子先莫告诉别个啊,我怕给人看笑话呢。”莫非挠挠脖子,真是被赶鸭子上架了。 最好是兰婶一头热,访谁谁不行。 若真有人愿意......不是还要自己也愿意么?到时自己上门故作些歪像出来,或是......总之让人看不上应该不难吧? 兰婶一无所知莫非的心思,只顾着高兴:“婶子是爱咋呼的人吗?放心,就你澄子哥,我都不会说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知子莫若母,莫清澄的嘴,一天到晚叭叭叭,难藏事。 “哎呀,真是不是容易啊!”兰婶还在感慨。 自打莫非十五六岁开始,老夫妻两个就将他娶妻之事挂上心头,见面也总要提一嘴,只是次次都被冷淡回绝了。 第10章 今日这趟亲戚走得真是好啊,得了这好消息! 莫非才答应的话,就已后悔了,懊恼不该说太多,于是装作不好意思,默默不语起来。 而兰婶也怕多说多错,再激起莫非什么心思,将事情搞砸就不美了,也埋头赶路,只在心里琢磨着。 一路走过,已到瓦山村的田畈边了。 小瓦径左边是依附瓦山主体的几座小山坡,坡上林木向阳,较为旺盛,村里丧葬、取柴基本就在这些小山里,坡脚边也开了几块旱地。再往里就是瓦山主峰,基本爬不上去了。 而小瓦径的右边则是瓦山村人的部分农田,间或夹着小片石堆荒野,再过去就是小瓦河了。 两边农田里忙碌着许多人,扶犁赶牛春耕的,拿锄头松土的,徒手拔草的,修埂的,起垄的,有插科打诨的,有埋头苦干的。 离小径近的一个婶子正直着腰歇息,看见兰婶过来,赶紧几步凑到埂边。 “兰姐姐,这是又看小外孙去了啦?”又打量一番落后的莫非:“咦~这是北山的......你,你是...” “嗯呐!送了几个蛋去给闺女补补。”兰婶怕她说什么莫非不好听的话,搅黄了她刚拉近的关系,赶紧大声打断。 莫非倒是无所谓,他又不是疯狗见人就咬的,扯扯嘴角,说:“是我呢,婶子忙咧。” “诶,浑忙!哎哟,兰姐姐,你真好福气哦!闺女就在边上,哪像我荷花,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回。” “娃儿小,挂在做娘的身上,是走不脱的。我清淑不也四年没回来么?等娃儿大点就好了,到时外孙几个一起上门,怕你又嫌他们来的太勤,米缸给吃空了咧!” “哈哈哈,就盼着喽!你也是的,家里儿子媳妇一大堆,急着回来做什么,不住几天?” “嗐~~几步路住什么,家里地还没翻完呢,歪脖柳那块油菜地,草比人高了!可不敢耽误。” “事情做不完的。你这一走,清浅可忙得过来?她婆子的胳膊好使了不?” “还不得劲,家里老头子也......” “婶子们忙着,我就走先了。”莫非立在一旁,有些无趣,见兰婶谈兴颇高,赶紧插上一句。 “哦哦,我也走我也走,家里还等着烧锅,芹妹子,回头空了去家里唠。”兰婶恍悟冷落了莫非,又想起刚说定的大事,于是匆匆收了话头,和小姐妹道别。 两人都恨不得马上到家,一路再遇到打招呼的,只随口应付几句,脚都没停。 第6章 离村口还有十几丈远,小瓦径也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直入瓦山村,村长的家就在村口处不远;另一条条从村东绕过,是去瓦上村的必经之路; 而直入瓦山村那条道的左边有一片小树林,绕过树林,爬上山脚,有条极为隐蔽的小野道,草木遮掩,窄小难行。 这条小道是莫非自己这么些年踩出来的, 他经常去县里卖东西,在村里走来走去太招人眼,只能另辟蹊径。 野道要翻石跳坑,若想带什么东西,只能背着或拎在手上,倒也适合莫非。 瓦山村的房屋多集中在洼地南头,离着瓦山脚有两三百丈远,村后的这片山脚也无处上山,所以其他人并不往这儿来,寻常上山也只从村外山坡上走。 莫非与兰婶招呼一声,目送她下路口进了瓦山村,自己则左拐钻入树林,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 他的小院在洼地最北边缘的高坡上,几乎是贴着瓦山山脚搭的,离村落还有二里多路,日常村人提到他总带着“北山脚”三个字,或是直接叫他“北山脚那个”。 推开稀疏篱枝编成的篱笆门,日头已经只剩一条线了,昏黄的余晖洒在荒野上,小院隐在山脚的黑影里,林间有一两声鸟啼传来,更显得这边寂静极了。 院中三个草棚一字排开,左边的棚子最大,却最简单,只浅浅搭出三个棚面和顶子,里头一堆一堆地塞满了东西,显然是个杂物棚; 中间的棚子略小,长宽不过丈余,修得最为精心,四面厚实,顶子也绑得牢牢的,还用草帘掩着门,是莫非用来睡觉休息的。 最右边的棚子轮廓稍显粗糙,但门、顶俱全,日常烧火做饭就在这儿。 莫非急急走进烧火棚里,白日下肚的几个馒头,一通奔波下来,早不剩什么了。 草棚没有窗,里头黑乎乎的,莫非掏出火折子点起油灯,豆大的灯火晃动着,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靠近门口有个纵深三尺的火塘,火塘正中摆着一座带锅的小炉子,是他的锅灶。 另有一个大肚罐子灰扑扑立在火塘边,装了半罐往日烧火存下的柴炭。 最里面正对棚口的地方立着个几乎要散架的橱柜,放着一些吃食和钵碗。 莫非将内袋的六十文钱摸出来藏到食橱角落里,又从食橱的馒头筐内拿出两个冻得梆硬的粗粮馒头。 晚饭很简单,将小铁锅上添半瓢水,再横几根筷子,将粗粮馒头架在筷子上,锅下点了几根小柴棒子,水开片刻就能吃。 出门啃了一天的冷食,晚上得吃些热乎的。 莫非没有坐等水开,而是出门绕到后面菜地,就着余晖,娴熟地拔起小青菜。 菜地不大,分做几垄,一垄不过三丈来长,立春时撒了三垄青菜籽,二十天前才掀了保暖的草垫,半吃半卖,如今只剩大半垄了。 第11章 青菜长得不大,带根不过五寸来长,地是半砂半土的,疏松得很,用拇指和食指从青菜底部轻轻一托就会连根而起。 拔了一小把,用草垫裹着,又回院里清洗。 这样的草垫他有许多,冬闲和雨季歇在家,就是编些草垫、筐子、篮子等。 瓦山上竹子不多,他基本用的是柳枝、草径和藤蔓之类,手艺也不怎么样,称不上是篾匠。 如今,这些粗糙玩意儿大大小小堆了半个杂物间,铺床垫篓、盖苗保暖,家里用是足够的,用坏了也不可惜。 院子边角有只齐腰高的大缸,盖了木板和草帘,草帘上倒扣着一个木盆和水瓢,一旁还有个木架子,搭着昨日洗干净的衣服和两条旧巾帕。 洗过小青菜,缸里的水也已见底,就着最后一点微光,莫非挑起大水桶快步向远处的小瓦河走去。 北山脚清静、空旷,什么都合他的意,只是有一样,非常不便——整片山脚,没有水沟、水塘。想用水,就得去数里外的小瓦河挑,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小瓦河在北山脚这段的河岸,不像瓦山村那边有浅滩和缓坡,而是上下落差近一丈的陡峭乱石,能下脚的地方有限。 莫非拎了个桶小心翼翼下去,打满一桶水又小心翼翼单手拎着爬上岸,再打另一桶,一口气来来回回挑了三担水,将草棚和院中的两个大水缸都装满,还多出半桶,这么些水够他一个人用上十来天的。 那多出的半桶待会冲澡用,奔波一日身上黏腻得很。 做完这些,天已黑透了,而馒头更是热得不能再热。莫非用筷子串着它们,慢慢啃着,将洗过的小青菜丢进开水里烫。吃完粗糙的馒头,喝一碗热乎乎的青菜汤,肚里更舒坦。 饭后,他在昏暗中踏出院门往右走,在自家菜园相邻的地方,有一片规规矩矩的方形空地,两亩大小,地上浅浅画了几条纵横相交长短不一的沟线,空地角落零星堆了点东西,都盖着草席。 黑暗中,这些东西都是朦胧的,可却深深地印在他心里。 这片空地原本也是个坑洼不平的乱石坡,石缝里冒出的草比人还高,他多方探寻查验后,还是决定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屋基地。因为相较于其它地方,这片荒坡还略平整些,地上石头也没有特别大的,而且离他的田地都不算远。 那几年,他一有空就来拔草搬石头,手上的血泡破了一层又起一层,为了搬走石头,锄头都挖坏了两把,有些实在挪不动的,就尽力敲碎了再搬。 一个人忙活三年才有了眼前这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空地。 地上的沟线,是用来做标记的,工具间、主屋、灶屋、杂物间、储存间和院子都规划得清清楚楚,甚至于主屋有几个房间、主厅做多大、卧间哪里摆床,哪里放柜在他心里也已有了清晰的画面。 边上堆着的那些东西,是他经年累月从小瓦河沿河的峭壁下和瓦山脚的石堆里慢慢淘捡,又一筐一筐背回来的板石,打算以后给屋里铺地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梦想而准备的。 他五岁起就梦想着做一间自己的屋子,不是村里多数人家那样的坯墙茅顶屋子,而是像富人老爷家那样的,白墙青砖瓷瓦,屋里铺上平展的青石,院落大得能跑骡子,屋前屋后种上各种果树,再挖个大大的地窖,存上吃不完的大米和白面。 这个念头,在莫家后面的那几年里越发的强烈。 只是当他出户多年后,吃饱穿暖了能腾出手做准备时,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做梦”! 光是准备屋基就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与时间,再去算算费用更是让人心惊! 十块青砖八文钱,粗粗算起来要两三万块,砖窑还远在一百三十多里外的常青镇,算上搬运的车马和人工嚼用,三十两银子才勉强够;瓷瓦不知要多少,那东西也不便宜,估且算它二十两吧; 木料好弄些,小的不算,大料需由村长带着到里正那里批章缴钱,方可自行上山去砍。 单是几座屋子所需要的梁、柱等需要缴的银钱和做工大概也要五到十两,找里长老爷办事该备些手礼吧,前后一二两银子总是要的; 最后做屋时还要雇人帮忙,工钱、吃喝嚼用、摆酒等也需准备五两银子,其他白灰、砂石、果树、院子的围墙等等他估不出来,且也算五两银子吧。林林总总加一加,他梦想的大屋和院子起码要准备七、八十两银子!这还没算里头摆放的家用家具呢。 他十岁独住,之后好几年都在为基本生存和农具种子等在忙活,根本没有余钱。 从十四五岁开始,田地初成,有了固定收入,他在山上河里、田间地头寻么的各种零碎也能卖些银钱,这才慢慢能存下点钱。 省吃俭用到如今,才攒到十二两多,连砖都买不够,想做青砖房,真的是做大梦了! 经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只能把梦做小些:主屋只要主厅和一个卧间,灶屋、院墙就用土砖或石块,自己后面想办法来制,这样青砖就只需六、七千块,准备八两多就该够;瓷瓦换成最简单的青瓦,先算它三两;木料也能省不少,一样算三两;什么果树和地窖,自己去山上和村里淘弄,慢慢挖慢慢栽,一样的。 如此下来呢,雇工的时长和人数会减少很多,加上简单摆酒三两银子大概能行,所有花费浅浅加在一起有二十两就够了。 第12章 到时把今年的夏收和秋收全部卖掉,这期间自己再多多出门给人做活,冬闲时应该差不了多少。 这也就意味着,近一年多里不能在别的地方花钱了。 成亲的事想都不能想,据他见识过几户说亲的,聘金少的要七八百文,多的二三两、四五两都有。 除了聘金,还有六礼、家具、喜服、摆酒等等,最少还要四、五两,而且家里多个人,日常家用、年节走礼等各种花销都会上来。 而他的田地就那么点,多个人并不能增加收入,一旦成亲,做屋的事就不知道要推到什么时候去了。 之前他答应兰婶考虑结亲,委实是有些昏了头,应该坚定拒绝的。 第7章 莫非站在北山脚的屋基地上,朝瓦山村的方向望去。 黑天瞎地,两边间距二里多地不说,中间还夹着一大片乱石地,乱石参差,有的跟小屋一般高大,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相较于寂冷的北山脚,此刻的瓦山村必是烛火星点,热闹不断吧。 瓦山与撞牛峰像是一道屏障,连着最里面的林岗,围出一片近万亩大小的荒地。 但这荒地并不是平坦肥沃的,更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耕种。其间一道东西向的乱石地,又有一条南北横贯的小瓦河,将整片洼地分成大大小小四个部分。 百年前的流民进驻后,占据四处,才形成了如今的瓦山村,瓦上村,小河村和岗下村。 其中瓦山村最大,却也不过将将八十来户人家,另三个村约么都是三十来户。 瓦山、撞牛峰、林岗这三座大山连绵环绕,包裹着腹中的四个“小儿”,看着能挡风霜,却也困住了一众乡民。 山径难寻,出路稀少,去哪儿都不容易。 坑洼狭隘,土地贫瘠,四个村的日子是一个比一个苦。 最靠外的瓦山村人想出门去一趟县城,脚程特别快的也要走上近一个半时辰,一般人起码要两个时辰。 而最靠里面的两个村,往返县城六七个时辰都打不住 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真是要从鸡叫走到鸡叫,那些年老体弱的,以至于想都不敢想。 封闭的山沟,困苦的家境,加上艰难的路况,以至于很多人,从生到死都没出过壑口。 但即便如此,简单的生活也有简单的快活。 地里多出的些许收成,山间挖出的一碗野菜,桌上一年难见几回的荤菜,家中幼子娇儿的一声呼喊,都能让他们倍感满足与欣慰。 莫非收回目光,右脚摩擦着地下的砂石,心绪翻滚,沉默良久。 山风肃肃,屋后传来一声粗哑的鸦啼,惊醒了他。 做屋还是结亲结契,以后再想罢,说不得明儿出门就捡个金疙瘩呢? 他自嘲地笑笑,还是赶紧洗漱歇着吧。 站在晾衣的棚架下,依次脱下薄袄、小褂和夹棉腰裤,解开裹巾散了发,先扎进盆里洗了头,换过水摸黑擦洗身上。 夜间的山风吹在湿漉漉的皮肤上,激得人连打两个寒战,莫非赶紧拿干帕子包了头,又将杆上的衣物穿上,这才暖和起来。 脏水都倒在棚子后面一个破口大缸内,留着浇菜用,新打了水开始洗衣。 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早已习惯,成亲真没必要,只是怎么去回复兰婶呢?再拒绝下去,以后若自己真打算......她和莫村长也不愿意帮了怎么办? 唉,这也是人家的一片好心,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的辜负,倒真是让人头疼。 要不直说了,做屋是他的执念,不做屋活着没意思?也不知他们能不能信。 他晾了衣物,本打算点灯编些篮筐或草垫,今日地也没下饭也没烧,却感觉甚是疲乏,一肚子的事压得他提不起劲来,最后想想还是早点歇着吧。 点了灯,将壁橱的大钱拿出来,莫非又拎起一桶水走到中间草棚口。 先从门边抽出一根棍子,用力敲击门帘及左右,没听到什么动静后,才走了进去。随后又用棍子在床上床下四处乱捅几下,不见虫蛇动静,这才放下灯。 将门外的水也拎进来,搁在床边,草棚里点灯,备些水在边上总是没错的。 他将木棍横在床头。 所谓的床,不过是几块大木板拼起来的榻子,垫了厚厚的稻草,再铺了一幅旧单子。 就这样的住所,如何能谈成亲呢? 光是进门要做的这些,就足够让其他人望而却步了吧? 莫非蹲下身,摸到床底拨开砂土,掀开一块石板,从石板下的坑里掏出一个小罐子。 将罐里的东西小心倒在床边石凳上:八个银角子、两串大钱和几十个散子。 今日挣的六十个大钱放到一起,仔细数了数,一共十二两又八百九十文,这是他的全部家当,数多少次也不会多出一个子儿来。 藏好钱躺在床上,莫非睁着眼又盘算起来,目前的银钱只管成亲是够用的,存到年底单做小砖屋差不多也是够的,就是不够二者兼办。 除非是做土坯房......可那怎么行呢!青砖瓷瓦白墙大院变成青砖青瓦小屋,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土坯房,土坯房,为何别人能住,就你不能住? 呸!也不知在哪里喝了什么迷魂汤!平时哪有成亲什么事? 兰婶提过多少次他都是一口回绝的,哪像现在这样犹犹豫豫。 第13章 莫非抬手拍了拍自己脸颊,翻了个身,大叫出来:“睡觉睡觉!乱七八糟想什么呢?明日就起来做屋!” 心里把最后一句默念了十几遍,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夜,不单是他为成亲和做屋的事睡不好,兰婶回去捡了个无人的空子,悄么么和自家那口子一说,可把莫老头也喜坏了。 要说这世上最心急莫非成亲的,兰婶都得排第二,第一必然是莫村长。 老两口乐得晚饭都扒不进嘴,看得小良柱都纳罕:“阿爷,你今日怎么老掉粒子,可是跟我一样,下巴缺了口子?” 一大桌人有笑有骂的,莫清澄筷子头刚敲出来,莫村长赶紧拦住:“小娃儿说几句憨话,你打他作甚?”说完自己又笑了个够。 儿子儿媳们还当老两口在乐呵莫清浅的小娃儿呢。 时人讲究多子多福,莫清浅夫家本就人丁单薄,她生完长子后连接生了两个女儿,长辈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如今添了个小儿子,两边家长总算心安不少。 泡了脚歇下,老两口头碰头琢磨到半夜,村西刘树生和姚大头的女儿十五了,膀圆腰粗,瞧着一点不娇气,可以去探探;村东癞子他婆娘有个外甥女儿,跟着家里人来走亲戚,还帮着癞子家下地,真是勤快,年岁也和莫非相当,就是不晓得说没说亲;河边上大壮有个姨妹也在说亲,就是听说家里苦得很,两根苦瓜绑到一根藤上...怕是不得行,先放着;除此之外,自己娘家村里也还有几个女娃,抽空回去细细访看,也许有更合适的...... 只要莫非松了口,他们才好对别人开口,两老心下宽慰,鸡快叫了,才心满意足睡着。 ...... 莫非一晚睡得跟鬼上身了般,一会儿梦到跑马大屋建成了,自己坐在院墙上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梦到彩绳五花大绑着一个白生生的男子,倒在他面前,那黑漆漆的眼睛可怜巴巴望向自己...... 迷迷糊糊中,一个激灵把自己蹬醒,莫非惊坐起来,摸摸亵裤……暗骂一句“有你什么事”,又苦着脸想“才见一面的人,我干嘛要梦到他”,不敢深思下去,垂头丧气爬起来换裤子。 外头已微亮,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干脆起了床。 洗漱后又去园里拔了几颗青菜,点火烧水,然后舀出一碗粗面撒入一点盐,加水调成粘稠的糊糊。 等水开后用筷子将糊糊一点一点挑进锅里,又加了点盐和青菜进去,煮了片刻,退去火,就着锅子吃起来。 满满一锅面疙瘩带汤吃下肚,浑身暖洋洋的,该出门干活了。 他有两亩旱地和一块八分的水田。 旱地在山脚最北的坡上,在他七八岁时,戚染花不想人进家门,特意叫莫丰收选个离村最远的地方,打发去“开荒”,莫丰收就直接指了整个瓦山里最北的地方给他。 当时地面上是不计其数的大石,层层叠叠,他每日忙完莫家田地的活儿,就得上这里开荒,锄头不许用,只丢给他一把钝头的旧镐子。 在他出户前,才勉强清出一小片地面,所谓“清出”,不过是撬掉上面一层石头,使那块地面看起来平整了而已。 莫丰收自己都没来过这儿,当初他爬到乱石地一半处,就觉得里头很适合“发配”莫非,于是半途就回去了,只说“去那最北面,开块地出来”。 两年后,赶莫非出户时,他更是“大方”地丢给了他,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开得出荒地来? 出户后,莫非晓得,有地自己才能立下足,才能活下命,于是那块已经开了头的“荒地”就是他今后的保障了。 不过,当时他一无所有,地也没有成形,只得先丢到一边,混饱肚子再说。 过得几个月后,终于有了锄头,他这才能接着认真开荒。 敲碎无数石头,手心肿起裂开流血,尚未痊愈又开始下一轮....运气好时,石头搬开下面就是一层细土,土层也只一尺多厚,运气不好,石头下面是更大的石头,只能绕开那一片。 北山脚一整片地方,近两千亩大小,如果能开荒好开荒,早就被先人们瓜分殆尽了,还能轮到莫非现在? 数百年来,历代瓦山村村民在这里前赴后继,却一个个折戟在巨石、缺土、无水上,有人甚至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直至如今,北山脚几乎成了瓦山村人的禁地。 第8章 开荒之艰辛,无以言表,如今让莫非去回想,他都极度佩服自己。 断断续续花了近三年时间,才清出三亩大一片地方,其中还矗立了好几处石堆,真正能种东西的只有两亩多点。 挖下去三尺多深,只有少量泥土,砂石居多。 这样的土性,聚水差,养分也不足,种什么,收成都不行。 莫非多年来,也只敢种点红薯土豆,还得精心伺候。就这样,两亩地的产量,在填饱他一个人的肚子之余,也就能剩一丁点儿了。 地边还堆了一圈开荒时清理出去的石头,搬也不知搬哪去,也懒得费功夫,索性留在了原地,勉强当个屏障吧。 至于他的八分水田,来得同样不容易。 他定居在北山脚,只有抓牢这里。 北山脚的每一块石头几乎都被他摸过,每一寸土地都曾尝试,想着哪怕再挖出床铺那么大点的地,也能多种点糊嘴的不是? 第14章 数年后,才在远离旱地的一处小坡上,好死赖活挖出了八分大的一块水田。 田挖得快赶上小池塘一般深了,但水却不好存,稍微旱几天就干到底了,需得人力挑水去灌,这么些年耗费了无数心血,可仍是他的心头爱。 田地处在这样的地方,种起来难是难,可清静得很。 而且,瓦山的北山脚这片,林木少,石头多,高耸崎岖,说起来都是缺点,可好处也是有的——没有猛兽。 这些年,他也只见过一些蛇鼠鸟雀等等,且附近的小瓦河河岸陡峭,小兽都不去那里饮水,他山边的地最多被啃掉几个土豆,踩过几根薯藤。 去年,莫清澄塞给他一根玉米棒子啃,许是新鲜的缘故,感觉比红薯土豆好吃多了。 而且听说玉米栽种也很省事,粒子能磨粉做面吃,也能煮粥当饭。 今年他打算尝试在旱地种一半玉米,红薯真的吃腻了。 水田围出了一小块,当做苗床正在育秧苗,如果秧苗已有四寸来长了,天气渐暖后长得飞快,再过七八天就好移栽到大田里去了。 常平县已四五十天没下雨了,他隔段时间就得挑些水补进苗床里,如今水还够够的,漫过秧根半寸,秧苗绿油油茁壮得很,瞧着就讨喜。 水田的另大半边在年初的一场大雨后,便被堵上坝埂储了满满的水,如今水已流失殆尽,露出了一田的烂泥。 莫非用锄头挖了挖,泥下也不怎么润了,插秧前如果不补水进来,今年的春种就毁了。 田处在这半坡上,四周也没有水沟溪流,幸亏离小瓦河才百米距离,否则就算想用人力挑水都无从下手。 想想就头疼的很,可也没有其它办法,总不能坐等老天开眼,若是让田干透了,苦的还是自己。 如今,田地的收成再精心也只能这样了。 成亲,或是结契......以后大家吃什么呢?水田产的稻米往年都是卖掉,换成实打实的银钱存下来的,难不成以后这块也要吃进肚里,那不等于一家子座山吃空? 可还能去哪里找补呢? 这片山脚他每一处都踩过,真没有能挖得开的了。 若是出去做工,田地他就顾不上,接进来的那个人...能做得来吗?看他的样子,怕是......啊,想到哪里去了!打住! 莫非晃晃脑袋,重新扛起锄头往坡上去。 石缝的边边角角里长出许多茅草,根茎都是极长极坚韧的,割了又长,一茬接一茬。 他拿出弯刀开始割草。 农人种地下肥靠的就是草木灰、人畜粪水,正所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他一个人,粪水少得可怜,又没有家畜,田里稻草也不多,还要留一部分修补草棚和编些草垫什么的,只能靠外面割野草来烧肥。 家里的大草棚已堆了许多干草,都是他平日割的,到了栽秧、种玉米红薯时直接烧了来用。 日头挂上半山顶,莫非已经割出一大片茅草,铺在这里晒上几天就可以挑回家了。 他解开手上的布条子,坐下缓口气。 野茅茨比稻草难割得多,哪怕绑了布条子,手腕上还是划出了几道浅浅的血痕。 莫非盯着其中一条长的,发起了呆,这一点浅红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并不显,怎么有人出血都那么好看呢...... 他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敲敲额头,拽住了脱缰的脑子。 远处的瓦山村冒出条条细烟,此时才是他们的早饭时间。 不忙的时候许多人都只吃两顿,早饭吃晚点,晚饭吃早点。 莫非年纪轻饭量大,平时活又重,都是正正经经吃三顿,还得吃得饱饱的。 晌午回家,莫非见日头正好,于是将床上的稻草、被条统统抱出去晒。 随后摸出一包菜种,挑了两桶脏水来到后边菜地。 小青菜剩的不多了,得抓紧补上,这玩意虽然卖不上价,但它种起来简单,长的又快,还无需时常打理。 菜园不到两分大,分成七个长垄,有两垄上盖着草垫,撒着几样菜种子,半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苗出得怎么样;另有三垄原本都种的青菜,如今吃空了一大半;剩下几垄空着等移苗来栽。地头稀稀拉拉长着十几颗青蒜和几丛小葱,头年底埋的,如今苗才两指来高。 菜园的土层更薄,还是他四处搜集了几筐土渣背来的,勉勉强强铺到一尺厚,种什么都长不肥。 他小心掀开所有的草垫,菜苗有点小,但出的还不错,其中番椒苗最多,剩下是黄瓜、莴苣和茄瓜等家常小菜。 给菜苗们清了清杂草,又细细浇一层水,晒足了太阳后将会长得飞快。 种完青菜,莫非直起腰,长舒一口气。 这些细致活太难为他了,不过半个时辰就觉眼睛泛酸手也抽筋。 只是还要搭黄瓜架子。 黄瓜脆鲜,他很爱吃,所以种得有点多,架子相对也要搭多点,等瓜苗长大了,怕赶上农忙来不及弄。 过些天就是踏青节,莫非打算赶在节前再置弄点东西去卖,顺便采买些蒜种、日用回来。后面农活一天忙过一天,再想去就不容易了。 拔了几颗青菜和小葱回到院里,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打开自制的食橱,里面一目了然:一个布袋装着十来斤粗面,另一个布袋瘪塌塌的,只装了约么一斤大米;一个小筐装馒头用的,已经空了,一个小篓装着五六个带泥红薯;三个带盖小罐子,一个装盐一个装油,目前都还有八成满,另一个空着;再有两个大大的带盖粗陶钵子,既当汤锅菜盆又当他的饭碗。 第15章 他不敢在草棚里放太多吃食,这里挡不住虫鼠,防不了人畜。每季收成上来他留够口粮,其他都慢慢挑出去卖掉了。 口粮和种子就埋在杂物间大棚的草堆下,那里有个小地窖,存着两个大肚罐子,装了百来斤粗面、十多斤大米。窖里如今还留有红薯种,已经开始出芽,再过半个月就要种下去育藤了。 在常平县,大米和肉一个价,都是十文一斤,没有哪个乡下人日常舍得吃米饭,他也只在重活多的时候烧一点肉,吃两顿米饭,权当补补身子的亏空。 莫非拿出大陶碗,倒入大半碗粗面,加水、盐、切碎的青菜和葱搅拌成浓稠的面糊,炉子点火,小锅刷了一层油,将面糊随意捏出巴掌大小的饼子贴在锅上开始煎。 滋啦的声响中,扑鼻的香气蔓延开来,要是在面糊里打上一两个鸡蛋,那将更美味,可惜他已经许久没有买鸡蛋了。 村里好些人家都有养鸡,少的一两只,多则七八只,鸡蛋通常是攒起来卖,一文钱一个,或是留着与货郎们换些针头线脑的东西。 莫非没和村里人打这种交道,只偶尔从县城买几个回来解解馋。 一大钵米糊煎出十几张小油饼,莫非趁热吃了七张,其它留着当晚饭。 打个饱嗝,将小锅洗洗干净,烧点热水下午喝。 他又从壁橱里拿出米袋子,抓了一小把放到罐子里,洗了个红薯,切成小块丢到一起。 等水开后将炉子退了明火,把罐子放到碳火堆里,炉门掩上只留一条缝,晚上回家就着热热的红薯粥吃油饼,香的很! 莫非翻出一个厚厚的垫肩系在肩膀上,下午给水田挑点水,再干下去,秧没法栽了。 水稻的收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容不得任何闪失。 好在水田离小瓦河不是很远,除了打水上来费功夫,挑到田边倒是轻松,往返不到一盏茶功夫。 往年也要挑几回水添补添补的,这事他做得熟。 挑水灌田非常辛苦,实属无奈之举,田小方能如此,若是有个几亩的,他一个人根本不敢想。 一口气挑了个把时辰,肩膀酸大臂也胀,莫非坐到田埂边喝水歇息。 第9章 远远有个二十好几的男子从河岸边朝这边走,不是细看,莫非就知是谁。 他这一块地方,只有村长的二儿子莫清澄,他喊澄子哥的,会过来。 “澄子哥。” 对方也喊了起来:“非子,你这是挑水灌田?干成什么样了,我看看......” “还不算干,挑点对付一下。” 莫清澄爬坡爬得气喘嘘嘘,手拄着膝盖看了看莫非的水田,放下心来。他脱力一屁股坐下,仰头躺倒,“你...你这要挑到什么时候?河边还要爬高爬低的,可要当心。” “晓得呢。” “之前看你还堵了满田的水,也成这样了,这坡上就是留不住水。” “旱地更是干透了,玉米也不晓得能不能种下。澄子哥,前头说的玉米种,还有的吧?” “有!给你留着的。我和爹还有大哥他们打过招呼了,你抽空去拿就行。如今种还早,你也莫急。唉,畈上比你这个干多了,好些人家讲究晒田,现在没雨水进来,水沟也是干的,田里泥都硬了,个个耕得苦不堪言。” 日头晃得打不开眼,地上石头也硌人,澄子翻身坐起来,叹了口气。 “前头听你说围埂那块大田要晒的,岂不也干了?”莫非忧心地看着澄子,也随他坐了下来。 “那还用说?牛都累瘦好几圈,我爹肠子也悔青了!这些天好几户来找他合计,说若再不下雨,就得抬水车出来。” “那有得忙了。” 瓦山村的河岸高,想要车水上来,要抬土垫高,又要挖坑过水,几十个劳力得忙活好几天。 当然,还有可能的是,刚累得半死把水车到田里,天就下雨了。 “回头我再去问问老牛爷什么时候下雨。” 莫非笑起来,他也只有在莫清澄面前才自在,说话做事才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老牛爷要被你烦死,他又不是老天爷。” “老牛爷才不会烦我,我看他嘴里不说,心里恨不得我住下才好。”莫清澄大言不惭。 老牛爷是村里的一位孤寡,多少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天天坐在破屋槛上,看天看地看过往的村人。 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他年轻时,婆娘生娃儿被鬼拽了脚,大小都没了。一家子还没从伤心中缓过神,他爹带着下面的弟弟去北山脚那边开荒,不慎被倾倒的大石双双压死,家中母亲苦痛难捱,没撑两个月也走了。 好好的一家人,几个月里,只剩了他一个。 原本瓦山村里,他还有两家旁支亲属,结果莫名其妙,一两年后,搬家的搬家,投靠的投靠,走了个精光,独留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村里也有人给他再说亲,只是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一个没成,拖来拖去,拖到现在,孤苦伶仃过了好几十年。 早些年他年纪大做不动了,就把几亩田地丢给两个认的干侄儿在种,两家轮流管他吃穿用度,也不过是一天两顿粥,偶尔来屋里帮忙收拣一下罢了。 想到老牛爷如今的日子,莫非沉默下来。 若是一个人过下去,将来自己老了,未必比老牛爷强。北山脚这块,哪个愿来种他的地,给他养老? 第16章 可娶个女子,生儿育女,就能保证有人养老了?老牛爷不也是孤身过到现在? 澄子当他在担心干旱,毕竟别人还能靠水车,而莫非只能靠自己。 孤零零在这老远的坡上,村里不可能费老大劲来帮他一个人车水,何况水根本车不上来。 想到这,莫清澄也安静下来。 两人静默一会,莫非先回过神,站起身说:“还是再去挑水吧,能挑多少是多少。” 澄子帮不上忙,起身拍拍屁股:“我也回去了,刚听说小河村的找我爹,回去看看。” 听到小河村三个字,莫非心中一动。 他摆弄着水桶,装作不经意问:“小河村的?莫不是你姐姐姐夫他们?” “那哪能。我晓得是谁,肯定是来借东西的,不然就是借人。”澄子皱着眉说。 小河村一百五十来口人,而瓦山村有四百多,相对小河村,人多地多,哪方面都略显宽裕,所以小河村的村长时常来瓦山村打秋风。 莫非其实也猜到差不离是借东西的,只是心里总觉得万一呢?这才多一句嘴。 借东西就与他没什么干系了,于是点点头继续挑水去。 待到彩霞铺满天边,水田的烂泥略稀了些,这真是叫杯水车薪了。 后面看来还要晴上好些天,还得继续挑。 挑了空桶沿着河岸往南走,顶头就是瓦山山崖,再无去路。 河岸边绿草萋萋,点缀着黄色紫色的低矮小花,往常见多了并不觉得好看,今日却觉得小花儿清新喜人,挤挤挨挨让人想捧一簇回家。 莫非垂头看了几眼,缩回伸出的手。 草棚里黑洞洞的,摘回去都没地方摆,摆了也没人看,何苦害了这些小东西。 他撇过脖子,仰头去看向沿河的十几棵大柳树。 柳树垂着翠绿的柳枝,枝上嫩芽密密麻麻绽着,一条条垂下。 他挑那长得差不多粗细的枝子折了满满两桶,晚上可以编些小篮子。 过几天的三月三是踏青节,县里许多有闲暇的人会外出游玩,往往会带着一篮一篮的果干吃食等,再过个把月又是清明,祭祖烧香,也是要提篮子的。 他跟着阿爷莫老根学了点野路子,什么草径枝条编些粗糙玩意,若能借机卖掉几个柳枝小篮子,一文一个,两文三个也行,怎么都不亏。 他阿爷是家传手艺,讲究得很,只编竹制品,各种圆的、方的,高的、矮的、掐腰的和带花纹的,有时还会刷上不同颜色的漆再写上字,非常漂亮。 不过县城就那么大,篾匠有好几家,杂货铺更是有自己的师傅,阿爷挑去的东西,并不是很好卖。 莫非则很少编竹器,一是瓦山上竹子少;二是手艺不行,辛苦砍来的竹子只能编些四不像的东西,卖个两文钱并不值得;最后,细致的竹制品需要配套的工具,篾刀、竹尺这样的东西都是要定制的,他没有。 莫家祖传的那套工具,在他阿爷去世后就被莫丰收卖掉了。 而且在莫非心里,编篾器算是莫家的家传手艺,他既已被除名出户,就不应去钻研那个,这么些年也只是胡乱做了几样竹制品自用。 到家先将柳枝打水泡在桶里,这个要泡上一天才好剥皮,然后晾干再拿来用。 他又从杂物间搬出一捆麦秆,瓦山里没人种麦子,这还是旧年里去广平镇帮人收麦时问主家讨的。 当时他卖完了杂货,在县城闲逛,被来雇工的看上了,说还少一个人,给三十文一天,管吃喝管住宿。 正巧手头没什么事,又见同车都是县城周边几个村的,还有两个熟面孔,于是跟着去了。 那主家的麦地比他屋脚下那片荒野还大。 同去的十个壮年汉子,从鸡叫开始干,管账的就站在地头,看哪个直起腰,马上就说要扣工钱。一天两顿都吃在地里,顿顿杂粮馒头,馒头糙得割喉咙。地头搭了棚子,晚间把麦挑回晒场,还得摸黑回到棚里歇,人还没躺软实,又听鸡叫了。 结结实实干满十天,虽说是结了三百文现钱,可命也去了半条,走回家的劲都没了,只得花十几文搭车回来。 后来他再也没接过这种活。 莫非将麦秆也泡在大缸里,麦秆只需浸泡小半个时辰就好了。 等吃过晚饭用麦秆编些草帽,这个手工简单又不费料,马上天就要热起来了,一文一个应该好卖。 晚上闲着也是闲着。 饭后他先去菜地和屋基地转了转,又将三个草棚清扫整理过,这才点了油灯,将麦秆捞出来,就着被浸泡后的柔软开始编帽辫。 手上重复编着,脑子闲不住,就开始想东想西。 也不知道澄子哥说的小河村人是哪个,他们认不认识那个“冬冬”?那边人少,应该都认识吧...... 要不要去一趟村长家?就说问玉米种的事,捎带打听一下?唉,打听什么呢...... 小河村旱了这么久,也在愁水吧?不晓得他家田地怎么样了。 瞧那细胳膊细腿的,若是挑水,可太难为人了,也不知有没有人帮他......又关你什么事? 啧,若是兰婶那里真有什么消息,被缠住了怎么办? 还是先躲着? 直说自己还是不想结亲,伤他们的心也就伤了?或是明说,自己打算结契,等几年也不怕? 第17章 云山雾里一通乱想,越想越烦,手里的帽辫编得歪歪扭扭,只得起身狠灌了一通水,又在院里跑了几个来回,才能重新静下来继续编。 麦秆用完,莫非看了一下帽辫的长度,大约够缝五个帽子,能卖掉的话,今天饭钱算是挣到了。 帽辫还需用针线缝起来才能变成帽子,这是细活,留到白天抽空再搞吧。 直到莫非再次出发去县城,天都没有下雨。 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菜园、挑水和编篮子,田地缺水的隐忧和夜里越来越乱的梦,扰得他每日惶恐不安。 那些不敢深思的隐秘,沉甸甸装在心里。 浅浅几眼,怎么就忘不掉了呢? 可是,这样凄风苦雨的生活,一个人尚且艰难,为何要作茧自缚呢? 第10章 园里的番椒苗已经两寸来长,新撒的青菜也冒出了芽头,田里仍是烂泥糊糊的样子。 草帽已经完成,又编了四十几个柳条小篮。 篮子的提手改成了软把的,这样就可以叠放了,再多个也能一次带去县城,这算是莫非总爱胡思乱想的唯一好处吧。 起了个大早,莫非拔了几斤青菜,又将帽子篮子一起叠进大背筐里,盖了草垫,手上也拎了两大串篮子一口气走到县城。 照例先到杏雨饭庄,有什么新鲜东西,他一向先往葛掌柜这里推。 眼见得葛掌柜正跟一个酒贩子在柜上算账,他便先打了招呼,然后立在门外等。 过得片刻,等那贩子满脸堆笑走出门来,莫非才朝葛掌柜说:“葛掌柜,万福!小子又来了,您现在方便不?” 葛掌柜慢条斯理捡好了柜上的东西,慢慢踱了出来才问:“你这带的又是些什么?” “编了些篮子,看看您这边要不要挑几个。”莫非放下东西,让葛掌柜看个清楚。 篮子新奇小巧,样子也还整齐,是他用了心编的。 “这帽子,手艺不行!啧啧~”葛掌柜先看到了上面的几个帽子。 莫非摸摸头,挺不好意思,“晚上摸黑编的。” “那你可真是‘瞎编’了。” “嘿嘿,也是头一回用麦秆,挣几个馒头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就讨个媳妇。”葛掌柜木着脸,居然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不正攒钱吗?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葛掌柜把帽子放到旁边,拎起来一个篮子,举在眼前仔细端详,又拉拉把手,好奇问他:“把手为何是软塌下去的?” 寻常的篮子把手是个坚固的圆弧,装在篮子中间部位,方便提握。 而莫非带来的篮子,把手柔韧,与篮身接头处是活动的,用力压下,能凹到篮子底部,拉上来又能立得住。 莫非拿起一个,上拉下压,示范给葛掌柜看,一边细细解释:“我编的时候胡思乱想到的,开始也和以前那样,第二个快编完了,才想到把手硬戳戳太碍事,多几个就不好拿。要是像箩筐挑绳那样是个软的,篮子能叠起来,多少个我都能一把带到县城来,想了好几种法子才改成这样的。这不,今天四十几个全背来了。您别看把手是软的,一样好装东西,拎着也不费事。” 平时他编出两三个,就顺手带来卖了,这次新做的样式其实很简单,挣个稀奇钱,估计很快就有人卖一样的了,所以他后来又去折了许多柳枝,一次编个够,那河岸边的柳树几乎被他薅秃了。 葛掌柜边看边点头:“不错不错。” 他又用力拉了拉把手,看看牢不牢固,“想法不错,你打算一个卖多少?” 莫非听出葛掌柜的意思,慎重地说:“把手再如何也只是个小篮子,何况我手艺就那样,比寻常的多卖一两文,不晓得行不行?掌柜您帮忙参详参详。” 这些篮子个个他都是极为用心去做的,不说有多精致,起码端方规整,大小相差无几,圆滚顺眼得很,与以往那些一文一个,两文三个胡乱卖的大不相同。 葛掌柜沉思了一会,说:“嗯~~三文差不多,搁置比别的方便,但提手软了,拎点轻省的东西还行,装得重了怕会断。” 莫非没有反驳,篮子就这么点大,能装多重呢? 不过葛掌柜这么说,他也只是附和:“是,也就图个新鲜,用起来都一样。柳枝还没有竹片结实,就是碰上过节的,拎出去算个奇巧玩意儿。” 葛掌柜见两人意见达成了一致,满意地笑了笑,放下篮子说:“正巧有些熟客在饭庄定了果品和菜,你这篮子大小还挺合适的,都留给我吧。踏青节你不来县城了吧?我就要这么些个,也够用了。” “嗯,不来了,家里快插秧了。” 莫非听懂了葛掌柜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在饭庄送出篮子之前,再来卖一样的,不能抢了饭庄的“巧头”,所以他才会主动说“三文”。 “青菜跟篮子一起留下,那几个帽子真不要,我店里伙计都瞧不上。” “嘿,行的。”莫非心里暗骂一句,“叫你胡思乱想,一天饭钱没有了。” “统共一百五十文,上回的东西你带走。”葛掌柜摸出账簿,一边写条子,一边头也不抬喊着店里伙计:“喜子啊,把瓦山那个后生的桶和筐拿过来。” 后头有人应了一声,不多会儿,出来个伙计拎着莫非的小木桶和筐子,是莫非一直喊“刘哥”的那位。 第18章 莫非上前接过:“刘哥,辛苦。” 刘哥笑嘻嘻道:“你又来发财了。” “嗐,蒙掌柜的看得起,挣几个钱糊口呢。” “乖乖,那你肚子多大啊,一天这许多银钱,还‘糊口’!” “可不是呢,我吃一天要管半个月的。”莫非摸摸头,自己确实十天半个月才来一趟的。 连葛掌柜都笑起来,停了手上的笔,说:“我让你来饭庄做伙计,怎么不愿意?这儿别的不说,饭可是天天管饱的!” 伙计这份工,不像种地那样,风吹日晒看天吃饭,他们一个月到手有七八百文,若是得了什么打赏,一两也是有的。可冬冻夏热起早贪黑,一天转下来,不比种地轻松,且全年只能歇几天,还要挨骂受气,点头哈腰,莫非还真不愿意呢。 这两三年来,葛掌柜也提过几次当伙计的事,他都推了,想来这一次也只是开玩笑吧。 “哎,就怕我一来,锅里的饭都要被我吃光。再说,长得门神一样,把客人给吓跑了怎么办?” “哈哈哈,你小子!”刘哥哈哈大笑,也知道他当真无意来做伙计了,拍拍莫非的胳膊又转去后厨忙了。 葛掌柜“嗤”了一嘴,摇摇头,把写好的账簿移过来让莫非看,自己去柜下摸钱。他晓得莫非识几个字。 莫非凑眼过去认真看了看,青菜写的六斤六文,篮子四十八个共计一百四十四文。 价格很公道,他直接按了手印。 葛掌柜推过来一大把铜钱,一五一十地数给他看。 这也是莫非卖什么都首选葛掌柜的原因之一——现银结清。 交割清楚,莫非便将大筐小筐套上桶背着出了门。 原以为饭庄最多买几个,这些篮子还要去和果品店、杂货铺打上半天交易,说不得还得去集市蹲上个把时辰呢,结果这么顺利。 虽说只卖得这一回,也不觉得可惜,主要东西实在太简单,他管不得别人一样做了来卖。 对莫非来说,每天能把吃喝嚼用的钱挣出来,还有一点结余就已非常满意了。 几个傍晚的功夫,能挣一百五十文,那不跟捡钱一样? 村里有些人家,几大口子一年省吃俭用也攒不下多少钱。 当然,他们有税赋在身,不像他,田地还未上册,收多少挣多少,入袋的每一文都是自己的。 他口风紧得很,连莫清澄都以为他只是靠着一点水田和旱地吃饱肚子,偶尔卖几文小菜补贴,这么多年能存下二三两银子不得了。 莫非立在集口,那几个丑帽子,是去摆摆?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带? 想了想,还是直接回家,可惜了那些麦秆。 走到岔路口,莫非停住脚步,不自觉朝小河村方向望去。 山水迢迢,隔着五里,村庄与人根本看不到,眼前只有小河径和两边的荒野。 径边散着粉嘟嘟的野花,翠嫩嫩的春草和柳条条的白茅,一切景致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却仿佛自有一种清新和迷人,引得莫非想要深入。 也不知那边的田地干不干,他们是不是也在挑水浇地了? 或是再去撞牛峰看看?那边有菇子,也去捡一碗来吃,今年还没尝过呢。 发疯了是不是!好好的瓦山村人跑去小河村的山上捡菇子,哪个信你? 莫非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暗道:“不过偷着见一次而已,就鬼迷心窍了!还真想什么不成?” 他扭身转向小瓦径,飞快走着,甚至小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可跑了没几步,又逐渐慢下来,脚步越来越沉重。 前后没有人,一个人孤寂地走着,还真是无趣呢。 以往自己是如何三两步就走到家的?为何今日这条路变长了? 拖脚走到瓦山村口,想起前两天莫清澄提起村长要安排村里车水了,去看看要不要帮忙吧。 即是不能去小河村那边转转,那就去瓦山村里走走。 村口右边岔过去一段路,有个独户的院子,是屠户莫大虎家。因杀猪声响大,他家离众人也有一点路,和莫非算是一个最南头一个最北头。 莫非先绕过去说点事,近午时了,那母子俩卖猪肉应该回家了。 果然,莫大虎正在院内洗家伙什,屋里还有女人说笑声传出来。 莫大虎一见他,立马放下东西走过来,大声喊着:“小非兄弟,好些天没见你了,快进来坐!” 莫非在院口就止了步:“虎子哥,今日回来的早呀。” 莫大虎母子在他爹去世后,一妇一幼咬牙捡起杀猪手艺,做起了卖猪肉的买卖。雨淋日曝,披星戴月,母子不晓得吃了多少,等莫大虎长大后,才算熬过来。 他们家也是为数不多的莫非愿意打交道的人家。 莫大虎的亲事也拖了好些年,在去年终于讨上媳妇,听说八月里就要生了。 因他爹当年出事,耗空了家当,如今只有河岸边的几分孬地,寻常种几棵小菜,所以村中车水也没他们什么事。 第11章 两人就车水说了几句,商量着一块去村长家看看,毕竟还是一个村的,哪怕与自家不相干。 此时,屋里走出两个妇人和两名年轻女子,正是两对婆媳。 一对是莫寡妇和莫大虎的媳妇刘细妹,另外一对则是戚染花和她的大儿媳刘红妹。 第19章 刘红妹和刘细妹是一对亲姊妹,从林铺镇边上的刘家村嫁过来的。 刘红妹是姐姐,容长脸,翘嘴唇,看人时眼珠子滴溜溜直打转,能说会道,性子外向。两年前,她由外村的媒人牵线嫁进瓦山村,配给小她一岁的莫大宝。 她嫁过来后不久,就把自家二妹刘红妹说给了莫大虎。 莫大虎由此和莫大宝变成连襟,只是他年长莫大宝七八岁,却成了妹夫。 刘细妹长得和她姐姐相像,性子却完全不同,内敛沉静,此刻站在莫大娘身后,只定定地望着丈夫莫大虎。 莫大虎见她们出来后,颇有些尴尬的望了一眼莫非。 莫非若无其事喊了一声:“莫大娘!” 莫寡妇亲热地应了,随口问他干什么来? 莫非说:“编了几个帽子去县里卖。” 听到他的话,戚染花婆媳居然一起撇了撇嘴。 俩人一模一样的作态也是让人好笑。 莫大虎面对她们,看了个正着,心下不快,却又因亲戚关系不好说什么,于是对自家老娘说:“娘,我和小非去村长那里一趟,您带人在家里坐。”拉着莫非转身就走。 莫寡妇也知道这几人凑不到一块儿,返身拉人进屋。 两人走出一段路,莫大虎才对莫非摆摆头:“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一点不错,还好我婆娘不是这德性。” 莫非不想和大虎讨论那两人,毕竟他们两家是姻亲,转头说起别的:“虎子哥,你是有福的,马上就要当爹了,大娘也有小孙孙带了。” 莫大虎却弓起背,人看着一下老了好几岁似的,叹气说:“累哦~干活的没多,倒添一张嘴,我天天觉都睡不上。” 他家人丁单薄,本钱又小,乡下卖点猪肉靠的是母子两人四条腿,十里八乡一家一家挑上门去的。 瓦山最近的大集只有常平县。 原也想过去县里摆摊,可单赁个摊子,一天往返百把里,光景都耗在路上了; 若是举家搬过去,吃住和杀猪都在县里,那就得租个大院子。几口人,吃喝拉撒全是钱,加上摊费税钱和打点差老爷的费用,一天不卖个两三头猪根本不够开销。 可一天能卖得掉那么多猪肉吗?常平县再小,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屠户。 即便能卖掉,他又去哪里收这么多猪来杀? 乡下人家,鸡多养几只不怕,猪可不敢多养。这牲口吃的多,喂养时间长,吃少了要造反,怕虫怕蛇怕热怕病,运气好平平顺顺养一年,也不过百把斤重,哪个敢多养? 所以,母子只能围着瓦山周边几个村子跑。 平日收到猪,第二天丑正就得起床烧水杀猪,随后母子各挑三五十斤出门。 别看猪肉少,乡下买肉的也少,有些人家一年才吃一回。每日,母子俩要走上五个八个村,才能卖光一头猪。 年节边上生意好些,可那时活猪又抢手了。 卖光不算完,还要走乡串户定猪收猪,收到了才能继续做买卖,没收到就要往更远的地方跑。 他们母子如今一个月也就能卖个六、七头的样子,一天天下来都是腿上的功夫,歇一天就吃一天空。 二人整日走得脚生茧,踩烂的草鞋能堆满一屋子。 如今娶了媳妇,可她挺着肚子人又娇弱,等到生产时,说不得莫寡妇还得在家伺候一阵子,到时只剩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猪肉可不像粮食,能留着慢慢卖。 “天天这么跑,我腿都磨短了好几寸,现在看你,头要仰得比以前靠后些。”莫大虎比莫非矮一个头还多。 莫非颇为好笑,扯扯嘴角,说:“怕是我又长个了吧。唉,这几日挑水浇地,我人也被水桶压下去几寸了。” 两人年岁差得多,来往也少,却也能说上几句。 “虎子哥,明日你留两斤瘦肉给我,最近忙得很,得补补。” “还吃不得肥的?明早我让你嫂子给你送两斤肥瘦相间的去?” 瘦肉又柴又不够油,乡里人都觉得肥的更好吃。 一直以来,莫非若是问莫大虎定肉,都是要瘦的,说辞就是自己肚里受不住油。 莫大虎晓得,确实有人吃了肥腻的会闹肚子。莫非小时候经常饿肚子,肠胃不好也是有的,他都觉得可惜来着,总想着莫非吃了这么多年瘦肉,如今人高马大应该能受得住油水吧? “不不不,就要瘦的,我切得碎碎和粥里一起煮,或是熬成肉酱就馒头吃,都极有味道。” 莫非当然不是真的肠胃不适,只是想着瘦肉莫大虎不好卖而已。 他接着说:“也不用嫂子送了,她找不到地方,我明日下早工来这里拿。” 莫大虎听他说的这样那样都有些心酸起来,自己再苦再累,好歹有屋有娘有媳妇马上还要有娃儿。这小兄弟一个人野地里住着,几个歪扭的草帽都要背到县里去卖,还想着照顾自己买卖。 “哎,随你。” 说话间,两人路过一处宽阔院落,莫大虎低头不语,莫非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这是莫丰收的家,也是莫非十岁之前的家,不,应该说五岁之前,莫老根死后,这里就没有他的亲人,不再是他的家了。 整个屋舍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阔气,朝东正屋是青砖瓦房,又高又深。 第20章 正屋中间是主厅,纵横两丈多,左右四间木板房,也是宽阔敞亮的。 靠外朝阳最大的那间是正房,原住着莫老根和戚老太,戚老太死后,莫丰收夫妻搬了进去。 其他三间分别住着莫大宝夫妻、莫二凤和莫小宝。 正屋的左前方,朝北排着三间角屋,也是青砖房,做农具储物、灶屋和工具间用。工具间以前是莫老根专门做篾器用的,听说已改成莫三宝的卧房了。 正屋右边两间朝南坯房,是用来堆放柴火和圈养鸡鸭。莫非五岁以前随阿爷阿奶住在正房,五岁后就搬到了柴火间,一直住到十岁出户。 三排屋子围出个大大的院子,院墙垒得高,不过用的是土砖。 这大屋还是在莫非高祖手上做起来的。 当年高祖和高祖的父亲逃难来到这里时,手中还有几个积蓄。 起初,父子怕惹人眼,就与其他流民一样,搭了几间草窝棚子住。后来即便此地官府重新登了册子,他们仍是担心有战祸,不敢放开银袋子。毕竟那会儿,别处还未消停,不是东王打西王,就是南王斗北王。 住了几年窝棚后,为了给高祖说亲,他们才敢花些小钱,建了几间土坯房来住。 土坯屋一住就是二十年好几年,高祖的两个孙子都能满地跑了,儿媳妇肚里还装着一个,莫家眼见着摆脱了几代单传的厄运,土坯房也实在住不下了,且时局也安稳了好些年,高祖这才敢拿出钱财做大屋,好给孙子们以后说亲。 大屋建好没两年,高祖夫妻再无牵挂,相继离世,没想到,已长到十岁的大孙儿也跟着夭折了,莫家的下代里,又只剩莫非阿爷一个男丁,另加姑奶奶莫兰花。 再后来,姑奶奶嫁到百多里外的林铺镇,整个大屋独留阿爷这一脉,直至现在住着莫丰收一家子。 承受了六十年多年的风雨,青砖屋如今已经破败了许多。 莫家当初逃荒带出来的家底,在经历了几场红白事和做大屋后,已所剩无几。人丁单薄,田地的收成有限,而手艺的收入也不多,家中积蓄艰难。莫老根去世后,莫丰收更是完全丢失了手艺,夫妻单靠种地养着一大家子老小,对房子的修葺更是有心无力。 多年来,瓦漏砖塌,毛病不断,全靠拆东墙补西墙。 如今,角屋顶已全是茅茨,瓦片已被挪到大屋顶上补漏去了,也许再过几年,连大屋也会变成茅茨顶棚。 不过眼前的大院大屋,比起其他人的土坯房,仍足已让一众乡邻羡慕得咂舌。 当年莫非他娘难产去世,十七岁的戚染花为什么愿意嫁给二十六岁的莫丰收做继室,就是因为他有青砖大屋;又为什么恨莫非如眼中钉,为什么对地里刨食人家的长子长孙位置看得这么重,也是因为这座大屋。 莫非幼时遭遇的苦难,可以说都是源自于这座大屋,如今哪怕它倒塌在他面前,都不会在意。 此时院墙里面传出年轻女孩和男子的嚷嚷声,女孩嗓门尖锐,像极了戚染花往昔责打他时发出的声音。 不用说,必是莫家唯一的女孩——莫二凤了。 她如今也有十六岁了,还未说定亲事,不晓得将来花落谁家。 戚染花婆媳不在,不知莫二凤是和谁在拌嘴,就听她一个人的嗓门“阿娘说的......你去.....就是!我不管......脏死了...使唤不动你?” 男子声音低微,听着就弱势,想来应该是莫小宝。 这莫家如今四个小辈,其中莫大宝无能霸道,却是戚染花的心头肉,除了莫丰收,没有人能说他;再就是莫二凤,作为唯一的女孩,在家颇为趾高气扬,简直就是戚染花的翻版;莫三宝,身为居中的儿子,为人刁滑,看着孝顺和睦,实际哪个都使不动,如今人也不在家里;至于幼子莫小宝,性子像极了他阿爷莫老根,随和寡言,隐忍沉默,失去戚老太的庇佑后,最好欺负的就是他了。 莫大虎和莫非对视一眼,均是摇头无语。 第12章 村长家也是由大大小小的土坯屋围出了一个大院,坯屋建成时间不一,摆列也稍显杂乱,好在院子留得宽阔。院里沿墙种了些小菜,又错落栽了几颗花苗果树,瞧着很是养眼。 莫非路过院子几次,却没有进去过,今日也算头一回了。 院里安安静静,只有村长老莫叔和他大儿子莫清萍在,父子正对头蹲在屋脚地上说着什么。 莫非和莫大虎进了院门就一起喊:“莫叔,清萍哥。” 村长父子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俩,都略有怔忡,大虎还好,莫非真是难得,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 好在两人老道,须臾间就回过了神,只当他是一般乡邻上门。 村长呵呵笑着起身,吧唧抽了口旱烟,缓了缓腿脚。 “虎子和小非来了!”莫清萍拉过墙角的长条凳,招呼他俩:“坐”。 莫大虎赶紧摆手:“不坐不坐,莫叔,清萍哥,听说村里要车水了?我和小非来看看,明日可需我们做点什么?” “还不用,也没到说旱的时候,只是先从塘里车点水上来给大伙养养田。”村长踢踢长条凳,又示意他们坐,“后头插秧再不下雨,那就得全村一起受累了。” 莫非脸上挂着与往日无异的浅笑,放下背筐,在旁边柴火堆上选了个地儿随意坐下:“那莫叔到时喊我一声。” 第21章 莫大虎跟上“也喊我一声。” 村长还是很有分寸的,他并未特意盯着莫非,自己在凳上坐了,点点头:“到时候说,实在人手不够了,再找你们。” 等村长抽了两口旱烟,四人仍是沉默,他转向莫大虎:“虎子,你媳妇吃食还行不?青菜拔几碗去?” “不用不用,家里园子接上了,上回婶子给的干菜也没吃完。只麻烦婶子八月时,鸡开了窝帮忙留几个蛋,我先替那讨债鬼谢谢您二老了!” 莫清萍轻轻踢了他一脚:“有你这么当爹的?还没出生就挨骂!” 莫清萍家老大老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乖巧文静,老三儿子良桦才七岁,稳重得像个大人,他这人最是疼儿女的。 大虎讪笑着挠挠头,村长和清萍轻点他几下,不再说什么,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和莫非。 莫非正也看着莫大虎乐呵,笑容比刚进来时舒心多了。他往日的笑,根本没有进眼里,莫村长他们清楚得很。 院里欢快起来,莫村长真是老怀宽慰。 莫非看了一眼四周,兰婶估计不在家,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次上门,可是做好了伸头一刀的准备呢。 自打答应兰婶去给他张罗说亲,仿佛人也就此更亲近了一点。而且,他心里隐约觉得,也许今后......还真需兰婶两头跑。 即是生出了亲近的打算,那他就不能再和以前那样,等着别个凑上来了。 他主动问莫清萍:“清萍哥,婶子她们都不在家?忙去了么?” 莫清萍比他大十几岁,说话来也像个长辈,“没忙啥,今天清塘沿,娘带着几个小的去看热闹了。”村里乐子少,有个什么人多的事,都算热闹。 “你可是有什么事找她?” “哦,想问婶子家里蒜种有没有多的,匀我几斤。” “有,是现在就拿走不?这天好,该下种了。”村长忙不迭答应莫非,又指着南边杂物房,对莫清萍说:“那边磨梁上挂的篮子,你去拎下来。” 莫非站起来,说了句“我去拿吧”,脚下却没动,他不能主动往别人家里钻,要等主人发话才行。 “你坐着,地方他熟。”村长拉住了莫非。 莫非从善如流坐了回去,扭头对莫大虎说:“虎子哥,你回去休息吧,下晌不是还要出门?” 莫大虎坐了这会子,日头暖乎乎晒着,疲乏劲儿就上来了,往日确实要在家补个觉的,下晌还要出去收猪。 这儿也没他什么事了,于是站起来和村长说:“叔,我回去眯会儿,后头有事一定喊我!” “嗯嗯嗯,快去歇着。” 莫非拿起一个帽子扣他头上,又拿一只递给他手上,“拿去戴,给大娘也戴一个,就在这分了,省得我背回去路上又被人笑一回。” 莫大虎苦笑,接过帽子拍拍他胳膊,歪歪倒倒地走了。 余下两人目送他疲惫不堪地的后背,眼里不免都有些心疼。 莫非收回目光,看着筐里剩余的草帽,自己扣上一个,又递给莫村长一个,手上拿着最后一顶,等莫清萍出来。 莫村长恍惚接过帽子,见它寡得很,做工也随意,不像值钱的,他如今看见莫非就高兴,人愿意与他们亲近了,一个帽子倒也戴得起他的,就没推辞。 莫非想了想,像是没话找话,问到:“莫叔,听说小河村的前几天来找您,是要借水车?” “嗯。明儿我们车了塘里的水,大后天不下雨他们就来拖去用。” “这么早车水,难道田地就等着种了?” 村长摆摆头:“他们等不起,怕后头还不下雨呢,到时这边也不敢随意再借出去的,他们只能□□们的空用。” 莫村长说着忽然被提醒,起了个念头。 他看着莫非,小心翼翼地问:“大后天村里要出两个人过去看着点,晚上再盯着拉回来,你有空跟澄子走一趟不?” 莫村长想的是,莫非活计不多,小河村也不远,这趟应该不耽误什么。他帮着守管村里的贵重物件儿,算是为大伙儿出力了,有利于拉近和其他村民的关系。 一句“好啊”差点脱口而出,莫非赶紧咽了下去。 他生怕被村长看出来,垂眼装作考虑,片刻后才说:“大后天是吧……那我陪澄子哥跑一趟,他们管饭不?” 莫村长听他答应了,心中大喜,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说:“......不管饭呢,你们得自己带糊嘴的。到时,你跟着澄子去他大姐家吃,家里人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行不?要费一天功夫是真的。”他又解释说,“李村长他们只管你木生叔的饭,他比你们早一天过去。” 他说着也有点气上来,那小河村的李村长成天把个“穷”挂嘴上,恨不得瓦山村再出几个人去帮忙踩水车,还要自带饭的那种。 刘木生是村里的木匠,今年四十六七岁,子承父业。这个水车是二十五年前他父亲带他做起来的,怎么装怎么卸,下水多深,坎做多高,清楚的很,提早一天去小河村应该是指点他们挖沟垫土吧。 花一天功夫去小河村,往返十几里还要自己带吃的,哪怕去了不用干活,村里估计好多人不乐意去,莫非觉得自己算是送上门来了。 不过,去小河村里看看也好,说不定再见一次或是说上话了,反倒没想头了呢? 第22章 “那天我早点过来,自己带吃的就行,不去麻烦清浅姐了。”去小河村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并不想打扰别人,何况又不熟呢。 村长想了想,也放弃劝他。 饭得一口一口的吃,不能操之过急,何况车水那天大女婿家里忙得很,又有个几月的小娃儿闹人,莫非去了,两边都不自在。 “嗯,卯时差不多,你直接去村里库房就行。他们那边沟陇简单,头天挖好,东西拉过去拼起来就能用。就是盯着点别让他们重手重脚把水车弄坏了,活是不用你们干的。” 莫非点头表示明白,看着走出来的莫清萍,把最后一顶草帽给他扣脑袋上。 莫清萍没闹明白怎么给自己戴顶帽子,看他爹没说话,也就收着了。 他将篮子放下,掀开盖布,这一大篮子蒜头有十来斤,个头不大,但保存得挺好。 莫非蹲在篮子边,不挑不拣捧起蒜头就往筐底放,看着大概五斤的样子才停了手。 “莫叔,我要这么多可以不?” “你是留着吃,还是要种这么多的?”村长有点诧异,蒜头又不能直接当菜,也就烧好菜时放一些。 县城蒜头卖六文一斤,乡下人可不作兴去买,春季在地头角落里种上一小片,就够一家子吃到年底。他家能有这么些蒜头,还是去年正巧有两家亲戚都送了些来。 “留些吃,也种一点。叔,我心里有数呢,种多了能卖就卖,卖不掉明年接着吃。” 村长只好说:“那你自己盘算好。澄子说你要玉米种子?现在也一并带回去吧,打算种多大地?让你清萍哥给估估。” 莫清萍幼时念过几年书,农书水经什么的懂得多,种地这么些年算是经验相当丰富了。 “种一亩吧,清萍哥,你帮忙看看。” 莫清萍已经在地上划拉了起来,嘴里边说着:“种子刚种下要舍得下肥,水还得浇透才出得快。坡地......旱得很,后头也不知下多少雨,苗估计更难出,我看一亩地六、七斤吧,你种厚点。” 村长皱着眉:“可算准了?” 他们一般是一亩地撒五斤左右种子,莫清萍叫种六、七斤,他怕莫非多心。 莫非赶紧说:“叔,清萍哥想的周全,就要七斤吧。我也不是现在就种,还要等下雨呢。后面雨水足够我就少下点种,多的留着磨面吃。” 村长就不再多说了,莫非那个地四年前他去看过,什么情况也是知道的,这第一回种玉米,多下些种倒也保险。 莫清萍则笑着说:“多斤把你怎么磨玉米面?还不够粘磨的,你拿回来和娘换玉米面一样的。” “那再好不过了。” 于是莫清萍将篮子提回角屋,又去翻玉米种。 第13章 村长自觉和莫非这会算是很熟络很亲近了,见清萍走远,终于忍不住换了脸,笑眯眯看着莫非,跟看自家子侄似的,小声问:“这次想通了?” 该来的总算来了,莫非假装不好意思,低头闷着喉咙说:“一个人回家是怪冷清的。” “等你成了亲才知道好处多着呢。” “就怕人嫌弃,要辛苦莫叔和婶子了。” “怕什么?有喜欢家里人多的,也有喜欢家里人少的;有想住大屋的,就有不嫌草棚的。瓦山里头这四个村往上数哪户没住过草棚?如今不还有大把的人家住着草棚?” “今年找不到,明年接着找,好好的大小伙子,能说会做,哪个嫌弃?你婶子已经在找了,踏实过日子的女娃儿许多呢。改天......”莫村长越说越高兴,恨不得现在就拉了莫非出去相看。幸亏莫清萍拎了个大袋子出来,打断了他。 反正莫非已经松口,这事就好办了。 莫非也庆幸莫村长能及时收住嘴,不然后头的话,还真不好接呢。 莫清萍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眉眼官司,难得莫非自在些,自己就不要问东问西了。 他假装没看到,只管解袋子说:“旧年底晒得足足的在缸下压着,你种之前最好再晒一回,切记收好,被虫啃就糟了。” 他看莫非的木桶里干干净净,于是将袋子拎起来,口子朝着桶底就倒。 “晓得了。”莫非小心牵着袋口。 “我不过多说一句,你干活牢靠,不像澄子,毛毛躁躁,白长好几岁。” “那是清萍哥没和我住过,远香近臭啊。”人一心要亲近,话就说得多了。 莫清萍笑得袋子都拎不住了,看看桶里倒得差不多,放下来说:“他要能学你这么识趣,倒也还好了。” 村长捻了一颗玉米粒,放进嘴里嚼着:“不错,还干的很。要下种之前,你拿水泡个把时辰,然后拌足了灰肥,两三颗一窝就行。要拿不定主意就来喊你清萍哥。” “听您的。”莫非把桶重新拎进筐内,开始掏钱出来,算给父子听:“三斤蒜种十八文,七斤玉米种子晒得足足的,二十八文吧。” 他数了五十个大钱递给村长。 价格和城里卖的差不多,做种的玉米比一般磨面吃的要贵上一文。 “急什么,不称啦?” “不称了,莫叔,您可别和我算得那么清,我在这儿拿,省了多少事?” 莫清萍拎起口袋,说:“价钱就不说,你也不用多给四文,哥再倒一斤给你。” “不必不必。清萍哥,家里还有晒的干椒吧?抓一把给我就行,这东西比姜子还辣,我就稀罕用它烧菜,真是下饭。” 第23章 “行!你和澄子真该是亲兄弟,他也爱吃这番椒,我就吃不来,辣嘴又烧肚。” “去年澄子哥送一把,我一吃就爱上了,今年也下了苗来栽。” 待莫清萍抓了两大捧干椒给他放桶里,莫非又把钱递给村长,村长还是不肯接,又说算多了又说干椒没抓够。 莫非把筐背上不理他,把钱递给莫清萍。 莫清萍则觉得莫非怎么自在怎么好,有些事本就不必和他扯太清楚,于是不管老爹在边上吹胡子瞪眼,自个笑眯眯接过钱。 “叔,清萍哥,我先回去了,你们忙。” “傻小子!拿去吃,下次要什么再和我们说!”村长过意不去,飞快从灶屋里摸出两个拳头大的馒头,硬塞到莫非的筐里。 莫非无奈,只得收了。 莫村长盯着莫非的虎背阔步,心想,这样壮实能干、大方体贴的小子,怎么可能说不到亲?让那些泥糊了眼的等着,说不定明年这时莫非就得请村老喝洗三酒呢! 而莫清萍看着老爹古古怪怪的笑,心里直犯嘀咕,家里这对老,最近真的不对劲。莫非也不对劲,从前哪有这样好说话的? 回到家,莫非将玉米收进地窖的大肚罐里,现在种不了,等雨水来了再说。 早上到手的钱,就剩一百了,明早买肉又要花掉二十文,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还只是一个人花呢,若是两个人......别说买肉吃,估计饭都吃不饱了,唉! 就着早上的冷开水,先把村长给的馒头吃了,吃完馒头去菜园种蒜。 忙活半晌种了一垄蒜,盖上干草,菜地显然不够用了。 三垄青菜,一垄蒜,余下三垄空地,可栽不下他育出的许多番椒和茄瓜苗了。 屋边平地就这么大,又没有土......想到开荒的那些事,莫非就觉得肩膀疼。 心里也疼,只是不明白在疼什么。 打从那天起,总像被人劈了一条缝似的,透着风的疼,还是极冷的风。 这人若能跟石头一样就好了,不用吃不用喝,邦邦硬,不怕累不会疼! 下午他去水田里看了看,无论挑多少水进去,都还是那个样,若说插秧,倒也勉强能行。 旁边小田里的秧苗已经五寸来高,明日好好挑一天水,后天就插秧。 到地头去挑干草,从年初翻过后基本没管过。 这么久不下雨,地里的土疙瘩结成了硬块,玉米撒种再晚也不过四十来天了,这期间,一定要下场大雨才行。 地里冒出一片片野草,间或几颗野菜,都瘦小得很,莫非也不嫌弃,摸出弯刀就开始挖。 别人吃菇子,我吃野菜,一样是野味。 什么荠菜、菊草、野葱野蒜,有什么挖什么。 从地里挖到坡上,又贴着山脚一路挖,小归小,还是凑出了一大堆。 野菜洗净剁碎混在粗面里,贴成饼子比青菜饼有味;或是开水里滚过捞起来剁碎加蒜末和干辣子拌拌,吃粥吃馒头都是极好的;吃不完的,滚过水晒成干菜留到腊月吃也很不错。 他脱下外褂包住野菜挂在胸前,露出精赤的上身,反正不会有人,挑了满满一担草回了家。 天地昏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此刻,村里却是很热闹。 吃得早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端着碗聚在一起,有人扒几筷子杂粮饭说上两声,有人咬一口左手的馒头舔一下右手的咸菜疙瘩,跟着点头附和,边上夹杂着喝粥的吸噜声,或是笑或是嚷地往来几句。 也有烧得差不多了,就要端上桌的,忙忙咧咧的婶子或是媳妇们大声呼喝“泽伢,去喊你爷伯们回家吃饭!”“桂妞,把灶里炭柴铲了,小心烫嗷!”“小毛崽!死到哪里去咧?胀肚都找不着尸哇!” 还有那饭做得晚的,才刚刚慢悠悠烧热锅,譬如莫丰收家里。 一锅杂粮倒进锅里半天还没冒泡,必是炉膛的火候不够。戚染花用锅铲搅拌几下,歪过头朝灶前急急忙忙喊一嗓子“凤妹,添柴”,马上又转回过来,一脸讥笑道:“哪来的脸朝你开口?乖乖,也不晓得被那小子灌了多少迷魂汤,怪道跑那么勤!” “谁说不是!要不是说......我非呸她一脸!拿我家...给她们做好人,打量别人都是傻子呢?” 莫二凤坐在灶前小凳上,竖着耳朵听她娘和隔壁春梅婶子说话。也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听了半天仍是不清不楚的,勾得她恨不能张嘴问个清楚。 可惜她娘总教训说,在人前,女孩不能多嘴多舌,不管手上有事没事,也得摸点东西拿着,莫让人看出你偷懒......她嘟嘟嘴,闭气吞声,低头假装捡柴火。 老旧的火钳齿口松动,她又是这样的心不在焉,半天没夹起一根柴火。灶里那点零星火苗等不来续命的,终是悄无声息灭了,也无人注意。 “做惯了的,哪回不是害别个,她来做好人!真那么亲,她小的那个怎么...”戚染花随手又在锅里搅动几下,下巴朝屋外点点,撇着嘴继续说:“嫁那么远!听说在什么镇上开铺子,可见啊,她还是晓得什么才是好人家的!” “开铺子有什么用?几年了,人没见过不说,大子儿也没见捎几个回来,可见不是什么好的!说不得是卖出去当丫头了!”姚春梅越说越放肆。 戚染花心里乐开花,还要作势恼了,嘴里嗔怪道:“这样作怪说别人,小心被听到,找你麻烦可别怪我不帮你!”说着,伸手去拍她的胳膊。 第24章 姚春梅和戚染花做了十几年的好邻居,当然知道她的真面孔,如今正是要捧着她的,更是投其所好,憋着嗓子又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两人笑得捶足顿胸。 莫二凤也总算听明白了,原来她俩说的是莫村长家的婶子,至于是什么事,倒还糊涂着。 他们家和村长家说起来都姓莫,祖上还曾称兄道弟过,平日遇到也是和和气气,实际上,两家都有些看不上对方,鸡毛蒜皮的问题真不少。 她娘在背地里不晓得暗骂过多少回,和姚婶聊天一贯都要踩几脚那边的。 也不知这回又是怎么了。 讨猪草的地方被村长家的牛占了?看好的柴火被莫清潭搬空了?还是娘去挖野菜又被村长家的哪个赶在了前头? 别看这些都是小事,可有那个“短命鬼”的事儿在前头,他们两家就不可能和解。 当年她也有七岁多了,事情闹得那样大,想忘都忘不了。 哪怕过去多年,她娘提起来还是恨得不行,耳提面命他们兄妹几个不许和那个人说话,更别提亲近了。 天晓得,她连那个人的面目都模糊了,本来见的就少,她还不敢正面去瞧。 第14章 姚春梅口沫横飞说了半晌别人的闲话,最终歇了下来,捂着胸口露出一副慈母面孔,提出了她的最终目的:“哎,我没她那么大本事,什么镇上的,什么开铺子的,不指望!只想给我家正香找个离得近的,家里有屋就行,两家时常能走动,隔墙就能说话,多好!” 戚染花听到她的话头就转过身子,脸上虽还笑着,眼皮却垂下了。 她一边搅动着锅里的稀饭,一边装模作样宽慰姚春梅:“娃儿还小,你别急。” 自己话讲得这样通透,戚染花还是不肯挑明,要说姚春梅不失望那是假的。 身为女孩子家的,这么主动,已是极给人看不起的了,可她实在放不下。 别人试一次被拒,知道脸羞再不会开口,而她却是不气馁,只想再试,也许下一次就能成了呢? 姚春梅仍挂着讨好的笑,紧盯着戚染花,说:“也不小了,先定下来,过个年把再结亲,刚好。等她大弟正宝一成家,姐弟两家互相照应着,人多势众的,走哪都不怕!” 莫二凤暗自撇嘴,这姚婶真是不死心,总想把她女儿刘正香嫁给自家小弟莫世财。 刘正香,啧啧!长得实在像她爹刘树生,憨木木,敦方方的,实在没点女孩样儿。哪怕村里适龄的女孩就她们俩,哪怕两家住着隔壁,二凤打小就不愿意和刘正香玩。 她看不上的,她娘必是更看不上了。 二凤心里好笑,姚婶子这样拐弯抹角的,又不是去打仗,还“人多势众”!刘正宝那个小怂包,两个叠起来还没人家一个高,真要对上了,怕是立刻要哭出来呢。 只是,刘正宝哭不哭暂且不知,莫二凤倒是要先哭了。 她拿着火钳还在地上戳来戳去,心里鄙夷这个好笑那个,就听戚染花“啊呀”一声大叫,尖锐的嗓音把姚春梅都吓了一跳。 “耳朵聋了?加柴加到锅都冷了!一会几个干活的回来没饭吃,你爹要打死你!” 莫丰收并不会打死她,他不对孩子动手,真正打人的是戚染花,而莫丰收只会在一旁漠不关心做着自己的事。 他这样的冷漠,戚染花有时打孩子会打得更凶,有时则会莫名停了手,一言不发走开。 莫二凤哭丧着脸,手忙脚乱捡起柴火往灶膛里放。 戚染花用铲子把锅盖敲得砰砰响,嘴里骂骂咧咧:“这点小事都干不好,是什么金贵的人?家里是有奴还是有婢啊?一个两个,巴着我来享福的?我告诉你,投错胎了!” 她的话一出,姚春梅无论如何也呆不住了,嘴里劝着“莫气莫气,凤妹儿娇养的,做不来你再教就是,骂坏了,自己也心疼,何苦”,人开始往外走,还不死心添一句:“天黑成这样,我也回去看看正香饭做好没。” 莫二凤简直想上去呸她两口,只是她娘和人关系亲近,哪怕今日这样指桑骂槐赶走了,下回两人,不,三人,还要加上她大嫂刘红妹,三人照样牛皮糖一样黏黏糊糊扭成一团。 ...... 山脚边,莫非简简单单洗一把野菜贴了几个饼子,吃饱喝足后,开始为小河村之行打点。 先是找出几双新编的草鞋,他脚大,路走得多,特别费鞋,基本去一趟县城就得散一双,闲时无事编了许多出来。 然后把自己所有的单衣翻出来,勉勉强强凑出一套看起来体面点的,重新过水。 搓洗时一会怕力道太大搓坏了,一会儿怕力道小了老渍搓不掉,一会儿后悔怎么没听兰婶的早早备下一套新衣,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郑重其事,真是有毛病。 边洗边置气,一通忙下来时辰也不早了,在床上盘算好久才睡着。 夜里梦到下了场大雨,地里收成好得不得了,黄灿灿的玉米结得像金子,自己又做大屋又娶新人。新人细条白皙,面容始终朦朦胧胧看不清,可心里仿佛认定了是谁,一晚和新人就那么对坐在床上互相笑,那个美啊...... 早上仍是一脚蹬醒的,回过神发现嘴还是咧着的,自己都好笑又好气。 打起精神煮了点面疙瘩吃,又把昨晚泡着的野菜洗干净,一半滚过水用晒箕搬到院子里去晒,一半新鲜放着,等拿了肉回来炒了吃。 第25章 重新做了粗粮饼子在锅里烙着,当作今日的午饭和晚饭。 家里的细碎活儿干完,又去田里挑了大半上午的水,估么莫大虎母子差不多已经到家了,他才回院子拎上一小篮子野菜,出门直奔山野小道。 莫大娘家里,她也才回来,正坐在檐下拿碗喝水。 媳妇刘细妹坐在一旁,脚边放着针线簸箩,手里捏块旧料子,正和婆婆比划着什么,两人满脸笑意。 边上卖猪肉的担子还没收拾,一些板啊刀子什么的油乎乎敞着。 莫非隔着院墙就喊:“莫大娘,回来了!” 莫大娘听见是他,把碗递给儿媳妇,拍拍她示意去拿肉来,自己则起身慢慢走向莫非,一边笑着说:“刚还问肉有没有拿走呢,想着喝口水就给你送过去,再放就不新鲜了。” 刘细妹低头直接进屋去。 莫非仍是在院外就驻足,他也没有和刘细妹打招呼。 刘细妹其人,估计听了不少姐姐刘红妹的耳旁风,见他几回都是暗含打量和审视。 而他,更不会上赶着去搭理这女子。 不过,这暂时还没影响到他和大虎母子往来。 大虎母子也许还未察觉到这点,毕竟男女有别,莫非和刘细妹不说话,本就寻常。 “早晨事多。正巧,昨个傍晚挖了些野菜,拿点给您尝尝。” “哎哟,你辛苦挖的……还给我洗净了呢,这么新鲜!大娘就不推了,早些时候还和大虎说,今年野菜出得少又瘦巴巴的,跑半晌野也挖不出一碗。你费不少工夫吧,给我送这一大篮子来!”莫大娘眉开眼笑的接过篮子,一只手伸进去翻看着。 她家的菜地也是后面才挖出来的,还不如莫非的菜园。贴着河岸斜拉拉,地面许多石头都没敲走,只能就着石缝里的一点点土撒些菜籽儿。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雨下大一点就冲毁了。一年四季顶多能撒两回青菜,再插几棵瓜秧,桌上常年只见冬瓜干南瓜干,时不时就得出去挖野菜换换口。 可野菜不是那么好挖的,在缺田少地的乡野里,抢手得很。 瓦山这片旮旯洼地,少有人家愿意专门留几分地用来种菜吃,通常在屋前屋后、院墙边角挤些位置,这儿撒一片,哪儿插几棵。 菜是永远不够吃的,隔三差五就得去野外找补,何况除了人要吃外,还有猪要喂,鸡也能啄,林边山间河岸,见天都有几个老少猫着在挖野菜。 只有莫非的北山脚没人去,一是不敢,抬眼全是比屋高的巨石,传言里不知砸死过多少人,着实凶险;二是那里实在难走,人钻进去路都找不着,挖碗野菜得摸半天,不值得;三呢,算是因为莫非在吧,有他这个“煞神”在,别人也不愿意去“与虎谋食”。 这篮子野菜确实是送到莫大娘心坎上了。 刘细妹拿了一刀子肉出来,稻草系着,瘦多带着点肥,是块好肉。 她将肉递给婆婆,又接过婆婆递过来的菜篮子,慢慢走去灶屋腾出来。 “是没往年长的好,挖了几碗吃,就当歇脚了。”莫非接过莫大娘手上的肉,瞧了瞧,“大虎哥就是实在,这么厚实,肯定不止两斤了。” “嗐,自家人买肉,算那么清楚干什么?他说你还是要全瘦肉,我做主添了一点肥的,你把它爆得焦焦的,跟瘦肉拌在一起,好吃!” “那就听大娘的。虎子哥还没回来?” “有几家账他说顺路收收看,估么也快了。” “虎子哥受累了,账收回来家里松泛些。” 刘细妹从灶屋出来,将空篮子递给莫大娘,又去屋檐下站着,半掀着眼皮看向这边。 莫非晓得她又在打量自己,也不在意,把手里的二十个大钱递过去:“大娘,钱收好,少了莫怪,我回去了。” “嗳,不少不少。不喝碗水再走?大娘糊涂了,让你站多会儿,都不知叫进家去坐的!” “家里还有活儿。” “那就怠慢你了。”莫大娘也不是真要留他,家里老少两个女的不方便,等莫非转过背去,她才慢慢回过身。 刘细妹瞥过婆婆手中还未收起的大钱,匆匆看一眼莫非离去的后脑勺,神色莫名,见着婆婆转身,赶紧回了笑脸。 莫大娘看着媳妇温顺的笑,心里微微叹口气,转念又笑了起来。 “坐着弄坐着弄!对,带子往上一点,以后系起来不勒小肚儿。” “缝在这儿?娘,带子是不是短了些?” “不短,出了月子的娃儿也才——这样大小,带子太长怕扭着他的手脚,小娃儿嫩得很,不留神就出差错了。” “嗯。听娘的,您有经验,多和我说说。” “唉...也就生了虎子一个,稀里糊涂带大的,有什么经验?我肚子不争气,他爷闭眼前还叹气呢。如今,虎子也跟他爹一样,只能单打独斗,就盼......” ...... 莫非甩着篮子往家走,一面想着莫大虎家的事。 就说他这个媳妇,看着和气,却也是极腼腆的,不像她姐姐刘红妹那样泼辣。对外人虽不冷不热,好在心还是向着夫家的。 听兰婶说,她嫁进来大半年,见着乡亲路过门口也只是笑笑,并不出声打招呼,更别提什么上哪家去窜门,连同村亲姐姐的婆家都未曾踏足。 当然,并不是说她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大虎家这个情况,等莫大娘走不动了,她能接下那副猪肉担子吗? 第26章 莫非有点替莫大娘担忧,刚才瞧她从凳上起身慢慢走路的样子,明显腿脚累伤了,也不知大虎夫妻心里有成算没有? 可叹他们家也是独门独户,没个叔伯兄弟能帮衬的。 想了一会又觉得好笑,自己真是操心过头了。莫大虎有生意在手,收入稳定,家人齐心,说不定三五月内就能去县城买院子租摊子,莫大娘只管在摊前坐着收钱了,还有什么奔波之苦呢?更不必担心无人接担了。 他拍拍脑袋,自己一屁股烦心事还愁不过来呢。 第15章 到家将肉洗净,切得碎碎的,然后把野菜和蒜头、干辣子也剁碎。 早上锅里烙的饼子收进馒头筐里,点起火把锅重新刷了一层油,先把肉进去爆油,锅不够大,两斤肉和切的一大堆菜只能分开来烧。 他仔细翻炒着,炒到肉末焦黄出了油,赶紧全部铲进大钵里,两斤肉装了满满一钵。 然后把野菜丢进现成的油锅,慢慢翻动着,待缩了水才把熟肉末小心翼翼倒进去,再加入辣子和蒜头翻炒均匀,最后装出堆尖的两碗,够吃到明天了。 午饭吃得肚儿溜圆,莫非稍作休息,又去给田里挑水。 两边肩膀酸疼得厉害,垫肩是加了一层又一层,只盼老天爷开眼,最起码在他插完秧后下场雨,不然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干了。 手酸肩痛挑到半下午,才开始耘田,拖着铁耙子一遍又一遍,把水田耘得比面糊还细腻。 等沉淀一晚后,明早拔了秧甩过来就能插。 暮色四合,远处的山顶与天际都看不分明了,莫非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年年都是这样,日复一日,不是忙农事就是四处找进项,不管多累多乏,只消吃饱再睡上一晚,第二天又能生龙活虎。 晚饭照例吃的饼子和肉菜,他明日打算煮一锅大米饭,吃的好,做活都有劲。 村里许多人家都是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所谓“干”,也不过是杂粮饭或粗面馒头,大米饭基本只在过年过节,或是有贵客时才会吃点,莫非这样算是奢侈了。 因着明日要起大早栽田,晚上莫非很早就睡了。 睡前用冷帕子把两边肩膀敷了很久,这具健康的身子,是他最大的财产,任何小小的病痛都不能马虎大意。 又做了几个颠三倒四的梦,睡了两个时辰,莫非就一骨碌爬起,洗漱都省了,焖上米饭,然后带上工具出门插秧。 二月底的半夜,天幕像一块黑布笼着这片土地,他一个人就着虫鸣与水光,低头插秧,心里念念有词:你们可要好好长大,我做屋还有结亲...契,可都着落在你们身上呢。 等到天色大亮,腹中响如雷鸣,莫非直起腰身,回头看着齐刷刷的稻苗,连饥饿都减轻了几分,他舒展着胳膊,心满意足上岸洗手洗脚。 到家把一锅米饭吃得精光,身上扒光一把扑到床上就睡着了,下午还要去挑水,刚插的秧田是万万不能缺水的。 睡过两个时辰,人也精神多了,年轻的身子只要能吃饱,劲就用不完。 他找了一条旧帕子沾上冷水叠在肩膀上,拎着锄头挑上水桶回到大田。 先将大田的坝埂修整修整加宽加高,再把育苗的小田坝推了并到大田一起,用锄头耘平,补上秧苗,半个时辰就搞好了,重新挑起水桶下河。 挑到傍晚收工,经过这两天的辛苦,田里看起来好了很多,浅浅一层漫过秧根,大概能对付几天,明天可以放心出门。 回去的路上他又摘了几根柳条,新做了两把牙擦子,洗漱时,将一双泥水泡发的脚板狠狠洗了一通。 躺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里用忙碌压下的心事纷纷冒头,一会儿想着要是见不着人,回来还会做梦不?一会儿又害怕,见到人了,开口该说些什么呢?人家会搭理吗?上次听他大伯的意思似乎家里人有些不堪,自己又能干什么? 他不知为什么只是那样的见了一面,话都没说过,自己却这么上心,频频入梦不说,偏偏还总记挂着,无人可诉。 他只得一下骂自己,一下又给自己打气,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清晨鸡还没叫又是自然醒的,他将头发扎得牢牢,衣服理了又理,还拿了个干净的小褡裢挂在腰间。 晚上新烙的饼子,做得又大又厚,用干净的箬叶裹了三个,灌上一竹筒温开水,全部装进褡裢里。又搭上一条帕子在脖间,最后拿起来一个饼子边啃着边出了院子。 库房孤零零建在村西边的大坡下,离它最近的是黄老嬷家,但也有三十几丈远了。 关于库房,莫非记忆深刻,他十岁那年在里面躺着,养了五六天的伤,也是在库房门口,和莫丰收彻底断绝父子关系,独自搬到了北山脚。 如今远远就见着那里火光摇曳,几个人忙上忙下的,走近了方看清是村长、莫清澄和六个眼生的汉子。 莫非一一辨认过去,依稀只认得其中一个姓李的老伯,是小河村的村长。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三辆大板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车边有人扶东西,有人稳着车子,而莫清澄正带人绑绳子,村长则举着火把又是垫脚看上面,又是弯腰摸下边,生怕哪里没绑牢。 莫非出声招呼他们:“村长,澄子哥,我可是来晚了?” 第27章 “小非来了?刚好,你个高,去摸摸顶上那个架子,可有绑牢了?总觉得有点晃。”莫村长见着他,如获至宝,一把将他拉到车边。 莫非把车子最顶上的一块龙骨架稍微挪了个位置,用绳子卡紧了,又去颠颠车把手。 莫村长跟着他,一眼不错盯着车顶,瞧着他这样颠,上头都不晃荡才放下心。 他掉头对李村长他们几个说:“李把式,这是我一个小侄儿,叫莫非,这次让他跟着澄子跑一趟。” “乖乖,这好大个子!” “嘿嘿。”面对小河村的人,莫非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只摸摸脑袋装憨。 莫清澄空出了手,又来作怪,跳起来拍了一把莫非的脑袋,引得莫村长龇牙去敲他。 边上传来鸡叫,莫村长才收回旱烟杆子,对李村长说:“李把式,可叫他们用起来经点心,也是个老物件了,折腾不起的,晚上好好的送回来。” “放心吧,莫老哥诶!我们也还要想着用下回呢。” “呸呸呸,乌鸦嘴!什么还想着下回,说不得明天就下雨!” “是是是,老天爷莫怪,就当我放了个屁!不多说了,赶路要紧。” “恩恩恩!莫非,和你澄子哥过去后,就跟着打打下手,吃的带了吧?” “带着呢,村长。”莫非赶紧回他。 “哎哟!爹诶~就去一天,几里路而已,说这么多干什么?回去睡了吧!”莫清澄老实了没多会又跳出。 村长给他脑袋一巴掌,挥挥手示意赶紧走。 小瓦径两边黑沉空寥,小河村的汉子两人一辆推着车在前,莫非和澄子缀在后头五六丈远,大家都默不作声,只听见板车行走间发出的咯叽响和路边一两声虫鸣。 莫清澄受不了这么安静,推推莫非,“非子,咱们说说话。” “你说吧,我听着。”莫非心里乱糟糟的,不太想说话。 “怎么啦......不是我爹逼你来的吧?”莫清澄瞪大眼,“他告诉我说你同我一起去小河村,我就奇怪呢!这老头必是......” “哪有的事!”莫非被他的猜测逗笑了,莫村长哪敢逼自己干什么,他生怕对自己不够好呢。“我是没睡好,连挑两天水,昨天又栽了田,累得慌。” “哦哦哦!你田就栽了?水够么?都是挑的?哎,也是你田小,咱家那么些亩靠不上天就得完,一家人挑死也挑不够一块田的。” “我也挑不动了,光把水从河里打上来就要命,唉!不说这个,澄子哥你早饭吃了么,我带了饼子。” “吃过一大碗红薯粥,我也带了两个饼子。”莫清澄说完,挤眉弄眼望着莫非,“唉,你听说了吗?” 莫非摆头,他一个人住那老远,能听说什么?又不像莫清澄爱热闹,一点小事都咋咋呼呼,架着他儿子良柱就爱往人堆里挤。 也正是有莫清澄在,村里东家吃了大米饭,西家小子拉肚子一天换几条裤子,南家北家为一沟子水红了脸......各种大事小事,他基本隔几天就能一个不落全知道。 “莫三财那个亲要退了!”澄子这回不再吊他胃口,自顾自就说了起来,可见实在憋不住了。 “听说人家年初来的,嫌他住的破,又是家里老二,说他们家哥哥成亲住着主屋,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也住着主屋,就莫三财住破角屋。” 莫家后面几个男孩在莫非出户后都改了名字,莫三宝现在叫莫三财,莫小宝叫莫世财。 莫非觉得奇怪,问莫清澄:“他定亲也快两年了吧,这些事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莫三财的未婚妻是林铺镇边上一个叫黄陂村里的,是他姑奶奶莫兰花牵的线。 当初他们先去的女方家给人相看,对方有了意,也请人家来瓦山村瞧过,两边都是非常满意,这才定了亲的。 莫家主屋有四间房,莫丰收夫妻和莫大宝夫妻各一间;莫二凤单独住一间;剩下一间原是莫世财和莫三财合住。 因当时莫三财在林铺镇当学徒,几个月才回一次家,又要定亲了,就说给他专门收拾一间角屋单独住,小夫妻以后也自在些。 “人家说,当初定亲时讲明了,角屋三间以后都给莫三财,才给他搬出来的。莫家还答应要给角屋后再扩两间小屋,以后分家,能隔出自己的院子。谁曾想,如今都快成亲了,那角屋破得不像样,非但没收拾过,后梢塌了一角没人管不说,原有的几块瓦顶都给卸没了!” “又说莫三财,人在林铺镇,离丈人家不过二十来里路,只在定亲头一年去了四回。第一次还知道带几个素包子,后面都是空手,旧年农忙开始干脆不去了!四时八节这边也没个人上门走动,线头都没见过一寸,看来是瞧不上自己这个亲家了,女儿嫁过来,怕是要受罪呢。” 黄家人觉得男方如今这么轻视他们,要么是莫丰收夫妻不喜欢这个夹在中间的儿子,要么是莫三财本人又懒又小气。不然怎么开始装样子哄了他们上当,现在却懒得应付他们呢?若女儿真嫁过来,日子不会好过的。 “那莫丰收他们怎么说?”莫非直呼莫丰收大名。 “莫丰…额~那个,丰收叔说什么不知道,莫大——二宝他娘说家里供莫三财学徒不容易,莫三财这么些年都是靠着父母兄弟吃喝的,哪有银钱给他修房子。等他出师,小夫妻自己挣钱去林铺镇买屋住,先头就在角屋将就吧。” 第28章 莫非听到莫清澄连续两次改口,好笑又感慨。什么大宝二宝的,他早不去理会那些了,也只有澄子哥还这么护着自己。 “他们的意思是,连家产田地都不打算分给莫三财了?那个莫三财,做几年学徒哪用到钱了?吃喝都在染坊,咋就说供他不容易了呢?”澄子又摇头又咂舌。 第16章 同样是夹在中间的儿子,莫清澄自觉比莫三财受重多了。 家里老大老小有的,他也有,往年抽丁抽到他家,要么他大哥去,要么是弟弟清潭去,还没轮过他呢。 莫非摆头,表示不明白:“我瞧着,他们以前对莫三财挺好的,饭没少他一口,活没多让他干,学手艺也想法子让他去了。是不是你听歪了?或是传话的人胡乱凑的?” “不可能!那姑娘家里的人回去时要搭我大哥的牛车,在莫家门口拉扯时,我大哥亲耳听到的。我哥能和我爹娘乱说?我能跟你歪讲?” 莫清澄不答应了,他自己有时是会夸大其词一点,可他大哥一直都是有一说一,绝不添油加醋的。 莫非一听这些话是莫清萍口中出来的,那应该没错了。 莫村长家有牛,因清萍的长子良桦在泥桥边上读书,所以备了牛车,月休接送和日常送东西方便。村里人走亲戚或有亲戚来往,遇到也会搭下他的牛车。 莫丰收夫妻为什么忽然变了态度,还真是让人费解呢。 莫非摸摸脖子,来了精神,心里把这事从头到尾认真过了一遍,又思虑片刻,才慢慢开口,“......要么,他们是故意的?莫三财眼看身价要跟以前不一样,那对夫妻心思就活泛了,瞧不上姓黄的,打量着换个亲家?这念头可能去年年中开始有的,所以,去年下半年就不许莫三财上门去,自己也不去走亲,故意怠慢人家。若女方上门来,他们再拿言语膈应膈应,知道那边疼女儿呢,说不定就忍耐不住要退亲。退亲这种事,你晓得的,哪个先提就得赔钱,人家女方提出来。就得退回莫家前头的聘钱......反正,不管成与不成,他莫家什么损失都没有。” 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戚染花。 染坊学徒没有工钱,只管吃住,但五年出师后,若能继续当小伙计,一个月就有三四百文工钱,不管吃住,一年还有两季衣裳。后面升成大伙计,工钱能涨到六七百,当上师傅更是不得了。 何况在染坊做工,脑子活泛的,总能找些其它来钱途径呢。 莫清澄听了莫非的话,眼前一亮,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差点跳起来。 他也想通了其中关节,觉得莫非说的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莫清澄激动不已,搓着手,压了声音说:“我滴乖乖!肯定是这样的,还是你清楚他们!” “我们都觉得奇怪呢,他们费劲巴拉送莫三财去学手艺,当初林铺那个亲戚给做媒,一家子也是感激涕零的,不晓得在村里宣扬了多少回。左邻右舍哪个不是又羡慕又眼馋的,都说三财摊上一对好爹娘,这辈子什么都用不愁了。” “那个戚婶子见天就是夸黄陂的亲家,什么家里田多地多儿子多,二儿媳上头全是哥哥,她是如何如何的受宠,却对他们恭敬得不得了,又说那媳妇哥嫂给置办的陪嫁,多得让她眼花什么的......如今怎么又一副看不上的样儿,还给人嚷嚷出来?” “我娘也说,像是农忙后就没听她提过二儿媳了,必是那时有了新打算!莫三财是明年这个时候出师吧?”他又加了点自己的猜测,“说不得就是她大儿媳撺掇的。” 莫清澄指的是刘红妹。 据说刘红妹的娘家叔伯家里未婚的姊妹特别多,她当闺女时就能说会道,嫁过来后又喜欢跟着戚染花到处走动,两年多里,先把亲妹刘细妹说给莫大虎,又通过莫大娘牵线把她一个堂妹说给外村一个惯会养猪的人家。 如今,村中几户有大小子的人家,她跑得最勤。 当然,她这人,看着行事大方,做活也算勤快能干,另两个姊妹为人做事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与她们结亲的人家都挺满意,所以愿意让她牵线的,甚至说想她帮忙牵线的,还真不少呢。 去年中秋,刘红妹娘家就来了好多人,说是来看看这姊妹仨,那拨人里头约么是有两个年轻女娃,几个人住了两晚才走的。 当时莫大娘拎了好几回肉去莫丰收家里,村里还议论了很久,所以莫清澄的猜测不无可能。 莫清澄只觉自己看透了别人的“暗中奸计”,抚掌惊叹不已,一个人摇头晃脑,“啧啧”不停。 一旁的莫非,也因这学徒之事陷入了过去。 八年前的重阳,姑奶奶莫兰花回来给父母及阿兄做祭祀,同时给莫家带来一个好消息——她大儿子刘汗青在染坊里当了师傅,要招两个十到十五岁聪明伶俐的男孩当学徒,她做主给自家侄孙留个位置。 这个消息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牢牢吊住了莫非,整个莫家,满足条件的只有他。 于是他收起面上的愤懑与戾气,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期盼,生平第一次小心翼翼起来,对姑奶奶只亲近戚染花的几个子女毫不嫉妒,无论莫大宝如何辱骂挑衅他都忍住了,只想让姑奶奶看到他的稳重和能干。 不负所望,隔天的晚饭结束,姑奶奶向戚老太辞了行,然后伸手扯过莫非,满脸笑意和莫丰收说:“明儿个,我就把大宝一块儿带走吧,出去吃几年苦头,就晓得念你们的好了,以后也不给弟弟妹妹们添麻烦。” 第29章 莫非瞬间像踩上了云端,离开莫家,是他能咬牙坚持的支柱,靠自己慢慢长大,实在太过艰难与痛苦。 如今就要摆脱这一切了,哪怕一样是去给人当牛做马,却也让他甘之如饴。 他第一次在戚染花面前低下头,老老实实站着,等着别人解开他身上的枷锁。 然而,戚染花并未如他的意。 她就那样站在桌边,轻飘飘地说:“让我家老二去吧,这小子不行。” 姑奶奶还以为戚染花口中的“老二”是指她自己的亲生长子,当时还叫莫二宝的,就和她解释说:“去那边可是要吃不少苦的,你舍得?虽说是小学徒,一样要起早摸黑,跟着伙计们出工出力,又抬又搬的。力气要大不说,若是能识几个字再好不过了,大宝正合适,二宝啊,我看还弱了点,后头有的是机会。” 姑奶奶说着,还怕莫二宝吃味,轻轻拉过他抚摸了几下。 她也是这样坦坦荡荡地表示着对侄子家几个孩子的远近亲疏,完全不怕莫非怎么想。 而莫非站在一边已如雷击,霎时心就沉到了谷底,他清楚这事与自己是再无瓜葛了,于是失魂落魄退到墙边。 戚染花将莫三财拉到姑奶奶面前说:“小了点没事,过两年不就大了?他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带过去不亏。” 姑奶奶愣住了,她看着面前理所当然的戚染花、桌上事不关己的莫丰收、搂着小孙子装聋作哑的戚老太,和立在墙边垂头丧气的莫非及另几个笑嘻嘻无忧无虑的孩子,这才明白,侄儿家里,她喊“莫大宝”的其实是个不存在的人,她以为叫莫二宝的才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宝,那莫三财就是戚染花嘴里的老二了。 莫三财当时未满八岁,长得精明油滑,两天功夫就跟自己带过来的小孙子打成了一片。可他个子比莫非矮了一个头,饭桌上筷子头舞得生风,等闲要叫他干点什么就找不着人,无论哪条都不符合她儿子的要求,怎么可能带他去呢? 她拢起了手,收起笑,摇摇头说:“这个太小了,要是你老大还勉强。” “老大不行,家里头离不开他。”戚染花还是一口回绝。 她有自己的算盘,三个儿子,家里只十来亩地,将来分家必是不够分,给一个儿子出去才是正解。 莫大宝是长子长孙,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家里大屋和田地将来都是他的,根本不必苦哈哈去给人当牛做马;老二,人奸嘴滑,出去学个手艺闯荡闯荡,说不定吃得开,将来能给自己奔个前程;至于老小,老实温顺,在外未必能混出名堂,到时与家里也是毫无助益,不如就留着帮老大种几年地,以后给他晚点娶亲,分个两三亩地。 她自认给三个儿子的安排都是极为妥帖和合适的,到时他们老夫妻跟着老大过,一家子多和美! 而那个短命鬼,怎么能插进来?他最好的去处,就是悄无声息烂在莫家的地里。 姑奶奶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她知道莫非在侄儿家不受待见,做学徒有多苦,世人都知道,拉他出去又不是享福的。莫非壮实又灵敏,一双手伸出来就知道活干得多,到时跟着自己儿子也能派上用场。 这是你好我好的事,原以为只要开了口,侄儿夫妻立马同意。毕竟,继子不在眼前碍着,不再吃喝她的不说,以后还能给家里挣钱,哪个后娘不喜欢? 谁知这侄媳妇怎么想的?一口给拒了! 这也就罢了,许是打量以后手艺能挣钱呢,却是连她的长子也不愿意放,丢个七八岁的小崽子过来,这是想着让人给她养儿子? 自己顾念去世的哥哥,好意想拉扯侄儿一把,毕竟是莫家的血脉。可怜的哥哥,比自己年长八岁,如今大孙子才十岁,而自己都要抱上重孙了。 一番好心,竟被人以为是求上门来的,自个这消息若放到村里去,哪家不是抢破头,要把她供起来的? 莫兰花恼怒不已,又见大嫂和侄儿泥塑菩萨般不言不语,由着这个侄媳妇轻慢自己,作践莫非,属实可气,便不再说话。 戚染花却并不惧她生气,她儿子没捞到的东西,没有便宜了短命鬼就行。 第17章 第二天一早,姑奶奶饭都没吃就带着孙子走了。 而莫家的桌边,莫二宝嗦着一根鸡骨架,笑嘻嘻的对立在门外的莫非说:“想出去,门儿都没有!烂在我家地里做肥,坟山都别想上去。” 他的话不用说就知是从谁嘴里学来的。 那一刻,莫非无怒无惧,他沉着脸拎起门口的板凳就抄到了莫二宝的脑袋上,板凳继而飞上了饭桌,砸得碗盘叮里哐啷一通脆响。 后面的事混乱不堪,那对夫妻丢下人事不知的莫二宝,一齐朝他扑了过来。 莫丰收力气大,将他仰面按在地上,而他狠狠咬住莫丰收的胳膊,手里死拽着对方的一大把头发。 而戚染花咬牙切齿伸腿来踢,却反被他挺腰踹了好几脚,屋里嚷声哭声一片。 最后戚染花捂着腰,拎起炖鸡的大钵朝他脑袋狠狠砸下。 昏过去之前,他只清晰地听到戚老太的柔声细语:“小宝不怕,阿奶把鸡肉捡起来,洗洗还能吃。” 他们都以为他死了,莫丰收拽着他的两条腿往外拖,不知是打算拉去田里烂,还是丢去山上喂野兽,被路过的莫清澄看见了。 第30章 于是,他被莫清澄背到库房,脑袋抹了厚厚的灰,摊在稻草堆里听天由命。 村长家几人时不时来一趟,也有看热闹的立在门外叹息几声,没人敢动他,更没人给请医问药。 莫丰收夫妻和戚老太从未出现。 也是他命不该绝,两天后居然睁开了眼。 盯着库房门上的对联“祖祖辈辈希富贵,子子孙孙望平安”,莫非迷迷糊糊想,“非”这个字真是好极了,坐在车上,还有两排尖刺保护着...... 等到他能张嘴说出话,村长召集了乡亲在库房门口商议,也拉了莫丰收夫妻到场。他问及村众,戚染花虐杀继子是否需要报官? 戚染花当然不服,辩解说是继子顽劣,打杀幼弟在先,又对父母动手,自家儿子同样头破血流,何况莫非也并没有死。 村民们也是模糊不语,在他们看来,做父母的打孩子,官府还能管?哪怕戚染花是继室,可莫丰收总是正经老子,他打自己儿子不是天经地义么? 更何况,山沟沟里的乡巴人,哪个不怕与官差打交道?他们许多人一辈子能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交税粮和服徭时的差役,随便哪个张张嘴就能把他们吓得心惊胆战。 如今,马上要收秋税了,家家急得焦头烂额,生怕差役提前上门,谁想为这点“小事”主动招惹官老爷来? 村长沉默片刻后,对戚染花说:“既是如此,他也吃到教训了,你们把他接回去吧。都是儿子,养这么大了,不容易啊!再过几年不就是家里的一把好手?” 戚染花撇头不应,推了莫丰收出来说话。 莫丰收吊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按着头皮,冷硬地说:“小畜生忤逆不孝,是个刑克父母的煞神,与兄弟子女也不利,若留下他,我莫家必定会家破人亡。这次没打死,算他命大,但我们只当他是死了的。你们要是觉得可怜,就自己接家去,不用跟我夫妻讲!养好了是你们的本事,我们也决计不会纠缠。若是村长硬要我带他回去,那也是当即打死,绝无虚话!” 谁敢接手! 他血葫芦般在库房躺了几天,村里可是不少人都去瞧过的,现在看着醒了,哪个敢说以后一点事没有?哪怕不给他找大夫开药,光在家躺着养伤,谁又有哪闲心思?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吃喝嚼用总得出吧? 即便养好了,今后怎么办?谁家还能分他几亩田地不成? 若他还是这样不服管教,哪个又敢指望他养老? 当时莫非年纪小,处境微妙,村里无论大人小孩,和他接触的都不多,可以说,大家对他的认知,都来自戚染花的嘴。什么自私霸道,什么不服管教,没一个好词。 而且想一想,莫丰收家里躺了一个二宝,夫妻俩,一个吊着胳膊,一个勾腰捂胸,都是受伤不轻的模样,这可都是莫非打的!他才十岁! 事实摆在眼前,这小子确实是个硬茬! 莫村长脸色也是十分犹豫,嘴唇张翕几次,始终开不了口。 眼见众人如此,戚染花更是冷笑着,火上浇油又说一句:“当家的说他是个煞神,你们别不信,只看看哪个与他亲近,哪个就死得早!接回家了,切记小心些,别怪我们没提醒!” 此话一出,现场更是死寂,再心软的人,也紧闭了嘴。 连莫村长夫妻也捏起拳头,不敢去看莫非。 莫非的命硬防克之说,不是没人私下谈论过,是真还是假,谁敢去试呢? 鸦雀无声中,莫非颤巍巍开口,说既是莫家当他死了,那就当莫大宝已死吧,他一个人独活,往后莫家也不要来找他。 莫丰收夫妻自是巴不得,这结果虽说没有他真的死了好,但总算以后不碍眼了。往好了想,说不定今日过后他还是病死了呢,那时就与他们无关了。 最终,在村长与村中众人的作证下,莫非除名出户,莫家无需分他任何家财,只把北边山脚还块未开出来的荒地归他,其它衣物用品等一概没有。双方今后再无瓜葛,莫丰收夫妻生老病死无需莫非负担,莫非也不得再找他们索要丁点儿家产。 这场纷争以莫清萍在瓦山村簿上记下“某某年某月某日莫丰收原配子莫大宝病亡”、“某某年某月某日乞儿莫非,年十岁,流落至此,落户瓦山村北坡”收尾。 自此莫非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戚染花也如愿以偿将莫二宝改成了莫大宝。 而四年后的二月尾,戚老太重病将死,姑奶奶再次登门送她最后一程。 戚老太哆哆嗦嗦拉过刚满十岁的莫世财,话已说不出口,但谁都明白,她是想给心爱的小孙子求个前程。 许是看透了儿子儿媳的冷漠,晓得她一闭眼,小孙儿留在这个家,迟早要被磋磨死,于是她只得巴望着小姑子能伸把手。 莫兰花也许是看在去世的哥哥面上,也许是成全戚老太一片慈爱之心,亦或是可怜一旁哭得半死的莫世财,戚戚然点了头。 奈何戚染花坚持自己的想法,等戚老太上了山,她把莫三财推到莫兰花面前,假仁假义地说:“姑奶奶心好!侄儿侄媳不懂事,您莫和我一般见识!如今,娘已放心去了,侄媳却不能赖您,真丢个娇养的小儿过去,岂不是害姑奶奶难做人?您就带这个大些的去吧,家里做过几年活,手脚也利索,比小的强。” 第31章 事已至此,莫兰花也捏着鼻子认了。她冷冷地看了戚染花片刻,又瞥过一旁点头默认的亲侄儿,最终带着改名的莫三财去了林铺镇。 彼时,北山脚的荒地已能种上东西,莫非算是落下了脚。 对于戚老太的死,他只在挖地的间隙远远望过去一眼,头都未磕一个,更别提什么伤心落泪了。 澄子还在默默念着“太坏了太坏了,真是太坏了”,盘算着明日如何把莫非的猜测从自己口中说出,震撼家里的人。 莫非将往事丢到脑后,听到身边嘀嘀咕咕的声音,心情不由大好。 有时真是羡慕莫清澄,父母双双健在,慈爱公正,兄弟姊妹和睦友善,大事不用担,小事不用愁,哪怕受累,心里也是快活轻松的。 他打了个哈欠:“澄子哥,小河村要是今天水车不够,怎么办?我们还要住下吗?” 莫清澄也收了脑中乱想,回他:“不能的,他们才多点田。何况往年也借过,没听说一天不够的。” “哦,他们村怎么不自己做个水车?” “一个水车做起来起码要这个数。”说到小河村,莫清澄来了劲,他比了个“二”又比了个“十”的手势,“木料还不好找,他们人少凑不上呢。” 他想了想,又说:“估计硬凑也能凑上,就是用得少,又借得到,不想费这个钱吧。也是没旱得厉害,哪年要是大旱了,水车借不到,看他们怎么办?离河那么近,就该备一个,小旱一样能用的,不然单靠肩挑?” 肩挑真的很累,莫非都不敢深想。 也不知小河村的人家,往年要不要挑水,那个“冬冬”家,挑水又是哪个去的? 自己去了小河村,是像在瓦山村一样,板着脸好呢,还是跟澄子哥一样,嬉皮笑脸的好? 哎呀,太难了! 想这些干什么呢?别人来不来,关你什么事?还板脸笑脸的,又没哪个认识你! 他摆摆头,赶紧换个话题:“我们去了用不用干活的?真的看着就行?” “饭都不管我们,还给他们干活?你可别傻,老老实实跟我坐着!”莫清澄对小河村真是一肚子火。 “哦。” “我要去姐夫家打个招呼,你要不要一起?我姐夫你认识吧?旧年插秧,好像你俩都在。哈哈,你这小子!当时可把我姐夫吓坏了,你话也不说,下田就干活,插完两畦就跑......他回来说,当是自己插错田了呢!” 莫非也好笑,那会清早路过村长家的水田,见一个生人在插秧,当时隐约猜到是村长的大女婿,于是就下去帮忙,也不知道要和人说什么,只得闷头不理。 “不了吧,我上门去,他们还不定要怎么招呼呢,太麻烦了,家里今日必定很忙的。” “也是。那我也不去了,反正隔三差五就能见的。”澄子随意得很。 姐姐家离得近就是好,一年到头不晓得要上多少回门,不差这一次。 “我和你说,昨天车水塘,拉起好些鲫子,有条大的,足有一尺长!好几个小子差点打起来,最后被清河得手了。”他又开始扯七扯八自顾自话。 莫非心不在焉听着,越接近小河村,他的心越乱。 第18章 天蒙蒙亮,兰婶和大儿媳妇徐巧扇,一个挑着空桶一个挑着衣服往河边去。 家里人多吃水也多,男人起早赶着下地,挑水算是轻省活儿,就让女人来干,哪怕半桶半桶的挑,只是多跑几趟而已。 而相对挑水来说,洗衣服又是更轻省的活了。原本她们是在村里的水塘洗,前儿个水塘车了半天水,如今水浅了不少还浑浊得很,于是也像其他人一般,换到河边来。 洗衣的河岸有些陡,一个斜坡滑溜下去,底下沿河一片浅滩,车水不方便,洗衣洗东西却很舒服。 村里人找来几块大石板,四下散在滩边,洗刷什么都很方便,冲得又干净。 几个妇女排排蹲着,边洗边唠嗑,这活儿兰婶最是喜欢的,天天揽着。 下了河岸,已有好几个妇人在,棒槌敲得梆梆响,一点也不耽误说笑。 “大嫂子起得早。” “婶娘来了,怎不让嫂子们洗?” “婶子来了?大嫂子也来洗衣?那边还有一块石板,就是有些松。我也快洗完,你们把个人等一会就行。”一个年轻点的女子站起身,开口就是一大串,惹得边上有人“嗤嗤”笑。 “诶诶诶!”兰婶眯眼看了一圈,小心往空石板那里走,“乖乖,你们都要洗完了,还来臊我。” 徐巧扇跟上,回头跟那个女子说:“云妹子,你慢慢洗罢,我打两桶水就回去。”她先放下衣服,婆媳两个协力捡石头垫大石板子。 “你们何苦费那个劲,大壮媳妇的位置多好?她那几件只需摆摆水,快得很。要我说,位置都不必占。” 穷苦人洗衣基本靠棒槌和手搓,若说衣服只能在水里摆动几下,那必是破得不成样了。 婆媳俩听得这阴阳怪气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哪怕人家衣再破旧,也值得这样当面说?村里哪个不穷得叮当响,笑别人穷又有什么意思? 兰婶听着说话的是姚春梅,本身这两天就和她有点不对付,且她嘴里损的是自己老姐妹洪小芹的媳妇儿,有些忍不住了,嚷过去:“姚大头,你可是发大财穿绫罗了?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第32章 姚春梅也是苦水里泡大的,人瘦得像麻杆,只是一头的枯发凌乱蓬起,显得脑袋大极了,诨名就叫“姚大头”。 姚春梅前阵与兰婶的交锋占了上头,胸腔里满是斗志:“我们去哪里发财?又没有人左手桶右手筐的往我家送东西,乖乖!那帽儿都是绫罗的!哎,人老实不会张罗事儿,吃亏也罢了,起码不害别人儿女,自己良心过得去。” 这话前头半段听得人稀里糊涂,什么绫罗的帽子,哪个见过?别说边上几个不相干的妇人,哪怕兰婶都只当她在发癔症。 至于后面的话,那就是意有所指了,别人不清楚,兰婶立时就明白了过来,当即被她气得手抖,手上的石头都捏不住了。 徐巧扇虽不明所以,却站出来维护婆婆:“婶子把话说清楚,我们张罗什么事儿?害了谁家的儿女?你又见哪个给我们提筐拎桶送绫罗的?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枉费我喊你一声‘婶子’!你这样张嘴就瞎咧咧,不也在害别人声誉吗?良心又怎么过得去了?” 她一张嘴也不是好惹的,说话又是有理有据,等闲人还真理论不过。 兰婶正是有点心虚,干脆躲在一旁,由着儿媳替她出面。 姚大头虽爱传话,可她晓得自己女儿不能与那个穷鬼扯上一点点关系,所以不能说得太明白,还得遮掩一下,被她这样质问,含含糊糊说:“你婆婆见天张罗的什么事,村里哪个不晓得?穷得喝尿的家伙,不是害人是什么?我只是心里不平的。” 徐巧扇这下明白了,原来是为给莫非说亲的事。她不知自家婆婆已经悄悄去访过姚春梅的女儿,只是想着又没大张旗鼓找你,至于这样恼怒? 退一步说,私下探探口风,又没有强迫你,不愿意推了就是,也不必出口伤人啊。 “那倒奇怪了,还请几位给我们评评理!村里张罗这种事的多了,染花婶子婆媳旧年说成了两对儿,麻婶过年走趟亲戚就给大成叔家讨了个巧的,连姚婶你自己,不也是被人张罗到这村里的么?都发财了吗?又有哪个跑出来说被害了?你情我愿的事,怎地?我婆婆去你家门上捆人了?” 几个妇人听提到了自己,又见闹成这样,赶紧劝和。 因着村长家的一向风评好,与她们也亲近,而姚大头本就爱编排人,于是话里话外都偏了兰婶。 “没有的事!嗐,听她胡咧!” “大嫂子莫气,不过话赶话乱说的,淌水就忘了。” “就是,我娃仔过两年还指望兰婶婶帮忙呢,哪个不念您的好?” 姚春梅舞着棒槌跳起来,这几个妇人刚和她一起说大壮家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话头搭得像亲姊妹,一会儿工夫怎地就倒向了别人?果然不是隔邻隔壁的就是不行,且明明自己“吃了亏”的,怎能认错? “哪个是说张罗错了?哪个是说张罗错了?我说的是那个家伙,就是害人!” “他又怎么害人了?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奔进奔出,不过是现下穷了点,至于你这么说他吗?还是个长辈呢!” “啊哟哟,天爷老子!我可当不起他的长辈,万莫来沾边!要我说,也别去祸祸村里的,有些人,娘家连穿的衣都没,还要从女婿身上扒,必是不怕他穷的,家里不是有妹子么,干脆,两‘好’变一‘好’,你们凑一窝去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机智,和她不对付的,全都损进去了,如今真是看到“穷鬼”心里就有气,恨不得这些人都离自己远远的。 姚春梅棒槌也扔了,大笑着给自己拍掌,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 旁人虽刚才也跟着说了几句云妹子,可是好心居多,哪里像姚春梅,居然是故意埋汰人的!于是几个妇人全都纷纷站起,你一言我一语骂她:“好好的也没招惹你,失心疯了不成”“就为了个洗衣的位置,不做人了”“说这样的话,也不怕老子娘从地里爬出来”。 周大壮的老婆王白云娘家原本就穷,旧年底大雪压塌了栖身的老屋,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天暖了要出门做活,家里竟是连几身能蔽体的衣裳都凑不起来了。 她这半年里接济了好几回,前阵子万不得已,把自己和丈夫的旧衣裳又凑了两身送过去。可婆家也不宽裕,每人的衣裳就两三套,日日要倒换着穿的,为此和新婚丈夫也红了一回脸。 这事也不知怎么,就被这个姚婶晓得了,今早来洗衣因着自己“抢先占了好位置”,话里话外专挑她娘家说。 她心里本就苦闷,被姚春梅这么排揎真是气愤难忍,只敬她是个长辈,且边上其他人好坏也在说,咬得牙出血才没呛回去,如今再被撕了脸皮子,着实忍不住了。 穷人家的长姐,并不是什么软弱的人,她站起身,抖着嗓子嚷道:“你莫瞧不起人,谁还比谁金贵不成?”一边扑了上来。 毕竟中间隔了两个人,姚春梅还来得及防卫,见她来势汹汹,慌忙低身还想去捡棒槌,就被一把扑倒在浅滩上,两人瞬间扭在一起。 王白云一手扯着姚春梅的头发,一手去扇她嘴:“惯听你胡说八道,我娘家关你屁事!今天编排一个,明天编排一个,嫌这个穷骂那个苦的!哪个有钱,哪个有屋,你去舔啊,也没人拦着!” 姚春梅虽然年纪大又瘦小,被压在了下头,可她阴狠,两手攥得紧紧,一拳拳往王白云鼓囊囊的胸上擂,还不忘张嘴去咬王白云的手。 第33章 两人一时斗了个不相上下,衣裳鞋袜都浸湿了。 徐巧扇和两个年轻点的妇人围上来拉,年长的婶子就在一边呼喝劝架。 瓦山村平常的一天,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拉开了帷幕。 而莫非这边,不管他如何忐忑,半个时辰后,小河村终究是到了。 李村长带着路,一行人径直去的小河村河坝。 天还未大亮,坝上却热闹非凡,除去要干活的汉子,居然还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和瞎跑嬉戏的顽童。 黑乎乎一大片,真是难为他们起这么个大早了...... 莫非有心不去看别人,却总也忍不住,眼睛飞快地扫过一遍人群,什么也没见着。 失望之情席卷而来,心里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沉重了几分。 莫非左右难安,早知不来小河村了。他咬牙绷紧了腮帮,赌气一样,低头跟着莫清澄。 几个汉子围上车,七嘴八舌一通招呼就开始卸车。 莫清澄踮起脚也在扫来扫去找他姐夫一家,瞥见一大一小两个胖墩,顿时扑上去搂住小的那个稀罕,两人哇哇乱嚷。 莫非也挂上笑,看着他们闹。即是澄子哥的姐夫,他总不好板着脸。 来的正是莫清澄的大姐夫李宝刚和他大儿子李泽立。 李宝刚还不到三十,圆胖和气,李泽立七岁,父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胖乎乎,脸上随时挂着笑,相当招人喜欢。 莫非舔舔嘴角,鼓起劲儿,跟着莫清澄喊“大姐夫”。 李宝刚可能认出他了,笑呵呵拍拍莫非的胳膊。 边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甥舅俩总算能扯开了,李泽立好奇地抬头去看莫非。 “泽泽,你娘呢?妹妹们不来玩么?”莫清澄掰过李泽立的脑袋问他。 “小弟弟闹了一晚上,鸡叫才睡呢,娘跟着补会觉。她说妹妹还小,天黑人多不叫出来的,我一会也要回去看着小弟了。” 李泽立的妹妹泽珍和泽珠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是不好来坝上玩。他最小的弟弟不到两个月,听说颠倒了日夜,夜里哭起来嗓门极大,闹得一家子苦不堪言。 “啧啧,还是我大外甥懂事。” 李泽立嘿嘿笑着默认了。 “你们俩过来了好呢,中午家里吃饭去。嗯~~~那个莫...小非也来吧。”李宝刚一手撑着锄头说,他性子也爽朗,跟莫清澄一样喊莫非,主动邀请他。 “以后插秧再吃,车水还不够你们忙的?这边的田我看着,你们自去地里翻水。” 李宝刚家虽说田地不多,但只他一个男丁,几个姐妹嫁得有些远,父母年纪比莫村长还大,每年都是和兰婶家互相帮着做的。 莫清澄对他家几处田地也都清楚得很,两亩田就在河道边上,接水没什么大事,但地都有些远,够一家子忙活了。 “好罢,必是丈人打过招呼的。这边就托你看了,家里都要去老树盘那边浇地。你们要喝水直接去家里,泽立在的。” “晓得。” 第19章 李宝刚带着儿子走了,莫非两人也跑去李村长边上看他们卸车,偶尔搭把手。 小河村的人也知轻重,把水车的板子、杆子小心翼翼搬到土基边。 瓦山村的刘木匠一早也来了,站在旁边,偶尔说上一两句。他为人比较冷肃,见了同村的两个后辈也只是点点头。 天渐渐亮起,李村长把娃儿们轰得远远,让木生站在前头,开始带人装水车。 莫非恍惚中抬头,忽然就见到了冬冬——他跟几个汉子在修整刚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沟坝。 隔着好几丈远,穿过错落的人群,莫非的目光一下就定在了冬冬的脸上,连呼吸都停止了。 冬冬露出的脖颈白皙修长,抓着锄头的手细瘦,和一旁黝黑结实的村民相比,简直像个读书人了。 他不应该是干活的,这样瘦弱的人,就该好好养在家里......莫非暗自想着。 当初第一眼还以为他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还小些,谁曾想已是二十四五了呢?这么多年,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我这个头够吸引人吧?他打量过吗?晓得自己叫什么吗? 毕竟澄子已经在这大呼小叫了好几回“莫非!莫非!”得亏他没有乱喊什么“非子”,不然给人笑死。 冬冬对莫非的打量,茫然不知,兀自卖力挥着锄头。 莫非也不敢老盯着,在这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心中已满是欣喜与满足。 他低喘着气,压下嘴角,一边假意去看别人装水车一边偷看几眼冬冬那边。 瓦山村这是个老式的龙骨水车,还需两个人踩着脚踏让骨板一层一层把水从河里运上来。 水车装好,近三丈来长,一头推入小瓦河里,脚踏那头搭在岸边临时挖出的水渠上,骨板运上来的水由这个水渠流入田畈的大水沟里,再逐步分流送到各家田地里。 李村长安排了十几个壮实汉子,两人一组,轮班换着踩,踩到酉末应该差不多,又喊人看着点水渠边上的田,水够了就堵埂口,给后面的田留水。 两个汉子站上去发力,面红耳赤狠踩着,片刻就有水上来了,众人欢呼起来。几个孩子窜进渠里,等着有鱼带上来去抓,又有跳进河里想着捷足先登的。 冬冬修完渠坝站在一旁,看着水升上来灌进大沟里,也跟着微笑起来。 第34章 和煦的日头映在那笑上,暖进了人心里,勾得人只想往他边上靠。 不管认不认识,还是去搭个话吧?干什么不干什么的,说说话总不至于有错。 莫非心如擂鼓,两脚轻轻挪动起来,还没踏出几步就被人拽住了,他差点大叫出来,就听莫清澄的声音响起“小非,咱们找个地方坐着”。 刚鼓起的勇气又消失了,他总算记起还有莫清澄在,只得别别扭扭回过头,“大姐夫走了?澄子哥,你不去他田里看看?” “姐夫急着去地里了,田里进水还早呢,咱俩歇歇,说会话。”莫清澄一边说一边用力把他往别处扯。 莫非没了借口,只得跟上。 再次扭头去看,冬冬正用锄头沿着大沟一路往前掏,已经越走越远了。 他清理得极为认真,想来是个细致又踏实的人。 莫非两手攥得出油,才忍住没有甩开莫清澄。 水顺利车了上来,村民都放了心,一些人扛着锄头向着田畈四处散去,剩下爱捞脚的妇人和闲汉仍围聚在这里七嘴八舌摆阵。 水声哗哗,人人说话都大声,莫清澄离得稍远找了颗树躺下。莫非在他旁边半眯着眼假意瞌睡,耳里听着那些人叽叽喳喳,着实心烦意燥。 小河村的人当他们要休息,招呼过几句也就不打扰了。 踏脚上一个汉子踩了这么会,新鲜劲过了有点乏味,对沟边坐着的一个矮壮男子喊道:“冬旺,村长咋不排你家来踏水?你们田地不少啊!” 莫非听到个“冬”字,心中就是一动。 他顺着汉子的视线看去,一个矮墩墩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坐着,扭动几下身子没回话。 男子边上有个瘦条条的中年汉子,看着也是一股子懒劲,汉子一脸谄笑,解释说:“我家冬旺身子不好,他哥也没甚劲儿,村长体惜我们呢。” 莫非打量那个叫冬旺的,虽有点老相,可不像什么身子不好,又听这中年人说什么他哥没力气,隐约有了猜想,估计就是那冬冬的父亲和弟弟了。他本人可能长得像娘。 父子俩看着就是一副懒相,别人坐地上都知道捡个干净点的地儿,这俩人不管沟边水湿泥脏就那么一屁股坐下去,刚把莫非都惊着了。 有人大声说:“村长怎么敢让他去,哪个愿意和他一组呢?一个人得出两份力呢。” 几个人纷纷附和,有个年青汉子对冬旺说:“冬旺,你这么舍不得用力,要是娶了媳妇怎么办?那不用力可不行的。” 大家哄笑起来,几个妇人边笑边骂,挪着身子假意要离他们远些。 冬旺总算有点反应,他粗声对年青汉子说:“你给我找个媳妇,看看我用不用力。” 有个不嫌乱的,马上抢话:“冬旺这话说对了,进喜家两个妹子,你只管问他要媳妇。” 人堆里窜出一个婶子,估计是那个叫进喜汉子的娘,她扑上去扇抢话人的嘴,一边骂着:“臭嘴的家伙,你若坏了我家进香和她妹的名声,我撕烂你的嘴。” 那人立刻道歉求饶,众人又是拉扯又是笑,闹成一团。 好不容易摆脱了进喜他娘,那抢话的家伙摸着脸仍不死心,“说真的咧!要是冬旺他哥是个女娃,换亲不是正好?冬旺啊,我给你指条明路,去找那家里只有几个闺女的,让你哥倒插门,给你换个老婆,岂不两全其美?” 莫非瞪圆了眼,比听到有人骂他自己还气愤,恨不得上去打烂这家伙的头!他转头盯着冬家两父子,只想知道这俩人是什么反应。 不管什么世道,什么家庭,让儿子去倒插门,都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 莫非还指望着冬旺和他爹痛骂那家伙,谁知冬旺听了那人的话,老实的长相忽然机灵起来,泛着红光转头去瞧他老子。 父子俩均是一副恍然大悟喜事来临的模样,莫非气得手都抖了起来,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这当哥的不好过喽!插门女婿就跟卖了一样的,遇到心狠的人家,怕是当牲口用。”莫清澄从后面冒出头。他早被勾起了兴致,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再忍不住开了口。 莫非深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他哥肯定不会同意的,我看还不如让这弟弟去上门。” “你怎么知道他哥不同意,你认得他哥?是哪个?”澄子好奇地四处张望。 “不认得,想想也不会同意的。” “难说,看这人年纪不小了,他哥估计更老些,为了婆娘,说不得是愿意的。老弟,你当个个像你?”澄子拍拍莫非的肩膀,觉得自己看得很透,一把年纪的汉子,有几个像莫非这样不想婆娘的? 莫非恨不得堵上他的嘴,他转头去寻找冬冬,可惜在田畈上已经看不到了。 不在也好,他要听到这些话该有多难受。 莫非故作有趣地说:“可惜离得远,不晓得是你说得对了,还是我猜得对。” “容易得很,过些天插秧我大姐夫必定去的,问问就晓得了。倒插门这种事哪里还瞒得住不是?” 莫非见他这样上道,才安了点心:“那你记得告诉我,猜错了也别耍赖啊。” “放心,一听到消息保管去告诉你。”这种事就算莫非不主动问,澄子也会上门说与他听的。 莫非回过头,那群人又说到哪里哪家换亲来的媳妇不错,只是那媳妇子娘家兄弟好打人什么的,被换的这家妹子鼻青脸肿跑回来好几次...... 第35章 而冬旺父子已经起身拖着脚往村里去了,田地也不管,不知是不是急着回家琢磨倒插门的事。 莫非心里油煎了一般,坐立难安。 日头渐大,踏水的人已经换了班,闲聊的也已散去,剩下一群孩童还在水里摸鱼,抓到一个小的都能激起欢笑一片。 田畈上四处都是人在转悠,就是没有莫非想看的那一个。 木生叔已经去李村长家歇息了,莫清澄也从李宝刚的田里转了一圈回来,嫌踏水的声音太吵,换了棵更远的大树,躺下片刻功夫就打起呼噜。 远的近的,噪杂无比,莫非被吵得心都要绞痛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了,若是没来或是没见着也就罢了,如今什么人家搭不搭理自己,统统顾不上了。今儿若是白来一趟,还不如现在就跳进小瓦河。 他起身走到河沟边,朝四面张望着。 其中一个踩踏板的村民看过来,以为他想认路,于是指指村舍又指指沟渠尽头,告诉他说:“后生,要喝水去我们屋场那边,往那头是田畈,走过了能上小河径,是回你们瓦山村的路。” 莫非笑着谢过,若无其事向着冬冬之前离去的方向走去。 第20章 小河村被小瓦河和撞牛峰夹成一把折扇状,村舍在握把处,外头大大的扇形是他们的田畈。 村里的土地比瓦山村还紧张,三十来户人家,人均才一亩多点。不过他们这边靠河近,地势也平,以水田居多。 一亩田,若是种两季水稻,哪怕风调雨顺精心伺弄,一年也只能出三、四石粮,还不够一个人吃饱。 有些人家里十几口子,只有七八亩田地,想要人人吃饱肚子,只能靠红薯、玉米、豆子和粟米等粗粮,其中又以红薯和玉米最为得力。 相较水稻来说,它们种植简单,产出又高,几亩地不出大问题的话,够糊一家老小的嘴。 所以小河村家家户户只种一点水稻,以应付两季税赋,其它都是种的杂粮。 如今这里多数田地都还空着,只等着水灌进来。 莫非边走边张望,走到堤坝尽头,终于见到了冬冬。 冬冬正在一处大田口上挥着锄头,孱弱的身子在日光的映衬下,薄弱得简直要消散。 砍柴那次见过的大伯也在一旁,正边说边比划着什么,样子很激动。 冬冬起身推他,似乎是让他走,大伯也有些犹豫的样子。 莫非快步上前,两人这才注意到他,一时都闭了口。 因着未曾说过话,冬大伯对莫非笑笑,而冬冬则只扯了扯嘴角。 莫非脸上绷着铁紧,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这才跳过水沟,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问冬大伯:“老伯,这是怎么了?” 又堆起笑朝冬冬胡乱点了下头,心跳得要从嘴里窜出来,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对面两人心里有事,也没心思仔细瞧他,不然肯定要觉得奇怪了。 冬冬有些难为情,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又扭头去挖土。 “啊,我侄儿家这块田吃不进水,不知如何是好。”冬大伯叹气说。 莫非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争论换亲,那就好。 也是,那对父子不在,冬冬也没回坝边,应该没那么快知道。 何况只是外人说起这个话头,没影的事,自己不必庸人自扰。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块田,四四方方近三亩,分成十几长垄,平平坦坦离大沟很近,是块极好的田。 可惜田里泥太高了,沟垄又挖得马马虎虎,水到埂口里面一点,就流不进去了。 埂口边已经乱七八糟挖了很大一片,估计是冬冬和他大伯刚弄出来的,但是水仍是堵着进不去,整块田基比沟高,这一时半刻怎么挖得出来。 冬冬挖了几锄头,就累得气喘吁吁。 他起身对大伯说:“大伯,我、我自己慢慢来,你快去瞧、瞧自家的田吧,不能耽搁了你的。” 冬大伯握起锄头,又气又恨,“我先给你挖几锄头,你回去喊那两个人来,靠一个人怎么行。跟他们说,这是大事,还打量像往年那样,等天落雨,水会自己掉到田里么?” 冬冬把头扭到一边,只说:“我晓得了,大伯你走吧,伯娘他们忙不过来的。” 他并没说回去喊父亲和弟弟,想也知道他们不会来,甚至还会责骂他多事。 也怪自己没用,之前没看出这田的差错。 莫非这会儿已经看明白了,出力的气活儿,不正是自己擅长的?大好机会,得赶紧把握住了。 他对冬大伯说:“老伯,锄头借我用用,我帮这位、这位兄弟弄一下,你去忙自家的吧。” 冬冬和大伯都愣了一下,不晓得是推辞还是顺水推舟的好。 莫非直接拿过冬大伯手里的锄头,将他推开:“劳烦老伯再去借一把用了”,自己径自下田挖了起来。 他几锄头下去,冬大伯就看出是个好手了,每一锄头下去足有七八寸深,锄锄落脚整齐有序,于是不再言语,拍拍冬冬的肩就走了。他的田地实在也是耽搁不起的。 冬长兴比弟弟冬永兴年长九岁,成亲也早。起先,一家还算和睦,等他媳妇五年里连生了三个女儿后,他爹娘开始翻脸,从偶尔的唾骂变成动辄上手。 他实在看不下去,回护了两次妻子,不得了,老娘立马嚎叫着,什么冬家在他手上要绝户了,冬家以后还得指望永兴了……娘老子的心,也慢慢偏向了弟弟。 第36章 等冬永兴十五六岁的时候,二老干脆以有房才好说亲为借口,将他们一家分出去,只给了三亩山地,几样破椅板凳。 夫妻带着孩子缩在地边草棚里,吃尽了苦头,头一年几乎天天饿肚子,还不幸夭折了两个闺女,即便后来有了儿子大贵,夫妻对那一对老仍是恨之入骨。 经过二十几年的辛劳,家里如今也凑出了五亩田地,都是小小一块的,位置不好,还分散的很,一家子吃喝都压在上面,这次车水实在马虎不得。 哪像冬永兴,家里四口人,却有七亩土地,其中三亩水田都是上好的。 冬冬左瞅右看,眼见大伯已经走了,而这陌生的兄弟自顾自挖得带劲,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挖起来,尽量把田基挖低,争取在日落前多淌些水进来。 而莫非已经有了打算:从田埂口直直往田的纵里挖出一条深深的水沟,将水引到田的那一边,然后在这条水沟里挖几条横向水沟,尽量让水进来围住整块田,后面再慢慢引水进垄。 他估计冬大伯已经走远,才敢抬头去看冬冬。 冬冬挖得很急却不得章法,他力气不够,手里的锄头柄很细,锄口又钝,田里的泥干结发硬,累得气喘吁吁也只挖出浅浅一层。 莫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几步上前,抢过他手上的锄头。 冬冬吓了一跳,莫非将他推到田埂边压着坐下,大声说:“好好坐着,你这样乱挖要坏我的事。” 冬冬被他说得不知所措,呼哧呼哧抬头看着莫非,眼里满是不解,怎么叫“坏了他的事”?这难道不是自家的田? 额头一滴汗珠顺着眼角滚过他腮边的几点小斑,落入白皙的脖颈,消失在衣领下。脸上因日晒发红潮湿,像山野秋后的浆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莫非气粗起来,怎么有人流汗都比别人好看?连脸上那几点小斑都摆布得像朵花儿,整个人看着都比别个鲜活些。 像什么花儿,一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许是小瓦河边常见的那些紫色黄色白色的花儿罢,清新娇弱,雨后消失,却又年年得见。 他撇过头,一手仍按着冬冬的肩膀,一手去解腰间的褡裢,把水拿出来,尽量按住嗓门:“你喝点水,这样蛮干没什么用,我有数的,保管给你弄好。” 自己果然不会说话,这都说了些什么!长得凶神恶煞似的,还大嗓门,不把人吓坏才怪。 莫非懊恼不已,生怕自己脸红脖子粗的,再把人吓着,歪着头别别扭扭把水递过去。 眼前,自己的大脚丫正抵着冬冬的脚,一样都是草鞋,一样沾了泥水,可那脚,细瘦秀气,真想给他用手擦干净...... 冬冬不知是被他吓着,还是被安抚到,亦或是确实累得不行,他慢慢点头说:“谢谢你了,大兄弟。” 莫非一个激灵,赶紧直起腰,“你叫我莫非吧,快喝水,我这里还有馒头,你饿了吃。”把褡裢、水筒一股脑儿塞进人手里,转身拿起锄头狠干起来。 这会儿,若哪个来说不让他干活,那他能和人结成世仇。 半个时辰后,一条长十二三丈深约一尺的沟壑横贯整块田,水已经冲进来填满沟壑。 这期间冬冬几次要起来帮忙,都被莫非厉声喝止。 沿沟走了一遍,用脚划定了几个地方,他又开始挖横向的深沟,这块田已经翻过的,挖起来本应不费力,可翻田的人偷懒,只浅浅挖了上面一层,不然莫非挖得还要快。 冬冬也看出了他的打算,再也坐不住了,在他隔壁的定点上也开始挖,莫非几次都未能阻止,若是用强就说不过去了,只得随他。 只是冬冬力气有限,锄头又不好用,莫非一条十四五丈的沟挖好,他这边才不过挖四五丈远,人也累得虚脱。 莫非又过来拎他去休息,他的大手箍着冬冬细瘦的胳膊,怕弄疼他,手指都不敢用力,只用掌心贴着推,掌下的温热传来,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有点发抖。 冬冬只当他是累着了,顺势坐在埂边,瞧着田里几条大沟满满都是水,眼里有了喜色,他拉着莫非说:“大兄弟,你也歇会,今日真是太谢谢你了,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莫非胳膊被冬冬扯着,整个人头重脚轻站不稳,身上也刺挠难耐,听到这话,简直要笑开花,这不是瞌睡送枕头吗? 刚要回“好哇”,仅存的一丝清明提醒他,冬冬家里今日恐怕要有事...... 是干脆上门去阻止,还是等等看冬冬自己的意愿再说?北山脚的青砖屋还做不做了? 莫非捏捏拳头,看着满面诚恳毫无芥蒂的冬冬,心里挣扎起来。 最终,他故作无所谓的说:“一点小事,不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只管坐,我再去挖两条,这沟现在上水用的,挖得深,后面你们栽田还要平一平。” 冬冬也只“嗯”一声,就放开了莫非。 他没坚持拉莫非去家里吃饭,其实邀请的话说完,心里就隐约后悔了。 一则家里只端得出杂粮稀饭,连一碗青菜都置办不出;二则,这大兄弟出的力,在自己父亲看来,只会觉得多事,并不会感激的。到时他们嘴一张,怪责起来,反倒伤了好人的心。 如此,只好委屈这位大兄弟了,以后自己找机会回报一二,总有认识的时候。 第37章 他爹从来只觉得地里种出多少,都是老天定好的,最多粥喝稀点,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出力少了。他成日挂在嘴上的话是“还能饿死人?” 这是仗着祖宗留下了一点家业呢,若是那白手起家的,再像他这么懒散,早饿死好几回了。 第21章 冬冬坐在田埂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莫非干活。他手抖得厉害,锄头都握不住了,不然真干不出这种事。 身后上有村里人路过,奇怪道:“冬冬,那是瓦山村的后生?怎地在你田里?” “是瓦山村的莫兄弟,热心肠的很,看我田里进不去水,帮忙挖挖田基。” “我早跟你爹说过,田翻得太浅了,水留不住的,还当他后来改过呢,唉!啧啧,小伙子真是能干,这锄头轮的,乖乖,你沾这好光。” 冬冬只得答“是呢”。 等人走开,他来到莫非边上,递过竹筒说:“莫兄弟喝水,你去坐会儿吧,我自己来挖。” 莫非衣服都湿透了,身上却一点都不累。他小心接过竹筒,暗戳戳盯着湿渍的位置喝了几口,心下狂跳,又递回给他,“我不累。你在我边上说会话,往那边一点,小心泥扬起来迷了眼。” 冬冬赶紧接过来,半是无奈地说:“我姓冬,比你年长,也不好意思让你叫我冬哥,你就直接叫我冬冬吧。” 莫非默默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低声应了。 “小兄弟,你这么能干,家里父母真有福。” 莫非抬头看着冬冬不说话,看来冬冬也和他一样,是个离群索居的。 冬冬还不明所以,一般人不都这么夸吗?难道说,人家父母已经......?正想着怎么描补,就听莫非说:“我一说你就晓得的,瓦山村,八年前被除名出户的,就是我。” 冬冬怔住了,瓦山村虽然自己没去过,但村里人说话间总能听到,而“除名出户”这样的大事,更是在小河村激起无数人的谈兴,好几个月里都是大伙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 虽然过去了八年,他仍然记得很清楚。 他定定看着莫非,眼前的小兄弟人高马大,笑意爽朗,混不在意说出自己“不堪”的过往,像是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呆呆憋出一句:“那,那你真的厉害......”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眼前的人好像也不需安慰,而且他自觉嘴笨,怕又说错什么。 莫非倒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见人已经住了嘴,于是笑一笑又低头挖起来。 小河村与瓦山村相隔不过八里地,往来走动的人也多。八年前莫家的那场闹剧,在小河村的饭桌上可是热闹了好几个月。 不管男女老少,见面都要说几句,有人觉得孩子可怜,有人说后娘难当。 一年一年过去,再有人说起莫家,不过是那家人日子怎么好过了,屋高院阔,大儿子娶了媳妇,又有儿子去镇上学手艺,女儿养得如千金小姐般......诸如此类的“好消息”。 至于出户的那个孩子,简简单单“据说在山脚住着草窝,吃着地里的野食,也不知饿死没有”,一句概过。 冬冬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怎样的,那家人为何容不下一个孩子,为什么亲生父亲会抛弃了亲子并除他的名,是像村里人传来传去的那样,因他为人懒惰,打杀弟弟忤逆父母?又或是有后娘就有后爹都嫌他碍眼了? 他娘王新杏也在饭桌上咂舌过好几回,一会说后娘不好,你们有住有吃,要好好孝顺爹娘老子;又说爹娘难当,有些娃儿吃点苦头就恨天恨地,父母白养了。 而他爹只会敲着酒杯大声骂:“这样的畜生合该丢出去喂狼。” 他明白,这都是说给他听的。 那时冬冬的生活也是一团糟,父亲人懒好酒,却又不愿好好干活挣酒钱;母亲天天不舒服,钵大的一碗稀饭顿顿不少;逐渐长大的弟弟,空有一身力气却只想在家躺着;而他,从能摸到灶台开始,所有家务就成了他的日常,下地弄菜上山捡柴,洗刷洒扫,活得像个‘小媳妇’。 爹娘和弟弟都满足于每天喝稀粥吃咸菜,他煮一大锅杂粮粥端上桌,爹是一家之主要吃够,娘身体不好要吃饱,弟弟还小要吃足,反倒是他,“只在家闲着,有点汤水下肚就够了”。 等到长大些开了心智,懂得乡亲的闲言碎语,他也试图改变。 想让娘来洗衣做饭管家事,娘就哭骂他心狠不疼娘老子;跟着爹下地,劝说还是费些精力,跟着村里老手学学盘地下种吧,父亲大骂他毛没长齐就想当家作主,以后再不要他跟着一起;他拉着弟弟要一起好好干活,弟弟也嫌他呱噪置之不理...... 慢慢地,他也变了,粥熬好自己先打一碗喝饱,父亲嫌他下地碍眼,他到一边闭嘴做哑巴;对弟弟也不再开口讨人嫌了,再也不去厚脸皮问邻居讨菜苗种子了,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光喝粥他也行。 几年下来,一家四口过成了两伙人,有时他甚至羡慕那个出户的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不,大兄弟,就站在这,比自己还高个头,穿着得体,长得整齐俊俏,晒得麦色的胳膊上肌肉鼓起,可见日常并未饿肚子。他的右额上有个钱币大小的疤,露出的手脚也有几处新旧小伤,应该还是吃过不少苦头。 这样一个勤快热心、能干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是传闻的那样? 第38章 也许就是后娘祸害了吧,不晓得小时候吃过多少大人的亏。 莫非晓得冬冬在打量自己,窃喜不已,一把锄头舞得生风,力气就像用不完。 他只想着,我说话不好听,那就做给你看,我莫非是个多踏实可靠的人。 为什么要做给冬冬看......他一时倒也说不上原因。 兰婶曾告诉他,家里有个人在,哪怕你一个人干活,心里都是舒坦的,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这滋味真的懂了。 即便挖的不是自己的地,即便肩膀也在酸胀,可他心头泛甜,脚底灌风,所谓甘之如饴也不过如此吧。 待到又挖出一条沟壑,田基已全部覆上了一层水,莫非才停下休息。 冬冬的一颗心也落了地,实在不知如何感激莫非,他想说点什么,莫非立刻生硬地打断他:“莫谢莫谢!你家其他田地呢?你带我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几块地还好,已经托人帮我看着的。莫非兄弟,你歇着吧!今日,今日是真的...” “恩,那就好!晌午饭你也没回去吃,我带了饼子,吃吗?” 冬冬被他唬一跳,白要人干活还倒贴吃喝给你,他冬冬成什么了? 他生怕莫非又来强的,委实是被他之前的举止弄得有些无措,当下也不管失不失礼,他几步跳开说:“莫非兄弟,你吃吧,我去大伯那边看看。”然后抱起锄头顺着田埂跑得飞快。 莫非失望极了,隔着几垄田有小河村的人看着这边,他不好去追,只得作罢。两人拢共也没说几句话......今日自己做的还好吧?回头再来,他不会不理 自己了吧? 望望日头已偏西,澄子哥估计也找他好几回了。 莫非在地边拽些柳条,才慢慢回到车水的地方。 水车边又围起了许多人,李村长和小河村的人重新聚在一块,正说得开心。 车水大体顺畅,村里的田很快就能栽秧撒种,田地能种下东西,后面的事才有盼头。 澄子正站在渠里和几个小娃崽抢着捞鱼,看到小鱼仔被水车卷进来,大小一群人就扑上去呜哩哇啦乱叫,脸上身上全是泥水。 看见莫非过来,莫清澄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跑去哪里玩了?这帮崽子好能抢,可惜我泽泽不在,你快下来帮我。” 莫非都没脸看他,朝李村长那边点头打过招呼,把柳条举了举对莫清澄说:“去畈上走了走,澄子哥你吃没?”并不回应什么下去抓鱼。 “早吃过了。不是田就是地,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什么看到饭都不用吃?” “没干什么事,不觉得饿呢,现在来吃。”莫非心里甜得冒泡,今日看到的人比饭还香呢,澄子哥哪里懂。 “那你吃吧,我去再抓几条凑一碗,你要不要?” “我不会烧,给你泽泽吃吧。” “随便你。唉,这好热闹我泽泽不在,良柱也不在,可惜了。”莫清澄把几条串起来的小鱼放他边上,扯了他一根柳条夹在腰带上,重新跳下小渠。 小河村的娃儿看到这个大人居然又回来了,叫声四起,战意高涨。 莫非坐到树下吃馒头,硬邦邦的两个馒头进肚,说不上是饱了还是没饱。 竹筒里的水已经不多,也不知是太渴还是怎地,只觉这水今天特别清洌解渴。 他小口抿着,根本舍不得喝光。 拿出刚摘的柳条,手上胡乱编着,一边又去看坝上来往的人,看起来再过一会就要收工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不相干的人陆续都回家了,李村长终于让踏水的人停住,木生叔又开始上前指点拆水车。 莫清澄拎着鱼三步两步跑去大姐家,没过一会就空手回来了,估计和外甥外甥女逗了会乐,嘴笑得合不拢。 而冬冬没有再来河坝上,不知是他家出了事还是冬大伯那里绊住了脚,或是人根本就已忘了他? 等到板车开始推动,莫非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上。 一路怏怏地走着,呆了几个时辰却没好好说上话,总怕会错过什么。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凶了? 往常澄子总说自己是个种地的好手,他有没有看出来? 他不会也觉得换亲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他若答应了家里,自己就......算了,反正自己是要做屋的,他换不换亲关我什么事! 第22章 回瓦山村的路上,仍是李村长带人推车在前,莫非二人缀在后头。 莫清澄看莫非无精打采,以为他是累的,于是极力说些有趣的事给他提神,什么小外甥见着他会笑了,什么车水时有条蛇被带上来,把众人吓得不轻...... 莫非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反正莫清澄向来都能自己说自己的,并不需别人给什么回应。 走到离瓦山口还有一里地路时,莫清澄总算想起正事,转头对莫非说:“小非,你脚程快上前先走,带个话给爹或我哥,让他们哪个去库房开门,然后你就直接回家罢。” 莫非点点头,甩开手脚迅速离去。 撇下莫清澄和小河村的几个人,他片刻功夫就下了村口。 整个村落只有两三点豆大的灯火,四处陷在寂静中,他就着一点微光往村长家走去。 村长家院门大开,角屋半掩着门,透出一线亮光出来。 他径直进了院子,角屋隐约有人声。 第39章 莫非正要喊门,就听里面兰婶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叫我怎么和小非交代呀!” 能让兰婶和自己交代的,无非就是说亲的事了。 莫非心中一动,之前松口让兰婶去帮他访亲本已后悔,如今听这意思是办得并不顺利? 他倒想听听是怎么回事,于是做了一回小人,慢慢退到角屋与院墙的夹边里,悄无声息隐在黑暗中。 里面兰婶丧气的声音继续传出:“原想着一个村知根知底的,莫非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些年大家也该清楚了。她姚大头的闺女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养出来的,家里穷得放屁蹦个豆都要捡回嘴里的,吃的粥说不得还没莫非锅里的稠,竟然左一句穷右一句刁的!莫非配她闺女还不是够够的?小伙子勤快,还能一辈子住草棚不成?” 屋里没人接话,兰婶又恨恨地说:“我晓得,必定是那对婆媳在作妖,她俩家住得隔邻隔壁的,平日总没少说小非的短。特别那个年轻的,成天东家窜进西家蹦出的,还想拉几个进来?打的什么主意哪个不知,她们人多势众了,别人都怕闺女嫁给小非以后对上要吃亏。” 村长的声音“哼”了一下,显然也认同兰婶的意思,又说了一句:“大虎家那个看起来还是个好的。” “好不好一时也看不清,反正大的那个不行,肚里几年不担事,在这给婆婆打前锋,有她后悔的时候。” “不说她们,还有其他人呢,未必都被她们收拢去。再说,瓦山村不行,外边女娃多的是。” “是这么打算。说来也是怪,村里一堆堆的女娃儿,和小非年纪相近的——想来想去居然只有两个,后生倒是一堆。”兰婶委屈地说。 “外面的我也在访,唉,没有近处的好搭话咧!大壮他丈人家跟小非也差不多了,万一......将来一堆老的小的拖着莫非,我们岂不是害了他,这家先放着吧。至于我娘家,我不过让嫂子出去稍微透点口风,只是她会错了意.....你说说,一个寡妇,比小非还大七岁,带着一儿一女,我还没想过这样的呢!我嫂子也不是给她讲亲来着,只是闲扯几句,说咱瓦山村有这么个小伙,她倒好,跑去回我嫂子,什么‘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娘仨还有几亩田地,到了这边只怕以后吃不饱的’,又说‘这边家里老人不和,自己要吃亏’啦;还有什么‘没屋怕儿女以后不好说亲’,倒显得只有她在为儿女着想了……” 屋里啪叽一声响,像是摔了什么东西,莫非却觉得好笑,之前兰婶可是一厢情愿以为他这个媒很好做了。 再说,人家做娘的人了,有儿有女的,有这些顾虑无可指摘,兰婶这是关心则乱,过于苛求了。 莫非打算退到院墙外再进来,忽地听到村长压着声音恼怒地问:“你哭啥?人家说的也是有自己的道理,我们能挑,凭啥她不能挑?不合适的,慢慢再访就是,小非都不急,你倒慌上了!” 莫非定住,一时不知是继续听还是退后重来。 兰婶吸吸鼻子,缓了缓说:“我哪是为着这个?还不是姚大头,你不晓得,姚大头说的有多难听!说我们,说我们......” 村长又“哼”一声,问:“说我们啥?不就是给村里的后生访个亲事,能给她说出什么来?” “她说我们害人!说真觉得莫非是个好的,当初怎么不把清淑定给他?说我们都是假好心,拿别人的女儿做戏!” 屋里沉默起来. 清淑是村长最小的女儿,比莫非还大三四岁,早几年就嫁到外地去了。 提到她,并不是说莫非和她之间有什么私情,至于为什么提到她,里头的缘故莫非也清楚的很,后面的话他不想再听了。 退出院外,又走远了几丈,才重新往村长院子里来,他特意加快脚步又带着点喘声,才进院门,就见村长打开了角屋的门。 莫非低喊一声:“村长,水车回来了,澄子哥陪着他们在后头,叫人去开库房的门。” “哦哦,我这就去。”村长拢拢衣服还要说点什么,兰婶探出头来,“小非回来了,累坏了吧?” “婶,还没睡呢?我耍了一天,累啥?”莫非笑呵呵回她。 兰婶背光站着,看不清她的脸。 “澄子那憨货过去才是耍的。”声音听起来倒正常。 “澄子哥给大姐夫家看着田呢,抽空还抓了碗鱼给他们,没耍的。村长,清萍哥可歇了?要不我陪他过去开门吧?”莫非又对村长说。 村长在边上系好衣服,又伸手摸摸内袋的钥匙,说:“你清萍哥耙田累一天,我让他歇了。你回家去吧,还有一段路要走,我自个去库房。” 他又转头推兰婶,“你也歇着吧,澄子这么大人了,还不放心不成?灯也不必留着,看得见。” 兰婶一边答应着一边去端出灯来给他们照路,看着他俩出了院门才回屋。 莫非还是坚持送村长到了库房,两人将将看清库房门,澄子和李村长他们也就到了。 几人话不多说就开始卸东西,村长和澄子又是叫莫非先回去,今天让他贴一天工在里面,够亏他的。 莫非看看也是小河村人的在出力,于是打个招呼就走了。 回去走的村里小路,摸出剩下的馒头摸黑啃着,不过两刻钟就到了家门口。 他也不点灯了,在外间洗洗刷刷一通收拾。 第40章 一天下来,莫名的念想没打消不说,心事还更多了,只想早点上床歪着。 躺在床上,回想了村长和兰婶的话,说亲不顺利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省得还要费心思去推,到时得罪人。 至于兰婶说的,什么村里人讲他们夫妻“假好心,做戏”,他并不在意。 那些人无非觉得,村长家当初一没收养他,二没嫁女儿给他,现在又是关照又是张罗说亲,就是虚情假意。 八年前莫丰收和戚染花喊着谁好心就把他领回去,实则指的就是村长。 可那时,村长刚把老爹抬上山,六十几的老娘也在重病等死,自己下有三儿两女,长女出嫁,长子成亲不到两年,大媳妇生双胎失了气血九死一生,几个月不能下地,药都吃不起就靠躺着静养;二子莫清澄才定的亲,聘钱都是借的,家里也是负债累累,三天饿两顿那种。 以莫非当时的伤势,更有莫丰收夫妻的断词“煞神,克亲”等等,村长根本不敢开口! 等莫非命大,自己在北山脚的草窝棚里熬活了,他更是没脸再提。 老天开眼,后头几年风调雨顺,一家人齐心苦做,虽仍是捉襟见肘,但总算能吃饱肚子了。这时莫清萍、莫清澄相继添了儿子,莫清潭开始说亲,最小的女儿清淑,开始议亲。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两口也曾想过,是不是给她留几年? 但那时才十四岁的莫非,正经的草棚子都没有,就着一根粗树桩搭了个半人高的草窝,雨天雪地都在里面缩着,一个铁锅一个锄头几样箩筐是他全部的家当。 只去北山脚走过一圈,老两口就收回了这个念头,顺其自然把小女儿给远嫁了。 如此,村长夫妻始终觉得愧对莫非。 莫非年幼濒死之际,自家只是将人背到库房,摸了点香灰而已,莫非能活,靠的是自己。 他们算什么救命恩人?倘若莫丰收将人拖去别处丢了,莫非还不是一样能醒能活! 所以,当有人说破时,他们更觉得羞愧。 在莫非看来,村长一家大可不必觉得心虚惭愧。而他对村长一家,也只有感激绝无怨言。 他们本就不必对他负什么责,与莫丰收一家对峙决裂时,村长父子更是为他说话,帮他良多,分户出去,已是犹如再世恩人了。 不过呢,村长夫妻如今的种种“关照”,有时他也确实颇为抵触。 你要说,是看他光棍一个孤零零的,所以照顾一二,他还能坦然面对;但要说,是因没有收养他,没有嫁个女儿给他,才想来弥补,反让他很难去接受。 得找个机会和二老说开了,今后两家相处也自在些。 把这事丢到一边,莫非抚摸床头的竹筒,慢慢回味小河村的点点滴滴。 内心的那点模糊的念想已经涨大到无法忽视了。 想到小河村人说的话和冬旺父子离去时的模样,他想,是顺其自然还是......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早做打算。 那削瘦的身影从入眼的那一刻起,就嵌进了他的心底,连那人脸上的几点雀斑都无法忽视,睁眼闭眼,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见。 有时自虐般想着,算了,看他家人不是什么好的,麻烦又难缠,真若成了,今后肯定不得安生。 可是再往深处想,若是真的放手,以后,也许就再见不到这个人了!心里又钝痛难忍。 第23章 辗转反侧半夜,莫非终于决定,此生总得如一回愿。 不过,结契不是他单个人一厢情愿就能结的,冬冬会如何想,倒插门和结契他选哪个?会怕自己不祥吗?他父母又是如何打算的? 这些都是问题。 怕是要再等一等冬家的消息,他才能采取行动。 若是他欣然接受了去女子家上门......自己就彻底死心罢。 否则,是一定要争取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兰婶帮忙跑几趟了。 好在他父母找人家换亲也需要时间,莫非也能借机捋清自己眼前的事。 决定一旦作出,后头的事就要考虑好,要做什么,怎么做,什么时候做都得一一确定并执行起来。 老天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雨,青砖屋看样子今年是做不成了。 可打算成亲的话,住所和院子肯定要修一修,菜地也最好扩大些,两个人吃住不比一个人随意。 可屋子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做土坯房还是做木屋? 木屋好看些,但需找村长和里正批条子,付了银钱才能雇人上山伐大木,回来再让木匠制成房梁、屋柱、墙板等,没几个月时间做不成。 而且木屋花费也不小,加上置办家具和娶亲,他银钱还是不太够的。 难道真的只能退到做土坯房?心心念念的青砖屋何时才能成真...... 睁眼盘算到半夜,勉强有了成算才搂着竹筒慢慢睡着。 一觉睡醒,天才蒙蒙亮,背被竹筒膈得生疼,莫非抽出来眯眼看了看,还好没被压破,赶紧小心收起。 早饭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如今更得好好做活搂钱,不然娶了人进来一起饿肚子么? 给蒜子的草垫和菜苗喷了一层水,新洒的青菜已经破土,芽苗在晨风中颤颤巍巍细小可爱。 又在菜地选块地方松了土,把薯种一个个埋下去,薯芽已出得老大了,莫非留的薯种不多,后期出了苗也只够插两三分地的。 第41章 随后去田里,前天栽的秧还没缓苗,要过个两三天才能看出好坏。这段时间非常关键,不能下肥,不能缺水。 水田薄薄的一层水,莫非用手捞了一把泥上来,湿滑得很,左右今天没什么正事,先挑一上午水补补。 挑到午时回家吃饭,莫非到后场的那片屋基地,绕着慢慢走了一圈,蹲在地上比划着。 建个小屋需要多大位置,院子留多大,剩余的地方怎么布置,全部围起来需要做多少坯砖。 思量一晚,他妥协了,就做土坯屋子。 有个正经的住处,上门提亲总能让人高看一些。 兜里银钱有多少别人看不到,但住着草窝棚只需一眼就让人摆头。 即便和冬冬不成......自己也能住到老,就死了青砖屋的心吧。 屋子不做大,只分卧房和灶屋,两个人能转开就行。 卧房放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些日常用品差不多。 另一间灶屋,吃饭、做事、行走都在里面,可以稍微宽敞些,也没什么人上他的门,主厅就不要了; 原来放杂物的草棚留着做杂物间,再搭几个小棚子,做柴火屋、茅厕之类的。 说着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土坯房无需买砖买瓦、伐木凿梁,自己动手做点坯砖再扎些草顶,糊一层泥巴就好了,一个人慢慢做,钱都不用花。 但做坯砖要土要水。 水,远处是河,慢慢挑就行,土去哪里弄呢? 坯砖做十寸长七寸宽八寸厚,建两间小屋大约需三千块,要的土不是一两筐、三四筐那么点。 说起来可笑,一个乡下种地的,住着北山脚千亩大的地方,却极度缺土。 后面的瓦山虽说石头缝和树根底下有点土,但好挖的地方早被他抠过一回了,再往深处挖,可能会塌方,他不能拿命冒险。 还有村里的田畈上也有土,他也不能去挖,也并不想去挖。 那些田地都有主,是家家户户的命根子,他缺的不是一锹两锹,挖得多了,人家要找他拼命。 最后还是只能从这片荒野上下手,像当初开荒一样——到处去撬石头,许多石头下会垫着一层砂土,聚少成多,总能抠够吧? 玉米和红薯还有二十多天才种,如今只管三件事:制砖、田地、等莫清澄的消息! 盘算好了一切,心里也轻松许多,前路再难,先从眼前开始。 首先要选个做砖的好位置,要方便挑土过来,离水源——小瓦河不能太远,还要有地方铺晒,最好还要离现在的小院近,以后用起来方便。 他决定就在之前的屋基地边挖个坑,在坑里搅拌泥水做砖。 虽说这儿挑水挖土两厢都不近,担上会繁重很多,但基地已经清理过荒草,地面上的石头也已敲平,能省他很多事,反正都是撬,何不先撬这里? 而且地面平整阔大,是现成的晾晒场所,离坯屋的地基又近,砖块晒干了,搭屋时随手捡起就能用,后头会轻松不少。 说干就干,在屋基地靠山脚的地方画上圈就开始动工了。 抚去上面一层碎砂,底下全是经年的石头,挤挤挨挨的,莫非费了十多天时间,才清出一个长宽两丈,深六尺半的大坑。 这次运气好得出奇,坑沿挖到巨石他就收住了,但坑子正中的石块却都不大,敲敲搬搬费些力气就是,底下砂土层居然有三尺多深! 这实在够让人振奋的,光这个坑里的土,做坯砖已是绰绰有余了! 不用再去别处撬石头抠土,做屋这事起码缩短了一个月时间,省出的人力更是无法计算! 坑洞挖得太深,砂石挑完后,已经不能再撬了,怕震倒坑沿的巨石,莫非将之前挖出的石头又丢了一些进去。 意料而外的顺利,让他晚上睡觉都能笑出声来,一定是老天爷赞同他结契而给出的暗示。 等做完坯屋和院子,剩余的屋基地和现在草棚小院加起来,还有近三亩大的空地,也可以这样去撬石头挖点砂土来。 哪怕没有现在走运,自己多撬几个地方就是,积少成多嘛!只要能盖上一小层砂土,那就比荒废着强! 他这边忙着,莫清澄也一直没上门。 可见小河村暂无消息,这是好事,只是让人难熬了些。 有时他忍不住眺望小河村那边,真想亲自过去看看,又怕万一坏了冬冬的“好事”...或者说,坏了自己的好事。 挖土期间,他也没忘去给田里挑水,还抽时间去割了许多茅草和芭芒等。 又给辣椒移苗栽了两垄多,茄子和黄瓜也插到了架下,算是“忙里偷闲”了。 他并不急着挑水来和泥,万一第二天就下雨呢? 下晌他把晒好的草都挑回院子,柔软的茅草剁碎,以后掺进泥里做坯砖,又长又结实的芭芒茅茨则留着扎起做屋顶。 正坐在院里剁草,就听莫清澄老远喊着:“非子!小非!在家不?” 莫非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他扔下柴刀站起来喊,“在呢,澄子哥。” “今天没出去?我还先去了你田里,秧都栽活了,那苗长得可真好。”澄子跨进院里,擦擦汗,三月的日头已经很是晒人了。 “快喝些水,家里秧栽完了吧?许久不见你,也没来喊我帮忙。” 第42章 莫村长有个堂哥早年一家子搬去常平镇做生意,地都租给了他们。如今家里人多地多税也高,水稻比别家栽得多,一年两季双抢更是忙得不行。 “唉,拖不下去,早插完了。车了两天水,今儿抽个闲。”澄子接过水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才看到一地的碎草径子,“欸?你剁草干什么?这是要做砖?” 他放下水碗,捡起几根草径瞧了瞧,烧肥或是喂牲口是不用剁这么小的,这个长短的,通常是用在坯砖里。 莫非扯了个谎:“大前儿个晚上不晓得什么,把棚子后头扒坏了一块,我寻思这几天没事,挖些土做两块坯砖把棚子固一固。” “人没事吧?家里东西被闹了没?”澄子一听,紧张起来,起身打着转想去看看,又拉着莫非慌慌张张地说:“要不你还是在村里搭个屋吧?这里也别住了,今日就先歇到我家去,哥哥们帮你,几天功夫屋就起来了。” 莫非按住他:“没事没事,别担心,许是耗子钻进钻出弄的,你别咋咋呼呼的,把莫叔和婶子吓到了。”他又指指棚子说,“我这儿住得好好的,麻烦你们做什么?你去瞧,洞小得很,已经补好了。也是我以前偷懒,有空做点坯子,弄个小坯屋住着,并不费什么事。” 莫清澄听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着,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知莫非是再次了拒绝去村里住的。 他叹口气,说不出什么滋味,“那我来帮你弄,还要去河里担水吧?” “多点事,我几天功夫就好了。你可别来,惊动了大家,我就撒手继续住棚子。” 澄子是领教过这小兄弟的牛劲,他说别来,那是真不要人来,你来了,他就是真撒手,无奈地说:“行行行,我不来,你自己弄。有什么事,你真要喊我!” “嗯嗯嗯!你也别和大伙说了,一点子事,省的他们惦记,说不得还弄得村里人说嘴。” 澄子晓得村里总有人盯着他家和莫非,最近又风言风言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第24章 山风刮进耳边,鸟雀声听得渗人。莫清澄扭身看看后面不远的瓦山,不由得拢拢衣服,靠莫非坐近了些。 真佩服这小兄弟,一个人从十来岁就住这,换做他,吓都吓死了。 莫非见莫清澄不说话,大概是听进去了,笑着拍拍他肩膀:“澄子哥,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原是来和你讲小河村那家的事,我们上次听热闹那个,他们就姓冬,你知道吧?” “哦,冬...冬旺是吧?他家那事怎么了?”莫非故作才刚刚想起,回到草凳上继续剁草,把长长短短的茅草剁成半尺长的,借着忙碌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莫清澄被“野兽钻窝”的事扰了心绪,也没看出莫非有什么不对劲。 他坐到边上胡乱帮忙理着草,“嗯,前头我们去大姐夫家插秧,听我姐姐说,冬家早几天热闹得很。哪个想得到呢?冬家的老子娘是瞒着哥哥给他寻倒插门的。” “做媒的也厉害,几天功夫居然就访到了两家!一家就在泥桥,姊妹五个,父母还在,就是老娘有些腹痛之症,听说家里就是治病治穷的。如今只剩最小的女儿还没出嫁,打算留在家招个女婿给父母养老”。 莫清澄说到这停了,端起碗喝水。 莫非的心沉了下去。 这家招亲的,听着好像不怎么样,可细思起来还是不错的。泥桥离小河村近,家里能给做娘的治病治到穷,说明一家人善又心齐,倒插门的只要人品不差,日子难不到哪儿去。 若是冬冬愿意,那他也只能认了。 “还有一家,说是......茅岭那边的,茅岭你知道在哪儿吗?”莫清澄砸吧砸吧嘴,又接着说。 “没,还真没听过。”莫非回过神,是好是坏,先等莫清澄说完。 他外出做工过几回,方圆百里可以说有哪些村户心里略略都有数,茅岭却是一点印象没有,该不会出了常平县吧? “我大哥也不知道!那做媒的厉害啊!这都寻到哪儿去了?该不会是......” “茅岭的这家怎么了?他、他家怎么闹的?成了哪个?”莫非只想知道冬家的事,做媒的厉不厉害,管他呢? “哦哦哦~~~茅岭这个说是有三个闺女,老汉四十冒头,早些年喝醉酒把腿摔断了,好几年都走不了道了。家里当娘的麻利,带着闺女田地家里一把抓。日子嘛,难还是难的,大闺女才十六,小的一个九岁,一个八岁。” 莫清澄忽然神神叨叨起来,“听说——前头连着两个儿子都‘丢’了,哎,可怜!如今年纪大也生不出了,活也难做,只得给大女儿招婿。他们还打算出二两银子,说是给男人家父母养老!这家也好啊,闺女多,嘿嘿,若是有意的话,两家再等上几年就可以换亲了,真是天作...” 男人做不了活,丈母却精明厉害,还有两个小女儿那么点大,上门女婿一去,不得当骡子用?何况,还不晓得在哪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去了怕是终身不得见父母了,算什么好的! 莫非胸腔堵着一口气,柴刀猛地劈到墩子上,他盯着莫清澄:“澄子哥!还喝水不?” 他都急死了,莫清澄说点事总是扯七扯八,要不是怕被这大嘴巴的家伙晓得自己的心思,真想扯着他的衣领让他直接把话都倒出来。 如今还只得咬牙硬等他慢慢说。 第43章 莫清澄已经说起了兴头,浑然不觉莫非的意思,摇摇头:“不喝不喝,说完就走了。” “如今我算明白,为何我大姐说冬家不堪了。这两家,若那让疼儿女的父母来选,必是挑泥桥那个。非子,你猜到了不?那冬家居然要第二家,把泥桥的回了!” 泥桥这家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而茅岭那个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二两银子。能看中这家的,只能说父母是见钱眼开。 “啧啧,真是不讲究,这和卖儿子有什么区别?原我还猜,他们要茅岭的,可是打算换亲?可我姐夫说,媒人也提了一嘴,冬家直接说不换......唉,摊上这样的娘老子,那老大可真要遭罪哦,怪不得耽误到现在。” 若是换亲,自家也有儿女在别人家里,那对媳妇女婿多少会好点,两家再隔得远,说不得也会走动一二,不至断了亲情往来。为儿女着想的父母,肯定会做此打算,何况两家情况契合呢? 而冬家一口回绝媒人换亲的提议,莫非大致也有猜想。 换亲,双方都出了人,就不必再出钱。而单纯的结亲,看能力、财力和心意,十几两能结,几百文也能结。 对方出二两向冬家“买”老大,冬家许是想着只花几百文或一两给老二找个愿意的就行,家里还能落个一两多花花。 以那家父母的德性,是完全有可能的。 莫清澄摇头晃脑感叹着,好在天色不早,他还记得自家牛在河边喝水,等着他去牵呢,耽搁片刻,自己又把话续上了:“听说,做媒的后来上门,那哥哥就晓得了。他居然真像你说的,不同意!一下子闹开来,家里老的又哭又喊,小的,就是那个弟弟冬旺,也不小了哦~就骂哥哥,说他和老子累死累活挖的田,马上要栽秧了,哥哥在里面掘出几个大坑害事。现在有这么好的亲事,还嫌东嫌西,怕是要赖在家里祸害一家老小......”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向莫非,疑惑地问:“我表姨说那哥哥半夜在自家田里挖大坑,旁人以为他是偷水的,摸上去想打,才发现是他。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不想倒插门也用祸祸家里吧?” 莫非又高兴又难受,酸气涌上来捂住了他的口舌。 他当然知道冬冬为什么这么干,人家根本不是去挖大坑,而是去填坑的。 真正的祸害是那个当爹的啊。 他狠狠握起柴刀,咬牙切齿地剁着,说:“以讹传讹吧。踏水时,我见那父子俩连田都下去看过,可见并不是什么勤快人。说不得田都是哥哥挖的,他又怎么会去祸害。” 小河村里是有人见到莫非帮冬家挖沟引水的,但人们在交谈和流传时,都掺杂了自己的想法和猜测在其中,真正的来龙去脉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澄子也想不明白,只好把这个问题先抛一边,又说:“反正吧,被你说对了,那个哥哥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宁愿出户挣钱帮弟弟娶亲,家里一干东西他都不要,以后也给父母养老。” 莫非一颗心这才落地,只有冬冬不愿意倒插门,他才有机会,现在所做的才算有了意义。 他扭头问澄子:“那他家里人答应了吗?” “不答应!”澄子撇撇嘴,“娘老子说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还靠家里养活,能挣什么钱?只要他去倒插门,拿到银钱,弟弟就可以娶媳妇,父母死了也能闭眼。他就算不为兄弟着想,也该为父母想想。” 莫非又哽住,骂出来:“什么狗屁,真想闭眼去死,怎么不把弟弟倒插门?” 澄子耸耸肩,说:“许是弟弟能干些,爹娘想有个好的依靠吧。” “那他们一个劲说哥哥没用不能干,别人家又怎么会要呢?再说,你见那个冬旺像能干的吗?” “额……”澄子又想不明白了,不过他晓得听来的事不能去深究其中道理。 “反正如今还僵着,我看一时半刻不会有结果的。何况他们这么闹,茅岭那个不知还愿不愿意呢。过两天大姐夫来这边,有什么消息我再和你说。” “嗯,澄子哥你去忙吧,草都剁得差不多了。”莫非心定了下来,就想赶紧打发莫清澄走。 “哎,你真不用我来帮你?叫上我哥和老三,一两天功夫就给你弄好的。” “不用,我心里有数。记着别和莫叔和兰婶他们说,不然家里忙活不完还惦记着我。” “随你吧。”澄子气呼呼跑了。 莫非笑笑,也不送他。 莫清澄走出荒野地才想起,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没来得及说,不过想想莫非对妇人吵架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以后见面想起来再说吧。 整个下午,莫非干劲十足,剁了一大堆草又去田里挑了会水,吃过晚饭点了小灯开始整理铺屋顶用的芭芒。 他将芭芒茅草层层叠叠扎成厚厚的三尺来宽的草批,一边编一边想怎么去探冬冬的口风,现在总该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只是,他突如其来开口,也不知冬冬会怎么想。 是急于摆脱倒插门,所以答应他,还是当他是疯子置之不理? 更可能的是,相比倒插门,冬冬更厌恶结契,会直接将他轰走! 哪怕冬冬愿意,他父母愿意吗?估计一样要出钱才行。 结契其实跟倒插门也差不多了,不过自家这边好歹离得近,两家以后还能往来呢。 第44章 还要好好想想怎么向村长和兰婶说明此事,提亲需要他们帮忙。若是他们失望自己结契,那也没有办法了。 等到三月半,天也没下雨,瓦山村的水车也一直停在河边,村里人断断续续的用着。 莫非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人瘦了一大圈,肩上脱掉两层皮。 期间澄子匆匆到他田边呆了片刻,冬家又开始闹了。 莫非心里有了谱,明天必得去一次小河村。 这些天的日夜辛苦,他收获很大。 稻田每天挑上几个时辰的水,始终能保持着一层薄薄的水,期间还下了一次粪水肥,稻苗长势喜人; 菜园里蒜头出了寸把长的苗,辣椒和茄瓜移苗后生机勃勃,一两个月就能开花结果了; 新撒的青菜也吃过一回了,等他敲定提亲的事,背点菜再去一趟县城; 屋基地上晒满了坯砖,他每日下晌做到半夜,搭屋的坯子已是足够了,还多出一些,以后用来围院门,院墙就用石头垒。 石块这边多的是,他打算把屋基地、菜地和坯屋、院子全部围起来; 茅茨顶也已编完,杂物棚里塞得满满的,等从小河村回来,就去山上偷偷砍些小树杆,用来搭屋顶。 第25章 大清早醒了,胳膊好半天举不到头顶,这些天是真的累够呛。 莫非摸到枕头下的竹筒,咬牙一鼓作气爬了起来。 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小河村,见一见冬冬,表面心意先。 时间不等人,后果如何去了再说。 凭着上次帮忙挖田的好印象,冬冬总不至于听到开口就赶他吧? 天色暗哑,莫非顶着大破草帽一路跑到小河村,在离冬冬家大田稍远的地方找了个大草丛猫下。 他想着才插秧不久,冬冬会来这里看看水吧? 守得日头都到了半腰上,三三两两的小河村人来了又走,远处村落上烟起了又落,冬家一直都没人出现。 倒是有个老伯扛着锄头往这边走,莫非只得起身从草丛外绕出来,假装是刚到的。 老伯走近眯眼看了一下,又觉得熟悉又看着眼生,问了句:“可是给满子家栽田的?” 莫非也没听懂他说的谁,含糊回着:“恩恩,先瞧瞧水呢。” “哎,没雨哦,老天狠了心哟~~~” 远处有人朝这边吆喝,老伯应了一声,摇头晃脑走了。 莫非赶紧低头缀在他们后面往小河村走。 小河村家家户户住得密,往常见了莫非这样的生人总要问几句,但今天显然有更新奇的事吸引了他们,一时顾不上关注他。 满村老小挤在一处披了绿苔的院边,人头攒动,窃窃私语。 有真心关切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只管瞧热闹。 还没靠近,就听到院里有个女的又哭又唱,莫非暗道不好,难道刚好就是冬冬家? 他躬身躲在几个带帽子的后面,探头往里瞧,果然没错,冬冬立在院子中间,身量单薄,面色凄凉。 莫非的心都抽痛起来。 一个妇人坐在冬冬面前的地上,灰土敷面,头发蓬乱,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满面哀伤的折腾着。 冬冬任她一个人唱念打坐,既不劝也不拉。 妇人后面站着两个婶子,也是面露不忍,一个劝一个骂。 里边大门槛上,坐着那个叫冬旺的。他恶狠狠瞪着自己的哥哥,仿佛有着夺妻之恨,一家之主倒不知去向。 妇人长一句短一句,一会儿哭:“心肝肉啊,娘还能害你吗?辛辛苦苦把你扯大,这把年纪还没个媳妇,我死也不能闭眼啊……” 边上有人就附和着点头,家里头穷,儿子又多的,把人出去倒插门也是没办法,说出去虽不好听,却也是一条出路。 妇人见儿子仍是不为所动,变了脸开始骂:“遭瘟的,老子娘不吃不喝养你,到现在还享不到儿媳的福,一把年纪还要自己洗衣,早知当初坐死你……” 看不惯的马上出声嘲她,几十年没见你出门洗过衣呢!好手好脚的,好意思让这么大儿子给娘洗小衣?再说,老大从小就被你们当丫头用,三两岁就要烧火做饭,吃的比别人家刷锅水还稀,哪有什么“不吃不喝养他”? 莫非看冬冬被他娘这样当众糟践,恨不得上去拉了就走,手心攥得肉疼,只恨自己没立场。 他环顾四周,只盼有人上去解救冬冬,却看到冬大伯和一个年岁相当的妇人贴身站在人群中,两人都是目中含泪,于是心中期待起来。 冬冬他娘又开始讲诉多年来的苦,想到自己刚嫁时的不易,哭得是肝肠寸断,冬冬也绷不住脸,红了眼圈转过头去。 王新杏当初嫁给冬永兴谁不说她命好? 她娘家岗下村的,那是比小河村还不如的地方,若单靠种地,一家人是吃不饱也饿不死。 岗下村贴着林岗,家家户户在种田之余,还要采摘山货补贴日用。 可林岗又不是什么十万大山连绵不绝的,野生山货数量有限,还带着季节性,也没什么珍稀品种。 就像村里的土地一样,单靠它,你发不了大财也不至饿死人。 想卖点山货只有两条路,一是从岗下村经过小河村再出瓦山去常平县,二是穿过林岗数十里的密林,到山那边三十里外的广阳县。 第45章 无论哪一条路,都非常辛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下来。 慢慢地,岗下村许多人一年到头就是半工半歇,地里活儿做完了,山上摸几天山货,混着粗粮一天一顿不饿死就行,只有少数几个实在勤快的,家里才宽裕些。 王新杏家兄弟姊妹有八个,地却只有四亩,而她家就属于那“许多人”中的一个。 如此恓惶的境况,给两个哥哥成了亲后,全家更是一年饿半载,雪天裹蓑衣了。 她上头几个姐姐嫁的一个不如一个,只有她,做媒的上门一说,村里哪个不眼馋? 夫家公婆不在了,大伯一家也分了出去,她进门就能当家作主,现成的屋院,七亩上好田地,嫁过来就是享福的。 虽然这边只出了三百文聘钱,可家里仍是欢天喜地,都想贴着这个女婿刮些油水呢。 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满心期待,幻想着琴瑟和谐,夫妻同心,操持好自己的小家外,还能帮扶娘家,给爹娘长脸。 哪曾想,冬永兴是如此德性! 他有钱就吃酒,没钱就喝粥,家务一概不理,田地能糊弄就糊弄。在外,憨实寡言看着可靠,在家,不是坐着等吃,就是躺着死睡。 王新杏从充满希翼到逐渐失望以至最后绝望,屋子是有,可里头越来越空,田地都是上好的,一年到头却也是只能糊饱肚子。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家里仍是无钱买衣顿顿喝稀,冬永兴像是个黑洞,将她慢慢吸入深渊。 老二出生时,冬永兴拿着村里好心人送的几个蛋换了酒,喝得烂醉。 她饿一天肚子躺在床上万念俱灰,只想着怎么还不死呢? 这时,三岁的长子一碗稀粥端到床头,让她忽然心安起来——原来哪怕她也不干活,一样饿不死她! 既然日子怎么样都能过下去,从此她包起了头,放宽了心,和冬永兴夫唱妇随,真正夫妻同心起来。 等到王新杏婉转悲怆哭诉自己生老二伤了身子,仍是多么辛苦拉扯两个儿子时,冬冬的脸色又平静下来。 他扭过头对王新杏说:“娘,你放过我,我绝不去倒插门的!卖身也好,做苦力也行,我保证挣钱帮老二娶上媳妇,行吗?我不娶亲不分产,绝不拖累你们!” “你也晓得自己拖累我们了!既不愿倒插门,你就卖去!二两的看不上,我看你还能卖到三两?总之,给冬旺抬个媳妇进来,给你老子娘挣到养老钱,我们马上放过你,以后也决计不再找你。” 他如此油盐不进,王新杏也懒得再装模作样,跳起来叫嚣着,又指着屋门口的冬旺说:“我早就晓得,今后只能指望他!至于你,生下来就是讨债的!且自己卖去吧,我看能折腾个什么花样儿!过得几天不交钱给我,就等人来牵走!”随后擦着脸进屋去了。 冬冬牙关紧咬,看着亲娘和弟弟关门,不言不语,仍是面无表情站在院中,任人围观。 冬大伯夫妻站在角落里从头看到尾,心里痛楚难当,当年父母上代也是这样指着鼻子骂,说以后只能指望弟弟了。 只是,冬冬情况到底不同,事关终身,倒插门可以说是冬冬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既是不忍也有不解,他伯娘期期艾艾上前:“冬冬,你就从了他们吧!再如何......也比现在强,他们,他们都不愿意留你,何苦呢?” 之前的婶子也赞同,说:“谁说不是呢!婶子看着你长大的,耽误到现在,哪个不骂几句?你是肯干的,人又实诚,去了别人家真心真意呆个几年,娃儿一生,不就扎下根了?” 在他们心里,或者说在大部分人想来,家里这种情况,又是父母要求的,去倒插门确实是个不错的出路。 虽说肯定要吃苦,可留在家里同样要吃苦。 即便倒插门不好听,起码后半辈子有儿有女有依靠,他为何这么犟? 冬冬眼里含泪,对着她们摇摇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愿意?又在倔强什么?他对众人说不出来,心里有股气在,让他如论如何也点不了头。 莫非看看冬家黑漆漆的大门,又看着冬冬脸上滚落的泪珠,翻腾的怒火逐渐平熄。 之前想着慢慢来,等和冬冬熟悉后,再提结契结亲已是不能够了,这样认钱不认人的家人,得快刀斩乱麻。 他是如何也接受不了冬冬被父母卖掉的,原本还有一丝摇摆的心思此刻十分坚定。 至于冬冬愿不愿意和他结契,现在顾不得了。以后人接到瓦山村,若实在不愿结契,自己也不是不能放他走...... 他忍着心酸,爱惜地看了冬冬一眼,趁着人群还没散,飞速地跑了。 急匆匆回到自己的草棚,翻出床下的钱罐子,想了又想,最终拿出五两碎银和几百文散钱。 他看看外边,日头正当顶,不是议事的好时机,去找村长和兰婶太打眼了,也说不好话。 他按住躁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越是紧要时刻,越不能慌乱。 吃了点东西,莫非就上山去,爬得老远砍了四根小碗口粗的柏木,在山上劈得干干净净拖到山脚洼地里藏着,这粗一点的用来做卧间角柱合适。又在山腰砍了十几根胳膊粗的当做横档,用来架茅茨糊泥巴做屋顶。 直到天色昏暗,才拖回十多根横档木,丢在屋后等有空再来处理。 第46章 他去地里摘了点青菜贴几个饼子吃得饱饱的,翻出前面的芦苇席继续编。 芦苇席编得细密紧致又顺滑,不像他自己单人睡的那样粗糙,毕竟要睡的人不一样。 耐着性子编了一尺多长,天黑有好一会儿了,估么村里已经没什么人在外走动,他收拢东西带上银钱往村长家跑去。 第26章 忙完插秧和玉米下种,莫村长一家总算能松口气。 今儿一早,清澄和清潭两对夫妻就去了各自的丈人家,帮忙做几天活儿,两边离得都有些远,晚上都得住在那儿。 下晌,家里只剩老夫妻俩和莫清萍一家,难得早点歇工,村里却有两家闹事需去调停,父子耽搁到现在才吃上晚饭。 闹事的两家梁子还是在小河村车水那天结下的。 前些天,周大壮家插秧,和隔壁田的唠话,人家问“云妹子好些了没”,他好生奇怪,妻子王白云没病没伤,怎么叫“好些没”? 细问下去,人家说,前两日在河里洗衣,王白云被姚春梅又打又骂,哭得跳了河,三四个嫂子才拉上来。 周大壮才知道,有一日早晨,王白云湿溻溻回来,并不是她说的“洗衣滑了脚”,而是被人给欺负了! 这可气坏了周大壮。 新婚不到一年,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虽然刚红脸,那也只是夫妻间的几句口角。 姚春梅什么人?自家的事儿,何须她多嘴多舌!竟还敢对自己媳妇动手,真是反了天了! 难怪媳妇这段时间总躲着他,大壮还以为是自己因她送衣服给娘家说了几句,弄得她不痛快,心里正后悔呢,那想到居然是有小人在里头挑刺! 当即他就直扑几块田外的刘树生,按倒就揍。 姚春梅是女人,不好打,她大儿子才十二,打了没劲,只能朝她汉子下手了。 附近的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才急吼吼上去拉。 得亏是新耘的水田,烂泥又厚又软,人没打坏,也就喝了几口脏水。 众人扯开后,知道了原委也是把姚春梅一顿好骂,都说刘树生这顿打挨得不冤。 莫清萍后来去刘树生家又规劝了好久,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地里活都做不过来,总该没劲再闹事了吧? 晚间周大壮扯了媳妇的衣服查看,就见王白云身上青青紫紫,又全在要命的地方,难怪她好些天走路都是勾着胸,惹得他娘洪小芹还怪大壮话说重了,媳妇被他压得直不起腰呢。 这个姚大头下手真是狠毒啊! 周大壮咬牙切齿和自家老娘那么一说,洪小芹也跳起来。 自家媳妇,娃儿都没生一个,好好的“粮仓”若被打坏了,她姚大头是要害周家的后啊! 刘树生还是被打轻了,不能这样放过姚大头! 等忙完插秧腾出了手,洪小芹瞄到姚春梅孤身在后院的墙外搭瓜架,一言不发上去就扇。 姚春梅身经百战,被抓着头扇了两巴掌,哪怕还没看清是哪个,也能立马一脚踹向对方裆部。 不晓得她是练了多少回的,洪小芹被踢个正着,吃痛之下松了手。 片刻后两人又正面扑到一起,闷声闷气打了场狠的,撞倒了瓜架,居然滚进了隔壁黄老嬷家的粪池子里! 这下,连拉架的都没有了,人人捂着鼻子退避三舍。 只有黄老嬷跳着脚痛呼:“哎哟,天杀的!一家子过年的油水都在里头,等着下田咧!平日瓜菜种到这边,吸我粪水也就算了,连人也来吸,你那洗衣的水可要泼回我家地里!” 等村长和莫清萍赶到,两人也是呕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父子俩一个去了周家,一个坐在刘家,横眉瞪眼苦口婆心,说道理讲利害,费尽口舌两家才答应不再动手了。 这天黄老嬷家周围几户的晚饭,人人都是边吃边呕,桌上把姚春梅骂了个半死。 只是她一个人战遍别人全家,顶着满脸粪水仍能破口大骂的样子,委实惊人,大伙轻易也不敢对上她了。 莫村长家角屋的桌边,父子俩放了筷子坐着叹气,徐巧扇拢了碗筷搬去灶上洗,兰婶则就着灯火指点双胞胎孙女做针线。 兰婶心情大好,她在莫非面前夸下海口,后头却频频碰壁,又被姚春梅连刀带刺说了一通,气堵好几天,今日老妹子洪小芹也算是给自己出了口气,总算舒坦多了。 只是一想到莫非的亲事还没着落,心里不由又惴惴不安起来。 “莫叔,婶子,歇了么?” 怕什么来什么,才想到莫非,就听到他的声音,兰婶被唬得一跳。 从前想他上门,拉都拉不进来。如今怕他上门,却一大晚上跑来...... 徐巧扇离门近,忙擦了手去开门。 “莫非兄弟来了,小樱小梅快叫人。” “嫂子还没歇着?清萍哥也在!” “快坐快坐,吃了没?樱妹儿去给莫非叔倒杯水来。” “我吃饱了来的,不喝水,让侄女们坐着吧。”莫非说着,扭头去外头想看看另几个哥嫂在不。 清萍热情地上来拉他坐,解释说:“你澄子哥他们去丈人家了,几天不得回呢。” 清萍晓得他肯定不是来唠家常的,于是示意媳妇带女儿们先去睡。 眼见得媳妇孙女快手快脚收了东西出去,兰婶在边上有些慌,现在轮到她怕莫非问说亲的事了。 第47章 偷偷瞄了几眼老头子,见他老神在在坐着,也稳了稳心神,斟酌着怎么婉言解释,最近实在忙,还没开始出去访? 村长睨了她一眼,示意她看清萍。 兰婶这才恍悟,清萍在场,莫非应该不是来说亲事的,于是安下心来。 莫非见大家都看着他,也不废话了,直接问:“婶子,上次托您给我说亲来着,如今怎么样了?” 村长和兰婶有些傻眼,说好的“家里几位哥哥也不能告诉”呢? 兰婶更是呆住,刚才想好的几句说辞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冒不出来了。 清萍愣了一下,实实在在为莫非高兴起来,顾不得他平时的生疏,凑上去开心地说:“你可算开窍了啊!早该和哥哥们说的,也好叫你嫂子帮忙。” “嗐,我这境况,怕是会连累嫂子被人说嘴。” “说什么嘴,你情我愿的事情,又不需他们花钱!”清萍扬起眉说。 原来老爹老娘最近神神叨叨就为这事。 他扭头要问老娘走访得如何了,只见她脸色僵硬,连老爹也有些呆相,可见并不顺利,话也堵在了嘴里。 莫非像是没看到那仨都成了锯嘴葫芦,自己接下说:“怕是不好找吧?为难婶子跑了这么些天。” 兰婶缓缓神,赶紧摆起笑:“不为难不为难,没跑几家呢。这不是又车水又插秧的,过两天去泥桥给良桦送衣裳,打算在那看看。听你莫大娘说,泥桥十六七的闺女多,家里吃油穿绸的都有,保管给你挑个最好的!” 清萍一听就知道他娘是碰过壁了。 瓦山里大小四个村子,加起来一百七八十户人家,适龄的女娃大把的,他娘居然要去老远的泥桥村,可见这亲并不好说。 莫非摆摆手,直接开门见山:“婶,您也不用跑那老远了,我这边自己相中了一个,外村的,就是他家人有些难办,想让您几位帮我谋划谋划。” 兰婶喜上眉梢,连声说:“你说你说,哪村的?娘老子叫什么?说不得咱们认识呢!你自己相中的,无论如何婶子也要说成了,实在不行,叫上老大带着他两个弟弟,抢也要帮你抢过来!” 村长一口烟总算吐了出来,和莫清萍一起眉开眼笑把头凑了过来。 莫非附和着兰婶的话,笑呵呵地说:“也不用去抢,就是要帮忙去买。” 一桌子三个人立马都收了笑,不明所以看着他。 “婶子您知道的,小河村,老大老二,年纪不小的!” 村长和莫清萍又转头去看兰婶。 兰婶狐疑地左右望望,压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去小河村给莫非相看过什么老大老二? “您提过的啊,二十四五还没娶媳妇,他弟弟也没娶的。”莫非再提醒一句。 这话里的意思可多,光是什么娶媳妇,就让兰婶脑门突突炸开了花。 村长和莫清萍隐约也摸到点门,毕竟前几天女婿来插秧,饭桌上说起小河村,那一家子的热闹可让人唏嘘不已...... 一家三口难以置信,简直以为莫非在寻他们的开心了。可眼前的莫非,端正且热切地看着自家三人,怎么也不像开玩笑。 村长旱烟都拿不稳了,怎么也不明白莫非会看上那么个人!家里一团糟,年纪大了许多,最主要,还是个男的! 若换成个女的,他们还敢想,哪怕是瓦上村那个二十五六带娃的寡妇呢!也比这个强啊! “你......你,小非,你可不是迷了心吧!”兰婶忍不住嚷出来,声音都抖了。 “嘘......”莫非示意大伙别激动,他非常认真的说:“我说真的,就是上月底去小河村帮忙车水时见的,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隐去之前撞牛峰那一段,那点小事说出来没有什么意义。 “也苦恼了许久,不是没想过罢手的,实在是放不下。原本打算我和他先谈妥了,再让叔和婶子上门提亲结契的。后来......他家闹的事,您几位也知道了”莫非挠挠脑壳,做出一副既苦恼又羞涩的模样。 “......今日我上门偷偷去瞧他,他家里人居然在全村人面前逼他卖身换钱给弟弟娶媳妇.我想那样的话,还不如我来买!买断了,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说着,他摸出怀里的五两碎银,摆在小桌上,也不管对面几人吃了黄莲般的脸色,继续坦诚来意:“媒婆找的倒插门说给二两,他娘管他卖身要三两。咱们瓦山里还没几个卖儿卖女的,我在县里倒是见过两回,一个二十来岁男子,卖身也就是五两银子,还要给中人一些费用。村里头一般人家正经结亲花费虽不到五两,但是要走节送礼置办家用,这样一算,我不亏。” 他抬头无比诚恳地看着眼前三个人,“莫叔,婶子,清萍哥,你们是知道我的,打小亲缘浅薄,别人都说我刑克父母,不利子女兄弟,而我也不在乎什么子嗣的,就想自己过得舒坦。如今难得遇到个可心的,不拘什么男女,只想他伴着我,两人一块快快活活过完后头几十年,还盼叔、婶子和哥哥们成全,帮我一回。” 莫非半真半假的说了一大通,站起身给几人躬身作了个揖。 第27章 屋里沉默了很久,几人又是错愕,又是震惊,又是难过。 莫非说得认真,考虑又很齐全,可见他确实思量了很久。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的事,他们怎么去反对?又反对得了吗? 第48章 三人都看得出来,莫非外热心冷,虽然他没有对外头人那样板着脸,虽然他口中“叔婶,哥嫂”喊得亲热,其实心并没有贴过来。 莫清萍更清楚,莫非的终身大事,自己这些人是否同意无足轻重,他不是来征询意见的。 兰婶不死心,指着桌上的银子说:“小非,你也有这许多银钱,五两花出去什么媳妇子说不到......” “没办法,我现在瞧中了这个。”莫非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她们又要笑话你咧,不定说的多难听......”兰婶又弱弱地说。 在场的都晓得“她们”指的是谁。 “我哪里管过别人说什么笑什么?他们还说我是煞神,命克亲缘呢!那我是不是不该出门见人?婶子又为何还想给我说亲?” “......”一对老哑口无言。 莫非说的没错,打他小时候起,村里就一直有人在传他命硬,说他是煞神。以致到如今也没什么人敢接近他。 “那你是想好非他不可了?”莫清萍叹口气,接起了话。 莫非就知道清萍哥肯定是第一个支持的,他看自己好像比别个看得更透一些。 当即回他:“就他了,清萍哥。如今就想您几位帮忙去和他父母商议这事,我的意思就是要五两银子买断他。” “你是担心以后扯不脱他父母,想做个约定,今后大家不相干,不养老不来往了是吧?为何不干脆走官府的买卖文书?”莫清萍严肃起来,开始帮莫非捋头绪。 “我要与他结契,不能走官府买卖。” 立了官府的买卖文书,双方就是主奴关系,根本不能结契的。他当冬冬的主家,那得多侮辱人?还能一块儿过日子吗?也完全悖于他的念想了。 兰婶眼圈红红,呆呆地瞧着他们一问一答。 村长从开始就没说话了,恍惚看着他俩,自己这一对老的真没用,若早早给莫非定了亲,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他爹娘真的不可靠?”莫清萍问。 “不可靠。除了他,那一家子的为人,清萍哥应该听李姐夫说了不少,还可去打听打听。” “何止不可靠,他们村里哪个不说,一家人懒得爬蛆!老的还爱喝酒,可不能让他们沾上小非!”兰婶到底慈母心占了上风,生怕大儿子不明情况给莫非出错主意,紧着插了一句嘴。 莫非朝兰婶感激地笑笑。 “那难办,两方离的太近,过后你们结契了,他们耍赖要认亲戚,你也没办法。何况,万一那个谁......”莫清萍还不知道另一位叫什么。 “他叫冬冬。所以是想立个字据,要写明不许歪缠上来,要他们当众认可了。”莫非给他接上。 “哦,那万一冬...冬冬自己丢不下父母,你不也奈何不得?”莫清萍嘬嘬牙花子。 结契有正式的契书,约束了财产分配等事项,于常理上,大伙也是认同不用给双方父母养老的,可官府不可能会写上这条。有关人伦,只能靠自己遵守,所以当中一方真要耍赖,另一方是相当难办的,除非解除契书散伙拉倒。 “不会的,这事我心里有数。” “你们说好了?他不骗你?”兰婶又插一句。 “没有说好,我们还没说过话呢,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莫非忸怩地说。 三个人又被他震住了,合着他剃头担子一头热,是要强买啊? 莫清萍也被他弄得没话说,已经到这份上了,又不能丢下不管,只得埋头寻思起来。 他想着,自己少不得要帮莫非好好把关了,若人买来是个不堪的,就当买了头骡子,起码比骡子便宜呢。 兰婶恼得不行,伸手拍了莫非几下:“傻子哦,瞧着精明,原来是个傻子!一家子合起来骗你,你都不晓得的。” 莫非也不避开,只是盯着她说:“婶子,我只能指望你们帮我做这个中人了,先将人解救出来。我不出面一是怕伤他的心;二是和他父母面议,我的身份毕竟矮一截,许多话不好说。” “行!就让你婶子先去跑一趟,这样的人家歪缠起来你小伙子对付不好,看你面嫩坐地起价也是有的。我们帮你去谈,后面双方立字据,我和李把式当中人,你再出面。” 莫村长终于开口了,见大家惊喜又惊讶地望着他,强做淡定抽了口烟,继续道:“儿子给父母养老,天经地义,即便出户结契,他真要管爹娘你也确实奈何不得。若是先走个私下买卖的字据,写明了你就是主家,他父母就难粘上来,也没有理歪缠你。那个,那个冬冬自己呢,若想贴回去...你把牢了家财,倒也不惧他能捅出什么大窟窿。这法子虽说也不能完全制住他父母,但有中人有证人,起码有个掣肘,咱们有理可说。” “字据言明今后他们反悔、混赖上来或是他要贴回去,就得倒赔你一二。以后真有事了,咱们有理有据,不至于吃了哑巴亏。李把式那里我去说,你们想想字据怎么写。” 莫清萍和莫非一起笑起来,老将出马就是不一样,有村长的支持,事情可谓成功了一半。而且,由两边的村长做中人,字据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不过,莫非并不敢告诉他们,“买”到冬冬后,如果他不愿结契,自己会放他走的话。若被村长他们晓得,估计连莫清萍都会生气,让他滚蛋了。 两人低头又琢磨了几遍,最后莫清萍从头捋了一遍:“娘,您去李村长家,切记先莫漏了小非这个人出来,连李婶也别告诉。让李婶去找冬冬他爹娘,开门见山,就说有人出五两银子要‘买下’冬冬结契,一口价,嫌少就不必往下谈。同意的话,对方要立‘买卖’字据!结契的事父母兄弟不得干涉,且父母兄弟今后不得反悔与纠缠,老大也不得归家。如以后冬家任一一个上门要人要钱要米要柴的,按买价十倍银钱赔偿,父母银钱不够或耍赖不出的,债务由弟弟顶上,或卖身或卖产,弟弟也必亲口答应并签字画押。” 第49章 这是要把他弟弟拉出来,谨防他父母倚老卖老莫非两人奈何不得。 几人听了都觉可以,定下去谈的时间,又细数当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及各种应对方法,半个时辰后才终于谈妥一切。 莫非心情大好,起身摸出一串大钱推到兰婶面前说:“婶,这些大钱您带着,五百是给李村长家的,非亲非故怕他们不愿帮忙出面,另外您拿些路上喝茶水用。” “几步路,喝什么水?老李家也不需五百,我做主了,三百就行,又不用他担什么!”村长瞪起眼,把钱推回一部分。 “先算他五百文吧,莫叔您也留五百,出门办事备些钱,路才好走。叔,您听我说,这五百里三百是谢媒钱,后面就不给兰婶了。我结亲也好,结契也罢,找谁做媒都要出这个钱,您说可对?另二百,您二位和清萍哥给我出人又出力,耽误功夫不说,还不知要磨多少嘴皮子,二百文可多?”莫非压住村长的手。 村长一时驳斥不过,暗想后面找个由头还回去就是,于是没再说什么。 临了,莫非又说,事才开始操办,咱们在村里也不要漏什么口风,澄子哥最好也先瞒着。 三人自然明白他的顾虑,而且本就有此意。 莫清萍也说叫他在家等,没事不要过来,需要他出面时自然会去喊。 村里最近又刮起莫非的风言风语,总有几双眼盯着两家,若是被人看出端倪,必是要使坏的。他们更怕小河村那边人来闹他,到时不好收场。 有人欢喜有人愁地散了场。 莫清萍摸黑爬上床,拉过妻子空出的被角,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先是酸楚后再高兴。 从前,无论他们如何示好,莫非都是冷淡的无视了,最多与莫清澄说几句话。和村里乡亲更是离心漠行,走进走出都是板着脸,见谁都不搭理的。 年纪小时情况还严重些,总有些人不怀好意撩拨他,莫非光脚不怕穿鞋的,直接提棍上人家的门,喊着要一命抵一命。 以致于后来没人敢和他说话了。 有时几个月不见莫非的踪迹,清萍都担心他是不是已...夭折在北山脚了。 近两年,也许是人长大了,通了心智晓了人事,莫非才慢慢愿意接近村里。有时被莫清澄拉着,也能自家院口说几句话,换些东西什么的,甚至还给家里帮过几回工,虽然他一声不吭下地就干,做完就走。 他也会在村里驻足片刻,和其他好心搭话的说上两句,对那些尖酸刻薄的也只是嗤之以鼻,瞪两眼就走,不像从前那样喊打喊杀了。 爹娘不知偷偷落过多少回泪,欣喜于他的成人,想着莫非再成个亲,不就更好了? 在他们看来,成了亲才算有家,有家才有根,有根的人不再似那浮萍,说走就走,说散就散...... 如今,他甚至有了喜欢的人,主动上门找他们,说想要成家了! 不至再像那山间的小兽,被族群扔弃,跌跌撞撞长大,孤孤单单活着,凄凄惨惨死去,从生到死,只能体验苦难,不能体会爱与幸福。 莫清萍是真为他高兴。 而莫村长和兰婶躺下好半晌都还懵着,闹不明白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明明昨晚老两口在屋里泡脚还盘算着,哪哪听说有几个大闺女,明儿个扯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去走走呢。 这才一天功夫,事情就翻了个天,莫非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老两口齐齐叹口气,这心啊,比之前不肯成亲还要乱了......辗转到半夜才睡过去。 第28章 莫非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路蹦着往回赶。 自己这头已是妥帖了,只看冬家反应如何。 想想在冬冬家的所见,若他晓得有人要买自己会怎么想呢...不会仍是不愿意,站在院里和父母抗争吧? 我要不要和他透个口风? 我莫非虽然穷,已经在做屋了,你来了保管不让干活,更不用受气。 算了,还是先等婶子她们谈过,不然惊动他父母,就麻烦了。 二两银子倒插门他爹娘都心动,自己出五两银子结契,他父母必定会铆足劲去促成此事,自己应该能如愿的。 心里也叹了口气。 冬家被人敲醒了脑壳,又被二两银子迷了心窍,逼得他出此下策,希望冬冬以后不要怨恨自己。 冬冬真被他们强行架去倒插门或是卖了哪里,老子卖儿子,外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特别是倒插门,在世人看来,算是冬冬最好的出路了,连他亲近的大伯伯娘都去劝他同意。 根本没人去阻止他们。 又默默想着,等冬冬来了,新屋大院住着,自己再好好待他,绝不让他吃苦,他会喜欢的吧? 外头的人都说自己长得周正,只是不能板起脸,那样好像很吓人。到时自己学着清萍大哥那样,说话前先笑,莫凶巴巴吓着他。 心里装了一个人,五脏六腑都被挤得酸胀,可又舍不得抠出来,像嵌进去了般,稍有拉扯就会疼。 这样日日夜夜的念想着,心里的人儿一会给他喂糖水,甜得能让他醉过去。一会儿又给他喂滚油,煎得他浑身抽痛。 兰婶那边估计还要拉扯几天,他只能在家边做屋边静候了。 莫非把事情尽量往好了想,心里盘算了一回家里要备些什么,做屋还缺什么,要花多少银钱出去,又想好什么时候去一次县城置办点给冬冬的东西,慢慢也睡着了。 第50章 田里离不得挑水,菜园子每天也要看过,做屋还需门板和搓大量的草绳,土坯砖也得做,抽空还要捡石头敲石头,将来垒院墙用,莫非一个人恨不得横竖劈成四个来用。 白天忙过,晚上还要点着灯,将草席编完,洗洗晒晒收了起来。 再编些小物件,得空去县城卖几个钱,许多东西要添置,到处都得花钱,一文钱也恨不得横竖劈成四个来用。 把家里的独轮车推出来刷得干干净净,到时候绑个红布当喜车去接冬冬好看些。 这辆独轮车是莫非前年才找刘木匠定做的,花了五百多文,因他人高力气足,车架做得宽大,轮子特别厚实,莫非特别爱惜,等闲舍不得拿出来用。 忙忙碌碌又是三四天过去,之前晒好的砖被搬到几个地方垒好盖上草。 两间屋子所需的板材、柱子、茅茨顶等也全部备齐,只等领回冬冬就开始做屋。 村长那里还没有消息,估计是之前预想的那样,冬家夫妻心动了但还想多磨点银钱。 不中用的儿子有人愿意二两换了去,已是让他们眉开眼笑了,居然还有人出五两,冬冬瞬间变得奇货可居了起来,想等着看有没有出十两的。 这是只生了两个儿子,记得要留个养老的,若是还有其他儿子,怕连冬旺都给卖掉了。 而村长这边态度坚决,一听他们想抬价,转身就走,如今就等看哪方先软下去。 时已三月二十,村里人的玉米早都种下了。 天不下雨,莫非的旱地还是年初喝的水,再耐旱的玉米撒下去也不能活。 他此刻只能全力保住小稻田。 得亏现在日头还算温和,田里的水散起来不快,要是六七月里,不吃不睡挑一天也不够日头晒一中午的。 做屋的东西准备齐全,莫非也不能闲下来,每日除了给田里挑些水,菜地里转转,就是去荒野里找小点的石头撬一撬,试试运气。 石头底下的沙土,不拘多少,一捧一铲,聚成一筐一篓再背回菜地边。 运气好的时候,一块石头下能挖出三四筐,,运气不好,撬一天也只抠出几捧。 慢慢地,菜地边堆出了个小土丘。 做了半晌活,早饭吃进肚里都快又饿了,天却还没亮透,阴黄阴黄像蒙了油纸,几片灰云飘来飘去,勾得人眼珠子跟着跑——这是要下雨了啊! 莫非欣喜不已,肩上的水桶换成了耙子,若是下雨他就不必挑水了,得赶紧烧些草木灰来,雨一停就去田地里撒了,那禾苗和菜株还不得嗖嗖往上长。 玉米也能种了,再多个人也不怕饿肚子! 烧了一堆肥,云层挤到一起越来越厚,莫非急急忙忙把灰淋湿,用粪箕挑到棚里先收着。 一阵风来,人都轻快不少,莫非坐在棚口,傻乎乎张嘴望天,等着雨水滴进来。 山下的村民更是齐齐奔走呼喝不断,收衣服的,摆水桶的,搅大粪的......甚至有人拄着锄头在地边等着掘埂......个个忙得不行,人人都是喜笑颜开。 娃儿们脱了上衣,在风中追逐嬉闹,嘴里“哦呜哦呜”乱叫着。老子娘见了不但不骂,反而笑嘻嘻上去又扒裤子又解头发,打算趁机给娃搓洗搓洗。 风越吹越大,越吹越干,败叶和细土被扬上了天,细雨随即掉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人们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脸上的雨水就被吹干了。 天开云散,枯叶打着旋儿掉下来,跟着风滑向远处,去戏耍另一片土地。 “老子尿完抖下来的都比这雨大!”恼怒的汉子扔了手里的锄头。 老农眉头深皱,抽了一口旱烟,望着放亮的天,低哑了嗓子,艳羡地说:“这场好雨,也不晓得下到哪里去了。” 潮湿的衣服重新挂了出来,檐下准备接水的桶又挑上了肩,天不落雨,可人要活,想活就得干。 莫非也想活,还想多个人陪他一起活。 骂完老天爷,苦笑几声,起身擂擂胸口和肩膀重新振作。 一件事不成,另一件事总该成吧? 晌午正在田边歇脚,远远看到莫清澄的身影,他莫名就笑了起来。 澄子走近瞧了他脸色,奇怪得很:“几天不见哥,这么高兴?往常也没这样啊。” “嘿嘿,澄子哥,今日又忙些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车水呗,破天!早就说让小河村自己做个水车,前些天又借去用了!搬来搬去,东西都要拆坏。”澄子又在发小河村的牢骚。 “澄子哥又去做监工了吗?这次抓几碗鱼?”莫非可不想说小河村的坏话。 “爹带着大哥亲自去的,生怕他们不还水车咧。连娘也去了,不晓得凑什么热闹。” 澄子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捞莫非腰间的竹筒,瞧他有些不情愿,恼了,强行抢了过来:“刚还说想哥咧,喝几口水就心疼上了?怪道你不想娶媳妇,人家吃你几口饭,还不得被你嫌弃死?”说完,故意喝了几大口,又扔回去。 哪个“想哥”了,是想见你吗?莫非腹诽着,龇牙不出声,把竹筒口反复擦几下才重新系好。 澄子也无所谓,四下看看又说:“这稻长得可真好,你小子种地咋这么能呢?瞧着都累瘦许多,挑水苦得很吧?” “没法子,就这么一块田,人要吃喝,只能拿命做了。” 第51章 “你屋做得怎么样了?哥也没空过来来看,缺什么?看哥能帮忙置办点啥?” “还没开始呢,坯砖做了些,田里都不够忙的,还要搞菜园子,等下了雨再说。” “唉,那你一人住小心,棍子多备几根。” “晓得了,澄子哥。” “恩。爹问后天晚上你有没有空,下了工随他走趟小河村,也不晓得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我爹干嘛又找你,问他也不说,还讨一顿骂!唉,哥哥为你可真是......” “我活少,没事的!后天是吧?怎地莫叔说要等下了工才去?” “爹叫你直接在村口,恩~~~他说‘在村口等就行,晚饭过后再去,再自己一个人回来’。古怪得很,大晚上过去能有什么事,也没听说那天要排水车给他们用啊?又说叫你一个人回来,难道我爹还要住在哪儿?”澄子越说越觉得奇怪。 莫非咽咽口水,没心思去掰扯什么理由,只想着“一个人回来”是什么意思? 澄子发通牢骚也就扔到脑后,嘟囔几句又说要去油菜地看看,老有放牛的往他家地里去,转身走了。 莫非原地琢磨着,村长叫他过去,那必定是成了,叫去签字的,可说让他一个人回来,意思是签完字据并不能立刻把冬冬领回来? 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是家里人舍不得想多留几日?还是他自己不想太早过来?亦或是其它原因...... 总不至于是要坐地起价或反悔了,不然村长也不会叫他过去。 总之,点头同意了就行,其它都是小事了。 牵肠挂肚的事儿成了,莫非跳起来低叫一声,挑起水桶直往河边奔,一担水都仿佛轻了许多,连跑五六趟才收工回家。 到家他把竹筒仔细洗干净,重新装了冷开水来喝,然后盘算起家里还需要添置什么,是自己去县城买好了,还是等冬冬来了带他一起去? 想想还是等冬冬来了再去,现在买回来没屋放,而且万一他挑的不合冬冬的意呢? 第29章 出力的活先干,小屋基可以挖起来了。 整个大屋基地,加菜园子,和现在住的三个草棚,全部地方合并起来是一个三亩的长形大场,等屋子做完腾出手来就用石块垒墙全部围起来。 大场上下一分为二,上边一亩半,今后弄够了土当地种,目前先放着。 下边一亩半,再分成左右两部分。 现在的小菜园就在右边,所以右边切多些,当做大菜地,当然并不是只种菜。目前大菜地土已是够了的,只等空了去铺; 左边部分只留半亩大,靠上边中间的位置做两间小屋,屋前空地是前院,小屋左右空余的地方仍是搭棚子。一边棚子当杂物间,一边做柴房等等。 屋子不做大,两间加起来也不过两丈宽三丈长,做一丈二尺高,莫非进去才不显得压头。 挖屋基的时候,莫非又忍不住想,许多天没见了,冬冬也不晓得还认不认得自己,之前给他留的印象应该还好的,自己不知怎么说话,有些横冲直闯,也不晓得有没有把他吓到?今后得注意了,说话软和些才讨人喜欢。 经过这一遭,他该被爹娘弟弟伤透了心,以后不知还想不想回去看?想看就让他去看吧,自己大肚些。 过些天去县城,要给冬冬添点东西呢,他看起来那么瘦,家里该没吃过好饭,听之前冬大伯的意思,估计还时常饿肚子。应该买点细面回来,养人些。 也不晓得他喜欢吃什么,菜园现在也只有青菜吃,自己得再撒些菜苗多种些才好。 七七八八想了一大堆,要买的东西列了长长的单子,一个大竹筐也不知能不能装得回来。 又想冬冬估计走不了那么远路,自己应该用独轮车推他,回来也好装多点东西。 晚上睡觉摸出钱来数了数,手里头还有将近七两,家里添置东西大概要花掉三四两,剩下的,离做砖屋是越差越多,以后再也不能想了。 唉,讨媳妇真是麻烦,还不知道讨过来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好好过日子,莫非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三尺来深的地基挖好,又挖了四处立柱的坑。这坑挖了近六尺深,如此深的坑,底下都不见泥土的影子,可见之前真的是运气太好了! 做屋的准备就先到这儿。 怕也好盼也好,日子还是走到了那一天。 傍晚收工,晚饭时间都过了,于是装上几个饼子,仍穿着干活那套又脏又破的衣,戴上之前的那顶破帽,风驰电掣往村里去。 路过村里一处破败的小院前,一个矮敦的身影刚走进去。 院内小屋没有点灯,莫非顿了顿,摸摸怀里的饼子,有些踌躇。 左右张望着,家家闭门锁户,白日活累,吃过晚饭许多人就歇了。 不想隔壁院口有个婶子黑地里站着,正往这边看,她见着莫非也有些愣神。 “麻婶,刚可是大成叔家的送饭过去了?”莫非轻脚走过去,好声好气问她,他们以往说过几回话。 麻婶是村里为数不多对他比较友善的人。 “唉~~~”麻婶未语先叹,“可不是呢。这会子才来,一碗粥稀得打晃,怕不是家里的洗锅水。我也是多嘴,问了一句‘怎么没给添一筷子菜’,被她一顿好骂......可怜哟,人老了,无儿无女,真可怜!” 第52章 莫非摸出一个饼子递过去,“婶子莫气,那些人是滚刀肉,丧良心的自有天收。我要去外面干活了,劳烦婶子等她走后,把饼子递给牛爷。我做得厚,泡着热水吃,能顶半天饿呢。” 麻婶已见过不少回莫非悄悄来送吃食了,她自己也是个心好的,刚被大成家的呛过,这一对比,当下忍不住哽咽了。 这后生自己的日子不如意,半夜还要出去做活,却愿意把口粮省下来给个无亲无故的老人吃,一张饼子捏在手里真是沉甸甸的。 “恩,你快走,不然被她瞧见又是一顿排揎。” 大成家的舍不得给牛爷吃好点,还不许别人说,更不许别人给送吃的。 自己家因离牛爷屋近,有时实在不忍看他挨饿送碗粥来,被大成家的晓得了,能蹦上门来吵。 若是被她看到莫非给饼子...那必是一顿好闹了。 莫非固然不怕被人非议,但他也不愿大晚上和那等妇人争吵,何况现在有要事要做,于是道了谢,赶紧去村口找村长了。 村长笔挺地站在路边,也不晓得等了多久。 莫非忙上前招呼。 莫村长想到他苦成这样,还要掏空家底买个大龄男子回来,就憋闷得很。 可莫非难得亲近过来,将终身大事托付给他们不说,五两银子眼都不眨就交到他们手上,这份信任又委实让他舒坦。 莫村长最终轻轻“哼”了一声,背过手就往前边走。 莫非摸出一个饼子递过去:“莫叔,还没吃吧,啃个饼子走路有劲些。” “一点家底都要被吃光了,哪家的饼子敢做成这样?”村长见他递过来的饼子又厚又大,看起来还是用油煎的。 “饿怕了,再说我肚大,不吃够做活没气力。”莫非实话实说。 莫村长叹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掰了一小半留下,说:“我尝个味道就行,喝了粥出来的。” 莫非“嗯嗯”两声,接过另一半啃起来。 星光点点,路上倒是不黑,莫村长年纪大,最近估计累得很,步子迈得有些飘。 莫非不再跟他后头,慢慢走到了并排。 “澄子说你稻苗长得好,下了不少工夫吧?可忙得过来?” “也还好。就是挑水费些劲,反正就一块小田,睡在里头都行。” “恩,精心是对的。后头要是还不下雨,你累不过来,就和澄子说,让他们兄弟几个帮忙好好挑上一天。你骨头还嫩的,人要缓着点做,累伤了以后要吃苦头。” “......晓得了,莫叔。” “玉米还没种吧?唉,前儿个可惜了,哪怕下半个时辰呢!”可能是饼子下肚人真的有劲了,莫村长话也多起来。 “谁说不是呢,我肥都烧好了。” “你澄子哥喜得水桶都打翻了,白瞎他挑了半里地,后头指天骂地跳了三尺高!”村长觉得自家老二就是个显眼包。 “哈哈!是去西围那边浇地么?” 西围在小瓦径最靠近壑口那头,夹在瓦山和小瓦径中间,只靠山脚那边有条沟,早就干了。那边一样也车不进水去,天不下雨,只能回瓦山村的水塘或河里挑。 辛苦挑到半道却打翻了,结果雨又没下下来,是够莫清澄跳脚的。 “嗯嗯,让他做点事毛毛糙糙的。” “那地也干透了吧,不得把人挑坏?” “没法子,总得种东西。” “......” 两人都是难得和对方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的,莫非按捺了激动,陪村长慢慢聊着。 村长更是珍惜,绞尽脑汁不惜连儿子都拿出来损。 一路轻声细语边走边说,却心有灵犀对要去做的事只字不提。 走了近三刻钟才到小河村,几十间屋舍挤挤挨挨,多数人都已歇了。 两人早已止了声,莫村长熟门熟路的在前面,莫非紧跟着。 走到离一处院落几丈远,村长停下脚,侧过头低声对莫非说:“你清萍哥已经在了,进去后,你不要说话,就在我们后头呆着。字据李村长和他们家已经商议过且都同意了的,你清萍哥也仔细看过,誊了三份一样的,待会签了字拿上就能走。” 莫非“嗯嗯”点头,知道村长还有话没说完。 “前头说要你一个人回去,估计你也猜到了,他家里是要多留他几天。原本我是说等他们确定能出门了再来签,可那家怕我们反悔想把事情定下。你清萍哥也说怕你等不及,那就先定了,有李把式在,人跑不了,我才答应的。” 村长哼哼几声,想到那几日扯的嘴皮,算是领教到这家人的歪缠了,又对莫非看上这个人恨铁不成钢。 他摆摆头,接着说:“那家里打的好算盘,说什么稻田要耘草,薯子要插玉米要浇水什么的,让老大再干一个月,好全了父母养育之恩……你李婶子颇费了一番口舌,也只磨到了十八天,不过咱们也说了,到时候人若病了伤了就当此事作罢,银钱全部退回。” 莫非已经猜到差不多是这样的,心下又疼惜冬冬几分,这留下来还不得被当牲口用? 只是这个结果估计已让村长几人磨破了嘴,再较劲下去,夜长梦多,现在这样也很好了。 他重重点头“嗯”了一声,让村长放心。 村长抬步要走,想起来什么又回头交代:“待会要是那小子在场,你可别眉来眼去的!” 第53章 莫非忙说:“不会不会,我当不认识他,低头装呆,您喊我签字,我就伸个手出去,保证脸都不给人看到。” 村长对他的答复勉强满意,转头走进院子。 李村长父子和莫清萍正站在院中,低声说着水旱的事。 堂屋门半掩着,有几个人里头在窃窃私语,门缝透着一点光出来。 三人见了莫村长和莫非进来,马上熄了声。 莫非垂着帽檐不说话,莫清萍也当没看见他,只凑过来迎接老爹。 五人也不寒暄,由李村长打头,其他人前后脚跟着进了屋。 屋里早已安静下来,李村长只对众人说:“都自己找个地儿坐,永兴带你家冬旺坐桌边吧。”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乱,莫非仍是低头跟在莫村长后面,两人捡了个角落坐下,莫清萍则是上前坐了一面桌角。 家里媳妇子和娃儿们估计已被赶去睡觉了,李村长把大门栓上,屋里又安静下来。 第30章 小小的堂屋坐着十几号人,大部分都是脸熟的,只有莫非是新人,想来就是今天的“冤桶”了。 莫非虽然心里咚咚跳,却老老实实垂头弓背,只盯着莫村长的后腰看,不去管屋里有哪些人,更不敢看冬冬在不在。 纸张窸窣几声,莫清萍清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的说起来:“今儿小侄称一回大,做个牵头人。我先和几位叔爷婶子细细把事从头说一遍,咱们有言在先了,在场的也听个清楚,后头谁想翻什么账,也不至于能搅糊了。有您几位作证,该认打的认打,该认罚的认罚。” “等我这次说完,想反悔或要改章,都是最后一次了,这事讲的是自愿,但也不能耍别人玩儿。”他略停顿一会儿,见大家有沉默不语的,有点头示意继续的,于是接着说下去:“我后头这小兄弟刚到说亲的年纪,打小娘老子就死了,一个人吃住到现在,家里没有片瓦遮身,田地也就几分,委实是苦得很。” 众人又一齐往莫清萍后头瞧,刚只看到这小伙子个子是高,穿得那叫一个破烂,憨呆憨呆的缩在后面,可见家里情况不是一般的糟,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几句。 瓦山村娘老子都死了的,有好几户,小河村的人未必都认识。若是平时,倒可以慢慢去打听,大约也能摸到莫非头上。这会子才听莫清萍提到,在场的却是再猜不到是哪个了。 莫清萍等他们安静,又接着说:“前阵子我娘来这边走亲戚,听说了这位冬大叔家......唉,因为家贫闹了点事。可怜天下父母心,辛苦养大的儿子送得老远去倒插门,或说要卖到什么窑山贱地去,恐怕是一辈子再也不得见面的,哪个不说剜心呢?说句不好听的,怕是被人暗害了,家里人都不晓得的,还当他出去享福了呢。” “我娘就想着,让两个小伙结个契,日常帮扶,都有一碗粥糊肚子,老来也能彼此照应,父母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对冬家来说,儿子结契,起码有官府文书管制着,比倒插门和被买卖了强,是不是?婶子,你别哭了,若是不愿,现在就说,咱们作罢就是。几位村老也等着回家歇息呢。” 估计是冬冬他娘又在惺惺作态,莫非无不恶意地想,都坐在这儿了,嗯嗯啊啊给谁看呢? 冬冬好像不在这里,不知是不是瞒着的,亦或是他同意了? 王新杏本来就是假哭,想显一显做父母的无奈而已,被莫清萍那么一说,马上就停了,只仍歪头捂嘴做出一副苦相给人看。 她倒不如丈夫冬永兴坦然,样子都不屑装,赤裸裸盯着莫清萍,只等拿钱换人。 小河村的几位叔爷点头感叹,莫清萍也不管那三个冬家人什么作态,没人出声反对,他就往下说:“我娘和小兄弟先提,他想想也就同意了。家里活累,一个人孤零零,找个人搭伙也不错。咱们也不哄人,接过去不是享福的,打骂虽不至于,但吃苦肯定少不了。”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乡下人家在哪儿都是种田做活,冬冬去倒插门还是留在家里或是卖出去,还不是照样吃苦头。 只是想不到,冬家这对做父母的,竟然要大儿子去结契,不,是把儿子卖去结契! 听说这“冤桶”会出五两银子买断呢,买去结契的,会给他留后吗? 唉,哪怕二两银子去倒插门,儿子也能有香火不是?父母真是掉钱眼里了。 “然后咱们找了冬家叔婶,他们也说愿意。当然要是现在说反悔不愿意了,那咱们立马就散场子,以后只当无事发生。” 冬家自然无人开口。 “后来,小兄弟自己一打听,觉得有些后患。咱们是丑话说在前面,几位叔爷听完看看他想的对不对,冬家叔婶听了也别生气。” “他说的后患就是,按例,他和冬家老大结契了,冬家老大出户不带家财和田产,以后父母养老是与他无关的。但这世上,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口头说得再清楚也防不了有歪心的。咱瓦山里头虽然没有,外边十里八乡却是能访能问,有人结契后,就把娘老子一把接过去了,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小兄弟就觉得,冬家本来就偏心小的,两村离得又不远,以后老夫妻俩若是混赖上来要投靠,反倒变成他倒插门似的!好好的婿子变成了长工,害了他的清净日子不说,你们占了长辈的位,他到时有苦难言,有冤难伸。” 第54章 “叔婶,你们别忙着摆头,咱们把话说开,你们要是真不偏心小的,不至于老大二十四五还单着!更不至于要卖老大给老二说亲!小兄弟的顾虑,几位叔爷说说是不是在理?冬家爹娘以后怕拖累老二来祸祸老大是不是有可能?或是爹娘老弱做不动了,弟弟见不得哥哥置身事外,把老子娘送上门去?亦或是你娶了妻室,她当哥哥是享清福去了,心中不忿去闹人家的?” 随着莫清萍的几个问话,伯老们频频点头,叹息着说“永兴啊,你们真是耽搁了老大”、“以后可不能这样做呢,都是你的儿子”、“拿钱给冬旺说了亲,就好好过吧,冬旺你可莫去闹你哥了”...... “不能呢,不能呢!以后我们要是找上门去,这位兄弟只管大棍子打出来,打断腿都无怨言!”冬永兴被点了名,又见他还没说到银子的事,心急如焚,赶紧表态,又从怀里摸出儿子的户贴扬起来,恨不得往莫清萍手上塞。 莫清萍听他这样说,也不管能不能做到,反正小河村这些作证的人都听见了,“总之呢,小兄弟的意思是在结契之前,双方再立个字据,字据要立的就是冬大叔您刚答应的那些。当然,字据也不能平白让你们去签,小兄弟说自己没了爹娘,如今要强令别人斩断父母缘分,所以愿意拿出多年积蓄,一共五两银子,付予冬家叔婶,算是老大给你们的养老钱,一次买断,今后再不要纠缠!” 冬永兴听到这儿,喉头“嗬嗬”作响,一屋子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满意来。 “本来呢,还有一种养老的法子,就是等你们年满五十,他们小两口子每年或每月给些柴米供养直到驾鹤,但想着你们家老二也要说亲,家里若是无钱怕又被耽搁了,把些现银给你们好去操办。叔、婶,你们是要等以后拿柴米供养,还是如今就拿五两现银?” “还是现银吧,柴米以后还要一趟趟的送,既是不走动了,多麻烦他们。何况,我们跟着老二,不缺柴米用咧。”冬永兴忙说,这会子脑瓜灵光得很,冬旺也在一旁两眼放光。 “拿了五两现银,以后的柴米就没有了,老大过去那边,以后养老、节礼、走亲一应全都没有的!结契就是这样,不是我空口哄人,你们应该也打听过的,从今往后,他这个人与你们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什么生恩养恩统统不许再提了!” “另外,这位大兄弟更要想清楚,现今你拿哥哥给爹娘的养老钱娶媳妇,后头,娘老子就归你独自负担了,将来新妇进门,你可要和她说清楚。” “不要了不要了,就当是养个闺女嫁远了。”冬永兴急得不行,把几个村老看得直摇头,又纷纷劝他再想想,冬冬留在家未必挣不来五两银子,多个儿子养老总是好的。 冬永兴只说想好了的,倒插门老大不愿意,二两也太少了,真牵去卖又未必能卖到五两银钱,且爹娘也不忍心,找个好人把他嫁了享福去,爹娘也放心云云。 冬旺更是头点得小鸡啄米般,仿佛议的是给他娶媳妇。 “那行。老大没有过来,他本人可是愿意的?不然领回去要生要死的,小兄弟人财两空,还坏了家里风水。再者,婶子,你可当真是同意的?不能叔这边接了银钱,你那里扯着人不放,哭天泼地别人也招架不住。五两银钱是这小兄弟一文一文从地里抠的,可不是什么大风刮来的。” “老大愿意的,我跟他说好了,爹娘要银钱也是为弟弟娶亲,不能让冬家绝后哇。他要跑要死,娘老子就得拿命去赔,他是个孝顺的,人又善......呜呜呜,只盼这个小兄弟千万莫要打骂他,他身骨弱做不得重活,你把那轻省些的活都丢给他就是......我也绝不留他,家里吃喝都要断了......”王新杏捂着脸呜呜呜说不下去,看着是个亲娘的样子,冬永兴则又一副憨笑的样儿,倒真把这当喜事了。 其他人听得也心酸起来,只是可怜的是她口中的老大。 哪个不都晓得冬永兴家里,七亩好田地,老辈留下的大屋,当初一点外债没有,这些年又无病无灾的。 但凡夫妻尽点心,绝不至到卖儿的份上。 第31章 在场人不知道的是,冬家还没和冬冬说结契呢。 五两银子晃花了他们的眼,却亮堂了他们的脑瓜:去倒插门,冬冬不愿意,结契,他必然更不干。所以用倒插门的借口把人关起来,先饿上几天,到时再告诉他实话,人都饿软了还能翻天不成? 而且总要等五两银子落了袋,自己也才安心嘛。 所以,死活要多磨些时候,就是怕时间短了,不够冬冬服软。 到时,只要没死没跑,等银子到手,黑地里就让人领走,天一亮,有什么毛病,谁也别想赖给他们。 有人哼哼几声没说话,莫非更是为冬冬不值,他没在也好,省得又伤心一场。 莫清萍硬起心肠,“不歪缠就好,你也说自家老大做不得重活,往后吃喝都要靠这小兄弟,这样你们能去讹人,真是街坊邻居天地良心哪个都要看不下的!” “另外,原是谈妥了人就领走的,你们又说家里人老体虚地又多,怕误了农时要留老大再做几天,我们也同意了到四月初九晚上再去接。只是说清楚,这段时日里他已经是这小兄弟的人了,你们可别当牛做马的使唤,若是弄出什么病啊伤的,我们也不要的,银钱全部退回不说,耽误几位叔爷的功夫,茶水钱你们还得贴些出来。” 第55章 事说到这儿,已是要见真章了,冬旺站起来紧盯着老子娘,冬永兴和王新杏也急急站起来,剖心挖肺,连说:“不敢不敢,再不会去歪缠的。这几天真就在家种点地,他心细,跟着弟弟搭把手,自家娃儿,可不会往死里使唤咧。叔爷们都看着,到日子你就来领,保证皮都不破点的。” “嗯,且信你们。刚说这些都要立上字据的,以后反悔或是耍赖,凡是从小兄弟这讨去一文都要十倍银钱赔偿。他们小辈要是奈何不得你们两口子,就找你家老二了,或是卖田产或是也卖他一回。总之,你们三位再好好商议一下,现在后悔无事,一旦按了手印……再说什么我们就照章办事了。”莫清澄说完就坐下喝水。 冬永兴急得直搓手,王新杏和冬旺也只盯着莫清萍,巴望赶紧拿出条子签了收银钱,屁股底下扎了签子般扭动着。 见那三位片刻都坐不住了,莫清萍才站起身问道:“几位可考虑清楚了?确定要签?不会反悔?” “签签签!想好了,不反悔的!”三人异口同声。 猴急的样子把李村长他们气得够呛,真是丢人现眼,口口声声疼儿子,提到银钱,爹成了后爹,娘也不是亲娘了。 “那叔爷们也做个证,确定五两银买断冬冬,以后他家里父母生老病死再无瓜葛。四月初九的戊末我们去接人,人要完好无缺,无病无痛!否则,一应银钱全部退回,反悔就赔偿双倍!” 男子结契流程很简易,没有六礼要走,晚间接人凑到一块儿,没有什么喜轿锣鼓,办不办酒的倒是看两个新人自己打算。 众人均无异议,纷纷站起,李村长带头说:“那李某就先作证了,五两银钱买断冬冬,冬家反悔就十倍赔偿,不够就拿田产和老二来补。”几位证人也跟着复述。 莫清萍于是摆出三张字据和一张婚书,一一读给众人听。 婚书是固定格式,无非是某地某男某某与某地某男某某结契,双方重新组户及证婚人某某某某等等。 三份字据的内容一样,就刚说的那几条,冬家三人和几位作证的姓名早已写好,让他们依次按上手印。 等他们弄完,莫清萍一一收回来,补上莫非的姓名,这才让他上前来。 小豆灯烟雾缭绕的,莫非弯腰只露出一半身子,又压着大草帽,更有莫村长和清萍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众人瞪大了眼也瞧不太清长什么样。只是见他露出的手倒是厚实有力,上头茧子伤痕都有,和一般村民无异,看样子家里真是苦的。 莫非仔细看了一遍婚书和字据,认真按上手印,自己收起婚事和一份字据,剩下的都交给莫清萍。 莫清萍递给冬永兴一份字据,一份折好揣进怀里,对李村长和众人说:“侄儿这里也收一份字据,我牵的头以后说不得还要管管。”大伙自然无异议。 随即他摸出银钱拿在手上,对冬家人说:“银钱现在我交付于李叔,老大的户贴你们也交于李叔,由李叔做这个中人,帮我们移交,现银交讫,大家也做个证。” “另外,侄儿还有个要求,在小兄弟结契未成之前,且望在场所有人,都先将此事憋在心里,切勿四处宣扬,也帮忙看着点冬家,我是真怕他五两银钱打了水漂呢,如何?” 众人也明白了,事情终归还没到最后,而冬家明摆着就是见钱眼开的主,他家老大未必是同意结契的,若是传扬开来,有人使坏横插一脚,或是老大自己想不开......都是有可能的,于是都点头应承。 冬家更是没口子承诺绝不怎样怎样,财不露白的道理还是晓得的,保证瞒得紧紧云云,又急着把冬冬的户贴塞给李村长。 莫清萍于是也将银钱交给李村长。 李村长银子还没数清,冬永兴就伸手过来抢,生怕银子被刮掉一层似的。 李村长撇头都丢给他,一家三口迫不及待就走了,就连刚哭哭啼啼声称不要打骂儿子的王新杏,都没有想过和新“婿子”说几句话。 留下众人直摆头。 李村长把户贴递给莫非说:“这就是你那位...契兄弟的户贴了,你拿着两人的户贴和婚书去里长那里报备,由里长给你们重新登记户帖,才算是立契成功。” 瓦山里面四个村原是可以设里长的,很久以前因户数不足被泥桥那边的里长兼着。几十年过去,里长都换了好几任,到现在四个村落一百七八十户,县里还没给单设里长,要办新户帖就要跑去泥桥一趟。 莫非点头称谢,接过户贴仔细看一眼——原来他全名就叫冬冬,是冬至节生的,自己是二月初的生日,中间隔了五年多,算一算冬冬居然比他大了近五岁半,还真没看出来。 从李村长家出来,莫清萍长嘘一口气,莫非也伸直了腰扭扭脖子,两人黑夜里对视一下,一齐笑了起来。 莫非转头问村长:“莫叔,我背着您吧?” 村长还在感慨,那样一家人能养出什么样的儿子呢?拖到二十四五都没说上亲,不光是穷吧? 也不知怎么,就被莫非看上了!他是真怕莫非全部家财打了水漂。 何况这事在村里一传开,还不晓得要被人编排成什么样呢!特别是那家,想想都糟心。 此刻一肚子闷火,听莫非这样问,赌气道:“你还是留点力气回去刨地吧,我走不动还有儿子背。” 第56章 莫非晓得村长恼他,也不生气,慢慢趟到莫清萍边上,边走边问:“清萍哥,这几日打了不少官司吧?还请了三位村里人,我都没想到呢?可是要把点茶水钱的?” “一人给一百文钱,李村长自个拿两百文,他提议的,人也是他选的,说是怕以后有事一个人压不住。那几位你没认真瞧,我虽喊叔爷,他们只是辈分高,年纪并不大。” “李村长说,这家子眼下还少壮,能刨点吃喝,十年八年后只怕真会去缠你们。作证的人选要是找得太老,说不得那时已是蹬了腿,他们子女未必愿意接下这镇压的差使呢?” 莫非不由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李村长这一手不但分担了他自己的风险,也给冬家守诺加重了压力。 找来的三位帮手,如果冬家不做妖,一百文钱就跟白捡的一样,冬家做妖,四家还怕压不住他一家? 莫清萍问他后面怎么接?可要人一起?村里要不要摆酒的? 莫非直接摆头:“我一人就行,没什么怕的。也不摆酒了,我没和村里走过礼,摆酒不像样,再者,若是摆了没人上门也难看得很。我想了个法子,莫叔您和清萍哥看看可行?” 村长也不赌气了,忙叫他说。 “我晚间推车去接了回来,第二日早上在家煮一锅子肉菜,请大嫂子帮忙蒸两百四五十个大馒头。就着大伙在家吃早饭的时间,我带他去村里一家家上门,每家自己拿碗装一碗菜加几个馒头。” “这毕竟是我一辈子的大事,人即是已经接到了,虽不好大肆宣扬,也不必偷偷摸摸的。家里不摆酒走礼,我白给乡亲们送吃送喝,有肉有菜送上门,没人不乐意吧?以后见面说话起码嘴软些。而且算是带他认个门。” 村长和清萍听了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莫非考虑得是相当周到。 从前他一个人,与村里人不往来也就罢了,结了亲,总不能两个人还冷头冷面吧。 一个村的,进进出出时常碰面,总要和大伙亲近起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好吃好喝送上门,还不收礼钱,除了别有想法的几个人,哪个不喜欢?而且他结亲这事也算顺理成章通告大伙,后头不是有仇有怨的,哪个还会胡乱编排他? 村长点点头,又交代他:“肉菜肉菜,少些肉多些菜,一家子把两片在里面就够了,馒头蒸拳头大一个,粗面的就行。菜的话,现在也只有青菜,地里够不?一家一碗,八十来户,要不少呢。” 莫非想了想,说:“买个十斤肉吧,一家子也就摊一两,再少真不好看了。青菜我地里头也没够,我想着咸菜烧肉加点辣子一锅烩了更下饭。莫叔,不晓得婶子晒的干菜可还有够的?匀一坛子给我?” 不等村长回答,他又转向莫清萍,“馒头我想着做大点,一斤面做四五个吧,我按六十斤粗面钱买,还望大嫂子帮我发得大些,送出去面上有光。” 村长家里人多,有个三层大蒸屉,村里年节时蒸馒头发面都去借来用。 莫清萍的媳妇徐巧扇发面是个好手,一样多的面蒸出来就是比别人家的大,莫非听莫清澄夸过无数回了。 第32章 村长被莫非的大手大脚气得不行,又想这到底是他的喜事,他想做得好看些,自己何苦扫兴。 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闹得不好反倒又把莫非推开了。 他运一口气,哼哼道:“咸菜有,头年底晒了好几坛子,园里新菜也快上来了,都把你。馒头钱也不要了,你不收村里的礼,我们也不送,这馒头和咸菜就算我们家的礼。” “那可不行,粗面三文一斤,蒸馒头又累,还要贴柴火,咸菜我可以收,馒头不行。” “咸菜才几个钱,人家李把式,忙前忙后又帮忙找人又压着那家说理,家里茶水都供了好几回,才收你两百文。我们就跑几次腿前后收了你五百文,这事不能这么不地道。原先说什么里头算做媒的三百文我还被你唬住了,如今干的就不是做媒这回事。” “莫叔,李村长收两百文那是他自愿的,他晓得自己出的力就值二百文,拿得少了那也是看您的面子,这份人情往后还不得您和清萍哥来还?” “再说,就算这事儿不是婶子做的媒,可您一家出人出力为我奔波是真的吧?后面又是发面蒸馒头又是送干菜的,几位哥嫂还得出力,说到哪儿也不能让你们为我倒贴钱吧?我找谁干都是要出钱的,怎么反倒是要你们白干呢?我的喜事,弄得亲近的几位受累心里还不痛快,以后我还有脸上门么?” 村长一时哑口无言,两百四五十个大馒头要六十多斤粗面,老妻带着三个媳妇得忙上好一阵子;家里柴火都是小三子去打的,前后蒸十几二十来锅要费不少柴;更别提莫清萍跑小河村好几趟,又贴笑脸又费口舌,自己和妻子也来过两趟,家里这些天的活都丢给老二和老三,虽说他们嘴上没话,但难免心里不怨,以后说不定还真迁怒到莫非身上。 莫村长有些难过又有些难堪。 莫非挨到他身边,继续劝解:“莫叔,我晓得,您是担心冬冬为人,又心疼我攒钱不易,都是为我着想。这个事,我也深思了好几天,开始真是难熬啊,不瞒您说,那几天做活没劲吃喝不香,有时候都想,一个人躺这棚里有什么可活的劲?” 第57章 村长和莫清萍都齐齐瞧过来,黑夜里虽看不清,但肯定是在瞪他。 莫非笑笑,接着说:“躺上几天慢慢也想通了。父母如何,自己选不了,亲缘浅薄,那是命定如此。乡邻淡漠,生来便是不相干的,我又没为他们做过什么,人家更不欠我任何。对我好的,如您和兰婶、几位哥嫂,还有村里其他一些人,我记在心里,始终感激;不好的,也并无怨言,远离便是,不去强求。” “只有这共渡一生的伴儿,我能自己挑,为何不选个暖心又如意的呢?老天让我一眼相中了他,那就试试。倘若他真的不堪,穷家破业也没啥可败的。” “不管以后会怎样,日子过得好不好,我如今都是心甘情愿的。何况冬冬和他家那几个是真不一样!一辈子一次的事,我想办得体面些,他来了也好看,村里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您和兰婶我肯定也盼着欢喜他的。若是操办起来弄得您几位不痛快,我心里能好受吗?” 莫村长心中五味杂陈,默默不再反对。 莫清萍却是欣慰,老爹的症结他晓得,就是想弥补莫非,他们老两口,打心里就是把莫非当成自家子侄看待。做叔叔婶婶的,出钱出力给侄儿办婚事,有什么要不得的? 可对莫非来说,两家远没到那个份上呢。他遭遇亲人虐待,然后独自求生,性格是强势的,并不喜欢别人为他做主,更不愿欠人情。 现在莫非掰开一通说,老爹以后应该能明白些了。 但愿莫非结契后,两家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莫清萍笑起来,替他爹做主,对莫非说:“就照你说的,咸菜和馒头让澄子赶早送过去,钱就交到他手上,面五十斤算吧,就给粗面钱,此事大家都不要再算。到时你们送菜过来,对其他人怎样,对我们家也怎样,不用特意登门,咱们以后再走。” “肉也让娘帮你去定,到时澄子拿了一并送过去,你结给他”,提到澄子,莫清萍又忍不住笑,说:“澄子那里,我们先帮你瞒着,省得这几日他去吵你”。 莫非也笑了,他自然没有异议。 莫大娘如果知道自己结契必会多问多说,而她媳妇和那家的关系太近,这事在村里传开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编排呢,倒不必提前去理会他们。 至于莫清澄,后面估计要费些口舌,也只能兵来将挡了。 三人安安静静往家走,在村口又对一遍日子,讲好澄子送东西的时辰,莫清萍嘱咐他到时起早些莫误了事,便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莫非肯定不会误了时辰的,他并不会等到那天才去小河村。 谁知道冬家如今是怎么安置冬冬的呢?他明日就上门去,真若是把冬冬留着当牲口用,自己必要他们好看! 当然,退钱退人是不可能的,自己可以替他干点活,再骂一骂那对老夫妻和弟弟! 到家,莫非拿出字据和户贴又看了几遍才仔细收进钱罐里。 想到过些天屋里就多个人,又想着最迟明日他就会重新认识自己,心里有蚁子爬过一样。 身上一股劲,不使出去简直要烧死他,于是抗上镐子和锄头出门摸黑敲石块, 围院墙需要很多大小差不多的石块。 干到星儿都闭了眼,才吃点东西上床休息。 睡了两个时辰起来,整个人神清气爽,干劲十足。 他捡那平时常穿的衣服往身上一套,把头发好好束起,再细细擦了牙齿洗了脸。 热了四个饼子带着,仍是边走边吃,就往小河村去。 平时难走的野道如今都顺眼许多,林边的枝条刮在脸上,痒痒的,小虫儿左窜右窜,不晓得在忙什么。 也许有那么几只,也是赶着去见其它虫儿的吧。 以他一贯的胃口,三个饼子轻轻松松能吃下,只是当他拿起第三个时,想了想,还是收起来了。 家里还没备细粮,单给人拿个粗粮饼多不像样,怎么也得成双成对的吧? 小瓦径两旁做活的很多,有人看他路过并未奇怪,更没人说什么。 消息瞒着挺好的,省了不少麻烦。 小河径也有人稀奇地看他,莫非没见到熟人,就只是对他们笑笑,径自大步走着。 这条路,今后还不晓得要走多少趟呢。害羞?害怕?大可不必! “后生,你可是瓦山村上回来车水的?”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是咧,叔,你好记性。” “啊呀呀,你这个子见过,可难忘的很。你一早是?” “走亲咧,我去永兴叔家。” “永兴?哦~~~冬永兴!你和他家什么亲?嘢~~咋我不晓得呢?娃他娘,你可听说过?”汉子奇怪得很,哪里听说冬永兴家有个瓦山村的亲戚?他挠着头问旁边的婆娘。 婆娘又转头去问边上人,大伙仰头望天,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又去看莫非。 莫非不知道冬家有没有和外头说,冬冬又是怎么想的,如今想大声宣告“我和他家老大结亲了”,好像不合适。 于是,他学着那个叔,挠挠头,笑嘻嘻走了,留下众人慢慢去猜。 别个都干半晌活了,冬家的院门居然还关着。 莫非梆梆敲了几下,一直没人来应,不禁有些傻眼,难不成昨晚举家搬迁了? 他探头往里看看,拉长脖子正准备喊呢,就见上回和冬家伯娘一起劝冬冬的那个婶子,从隔壁院墙伸出头来,“后生,你找冬家?未必喊得醒哦!往日都要睡到吃早饭才起的,昨晚听得闹了半宿,今儿怕是要到日中呢......” 第58章 莫非一惊,“闹了半宿”? 他担心得不行,往隔壁靠了过去,“婶子,你可晓得哪边窗是他家老大的?我找他呢。” “他家老大......”那婶子眼一下就红了,指指冬家主屋和菜园中间夹着的一个小角屋说,“为着什么茅岭的事,关那边好些天了。哎,娃倔得很,小时瞧着粉糯团子似的,别提多招人喜欢了,磋磨成这样,做大人的真是狠心。” 莫非心都抽痛了,“多谢婶子,他以后不去茅岭的。婶子能不能帮我喊个门?” “啊?哦......”那婶子不晓得又出了什么变故,这几天冬家三口喜气比之前更甚,难道有人出得比二两还多? 眼前这后生看着面善,难不成给冬冬找到做工的了?倒也是件好事了。 她仰脖扯了嗓子叫起来:“杏子诶~~~~旺啊!!!有人找咧!!!!” 莫非后退一步,真是没想到,这婶子个头不高,嗓门真大,震得人一时都有些耳鸣。 他若一样叫起来,未必有这婶子声音大。 婶子又喊了几声,好在是干活的点儿,不然一个村的都要被喊过来了。 半晌,才见冬旺拎着裤子踢踢踏踏打开大门,蒙头朝外左右晃着脑袋,眼屎糊糊的,也不晓得看不看得清人。 莫非瞧着他就恶气,大喊着:“冬旺!我昨晚签字的!我来看看冬冬!快把院门打开。” 冬旺这才往院墙边看过来,张合几下嘴巴,估计想起了昨晚的银子,于是不情不愿地过来开门。 边上婶子却吓了一跳,听这大个子语气不善,又说什么“签字”的......难道冬家真把冬冬卖了? 自己帮他喊门,岂不是做了恶!她上手想来赶莫非,可到底没有底气,眼圈不由又红几分,人也愣住了。 院门打开了,莫非转头要向婶子道谢,却见她这样,也是愣住了。 他想不太明白,只得笑着说:“婶子,我先进去看人,关了这些天,怕要关坏了,往后还请婶子多多照应一二呢。” “额......你去。”看着又像个好人了,还说照应冬冬,自己想错了?并不是要牵走去卖的? 莫非顾不上她,来之前的踌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担心。他几步跑到角屋边,门上插着一根木档,一把抽出来,推开了门。 第33章 腐气臭味扑鼻而来,莫非顾不上许多,几步走进去。 身后的日光跟着他照亮了小屋,潮湿的泥地上,散落着浅浅一层稻草,冬冬无力地坐在草上,软软靠着墙壁,望向门口。 看到莫非,冬冬浑身颤抖满面痛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慢慢地,他咬着嘴唇转过头去。 莫非手足无措,他晓得冬冬必是认出了自己。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今日必得说通了,不然冬家还得给他吃苦头。 他左瞧右望,想着怎么开口,我是好人,不会害你?跟着我,不会饿肚子?啊,对了,饿肚子,吃饼子不饿肚子。 他摸出怀里的饼子,蹭到冬冬边上,蹲下身,期期艾艾地说:“饿了吧,我给你带了饼子,还热乎的.....” 见冬冬不接,又把竹筒解下来,“先喝口水吧,润润喉咙,饼子干。” 老大一声“咕嘟”传来,是门口的冬旺。 莫非气不打一处来,扭头说:“睡你的去罢,不需你看着了。” 冬旺莫名有点怵莫非,想着门是他开的,人是他要见的,或跑或伤再不关自家什么事,到手的银钱稳了,竟真撒手去睡觉了。 莫非转头又来看冬冬,却见他神色哀伤望着门口,正想再劝几句,冬冬先开口了:“你走罢,我晓得了,不会跑的。”想必他也明白了,自己再做什么抵抗,害的只会是这个小兄弟。 “我、我哪里怕、怕那个......你别管我,先吃吧,咱们一会好好说。” “不费你的银钱了,等我、我娘起来,有东西吃。” “你不吃,我灌了啊!”莫非说完就想抽自己!不是说好了软和些,有什么事先笑再说吗?怎么只会这样凶巴巴的! 冬冬皱着眉又转过头去:“我没什么用的,你不必如此。” “胡说!”莫非掰了一小片饼子,抖着手就往冬冬嘴边递,“什么有用没用的,你、你那天不是说我真的厉害?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想了想,闷着喉咙含含糊糊地说:“反正你先吃,你要不想......以后再说。” 他到底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万一冬冬听了,试都不想试呢? 或是隔墙有耳,别个听到了,用这做计来害他。 一口饼子在嘴边举了半天,冬冬一半认命一半为了让莫非放心,张口吃了进去。 莫非见他终于肯吃东西,真比自己吃了肉还舒坦,又掰了一口递在他嘴边等着。 即是已经吃了一口,也不必矫情还等着人喂,冬冬停了咀嚼,低头说:“你放着罢,我自己来吃。” “咱们先出去罢,坐屋脚边晒着日头吃。” 也不知冬冬被关了多少天,吃喝拉撒都在这小屋里,盆啊桶的什么都没,更是无人帮他清理,屋里根本不能细眼去瞧。 他这样淡然干净的人,想必是一刻也不能呆了。 冬冬红了眼,曲起腿想要起身,可惜身上无力,莫非赶紧把水筒夹在胳肢窝里,伸手去扶他。 第59章 手下的胳膊比上次握时又要细瘦几分,莫非都不敢用力,这要劲儿大点,人怕是会被自己扯散。 小心翼翼扶着冬冬到了屋外,见他全身乌糟不堪,脸色青白,瘦弱得风吹就倒,莫非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唯余心疼与气恼。 “你坐着吃,我去给烧点水给你洗洗,你前头睡的哪个屋?算了,我自己去找。” 冬冬重见日光,恍恍惚惚的,他捏着半块饼子呆愣愣靠坐在屋脚下,由莫非絮叨忙碌。 莫非先去了厨房,缺口大缸里只浅浅一点水,也不管这家人起来喝什么,他全倒进陶锅里烧起。 灶下稀稀拉拉只有几根茅柴,也都丢进去烧,能把水烧热就行。 再去主屋几个房间,钻进钻出给冬冬找衣服。 冬家祖上估计也是惯会糊弄的,几间坯屋歪七斜八贴着,居然还高矮不一,根本分不出哪个是主卧,哪个是侧卧。 门窗开得也是极少,外头日光大盛,屋里却是阴沉暗哑,好在家具少,四处空荡荡,不然莫非还得迷路呢。 门板也不知是没装过,还是被拆掉烧了,倒也方便,只需在门口望几眼就晓得里头有没有人。 从他来院子外到现在,冬永兴夫妻居然还是睡得人事不知,连冬旺那小子,这片刻功夫也是鼾声如雷。 不得不说,这真是天赐的一家子了! 找到冬冬平时睡觉的屋,和那三人的两间屋比,倒也没差到哪里去,因为实在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几块土砖搭成的床基,铺上一层稻草,破烂得摆不成型的铺盖;墙边靠着一个歪脚柜,斑驳破旧,看不出木头的原色,不晓得传了多少代;再就是几个破破烂烂的坛罐。 柜子里的东西更是少,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破衣,没什么可挑的,随手拿了两件出来。 床下摆着两双草鞋,拎起来重得很,必是吸了很多水气,两双都拿了,待会搁外头晒晒。 这间屋不朝阳,有个极小的窗户,一股子霉气,什么都是潮乎乎的。 窗台上摆着半截瓦罐,里头插着几支认不出来了的花。 多日无人打理,花儿早已干枯发黑,死气沉沉垂着脑袋。 想到它们是冬冬亲手摘来,又满怀喜爱地插在这里的,莫非就不忍它们继续烂下去。 他将干花轻轻扯了出来,小心揣进口袋里。 莫非又在冬冬的床铺上坐了坐,屁股下几乎能沁出水来,想到冬冬还要在这里住上二十天,心里就不得劲。 等人收拾好了,把那对夫妻扯起来,今日就把冬冬接走! 等莫非把东西准备就绪,冬冬小半块饼子下肚,就不肯再吃了。 他也不要莫非扶他,自己慢慢去灶屋擦洗。 莫非背对着坐在门槛上,一边啃着剩下的半块饼子,一边没话找话说:“待会我去和你爹娘说,现在就接你走吧?这也没什么好呆的。若是,你若...嗯,若放不下,再呆几天也可以。” “不必了,他们必会借机难为你的。再说,我住惯了,多住几天也没什么。” “......”莫非不明白冬冬是在为自己着想呢?还是想说后一句,他舍不得离开,想在家再呆几天? 若是这样,自己倒不好强拉他走了。 “那你,那你想不想早点过去?” “......” 莫非没有等到回答,挠挠头,自己接了话:“我就先说说看,反正不能让他们再关着你了。”毕竟冬冬现在是他莫非的人! “你可吃饱了?还有一个饼子,洗完了吃?” “......” “水够么?我再去挑点来,将才也没瞧见水桶,你指给我看看。” “......” 冬冬不回应,莫非懊恼得直跺脚,必是自己说错话了。他遭遇如此变故,一时接受不了,心里难过是肯定的,自己不能心急。 其实,冬冬心里更多的是愧疚,家人如此不堪,莫非越对他好,他就越无措,越发不愿面对莫非。 而且,莫非的这些好,若被家里人看到,必会利用的。 那就是一群见钱眼开、雁过拔毛的小人,他早已死了心了。 “我来倒我来倒!”莫非听到后头倒水的声响,赶紧起身进去,“你还虚着呢,去外头坐,莫着凉了。” “哟,这是我瓦山村的大婿子?”王新杏冷不丁出声,她披头散发拢着衣服探出半个身子,贼眉鼠眼望着两人,嘴巴嘟起,像是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 冬冬松开手里的盆,一言不发,扶着墙慢慢转过身子。 莫非也并不因这句“大婿子”而心喜,他瞧着冬冬那样的反应,心念一转,粗着嗓子说:“婶子,我们可是说好的,人要没伤没病!瞧瞧你们,把他饿成这样!” “唉哟唉哟~~~哪里饿到他了,他打小就是细条个儿!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哪里舍得饿他哟!我这把年纪不还一早起来烧给他吃么?” 王新杏边说边进了灶屋,朝着莫非打了个哈欠。 扑鼻而来的臭气熏得莫非后退一大步。 “那不用你烧了,我现在就带他走。” “现在就接走?诶~大婿子,那可不兴......”王新杏眼放精光,就想往莫非身边凑。 “你到时候再来接,我保证不跑,现在回去吧。”冬冬攒劲抢说几句,打断了王新杏的话。 第60章 他无脸面对莫非,只盯着眼前的土墙。 莫非也懒得理会王新杏了,端盆子去泼水,还没出门,就听王新杏说:“水也没留一口,你真是不顾老子娘的死活啊!去拎吧,把这缸装满了。” 他匆匆泼了水,把盆子扔到一旁,跟着出来的冬冬屁股后面。见他手上拎了个小桶,想要打水装满那口破缸,不晓得要跑多少趟呢。 莫非一把拉住冬冬的胳膊,把人扯得踉跄起来,又赶紧双手扶稳他,端着笑着说:“你等等,我问隔壁婶子借个桶。” 他仍拉着冬冬,探头看到隔壁婶子正在角屋边劈柴,喊着:“婶子!婶子!” “啊”那婶子抬头,见了莫非的笑脸,于是走到院口,又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冬冬,激动不已:“冬冬!你、你爹娘......你想通了?” 冬冬扯起嘴角,软软地说:“惠婶,劳你担心了。我,嗯~没事了。” “婶子,麻烦借下水桶,我挑几担水就还你。”莫非龇着大牙,学冬冬软着嗓子说。 他现下可记着,得未语先笑才能让人瞧着和善的道理。 只是他不知,自己那大个头配着这幅模样,看起来有多怪异。 冬冬嘴角抽抽几下,歪过头抿住了嘴。 惠婶也有些不适,但见他确实挺“和善”,且冬冬不再被关了,看起来也不害怕边上这家伙。 尽管两人之间看着有些怪怪的,她也不好细问,毕竟只是邻居,于是爽快地说:“行,我拿给你。” 第34章 小河村挑水比瓦山村方便多了,出了村口,穿过几个小小的土丘和坑洼,就是河滩。 两人先是一前一后走着,不晓得是体力不支,还是后面莫非的目光太灼热,冬冬连崴了好几下,唬得莫非甩着桶子就奔上前,一手揽住了冬冬的腰。 冬冬惊得跳起来,扭着身子绕开了莫非的胳膊。 莫非“嘿嘿”笑着,把手攥紧了别到腰后,两人默默走成并排。 一路遇到几个村民,好奇地拦住冬冬。 冬冬除了笑笑,对他们的问话一字不回。 莫非有样跟样,甚至微微板起脸来。 村里人的好奇得不到解答,估计体谅冬冬心里不好受,也就放过他了。 三月的日头笼在身上,撒出浅浅的光晕,暖得人几乎飘起来。 莫非只觉得轻飘飘几步,河滩就到了。 他径直踏入水中,身上热得再不浸浸水就要烧起来。 冬冬嘴里喏喏两下,阻止不及,见他鞋都湿了,皱眉望着。 “这边深些,水干净。你站那里别动,小桶也我来打。”莫非回头解释,又安慰他说:“我不怕冷。” 大大小小三桶水打满,莫非挑着大桶,还拎着小桶不放。 冬冬伸手要来拿,他就故意晃几下,水咕噜咕噜撒了出来,吓得冬冬赶紧住手。 “我力气大,你才好些,莫急着做活。”莫非郑重地说, 冬冬又低下头。 莫非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吃的太少对身子不好,我还有一块饼子,你待会吃了。” 见冬冬仍不说话,他也有点赌气,“你若不吃,我就扔给你们村的狗吃,反正是带来给你吃的,不带回去。”又咕哝着:“反正是不会给你爹娘和弟弟吃的。” 他一会“你吃”,一会“狗吃”,一会又是“你爹娘和弟弟吃”,冬冬估计觉得好笑,嘴角忍不住扯起,他赶紧转过头。 莫非的眼睛本就粘在他身上,见他嘴角上翘,消瘦的脸颊略略鼓起,更是心花怒放,要不是怕水撒了,恨不能蹦几下。 他想,冬冬肯定是听他说不愿意给他爹娘和弟弟吃饼子才笑的,他的心在自己这边,他俩是一伙的了。 回去的路虽挑了满担的水,却比来时要轻快。 刚进冬家小院,就见灶屋里头黑烟阵阵,王新杏咳得撕心裂肺冲出来。 “还晓...咳咳咳...晓得...咳...晓得回来啊,打...啐...打量要喊人去捞你呢!”王新杏牵起衣服角擦着通红的眼睛,不忘大声呵斥冬冬。 “我看你是屎胀多了,懒了胚罢!”隔壁惠婶踩着柴堆冒出头,用更大的嗓门斥责王新杏,“十几年不烧灶,怎么饭还会吃,火却不会点了?你是哪个洞里爬出来的太太?” “儿子关了几天,屋里是水没有,柴也要借!他若走了,你们不是要把脖颈子扎起来?” 王新杏和冬永兴一样都是窝里横的,她在外惯用病弱示人,这样正面吵架骂仗并不在行。 这几天“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些得意忘形了,如今被老邻居抢白一顿,倒是谨记要夹住尾巴。 她若无其事对冬冬说:“柴火没了,去搬些回来。” 若不是惠婶子帮忙出了气,莫非真是要呕出血来。 王新杏对冬冬这般想骂就骂的,哪个忍得住? 可冬冬还在冬家,结契未完成,他投鼠忌器,不然......等冬冬跟他走了,这些人就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王新杏轻飘飘一个“搬”字,好像柴火就在院里似的,根本不想自己大儿子被关了许多天,饿了好几顿。 屋里那个躺尸的小儿子,她不是嚷着以后只能“依靠”他了吗? 莫非真想呸她一脸! 可砍柴在乡下算轻活,嚷出去也没几个人会站在“年轻力壮”的儿子这边。 第61章 连隔壁的惠婶听了,也只是恼火地叹口气,缩回了头。 冬冬已经不言不语转身又出去了。 莫非匆匆把水倒进破缸,也不管满没满,飞奔到隔壁把桶还了,又急急追着冬冬的身影而去。 惠婶看他窜进窜出,愣半天神,想不明白这俩人是怎么回事。 而王新杏已经回到床铺上,安心睡起了回笼觉。 冬冬走得慢,莫非没追出几步就跟上了他。 “你别跟了,家里也还有事要做吧?”冬冬低头说,看也不看莫非。 莫非鼓胀的胸腔立刻瘪了下去,家里何止有事要做,是有一大堆事要做。 “我搬了柴火,还要煮饭、锄草、割肥、耘田、挖地,今日做到黑,明日起来又有,你能都替了去?” “......” 莫非成了锯嘴葫芦,他无比痛恨那“十八天”的约定,可又不能怪到村长他们,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痛骂冬家三人。 “恩...恩,那,那你好好的。随便捡些茅茅柴,够烧两天好了,等我空了来砍几捆。下地的话,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管他呢!” “嗯,我知道了。”冬冬点头。 冬冬这样老老实实应他,莫非心里更难受。 拖脚又跟了几步,他把剩下的饼子摸出来,递过去说:“你...中午拿这个添添,他们肯定不给你吃好了,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冬冬以为他说的“晚些时候”是指以后,于是点点头,接过了饼子,回他:“嗯。我胃口小的,这样厚实的饼子,半个就能管好久。”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我先走了,你小心,在山边捡捡就算了。” 冬冬先转了身,往左边绕向山林而去。 莫非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长吁一口气,大踏步向村外走去。 此时已是早饭时间,村民三三两两结伴或是孤伶单只的从田畈上回来,村里逐渐热闹起来。 莫非早没了来时的雀跃,只管低头赶路,交错而过时,匆匆几句“忙呢”“吃饭啊”“家去了”就打发了。 不是看在冬冬的面子上,他一个字都不想说。 瓦山村也像往常一样,烟火缭绕,喧嚣嘈杂。想来他的事还未传开,人们的谈资还未丰富,口中议的仍是远远近近传来的事。 东边哪哪村,听说婆媳拌嘴,媳妇挂了脖儿,娘家乌泱泱去了一堆人,又打又砸,只苦了她留下的几个娃儿。 西边谁谁家,老牛下崽,被他捡个好运,一次生了俩,自家不知何时能攒够一头牛钱...... 莫非不用经心去听,反正过几天,莫清澄会一字不漏地传给他。 到家先喝了一通水,然后学着冬冬,捡了片破缸片装些水,把怀里的干花小心摆进去。 □□慢慢吸上水,好像鲜活了些,莫非满意地笑起来。 他把缸片小心端到棚外晒日头,人就坐在旁边,心里默默盘着手头的事。 菜园、田地的活儿还是照旧做。没有雨水,地不慌去种,暂且不管。 建屋的事呢,原是说等冬冬来了,两人一起有商有量,如今瞧冬家那副“养娘”脸,冬冬肯定要累坏的,还是自己先建了,等他来了直接住,安心休养。 上午就去田里挑挑水,下午开始建屋,东西都是齐全的,两三天功夫就能成。晚间搬些干草禾去给冬冬换铺盖,顺便带点吃的。 杂粮饼看来冬冬吃不下,那点子猫儿胃口,要好好养了。 明日赶早去趟县城,置办点东西,再给冬冬买些细面和糕点吃。 心里有了个谱儿,他起身拍拍屁股,开始干! 晌午吃饭他特意新蒸了两个粗面馒头,虽然还是粗面,但蒸的比煎的软和。 稍作歇息后,就开始了重头活——建屋。 先在立柱坑底垫上又厚又平的硬石,再把四根碗粗的柱子立下去,人也累得不行。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并着两根柱子之间垒砖糊泥就是,他一边搬一边垒,到日头下山前,才垒出两尺来高。 匆匆洗了手,去杂物棚里一通翻捡,挑那往日晒得干干的细软草禾,满满扎了两大捆。 揣上两个热乎乎的馒头,挑起草禾顺着山脚野道就往村外走。 日头昏黄,小瓦径两边的畈上还有许多人,见他这时候还出去,又挑着草禾,俱是奇怪。 刘红妹嘴都翘上了天,她杵杵旁边的莫大宝,努嘴给他看。 夫妻俩嘀咕几句后,莫大宝站直了腰,故作可惜地说:“啊哟,不是活不下去,挑着铺盖滚蛋了吧?” 他的声音极大,周围人都听见了,之前没注意的也纷纷抬头。 有人跟着幸灾乐祸的笑,也有人看不起他这样落井下石,暗自撇嘴。 更有人反讽道:“谁叫他屋被人占了呢?不然还不晓得该哪个挑铺盖滚蛋的。” 笑的人更多更大声,莫大宝哼哼几声作罢,戚染花不在,他小夫妻老实许多。 “莫非!你是去哪里?”周大壮憨憨的,直接问出声。 “我去小河村一趟。”莫非心情好,驻足回他。 不是什么“挑铺盖滚蛋”,但是挑草禾去小河村仍是够奇怪的。 去卖还是送人?野地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又只这么一点,何况没听说他在那边有亲戚。 难得见莫非脸色好看,好奇心重的不免胆大起来,凑上前来用手扒拉,想看看里头草禾力是不是裹着别的。 第62章 莫非任他翻看。 确实只是两捆干茅草,比他们家里的干净齐整些而已。 “你挑这个去干嘛?” “走亲,我在那边结了个亲。” 他说的这样坦荡,反倒不可信了。 人家当他是说笑。穷慌慌的,哪个愿意嫁女儿给他?何况挑这去走亲,难道结的是个花子? 他不肯说实话,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上手的人歉意地笑笑,又下了地埂。 莫非重新挑起草禾赶路。 路过径边无人的地方,挑了几朵干净整齐的小花,齐根掐了藏入怀中。 第35章 抵达小河村时,日头只剩一条线了。 村外小道上,两个扛着锄头的人在前面走着,其中一人的身影,莫非越看越熟悉。 他跑得飞快追过去,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前面的人一齐回头。 “!”冬冬很是惊讶,他没想到莫非又来了,“晚些时候”是这么早的吗? “咦?你是那天...冬冬,你记得吗?是......”冬大伯一脸惊喜,怕侄儿忘了好人,转头要提醒,却见冬冬脸色怪异。 “大伯,我就是来找冬冬的,咱们认识呢。” “啊?哦......”冬大伯也不知说什么了。 今日他在田畈上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侄儿,当他是想通了才被放出来的,心里还很高兴呢。 不料冬冬只说自己不会去倒插门,问他为什么,却是不回答。问他娘老子那里是怎么办的,冬冬也只说以后就知道了。 他又急又担心,再问下去,冬冬就是一言不发,他心里这个难受啊。 莫非不知冬冬有没有和他大伯说他俩的事,怕自己说错话让冬冬又难受,于是打过招呼,就默默站着了。 三人都是一肚子话,却没一个好开口的,还是冬大伯提脚先走。 等到冬大伯拐上去他家的小路走得不见人影后,莫非才笑着和冬冬说:“我带了馒头,你晚上喝他们几碗粥,到房里再偷偷吃这个。” 冬冬早就瞧见那两捆草禾了,他抬眼看着莫非。 山尖上最后一点余晖洒在他脸上,透出珠玉的光泽,墨色的眼底装着远处的峰峦、春花和近处的屋舍及人影,一切既清晰又模糊,勾得莫非只想钻进去,想看清那人影是不是自己...... 冬冬错过身子,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莫非回过神,清清嗓子,别别扭扭向冬冬解释:“干净的,你,你那潮气,换了舒服些。” 颠三倒四的话,冬冬却马上明白了,他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莫非了。 “怕白要你费心了,他们要抽走烧火的。” “我去说!我凶巴些,看他们敢......敢我下回再拿点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莫非拍着胸脯,才要板起脸,又怕太凶,吓到冬冬了怎么办?赶紧生硬地回转了话。 “......”冬冬抿了嘴不再说话。 两人又是一路沉默着走进冬家的院子。 莫非总算见到了一家之主冬永兴,他和妻子、小儿正坐在堂屋桌边。 下晌,他们将冬冬支到地里去,自己这三人,口称要割肥,在外头混了半个时辰就全部回家歇着了,躺了整个下午,这才一个个爬起来等晚饭吃。 桌上除了小酒罐,什么都没有,冬永兴一人陶醉地咪着小酒,剩余两人干坐着,都不愿意去厨下动动手。 也不知冬冬去了瓦山村,这三人是不是直接吃生的?最好饿死算了! 他俩来晚了,没听到刚才母子俩在磨冬永兴,想让他多拿些钱出来给冬旺说亲呢。 冬永兴也晓得小儿子该说亲了,五两银子喝完,可再没有多余的儿子能卖。趁着手头还有,先拿点出来讨个儿媳妇,冬家不至于绝后。 可他思来想去,只肯出五百文!五百文能讨媳妇吗?肯定是能的,但是五百文能讨到什么好媳妇呢?何况,王新杏和冬旺,哪个乐意? 对王新杏来说,她娘家那里,别说五百文,二、三百文就能说个“不错”的姑娘了,可这样自己才能瞒下几文钱?冬永兴把钱喝完了,自己以后喝风养老么? 而在冬旺看来,他哥这样的人都能值五两,怎么轮到他正正经经讨媳妇,却只能花五百文!何况,爹娘卖老大,可是打着给他结亲的旗号!到头只在他身上花五百文!他又怎么甘心? 可惜母子俩围着冬永兴,你一句他一句,说到口干,冬永兴都不为所动。 王新杏只得搬出早死的公婆,一会说梦到他们摸着冬旺的头泪眼汪汪,一会说想起新婚与冬永兴拜堂,自己对公婆神位发誓,定要好好相夫教子,为冬家开枝散叶...... 冬旺附和着老娘,煞有其事地说:“昨晚梦见咱爷咱奶,他们说终于等到我要成亲了,也能闭眼了。咱奶还哭着要我和媳妇好好孝敬您呢”。 冬永兴这才停了酒杯,想了片刻,大手一挥:“行罢,改天我拿六百文给你娘去操办”。 王新杏气得倒仰,一屁股坐下,对冬旺说:“明儿我问问菊香婆婆,茅岭那个还要不要人?莫怪娘狠心,那边比家里好,起码人家能拿出二两银子讨女婿,娘没本事,六百文,给你讨不来媳妇子。” 冬旺难得又灵光一回,没有拆他娘的台,顺着王新杏的话,一脸苦涩又乖巧地点点头。 轮到冬永兴气得倒仰了,他当然知道母子俩是在搭台唱戏给他听,可这事王新杏要撒手不管,他还真没办法。 第63章 于是他掏出了一两银子,又给了母子俩一人一顿臭骂,一家三口这才重新坐下,欢欢喜喜等着晚饭。 至于结亲摆酒要花多少钱?三个人根本就没想过。摆什么酒呢,劳民伤财的!到时拉了小夫妻直接一家家上门讨贺金就行,家里不用忙活,乡亲们也无需跑腿,皆大欢喜不是? 莫非和冬冬并不想知他们仨刚谈了什么。冬冬眼都没瞥过去,就漠然往灶屋里走。 莫非跟着走了两步,顿了顿,还是先给冬冬的床换草禾吧。 王新杏看到他倒是兴高采烈站起身:“哟,大婿子送什么好东西来了?他爹,你还不认识吧?这是瓦山村的大婿子诶!” 冬永兴被“大婿子”三个字蒙了心,立时摆起老丈人的谱儿,酒杯咄到桌上,鼻子里哼不哼嗯不嗯地喷出个音儿。 莫非差点没笑出声,当他是猪叫了,绕过桌子就打算去冬冬的屋。 王新杏还指着在他身上榨出点什么,笑嘻嘻过来拦他,嘴里说着:“大婿子,这柴火没什么稀罕的,不用放里屋,你丢灶下就是。” “这是我暂!且!放这里给冬冬铺床的,接他时还要带走。我可点了数的,回头少一根,或是跑到你们哪个床上了去了,‘十倍赔偿’!记住了,‘十倍赔偿’!!”莫非板着脸,指指他们几个,一字一句地说着。 这副穷酸样,着实把三人镇住了。 冬永兴仰起头想教训几句,可莫非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和兜里沉甸甸的银两提醒了他——这人现在是大儿子的买主,自己说不得什么,等他俩一结契,自己变成正经老丈人,还怕他不听话?于是哼哼两声,又喝起小酒来。 莫非想的倒是和他相反,如今虽说签了字据,可人还在冬家,万一这家人发起狠劲,退他银钱或是扯皮赖不给冬冬走,那他就要错失了。 所以现在如何都不能撕破脸,等接到了冬冬,到时这一家子就是那地头的咕癞子,看一眼都恶,更别想蹦到他面前指手画脚了。 王新杏也歇了拉拢他的心思,把头撇到屋外,冲着灶屋喊:“撒两把就够了啊,可别大手大脚的,你走了,老子娘还仗着这点子高粱活呢”,嚷完沉着脸重新坐下。 莫非先把潮湿的稻草捡干净,在挑来的干草中抽出一小把,点着了贴在床铺上四处晃动着,一连烧了三小把,觉得潮气散去许多,才将剩余的干草均匀铺上。 两捆干草散开来,铺得极厚,看着就很暖和,他坐上去试了试,隔着薄薄一层裤子,并不扎人,想必今晚冬冬能睡个好觉了。 他小心翼翼把怀里的花儿掏出来,挑出几个破损的丢出窗外,其它的插进半截瓦罐里,左瞧右瞧,细细摆好位置。 随后拎了挑棍去厨房找冬冬,堂屋三位仍是他进去前的那副坐像。 瞧着这三个如泥胎菩萨一般,莫非忍不住感叹,这也算是本事啊。 冬家的灶和莫非用的一样,火塘里垫几块石头,架着一口陶锅。 边上摆着一块板子,放几样刀铲碗筷,还有个三条腿的小板凳,给烧火的人坐的,灶凳旁边不远就是柴火堆儿。 灶屋低矮潮湿,柴火烧的烟气极大,冬冬坐在小凳上眯着眼,心不在焉搅着杂粮粥。 莫非先看了看柴火堆——不多,就两小捆细枝儿,满意地点点头。再看看锅里,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青壮年吃这个...能有力气么?他又摆摆头。 冬冬看他探头探脑,又摇又摆的,连忐忑都轻减了几分。 莫非把手上的棍子斜在地上,一脚踩上去,棍子应声断成两截,他捡起来走到柴火堆边丢了进去。 从他进来,冬冬就开始不自在,如今离得这样近,更是手脚都缩了起来。 莫非像是没注意似的,蹲在边上,一本正经盯着陶锅看。 冬冬偷偷瞥了一眼他,家里将将好就四副碗筷,筷子还好说,碗...只能让莫非用自己的了。 可那碗缺了老大一个口子,他这样上门,按理算贵客的......可怎么开口呢?爹娘肯定没打算让他在自家吃的,到时嚷嚷起来。 唉,平白让人家受气! 早上他给的饼子还有半个,不若就让他吃回去?也不知他嫌不嫌弃。 冬冬踌躇着去怀里摸饼子。 莫非自然不会让冬冬为难,他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吃晚饭。 他凝神听听屋外,没有响动,也到怀里摸馒头。 两只手同时伸出,交错递到对面,一只手里抓着半个杂粮饼子,一只手上抓着两个粗面馒头。 冬冬愣住了。 莫非则笑起来,把那半个饼子接过来,换了馒头塞到冬冬手里。 “这饼子凉了不好啃,你吃馒头,我下晌新蒸的。”他不等冬冬开口,回头看看灶屋门,故作一副慌张的样子说:“赶紧收起来,不能进了狗肚子!” 冬冬莫名被唬住了,捂着馒头就往身上藏,可他那么瘦,衣服又破,两个大馒头哪里藏得住?上下左右寻么几下,他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 莫非蹲着往后挪了一步,头几乎垂到□□,嘴里“嗤嗤”声止不住,他赶紧用饼子堵住。 “我一天一个就够,多的没地方放。”冬冬递还一个给莫非,轻声说。 “好。”莫非也不勉强,不管冬冬是在客套也好,还是真的胃口小,反正能吃一个,以后就会吃两个,慢慢来,他不着急的。 第64章 第36章 屋外昏暗冰凉,只有这个角落柴火炙热,映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两人闷声不吭,一个慢慢啃着饼子,一个细细掐馒头吃。 莫非把饼子和馒头吃完,冬冬也吃了小半个馒头,他用原来的箬叶包好剩下的馒头,又按按扁,藏入怀中就不会被看出来了。 “我回去了,后头,后头有些事,嗯~我明日这会子再来看你。”莫非想了想,还是没说自己正在做屋。 到底还没建好,里头也是一穷二白,说了没意思。 已不能再拖了,还要置办家具,屋里烤水气、垒锅、搭烟囱、搬家、拆棚子......事情真的很多,这几天必须抓紧干。 “......你忙去吧,不必来的,平白惹他们说你。” “我乐意,谁说让他们说。” “......” 莫非刚走出院子门,王新杏也正好从堂屋出来。 见他呆到这时才走,王新杏急急就往灶屋里去。 她顾不得烫手,一把掀起陶锅盖子,眼见满满一锅粥,且边上四个碗筷也是干净的,这才放下心来,哼了一声,对边上冷眼无视她的冬冬说:“还不赶紧端上桌!没点眼力劲,回头去了别人家,看哪个还像你老子娘这样惯你?” 冬冬端着陶锅木然往外走,听着耳边亲娘的阴阳怪气,心想,从前的王新杏还只是懒惰、自私,从哪时起,又加上了绝情和唯利是图了呢? 或是一直都是的,只是从前的自己价值未显而已。 小时候,他还觉得王新杏是疼爱自己的,她曾搂着自己掉泪,也曾轻抚自己烧火烫伤的手掌发呆。 只是这份母爱,随着桌上日渐恓惶的吃食和越睡越懒的心性变得稀薄起来,直至在五两银子面前,更衬得她面目狰狞,再无一丝母性。 也好,五两银子和十八天,还清生身之债,以后大家再不相干。 莫非就着两旁屋舍里露出的一丝光亮,摸着往村外走。 这条路还不熟悉,不小心绊到路边一块石头,疼得跳起老高,他揉揉大脚趾,又甩甩整条腿,莫名笑起来,心中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 轻声哼着不知哪里听过的小调,翻来覆去哼了几遍,家就到了。 明日赶早要去县城,莫非顾不得天已黑透,翻出个新扎的大鱼笼,带点碎饼屑又往水潭边摸去。 离上回去已经个把多月了,小鱼小虾该长大不少,晚上下笼,明早来收,抓些鱼虾带去县城换几斤细面给冬冬吃。 后山的水潭离村子有六七里路,巨石耸立,北山脚都没人来,那里更不会有人去。只有莫非,自打定居在北山脚下后,隔个把多月就来捞上一、两回,每次收获都还行。 新鲜的小鱼虾在县城可是下酒的好东西,他幼时能活,可以说,这水潭功不可没。 上山的道又窄又陡,哪怕再熟悉,也是爬得七扭八绕,刻把钟才到一处矮崖边。 崖下一汪不过三丈余宽的幽深水潭,据莫非多年来的观察和推测,水大约是从崖底渗出汇聚而来的,又慢慢从潭下某处石缝流向北面山脚,最后并入了小瓦河。 站在岸上看去,潭水清浅仿佛一掌就能触到底,真踏足进去才知,水有一丈多深。 潭底铺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个个滑腻异常。 白日里来,就能看到一群群的小鱼小虾在石间窜来窜去,自在惬意。 莫非轻车熟路下好笼子,满怀畅想回家歇着。 第二日天不亮,糊饱了肚子,从床底下摸出钱罐,留下四两,其他散钱全部揣进怀里。 先去园里拔了十多斤青菜,找了个特别大的筐子装着,又在筐上挂了一圈小篮子小篓子,到山脚先把筐放着,拎着水桶去小水潭起笼子。 天热水暖,鱼虾吃得多长得极快,沉甸甸拎起来比上次重得多,也不晓得逮了多少鱼虾进去,小木桶感觉都装满了。 走到壑口停下歇息,天已蒙蒙亮,莫非打开水桶——嚯!居然有只大鳖!难怪从虾笼往下倒的时候,听到扑通一声,他还以为捕了石头进来呢。 老天待他还是不错的,关键时刻总给送些甜头。 当年他在库房养到能起身,半夜摇摇晃晃摸到北山脚,在分给他的那块“地”头大石边盘个草窝住下。 没吃没穿没锅没灶,也没有农具和种子,两手空空,他裹着草帘在瓦山里吃生鸟蛋,啃蕨子根,喝山泉水。 挣扎着挺过冬天,还攒够了一把锄头的钱,可地还是没法种,要接着开荒,到处抠吃的,还要攒种子钱。 那天摸到小潭边想捞些鱼虾,老天眷顾,居然摸到一只巴掌大的鳖,他隐约晓得这是好东西,县里应该能卖,于是连夜用草绳拎到县里。 去得太早,什么铺子都没开门,于是搂着鳖找个地方睡着了,被人喊醒才发现睡在了人家饭庄门口。 他衣物又破又脏,全赖一圈圈的草绳捆再身上,缩在角落里。 葛掌柜与伙计以为是个乞儿,把人喊醒说给个冷馒头让去一边呆着,莫非赶紧掏出怀里的鳖问他们要不要。 鳖太小,哪怕加足料也只能烧出一小碗,葛掌柜最后花了二百文买下,又多问了莫非一嘴,得知他刚死全家,身无任何资产,于是指点他,集市哪里能淘换旧衣,哪里能买到最便宜的饼子吃。 第65章 后来,他花二十文淘了两套孩童的旧衣,又买了个小铁锅和十几个糙饼子,这个虽然拉嗓子,但是经放又经吃。 那段时间他吃生喝冷,半夜总是肚疼的很,身子快熬坏了,捡回来的这条命可不能再糟蹋下去。哪怕年纪小,也晓得吃热食,喝烧过的水,才养得住人。 如此,才慢慢立住了脚,手里还余着百八十文钱,不管再遇到什么难处,总觉不会轻易饿死了。 如今这只鳖比八年前那只大了好几倍,不晓得活了多少年,看着一、二两银子也能想的。 这是在给他送喜钱啊,看来老天爷都同意他结契! 莫非真是乐开了花。 葛掌柜果然一眼就瞧中了这只鳖,饭庄的老客嘴刁,就喜欢吃这种东西。 到时灶上的大师傅把鳖好好料理了,再整治几个下酒菜,备上两壶好酒,一桌子人能吃到二更,给的打赏也厚。 饭庄光靠这只鳖就能挣上好几两银子。 葛掌柜价都不问了,什么鱼虾、小青菜、篮子篓子让伙计统统收了,自己拎着鳖笑得合不拢嘴,莫非摸着怀里的二两银子也是见牙不见眼。 到集上先去成衣铺子,比着冬冬的体格,给他买了两套衣物,都是裋褐,一套藏蓝一套赭色,自己也买了一套赭色裋褐。 乡下人穿衣都图个耐脏又方便,且赭色的衣服结亲那天像样儿。 又给东东买了两双布鞋,自己也买一双。等新屋建好,干干净净的卧房穿着布鞋走进去才像样咧。 成衣铺里还有棉被褥子等卖,伙计一个劲吹嘘,棉花有多暖有多软,说一床棉被抵十床芦苇被。 莫非摸都不敢摸,只是瞧着白花花的被芯,着实喜欢,冬冬睡了肯定舒服!于是买了一床薄的。 轻飘飘不到五斤的薄被,要了他四百文! 县官要求村里田地超五亩的人家都要种半亩棉花,只是这东西不好种,在地里极爱惹虫,收上来又不压秤,半亩地能收四十斤顶天,去了籽也就十几斤。 摸着这软乎乎的被子,他想,年底手头还宽裕的话,买床厚被和褥子,再给冬冬做套棉衣裤。 他又各买了一匹褐色粗布、白棉布。粗布回去自己包芦苇絮和稻草做褥子,还要包两个枕头,棉布可以让冬冬做几条亵裤和袜子、头巾、帕子来用。 只是针线活儿也不晓得冬冬干不干得来,自己拿起针线就眼晕。 到粮油铺子,把油盐酱醋各打了些,买了五斤细面和十个鸡子;去糕饼店买了一包甜糕,又买了些针线剪刀、菜种、皂豆、面脂、糊窗户的油纸和一小挂爆竹,最后去铁匠铺里买了一口大锅,买了两大两小四把锁,碗碟也各买了两套,本来要还买些坛坛罐罐的,只是拿不下了,等以后有窑匠上村里再说。 零零碎碎一堆东西,把大筐装得满满当当,三十好几斤背在身上,走起来却浑身是劲。 新屋用得上的基本都在里头了,还缺什么,等冬冬来了再说。 就冬家那德性,他估计一个大子儿都不会花到冬冬身上的,不让人光着身子出门,都算他们还是个人了。到时推着冬冬来县城,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回到家把吃的拿出来,其他仍装在筐里用草席盖得严严实实,放在睡觉的草棚里。 抻抻腰,随便啃几个馒头,又要去田里挑水。 一天下来,根本没时间建屋,他打算晚间给冬冬多拿点吃的去,后头一鼓作气专心把新屋搭好。 天逐渐黑下,娃儿们依依不舍与伙伴道别,或是丢下手中的棍子,或是放开一只虫儿,像是舍弃了什么天大的快乐,垂头丧气往家走。 慢慢地,腹中的鼓叫又提醒了他们,家里有饱肚的,于是回家的路又变得欢快起来。 第37章 地里做活的人也三三两两往回赶,总有几个在农事之余,还要关心关心其它。 “哎~~~你看,又是北山脚那个!” “今年瞧见他的次数比往年都多,这个点了,不回家还往外跑什么?” “不是又去小河村吧?说是结了一门亲。” “哈哈,你们听他哄!什么结了亲事,那边谁家说了?” “家里怕丢人,瞒着也是有的。” “丢什么人?成亲住草棚子的多了去,也不见别个说丢人的?我看这后生踏实,只要找他说话,都是喜眉笑眼的。” “也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至于。我估么,是在那边找了个营生。” “是么?蝇壳大的地方,有什么营生?我们还能不晓得的?” “前头不是有人嚷着不让借水车么,我听李把式和莫村长说好话,提过一嘴,什么‘再借一次,以后就自己做了’,许是小河村要做水车,找这后生去山上摸树呢?” “是有可能,那边再往岗下里,山高林密,做水车的大树多。” 旁听的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 难怪莫非不说实话,这个活是不好说出来。 合适的树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找到,打水车也还要很久,说不定李把式是瞒着小河村的人。 也许砍树也想瞒着“上头”,毕竟经年的老树是老爷们的,嚷嚷出去可得花钱呢。 大伙又说,村长也不好当,就说自个瓦山村的莫村长,一贯的好人。为借水车,村里怨言很多,天天都有人去村长家吵嚷,可不借吧,眼看邻村干旱,又于心难忍。莫村长是真为难,这几天,人是见着枯槁了许多,连他大儿子也老成不少。 第66章 莫村长这几天确实很为难,不单是他,老妻和长子从给莫非议事开始,夜夜也都在床上煎饼子。 他们既怕事情出差池,莫非的半生积蓄打水漂,又忧心自己帮倒忙办坏事,误了莫非终生。 偏偏家里耳多嘴杂,一肚子的话还不能拿出来说。 此外,还要想法子拘着莫清澄不去莫非那里,就是怕他恼起来,大嘴巴闹得人尽皆知。 三个人,几天功夫,憋得是眼红牙肿嘴起泡,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小河村的李村长也难,晚饭还没吃上,就先攒了一肚子气,缩在灶口凳上,皱眉抽着闷烟。 烟叶搓得不够碎,抽起来的烟气比灶里冒出的还大。 他婆娘见怀里的小孙女儿熏得直咳嗽,又掉头看他这好半天还是苦着脸,于是开口:“要我说,蹲家里还不如蹲村头去,好歹人人都见得了,总有能出主意的,不比你一个人发愁强?” “你晓得什么!主意早有人出的,都是馊主意!他们让我上莫把式家蹲着,我还不如在自个家蹲着呢。” “嘁~~~”李婶子气笑了,抱着孙女离他远了点,又腾出一只手给小孙女擦口水,嘴里说着:“那就蹲家里吧,哪儿也别去,谁来催,你让他们自个去。” 从插秧前开始,瓦山村的水车已经拖给小河村用过三回,如今不愿再借了。 他们说,水车拆拆装装,搬来搬去,不经用,弄坏了还得瓦山村人掏钱修。何况,总是借出去,耽误自己用。现在,借也借了三回,小河村田也栽了,地也种了,离河近,平日浇几桶水,自己挑挑就是。 瓦山村的顾忌和想法站得住脚,水车本就是他们集资打的,即便不借也不需什么理由,他们自己有些田地也在靠人力挑的。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明事理的。 总有人想着,只是借用水车而已,车上一天半天的水,我们要少挑好几天,少受好几天的累,你为何不借?村长你多去几次,多求几次,他们还能当真眼见我们旱死? 也有人实在是家里田地靠山边,费水的很,根本挑不过来,只能来苦求李村长去借水车用。 再有那懒了胚子的,车三回水给惯坏了,肩上再搭不得担子,日日只管哭爹叫娘对着李村长喊累。 这时,明事理的也不好出来帮瓦山村说话了,万一水车被哭来,你用还是不用? 李把式日夜耳边不得清静,简直不敢见人了。 莫村长那里,上回他已承诺过的——不到大旱,都不来借了,如今先让村里人自己去挑。 他只能用“拖”字诀,反正一日没水车来,他们总得挑去。 冬家就是懒了胚子的那部分人,不过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们不会去求村长借水车的。 求人?有人去了,自己还费什么劲,借来了就用,没借来?那就不用呗!反正,没得用的又不是自己一家。 若是往年,冬冬肯定忧得睡不着,不眠不休也要去挑水的。如今,他就听莫非说的,“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要吃的人都不操心,他一个已经被卖出去的,管许多干什么! 冬永兴和王新杏叫他下地,他就下地,叫他上山,他就上山,听着就是,决不多嘴。 什么稻秧太瘦了,是不是要挑点水?什么高粱苗出得好少,补一回籽儿吧?何必费那个口水! 活也不必尽心去做,一则身子实在不好,如今还能站起走路就已用尽力气,二则做得再好也没人看,他们还只当你在磨时间,何苦! 莫非熟门熟路跨进院子时,冬家那三个喝完稀粥,早上床挺尸去了。 稀粥不管饱,多坐一会儿就饿,不如早早睡死过去,熬到天亮,就又能吃了。 而冬冬洗过锅碗,才端着自己那份稀“粥”,坐在灶边慢慢喝着。 昨天莫非说过要来,不管真假,他都要等一等。 这两天托莫非的福,肚里有点干货,他身上也觉得好了些,再添补半碗热汤,一晚能好睡。 昨晚躺在草铺上,原以为要想很多,结果翻个身就睡着了。既没有像往日那样饿醒,也没有冷醒,更没有半夜肚子疼醒。 早晨睁眼看到窗台上的花儿,还以为莫非偷偷来过呢。 也不晓得,这些花儿是放哪里带进来的,昨儿个怎么都没注意到呢? 冬冬正苦想着,就听到外头响动。 他赶紧喝光碗里的粥,站起身望向灶屋口,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迎一迎,就与莫非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 “......” “外头黑乎乎的,我还以为你们都睡了呢。”莫非笑着说。 “他们几个是睡了。” “哦,我说几句话就走,你也歇早点。” “......嗯。” “那个,今日他们又叫你做什么了?别傻乎乎去干啊。”莫非从柴火堆里翻出个木墩子,拖到冬冬的灶凳边上坐下。 “没做什么,去高粱地里锄了会草。”冬冬见他坐下了,低头也坐下,顺势悄悄把小凳往边上挪了挪。 “这是喝的高粱粥?才吃晚饭?人不是要饿坏!”莫非瞅见一旁的碗,破那么大个口子......他端起来看了看,里头还剩两口稀汤,高粱粒儿是一个不见,看着就气人,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不是不是,午间吃了半个馒头,我特意吃晚些的。”冬冬慌慌张张起身。 第67章 他性子温和,不善与人争执,莫非忽然发恼,他就紧张起来。 “我,我没有怪你,只在说他们......”莫非比冬冬更慌,他本来就担心自己吓到冬冬,万一又不搭理自己了...... 他压着嗓子解释,又从怀里摸出布袋走到冬冬边上,讨好地说:“我早间上了一趟县城,买了些吃的。” “你不要再送我吃的。”冬冬并不接,他转过头看向墙壁。 “人活一世,不就为口吃的么?我既...既那个了你,总要管你吃饱的。”莫非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一点底气都没有,只能让人吃饱饭算什么呢? 冬冬却愣住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莫非为何要费五两银子,来买一无是处的自己,还对自己这么好。 也曾有过一些肮脏的,不敢细思的念头,可那些早、晚送来的吃食,窗台上花儿和床铺上的干草,打消了这种想法。 尽管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其中蕴含的心意可比金银值钱。 亲生父母和弟弟都没为他做过这些! 如今,莫非又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吃饱,简简单单两个字,想要做到,很难很难。 起码,在他人生这长长的二十四年内,在自己家的这二十四年里,吃饱的顿数,屈指可数。 泪水慢慢沁满了眼眶。 “你,你莫推辞了。”莫非趁着冬冬沉默,一鼓作气说起来,“我没别的本事...总之,不会让你饿肚子。” 他主动拉过冬冬的手,把布袋挂上去,“就是几个细面馒头,很好吃的,你,你之前饿坏了,吃细面的好,配着家里的稀汤,很养人。还煮了三个鸡子,你早上搭着粥吃,也很养肚。都没几个,只能管一两天的,我就买了些甜糕,那掌柜说能放十多天......很甜,我尝过的。” 他将冬冬的手推回去,仍是抓着不放,怕他推回来,也不管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接着说:“我晓得你屋里不好藏,有个法子,你把高粱中间刨个坑,连袋子埋进去,吃一点拿一点。就你...就他们仨那懒劲,估计你吃完了都不会发现的。” “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后头挺忙的,好几天都不能来,剩你在这里...熬着,你若不拿,我也不安心。”莫非说完撒了手,生怕冬冬拒绝,后退两步,丢下一句“我走了,你歇去罢”,飞快地跑了。 留下冬冬,抱着布袋,蹲在地上闷声痛哭起来。 在爹娘喜气洋洋地告诉他,把他卖了五两银子,人家十八天后就来接的时候,他都没有掉一滴泪,如今为了一袋吃食,却泪如泉涌。 第38章 莫非一路跑回家,心里忐忑不已,也不知冬冬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没有。 躺上床还在想,我有说清楚么?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买他了吗?也许把撞牛峰那天的事说出来,他就会晓得。 床板几乎被他锤烂,撞牛峰那天的事,说出来真的管用么?偷看了人家一回就决心买了他,哪个信你? 算了罢,不指望自己这张嘴了,等冬冬来了,再想办法。 第二日开始,早晨做些零碎活,搭理菜园、割草、沤肥等等,上午给田里挑水,下午全力建屋,接着前天的位置往上垒墙。 东西都是备齐的,虽然没上过手,但村里见过几回,自己再慢慢琢磨,坯屋又简单,爬上爬下,起早贪黑,一个人终于在第五天头上把屋建好了 外墙码得紧紧,顶子扎得牢牢,还给卧房铺了青板石,一块块镶得平平展展,缝隙抹成一条线,光是看这就很舒坦。 他用的都是笨办法,怕屋子不牢固那就把砖做大做厚,屋基挖深,梁柱砍粗;怕顶子漏水不牢靠,那就把茅茨绑密些,上头的泥糊厚些;怕墙面漏风就把缝隙四处用黏泥糊了一层又一层。 屋子完工,也不急着搬进去,先烧了些草木灰去去潮气杀杀虫子,在新屋里四处走动,心里说不出什么。 从前瞧不上坯房,如今还是要做来住,那种做大屋的执念已被另一种念想覆盖,自己今后的日子算是换一种活法了。 坯屋面朝东边背对瓦山,做得很高,四角又立了大柱,有门有大窗,亮堂得很,门窗做工虽粗糙,自己看久了也顺眼。 一大一小两间,共着一堵墙,南边小的是卧房,北边大的是灶屋。 卧房开了东西对向的两扇大窗,窗棱外边挂了编得密密的草帘,夏天放下来,通风又防蚊,窗扇上糊了买回的油纸,天冷关上窗,屋里暖和得很,也不影响透光。 他打算在卧房中间靠南的地方放床,西边墙角摆两个箱子,放些换季衣物被子等东西,东边墙角放一个横架,挂些日常穿着,对床摆个台几和凳子,东边门角后塞个恭桶。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去菜园的灰坑里方便,以后两个人住就不能这样随意了。 卧房与灶屋连着的这堵墙开了一扇门,进卧房只能从灶屋走。 灶屋的东面开了大门,整个屋子也只有这两个门。灶屋比卧房大得多,以后日常起居、吃喝、待客都在这里,只在北面墙上开了一扇窗,和卧房的窗户一样有帘有扇。 明儿在灶屋西北角落垒个灶台,加上买回的大锅,以后两个人吃饭和洗漱,小锅不够用了。 原来的水缸埋到这灶台边,他挑水挑勤些,两个人吃用也够。 第68章 前头那个自制的橱柜太差了,最好换个上下三层的大橱柜,以后锅碗肯定比现在多,坛坛罐罐也少不了,这些都靠西边摆。 最后在东边靠近门的地方放个饭桌,摆几把凳子,灶屋就齐活了。 无论是灶屋还是卧房,都没有准备供桌,家里用不上。 做屋期间,村里人都忙着耘草种豆子,莫清澄也被困住了,一直没上门。 好几天没去小河村,也不知冬冬想他没,留的几样东西应该都吃完了。 明后天屋里的事收收尾,就去看他,还要煎熬九天,唉! 新屋做好,他没想过要告诉谁,倒也不是想要瞒着,就是觉得没什么好宣扬的。 他猜,第一个见到的应该是澄子哥,因为村里其他人本就没上过他的门,更是摸不进来。 而村长家,两个老的心怀愧疚,清萍、清潭哥和几个嫂子从来没过,这个时节忙得很,更不会来了。 只有莫清澄无所顾忌,一年来好几回。 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莫非合计着家具怎么添置,大小尺寸、摆放位置、哪些要买,哪些定做,哪些是能自己做了将就用的,思量半天事还多的很。 床暂时用旧的,连着锅碗瓢盆炉子都要搬来,衣箱、浴桶、恭桶、桌子和橱柜要去找木匠定做,碗啊盘的还有坛子罐子怎么也要添几个,大锅、卧具和一些小物件要去买,然后自己要垒灶、做小凳和衣架,这些是屋里的事。 屋外还有更多事情要做,田地、菜园子不能撒手,新屋边上的杂物棚要搭,把旧棚子的东西都搬过来,然后那边全部拆了,地铲平和原来的菜园子翻到一起,有时间还要去撬石头、敲石头、挖土。 莫非盘算着先把屋里的东西备好,搬家和拆旧棚可以等家具都备齐了再做。 仔细理了一遍需要定制的家具,等天黑就去找木生师傅商议,东西做得朴素些,争取在冬冬进门前做好。 暮色昏沉,莫非才从田里回来,吃了点东西,摸出二两银钱,沿河边往村东走去。 刘木匠家靠着瓦山村到瓦上村的那条道,住的也是青砖瓦房。 据说他祖上是当地有名的木匠,还给皇帝雕过龙椅的。 百年前那场战乱,刘家遭了大难,人丁凋敝,仅剩几个子孙逃难出来,沦落至此。开始几年吃了许多苦,后来才用带来的家底做了瓦山村第一座青砖房。 他们的遭遇和莫非的高祖一般,林川有管制,四邻八乡木质家具用得少,一套能传好多代,生意逐渐冷清下来。他们也曾想过,去县城开铺子,只是县城被当地人把持了,于是只好窝在瓦山里半农半工,手艺也渐渐一代不如一代。 时运不济,二十多年前,刘木匠的爹上山挑树伤了腰,四十来岁就瘫了,花费不菲,家底也薄了许多。 刘家代代的当家人,始终记着要回归祖上刘氏木器世家的荣耀,将一个“正统传承”挂在嘴上,本家、分支,正房、偏房,分得清清楚楚。 从刘木生的高祖开始,秉承祖宗规矩,不管有几个亲生的儿子,只留下一个学手艺的,其他成家后就分出去过。 地越分越少,人也越来越单薄,到刘木生的父辈那代,就有两个叔叔无田无地,只能拖家带口离开瓦山村,几十年没有音讯往来。 而老木匠也把这条祖宗规矩记在心里,他在床上瘫了三四年,死前硬是把小儿子刘树生和姚春梅夫妻给分了出去,丢过去四亩田地,让他们一家从此专心务农。 而砖屋和老娘都归了刘木匠,同样接下的还有半吊子家传手艺。 为此,姚春梅十几年里,只在婆婆去世时上过一次门,和妯娌王淑玉更是明里暗里斗气了无数回。 她一辈子心心念念就是要住砖屋,更是看准了刘家有砖屋,才愿意嫁给当时快三十来岁又软又懦的刘树生,并且心甘情愿伺候瘫痪的公公。 谁知砖屋没住两年,这“丧天良”的公公马上都要闭眼了,还喘着最后一口气把她们一家分出去了! 姚春梅又哭又闹,最后硬是被人抬着丢出去的,谁叫她嫁的是老二,谁叫他丈夫不会家传手艺! 姚春梅和刘树生的坯屋建得离刘木生的砖屋远远的,窝在坯屋里,姚春梅把丈夫刘树生从头骂到尾,从早骂到晚,骂了十几年,这两年才消停下来。 莫非瞧着眼前的砖屋,比莫丰收家的更不如了,毕竟它建起的时间更久远。 还没进院子,就听屋里刘木匠的婆娘玉婶正和大儿媳孙巧巧拌嘴,隐约听出是孙巧巧在抱怨婆婆偏心小叔子。 他家的事,莫非听澄子说过。 刘木匠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他自己不干农活,家里大小七张嘴,要吃要喝,总得有人刨地吧。女儿已经出嫁不说,小儿子定了亲,一到农忙就跑去丈人家,田地只剩老大一家在做。时间久了,大儿媳多有不满。 估计这几天小叔子又不在,她和丈夫实在忙得累,就又闹嘴了。 莫非咳嗽一声,喊了句:“木生叔在家不?” 屋里安静下来,片刻后,王淑玉走了出来。 她见是莫非,还挺诧异:“是莫非大侄子?进来坐!你叔在后院呢,我去叫他。” 莫非只在前年来定过推车,往常都不从这儿路过的,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69章 “不必了,婶子,帮忙带个路,我直接去。” “也行,你跟着,这角拐拐黑。” 王淑玉是真好奇,一边在前头走,一边还想套几句话。 莫非扯扯嘴角,不管人看不看得清,反正不说话。 隔墙的屋里,隐约有娃儿嬉闹声传出,后院也有刨木的唰唰声。 王淑玉见莫非不回应,也就歇了心思,仰头喊着:“当家的诶~~~北山脚的莫非来喽!” 刘木生听到声响,已站在门口,“怎么不上屋里坐?” “不坐了,叔。我要打几件家用。”莫非说着,又对带路的王淑玉说:“婶子,您去忙吧。” 可惜王淑玉没听懂,或说假装没听懂,她实在好奇莫非前头那句。 乡下家贫的人家,通常都不打木器的,桌椅板凳找些木桩树墩糊弄用着。 就莫非的情况,都住着草棚呢,还用打家具? 转念想到莫非的年纪,和最近村里的一些流言,怕不是在说亲了,所以打算置办些家具? 真是这样的话,那可是笔大生意! 王淑玉满脸堆笑,刚想张嘴打趣几声,莫非就及时开口:“叔,方便进去看看不?婶子,不耽误您了。”这就是不想多说什么了。 木生瞥了他婆娘一眼,示意她快走,又对莫非点点,带他进屋。 他做活的这个角屋比莫非阿爷以前的那个大得多,两边柱脚点了油灯,有些什么东西能看得清清楚楚。 屋里木头、板子、屑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靠墙还摆着不少做好的木器。 莫非上去端详起来,架子床、衣橱、箱子、盆、桶子、方凳、长凳都有,还有个梳妆台,做工都很精细,只有简单的雕花,还未上漆。刘木匠也会箍桶,家用的简单东西倒是齐全。 第39章 刘木匠并不开口解说,只是让莫非随意看着,自己在边上拉拉抽屉,开开柜门,让他瞧得更仔细。 莫非看过几样后,才站直了腰,问:“叔,这都是给正武哥备的吧?” 按理,这样的家用本该是女方当嫁妆送过来的,只是听说正武的未婚妻家里情况不好,而正武又有个做木匠的爹,所以...... “也不尽是,有些常用的,闲时做了备着卖。” “做工真是好,柏木料的吧?叔,我也想打几件家用,和正武哥这套差不多的,橱柜,箱子,桶子什么的都要,外加一张八仙桌和几张长凳,再要个小台几,比这个简单点,再小些就行的。”莫非指指那个梳妆台,又说:“也用柏木的,不用雕花上漆了,结实能用就行,您算算一套打下来要多少天?” “架子床不要么?” “那个不便宜吧,我这,嗯,还不太够。” 架子床费工费料,是所有家具中最值钱的,一般人是舍不得买。 刘木匠了然,问了他几个家具尺寸和有没有心仪的样式。莫非也没见过几样,说不上什么,只说要最简单的。 刘木匠低头盘算了一会,“木头有现成的,板子要新裁,东西你要的简单,单就做工费些时间,特别是桌子和橱柜,一把做好半个月差不多。” 莫非微微皱了下眉,原是想最好在冬冬住进来之前就能买齐的,那就只能让刘木匠先紧着要用的做了。 刘木匠见他有些不满,补上一句:“你若急着要的话,把这套现成的拉走,拿回去就能用的。正武还要到下半年,再打也来得及。这里头原有几样就是打算卖的。桌子和食橱没有现成的,我抓紧了做,最多七八天也能出来,可好?” 刘木匠也急着卖东西变点现银出来。 家里最近这样闹,还不是因小儿正武不懂事,可他的婚事确实再也耽搁不得。刘木匠就想着,若是能私下补贴老大家一点,他们心里舒坦些,就不会再盯着弟弟了吧? 莫非听他这样说,又去看那几样东西,和他要的是差不多。即是刘木匠主动卖,时间又刚好合他的意,那就买了吧。于是点头说:“正武哥不急的话,我就先拿去用了,衣橱、箱子和这几样有的,我今天都拉走。妆台太精致了,我只想要个简单的小台几,还是重新打了,和桌子食橱一起,我过八日后,晚间来拉,行不?” 刘木匠点头同意,妆台在乡下本就不是必需品。又同莫非算费用,全部一起整数二两二钱,莫非先付二两,少的后面再付。 刘木匠去前头找了大儿子来抬东西,家里有骡车是可以送上门的,可莫非说家里路上走不得骡马,天黑了,旁人过去也回不来,一一拒了,只借了他的板车自己拉回去,明早再来还。 到家将东西慢慢抗到新屋,又一一摆好。 家具比县城的便宜,用料又足,也可能是因为给自家儿子准备的吧。 不晓得刘木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这好东西都舍得低价拿出来卖。 捡了个大便宜,莫非非常满意。 把前头买的那些布匹、衣物等一一归置到衣橱和箱子中,自己几件旧衣不好挂进衣橱,随手就搭在自制的横架上了。 眼见得新屋慢慢被填满,花出去的银钱仿佛也没那么让人心疼了。 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下过雨了,河里的水退下去许多,挑水一天比一天费力。 村里的水车放得越来越低,大伙勉强把地种上。只是一直不下雨,平时的浇水用水就得用命去挑,否则种子本都收不回来。 第70章 自家的两亩旱地已经好些天没去看过,买来的几斤玉米种说不定真要磨成粉吃了。 不管怎么样活还得干,事还得办,先把手头的事做了,明日忧来明日再愁。 莫非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留在家中垒灶。 他以前见过阿爷和莫丰收垒灶,还是垒的双锅大灶,如今自己只搭一个,简单多了。 泥和砖都是现成的,一个时辰不到就搭好了。 最麻烦的是烟囱,花了不少时间,等莫非从屋顶下来,日头红透了半边天。 他在灶前靠墙的位置,用碎砖围了个火塘,以后柴火灰什么的就倒这里,不至于有火患,还能攒起做肥。 莫非把铁锅放在灶上用泥糊匀,晾几天就能用了。 隔天开始正式搬家,搬完还要拆掉旧棚子。 旧床搬到新屋,莫非把白日新晒的干草铺了厚厚一层,躺上去试了试,比冬冬家那砖块垒的舒服多了。 杂物棚搭好,东西也倒腾了过来,埋粮的罐子搬进灶屋摆起。 杂物棚最外头那面墙用的石块,垒了两道,外面那道以后就是围墙。 灶屋边上也靠墙建了柴房,里面干的湿的硬的茅的分开放,塞得满满当当,还在菜园的篱笆边搭了个小茅厕。 做完新屋还有几百块坯砖,先把前院和菜地先围上了,这个比砌墙简单,不过半丈的高度,无需爬上爬下,里面菜园和前院分界的篱笆都扎好了,只把原来菜园的拆来用就行。 看着天还微微亮,又去野地里撬石头挖土。 屋边前后还空出两亩半的地方,不管下不下雨,尽量先铺些地出来,多一个人吃喝,又有许多地方要用钱,光靠八分田是不行的。 若是后头下场雨,不拘是种菜还是撒玉米或是豆子什么的,家里会宽泛许多。忙活个把时辰敲掉几块大石,土的影子也没见着,只能以后再说了。 新的褥子还没包,仍是一床破单子铺在干草上,只是新晒的细草垫得厚厚的,睡上去都能闻到草香,舒服的很,一晚上的梦都是美的。 时隔六天,再次踏上去小河村的路,心里带着隐蔽的快乐,脸上都不由自主带了笑。 也许是他的笑容太耀眼,惹了某些人不痛快,一块泥巴从天而降甩到路上。 对方准头不太好,离他还有点距离,但其中的恶意,已击中了莫非。 他虽不惹事,但从来不怕事。 莫非停下转过身去,一下子就看到了扔泥巴的人——是村里有名的闲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叫刘麻子的。 刘麻子拄着锄头站在地里,昂头笑嘻嘻地看着莫非,挑衅地问:“你诶~到底去干什么?” 莫非也盯着他,皱起眉,大早上打人,不会耽误他的正事吧? 刘麻子身后隔了两畦地,一个妇人咬牙切齿去推身边的男人。男人看过来,也是急得不行,两人扔了手上的锄头,跌跌撞撞就往前面跑。 那是刘麻子的弟弟,刘癞子,妇人是他婆娘灰婶。 兄弟俩岁数差的不多,一个满脸麻子,一个满头癞子,却是长癞子的弟弟娶上了亲,哥哥一直单到现在。 刘麻子家中老爹老娘都还在,对这个混赖的长子也是无可奈何,日常就怕听到哪个来告他的状。 癞子夫妻更是小心做人,天天净跟在他屁股后头给人赔不是了,如今看他好好的招惹‘煞神’莫非,心里是又气又急。 刘癞子上来就拉扯哥哥,想把他拽走,又讨好地对莫非说:“后生,你忙去吧,莫和他见识。” 刘麻子一把攮开弟弟,脸冲着莫非说:“你说在小河村结亲了?哈哈哈,哄哪个哦!想婆娘?叔帮你说一个!” 他撒开锄头,两手对着自己的嘴,一边做出捏的动作,一边笑着说:“许村的,嘴有这~~~么厚,切下来,能炒一盆菜!哈哈哈,她连衣都不会穿,必不会嫌你穷。” 他笑得不行,又把两只拇指翘起,并到一块儿,“你俩是不是很般配?这可是家里人说给我的,让给你,谁叫我是当叔叔的?” 刘麻子夫妻在旁边急得直跳脚,一叠声骂他也无济于事,心里恨得不行。 家中父母老迈,就惦记着死前能给长子娶个媳妇,甚至私下和小儿夫妻说好了,老大不拘娶个什么样的,只要成了亲,就分出去,不再拖累弟弟一家。 许村那个,还是夫妻俩到处托人才说到的,人家不嫌你四十多又混又赖就不错了,起码讨进来能生娃儿是吧? 哪知道,刘麻子在家什么话不说,却跑出来发疯。 旁边人停了手上的活,看着他们,也没个上来劝劝,两边都不是好惹的。 莫非笑起来,他这是被当成出气筒了。 也好,结契这事后头肯定要传开,嘲弄、讥讽少不了。有些事,以后要做,不如现在就做了。 先把这样的人制服,省得以后给冬冬看见。 刘麻子见他笑了,更是得意,“给你省了媒人钱,摆酒可得请叔坐上位!” 莫非跳下路基,盯着刘麻子,直直往他那边走去。 刘麻子脊背一凉,止了笑,低头捡起锄头。 只是他锄头一挥起,就被莫非用左手死死握住了。 莫非的力气比刘麻子要大得多,他把锄柄强行拉横,抵住刘麻子的胸,右手揪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地下一掀——刘麻子人矮,一下就被掀翻在地,手也从锄柄上脱开了。 第71章 莫非的右脚顺势踩上他的腰,握着锄柄抵在刘麻子的后脖颈上,一手压着左边,一手按着右边,整个人一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刘麻子身上。 地里早上才来挖的,泥土松软软泡,刘麻子正脸被按进去,很快就憋得气都喘不过来,只能无力地摆动着四肢。 两人动作太快,几息之间局面翻转,边上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生怕刘麻子被莫非弄死了,急急围过来。 “哎呀!哎呀!” “北山的后生诶,你,你放手吧,他是个混人,不值得的。” “快去喊村长来!” “清萍哥在西围,离得近,我去叫他!” 第40章 刘癞子夫妻恨归恨,怕归怕,却又不能真的睁眼看着刘麻子被打死,只能上去一左一右拉扯莫非,小心劝他:“莫非兄弟!你大人有大量,莫和他计较。我们夫妻跟你赔不是,你且松开他吧~~~你要了他的命,不值得!” 刘癞子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灰婶也是心里悲苦,真不晓得还要被大伯子害成什么样。 莫非当然不会要刘麻子的命,给他吃些苦头也就罢了。 癞子叔夫妻一贯胆小,日常见了自己,不说笑脸相迎,起码也是平和的,他不至于要他们给自己下跪。 莫非把锄头扔到一边,一手按住刘麻子的后背将他翻了过来。 刘麻子吃了一嘴的泥,瘫在莫非两腿之间,边咳边喘,眼泪鼻涕混着土,糊了一脸,莫说再动手,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莫非居高临下盯着,等他咳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即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我莫非,一不偷,二不抢,三不会多嘴多舌搬弄是非,一直老实过自己的日子。至于我穷不穷,平日干什么,往后结什么亲,娶什么样的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无需哪个来指手画脚!” “以后谁要再在我面前说这些胡言乱语,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易放过了,不信就试试。” 现场人人噤声,刘麻子硬是连咳都憋住了,莫非这才抬腿让到一边。 刘癞子把哥哥扶起来,拍拍衣抖抖裤,夫妻又对莫非道谢。 被打的向打人的道谢,也是头一回见了。 莫非扯扯嘴角,说:“癞子叔,灰婶,对不住了”。 快走到西围,莫非看见莫清萍和报信的清池正急匆匆从山边跑过来。 “没事了,清萍哥。我就和他讲了几句理,没怎样。”莫非摆手,示意他俩不要着急。 报信的清池是莫老叔的小儿子,才十四岁,被刚才的莫非吓得不轻,一听他说无事,招呼没打就跑了。 清萍也舒了口气,他相信莫非,应该是没事的。 刚听清池跑来说莫非要杀刘麻子,他人都傻了。 想都不用想,必是刘麻子惹事,只是担心莫非按耐不住脾气,他一边跑,心里暗暗盼着莫非还没犯下大错。 “没事就好。回头我去找他说说。最好能开解了,不然怕他暗藏不忿,以后要害你们。” “麻烦清萍哥了,若他还有什么要说道的,你直接告诉我。” 莫非知道莫清萍说的有理,常言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刘麻子就是个小人。今日看着被打老实了,未必不是把“屈辱”藏在心里,日后哪天不顺就会翻出来。 面对面是不用怕他,但以后冬冬来了,自己时常不能在家,若刘麻子爬去北山脚使坏,还真是防不胜防的。 “你也记在心上,今后见了面,先摆个笑给他,做人做事,先礼后兵,咱们不亏。” 莫非又是笑着点头,清萍哥就是有学问,不像他,要么不搭理,要么上去就是硬来。 看来以后还是要讲些章法才好。 “你聪明,我晓得你有数的。这......真的是去小河村?” “嗯,蒸了几个馒头。” 莫清萍一时语塞,那个叫“冬冬”的,往日去小河村也没注意看,到底长什么样?或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瓦山村的“煞神”惦记成这样。 “几口吃的,也值得你跑!那一家子饭都不会烧了?”莫清萍恨铁不成钢。 “不管他家人的,我只偷偷给他。清萍哥,你可莫说出去。你不晓得,他家人狠心,一日只给他喝一碗粥汤。” 莫清萍不敢相信,可转念一想,连儿子都能狠心卖了,也可能真的。 他叹口气,拍拍莫非的肩膀,“那你去吧。后头几天可不能再去了。” “啊?怎地?” “怎地?会冲了喜气!不晓得?” “清萍哥,你和我好好说说,什么冲了喜气?我是真不晓得。” 莫非不是装的,这些事哪个会告诉他? 好好的喜事,怎能被冲呢?哪怕他不明白“冲”什么,单看人家说的这个话,就晓得不是好的。 “新人成亲之前,有个三五七天的,最好不要见面。因他们身上喜气太浓,容易冲撞到哪些不好的东西,老话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也不知结契要不要讲究一下,不过我瞅你小子,喜气浓得都冲到别人身上了,还是循一循旧例吧?”清萍尽量解释清楚些,耐心得像个老母亲。 不管怎样,莫非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只能盼着亲事顺顺利利的。 “......”莫非思量了一会,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第72章 估计那刘麻子就是不忿自己的喜事,被“冲”了出来的。 他赶紧点头,“循,循,必须循!那三五七天,到底要几天呢?” “一般三天,讲究些的,五天、七天都有,当然,离得近的才这样说。那些两家子隔得远远的,想提前见也见不着,倒不必说什么。” “哦~~~”莫非心里有数了,为着以后的和美,眼前要忍耐忍耐。 他和冬冬正好还有七天,今日过去一趟,就等初九去接再见了。 “真是要多谢清萍哥了,我这样莽撞,差点坏了自己的大事。” “唉,结契这个,本就没个正经说法。反正,能跟着古例走的,咱们尽量听一听,总不至坏事。” 莫非如此受教,莫清萍满是欣慰,又想起什么来,拍拍他的胳膊,问:“约么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几句话就回,半上午边吧。清萍哥,可是有什么事?” “我在玉米地边栽豆子,豆苗估么能余几颗,你回来顺路拿去。山边找个有泥的地方栽了,后头家里也能多两碗菜。” “好嘞!回头我若没到,放地头草堆里就行,我自个找找,不耽误你。” “行。你去吧,别把人饿坏了。” 莫非嘿嘿笑着,转身跑掉了。 耽搁许多时间,去得太晚,怕找不到冬冬了。 冬家大门紧闭,也不知是全部出门了,还是仍在睡懒觉。 这可去哪里找冬冬? 莫非只得又去隔壁院子喊惠婶,她家角屋门开着,想必是有人的。 惠婶背着个小奶娃儿从角屋里出来,手上缠着一大捆子麻线,满脸惊讶望着莫非。 她是真好奇死了,这后生和冬家到底怎么回事?从他第一次来找冬冬开始,冬家这四个人,就开始怪怪的。 ......哦,不是,好像在那之前好几天就开始怪怪的。 菊香媒婆不再上门,冬冬被关起,而那三个进出都是喜气洋洋,仿佛捡了大钱。可到现在,他们碗里吃的还和以往一样,身上也没披纱挂绸啊? 后来冬冬被后生放出来,人瘦了一大圈,话也少了很多。见面虽仍和她们打招呼,却没了精神气儿,眼见是一日比一日消沉。 原本她和大伙一样猜想,估计是冬冬答应了去做上门女婿,可他自己又说不去的...... 如今,她怎么问冬冬,冬冬都避而不答。去问王新杏几人,个个鼻孔朝天,仿佛她是上门的穷亲戚似的,惠婶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你找冬冬?他打柴去了,走了有会儿。”惠婶盯着莫非,只想知道,他到底是个好的还是坏的。 “多谢婶子,我去接接他。” “你晓得他去的哪片山打柴?” “......额,是撞牛峰南边不?”莫非挠挠头。 他第一回见冬冬是在撞牛峰南头,可上次王新杏喊冬冬打柴,他看冬冬走的路又不是往那边的,那今日他该去哪里找? “确是那边,他出门时说的,你去罢。”惠婶见他晓得,估计两人约过罢,也就点点头,准备回屋忙活了。 莫非却大声问:“婶子,他亲口和你说的,自己要去那边打柴?” 惠婶想了想,没错,早上她在墙边晾衣服,冬冬打过招呼,亲口说的去撞牛峰南边打柴。 于是,她很肯定地说:“是啊!这娃儿好咧,心里再怎么不痛快,见了我们,也还是敦厚的。” 莫非越听嘴咧越大,冬冬主动告诉邻居自己要去哪里,是不是......想她转告自己的呢?他晓得自己要来了吧?或是一直盼着自己快来?巨大的喜悦充斥在他的脑子里,并不去细思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问惠婶借了柴刀,刀子一到手,就撒腿往村外跑。 撞牛峰虽然只爬过一次,还只走了一点地方,此刻在莫非心里,却亲切得很。 他一路披荆斩棘,往“老地方”爬得飞快。 冬冬是在这儿打柴,他听到动静早已停下手上动作,望着莫非出现。 再次见到冬冬,对莫非来说,恍若隔年,眼前的人比六天前又瘦了许多,真正的风吹要倒了。 而冬冬,只对莫非扯了下嘴,就低头打算继续捡柴火。 莫非一步窜上去,把布包塞进冬冬怀里,又飞快跑到一边,动作比刚才打刘麻子还利索,嘴里还说着“你吃,我来打柴”。 冬冬弯腰搂着怀里新的布包,那软软的触感,不用说,又是吃食。 怔忪片刻,他叹口气,抱着布包坐下了。 莫非围着冬冬方圆三四丈的地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转,一身牛劲简直要溢出来。 他身手快,力气又大,只听得一片“啪”“咔”声,不多会就砍了一大堆树枝出来,都丢到了冬冬边上。 他擦了把汗,回到柴堆边,一边打理一边偷眼看冬冬,见他老实坐着吃馒头,心里高兴极了。 这怕就是兰婶说过的,“讨了媳妇,哪怕你干着,他(她)看着,你心中都是欢喜的”。 自己心中,确实是欢喜的。 第41章 一堆柴火捆出两大捆,莫非拎起一个试了试,能挑起,于是放到一旁。 他别起柴刀,坐到冬冬边上一点,假装漫不经心,拿出腰间的竹筒递过去。 冬冬已经吃了半个馒头,细面馒头比粗面的暄软得多,一大口咬在嘴里光是口水就能将它融化,吃进肚里整个人都软乎起来。上次莫非拿来的六个,搭着四个鸡蛋,他吃了五天,还是怕东西留坏了才吃那么快。 第73章 细面馒头第一次入口,简直是合着眼泪进的肚,鸡蛋也是说不出的美味,捣碎了拌进粥里,嚼都不用嚼,往日能吃到其中一样都是做梦。 他接过竹筒,水还温的,滑进肚里特别舒服。 默默喝了几口水,把竹筒塞好还给莫非,自己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低头递过去,小声说:“还有一个,你吃罢,很甜。” 莫非一看,是上回拿来的甜糕。 一包九个,每个也就枣子大小,哪怕是小孩吃,也能一口一个。他试吃过一个,只剩八个。 冬冬却还留了一个到现在。 莫非的笑容更显,他大大地“嗯”了一声,就着冬冬的手就吃了,还没嚼就说:“真甜!” 冬冬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只顾扎着布袋的口子,里头还有五个半馒头和四个煮熟的鸡蛋,每样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 山谷翠绿,宁静祥和,两人静静坐着。 片刻后,冬冬起身,显然是打算回去了。 莫非心里火热,跟着起身。 他摸摸后腰的柴刀,对冬冬说:“柴刀是问惠婶借的,还向她打听了你的去向,那个,回去......”后头的话真是说不出口,自己考虑太不周全了。 冬冬立刻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马上去解布包,一边回说:“惠婶一家很好的,是我失礼了,总是麻烦她。” 他摸出一个鸡蛋递向莫非,“等会还柴刀,你把这个给她小孙子罢。” 莫非难为情地接过来,“嗯,回头,回头我补给你。” 冬冬摆摆头,暗想,说的什么傻话,本就是你的东西。 莫非把鸡蛋兜进怀里,转身立起两捆柴火,“你把袋子给我,我塞到这树叶杈杈里,回去再拿出来。” 等布袋藏好,从外头一点都看不见了,莫非才捡起挑棍,两头插进柴捆里,架在肩上,挡住要先走的冬冬说:“我走前头,你紧跟着。” 走前头的人要开路,且后头的人一旦滑脚,容易误伤前面的人,莫非当然不能让冬冬担风险。 冬冬被他和柴火阻住去路,于是小心跟在后面。 前面宽阔的肩背和两大捆柴火,阻挡了山林的一切危险,他只需踩着莫非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 “乖乖!好大两捆柴火,后生真一把子牛劲!” 路过的哪个看到莫非,都要惊呼两声,又要问冬冬,“这是你家亲戚?怎地往日没见过?” 莫非傻笑着跟冬冬喊人,听冬冬含含糊糊说他是“外村的亲戚,才结的”。 冬家除了王新杏在家门口捞捞脚,或是外出做活遇到说上几句,其实跟村里人来往极少。他们不上别家的门,别人更不愿去冬家,村里各家红白喜事一概不参与。 所以他家具体有些什么亲戚,大伙还真不太清楚。 冬冬即是这样说,想必是上代走得早断了联系,如今留下的娃儿长大,又捡起来了吧。 而惠婶正背着孙儿在院口等他们,见莫非还塞过来一个鸡蛋,不免觉得这后生应该是个好的,起码会做人。 她歪头看看冬家紧闭的大门,对冬冬说:“你爹和弟弟也刚出门了。你娘倒收拾了一番,乐滋滋说回娘家,不会还为你那个事?” 冬冬怔了怔,他们和外家早十几年就不来往了,王新杏这个时候回娘家? 是去炫耀吗?不,钱又不在王新杏手上,空手炫耀什么呢? 可能是为冬旺的亲事去的。 他倒不怕王新杏是想给他再寻买主,岗下村穷得叮当响,别说出五两,出五百文都不会有的。 莫非听了惠婶的话,原本也有些担心,但看冬冬脸色缓和,他暗自舒口气,想来没他们什么事。 两人进了冬家院子,莫非直接把柴火立在外头,又去搬柴墩和凳子出来。 柴刀还没还,他砍的柴火比较粗,需要用刀斩一斩。 冬冬先把布袋拿去角屋藏起,出来问莫非要柴刀,“我自己来斩,你回去吧。” 他抢先坐到柴墩前的凳子上,半似解释半是安慰地说:“我慢慢斩,他们都不在,也没哪个催的。” “......嗯,斩这几天用的就好。后头几天,那个,我就不过来了,他们都说结亲前,恩~~~见面会冲喜气,不好,我,我初九晚上来接你。”莫非挠着脖子,煞是艰难地把话说完。 还有七天,太难熬了。 冬冬盯着地上,点点头,几不可闻“嗯”了一声。 莫非看着他的头顶,终于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触感并不好,枯如稻草,他却手抖得不成样。 缩回来攥紧了拳头,咳嗽一声,呼啸着奔出门外。 接下来几天又不能去看冬冬了,莫非就紧着把家里事全做好。 田里稻禾开始进入抽穗期,没断过挑水,如今长势良好,再过段时间,给它下一次重肥,就能好好开花结穗了。 院墙有砖的用砖,没砖的用石块,一整个都围了起来。 旧棚子已全部拆除完毕,空出的地方也围了进来,并入菜地一起,满山漫野的撬石头抠土,勉强铺出了四五分地,插了三分地的红薯,又栽了莫清萍给的三十来棵豆苗,边角头上撒了莴苣、辣椒、黄瓜籽儿。 后头有空再看能不能抠些土出来,等苗育好了,也能多种些菜,或吃或卖,都是极好的。 第74章 那几日去冬冬家,看他们都是吃的光粥,连个下饭的咸菜疙瘩都没有,可见冬冬撒手不打理,其他几个也是完全不在乎的。 自己可不能让冬冬过这样的日子,鱼肉没法顿顿吃,新鲜菜总得有几样。 初八晚上,他又去刘木匠家搬了桌子食橱等物回来,刘木匠还送了几个小方凳,东西做得真厚实,桌子四尺长宽齐腰高,他背顶回屋的。 食橱也是四尺长一尺半厚,缝隙严密还带门栓,与他头顶齐平,一个人差点搬不进门。 旧食橱还在灶屋里,摆在角落,以后当杂物柜用。 至此,整个新院修建及搬迁全部完成,新屋、杂物棚、柴房、菜园子、前院、围墙一应俱全,宽敞、干净又整齐。 除了房间少,已经不比村里多少人家差了。何况他的院子大,以后有银钱再加盖方便得很。 初九这天,他就很空了,一整日都在整理新屋。 屋里扫得干干净净,床铺连草带单子都换了干净的,锅碗瓢盆洗了一遍又一遍,新垒的大灶也试着烧了一回水,好用得很。 屋外杂物棚和柴火棚子都码得整整齐齐,保管哪个进院,都能眼前一亮。 相较他这儿的清闲,村长家就不清静了。 老夫妻和莫清萍像坐了铁板似的,一整天干啥都是坐立不安,看见有人扎堆说话,就想凑过去听,生怕他们在说莫非的什么事。 下晌兰婶去大虎家定肉,还被打趣问家里可是要做什么好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兰婶哼哼哈哈只说是家里人嘴馋了,心里一万个不憋闷还得笑着应付。 再想到明日莫清澄晓得这事......二儿子那狗脾气,兰婶的笑容又苦了几分。 而莫清澄只觉得了自己像变成了捡来的儿子,爹娘和大哥恨不得让他住到地里去,还净把他把往山边支,搞得想抽空子去找莫非说几句话都不行,如今连插了三四天的红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晚饭时,总算听大哥开口,让他明早歇一歇,晚点起来,去给莫非送些东西。 莫清澄乐得眼都眯起,问送什么。 村长蹙着眉,语气不善地回他:“明早不就知了!你娘会备好的,用车推了去,路上也别多嘴。” 用车推?难道是莫非问家里借了粮? 莫清澄有些傻眼,上回见他还高兴的很,有难处怎么不和自己说? 他老实闭了嘴,儿子良柱却高兴地开口:“阿爷,是去北山脚么?我能不能跟爹一起去?听说那边满天都是枭子,我给您抓一只回来!” “说的傻话,那天上飞的,怎么抓得住?明日你爹有正事,咱以后再去啊,以后阿爷带你去。” 村长摸摸良柱的头,虽是笑着说的,眼里却尽是难受。过了今晚,莫非就很难回头了,他出了户,与那一家水火不容的,以后想过继都找不着合适的孩儿,唉! 莫清澄瞅着他爹笑比哭还难看,和边上老娘、大哥也是一副苦瓜脸,心里咯噔咯噔直跳。 莫非到底怎么了?欠了好大的饥荒?他赶紧抱起良柱,哄他:“我去了马上就回来,带你去棉花地里捉虫子,姐姐们怕那个,只有你能帮爹了,你愿不愿意?” “愿意!我不怕,我指头一捏~~~虫子就揪起来了!装到小篓里,带回来给鸡吃,阿奶,是不是?” “是是是,良柱能帮大人干活了,还能帮阿奶养鸡,真是厉害!” 屋里气氛总算轻快了点。 第42章 金乌西坠,日头熄灭了它的最后一丝热度,四处陷入了昏黄。 莫非早早吃过晚饭,用面粉加个蛋发了一团面,捏成四个小剂子,蒸在炉子上,自己仔细洗了头和澡,换上一套干净的旧衣。 车已擦洗干净,红绸也绑好了,爆竹和冬冬的新衣新鞋用小篓儿装着,挂在车把上。 车子一侧铺了厚厚的垫子,立了个架子在上面,冬冬可以靠着端坐,比歪在侧边要舒服。 时辰还没到,他坐在桌边等,手上一得闲,心里又七上八下。 冬冬现在在做什么?又会想什么?要是他不愿意跟自己走怎么办...... 到了这一步,不管愿不愿意,自己绑也要绑了来的,以后生死都是我姓莫的了! 接过来就抓紧办契书,虽然冬冬年纪大些,但家主肯定是自己来当,冬冬只能给他做契弟。 一想到冬冬会喊他“契哥”,莫非心下就酸甜起来。 他默默摸摸脸,心里也不慌了。 希望明日去村里送菜,有些人识相点,冷言笑语别太过火,不然自己控制不住,吓到冬冬就不好了。 抬头看看头顶的盈月,莫非长舒一口气,起身推起独轮车,锁上门,沿着村道往小河村去。 冬家院门敞着,屋里灯也没点,静悄悄的。 丝丝月光下,隐约看到有个黑团团缩在院口的角落里。 莫非心下一紧,扔了推车就上前。 听到声响,黑团子动了起来,倚着院墙慢慢拉长——正是冬冬。 昏暗中,他静静立着,没有说话。 咫尺之遥,哪怕看不分明,莫非模模糊糊就是觉得冬冬又瘦了许多。 这段时日,想必他十分煎熬吧。 往日水盈盈的双眼,如今融在这黑夜里,黯淡无光。 莫非喉咙发紧,干巴巴挤出一句:“我,我来接你了。”刚要伸手去牵他,屋里有两个人奔出来,一个嘴里抽泣着:“我的儿,以后去别家吃苦了……” 第75章 正是冬冬的娘王新杏。 另一个膀大腰粗的女子扶着她,脸偏向莫非这边。 莫非不想理会她们,退开了几步,让冬冬和她说会话。 离得不远,约么看到那陌生的女子盘着头,年纪好像不大。 和王新杏这么亲近,晚间还在冬家住着,莫不是冬旺就娶了媳妇?这真够快的啊!离他最后一次来,也才七天而已...... 两人走近冬冬,冬冬仍是沉默,人却后退了两步。 王新杏仍叨叨念着:“别怨爹娘心狠啊!去了和人好好过,万不要偷懒了,也别想家。” 年轻的女子不以为然地开口,说:“娘,他是去享福咧!不是说那头没田没地么,可不比咱们冬旺舒坦?” 莫非皱眉,可以确认这女子就是冬旺新娶的媳妇了。 身为弟媳居然直呼冬冬为“他”,语气轻慢,恶意满满,简直不知所谓! 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宝货,真是猪养一圈,狗住一窝。 莫非见不得冬冬受她们欺辱,何况冬冬本人两手空空站着,并无要和亲娘话别的意思,看来不必浪费时间了。 他立在推车边,对冬冬轻声说:“时辰不早了,走吧。” 那女子转头,注意到推车,凑头过来看了一眼,竟是直接上手去摸车上的筐子,嘴里说着:“还带了东西来,我帮忙拿家去。” 莫非都被她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摸出架子后的撑棍立刻抽在了女子背后。他可不讲究什么男人不能打女人,当年才七八岁照样和戚染花厮打过。 女子猝不及防,被敲得跳起来,“嗷”一声痛呼。 莫非黑面沉声道:“哪里来的呆货?敢抢我东西!” 几人被他镇住。 女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时不敢说什么,反手摸着背,哼哼唧唧回王新杏边上。 冬冬初也被吓一跳,随后心里痛快起来,人也活了,踏步朝莫非走去。 王新杏也不哭了,忙说:“这是冬旺家的,不是什么别人!好婿子,莫打错了。” “哪个家的都不认识!想拿我东西就该打。”莫非眼见冬冬主动过来,哪还会给王新杏好脸?反正,冬家剩下的几人,万万别想沾他的边。 婆媳被他呛得哽住。 莫非将棍子呼呼舞几下收在架子后,随后伸出手,扶冬冬上车坐好。 手下的骨头细得让人心惊。 莫非憋着肚里的火,点起爆竹扔到院门口,也不管炸没炸到那二人,推起车招呼不打就走了。 小河村一大半人都被鞭炮声惊醒,迷糊懵懂间,以为是哪家的老人去了。有几个甚至起床穿衣,念叨着要去帮忙。 出门遇到隔邻隔壁的,凑到一块,问来问去,才晓得是冬家放的爆竹,他家老大被赶出去结契,刚出门子了! 村里炸开了锅,除了三岁小儿,哪个还睡得着? 没人能想到,冬永兴夫妻如此狠心,倒插门都看不上了,居然让儿子去结契!断子绝孙哦!也不怕先人跳出来! 冬大伯夫妻更如晴天霹雳! 难怪冬冬之前怎么都不说,老夫妻跌跌撞撞奔到路上还想拦一拦,却是连人影都见不着了,只能回家抱头痛哭。 两人对冬冬是真心的喜爱,哪怕他们与冬永兴王新杏夫妻交恶,二十几年不往来,也忍不住要亲近这个侄儿。 特别是他大伯娘,冬冬小时长得粉团团的,她偷偷抱了三回后,就怀上了儿子大贵,更是视冬冬为有福之人。如今,这可怜的娃儿居然被父母卖了!都怪他们老夫妻没本事啊!如何对得起冬冬往日一声声的“大伯”“伯娘”! 而冬家,在满村被炸醒后,自己倒睡了个天昏地暗,美梦连连。 莫非和冬冬更是没心思去管小河村被自己炸翻。 说来也是运气好,莫非住得与世隔绝似的,除了戚染花那一伙不时传他几句闲话外,其他人日常并不会主动去打听他。而小河村冬冬这里,之前的倒插门闹得那么厉害,众人被打了马虎眼,到如今都还在议论呢,几个参与的村老口风又紧,“结契”二字哪个都没想过的,倒被顺顺利利瞒到了现在。 回瓦山村的路上,两人安安静静,冬冬低头不说话,莫非也不知说什么。 村里有几个睡得轻的,听到路上架子车的咯叽声,只当有人出门走亲,。 冬冬面朝莫非,背顶着后面的架子,车架宽大又铺了厚垫,哪怕他屁股无肉,坐的也不膈,可见这人是上了心的。 冬家之前只告诉他,说瓦山村的一个穷小子,花光家当买他去做活。家里已经收了钱,不管他认还是不认,想跑还是想死,这钱都不可能退还的......他不能害别人,心如死灰认了命,就当自己今后是一头牲口。 如果买主是个陌生人,也许他能平静对待,可却是那个曾经让自己羡慕又感激过的大兄弟,他无法坦然面对,心中的酸涩和羞耻无以言表。 更别说,莫非一会送馒头一会送鸡蛋,生怕他饿着,又是帮忙挑水又是主动砍柴,生怕他累着。 莫非对他那么好,自己还能当牲口吗? 想到他娘还说,两人要结契......冬冬更是难以克制的难堪与紧张,疑惑也更多。 许多问题交织在脑海,他想了无数遍也想不明白。 再想也没意义了,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吧。 第76章 冬冬不敢抬头看莫非,原想说自己下来走,又担心坏了事。 他在小河村也听人说过,新人抵夫家之前是不能下地的,寓意不好,怕将来会走回头路。结契讲不讲究,他不清楚,可莫非这样郑重其事的对他,想来,还是要讲究一下的。 月儿已经升到中天,虽然只有半个,却照得地上足够的亮。 莫非一边推车,一边抽空打量冬冬,眼前人身上单薄的骨架和破烂的衣裳,让他愤怒无比。 冬家父母的心真是被狗吃了!这样的日子让儿子一身破衣烂裤出门,莫非都找不出这么不堪的!一双草鞋只剩个半个底子,用草径绑在脚上,他之前给冬冬晒鞋,不是有两双合脚的吗?这也舍不得? 夜凉如水,莫非停下车,拿出给冬冬备的上衣,给他披上,“我准备的不周,都忘记给你带件厚衣服了。” 冬冬用僵硬的手拢起衣服,不敢回他的话。 无论如何,在家和出了门,有些事总归是不一样的了,他没有任何底气。 莫非也看出了冬冬的拘谨,恐怕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还是让他自己慢慢缓过来。 车子重新推起,摇摇晃晃间,冬冬瞥见路过了村子并没停下,而是继续往偏僻的荒野里走。 想到传闻中,莫非是一个人住在山脚草棚,心里又慢慢紧张起来。 这个人掏空了银钱,又无田地又无住所,结了自己这么个废物,住到一起久了,日子怕是更难过。他刚才黑脸粗气抽打赵大梅,看起来有时脾气不太好,自己能抗住几下?自己那一家子,他看起来并不待见,不怕自己也是如此吗?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又想,若自己吃得少些又不偷懒,应该不会挨多少打吧? 稀里糊涂的,冬冬倒是又感激起莫非来。 爹娘与弟弟原本对他就颇为嫌弃,如今在五两银子面前,那点微薄的亲情更是消失殆尽。 王新杏打着为了他好也为冬家考虑的幌子,一会哭一会求一会骂闹了他两天,只想他老老实实跟人走,不要让父母弟弟为难。而他在无助痛苦与绝望后点了头,如今哪怕前面是个崖,也只能老老实实跳了。 那几日的相处,看着莫非不像什么苛刻的人,也许这个崖跳下去不会死? 第43章 山野小院近在眼前,莫非别提多激动了,进了这个门,冬冬就休想再进别家了。 也不知冬冬看到新屋会怎样,是觉得太偏僻不喜欢,还是会更加夸赞自己“真是太厉害”了? 他停下推车,伸手摸钥匙,见冬冬不安地抬脚像是要下车,马上说:“你不要下来,我先开门。” 冬冬慌忙点头,余光瞥见莫非往后面绕去,也不敢回头去瞧。身后风声阵阵,鸟雀啼鸣,清晰可闻,难道是住进山林里? 面前都是野草石块,也不知到了瓦山哪里。 听得身后叮咣一阵响,莫非脚步声又靠近,冬冬颇有些疑惑,草棚子还用上铁锁?冬家那破院子都是用的木栓和插销呢。 莫非开了院门回来,冬冬又赶紧低下头,老实端坐着。 两人现下面对面总是忸怩得很。 莫非在灶屋门前停下车,弯腰对冬冬说:“到了,我扶你下来。” 冬冬吓一跳,赶紧垂脚下地,嘴里呐呐说着:“我、我自己来......” 脚下却是一软,脚板底如蚁咬般又麻又刺,延伸到膝盖酸软不已。 他一时不查,“啊”地轻叫出声来,急忙咬紧牙关。 莫非马上伸手揽住冬冬的腰,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胳膊,等他慢慢缓过来。 手中触及传来,感觉还没一担水重。 冬冬尴尬地盯着地面,静待那股酸麻劲儿过去,等双腿恢复了些许知觉,他深呼一口气,轻轻推开莫非说:“我,我好了。” 莫非放开手,转而牵起冬冬的胳膊,推开灶屋的门说:“进家来坐着”。 把人牵进灶屋,点了灯,轻轻推着他坐下。 冬冬老老实实随他摆布,等灯点起,才敢抬头看。这?什么草棚子里头这么大的?墙壁还是土砖的?土砖搭的能叫草棚吗? 夜再黑,眼再花,他也能看清,屋里样样都有,摆的整齐有致。 自己坐着的凳子,手边搭的桌子,全是崭新结实的,光是身边几样东西,就比冬家殷实得多。 当然,冬家除了有个老屋和几亩田地外,根本就没别的了。 眼前的人,之前说是住草棚,却还能拿出五两银子,而冬家,举全家之力也掏不出五文现钱呢。 冬冬的小呆相,莫非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他面上装着一派淡定,只觉得所有的劳累和遗憾,在此刻都变得不值一提。 让冬冬慢慢看吧,自己去灶下烧火。 冬冬却如惊弓之鸟,听见他的动静赶紧起身,呐呐说:“是,是要烧什么?我来,我来做。” 莫非就怕冬冬和他这么客套,可想着人初来乍到,拘束和紧张是不可避免的,只得好声好气地说:“我热点吃食,咱俩填填肚子,泡个澡好歇着,你现在只管坐。” “我,我不累的,坐着车呢,我来烧。”冬冬紧张不安,立在灶边,不知火折子在哪儿,也不知所谓的吃食去哪里拿,只能手足无措看着莫非。 莫非头疼,他挠挠头,“这灶新垒的,你烧不好。唉!你坐着吧。我马上好”。 第77章 见冬冬还站着不动,他龇龇牙,上去直接一把将人抱起,就往卧房里去。 “啊...”冬冬低叫一声,身子都僵了,完全不敢动。 弦月挂在天上,透进屋里,朦胧一片白。 冬冬第一眼就看到了床榻,晓得这里是卧房后,更是气都不敢喘了。 直接歇息了吗? 莫非把人摆到床上坐起,转头又去小几上点灯,语气有些板硬地说:“老实呆着吧,等我来唤你!” 又把小筐里的裤子鞋子递过去,“试试衣服合身不?你换好了在屋里走动走动,柜子、箱子都可以打开瞧瞧,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家了。” 冬冬耳朵里嗡嗡,发现刚才是自己想岔了,前头也没听清莫非说了些什么,后面这句让他心里又慌又堵,低声“恩恩”应着。 莫非暗暗叹口气,先这么硬着来吧,不然两人客套来客套去,日子怎么过呢? 他转身出去,还将卧房的门掩上,让冬冬独自呆着,应该自在些。 冬冬抱着东西,忍不住猜想,莫非没有生气吧?自己做活还不好吗?或是,有什么忌讳是他不晓得的? 唉,就先听他的吧。 他将身上一直披着的衣服取下来,加上莫非刚塞的,一起摊开在床上,是一身崭新的赭色裋褐和一双青色布鞋。 看大小尺寸,特别是鞋码,明显不是莫非穿的,眼底不由发胀。 仰头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从他有记忆起就没穿过新衣,布鞋更是只在别的孩子脚上见过。 没想到,人生中第一件新衣第一双布鞋是在“东家”这里穿到的。 他小心换上新衣,上衣略大了些,腰摆处空荡荡的,外裤更是肥大,裤腰别出许多,用腰绳绑紧。 崭新的粗棉布厚实,穿上片刻,立刻就暖了起来。 鞋子光脚穿进去也大了一点,脚上有几处细碎伤口,摩擦的有点疼。 冬冬生怕把鞋弄脏了,赶紧脱下来。 地上铺了平展的青石,光脚踩上去冰凉凉的。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身后是叠好的碎花棉被,蓬松饱满,忍不住伸手抚上去,那是他从未感触过的柔软。 生怕弄脏了棉被,冬冬赶紧收回手,指尖擦过旧床单,底下干草发出“淅淅”细碎的声音,让他心安不少。 转头四下打量,自己坐着的床没有围架和床沿,可能是个木榻子。 当然,即便是个榻子,也比自己在冬家直接在泥上铺草的要好得多。 屋角有柜有箱,床对面还有个三尺高的台几。 台几上放着半截瓦片,插的不知是什么,黑乎乎,干蓬蓬的,冬冬看了半天也认不出。 台几前放了一把不足尺高的小板凳,也不知莫非那个大高个该怎么坐。 冬冬脑中想了一下,莫非坐在小凳上看着那瓦片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发笑。 他见窗下有个长长的横架,搭了几件衣物,于是将自己脱下来的几片破布也搭在一头。 想打开窗户瞧瞧,又怕弄坏窗纸,且屋外的声响有些吓人,还是坐到小凳上重新绑草鞋,老老实实等莫非来唤他。 莫非把小炉子点起来烧水,又去菜园摘几颗青菜,烧了热腾腾的鸡蛋青菜汤,才去卧房门口喊:“冬冬,来吃饭了。” 这名字他在心里和人前念过多次,还是第一次面对本人喊出来,原以为会别扭,哪知脱口而出是如此的顺畅,仿佛已经喊过半辈子了。 冬冬开了门,束手束脚地站着。 莫非见他的新衣大了许多,空荡荡挂在身上,小油灯火光摇曳,让冬冬看起来有生气多了。 再往下,发现冬冬没换新鞋,莫非赶紧问:“怎么不穿布鞋?夜里凉,不饿寒了脚。” “我脚脏......”冬冬窘迫地说。 冬冬估计没怎么穿过布鞋,所以珍惜些,也是正常的。 莫非想了想,那就洗过澡再换吧,于是牵起冬冬的胳膊,说:“去吃东西,饿了吧?” 把人牵到灶屋,按在八仙桌边:“坐,我去端吃来的。” 冬冬哪敢自己坐着,让莫非去端吃的?他惴惴不安才要张嘴,莫非早就预料到,板起脸一眼横过来,冬冬立即冻在了原地。 莫非从小炉上倒出两碗蛋花青菜汤,又打灶台锅里端出一碟细面馒头。 把东西摆好,拿了筷子递给冬冬,说:“馒头是出门前蒸的,快吃吧。早点歇息,明日起早还有事要做。” 冬冬确实饿得厉害,晚间冬家把他最后的半碗粥都省掉了,他还是早晨喝的一点稀汤。于是低声应了,拿筷子挟起一个最小的馒头,专心吃起来。 莫非特意与冬冬共坐一条凳子,拿个馒头慢慢吃着,一边细细看着冬冬,眼里柔得能淌出水来。 馒头本就做得小小一个,冬冬还要挑个看起来更小的......太好养活了。 心心念念的人就坐在身边,他内心反而静了下来,曾经的不安与慌乱此刻都化作了肚里的馒头,充实、柔软且温暖着他。 冬冬吃了一个馒头又喝了半碗热汤,觉得有些撑,赶紧放下了汤碗。 莫非原本就是在慢慢陪他吃的,立马把手上的馒头塞进嘴里,又端起汤碗咕嘟咕嘟喝光。 冬冬对他说:“我这碗汤喝不完,你......” 第78章 “你饱了没?”莫非晓得他要说什么,当然没有嫌弃的,端起那半碗,三口两口就喝掉了。 “我都有些撑了。”冬冬没想太多,乡下人不浪费才是正常的。 他生怕莫非又叫自己多吃,忙不迭拍拍肚子表示真吃不下了。 莫非并不会逼他多吃,他早就看出来了,冬冬瘦成这样,一方面是心里装着事,一方面必定是冬家在吃食上苛刻他。 人的胃口养小了,贸然吃太多反倒不好。 他点点头,站起开始收拾碗碟。 冬冬上手要帮忙,莫非将剩余两个馒头连碟子递给他,指了指食橱说:“我洗碗,你把东西收进橱里去。” 冬冬小心端了碟子去放,打开食橱上下打量,食橱很高很大,分了上柜下架两部分。 下面架子简单,摆着两个蒙了盖的大罐子,不晓得装的什么。 上面柜子则是又分三层,最顶上那层摆着些柳枝编的物件,个个小得很,做工瞧着很随意;中间一层有几个小布袋和牛皮罐子,还有半篓蒜头,另一个小篓里装了小半篓干椒,冬冬闻了闻,很呛鼻。 小河村也有人开始种辣椒,他还讨过几颗苗来栽,可惜都没活 柜子最下一层叠着几个大碗、两个简陋的竹杯,一个竹筒里插着几双木头筷子,看样子是自己削的,有些毛糙。 三层加起来放的东西不算多,显得很空。 冬冬忍不住想,莫非家里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是新置办的,可见财物上不抠搜,他自己把这些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舍得给自己吃穿,只要自己不违逆他,今后的日子应该不会难过的吧? 第44章 莫非发现冬冬看着食橱发愣,出声喊他:“冬冬,食橱的门记得关好,山边虫鼠多,爬进去一只就不得了了。” 冬冬慌忙把馒头放好,紧紧关上食橱的门,又插了栓。 莫非从大锅里打了两桶水放在地上,就见冬冬紧跟上来,于是故意不叫他做什么,任他看着自己走来走去。 莫非把新打的浴桶摆在卧房,拎了兑好的热水倒进去,还贴心放了个小凳在边上,又留了桶热水在那里,这才笑着对冬冬说:“去洗澡吧,好好泡一泡,睡觉舒坦些。” 冬冬手捏了拳头,紧张得推辞都不敢说了,睡觉......是的,要睡觉了。 没等冬冬抬脚,莫非又想起什么来,他从洗脸架下拎出一个小篓子,摆到冬冬面前,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起,解释给冬冬听:“这一袋是皂角,听说洗头洗脸很香还洗得干净,往后你用这个,也可用来洗衣。” “这一袋澡豆——嗯,听杂货铺的人说洗澡时涂抹一点,身上洗得特别舒服;我自己削的棒槌,也不晓得好不好用。”他把棒槌拿下来塞回架上。 最后又从篓子底下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罐,一打开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莫非深吸一口气,对边上同样满脸惊讶与陶醉的冬冬说:“药房里头卖的香膏,擦脸的,我瞧你脸上有些干……” 冬冬顿时血气上涌:“我,我养养就好了,大男人擦了脸上这么香…别人要说的。” “说什么,我瞧县城里那些大掌柜手脸都擦着,哪有人笑的?”他就是见葛掌柜用过才买的。 只不过葛掌柜是因为年轻时当学徒手泡多了水,如今年纪大了,天稍微燥些手就皲裂,于是去医馆配了药膏来擦。有时手搓过了怕浪费就往脸上抹,给莫非见过两回,一个没细问一个更不解释,搞得莫非当他是专门买的香膏擦脸来着。 “用了费钱,我乡下种田的……”这种东西肯定很贵的,他哪里配用? “少说,买都买了,你用就是!”莫非又是硬邦邦一句,不许冬冬再推。 冬冬别别扭扭应了,暗想自己一把年纪,怕是老得不好看了,养好些,也是给莫非脸上增光。 他接过了篓子,僵硬地走进卧房,犹豫一下,才半掩了门。 慢慢脱下新衣放在床上,然后解了发带,在小木盆里用皂角搓洗头发。 长期的营养不足导致他头发碰碰就掉,往日也只有用清水冲冲,今日擦上皂角一顿揉搓,洗完掉了一小把,可感觉就是舒服了许多,不晓得这个皂角能不能止住他的脱发...... 冬冬包上头,胡思乱想着坐进大桶里,热水暖过全身,可他开始止不住发抖。 肚里有点不舒服,他用力喘息,宽慰自己,该来的总要来,只管躺着让人摆布就行的! 他不断给自己打气,细细擦洗着身上,一点肉都没,骨头凸起,自己看着都嫌弃,也就皮囊摸着还略软滑,也不知人看不看得上...... 莫非抓紧又烧了半锅热水,等卧房听不到水响了,出声问:“水还热吗?我又烧了些,添一通新的吧?” “热的热的!我洗好了,还有水,冲冲就行。”冬冬一边回着,一边扶着桶沿站起。 “不要舍不得用热水,你多泡会解解乏,我不着急的。” “......嗯。” 没多会冬冬打开门,仍穿的那身赭色裋褐,镇定着问莫非:“我洗好了,这水是拎出去浇园子还是......?” “莫管那个!快擦头发,去灶口坐,那里暖和些——换我这个干帕子。”莫非把他手上的衣物抓过随手丢在一边,急急推到灶口坐下,换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头发。 第79章 灶屋的门窗早被关严,灶肚里还有几个没烧完的小柴头,暖融融的。 莫非轻手轻脚给冬冬擦着头发,仍是扯下好几根来,心慌了,“这,这,我手太重了,还是你来......你慢慢地,慢慢地擦。” 冬冬接过帕子,忍不住抿嘴笑了。 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莫非走来走去。 莫非用小桶把浴桶的水一趟趟拎到屋外,还不忘和冬冬解释:“家里用水不方便,外头有个破了口子的缸,我就留着装些脏水,浇地浇菜刚好。” 冬冬赶紧笑着点头。 这样踏实勤快的人,有什么可怕?他甚至连自己掉头发都心疼。 莫非打了干净的水到卧房,匆匆擦洗了一遍。 今日洗了两回澡,还用的是热水,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了。 他拎着脏水和换下的衣服出来,冬冬赶忙来接。 “我拿去搓一把,你擦擦头发。” “你头发没干透不要出去吹风了,衣服明日再说。把灯端去卧房先安置,我收拾桶子就来。” “......嗯,你也别吹风了。” 冬冬回到卧房把床铺好,新被棉也摊开来,又柔又软,让人不由自主想贴上去...... 两个裹着干草的粗布枕,捏着在手里“窸窣”响着,先并靠着放,觉得不好,莫非个大,怕是要挤到;分两头放,又觉太明显,怕莫非多想。 左右不是,换了几次,最后还是并头摆着了。 手边没了事,不想过早爬上床,他踌躇半晌,还是坐在床边等,肠肚仍是隐隐作痛。 莫非收拾妥当进来,立马说他:“不趁着暖暖的进被窝,干坐着不冷?”这都四月中了,以他自己,是不会觉得凉,但是冬冬瘦弱体虚,必定是怕冷的。 冬冬赶紧站起,假装脱鞋子。 点着灯,他不好意思脱衣服,且不晓得莫非是要睡里还睡外,想等着让他先上床。 莫非其实也不自在,他坐到床上颠了颠,“等手头宽了,还是要打个新床。木生叔那里,一副未雕花的架子床都要一两多,唉,想想没买。” “你这个就挺好,我瞧着又大又结实。” “哈哈,这是城里杏雨饭庄的旧门板。他们的葛掌柜人很好,那时饭庄并了隔壁的铺子要换门楣,他晓得我日子苦还睡的草窝,就送了六块大门板,我跑了两天才背回来。别人都说睡这个不吉利,你不怕罢?” “有什么不吉利的?竖着能当门板,横着它就是床板!我说怪不得这么厚实呢,葛掌柜人真不错。”冬冬恨不得两人多说点话,最好是说到天亮。 “嗯,我有现在这日子,也是多亏了他。”莫非把头上的帕子搭到衣架上,回头对冬冬说:“怎么还不进被窝?小心着凉了。这新被子我还没睡过的,看着就很暖和,你睡合适,我怕是有些嫌热。” “……你习惯睡哪边?” “往日一个人,哪有什么里外的。你睡里边吧,我起得早,别吵醒你了。” “嗯嗯,早上几时起来?”冬冬见莫非也没脱衣,赶紧绕过他爬上床,先坐进被窝了。 莫非熄了灯,冬冬的紧张他当然注意到了,可自己也同样紧张,一安静下来心跳就厉害,只能扯些话说。 他一边抬腿上床一边回道:“我日常起得很早,不晓得是几时,你多睡会。听说睡得多,身子也长得快。良柱小时候——良柱是村里澄子哥的儿子,澄子哥说他睡一觉就长一斤肉。” “没有吧,不过小娃儿长得是快的。”冬冬在被窝里躺平,身下是厚厚的褥子上面是柔软的棉被,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动不敢动,等着莫非。 “没有一斤估计也少不了多少。总之,你早上只管睡好,到时我会喊你的。” 莫非也躺好了,没有心思再找什么话说,心里有股劲儿,催促着他要做点什么。 安静中,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横到冬冬的枕头边,人也慢慢往那边靠,半侧起身子。 昏暗里,冬冬心领神会,反而没洗澡那会紧张了,他轻轻抬起头枕到莫非的胳膊上。 莫非翻过身一把将人紧紧搂住,脸也贴到冬冬的额头上。 他很慌很乱,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可身体的冲动和内心深处的念头,驱使他应该继续下去,好像某些仪式一定要完成,冬冬才算真正属于他。 他只能跟着本能,胡乱地摆弄着,揉搓着,亲吻着。 冬冬原先的设想,“只管躺着让人摆布就行”,如今也行不通了。 身上一会儿像被幼时摸过的小鸡崽儿轻啄上来,痒得人恨不能缩成一团;一会儿又像被村尾老方叔家的牛犊撞上来一般,痛得双腿打摆。 他无法再尽心躺平,只能大口喘着气,胡乱推搡着,安抚着...... 混乱过去,莫非也累得不轻。 他总算明白当初小河村车水,别人说冬旺“要是娶了媳妇怎么办?那不用力可不行的”,是什么意思了。 果真要下大力气,只是好怕力气太大,把冬冬折腾坏了。 莫非仍搂着冬冬,见他头歪到一边微微喘着,贴着自己胳膊的地方全是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不免心疼坏了。 两人身上都有些脏,势必要再擦擦的。 莫非哑着嗓子说:“我,我去端些水来擦擦,你先,你先......”也不能睡,只能先躺着吧。 第80章 衣物都丢到了床下,也不必穿了。 莫非将冬冬小心塞进被窝,自己光溜溜出去打水。 “仪式”完成,他又慌又高兴,既担心弄疼了冬冬,腿儿还没自己胳膊粗,会不会被掰坏了?又满足得像得到了旷世奇珍,走路都打飘儿。 锅里水还温热,端到房里先拧了巾帕给冬冬擦一遍,冬冬只管把头扭进被窝,任他摆弄。 等两人重新套上衣物,天是真的不早了。 莫非爬上床,重新把冬冬搂进怀里,探头“强行”亲了几口,才心满意足地说:“睡吧,睡好了,身子也好了。” 是解释,也是宽慰。 冬冬闷在被子里,背后是被絮的温暖,胸前是莫非的坚实,身上即疼痛又疲惫,一切交织着,却让他安下心来。 “砰砰砰,砰砰砰”,不知是谁的心跳,响在耳边,像是什么催眠的韵律,迷迷糊糊中,两人相拥着睡着了。 夜风越吹越无力,最后轻轻扫过山头,落在屋顶上,陷入荒野中,世间的一切都在这静谧中沉睡过去。 第45章 清晨,莫非被尿憋醒,身子还未动,脑子就先行清醒。 昨晚的一切涌上心头,他总算回味过来。 原来,这就是成亲,这就是夫妻,啊,不,是夫夫。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微微侧了头去看,冬冬仍窝在他左胸前睡得香,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时换了位置,正从冬冬的头顶绕过,拢着他的后背。 两人贴得紧紧,棉被又暖,莫非的身上起了一层汗。只是怀中的冬冬,让他贪恋着这份热意,哪怕肠腹涨得要命,也不愿动弹一分。 一个人睡时觉得自在,却不知两个人睡更舒坦。 闭着眼又赖了一会儿,莫非睁眼望望窗户那里,日头还藏在山后,外头泛了一点点白。 想到今日的大事,此刻被窝再好,他也得起床了。 趁着冬冬还在睡,他凑到人家脸侧深吸几口,这才轻悄悄抽回胳膊,慢慢往床边挪着。 只是他刚离开被窝,棉被塌陷下去,冬冬就惊醒了。 莫非还没来得及阻止,冬冬就一骨碌撑着肘子打算坐起,只是他四肢酸痛,低叫一声又趴了回去,嘴里仍慌慌张张地说:“我,我起晚了!” “没晚没晚,刚刚好。” 莫非暗自长叹,怎么一起床,冬冬又回到昨晚来时的样子呢? 算了,慢慢来,且今日确实有事,起了也就起了罢。 他跳下床,套上裤子,伸手去扶冬冬。 冬冬却缩在被里连连摆头,他身上还光着,青天白日根本不好意思让人碰触,更不敢看人。 莫非想到冬冬肯定是害羞了,且让他缓缓身子再起床更好。 自己一泡尿憋得不行,昨晚那两大碗汤此刻再也留不住了,他趿了鞋,说:“我去外头小解。你慢慢穿。”急急忙忙就跑出去了。 冬冬一脑门的羞耻,也不管人看不看得见,只管摆头。 等听不到声音后,他才慢慢套上衣裤,趴着下了床。 被单子有些脏,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只得把棉被叠一叠摆到床沿边,虚虚地挡住那一块。 转身见小几上有个竹筒,插着一把粗糙的木梳,于是拿过来赶紧束发。 他是空手来的,用品、衣物一概没有,也不知莫非早上是用冷水还是热水洗。昨日见洗脸架边一排大大小小四个盆,也不知该去哪里洗衣,莫非说这里用水不方便...... 莫非匆匆撒了尿就跑回屋,他知道冬冬两眼一抹黑,独自一人肯定不自在。两人关系虽亲密了,面对面却更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我好了,我带你去吧。你,你能走么?” 冬冬头垂到胸口,先抬了脚,示意自己没事。 莫非搓搓手,心里欢呼着,抢在前头带路,顾忌冬冬身子不适,走得很慢。 外头比昨晚亮堂多了,冬冬迈出灶屋门口,脚就抬不动了,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崭新的小屋,宽敞平整的院子,整齐有致的柴房和杂屋,果然昨晚不是做梦,也不是自己眼花。 他低头跟上莫非,又看着错落有致的菜园,默默想着,屋子是建好不久的,家具全是新的,菜园什么都有,还买了自己......他与传闻也一点不符呢。 莫非立在茅房外等,心中自豪无比,曾经为做大屋还是结契而辗转的那些日夜,再想起,都觉得好笑。 什么大屋有人重要?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如今哪怕有金屋来换,他也不干的。 等冬冬小解完,两人慢慢趟回灶屋,莫非直接掐了冬冬要去烧火的念头:“到卧房来,有事给你做。” 他从箱子里把两匹布都拿了出来,摊到床上,又摸出剪刀递给冬冬说:“我不会做针线,就单买了布,你裁两条腰带下来,咱们今日将就用着,我也换了衣服看看。” 说完去衣柜拿出自己的新衣,就在那里换了起来。 冬冬看见这两匹布,又呆了。 虽是最便宜的粗布与细布,这么大两匹下来也要不少钱吧? 裁腰带当然是用褐色的粗布,他展开布料,有些不敢下剪刀,又不敢问莫非,怕他嫌自己这点小事都做不了。 心里鼓劲,生平第一次做这事,最后抖着手慢慢裁了两幅布条下来。 第81章 莫非换好新衣过来,看冬冬小心翼翼的,忍不住抬手去搂他的肩膀。 冬冬又僵住不动了。 一模一样的穿着,一高一矮面对面站着,古怪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流转开来。 莫非想起昨晚的事,咽了咽口水,轻轻凑到冬冬脸上,舔舔唇,终于还是亲了上去。 对面的人瑟缩着避了一下,莫非强势地更进一步。 夫夫之间,这样美好的事,就该想做就做才对。 冬冬避无可避,亦或是想通了,软和下来,老老实实被莫非搂进怀里,亲了个够。 唇齿交缠间,暖意从心里往上窜,慢慢地热得人又开始发汗,烫得莫非忍不住哼哼出来。 他吓了一跳,自己怎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声音? 冬冬趁机推开他,转过身掩饰着说:“腰带还要缝一下,我……” “先将就用,空了再缝,你也扎上。”莫非回过神,伸手拿过一条,三下两下将衣服扎了起来。 他这套裋褐合身得多,裹得身上鼓鼓囊囊的,整个人顶天拔地,亮眼得很。 冬冬脸烧得厉害,他低下头慢慢扎着衣带,四尺多长的衣带围腰绕了两圈还垂下一段。 莫非看着他扎好腰带,人像杆子一样显现出来,脸有些晦涩。 他把另一匹布扯开,拿起剪刀递过去:“再裁两双袜子布,先裹裹脚,将就着穿鞋吧,回头再和腰带一起缝。裁大些,你裤子长盖住脚面不会被瞧见的”。 “我还没和你说今日要做什么吧?你弄好了,就出来吃饭,吃完咱们细说。”说完,莫非就出去了,老呆在一块儿,太耽误事了。 冬冬听了他的话,不敢磨蹭,想着自己穿着不好,去村里会给他丢脸。结契本就会惹人议论,若弄得叫花子似的,不是更给人看不起? 于是定下心来开始裁布。 粗布三文一尺,细布要五文,按他本意,肯定是裁粗布的,可刚莫非已经指着细布了,细布比粗布柔软细密,显然更合适做袜子。 冬冬用手比划了大概的长度,裁了两截不同的布条下来,又把它们剪开变成四片,大的给莫非做袜子,小些的自己用。 裁剪,他也是外行,只能看着差不多来。 裁完又将粗布细布收回箱子里去。 他回到小几边坐下,用布片仔细包住脚再塞进鞋里,随后抬脚走了几步,非常舒服,鞋跟不掉了。 莫非在外间点起大灶,一边烧热水一边热馒头。 细面馒头还有两个,就给冬冬吃,他自己吃杂粮的。 可惜鸡蛋买少了,现在一个都没有,只能喝寡寡的青菜汤。 等莫清澄送肉来,家里留些,两人明后天吃。 等冬冬收拾出来,莫非打了一盆热水,叫他过来一起洗漱。 冬冬默默跟着莫非的动作,擦牙,漱口,洗脸。 莫非看他一板一眼的,别提多高兴了,龇着牙笑,说:“先共我的旧帕子用,等你闲了,缝几条新的帕子出来。” “恩恩。”冬冬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先应了,又说:“洗衣去哪里?” 莫非一边在水盆里搓着巾帕,回他:“就在家里打些水洗洗,先不急。” 又抬头讨好地说:“你记得擦那个香膏,白日吹风,脸干了难受。” 冬冬踌躇片刻,抿嘴应了。 香膏昨晚放在卧房小几上的,他小心打开,用手指挑了黄豆大一点,用多了怕费钱,又怕自己脸干,少了擦不够。想了半晌,就手指上那么多往脸上摸匀。 香气四散,一如这美好的清晨。 莫非把巾帕晾起,脏衣丢在盆里泡着,放到一边,就去锅里端吃的出来。 等冬冬出来,忍不住凑到他脖颈里闻了一下,闹得冬冬脸更红,才牵着他到桌边,小心安排坐下。 将剩余的两个馒头推过去,莫非说:“家里只有馒头,中午能吃好些。” “嗯,这就很好了。”这是实话,冬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馒头,稀粥都不敢敞开肚子喝。 莫非见冬冬的手也往杂粮馒头里伸,于是板起脸,端起细面的碟子说:“你不吃这个?那我丢了。”作势扬起手要往地上倒。 冬冬被唬得一跳,这样的东西丢了,岂不是要天打雷劈?他紧忙扯住莫非的袖子,急急说:“我吃我吃。” 莫非这才递给他,又指了指食橱说:“里头还有三斤多细面,我特意买了给你做吃的,你若不吃,我就丢出去喂虫,仍当是你吃掉了。” 冬冬愣愣地看着莫非,见他表情严厉,不像唬人,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只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儿犟不过大人,先低了头,弱弱地回了声“嗯”。 莫非这才满意。 ......莫清澄一直说他左性得厉害,他也是被逼的啊,实在是不擅长“温柔全解”。 冬冬仍是只吃一个小馒头,喝几口汤就饱了。 莫非吃得快,看着冬冬放下筷子,就把最后那个细面馒头两口吞了,喝光碗底的汤,一边起身收拾,一边给冬冬安排活儿:“我来洗碗,那边橱里下面一层有蒜子,你倒一碗出来,还有边上的干椒全拿过来,别用手抓,仔细辣手。” 冬冬认真听他说完,这才跑去把干椒和蒜头用碗倒了,拿到锅台上。 锅里冒着热气,莫非正把台架上的砧板、刀子等物件一并拿过来洗,腰上还扎了一件旧衣当围裙。 第82章 冬冬环顾四周,并未找到什么菜,于是问他:“可是要烧什么?我去菜园拔些菜来?” 莫非手脚麻利地拿着丝瓜络擦洗东西,盘算着八十户一家一碗菜,他定的两个小桶估计装不下这么多。 听到冬冬问话,于是扭头指指卧房,说:“你把卧房门后那个桶拿来,我待会和你细说。” 冬冬快步去把桶拎了出来,普普通通的一个水桶,里面干干净净还没用过,但是放在那个位置,显而易见是做出恭用的,是要他挑了洗锅水去浇地? 莫非打了瓢水把桶晃晃,清了里头残留的木屑渣滓,就和小水桶摆在一块。把锅里的脏水都倒进外头破缸里,重新打了大半锅水,盖了盖子,又去灶口添了两块柴。 第46章 冬冬帮着把洗好的碗筷放回橱里,见莫非把蒜子倒在桌上像是打算剥蒜,赶紧过来。 莫非说:“你把蒜头扒散就行,我力气大,我来搓皮。” 冬冬又是“嗯”一声,坐到旁边凳子上扒蒜。 “这屋你也看到了,就两间房,小得很,我一个人,几天功夫就建起来了。原是打算接了你过来再建的,后来你家说要留几天......我估计你累得很,且我没有地种,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做起了。”莫非一边搓着蒜,一边向冬冬解释,“建屋没花什么钱,就是添置东西花了点。” 冬冬沉默着,光盯着莫非听他讲。 莫非也抬头看着他,脸上难掩黯然。 眼前的冬冬削瘦至极,往日水灵的双眼如今黑沉沉,尽是忧愁,苍白的脸上透出点青色,哪怕自己如此轻声细语,他始终带着惴惴不安。 莫急,人已是自己的了,自己一定能把他养好的。 心有点痒,又想亲亲了,他凑过去头去。 冬冬的脸一点点红上来,偏到一旁。 莫非忍不住笑了,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一口啄了上去。 冬冬愣愣闭上眼,手掌的蒜子被握得铁紧。 也许是一口气憋得太久,莫非一离开,冬冬就剧烈咳嗽起来,轮到莫非吓了一跳。 他慌忙擦擦手,小心拍着冬冬的背,“哎呀,我,可是我......我不闹你了,喝水不?” 冬冬额头青筋乍起,咳得停不下来,起身奔到外头,“哇”地吐了出来。 莫非跟出来,搂着冬冬的腰,又急又气又悔:“我大意了,莫不是着凉了?或是馒头坏了?我扶你去歇着。” 冬冬吐出来后,咳嗽就没那么厉害了,但人喘得不行。 莫非狠狠掐了自己几把,叫你只顾自己舒服!根本不体谅人家身子不好!又后悔把时间排得这么紧了,这要再去村里一圈走下来,人还能行? “不,咳...不是,我、我只是,只是呛了气。可惜...可惜了刚吃的。”冬冬反倒羞愧起来,气都还喘不匀,就闷着头想去墙边拿扫帚。 “可惜什么,害你吐了,一点也不可惜。”莫非一把抢过扫帚,扶着冬冬回屋坐下,先倒杯热水过来,“你坐着,我再去给你弄点吃的,吃完去床上歇。” “不吃了不吃了,我喝些水就好。不是说有事要做,我做得来的,不用歇。”冬冬缓过劲来,起身恨不能蹦几下,好给莫非看看。 “......”莫非骑虎难下。送菜不像其它的,若强行不叫冬冬出面,才真会伤到他。 他暗自咬牙,按了冬冬坐下:“好吧,咱们早点回来歇着也行。你喝些水,一会有肉菜来,再吃。我去把外头收拾了。” 冬冬两腿还在打摆,本就虚得厉害,昨晚又被莫非折腾半天,这一通咳下来,胸腔肺腑感觉都空荡荡了。他抖着手端起杯子啜了几口热水下肚,人才渐渐活过来。 莫非铲了灰出去,先细细看了冬冬吐出的东西,只是些馒头渣和青菜,才放下心。 他又盖又扫,清理干净秽物,心中极为懊恼,不敢再随意动手动脚了。 回到桌边,小心翼翼查看冬冬,见他脸色虽还是潮红,却比刚才要好看一点,慢慢吁了口气,老老实实剥起蒜皮。 冬冬也舒了口气,莫非不赶他去歇就好。 莫非接着之前的话说:“我们成亲是一件大事,我和村长——就是帮我们撮合的那位,商议了一下,烧些肉菜,再带着馒头送去村里。咱们一家一家上门,每户分一碗菜和几个馒头,算是公告喜事。虽说大家未必都能打上交道,但是带你去认认人,以后从村里走,总算是个熟脸。” “这样是简陋了些,按理家中要摆酒的,只是平日我和村里人少有来往,住的又远......”说着又看向冬冬,怕他觉得太轻慢了,或是不想去村里露面。 冬冬却很平静地点头。 莫非能向他解释,那是看重他,他并不觉得被怠慢。 至于去瓦山村露面,必定要被人看稀奇说笑话,那是逃不掉也避不开的,而他根本觉得无所谓。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想法和态度伤害不了自己分毫。 在小河村就已经历过无数回,早就锻炼出来了。 “这样很好的,大家伙儿都轻省。”冬冬回道。 见莫非神色还是有些不好,他也不藏着冬家那点破事了,低头道:“真的,这样很周到。冬旺...冬旺娶的媳妇,昨日你见到了吧?他们也没摆酒,更未送什么酒菜给乡亲们”。 第83章 他抬头一言难尽地说:“我娘还带着他们夫妻一家家上门讨礼钱。” 可笑的是,三个人出去半天,钱没讨回一分,骂倒挨了不少。 弟妹赵大梅居然能坚持走完最后一家,甚至回来后,还和王新杏一起骂骂咧咧,说别个小气...... 冬冬真是佩服不已。 赵大梅是王新杏从娘家访来的,不过三天功夫就住进了冬家。 冬旺甚至接都不愿意去接,是她自己跟着王新杏走到小河村的。 这么看来,她和冬家三人真是绝配,现在一家四口应该非常合得拢了。 而自己,往后山脚小院才是家了。 来到这儿不过短短半天,所得的重视与爱惜远超从前的二十多年,也出乎他的想象,他岂能不识好歹呢? 莫非点点头,冬冬没说出口的话,他懂。 他低头到怀里去摸钥匙,嘴里说:“家里东西不足,是村长帮我们准备肉和馒头的,马上要送来了,你去拿些银钱出来。” 冬冬听到他说‘拿些银钱出来’,还当莫非以为他带了现银做嫁礼什么的,脸瞬间涨红。他可只有光溜溜的一个人,昨日穿来的那套衣服和草鞋,如今想绑都绑不上身了。 正呐呐不知怎么说,见莫非摸出一把钥匙递过来,才晓得自己又误会了,一时颤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莫非见他这样,先是不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 他将钥匙塞到冬冬手里,轻声说:“我晓得的,你放心。” 晓得什么,又放心什么,他没说,可冬冬莫名也懂了。 他起身背过去,不愿莫非见到自己的狼狈。 虽然自己所有的不堪都在他眼里了...... 莫非也站起来,虚搂着他说:“钱在台几下的抽屉里,去拿二百五十文出来,一会你付给澄子哥。” 他伸手轻推一下,冬冬这才低头去了。 眨巴几下眼睛,勉强看清了路,到卧房找到莫非说的抽屉开了锁,里面有个罐子,捧在手里还颇有分量。 打开一看,有四五个小银角子,其他都是大钱。 想到莫非给冬家的五两,做屋和添置东西应该也花了不少,这些年他一个人做得有多苦,才攒下这么多。 冬家四口子都是壮年,种着上好的田地,可从他记事起,全家手头就没留住十文现钱,每年收成上来,缴完税只够喝粥了。 田地里他们好歹还记得要留些种子,可园子里的菜,往往是等不及长大就吃得精光,根本等不到长老,存不下菜籽。 从前到了季节,冬冬还会去问相熟点的人家讨几颗苗,一回两回人家愿意,年年如此,季季都来,哪个还有这好心的?即便愿意给,嘴上也要嘟囔几句,冬冬年纪稍大点后,脸皮反倒薄了,再也不管了,索性一家都不吃。 村里有些人家,每年还能卖一点余粮,时不时拿些菜啊蛋啊,或是养的鸡鸭什么的,出去兑些散钱,补贴家用。 他小时也曾上山寻菇子下河摸鱼虾,想置换些盐吃。冬永兴见了,只跳起来骂:“瘟丧的,只惦记吃,不见拿来孝敬你老子!” 他眼里的每一文钱最后都要变成肚里的酒水。 正想着往事,就听院子外边有人大喊大叫,冬冬吓了一跳,不知是谁,也听不清喊的什么。 他不敢把钱拿出来,把刚数好的又推回抽屉里上了锁,赶紧出去,还把卧房的门带紧。 来的正是莫清澄,他推着个小车,拉了两筐馒头,一大罐子菜干和十斤猪肉,从家里出来,爬到这里累得够呛。 猛一见莫非的大院和新屋,又想起刚大哥喊他送菜,说的什么“莫非今日结契”,真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还没见到莫非人,就在外面呜里哇啦叫起来。 莫非正在切蒜头,听到熟悉的大嗓门,心里暗叹一声“先来的该来了”,赶紧出去招呼。 “澄子哥,累你一趟,车子不好推上来吧?”莫非开了院门,抢先笑脸相迎。 莫清澄见了莫非,上来“梆梆梆”就是几拳,嘴里呼哧呼哧说不出话。 莫非理亏,就让他捶了几下,随后双手紧抓他的上臂,连声说:“澄子哥,别生气别生气,是弟弟错了。” “我弟弟是莫清潭那个呆子,哪来的福气当你弟弟哟!” 看来是真气坏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哎呀,澄子哥你说什么?”莫非真是哭笑不得。 他见冬冬在厨房门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于是把莫清澄推了个方向,又对冬冬招手:“冬冬,来喊澄子哥,给我们送菜来的,辛苦他了。” 冬冬原以为是什么人上来闹事,见莫非被捶了还在笑,笑容非但不勉强,反而很亲热,可见来人是他顶好的朋友了。 他赶紧上前喊:“澄子哥。” 莫清澄的脸,也不知是气红的还是累红的,喘着粗气打量冬冬,见他瘦得像根杆,风吹了都在打摆,脸色惨白惨白。 痨病鬼,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拖累莫非! 他更气莫非,怎么莫名其妙要结这样的人?扭头又想捶莫非。 莫非却见不得他慢待冬冬,抢先一步拍在他肩膀上,随即用力将人揽着,嘴里说道:“澄子哥,真不是小弟要故意瞒着你,你晓得,我不是那种张扬的人!这么个坯屋,村里哪个没有?哪个不比我住得早建得大?我怎么巴巴跑去和你说?是要开酒席还是要宣告天下呢?” 第84章 “再说这个结契啊,时间太赶了,又不知能不能成,才几天功夫,我也不好和你开口啊,怕你白为我操心不是?冬冬他在家吃了不少苦,人善又勤快,我觉得挺好的,澄子哥你以后多来几次就知道了。” 莫清澄本就喉咙发紧,被他这样紧紧捂在怀里,差点背过气去,脑子也不好使了,听到这一大番话,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第47章 冬冬在一边听到莫非说自己‘吃了不少苦,人善又勤快’,心想,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向谁打听过?那为什么打听呢?是怎么认识自己的? 正奇怪呢,见莫清澄使劲挣脱了莫非,蹙着眉向自己看过来,冬冬赶紧老老实实说:“澄子哥,多谢你为我们着想了,我必会好好干活,和莫非好好过日子的。” 他看出来莫清澄对莫非应该是挺在意的,且他看不上自己很正常,只得慢慢做给他们看了,又说:“澄子哥,进屋坐会吧?” 莫清澄虽然不愿搭理冬冬,但他确实想进莫非的新屋看看,才想应了,莫非又堵住他:“不耽误澄子哥了,今日忙得很,下次打了酒,再请澄子哥过来好好坐。” 屋都不让他进? 莫清澄又跳起脚来:“让我瞧瞧你在忙什么?喊我一声哥,也不能白担了,说什么也要帮上你!” “我和冬冬要烧些菜送去村里和大家见礼呢,澄子哥,你要帮我做哪样?”莫非暗自好笑,一本正经地问他。 莫清澄傻眼了,锅铲他都没拿过,点火烧菜更是想都不用想,然后人家“新婚夫夫”去村里见礼,他既不是媒人也不是长辈跟着跑算什么? 莫非见他呆了,也不忍太打击他,认真解释说:“是真的赶时间,要烧八十多户人的菜,赶早饭的点儿给大伙送上门去,委屈澄子哥了。这几天田地也没好好整治,后面要去看水,又要办契书,等空了小弟向你赔罪!” 莫清澄也明白过来,他不能耽误莫非见礼的时间。 结契之事他阻拦不了,见礼更没有理由拦着,有气无力回了“晓得”,转身搭了脸去搬东西。 冬冬也上前来打算帮忙搬东西,莫非却推他回去,说:“你把钱拿来给澄子哥,然后回屋去。” 估计是两人要私下说什么话,冬冬急忙忙去卧房摸钱。 莫清澄揣手站着,等他递钱过来,鼓着脸接过,数也不数揣进怀里。等冬冬低头进了厨房,还忍不住对莫非撇嘴。 莫非转头,诚恳对他说:“澄子哥,我这屋做了连莫叔和婶子都没有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莫要生气了。” “结契是我见了冬冬后才起的意,辗转反复几天才决定的,当时心中忐忑,没办法张嘴和你说。因他家中父母的缘故,需要莫叔和清萍哥帮忙,我才不得已求助。” “不想他们告诉你,也是担心事情谈不成,小弟在你面前丢了脸。你晓得的,兰婶之前总想帮我说亲,还没开口呢,村里就有人说三道四了,结契这样的事,哪敢大张旗鼓。” “之前,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喝着山风,斗着鼠狼,现在有冬冬陪伴,真的很好,你莫要嫌弃他。” 长长短短一番话说出来,莫清澄心里那点憋屈慢慢通散,他也知道莫非说的在理,且自己是不如大哥牢靠,闷声道:“早叫你搬到村里来住的。” 莫非笑起来:“我一穷二白搬去村里,别说种田地不方便,只怕但凡我家里多出点什么,村里有人就觉得自家少了什么。” 这个“有人”也并不单指莫丰收那一家。 莫非才搬到山脚那年,村长也曾想过在村里找地方给他搭个棚屋,可遭到很多人的反对。 经常有人嚷嚷着,什么自家烙的大饼莫名少了一个,什么地里被人刨走了几颗薯子,更有甚者,说什么家里鸡昨天就该生蛋了,今早楞是没捡着...... 他们话里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清楚,加上莫非自己也不愿意,于是村长慢慢打消了念头。 如今,莫清澄也不过是赌气说说的,他晓得,莫非这样心高气傲有仇必报的人,不可能还去白受村民的气。只怕到头来,谁也捞不着好。 莫非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不再多劝:“澄子哥,回去吧,帮我跟莫叔他们说一声,我们今日不登门了,让他们莫怪。” 莫清澄推起车说:“他们哪里舍得怪你,你们才是一家的。” 还憋着点气呢。 莫非凑过去轻声说:“澄子哥,我做了屋的事可只有你知道,你不是也有事瞒着他们吗?” 莫清澄眨巴眨巴眼,对啊!他们瞒着自己给莫非说亲,自己就瞒着他们莫非做屋的事,大家扯平了! 现在自己什么都晓得了,而他们却还有事被蒙在鼓里,叫他们也尝尝被人骗的滋味。 心里仅剩的那点子不对劲马上烟消云散,他大笑着冲莫非说:“走了!” 推着车子一路飞跑起来,回到家脸上的笑都没散。 给莫清萍看得直纳闷,出门还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功夫,换成嘴角翘起来了,莫非使的什么手段?还是说,那个姓“冬”的,给他二弟也灌了碗迷魂汤? 莫非关上院门回到厨房,冬冬正老老实实继续扒蒜,见他进来,忙上前接东西。 莫非避过身,放下肉和坛子,然后将桌边两条长凳并在一起,把两个大筐子卸上去。 第85章 掀开筐上的盖布,满满两大筐馒头还冒着热气。 面发的着实不错,每个馒头快顶他两个拳头大了,虽是粗面的,送出去也很有光。 冬冬看了也是惊叹不已。 莫非拿起一个递给冬冬:“这面发得暄软,你吃吃看,肚里空空的可不好。” “我,我真吃不太下......”冬冬面露难色。 “......”莫非也不好勉强,也许刚吐过,胃口还没好。 “那等会菜烧好了,你吃菜,馒头是干巴。” “嗯。” “个头真大,留三个咱们自己吃。” 冬冬点头,接过大馒头,拿去橱里放起,又回到莫非边上候着。 莫非重新盖上筐布,拎起那个没用过的恭桶走到锅前,一边舀开水进去,一边说:“你坐着,不吃不喝身上必是没力气的。烧一个菜而已,我一个人就行。” 冬冬根本坐不住,哪怕不知该做什么,也要站在莫非身旁。 莫非无奈,也许让冬冬手头做点事,他反倒安心些。 看看桌上,蒜也扒完了,再找轻省的活,也只有眼前烧菜了。 他说:“那你帮忙把干菜掏出来,开水泡发了一会用。我来切肉,八十户人吃这点子肉,得切薄点,才显好看。” 冬冬应了,才要蹲下身,想起什么,赶紧摸出抽屉钥匙递过去,忐忑着说:“将才我听你的拿了二百五十文出来,也不晓得澄子哥数了对不对?” 莫非没接,只管系着围裙,头也不抬,“错了也没事。钥匙你留着,我还有一把,待会家门钥匙我也拿一把给你。以后要用钱就去罐子里拿,不必问我。” 冬冬怔住了,莫非推推他:“干活吧。” 有了钥匙,仿佛有了底气似的,冬冬只觉脚板都踏实了许多。他重重地点点头,蹲下身去掏干菜。 满满一坛芥菜干子,抓在手上硬邦邦的,可见晒得很足。 这一大坛菜干用水泡开,加上肉、汤水、料,最后出来估计能有九十多斤,一家足够分一大碗的。 莫非先切下一小块瘦多肥少的肉,留着自家吃,对着剩下的肉比划几下开始切片,低头看了一眼冬冬,又嘱咐:“小心些,别烫着了。” 冬冬胆子大了些,摸着菜干问莫非:“待会菜推过去是让他们自己装吗?馒头怎么分?” 莫非想了下说:“八十户人家,二百四十几个馒头,我想着有些家有十多口,菜打厚些,馒头给四个。有些家里五六口,额,五六个边上差不多的就给三个,两三口人的......” 还没说完,他自己就觉得不太好了。 冬冬也觉这样分不行,说:“要不按户发,每户一样的。人多的,或是关系亲厚的,最多菜打厚些。” 莫非点点头,按人口送确实不太好。 因为如果摆酒,家里两口人也是上一份礼,家里十口人的也是上一份礼。他现在不收礼,还送上门去,当然按户头来是最好了。 冬冬又问他:“刚才那位澄子哥,是你说的村长家的么?他家一共多少人?” “村长我喊他莫叔,莫叔夫妻俩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清萍哥就是去小河村帮我们谈事的,很能干,大嫂子是片儿岭的人,他们有一对双胞女儿和一个儿子;排二的大姐姐嫁到你们小河村了,她丈夫叫李宝刚,你认识不?” “嗯~~~宝刚哥夫妻啊,我认识的,说过几回话。他们一家子爱说爱笑,跟村里人都极好。” 他在小河村属于边缘人,没有朋友的,下地干活,不是爹在骂就是娘跟着哭,别人哪敢同他说话?他更不好意思和人往来。 小时没开智,还和同龄人一起上山下河,慢慢就是独来独往了。 “村长一家子也是这样的,以后带你上门去认人。刚才来的是清澄哥,行三,他现只有个四岁的儿子,二嫂子是王家坪嫁来的;三子是清潭哥,嫂子是泥桥人,他们成亲也有两三年了,还没当爹;还有个最小的女儿嫁到了常平镇,莫叔的堂哥嫂在那个镇上,帮着牵线的,如今家里住着大大小小十二口人。” “嗯。那村长家怎么也得给六七个?” “就给十个吧。”莫非停下刀,“当初我被戚染花和莫丰收联手,打得人事不知,他们以为我死了,打算扔上山,就是被清澄哥看到的。他把我背到村中的库房,我这条命才能能捡回来。” 冬冬心都抽痛起来,看着他头上的疤,短短几句话,不难想象当初是多么惊心动魄。 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被亲爹如此对待,有几个能熬活得下来。 莫非见他眼圈都红了,赶紧说:“我都无所谓了,你也莫想太多,她大儿子脑壳后的疤比我这还大。后来去村里遇到,他冲我呱噪,我还拿棍狠抽过,抽完奔去他家,告诉那对夫妻,再不管好儿子,我直接砍死一命抵一命,现在老实多了。” “村里许多人是怕我的,我说过不止一回,谁要上这里来捣蛋,我就去他家点火,光脚不怕穿鞋的。”说着他还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冬冬瞧着这样的莫非,拼命点头,无所依仗的孩子就该这样硬气,才能不被人欺负! 莫非忍不住“哈哈”笑起,随后又真诚地说:“今日澄子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你不要生气。我会好好和他说的,以后他要再犯,我就教训他。” 第86章 冬冬摆着头:“不会不会,你莫说他,伤了和气不值得。我晓得他是为你好,何况他并未怎样。” 莫非点点头,“这事,莫叔一家是帮了大忙的,其他人暂且可以不理会,他们家,往后还是要走动走动的。” 冬冬当然不会反对。 第48章 干菜装了满满一大桶,泡的都快溢出来了。 肉也切完了,莫非看看菜泡发还要一会儿,也就先不烧灶,出去把独轮车备好。 冬冬跟着他出来,昨晚坐的时候,就觉得这个车特别大,现在仔细看了,真是威风。车架若是装满粮食,估计也就莫非能推得动了。 他帮着莫非把两筐馒头先搬上去,用棍子抵住,又见莫非在他坐过的地方垫了两层草垫,忍不住看过去。 莫非说:“待会去村子的路上你坐这儿,快到人家了再下来,路远着呢,又难走。” “不不不,我不坐了,东西那么多,我在边上扶着吧。”冬冬赶紧拒绝, 待会满满一车东西,够莫非推的,他还坐着,像什么样? “我走路快,你赶不上的。何况,你,你不舒服吧......”莫非挠挠头,转身回屋去。 冬冬立在院里,等脸上的潮红褪去,才跟进屋。 莫非用铲子搅了几下干菜,见发得差不多,于是去灶前开始烧火。 冬冬想上前,他又拦住了,“我先把火点了,这新灶你不会烧,待会你看火我炒菜,菜多,我力气大才翻得动。” 等火点起来,冬冬换过莫非,坐在了灶前小板凳上。 灶膛火烧得很旺,一时半刻都不用加柴进去,火光映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抬头看着莫非在烟雾中忙活,感觉自己上了当,心下却熨帖,疲乏的身体都舒缓不少。 锅一烧热,莫非分了一半猪肉丢进去,等爆油的功夫,拿箅子垫在锅台上,用手抓了一团团的干菜,把水榨干放在箅子上。 冬冬也来帮忙,莫非叮嘱他蹲下来些,小心油溅身上,又说水还很烫,少抓点。 干菜弄得差不多,肉也爆好了,翻炒几下肉香扑鼻。 莫非滗了一点猪油留下,没肉吃的时候,用它炒菜香的很。 他把一团团干菜捏散放到锅内翻炒起来,片刻后依次加入蒜子、干椒和水,搅拌均匀,等水开才盖上锅盖开始炖煮。 莫非心里估计了一下,一锅连炒带炖算三刻钟,两锅做完辰正二刻前出门,推到村里还能赶上原定的时间。 惦记着冬冬身体不适,还是想人去歇着,他说:“出门还要个把时辰,不如你去床上躺会?” 冬冬也很固执,仍是摆头:“我坐着挺舒服的,要不你再和我说说村里的事?” 莫非放弃了,那就两人说说话吧,自己也很喜欢和冬冬呆在一块儿。 他扶起冬冬说:“我带你去院里看看,村里的人和事,有空再说,你没见过,现在讲了也对不上。” 冬冬求之不得,早上匆匆两眼,只看了个大概,其实心里好奇死了。 莫非先带他去看杂物棚,杂物棚与主屋卧间并齐,长宽均是两丈,里面放着农具箩担、编织用的各类材料和一些成品半成品、其他各种零碎,对面还搭了个矮矮四方的架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莫非先指着那个架子说:“这用来晒东西,随手搭的。”又指着棚子对冬冬说:“家里干活的东西都在这里头,大多是我闲时编了家里用的,有时也拿到县城卖,手艺不好,只能卖几个小钱。” 冬冬佩服得很,莫非的手艺肯定是自学出来的,还能卖到钱已是很多人比都比不来的了,他说:“这手艺又能卖钱又能自家用,多好,以后我帮你背到县城去卖。” 杂物棚的一面与院墙共用,莫非摸着院墙说:“这院墙前两天才垒好,石头都是边上荒地里敲出来的。院外头你还没看过吧?这儿是山脚边,荒凉得很,满地都是大石头,搬不动,得用敲碎了才能用。垒墙真是结实,我这样的大力都推不倒,你试试——” 冬冬果真上手去推,细长的手指贴在青色石面上,显得极白极瘦。 想到昨晚这手指也是这样抵着自己,莫非喉咙发紧,一派正经伸手抓过来攥紧,嘴里也迅速转移话头:“那边地里还堆了一点,等空闲了我还要去敲,得把整块地方都围起来。院子离山太近,有时会有小兽跑来拱。” 蛇、黄皮子、地爬子他都见过,怕冬冬害怕,就没有细说。 冬冬手被他握着,心里砰砰乱跳起来,后头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莫非也是心如擂鼓,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这样手牵手却是第一回。 冬冬的手指细长,瘦得骨节明显,巴掌好似还没自己的一半大,掌心也有茧子。握在手里细细摩擦着,手感并不舒服,却让人舍不得放开。 莫非假装若无其事,牵着冬冬慢慢走。 与厨房隔邻的是个大柴棚,各类柴火堆得满满;柴棚与右边的一大块地用篱笆隔开,篱笆中间开了过道,冬冬一边看一边暗自惊叹。 靠近篱笆这边种了几垄东西,有两扎高的蒜,开始开花的茄瓜,长茎的莴苣,两大垄番椒和许多青菜。种类不多,但栽种错落有致,角落都用上了,行距整整齐齐,留的小道也铲得非常干净,可见打理很是费了心的。 第87章 靠近北头院墙边,插着几分地的红薯苗,像用尺子比过般,薯苗剪得一般大小,插得一样深浅,间距也几乎一模一样,光是瞧着就很舒服, 此刻菜株还未成熟,颜色也不显,可再过得个把月,这片园子该让人眼花缭乱了。 莫非指着这个点着那个,一样一样讲给冬冬听,连墙角几颗才刚爬藤的甜瓜秧都认真解释着:“县里特意买了苗回来栽的,六月里就能结瓜了。长出的瓜儿比我拳头还大,说是很甜很甜。馕里有籽儿,吃完咱们晒起来,以后自己种。” 他想让冬冬知道,跟着自己绝不会饿肚子。 地垄角落堆着些砂土,之前堆得像个小山丘,建屋时糊顶子糊院墙的石头缝用去许多,只剩这么点了。 莫非惋惜地说:“住在山边还缺土,说出去人家都不信的,好在慢慢也折腾出了这座屋院和菜园。不过,想把所有空地都浅浅盖一层砂土来种东西,还得费不少功夫。” “只是,老天爷一直不下雨,砂石荒野聚不上水,哪怕有土,这地也还是很难种下去。我之前一直在种的两亩地,还在坡上边......”他指了指远处给冬冬看,接着说:“水很难挑上去,现在还空着呢。” “家里只有一块八分的小田种着稻子,这些时日都是挑水去灌的,空了再带你去看。现如今就是等天落雨,哪怕下一场也好......” 冬冬原就想着他田地可能很不好,真听了是这么艰难的,更是钦佩到不行。他坚定地说:“回头你带我一块去找土挑水!这块地,咱们怎么都得种上。” 莫非笑笑:“好,先把田里顾好,地慢慢来。” 菜园中间有一条较宽的过道,尽头通向后面的空地,用了高高的篱笆隔开。篱笆中间开了一道门。 莫非牵着冬冬走过去,指着右边说:“这一小块原是我住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之前确是住的草棚子。” 棚子虽然拆走了,但地上依然能看出原来的几处痕印。 冬冬张嘴看着,眼前依稀有个稚童,扛着比人高的锄头,有气无力走过去,瘫坐在一个草棚口。 僻静的山野边,荒芜的草坡上,破败的草棚前,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孤独的身影在这里从孩童变成大人,草棚也变成了院落,还有了相伴一生的人。 莫非心中也是感慨,之前一天天的过着,从未去想日子有多难,现在回头看,他都佩服小时的自己。 往事不必追忆,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他扯扯冬冬的手,去看角落的大坑,“原本打算挖个浅坑拌泥水用,运气实在是好,地面下石头不大不说,还藏着好多土!居然一个坑就让我把做砖的泥都挖出来了。” “现在这么深,你一个人千万别站坑边,栽下去不得了,我不在的时候,不许来这后院。” 他生怕冬冬趁自己不在,跑到后面学他撬石头敲石块抠泥,万一出点差池,岂不是要了两条人命。 冬冬抬眼越过围墙,看着十几丈外的瓦山,现在还是清晨,幽静的风吹过林边,‘嗤嗤’轻响着,像是有群东西在里面偷偷溜过...... 深一点的山里,不晓得什么鸟兽在叫,尖嘎嘎的声音传到屋边,响得人心里发毛。 陌生的地方本就让人胆怯,何况莫非说得这么可怕,他咽下口水点了点头。 锅里菜该炖得差不多了,两人又慢慢往回走。 “家里就是这种情况,没水没地没钱。水,八分看天两分靠人,我必是能把两分做够的;地呢,很难说,目前大约就是全部了;至于钱,有水有地了,钱自然也会有的。” 总而言之,什么都得慢慢来。 冬冬听得心潮起伏,算算年纪,莫非应该才十八、九岁。十来岁的孩童,白手起家,八年的功夫置下屋里屋外这么多东西,哪个不说一声“厉害”! 自己决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第49章 锅中喷香,莫非掀开盖,忍不住咂嘴:“真香!这菜打出去哪个不说好?冬冬,拿副碗筷来,咱们先尝尝。”。 他用筷子挟了片瘦肉,抖抖汤汁,轻轻吹几下递到冬冬嘴边。 冬冬很不好意思,摆头示意他先吃 莫非又往他嘴边凑了凑,冬冬才张开嘴。 肉还没咬进口中,肉香与梅菜特有的咸香一齐往嘴里涌,舌根不由往外冒口水,冬冬赶紧把肉叼进嘴里咀嚼起来。 美妙的滋味直冲脑门,烟雾缭绕中蒙了视线。 他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特别是近几年,早已忘记肉是什么味的。 冬冬朝莫非点头:“真好吃,你也尝尝。” 莫非也跟着吃了一口,又挟了几片肉和一筷子梅菜在碗里,对冬冬说:“这个有些辣,配馒头吃更好,你去拿个馒头添补添补,刚才吃的都没留住,一会要饿了。” “我尝两口菜就好了,是真不饿。” 自己的肠肚自己晓得,这样的油荤重味并不能吃多,何况才吐过。冬冬接过碗,岔开话题:“这番椒晒干了这么辣的?我见你才放了一把呢。” 莫非也不太敢逼他硬吃,顺着话说:“嗯,我以前也不晓得的。第一次吃,辣得不轻,可越辣越有味,好上了这一口。我以前也没种,橱柜里那些是问兰婶讨来的,今年种的多,可以吃个够了。你肠胃不好,不能多吃,以后我单烧。” 第88章 他一边说,一边把菜分别打到三个桶里,待会第二锅再均分到各桶里,菜的冷热就差不多。 “还好的,吃少点没事。” “嗯。听说辣椒还能磨成酱,我单吃酱就行。园里那些不晓得能收多少上来,卖种子的说,种得好一亩地能收四五百斤,县里卖四文一斤,可惜这东西好像种的精细,不像玉米。” “玉米好种么?家里的地水不够吧?我听村里阿叔说,芝麻不怎么喜水,县里糕饼店收,一斤给十四五文呢。要不......就是不晓得一亩地能收多少斤上来。” “我还没想过种芝麻呢,回头咱们去县里问问。以前两亩地种的都是薯子,吃腻了。玉米听说也耐旱的很,家里有现成的种子,回头先撒几斤下去试试。” “嗯,我再多挖些地出来,你晓得哪块能挖的?” “左近我都试过,真没有能下锄头的了。咱们尽心把屋边的种出来,到时收了粮,我就这么抡胳膊往院里甩,省时又省力。” “哈哈哈哈。”冬冬被他逗得笑出声来,枯瘦的脸庞被火光映着,精神气儿又足了点。 莫非越过灶台去看他,真切感受到兰婶说的“两人坐一块有说有笑,日子才有滋味”,此刻他不止身上暖了,心里更是滚烫起来。 原来这就是家的滋味,哪怕真正相识才小半天,哪怕眼前这个人未能明白他的心意,可这一刻,别说五两,五十、五百他都觉得值。 等第二锅炖煮的空隙,莫非还把衣服洗了。 冬冬要“抢活”,又被他以“先歇着攒点劲,以后衣服归你洗,今日我打个样儿”为由,拒绝了。 衣服晾完,第二锅也要好了。 莫非开始交代起来:“待会到了村里,见了人你跟着我喊。若是有人闹,你不要理,看我回话再说。” “到时,我负责打菜,你只管拿馒头,一家就给三个,莫让他们自己来摸筐子。”他看冬冬就开始慌了起来,赶紧说:“不慌不慌,有我呢。村里就几个不着调的,还怕我得狠,再说是去白送好吃的,哪个敢闹?其他人也不答应的。你站累了就坐车上歇着,别人说什么不必理会,身子重要。” 冬冬心里不上不下,歇不歇的他能抗住,就怕自己看不牢馒头筐。若是被哄抢或打翻了,钱浪费了不说,害莫非办不成事,也落不下好,那就实在罪过了。 留一大碗菜在家,冬冬把兰婶的干菜坛子洗净擦干,在里面塞了七个大馒头,单放在车架一边。 莫非拎着菜桶子上车,三桶都只装了大半过,用绳子绑牢,路上颠簸些也不怕溢出。 家里收拾妥当,两人洗了手、脸,莫非换上布鞋,这才推起车。 锁了院门,莫非示意冬冬坐上车,见他还有些不愿,作势要来抱,冬冬才赶紧坐上去。 二人迎着四月的日头从畈上绕路,暖意从头顶蔓延,聚在脚底又往身上跑,最后汇在背心处,渐渐洇出。 冬冬坐在横板上,扶着菜桶,侧头看着眼前。 莫非稳稳推着车,给冬冬介绍周边:“咱家在坡上,出门就是这片乱石地,有百十来丈阔呢,石头太大了,挖不出来地。我清出的这条小径,以前只能走人,就去年费许多劲又清理过,才勉强可以推个车过。若是能全部挖平做地,随便种点东西,都能吃穿不愁了。” 冬冬扭头看看左右,他们身处的这片乱石地,草木稀少,脚下小径,歪歪扭扭穿过其中。 说是乱石地,一点不假。 视线所及全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大的能赶上一间小屋,地下还不知埋了多深,更多的是人一般高的。 它们或立或卧,盘亘在整片荒野中,像是从地里长出的一般,也许天地初开就在了。 确实可惜,乱石地大小几百亩,若开荒成了,五年不用缴税,那不是白捡来的。 莫非早前还发过梦,想开荒此处,后来摸爬打滚个把月,都没能搬走一块大石,也就想通了——村子落脚上百年,生生死死几代人,还能留下这个金元宝给他捡? 莫非又示意冬冬看右边:“出了乱石地,往右是村里的田畈,还有一片田畈小瓦径边。” “瓦山村除了几户,其他人住得都挺近的。咱们在最北角,最东边角上,也是我们要去的第一户,是刘木匠家。他家前院后院很大,做木匠活敲敲打打怕扰了人,又养了骡子,距最近的人家也有七八十丈远。” “然后由他家往南边走,一路墙挨墙院贴院的有三十几户,村长家在南头靠里面一点;到了最东南角,靠河边也有个独门独院的,离村里快一里地远了,是莫大虎家。 “虎子哥小时也可怜,他爹意外去世,留了个杀猪的手艺,十多岁就跟着莫大娘走乡串户。他们家落脚比村里人晚,在他阿爷那辈才来瓦山村。” “村里人都说,其实他家并不姓莫,是为了落脚才改的。我看,也许真是凑巧,不然哪个会随意改姓?” “如今独门独户,靠母子俩撑着,好在虎子哥去年成了亲,快当爹了,家里也该兴旺起来了。” 冬冬听他说的就猜,莫非应该和这莫大虎家关系比较近。 “不过他媳妇和......和莫丰收的大儿媳是亲姊妹,以后怕是不方便再走近了。” 莫丰收是谁,莫非说的不清不楚。冬冬有些迷糊,略一想马上明白过来,他这样直呼姓名又说什么不方便走动的,应该是他生父。 第89章 他不由小心去瞧莫非的神色,见他一脸平静,像说村里什么别的人,是真的当做不相干了么? 莫非当然知道冬冬在想什么,有些事解释太多还不如等着慢慢看呢。 他接着说:“从虎子哥家往南边走,中间是小瓦径,村口下边稀稀拉拉有十来户,西边山脚和村道之间夹着三十几户,莫丰收家就在中间靠后一点。西北角是村里的库房,算是离北山脚最近,走到那儿,咱们就可以返回家了。” 冬冬心里大致有了谱儿,他问莫非:“馒头咱们还没数过,待会要是不够怎么办?” “之前说的是两百四五十个,兰婶给的应该是只多不少,咱们留了三个,每家不乱拿,应该够的。” “嗯嗯,我必守好了不让他们乱来。” ...... 此刻村里人还如往常一样早起下地,做了半晌活后又纷纷从地里爬上来,扔了手里的瓢啊桶啊,准备回家吃早饭了。 莫村长家三人,早前还坐立难安忧心忡忡,真到了这一天,反倒没了想头,安安心心该干嘛干嘛。 四更才到,一家子大人就被叫起,村长冷不丁把莫非这事一说,莫清澄一蹦三尺高,被早有准备的大哥死死捂住了嘴,才没嚷出来。 莫清萍告诫他,今日莫非的事最大,你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若是坏了他的事,莫怪他今后再不登门。 莫清澄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听大哥的,何况老爹的旱烟杆子正举在他头顶,老娘的一张脸也对他死死板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非常识时务地开口,承诺自己只跑腿,不开口。 一家子都忙碌起来,面是昨晚就发好的,只等着揉搓,定型,上锅蒸,婆媳四个忙活两个时辰才全部完成。 昨晚妯娌三个接到婆婆指示,说要发六十斤粗面出来,个个都纳罕,这么多面,得做多少馒头饼子出来,天渐渐暖,放着岂不是要坏?一向好说话的婆婆却不许她们多问,原来是给莫非准备的。 妯娌几个,和莫非虽没打过交道,但向来跟着家里男人行事,对莫非还是较熟的,对于他要结契,也是深感惋惜。 等莫清澄从北山脚回来,人人都问“可见到莫非的那位了?”“长的什么样儿?”“好说话不?” 莫清澄鼻孔朝天:“人样!一个鼻子两个眼。就是瘦弱,看着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一屋子人默默叹气,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村长先镇定下来,再三嘱咐众人,村里别家现在还是瞒着的,谁都不许出去嚷嚷,该干啥干啥去,莫扰乱了莫非的计划。 莫清澄又变了个脸,嘴角窃笑,郑重其事点头道:“好,瞒着好,肯定得瞒着,我保证不嚷嚷,嘿嘿!”挑起水桶又出了门。 留下家里人,面面相觑,这家伙怕不是受刺激太大了? 好吧,他不惹事就行。莫村长大手一挥,该干嘛都干嘛去。 莫清萍夫妻倒是被安排了个巧活儿,就在家翻牛栏铲牛粪。 这是老头想好的,莫清萍能说会道,处事公道有理,村里人信服他。 莫非结契算是个稀奇,两人那样进村,场面必定会混乱,甚至会有人故意捣蛋——前头刘麻子不就是么? 到时莫清萍离得近,能帮忙把控一番。 第50章 一路上,莫非话就没断过。 四五百斤的车推着,行走在崎岖小径上,仍是手稳腿直气息平稳。 穿过长达一里路的连绵石坡,转过乱石地的最后一块大石,瓦山村的田畈终于出现在眼前。 身前身后像是两个世界。 身后荒山野岭,杂乱萧条,身前绿意勃勃,泾渭分明,远处屋舍错落,炊烟许许。 畈上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人,离得远,分不清哪个是谁。 由于缺水,今年的田地种得都晚,稻苗还很稀疏。豆子、玉米才栽不久,株株低头耷脑,瞧着就很可怜。 冬冬叹着气:“比小河村还是强,苗虽有些瘦,好歹都长成了。” 莫非也叹气,自家那块稻现在看着比村里的强,但再旱下去,别人有水车用,离河近,河岸还低,水再浅也能打得上来。 而他,水位再低下去,挑都没法挑了。 转了个话题,他指着一块田给冬冬看:“你瞧见那有块大石的田没有?” 冬冬早就看到了,那田里稻禾浅浅的,中间围着丈余见方的一块巨石,实在抢眼。 莫非解释道:“我也是听澄子哥说的,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村里有人来乱石地开荒,选了靠田畈的近处,撬石头时没把握好,这么大一块石头,轰隆轰隆一路滚下去,一家子差点被吓死!幸好是农闲,田里没人,自家也没被砸到,不然......啧啧!只是落地的田里被毁了一块,开荒的那家人地没赚到,还倒赔了一分出去。据说后来还有人不死心又过来试,结果一样出了意外,只是没上回的幸运,家里丢了两口人。如此,村里人才彻底死心,再不来乱石地。” 后来的人家,就是老牛爷的父母,他的不幸可以说就始于那次开荒。 冬冬听了心惊肉跳,不敢再想两人如何开荒乱石地,如何“发家致富”了。 离刘木匠家还有十来丈远,莫非把车停住,付了冬冬下来缓缓腿脚。 冬冬扯扯衣服,立了片刻,伸手扶着车上的桶子,抬头对莫非笑笑,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第90章 莫非点点头,重新推起车。 刘木匠家屋顶才刚飘出一点烟,可见正赶上了。 莫非扯起嗓子:“木生叔、王淑玉子,在家不?” 孙巧巧从角屋仰着头出来看,见到他们二人,真是满头纳罕......怎么莫非等闲不上门,忽然又连续上门呢? 她也不敢问太多,笑盈盈回道:“爹娘都在后院呢,那个莫...莫非兄弟来了,我去叫他们。” 莫非上次买那么多家具,他们都猜怕不是要成亲了。村里也有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当有人想问得细些,女方哪里的啊?家里怎么个情况?又一个都说不上来,传言倒慢慢没人信了。 当然,若刘木匠一家出去说几句,估计会有人信了。只是他家这些年也是饱受流言之苦,日常都怕和别人搭话的,何况也不太敢传莫非的闲话,一来二去倒是错过了。 “嫂子,我今日结契了,这是我契弟冬冬。家里不摆酒,烧了些菜来给大家伙尝尝。” 莫非把推车停到她家院口,冬冬立在车边扶着筐,手指扣得牢牢的,微微抖着嗓子跟着喊“嫂子”。 “啊——什么?结契?哦、哦~~你......是结契...结契好啊!欢儿!快去后头喊爷奶。” 看得出,孙巧巧相当震惊,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她手忙脚乱从屋里拉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往后院推,自己仍立在灶屋门口。 她快速打量了几眼冬冬,也不知他们二人上门是什么意思,什么结契摆酒......难道是讨礼钱的? 想到这,孙巧巧小心客套着:“娃跑得快些。大兄弟好福气,以后家里热闹了。” 莫非并不把她的防备当一回事,孙巧巧的肚子明显有些挺,自己凶名在外,人家小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沉默间,后院转出来几个人,正是刘木匠夫妻和他们的大儿子刘正文。王淑玉的手上还抱着刘正文夫妻的小闺女乐儿。 他们也不知道莫非怎么又来了,听家欢说,他推了车又带着人,一个个不免有些心慌。 难道拉去的家具用得不好,来找麻烦的? 倒是刘木匠沉稳些,总觉得莫非不像那种人,之前说话行事看着都很和气松缓。不过,他还是让老妻抱着孙女走在了后面。 一行人忐忑地来到前院,也赶紧换了笑脸。 莫非看到他们,赶紧带着冬冬喊人,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一遍。 刘木匠一家才恍然大悟,难怪莫非来定家具时讳莫如深,原来是结契!也难怪村里传来传去,没个靠谱的,哪个能想到是结契! 也真是会瞒,哪个给他牵的线呢?一点口风都没听到。 再看看冬冬,那羸弱不堪的样子,想来家里也是穷到不行了。 唉,两根苦瓜并了蒂,真是苦上加苦! 怪道要上门来讨礼钱。 刘木匠开始掏兜,想着不管好赖给他几文吧,之前卖了许多家具,也划得来。 王淑玉更是放下心,笑容也真诚了几分,把那好话不要钱般往外扔。 反正莫非成亲也好,结契也罢,又不关他们什么。摆谱上脸那种事,傻子才干呢! 莫非也不知他们想了许多,只回着“多谢”,又说:“木生叔,我们趁着这会子乡亲都在家,得赶紧跑一遍,您拿两个碗来,打碗菜拿几个馒头,算是侄儿一点意思。” 这个好意,刘木匠他们当然不会真去推辞,只是嘴里说着,破费什么,以后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云云。 只等拿了东西,就送礼钱出去。 王淑玉示意媳妇去拿碗,刘正文赶紧说自己去,也不管老娘脸色如何,一溜烟小跑进厨房。 冬冬挂着局促的笑,安安静静任他们打量着。 片刻后,刘正文拿了两个粗碗来。 莫非与冬冬,一个开桶盖,一个掀布巾,众人探头一瞧,眼都有些直。 原以为莫非穷成那样,最多不过烧些青菜汤,哪知桶里居然是肉烧的梅菜,还有成筐的大馒头! 寸方的肉片看着还不少,香气扑鼻,筐里的粗面馒头个头比自家男人拳头还大两圈,过年也不过吃这样呢! 莫非这小子,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日子不差? 不过都过成结契了,说不得是想争口气给某些人看,唉,小伙子心躁也很正常。 二人可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好心或是歹意且看以后吧。 一人接过一个碗打菜拿馒头,王淑玉见冬冬拿了三个大馒头,莫非打的这碗菜堆了许多片肉,喜得合不拢嘴,话说得都不伦不类起来:“大侄子真是会过日子,婶子就盼你们好了。” 两人又谢过,将碗递了出来。 孙巧巧也早放下了心,提前用胳膊肘顶顶丈夫,示意他赶紧接,自己也一边伸手一边说着:“就大兄弟的喜事,咱家今日也开顿荤了。” 王淑玉早就放下孙女等着呢,一把抢过两个碗往怀里拐,吓得冬冬叫起来:“婶子慢些!汤溅出来烫着您!刚出锅的......” “婶子有数,这样热乎的刚好吃,我去放起来了,侄儿你们再说会话。”她转身就往堂屋走。 刘家欢牵着妹妹家乐去追,嘴里哄着:“乐儿,咱去找奶要好吃的。” 孙巧巧笑意僵在脸上,瞥了丈夫一眼。 刘正文搓了搓人中,歪着脸看父亲。 刘木匠也很无奈,干巴巴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把大钱拿了出来。 第91章 莫非看都不看,径直推上车说:“刘叔客套了,饭菜是送给大伙吃的,不用给礼钱。我和冬冬先去别家了。” “啊......”几人张口,看着莫非二人都已经转身走了,不像作伪,才知自己小人心思,不免有些讪讪然。 从刘木匠家出来去村里,要围着他家院子绕半个圈。 两人才出院口,就听屋里嚷起来,孙巧巧哭着喊:“什么都要留给他,屋里头孙子孙女可是没长嘴的?累死累活挺着肚子挖地,回来还要起灶烧一家吃喝,人家送点好的,我看一眼都是馋?养头骡子,都知道要下草料呢!” “哪个亏你吃了?只说等他回来一起吃!他在外边受苦,不见你们当哥嫂的心疼,都是我肚里掉下来的肉!不是别人!”王淑玉嚎得更惨。 冬冬好奇地瞪大眼,扭头去看莫非,莫非轻轻摆头,示意走远些再说。 “他为什么受的苦?是我们赶出去的?是别个捆走的?是他自个上赶着给别人当孝顺儿子去了!人家不给吃喝,他能五六天不回来?真是去受苦的,咋去了一回又一回呢?家里绑都绑不住!我滴天爷!他大哥才真是受苦哇!七八岁做牛做马下地种一家口粮,现在儿子七八岁也跟着下地~~~呜呜呜,肚里这个也是命苦,一家子给别人做奴!” “你莫要咒我刘家人,要死要活自己去!生了我孙儿,不耽误你回瓦上重新找个吃香喝辣的人家享福去!” “我来的时候,是你儿子用车拉来的,要赶我走,也叫刘正文用车送回去!我绝不赖在你家,真要死,我也只上王家坪直接吊死!!” 可见婆媳一个来自王家坪,一个是瓦上村嫁来的......后头叮哩嗙啷一声乱响,又有男子低声呵斥,渐渐听不分明了。 冬冬大约明白了,又是父母偏心惹的。 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亲生的孩子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来。 第51章 两人离院子有点路了,莫非这才摆头:“木生叔手艺还行,理家真是差劲。和玉婶两个行差就错,如今闹得家宅不宁。她们婆媳说的谁,你不晓得吧?是木生叔的小儿子,刘正武。” “正武哥和大虎哥差不多大,人倒不坏,干活勤快。以前正文大哥种地,正武哥跟着木生叔学手艺,田地活也能搭手,一家子和美得很。婆媳两个,烧锅吃住也从未拌过嘴。” “谁晓得,六年前吧,那会他定亲好多年,马上要成亲了的。也就成亲前~~~前一两个月咧,去马饮坡那里送木器,居然着了魔似的,看中了当地人家的一个小闺女。女子家中无父无母,跟着哥嫂过活,哥哥还瘫在床,真是穷得叮当响!而且那女子才十一岁——正武哥可都十八了!他回来闹着非要退亲,要等人家.......” 冬冬听了直咂舌,家里人能让他这样胡来? 莫非不吊他胃口,只管往下说:“唉,木生叔和玉婶真是糊涂,居然被正武哥说动了,不但没拦着还帮他说话,什么‘正武心善,见他阿爷瘫在家里苦,也心疼别人家有个瘫的’......当时正文哥不在家,只有巧嫂子在,根本拦不住。后来,赔了前头未婚妻家一大笔钱,才退了亲事,重新定了马饮坡的小闺女,还先付了一笔礼钱给她哥嫂呢!” “村里哪个不说正武哥鬼迷了心窍!也有叔伯去骂木生叔傻!木生叔以前虽然也是寡言少语,但时不时还能窜个门走个亲什么的。这些年啊,不知是后悔还是明白过来,越发孤僻话少了。” “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法,正武哥真是痴心!见那家没劳力,他就时常过去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帮忙干活,怕别人说姑嫂的闲话,他在马饮坡都是住旁边人家的柴房里......不然玉婶怎么说心疼他受苦呢。” 莫非说着说着,莫名心虚起来,怎么感觉这些事套在自己身上,也差不多...除了有未婚妻又退亲什么的。 “他是自找的罪受!真说苦,那个被退掉的女子才苦呢!”冬冬心里并不认同刘正武的所作所为,反而对被退亲的女子满是同情与惋惜。 不管城里乡下,“香艳”故事里被抛弃的那一个,总要背负更多莫须有的猜测:不会做人,不够勤快,长得太丑,家里差劲......等等等等。 总会有人想,好端端的,别人怎么宁可赔钱也不要你?留不住男人肯定是你哪里不对。 到最后,男方的过错被忽略以致全然遗忘,流言全在女人头上,人们在茶余饭后细细品尝着她的痛苦。 而她的家人若是抵挡不住流言,或是本身不善,女子或许都不得活了...... “我也不晓得退亲那家怎么样了,都是听澄子哥说的。以后我让他打听打听?” “这些年正武哥不着家,木生叔的手艺要正文哥帮忙的地方多了,伐树、搬木、送货哪个都离不得,田地也指望着他们夫妻,他们还见不着钱,玉婶还只顾心疼老小,一家人也慢慢离了心。我想,木生叔应该觉得愧对正文哥的,不然他不会看着巧嫂子敢和婆婆吵。反正呢,木生叔家这事办得不地道,我们外人,更是看不透。” 想来应了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十月里正武哥就要成亲了,到时候还不知会怎样,不说他们了。” 几句话功夫,前边走动的人多了起来,莫非压低声音提醒冬冬,两人打起万般精神。 “婶子!我北山脚的莫非!还没吃吧?这是我契弟冬冬,今日结契啦!给乡亲送点吃喝,您二位拿两个碗来装些去吧。” 第92章 “大壮哥,你也去拿碗来罢!莫非结契,给大家伙送碗肉菜,不要礼钱的!” “真不要礼钱!什么都不需送!” “是真的,带碗来装就行!” “小毛子叫啥?有大人在家不?你端不动,喊你娘来......说北山脚的莫非结契了,白请乡亲们吃喝呢。” ...... 不过片刻功夫,村里仿若炸开了锅,人群一窝一窝地沸腾起来! 消息风一样传出去:北山脚的那个——叫莫非的,居然结契啦!乖乖!他契弟好病弱!夫夫推了吃的来送人!白吃的,去晚可就没了! 有人还不信,可架不住说的人多,何况有些去得早的,都端了吃喝回来了,说得有鼻有眼的,哪个不好奇? 这可是瓦山村近年来的大稀奇,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一回的! 不管是挑水的,锄地的,烧火的,打娃的,夫妻干架的,婆媳吵嘴的,纷纷丢了手里的活,一窝蜂往传言的地方跑。 莫村长一家提前做了安排,闲杂人不许去凑热闹,此刻个个都是埋头装呆。 而莫非二人,面对交织而来的嘲弄、惊叹、惋惜等等,都是该做什么仍做什么。 别人的非议和嘲弄是避无可避的,只要不是太过分,只能无视掉,不可能每一个都去吵。 另外,实在太忙了! 独轮车根本就推不出去,莫非要招呼人,要打菜,要防止捣乱的,又要记人,还要护着车子和冬冬,忙得满头大汗嗓子冒烟。 冬冬被人推搡着差点摔了馒头筐,莫非拼命把车贴去墙边,让冬冬站到墙与车子中间去才算稳住。 乱糟糟的,闹得冬冬也没空去害羞了,那些非议的语言和目光更是被隔绝在外。 “臭小子!手莫往桶里捞,烫到了!” “伙子啊,肉片多把些我,好久没吃了咧!” “老嬷欸~~~别急,莫摔了!是,结契呢,他是男娃!” “嫂子,我不收礼的!给大伙乐呵乐呵一顿,你只管拿碗来!” “癞子叔,上回我做的不对,您帮忙开解开解麻子叔,就说莫非对不住了。” “小狗子莫乱摸我媳妇,再来我打你手!” “莫老叔,一家就是三个馒头呢,这菜厚实,馒头又大,再多我真贴不起了,原谅则个。” “小嬷莫糊涂,你家里人已经端菜走了。是按户给的,不是一人一碗,快回去趁热吃吧!” 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吵吵嚷嚷闹得很。 莫非白送吃喝上门,说话也是伏低做小的,村民不禁忘了他平时的凶相,一个个嘻嘻哈哈,乐呵得不行 有指手画脚当场笑话的,有现吃着只管瞧热闹的,有直接拿碗想自己打的,有喊着多把些馒头、多挑些肉的,还有娃儿想从车底钻过来的,亏得莫非大脚抵住了,不然车架子都要被掀翻。 冬冬心里一直绷着,被许多人围得密不透风,又忙乱了半晌,几乎要提不上气来。 莫非不时偏头看他,赶紧按着让他靠墙坐下歇会,又朝人群嚷起,只想他们散一散。 “各位让让,我还有许多人家要去!哎哎哎~~娃儿莫放我车上,掉桶里烫了我可不管啊!” 眼见一点用也没有,救星总算出现了。 “清萍大哥!大嫂子也来了!冬冬喊人......大伙让一让。” 莫非大声呼喊着,也是想提醒众人收敛些。 莫清萍这些年在村里多次代替老村长主事,已经积累了不少威望,众人见他过来果然老实许多。 看笑话的闭了嘴,现吃的收了碗,娃儿该抱走的也抱走了,人群松散许多,莫非总算能松口气,他真怕冬冬被挤出个好歹。 冬冬刚缓过来点,起身看着莫清萍夫妻笑了笑,跟着莫非喊“大哥大嫂”。 莫清萍夫妇装作和村里人一样,兴高采烈递过碗,打趣几句后,让闺女把菜先端回去,又把老牛爷那份也顺便带走。 他夫妇并没凑在前头和莫非二人多说什么,退回到人群中,仿佛只是来看热闹的,一边与旁边人说说笑笑,一边暗自打量着冬冬。 莫清萍是第一次见到冬冬,还挺惊讶——他对莫非结契的事可以说参与最深,也是最为清楚莫非对冬冬有多喜爱的。 可眼前这人,以他的眼光,真看不出有什么地方能让一个男子如此倾心的。最多是比寻常人要白皙,可在乡下,真不算什么优点,何况,他是如此的瘦、弱! 莫清萍看着冬冬一副喘气都累的样子,忧心不已,莫非已经够苦了的..... 只是看了一会,见他歇歇做做,倒没故意躲着懒,哪怕没说几句话,脸上也时刻带着笑,处事也算还得体了。 又回想想莫非说过的,只能宽慰自己,莫非行事一向有谱,这次应该也不会错的。 何况看看莫非,跟以前比,像变了个人。 脸也不板着了,眼不是干瞪的,说话更是和气喜庆,喊人打招呼,别提多热心了。 也不知是成了亲的缘故,还是说,单纯就是这叫冬冬的功劳。 不管怎么说,莫非的变化,都是莫村长一家人喜闻乐见的。 “两位婶子是西边的吧?边上那几家可都晓得啦?哪位乡亲帮我去西脚那边嚷一嗓子,我这也过不去了。”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往这边聚拢,反正也走不出去,干脆不走了。 第93章 “菜里放了些干椒,这玩意比姜味重,吃不惯的把它挑了去。我肉也放得足,油水一贯不厚的,就分成几顿吃,莫要闹了肚子。” 打菜的老实许多,莫非一个人也回转得过来了,不想听别个乱说,自己就讲个不停:“我契弟脸皮薄,但他人心善,往后来村里走动几次,大家伙就晓得了。唉,都是穷人家出来的,跟我也算扁担配箩筐,屋檐挂瓦当,再合适不过了。” 白捞一顿肉菜和三个大馒头,哪有不说好的? 菜里肉又足,许多人还是过年时开的荤,于是纷纷赞叹菜好吃,馒头扎实,又对二人表示非常看好。 不是自家儿子,也不用自己出钱,结契也好,成亲也罢,哪个能管得着? 不提莫非以往的凶名,如今他笑脸相迎,面对面的,谁愿跟他恶语相向呢? 哪怕是看不惯他,刚才还敢趁着混乱嘲笑讥讽几句的,这时也懂得趋利避害。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夸赞砸向二人,好话不要钱,还能换两碗吃喝,连“郎才女貌”都有人秃噜着嘴夸了出来。 莫非听了也只笑笑,手上仍是不停。 第52章 西边的人开始过来,打头第一个就是姚春梅。 莫非是认识她的,之前听村长和兰婶的墙角,好似这人对自己是相当看不起。 怕她当面刻薄冬冬,莫非特意盯着。 好在姚春梅眼见莫非这个穷鬼结了契,再不会肖想她宝贝女儿,所以并不打算招惹他。 只是她打量过几眼冬冬,见他细杆脖上搭个骨头壳儿,到底没忍住,歪嘴撇舌做出一副怪相给边上人看。 这可真是好心喂了狗! 莫非心里相当不痛快,手腕子抖弄几下,将她那碗菜削得平平,汤多菜少,肉也只在面上铺了两三片。 只可惜馒头现场没法做手脚,早先掏几个空心的出来才好呢! 姚春梅只顾着和边上人嘀嘀咕咕,眼里一时还真没看出自己的菜有什么不好,眉开眼笑端过去。 冬冬把菜桶和馒头筐整理一番,小桶已经空了,大桶还剩一半,馒头也只剩半筐,于是把盖布叠一叠塞到坛子里,示意给莫非看。 莫非当即懂了,接过来递到莫清萍面前,大大方方地说:“清萍大哥,多谢婶子匀我这么些干菜,不然今日还置办不起来呢。这空坛子还你,盖布就让嫂子受累去洗了,我带回去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下山来。” 莫清萍笑嘻嘻接过:“洗个布费什么?今日吃你这许多肉呢,往后再有干菜换肉的事,只管来找我,切莫便宜别人。” 众人听了都大笑,有婶子趁机讨好说:“我说咋不光肉好吃,菜也这么香咧?原来是大嫂子家的!上回大嫂子抓了一把给我,乖乖!就那么加点蒜子蒸一下,家里个个都说香得不行。一样的芥菜,我这呆手就晒不出这么好的。” 几个嫂子也附和说,兰婶就是会弄干菜,真是学不来的。 坛子本身重的很,里面又塞了两块湿哒哒的布巾,莫清萍拎在手上倒是没有察觉里面有东西,边上人更是注意不到。 西边的住户陆陆续续赶过来,莫大宝夫妻混在当中,一人端一个大碗,嬉皮笑脸盯着冬冬,脸上明晃晃挂着不屑。 光是这样,莫非也不好闹什么,自己的好日子可不能随意败坏了。 怎么招呼别人的,就怎么招呼那两人,他晓得边上围着一直不走的人里,很多都是等看这出戏。 冬冬隐约也猜出那俩大概是谁。 其他人虽有对他打趣说笑的,毕竟还有分寸,哪像眼前二位,眼神那么赤裸裸,何况男的长得和莫非还有几分相似。 他心里早已准备不看不听不回,只是怕莫非不能忍。 他安抚地扶着莫非的胳膊,莫非回了他个浅笑。 莫清萍也是在等这家人出现,不是怕他们闹莫非,是怕莫非把他们揍出个好歹。 他瞄到莫非与冬冬的小动作,心里瞬间踏实不少,对冬冬的好感又进一步。 莫丰收一家可以说是消息传得最快最多的了,好几家专门跑去告诉他们。 莫丰收听了只冷哼几声,矜持地敲敲鞋底,大意就是“晓得了,与我们又无关”。 戚染花则当着传话人的面,假惺惺可惜几句,等人走了,回到灶屋笑得不行,地坪都要被她跺穿。 原是打算她自己来瞧热闹的,到底怕人把话扯到“做父母”的头上,觉得自己还是不出面的好,这大笑话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于是派了大儿子夫妻过去。 自家这一对“金童玉女”,光是摆出去就够打莫非的脸了。 莫大宝和刘红妹也是窃笑不已,又听人说莫非的契弟是个痨病鬼,更是幸灾乐祸。这当面一见,虽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 两人嘴都咧到了后脑勺! 在路上时,夫妻就想着,莫非能送出什么好东西?二人要在莫非递碗的时候,假装是他没端好把碗摔了,自己再嚷嚷几声,就说他穷酸舍不得,故意摔我家的碗,讹不到几文钱也够那穷鬼闹心的! 结果一瞅,众人碗里又是大馒头又是大肉,也不舍得摔了,不吃白不吃,最好自己大吃一碗,让莫非回去心疼几年。 刘红妹接过冬冬递来的馒头,笑着说:“也不知该叫你什么,哎哟~~~瘦的可怜样儿,破费这许多给我们吃,该留家里给自己补补咧。” 第94章 话像好话,只是听起来咯人牙。 冬冬知道自己很瘦,脸上没肉,别人看着估计是怪吓的,这也是事实。 他不紧不慢回道:“我比你们都大,叫你弟妹吧。契哥和我的好日子,人生也就这一回,请乡亲们吃些热菜馒头,不算破费。大家都有的,更不能少你一家了。至于我瘦弱,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跟了他,以后还怕不长肉么?毕竟他多小就能自做自吃,现在也长得这般高大壮实!一般人还比不了呢。” 说到后面,他还扭头仰望着莫非。 莫非心里灌了蜜一般,人虽扎扎实实站着,腿却已经发了飘。 围观的万没想到,这病秧架子,非但不藏着缩着,反倒大气不惧,说话更是井井有条,入情入理。 于是跟着他一起转头望向莫非。 确实,莫非的个头在这十里八乡都是独一份,胸宽肩厚,看着就不像没吃饱饭的。细细打量起来,更是周正俊朗,看他目光清澈,嘴角含笑,那叫一个顶天抜地! 反观对面的莫大宝,原本也算大个子,可离莫非这么近,明晃晃矮了半个头,又略带点戚家人的小瘪嘴,何况,他心中不怀好意,脸上自然也带出一股贼眉鼠眼的味儿,两人面对面这么一对比——真的比莫非逊色多了。 有人忍不住“嗤嗤”笑出声。 莫大宝瞪着刘红妹,故意斥责她:“要你操什么心?长肉有什么用?又不能生娃子,怕有人不愿意白费那吃喝呢。” 周围又安静起来,这么戳莫非的肺管子,还不得打起来? 冬冬虽还笑着,却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回话,这个事他到底没底气。 别人又去盯着莫非,莫清萍还是只管盯着莫非的手,生怕他抄家伙。 莫非心里还在高兴呢,什么子嗣本来就没放在心上的。他把莫大宝上下扫几眼,满脸不在乎:“确实不用你们操心。” 他的本意是,自己又没想过要孩子,关别个什么事?你莫大宝更是与我一点瓜葛没有的,你操心纯属多余。 但是莫大宝成亲近三年,刘红妹一直没动静,所以他这句话,在众人和莫大宝夫妻的耳里,变成了“你讨个女的好几年,不也没有娃,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这可真是冤枉莫非了,成亲几年没生孩子的人多的是,并不表示就不会生了,他亲娘和莫丰收不也是成亲五年才有的他么。 他是真没有要扯到刘红妹身上的意思。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直呼莫非好会损人,又对莫大宝夫妻指指点点,仿佛在嘲弄这两个“五十步笑百步”。 刘红妹瞬间紫涨了脸皮,别看她好似没心没肺,成天跟着戚染花到处捞脚,心里早就急得很了。最近去妹妹家那么勤快,说是担心她有孕不舒服,一半原因是想沾些“孕气”上身。 莫大宝也是气得胸直鼓,想要扑上去又领教过莫非的心狠手辣,想摔了这碗菜给他下下脸,可看到上面那几大片肥肉和油汪汪的梅菜,委实又舍不得。 他就好这口,家里偶尔能从莫大虎那儿蹭些油荤,毕竟少得很,一人最多两口,他都馋好久了! 他只得大力地怒哼一声,转身就走。 刘红妹更呆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冬冬,跟着跑了。 众人没想到莫非平日手狠居然嘴也这么毒,又觉得那夫妻两“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笑得很。 有说没看出莫大宝夫妻这么小气的,有安慰莫非和冬冬的,有交头接耳议论两家前世今生的,又有浑水摸鱼想再捡些便宜的。 一时间,此地像集市敲了锣般又哄闹起来。 那两人气冲冲而去,莫非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懒得去管。 老实说,打小他就觉得,莫大宝只会讨些嘴皮上的巧,若遇到嘴上不饶他的,他就只能无能狂怒。 这样的人,根本无足为惧,多看他一眼,都是抬举了。 人陆陆续续地来,筐子和桶也渐渐空了。 馒头只有四个,菜也就剩个底儿,莫非心里一合计,好像就莫大虎家人没来过。 不知是人不在家,还是路远没得到音讯。 莫非抬头问莫清萍:“清萍大哥,可晓得虎子哥在不在家?” 莫清萍还真不知呢,边上有人帮他回:“不在的,我老早就在径边锄草,刚到这里,一直没见他娘母子。” 莫清萍听了,忙对媳妇徐巧扇说:“估计就大虎媳妇在,那你陪他们走一趟吧。”又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就不要跟过去了,人多吵嚷的,怕给她吓出个好歹。” 几个婶子也说大虎媳妇确实胆小的很,整日缩在屋里不出来,又说姊妹两个换一半性子就好了。 说着又叹息一家子见天鸡没叫就出门,把个大肚子丢家里,黑天拔地住得又远。 莫非思索片刻,对徐巧扇道:“那我和冬冬也不过去了吧?劳动嫂子帮忙端过去行不?” 一边的莫小叔对自家婆娘说:“去家里拿两个碗来帮忙装,你陪清萍媳妇一起去。”又转头对莫非解释:“我家近,省得他们还跑回去拿碗。” 这叔子是村长隔了几房的堂弟,他家就在边上,莫非当然不好拒绝。 等莫小婶拿了碗来,莫非把菜和馒头装好。 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给莫大虎家四个,他把剩下的馒头一掰两半,递给莫小婶和徐巧扇一人一边,说:“多谢二位帮忙跑一趟。” 第95章 徐巧扇夸张地说捡个大便宜,莫小婶更是乐得不行,心说这后生真会做人。 众人吃饱喝足又看了一场热闹,眼见没什么便宜可捡,个个心满意足散去。 莫非和冬冬轻舒一口气,收拾东西也打道回府。 第53章 两人从田畈上回家,一路都有人看着,虽没有打招呼,却和善了许多,再不像往日那般视若无睹。 可见吃人嘴短不是假说说的……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莫非将车停下叫冬冬坐上去,他看得出,冬冬已经很疲乏了。 冬冬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莫非就直接伸手硬把人抱上车,还不忘吓唬他:“你若累坏了,家里谁伺候你?” 冬冬果然被唬住,他的下半身早就酸胀得没了知觉,只是精神还好。一路看过瓦山村村民的田畈,让他对莫非的田地非常好奇,那也是自己今后将要劳作的地方。 “家里田地离得远不,要不你带我去看看?下晌我就能......” 莫非简直要气笑,路都走不稳了,还想着马上下地? 不过想一想,田地没什么活能做,自己说了冬冬不信,不如就带他去看看,也好安生歇歇。 “肚子还不饿么?回家吃了再说。” “不饿不饿,我肚量小是真的。”冬冬本就没有吃午饭的习惯,早饭虽吐了,肠肚还真不觉得空。 “好吧,先推去你看看。” 莫非推着他径直往北,一路东绕西拐,又爬坡下坡着实难走,路虽没走多远出去,可劲却费了不少。 冬冬抓着车架,仰望眼前的瓦山群峰,忍不住胡乱想着,北面以前可能是座非常高大的石山,许是地动或是常年雨雪侵蚀,然后塌方滑坡了,以致山脚一大片地方乱石堆叠。 从村里一路过来也能看出,靠近河边和村头的田地均是土壤丰富的,算得上良田好地。而越靠近瓦山和往北头走,田地里就开始出现细砂和碎石,直至莫非落脚的地方再到北山脚底,那就完全是石头的天下了。 走了约么小二里地,眼前出现一个小坡,半坡的位置一块绿油油的水田。 稻苗可能是栽得早的缘故,长得比村里的要好。郁郁葱葱,在这四处荒芜的野外,看着就很喜人。 冬冬惊叹着回头:“稻长得真好啊!这大坡...都是靠你挑水来的?” 莫非在田边停下车,先扶了他下来,“我翻过很多地方,试了差不多四年,才挖到这里。当时敲了几块石头后,发现底下有些泥,于是挖挖捡捡,又填填补补的,忙了小半年才做出这块田。地方虽小,但有了它,我日子总算好过多了。” 他蹲下身捞了一坨泥在手里捏捏,冬冬也蹲在旁边摸着田埂。 莫非接着说:“这埂是我依着石块填的土,四面埂都是巨石,田只能这么大了,水也很难存住。荒野里没有水塘水沟,缺水必须从河里挑。河在那边,我带去你看看。” 冬冬心头颤抖,这样的高坡,这样的地形,靠人力挑水...... 等走了三四十丈,见到高昂陡峭的小瓦河河岸,他更是无法说出话来。 光是从岸上下去他就做不到! 小瓦河在瓦山村的这一段,和在小河村的那一段,简直像是两条河。 在这儿,水绕过瓦山北面山脚喷薄而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的猛兽,离得数百丈远,声音仿佛都在耳边。到了他们脚下,水流湍急,深不可测,两侧河岸乱石耸立。 河面宽不过三四丈,据说最窄的地方只有一丈多点,瓦上村的人就是打那儿搭桥过往的。 在小河村,则是完全不同。过了怪石林,河水像被定住一般,水流平缓,水底清浅,河面能有十五六丈宽,最深不过四尺。 枯水期,小河村和岗下村的人往来,都是直接淌水而过的。 莫非把桶子拎下车,提了一个在手上,回头对冬冬说:“我去把桶子洗洗,你仔细点别靠近岸边,小心滑了掉下去。” 冬冬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想说别下去太危险,又想到他日常一个人这样上上下下拎着装满水的桶,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次,才能把田浇灌到现在那样,心堵得一个字吐不出来。 莫非拍拍他的手:“没你想的那么累,我做活有分寸的,而且等下雨就会好了。我下去了,你待会把另一个递给我。” 冬冬轻轻“嗯”着放开了手。 他没说要下去,自己别说帮忙洗东西打水了,只怕站都站不稳,下去反倒是累赘。 莫非踩着几块石头,轻巧巧跳下河岸,一脚立在岸边,一脚勾住石头半蹲着把桶洗了,又打满水,一手拎着爬到半中间,把桶子举上岸。 冬冬赶紧拖到一旁,递过去一个脏的。 大小三个桶都打满,筐子也洗了,莫非才上来。 他擦了一把汗,把水桶搬上车,连人带桶又推到田边,把水依次倒进去。 杯水车薪说的就是现在了,三桶水倒进去,只有边上浑浊起来,其他地方毫无反应。 莫非笑笑,对冬冬说:“只是不想从河边空手跑一趟。我明日早点起来挑,多挑几趟就能显出水来。我再带你去地里看看,晃一圈回去歇着。” 冬冬默然点点头,并不敢提要挑水的事,对自己这副软骨身子从未这么痛恨过。 又往北走了一百多丈,才看到莫非说的两亩坡地。整块地比冬家的三亩还大,但地面有坑有大石,能种的位置估计就两亩。 第96章 早前翻起的泥块干结,一看就是旱得厉害了。 莫非无奈地吐口气:“这地大,离河又实在远,根本无法挑水。” 冬冬还是沉默着,荒山野岭挖出这么大一片地多不容易,白白荒着真令人心痛。 只是这地离小瓦河有近一里地,又没个正经路,想要挑水过来确实很难。 这儿离瓦山已不到十丈距离,地势非常高,处于瓦山和小瓦河的夹角里。靠小瓦河那边中间被巨石拦着,相当于三面都是山,只有一面是北山脚的荒野。 回头向荒野看去,越过纷杂的土丘大石,能看到刚才的水田,乱石地中的巨石也非常明显,村里的田畈倒被遮掩得严严实实,隔壁的小瓦河也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山脚小院更是丁点不现。 莫非用手指指乱石地右边的坡说:“咱家就那上面,这里……”他蹲下来边画给冬冬看边解释:“这是瓦山,这是小瓦河,我们站的地方是瓦山和小瓦河夹着的角落。别看我们从村里过来,走这么久好像很远,其实咱家离这地儿才一百多丈。当初选了在那里搭屋住,就是因它离田地都不远。” 冬冬看着他画的几个点,想想刚才的河岸,自己从那儿挑水肯定是不成的,于是问莫非:“小瓦河哪里的岸比较平缓些?” 莫非立即懂了他的意思,摆摆头:“不成的,村子东面有一处平缓些,他们就是在那里车水的,离这三四里路呢,一天也挑不来几担。” “那小瓦河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冬冬想着从下游挑水不行,往源头找找看。 莫非笑着说:“你还想爬到山上去挑水么?” 小瓦河的水是从哪里来的?莫非也说不清楚。 村里传言说是从瓦山高处几个没有名字的山中汇流下来的。 莫非也曾贴着夹角的河岸探头看过,远处的山壁几十丈高,斜下来到瓦山,那山壁不可能去得了的。 “我,我想着,旁边河里不好挑,那能不能从上游找个地方,扒条沟引些水下来呢……”冬冬很不好意思,估计莫非早就考虑过了,自己实在愚笨。 “没可……”莫非才想说“没可能,都是高崖的缝底钻出来的”,脑中忽然一炸,小瓦河源头的水搞不到,但是瓦山上有泉水又有石缝水,如果能像冬冬说的扒了沟把水引到他的田地里,那不是…… 心突突跳起,很早他就奇怪,瓦山上几处泉眼和那个水潭的水流到哪里去了?它们在高处,按理往低处流,怎么也该淌到山脚来呀。 最近的一处泉眼离这块地才十来丈远,他在那里喝了很久的生水,筷子粗的泉水,天长日久流下来…… 他真傻啊!光盯着河里看,就没想过山上也有水! 田地地势高,怎么不想着往更高的地方弄水,非得从低处去挑,累死他真是活该! 从山上扒沟引水到田地里,是很难,可这能难过天天从河里一担担挑水? 莫非大笑起来,一把叉在冬冬腋下将他举高,他实在太高兴了。 冬冬又疼又惊,吓得一动不敢动,抖着嗓子问:“怎么…怎么了?” 莫非感觉手下的骨架几乎要抖折了,肯定是被他弄疼了,赶紧小心将冬冬放在车上,把脸凑过去:“哎呀!我弄疼你了吧,你打我几下!” 引流之事还不知能不能成,暂时不告诉冬冬了,省得让他白高兴。 他拉着冬冬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也不敢抓得太紧。 冬冬收回手臂往后仰,轻轻夹住腋下缓解疼痛,慢慢舒着气说:“没,只是一下子升高了有些吓。” 莫非摸摸头:“我下手没轻没重,下次弄得你不舒服,你就用力扇我!” 冬冬听他说得有些不伦不类,忍了笑说:“嗯。” 莫非又高兴起来,推起车子:“回家回家!累坏了吧,我给你再蒸几个馒头,吃饱好生歇着。” “我,我不饿,我给你热菜。” “瞎说,还能不饿?我一向是吃三顿的,以后你得跟着我来,早上的菜我都要滴口水,你不馋吗?” “......那我和你吃一样的,不必费功夫新做了。” “也行,大嫂子发的面松软。” 第54章 回到院子,冬冬发现两地果然很近,不用绕路,从地头笔直往下不过半刻钟。 这还是推了他呢,往日莫非独自走路必定更快。 把独轮车直接推到棚里,莫非先扶了冬冬下来,又从角落草堆下摸出两把钥匙递给冬冬,“长些的是院门的,短的这把是灶屋的,你一起收好。” 冬冬抖着手接过来小心收进内袋。 进了灶屋,莫非换了草鞋,对冬冬说:“你且歇着,莫急着做活,家里左右不过几样事,我先做给你看。若是气都没喘平就慌忙着乱的,你倒下了我不是更累?” “嗯......”冬冬奔波半天,确实心慌气短。 他晓得莫非说的也在理,可心里实在难安,只得靠坐在桌边,局促地扭头去看屋脚边的几双草鞋。 他来时的草鞋已是破败不堪,现在也来不及编新的,想换鞋只能穿莫非的。 莫非打了半盆水放在桌上:“先擦把脸,舒服些。” 扯了巾帕过来,又告诫冬冬:“以后不管在家在外,除非下水,不然都要穿布鞋。你身子这么弱,不能凉了脚,坏了身子家里无钱医治。” 第97章 冬冬有些慌:“做活哪能穿布鞋呢?很容易坏的。我一向穿草鞋也没事,身子弱哪里是凉了脚的缘故,我又不是女子……” “反正我听人家都这么说,你给我老实穿着,可听着了?”莫非瞧冬冬还呆着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忍不住又用起“硬字诀”。 冬冬见他又霸道起来,有些委屈又晓得他其实是为自己好,只得低头去拿巾帕。 莫非这才坐去灶前点火烧锅,丢了几块不大不小的柴进灶膛,才起身到锅台边,打了两瓢水进去放上箅子,从食橱里拿出馒头筐和早上留的菜,摆到箅子上,盖了锅盖。 冬冬就晓得眼前的人是不让自己干脏活累活,他用凶巴巴的语气和霸道的行为掩盖着好意,让人又感动又难过。 原以为是个崖坑,谁料是他的福窝呢? 莫非忙完,也就着水洗了手和脸,还擦了脖子和背。 冬冬看着他弄完,才说:“搓了脸果然舒坦许多,腿脚也缓过来了,我去搓一把帕子。” 莫非也想起来,他去杂物棚拎了一大筐压得实实的细软干草和芦花、柳絮混着的东西出来,仔细在晒架上铺开。 对坐在灶屋门口搓帕子的冬冬说:“床上还没个正经褥子呢,棉花太贵了,我想着自己买了布来包些草絮做褥子,咱们包厚实些,也很舒服的。年下手头松了,再买棉褥子。” 乡下有几家用得起棉褥子的?冬家可是连稻草都舍不得垫厚了的,冬冬连连点头:“嗯嗯,我看草干得很呢,下晌收了我就来包。” 莫非笑着过来帮忙倒水:“吃过饭你在家歇会,我去外头转转。晚上等我回来包。” 他迫不及待要去山上看看了。 冬冬一听,急忙摆头:“你要去挑水还是挖土?我也去!我虽下不去里河挑水,帮你搭把手也行啊!” 才说的掉进了福窝,难道他就能心安理得享福了? 冬冬这样惦记着干活,莫非真是无奈。 他擦干手,摸着冬冬的后脑勺,直视着他,严肃地说:“我力气大,做力气活,你没必须跟着,我也不需要你跟着。” “冬冬,跟着我不能享什么福,但我也不会故意要你受罪,我不是那种人。” “外头就那么点事,之前我一个人能做,现在一样能做。况且家里有家里的事,你在家守着,我在外干得更起劲,你晓得吗?” “你不要想着,要做多少事给谁看,好像我没白买你一样。”他凑得更近,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我和你爹娘是买卖关系,和你不是!我们是要结契的,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把以前都忘掉!” 冬冬的目光定在莫非眼里,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莫非将他小心搂进怀里,轻轻亲了一口:“听话啊,咱们先吃饭去,家里有的是事给你做,但不是现在,你得先把身子养好了。” 开锅端出饭菜,两人挤在一条板凳上坐着,莫非大块头缩在桌角边,给冬冬留了宽敞的桌面。 “菜有些辣又有荤油,你肠肚不好,少吃几口。”他担心冬冬以为自己舍不得给他吃,又补了一句:“回头身子养好了些,再尽你吃。” “恩。我只吃一小点,肚里是真装不下,你都吃了。”对冬冬来说,有馒头就已是不得了的了,何况还有肉。 他能理解莫非的意思,这份好,记在心里了。 “就那么一点?你早饭都没吃......好吧。这粗面发的真好,吃起来不比细面的差多少,徐大嫂子这手艺不怪个个都夸的。” “是呢,回头看嫂子能不能教教我。”冬冬总算自在些了,“你下午要做什么去?” “去地头随便看看,没有大事要做。”莫非半真半假地说,吞了一大口菜,又说:“你的事比我还多,包褥子枕头,扯床单,做小衣,袜子、帕子、头巾发带、布袋子。这些也不是着急的,你吃饱了只管歇够,慢慢来。” 说着,他用筷子敲敲碗,“记住别乱跑!菜园都不许去,我出去把院门锁上,谁来你都别吱声。” “那,要是村长家来人了呢?” “不会的,村长一家很有分寸,今天肯定不会来的。” “哦。” “家里衣箱橱柜都打开瞧瞧,以后归你管的。在家自在些,别老想着会不会给我添麻烦。日头下山我要还没回来,记得把窗子关了,别进了虫。” “晓得了。晚饭我备一备,要吃些什么?” “家里就这点东西,你只管打点面出来,我回来摊饼子。”近三个大馒头被莫非一顿吃光,心里有事,胃口反倒更好了。 “嗯嗯,我把面打出来,只去园里剪几棵小葱行不?” “...行吧。” 吃过饭,莫非硬压着让冬冬去睡,自己收拾碗筷,然后换掉衣物迫不及待去看山泉水了。 离旱地最近的那处石缝水离地面约有半尺高,水流很小,若是从地上引流,一路损耗不好估量,若是遇到小缝小隙,流去哪里了都不知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地面上,依着石头、土块、树根搭悬空的“桥”。这“桥”就用竹筒来建,只要接头的地方处理得当,就不怕水跑丢了。 这些事,莫非从灵光闪现到饭桌吃饱就已有了囫囵的想法。 后山他熟悉得很,泉水多高水流多大?桥怎么搭?一路经过哪些地方?毛竹哪儿有,数量够不够?心里琢磨琢磨就有了谱儿。 第98章 带了柴刀和锄头和草绳,和冬冬招呼一声,他就直奔瓦山而去...... ...... 且说上午时分,徐巧扇和莫小婶把两碗吃的端到莫大虎家,果然娘母子还没回来,只有刘细妹一个人在堂屋缝补衣服。 她听到院外动静,还以为是家里人回来了,等看出是不相熟的邻里,才勉强笑着。 听到二人来意后,赶紧道:“恭喜那二位了,这礼钱是......是多少呢?我回头和娘说了,再送过去可使得?” 徐巧扇忙说:“不用礼钱,莫非兄弟就是说与乡亲一直没来往,家里也不便摆酒,送些吃喝来算是宣告一声喜事,无须回礼。你可千万要和大娘、虎子说清楚,村里人都没送的。” “啊~~那真是多谢他们了。唉,真是我不该,也没听到风声,还劳您二位帮忙送过来。婶子们快坐,我去腾出来。”说完端了东西往灶屋去。 徐巧扇坐在凳子上望着屋外,墙高天阔,视线里只有院内这一方天地,也不知刘细妹日复一日如何坐得住。 莫小婶四处走动着,这里看看哪里摸摸,嘴里“啧啧”有声夸着:“乖乖,娘儿俩厉害,也置办起来了。” 等刘细妹出来,莫小婶就说要回去带孙了。 徐巧扇原本也打算走,见刘细妹有些坐立不安,怕她是不舒服,于是说:“婶子先走吧,我再坐会,劳您和我屋里人说声,我在这等莫大娘回来问问她菜苗的事。” 莫小婶笑呵呵应着走了。 徐巧扇陪刘细妹干坐着,她有心扯几句闲话,见刘细妹又低头缝补起来,于是捡起簸箩里的衣服,一边翻看一边赞不绝口:“妹子手艺真不赖,这针脚密的!你饭还没吃吧,刚端来的菜还热乎呢,有肉有馒头,不趁热吃几口?” “嫂子过奖了。”刘细妹轻声细语,却惜字如金。 徐巧扇暗笑,颇为后悔留下来。 刘细妹跟着大虎还能少了肉吃?莫非的一番心意,在她眼里,估计是暗藏心机吧。 又坐了一会,她扭头往院外看看,问刘细妹:“往常大娘该回家了吧?” “嫂子可是等急了,要不你先忙去?” “......”徐巧扇笑笑,又说:“没事,许是要账去了,我再坐会。” 才说着,外头有人喊“扇啊”,是她婆婆兰婶找上门来了。 “哎!娘,您怎么来了?妹子你坐着,我去开门。”徐巧扇大声应着,按住同样要起身的刘细妹,自己几步出去开门。 “娘,大娘和虎子还没回来,我说陪细妹坐会。” “我就猜你有事绊住了,说哪来的什么菜种菜苗呢。虎子和他娘还没到家?”兰婶也跟着进屋,拒了刘细妹的坐儿,和徐巧扇坐到一条长凳上。 刘细妹仍是自顾低头做活,好在兰婶婆媳两个自有话说。 话没说两句,就听院门又在叮咣响,三人一齐扭头去看,正是莫大娘和大虎娘母子开门进来。 刘细妹撑腰立起,惊喜叫着:“娘,大虎哥!你们回来了!” 兰婶和大媳妇也松了口气,起身去接,走近看清了二人,不仅心头一惊。 第55章 莫大娘挑着空担走在前头,看到兰婶婆媳二人,马上笑着招呼。 只是她身上着实不好看,额角擦了皮起个大包,上下衣裳都带着泥,走路还有些瘸。 莫大虎跟在他娘后面,对众人只扯扯嘴,然后半低了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兰婶吓得哆嗦起来,赶紧去搀:“大、大妹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徐巧扇也忙上前接过莫大娘的担子。 “没事没事,踩着石子歪了一脚,只是擦破些皮,都莫慌。大姐姐,你婆媳可难得上门,今日怎么有空来坐?细妹,给你婶子倒水了没?”莫大娘掸掸身上的灰,笑呵呵地说。 大虎仍是不语,只管摆弄担子,两手绕来绕去,半天解不开担绳,索性扔到一边。 兰婶顾不上说莫非那事,只顾扶着莫大娘坐到屋里。 刘细妹从条台上端了水先递给婆婆。 莫大娘对兰婶说:“大嫂子,我失礼了。”随即就着媳妇的手,咕噜咕噜喝起来。 兰婶见她手握在膝上,抖得厉害,可见并不像表现的那么镇定。等她喝完,伸手抚着她的背说:“还有哪儿伤着了?不要瞒着,这不是小事!” 屋里反正只她儿子是男的,莫大娘也想让大家宽心,她撑着腿起身,拉高两条裤脚,转转给大伙看。 几人弯腰打量着一番,幸好只左边膝盖有些擦伤,其他无碍。 “真没事,能走能动,就是破点皮,人给惊着了。” 莫大娘放下裤腿,踢踢腿甩甩膀子,宽慰大家:“我都给虎子看过,这傻小子,吓得不轻,带累你们担心......”说到后头自己哽咽住。 莫大虎红着眼眶立在一边,在场的除了刘细妹,都晓得他为什么吓成这样。 原先他爹在世,家里人虽少,可有田有地还有头骡子。他爹一大膀子力气,兼做着屠户的买卖,家里不愁吃喝。而他娘,年轻活泼,爱说爱笑,相熟的妇人都叫她“雪枝妹子”,夫妻感情极好,进出都是一对。 他爹隔三差五赶着骡车带娘儿俩出门,既是玩耍又是收猪卖肉,田地的活儿也不耽误,一家人嘻嘻哈哈,日子舒坦。 第99章 哪晓得,莫大虎十岁那年,有天全家去外村拉猪,回来时突遇暴雨,荒郊野外,没等找到躲雨的地儿,骡子被闪雷惊着滑了脚,把车带得往路坎下溜。 那段路坎又高又陡,底下是半人深的水渠,若是直挺挺摔下去还得了? 他爹扑跳下去,用脚抵着坎腰,拿肩死命顶住车架,让妻儿赶紧爬上路基,自己则脱了力被车子压在渠里...... 雨水大,泥地湿滑,娘儿俩又拉又抬都是无济于事,喉咙喊哑才碰到过路的帮忙。 人被拉出来后,只剩半口气了。 母子不肯死心,把他爹抬回家,又去县里请来大夫,问诊开药花光积蓄,又卖了田地买支参,勉强吊了半个月,连句话都没留,他爹就撒手去了。 车上的猪当时就不知跑哪儿去了,骡子摔断腿也搬不回来,胡乱抵了请人帮忙的工钱。 好好一个家,短短半个月里,只剩下这河边的土房子和两个半条的命。 莫大娘一夕之间白了头,眼也几乎哭瞎。 夫家虽说也姓莫,可此莫非彼莫,在这村里是独一户,她自己娘家山高水远,父母死得早,几个哥哥穷得恨不能裤腰带扎到脖子上,娘俩哪边都靠不了。 埋了丈夫,莫大娘忍痛拉着儿子重操旧业,挑起丈夫留下的猪肉担。 她从爱说爱说的“雪枝妹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莫寡妇”。 而莫大虎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摔倒,压伤,断气,又看着母亲一夜白头,心中的怒怨愧疚无法言说。 跟随母亲的脚步,他从一个开朗嬉闹的孩童,快速成长为内敛辛劳的青年。 一晃十四五年过去,母子把伤痛深埋,相互扶持着,日子慢慢缓了过来。 如今添丁进口,眼见有了新的奔头,莫大娘这一摔,简直是把莫大虎内心最害怕的事又重演了,他岂能不慌不怕? 兰婶舒了口气,双手合十四处拜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福大命大!” 她看着莫大娘明明比她还小十岁,却已花白一片的头发,忍了忍,还是吞吞吐吐地对莫大虎说:“虎子,别怪婶子多管闲事,你现在是顶梁柱,家里这买卖……要不合计合计,变个法子做吧!你娘都四十过半的人了,晚上没得睡,日里不得歇,身子受不住了.....” 莫大虎满脸沉痛不住点头,莫大娘眼里沁了泪也扭过身去。 兰婶又看着刘细妹说:“细妹啊,你也莫怪婶子多嘴。你进门几个月就担了怀,现在必是不能让你替了婆婆出去跑的,可想想往后呢?她顶天还能跑三五年,到时候还不得是你吗?” “你这性子,自己也晓得的,抛头露面走街串户做不来!唉,趁着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你们一家子好好合计……” 刘细妹抿着嘴没说话,看着也是赞同的。她移到虎子身边,把另一碗水端给他,莫大虎无言接过。 “虎子,婶子不是说你没用,家里要能雇得了仆,用得上奴,哪个不想歇着,是吧?只是现在这样,就是在熬你娘的命啊!你年轻,累了回来吃饱睡一觉能缓过来,她年纪大了,不行的!家里家外都有她的事,又熬了这么些年......” 兰婶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一屋子人都沉默着。 最终莫大虎抬起头,哑着嗓子说:“我晓得婶子是心疼我娘。不瞒您说,我早前也想过赁摊子,只是这附近几个村委实没有好位置,摊子支在哪儿,一日也卖不上几斤。” “去县里头赁摊子,先不说每月的税钱,那里几个屠户排挤得很,我们老小去了难斗;想要丢了买卖去种田,一家子吃喝缴税,不买上五亩八亩还是过不下去,这银钱差的实在多了;也想过买头骡子我一个人跑,但骡子要吃喝要配车子,钱也是不够......” 他一口气把水喝完,瞅了一眼媳妇的肚子,“如今是拖不得了!我想折中一下,手头的钱挤一挤,好坏买上几亩,让...让细妹去做,娘就在家里,以后带带娃子,我雇个人帮着跑买卖。” 他看着老娘说:“娘,儿子让您受累了!这回说什么也得听我的,您千万要保重好身体,就等着在家带孙子享福吧!” “嗯嗯嗯….”莫大娘哽咽着应了。 没了丈夫,她只能要强,即便每晚胳膊腿又酸又疼,在床上翻来覆去恨不得拧下来,都要咬牙硬撑着,从不和儿子张口。家里才进的人,又要添孙子,她哪能歇呢? 眼睛大约是往年哭得多的缘故,时不时有雾蒙了上来,她也只狠命揉揉挤挤,待缓过来又无事一般继续走。 今日天旋地转栽倒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她不怕死,只是怕自己死了,丢下儿子无依无靠,怕他一人养家辛苦,怕他吃更多苦头......不然,真想就此躺着,舒舒服服闭上眼。 现在儿子这个安排,家里收入虽然减少,但母子俩都不会那么累,而且田地若能种好了,从长远来看,未必不如现在。 兰婶婆媳欣慰起来,兰婶更是破涕而笑:“好好好,这几天你先歇着,回去我就让老头子留意哪家有田卖。以后啊,咱们还能一块儿带孙子,一块儿去村里唠嗑。” 大伙儿纷纷笑起来。 莫大虎笑几声,停下问兰婶:“婶子,村里头我一块耍过的人不多,您也帮我想想,哪个适合来跑这买卖呢?” 第100章 徐巧扇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这会自家看似和大虎家很亲热,可大虎说的事并不好揽上身。 跑莫大虎这买卖,要经手钱财和猪肉,需是他信赖的人,不光要嘴巧勤快,不偷奸耍滑,还要身子扎实会算账,且家里最好无牵无挂,否则怎能在外从早跑到晚? 条条列下来,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 而且,工钱是按天按月按斤数?有做有歇吗?算长工算短工?光帮着卖猪肉还是也要负责收猪收账?后面主家的田地要不要帮忙做?问题很多很复杂,找的人不合意或者起了龌龊,中间人要惹一身骚。 凡事一旦与钱搭了勾,外人就不好插手。 思虑间,她看到刘细妹嘴角忽然带了笑,心里也猛然想到什么,赶紧看向自家婆婆。 她太了解兰婶了。 果然就听兰婶抚掌欣喜地说:“跑这个买卖必是要壮实能干,还要忠厚些的,我看莫非就挺好,你们俩又......” 莫非的名字一出,徐巧扇见莫大娘和莫大虎扬起唇,而刘细妹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她顾不得失礼,用力拉住兰婶的胳膊,大声插话,“唉呀!娘,您忘记了?虎子兄弟自家有现成的人啊,还不止一个呢!哈哈,莫非住那老远,怕是不方便。” 徐巧扇边说还贴着婆婆,轻轻捏几下她的胳膊。 兰婶被她弄得发懵,刚在家听大儿子说起莫非送菜,提到那个契弟,什么性格虽好就是身板不行,大约毛病不少,看样子做活也帮不上莫非。澄子也咂舌,说莫非那点田地,今年还却水,现在多个人,吃喝还晓不得去哪里搂。 兰婶听了又骂天又骂人的。 如今这巧赶的,一个缺钱一个缺人,又是走得近的两家,大儿媳不帮忙凑合,反倒拆台子是怎么回事? 只是她婆媳关系亲厚,徐巧扇又向来有分寸,于是兰婶硬憋回嘴里的话,扭头去看自己媳妇。 莫大娘母子听徐巧扇这么说,更是一脸惊讶,瞪大了眼盯着她,暗想,自家哪有什么现成的人选?还能比莫非更合适? 第56章 被几双眼盯着,徐巧扇也不慌不乱,她笑眯眯给了婆婆一个眼神,又努嘴示意莫大娘母子去看刘细妹:“喏,大虎的连襟,大宝啊!大宝若是走不开,他小弟世财,不是也十四、五岁了?乖乖~~~不比大宝矮,长得也壮实!听染花婶子说,一顿要吃一斤粮,那力气小得了?你们也常见的,见天都是跟着丰收叔下地,极是勤快的。听说戚老婶子还教过他读书呢,能写会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戚老太别的不好说,对这个小孙子是真疼到了骨子里。 许是看出了儿子儿媳的偏心与狠心,为了给小孙子找条出路,戚老太一大把年纪硬是翻出去世已久的老伴的一些遗物,找到有字的地方,磕磕巴巴照着年轻时莫老根教她的,教小宝认字。 只是可惜,她的一番苦心,到底没能敌过戚染花的算盘,最后被莫三财顶替了小宝去林铺镇当学徒。 听到徐巧扇说莫丰收的两个儿子,刘细妹眉又舒平,大虎和大娘也若有所思。徐巧扇见着这三人的表情,心里也有了谱,接着说:“侄媳妇也直说了,您家这买卖,一般人肯定是不放心的,最好还是找个亲厚的。论亲厚,村里还有比戚婶子家更亲的?再者,有虎子媳妇在,你们两家什么话都好说,这不比找外人做合适?” 话说到这儿,莫大娘母子只要不傻,就该明白,确实莫丰收家是最合适的。 他家如今三个儿子,除了老二学手艺不在,剩下两个儿子,把一个出来做工,不耽误家里农活,又是亲家关系,就看自家媳妇的脸面也要选他们啊。 大虎和他娘心思虽动了,到底刚兰婶提到了莫非,呐呐不好开口。 徐巧扇不想掺和后面的事了,她拉起婆婆对大娘他们说:“大娘,虎子,你们啊,只管上门去说,这是大事,当然是自家人一起做合适。我和娘就先回去了,大娘您好生歇着。” “嗳!不坐会儿?慢走啊......” ...... 兰婶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大虎家院门就甩开媳妇的手,在前头直冲。 徐巧扇好笑,一路跟着好声好气哄她:“娘,回家我慢慢和您细说,可别气坏了。” 农事繁忙,热闹都带到了田间地头去畅说,村里重归平静。 婆媳回了自家,只有良柱守着院里摊平晾晒的陈年旧粮,他正兴致勃勃地帮墙角的蚁子搬馒头屑。 徐巧扇叮嘱他不要出门,小心鸡拉屎在高粱米里,到时一家子就要吃鸡屎味的馒头了。 良柱拍着胸脯让伯娘和阿奶放心,有他在,一只鸡也别想靠近高粱。 婆媳哄了他几句,挑上灰担子去径边玉米地补苗。 莫清潭夫妻带着徐巧扇家两个大的,正在菜园地里拔小苗。 家里种了三亩地的玉米,起苗时缺水,栽下去许多都没成活。幸好家里紧跟着多育了半分地的苗,如今一株株补去玉米地里。 大的小的,喊娘的,喊嫂子的,兰婶也不好再闹,摆出笑脸说了几句,只是她总不搭理大媳妇,让徐巧扇颇为无奈。 婆媳担了玉米苗到山边地里,家里老大和老二正在挖洞,老头和老二媳妇弯腰往洞里点着灰肥,就等着苗来栽了。 第101章 兰婶左右看看,边上地里都没人,其他人离得远,不怕被听到,于是放下担子对徐巧扇说:“现在没外人了,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莫清萍见媳妇似乎惹了老娘生气,赶紧停下锄头过来。 徐巧扇招手喊着:“爹,老二家的,你们也来,今日这事也得和你们打个招呼。” 这么一说,大伙都好奇起来,难道后头又有人闹了什么?或是大虎那里送菜发生了什么稀奇不成?可怎么婆媳两个,一个黑脸一个笑脸的? 几人都围了过来,徐巧扇也不废话,从莫大娘摔倒的事说起,众人跟着一惊。 待知只是轻伤,松了口气又叹息她命苦。 年轻时失了男人,熬油般扯大了孩子,一个妇人跑腿脚买卖,真真要命。 听徐巧扇慢慢说到自家婆婆的建议,以及莫大虎的决定,村长点点头:“嗯嗯嗯,好好好!有时娘母子你心疼我我舍不得你,反倒不成事,你娘也算推了他们一把。大虎的打算也还靠谱,村里还真有人要卖田。回头我给他们拉一块合计合计。只是,你娘俩怎么倒置上气了?” 兰婶早就憋不住气了,拍了一把大腿说:“大妹子让咱们帮她留意卖田的,大虎也说让我帮他留意人呢,我就想着......” 她才说到这儿,莫清萍就明白了老娘和媳妇闹的什么气儿。 虽然他自己和莫非并没有推心置腹说过话,可以平时他对莫非性格、为人和行事的观察,自认是已相当了解莫非了。 闲时夫妻唠家常,也和妻子谈及过几回,他总觉得莫非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困顿潦倒。 徐巧扇想来是信服他的,想必也有同感。 婆媳几句话,他就看出莫大虎家的买卖并不合适莫非,他娘肯定是要好心办坏事。 兰婶呜哩哇啦一通说,最后又一次质问徐巧扇:“你说说,好好的不去凑合莫非,非要派给那一家子,能有你什么好的?” 村长也有些摸不清大媳妇的意思。 莫清澄更是一根筋,想着莫非正是缺钱呢,大嫂为何不帮他。 于是几人都看向徐巧扇。 徐巧扇还没张嘴,莫清萍就主动揽过话,说:“娘,这事还真不怪她,若是我在场,也是要推给丰收叔家的。您消消气,爹也坐下,儿子和您二位好好说说。” 他示意大家都坐下歇息,不然一家人挤站着半天不干活,远远给人看了还以为在闹什么。 几人出门干了半晌活,也是要歇歇了,于是一个个围着灰肥堆子坐下来,有拿出筒子喝水,有瞪眼看他催下文的。 莫清萍脱了鞋,边敲泥边说:“我晓得,娘,你和爹是看莫非缺屋少田日子苦,想着要是能去帮大虎做这买卖,正是两好的事,巧扇给搅和了,觉得怪可惜的。” “实际上啊,你们想想,莫非十岁上头就自己挣吃喝,不偷不抢规规矩矩,八年来日子过得踏踏实实,行事周全又老道。这次结契,前后花了六七两吧,可见他往日收入还行,那必定是有自己的挣钱路子。” “这是其一,我觉得莫非不缺这份工。” 他在地上划了条线,抬头看众人。 见莫清澄撇头过去捂嘴偷笑,晓得这弟弟又发起了癫,早上从莫非家回来就这样的。 他懒得管莫清澄,接着说:“再来算收息。大虎母子一个月也就能卖六到八头猪,腊月生意好些暂且不管。七八十斤的猪,去了皮毛一头估么他能挣小二百文吧,也就是说一个月能挣一两半左右。雇了人来,不可能对半分,给个对半的对半,三百文就顶天了!” “莫非住得那么远,早上寅时就得到,算晌午前能卖完,大虎能让他就回家吗?卖完猪肉,还要不要去收猪收账?他从黑天做到天黑,家里还能顾上吗?一年累死累活跑得三四两银子,去了吃喝用度还能存下几个钱?他不是也有一块小田和亩把地么?侍弄好了,一年也有三两收息吧,还能出去做零工,不比给人跑腿强?” “这是其二,工钱不多,对莫非来说不值得!” 莫村长有些回过味来,咂么两口旱烟,这差事好像是没想的那么好! 兰婶仍有些想不通,所谓黑天做到天黑只是儿子的猜测,万一大虎只需他卖猪肉呢?那不是家里农活也能兼顾?最多人辛苦些。 可莫非并不是怕吃苦的人,那不是相当于一年多捡三四两银子! 她瞪着老大,等他再说出个三四五六来。 莫清萍摆摆头无奈,继续说:“其三,您觉得莫非和大虎关系亲厚,可再怎么亲厚能比过姻亲么?” 还有句话他没说,至少在他看来,说莫非和莫大娘母子亲厚,纯粹是莫非一个人在使力。莫大娘母子对莫非,也就那样!日常也不见他们关切照顾一下莫非。 再往小人之心上说,他们的热情和亲切,更像是生意人特有的作风而已。 兰婶不忿地说:“那家子是个什么好的,大虎怎么和他们更亲厚了!” 徐巧扇抚着她的背,接过莫清萍的话:“娘,染花婶子是和莫非没处好,可她和别人关系可不差,您不能带了偏见。她婆媳能说会道、勤快爽利,与别个又没嫌隙,左邻右舍哪个不是打得火热?大虎和大宝做了连襟,刘细妹与亲姐家走得近是人之常情。大娘当初愿意给大虎娶细妹,不就是指望着丰收叔家里人丁兴旺,婆媳和睦又能干,以后能帮大虎一把呢?” 第102章 后面的话,并不单是徐巧扇自己的猜测,整个瓦山村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而莫大娘,当初也确是如此打算。 莫大虎的亲事说起来也很艰难,孤儿寡母,家无产业,买卖又小,还给不出多少礼钱。莫大娘从他十四五岁就开始留意,却拖到二十三四也没说上,不是人家相不中他们,就是他们看不上别人。 她一心要给莫大虎找个家里不闹饥荒,双亲俱全,兄弟姊妹多的。 刘红妹当初上门一说,她立刻心动。 刘细妹娘家虽远,可她姐姐嫁在本村,姐姐不也是娘家人么? 莫丰收三、四个儿子,高屋阔院,老少夫妻都是能干利索的,大虎娶了刘细妹,今后还能少帮手? 其实,还有一点是众人没猜到的——莫大娘很喜欢刘红妹那种泼辣外向的性格。她当初自以为红妹的妹妹性子应该也差不多,以后跟着大虎出去跑买卖,必定不吃亏,谁能想到...... 第57章 兰婶慢慢转过了弯,可内心还是不忿。 好不容易遇到的机会......亏得莫非一口一个“大娘”“虎子哥”地叫他们! 徐巧扇见婆婆还有些转不过筋,干脆说白:“大郎当时不在场,有一点他不晓得,我补上。其四就是,您没注意细妹子,莫非的名字一出口,她就皱眉,显然是不喜欢的。以后莫非真去她家做工,莫说累得要死,只怕她吹几次枕头风,莫非在大虎那里就落不下什么好。到头来钱没挣几个,落一身埋怨,他和大虎有了纷争,您不也跟着两头不讨好。” “还有这样的事?当时你怎么不说!我非呸她一脸!!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莫非对那娘母子掏心挖肺的......” 兰婶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都抖了。 莫清澄也虎起脸,这母子俩对莫非那也是一个掏心挖肺的。 徐巧扇哭笑不得:“娘,看看,您又想左了!细妹没和莫非打过交道,刘红妹是她亲姐姐,一手给她做的媒,她听姐姐的怎么就不是好人了?大郎、澄子和清潭兄弟三个亲厚,您不也是高兴的吗?咱们觉得莫非是好的,她觉得姐姐是好的,哪个都没错。” 她给婆婆抚抚背,接着说:“就现在,才说到选人,您就对大娘他们有些怨念了,要是莫非上了这个工,工钱少了怎么办?活多还不能歇,莫非怎么去和大虎提这些?大虎和大娘会怎么想他?他俩家到底算谁在帮谁?细妹没帮上姐姐,她和大虎会不会怨您?丰收叔一家又会不会找莫非麻烦呢?您夹在中间帮哪个?到头来,您的一片好心可真的帮到了谁?” 兰婶被她这一串问题问得瘫坐地上,恍惚望向老伴。 村长看着她,点点头说:“老大家说得对,咱们确实不能插手,更不必把莫非卷进来,就随他们自己吧。” 兰婶也明白了,捂着胸脯缓缓点头。 “爹,娘,你们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了。当时我若不打断娘的话转到大宝他们身上去,后头细妹也会和大虎提的。到那时,大娘和虎子也会左右为难,莫非平白被搅进来还落一身埋怨。说不定咱们兴冲冲跑去和莫非一说,结果又......那才真是白高兴一场呢。” “嗯嗯嗯,晓得了,是我糊涂。不管了不管了,以后我们帮莫非找个更......更合适的活。” 兰婶的脾气来得快,想通了去得也快。这事既不是什么香馍馍,还可能给莫非带来麻烦,那就马上甩到一边去。 只是,她又有些担心:“这、这件事要不要和莫非说一声?唉,我给他惹麻烦了。” 村长马上回她:“说还是要说的,你都提了他名字出来,不能让他平白被人嫌一回,起码知会他。以后谁要说起什么来,他心里也有数。” 他指指莫清澄:“回头你抽个空去小非那里走一趟。” 莫清澄深以为然,就算老爹不说,他也要跑一趟,莫非还欠他一顿饭呢。 清萍也说:“娘您放心,小非比我们看得要开,他不会往心里去的。” 村长和兰婶想起那天晚上莫非说的自己“亲缘浅薄”,心里忍不住又把莫丰收狠骂几句,后娘也就罢了,这个亲爹最不是个东西。 这些事,北山脚的莫非无知无觉,即便知道了,也只可能一笑而过。不管结契没结契,他都不可能接受那跑腿的买卖。 吃过饭,压了冬冬上床,他就急不可耐地去了旱地那边。 而冬冬被硬催着午歇,人躺上床,原以为害怕、不安会睡不着,结果房门一关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鸟叫,闻着身下干草的清香,粗布被套干燥暖和,细布的内衬柔软亲肤,软绵的棉被裹上身,立刻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静谧中,安然醒来,当自己还在小河村的破屋里呢。这软蓬蓬热乎乎的,难道是升了天? 看清手里抓着的棉被才恍悟,一切都已变样了。 如今,躺在这样的被窝里真叫掉在福窝里了。 窗外的日头已与山顶齐平了,冬冬赶紧起床关窗,先去菜园里。 最早的黄瓜和莴苣才刚成结,得有个十几二十天方能上桌。园里如今只有青菜能吃,二月那会儿撒的许多青菜,估计是来不及吃,许多已经长得老了。 冬冬瞧着都心疼,再老下去都要啃不动了,留籽也不需这么多,要不摘了腌一些吧......先前就见橱柜里有醋呢。 第103章 冬家一年四季菜少得可怜,吃得最多的就是腌菜和豆酱,冬冬腌菜做得最好,这方面算是无师自通或者说天生有才。 他只需最简单的几样材料:盐、水、菜和米醋。头天腌的第二天就能吃,又脆又酸,非常下饭。 只是冬家的菜园荒废了几年,他有段时间没腌了,也不知手艺还在不在。 摘了一篮子青菜和几棵葱,先把青菜洗净晾起,又到橱柜下找了个空坛子,里头干干净净的,大小也很合用,拎到外头通通风。 把草絮翻了翻,环顾四周,无论是灶屋还是院里,东西都是规规整整摆放着,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卧房也不急着去看,冬冬才端了杯水坐在桌边缓口气。 看着屋外日头照耀下敞亮的大院,心里异样平静。 莫非爬上了瓦山,先去熟悉的几个地方把竹子砍了个精光,也不管后人还有没有竹子用了,打成捆分批拖到泉眼边,削枝后劈成两半,仔细打通掉节子。 这些竹子用在地里的少,大部分都要留给水田那边。 水田离水源远,接水会麻烦许多......先把旱地接好吧,一步步来。 把一些不够粗的竹子斩断做桩,沿着计划好的路线一路打桩,桩子或贴着石块,或靠着树木,这样牢固些,等半边的竹筒搭上来,草绳也好绑牢。 到山脚下就不用桩子了,搬些平整的石头,按高矮排好,最后一块垫在地头。 砂石地肯定不能指望小水流自己能淌满整块地的,随它自己流肯定是离得远的干死,靠得近的涝死。 这需要在地头挖个大坑,让水先淌进坑里,人再从坑里打水出来灌溉,虽说仍要挑,可比从河里打水轻松太多了。 地头本就有个以前开荒留下的坑,那时挖出石头后底下没见着土,只有更大的石头,他还气愤很久,如今想来,福报在这里呢。 坑不足两丈长宽,也只有四尺来深,想灌满估计费上一天多。 莫非砍了几根细木头搭在坑面上,再铺一层草垫,省得风吹日晒把这来之不易的水带走了。 打完木桩垫好石头,才开始引水,先把泉眼下边的石缝略微敲开些,裁了竹节推进去,水淌进竹筒流到半空滴下,再顺着架好的桩子接竹筒。 一根竹筒通了水就接另一根竹筒,顺着地势从高往低处接,很快就到了地头。 片刻后,筷子粗的水流慢慢淌进坑里,莫非无声地嘶吼起来,双手捏拳在空中用力挥舞! 此时此刻,他真想回去把冬冬抱起,冬冬就是他莫非的大福星啊! 那天水潭捞个大鳖,他就这么想过,今儿冬冬又出了个这么好的主意,不是福星是什么? 这块地离水源实在是近,做完这一切才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水到了地头,剩下的就是田了。 想引到水田还是有些麻烦,路远不说,地势的高低差不足以架“桥”,只能用另一种更笨更麻烦的办法——在地上挖沟,沟里垫竹筒用以过水。 从地头大坑到水田埂里,中间到处有许多山石土丘,小沟势必是弯弯曲曲的。这样的沟,容易断开或是被泥沙堵塞,过个两天就得修整一番,可比起从河里挑水,不是快活数百倍数千倍么? 莫非先把片好的竹筒按他想好的路线差不多摆着,再沿着竹筒来挖这百来丈的沟。 从地头通向田边的这段沟可把他挖够呛,等到竹筒全部垫好,天也不早了。 要不是惦记着家里的冬冬,莫非恨不得晚间听着水声睡在地头了。 金乌西坠,他兴冲冲往回赶,盘算着屋后山上也有泉眼,地角拌泥的那个大坑用来蓄水再好不过了。 等山脚的田地弄好,屋后照葫芦画瓢也引水入坑,再攒够土,那荒废的屋基地就好种东西了,菜园浇地和人吃家用,哪样不是轻轻松松? 甚至还可以在坑里垫上石板用来泡澡……越想越多,越想越深,莫非打开院门,嘴还是咧着的。 冬冬在家已经包了褥子,裁出两床床单,重新铺了床,把两人的袜子也各缝了一双,手艺不是很好,凑合用是够的。 此时他正坐在灶前就着火光缝布袋子,灶边热着菜,锅里烧着热水,听见院门响赶紧出来。 日暮中,莫非脸上的笑还没散,见到冬冬立在灶屋门口浅笑盈盈对自己说“你回来了”,他的笑意更深了些。 冬冬不好意思上前,山风拂过,冷得打了个摆子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又说:“烧了热水,菜也炒了的,面饼我不会弄……你是先洗还是先弄吃的?” 莫非快步过去搂住他:“快进去快进去!山边凉,去加件衣,哎呀...忘了给你买件小袄,先套我的。我洗个手来弄吃的。”又说他:“以后自己一人在家也要点灯,不用省那几个钱,眼睛坏了就晓得厉害。” 第58章 莫非给冬冬披了自己的袄,就见里头还能塞个冬冬进去,又好笑又心疼,贴上去又是一顿亲,只是不敢像早晨那样没轻没重了。 冬冬早歇了害羞的心,只管闭眼随他去。 见他如此乖巧,莫非心里实在欢喜,闻着怀里的桂花香,舍不得松手。他将冬冬双腿叉住自己的腰,然后单手托着他的臀部将人抱起。 冬冬哪里经过这种阵仗,拽着莫非的衣背,脸红的不知朝那边搁。 第104章 莫非轻轻笑着,昨晚胡天胡地的快乐涌遍全身。 只是看看天色,肚子也没填,又想想冬冬,估计不能再被折腾,只得抑住燥意,依依不舍把人放了下来。 冬冬差点大喊“谢天谢地”。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主动拉起莫非的胳膊,带他去看墙边晾的菜:“我看园里青菜老了许多,就摘了一篮子回来腌酸菜吃。” 生怕莫非说他不该找活干,又拣他喜欢听的说:“这活轻巧,我也只洗一洗菜,等你回来烧水,并不多做别的。下晌只包了褥子,一个袋子还没缝完,一直在歇的。” “腌酸菜?你连这个都会,真厉害!坛子可有了?我去洗一个出来。”莫非果然没有板脸,反正打不得说不听看不牢的,也确实是小事,且顺着他吧。 “有的有的,我在橱下找到一个干净的,很合适,都不用洗了。”冬冬紧忙说,“我腌菜还行,且家里料儿都有,这才想起来的,明日摸一碗你尝尝。” “明日就能吃?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莫非惊讶不已,他听澄子说过几回家里腌酸菜的事。 莫清澄总抱怨,别个年底都是腌酸菜,只有他娘,年年晒干菜,说什么酸菜费盐,又说腌起来要许久,不像干菜晒几天就能吃。 这样看来,不是年底才好腌菜的么? 没成想冬冬这时节就会做,还只用一天!他必是有很大把握,才敢说“还行”,真是捡到宝了! 屋里点起灯,两人先泡酸菜,莫非一举一动听冬冬安排。 看着是很简单,烧一锅开水,把晾干的青菜直接放进开水里,又加了盐和米醋进去,等水凉一点全部打进坛子里浸泡起来。 按冬冬说的,明日中午就能吃,且又脆又酸,莫非真是又稀奇又期待。 晚饭烙了几个饼,中午还剩了点猪肉炖菜,又用猪油炒了一碗青菜,切些碎蒜进去,味道比平时香多了。 莫非吃得心满意足,冬冬却有些食不下咽,可能吃了几顿荤腥,他肚里有些不舒服。 莫非见他一口馒头在嘴里磨半天,又不吃肉,只挟了两下青菜吃,怕他是给自己节省。 皱着眉,挟了一块瘦肉放进冬冬碗里,好声劝着:“青菜不下饭,你把馒头夹着肉吃,或是沾点肉汤?” 冬冬摆摆头,再吃下去不定会怎样,怎么好生歇着反倒歇出事来了呢? 他放下筷子:“我一天没干什么,馒头很抗饿的,你吃吧。” 看着不像在客气,毕竟那个馒头啃都啃了,莫非不禁忧虑,冬冬这一天的饭量还不够自己吃半顿! “吃这么少,你也太好养活了!你坐着陪我再吃几口菜。” “你吃,我喝点热水陪你。” 冬冬倒了两杯热水过来,一杯给莫非放手边,自己端着另半杯慢慢啜饮几口。 热水进肚好像舒服了点,于是拿出下午没缝完的布袋继续戳着。 莫非把灯推过去些,看看手上的饼,又看看灯,再看看冬冬,忍不住笑起来。 冬冬以为莫非在笑自己手上的针线活,也不遮掩,把袋子凑过去给他看:“这样是挺费线的,我针脚不行,怕袋子不合用。下午褥子上那针脚,人怕是能钻得进去。袜子穿得时候也要小心,脚趾别钻出来了。” 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布袋是用来装粮装面的,针脚必须要细密,他是左一道右一道,生怕漏了哪里,手法又不行,于是歪歪扭扭,针脚叠着针脚。 他笑完又说:“小衣裁剪要仔细,还要缝结实些,我也没做过,想着先练几天手,不然把料子弄坏可惜了。” “你打算就好,怎么都比我强。我撑到你来才有袜子穿,自己连针都捏不住的。” “我是被我娘逼出来的,不然哪个男的会捏针线......只是,那会在家做这些,心里不痛快,没有用过心。唉,以后还是要找哪位婶子学一学才好。想想我娘,若把我生成个女儿,估计她还真要享福些!”冬冬摇摇头,继续缝袋子。 有事做分了心,肠肚好像也不闹了。 “那可未必!你若是女儿,说不定十五六就被他们嫁出去,收的彩礼钱没等老二长大就全喝进你爹的肚子里了,还不是一门子光棍到现在!至于你娘,家里那些活她就得自己做了,上哪儿享福去?” 莫非可不觉得他们家是换个儿子女儿就能变好的,从上往下,除了冬冬,一个都没长好,哪个有本事带得起? 虽说是在讲自己父母的不是,冬冬还真没法反驳,自己爹娘和弟弟德性,搞不好正如莫非说的。 等莫非吃完,冬冬起身收碗筷,莫非就去搬桶子给冬冬打水洗漱。 外头衣服早就收了回来,冬冬来时那身直接当做破布了,以后哪里缝补要用片子再说。 上了床,闻着香喷喷的冬冬,莫非忍了又忍,只觉得有钩子在心里挠,全身又痛又痒。 听着冬冬浅浅的呼吸,终于还是忍不住把人搂进怀里,即是不能折腾,贴紧些也略能解渴。 莫非睡得正香,耳边听到轻轻的哼唧声,他瞬时清醒过来,怀中的冬冬已经缩成了一团。 他吓坏了,轻轻唤着:“冬冬,冬冬!怎么了?可是我压着你了?” 冬冬无力撑起头,软软地说:“我吵醒你了?肚里有些疼,我,我去外边晃晃.......” 第105章 “胡说!肚里不舒服还能跑出去的?必是粗面给你吃坏了,可要出恭?我抱你过去。” “不、不出恭,我缓缓就好。” “那你躺好,我去端些热水——别起来!”莫非把冬冬压回被窝,从床边溜下去,匆匆点了灯就跑去厨房。 小炉子里还有晚饭后特意留的开水,他怕冬冬晚上饿,剩下的炭火一直没熄,水还很热。 倒了些在竹杯里,又装了半瓦罐热水蒙上塞子拿到卧房。 冬冬缩在被里,蜷成个虾米,眼巴巴看着房门口。 莫非对自己恼得不行,说什么接了来必不让人受苦的,结果第二晚就给人吃坏了! 拿帕子包了瓦罐先塞进被窝:“你贴在肚上,水还很热,捂捂看会不会舒服些。” 又用被子包着冬冬抱他坐起,自己坐在床边一手连人带被搂着,一手把水杯喂到他嘴边。 冬冬抱着瓦罐,软软靠在他怀里,小口小口喝了半杯,也不知道是瓦罐捂的还是热水暖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好点没?我抱你去恭桶试试吧?我往日肚疼拉一次就好了。”莫非放下杯子,两手紧紧搂住冬冬,轻声轻气哄他。 “好多了,还不想出恭。”冬冬眼泪慢慢流下来,却并不是因为腹痛。 多少次他疼得打滚,都只能自己熬过去,屋里都是至亲,却从未有人过问他。 冬永兴全当他是作怪,王新杏也只会摇头叹息:“造孽哦,年纪轻轻比我这老婆子都不如了”,连一句“喝些热水”都不会嘱咐的。 “馒头说不得被虫子爬过,以后你顿顿吃新鲜的,或是菜太辣了,以后还是给你单烧。” “不是的,是我自己肠腹不好,在家比这还厉害”,冬冬哪能让馒头和肉菜蒙此奇冤,再说以后肯定要复发,到时又能赖上哪个呢? 他缓缓解释给莫非听:“小时经常饿肚子,日常也是吃稀的,今日可能是吃了几顿干的,它享不来这个福......现在真的没事了,热乎乎捂着很管用。” 莫非认真听他说,想到了冬家的那锅高粱粥,和冬冬碗底的稀汤,暗忖自己还是太心急了,恨不得几天就把人养胖,结果适得其反,害人受这顿苦。 打小饿出来的毛病,自己虽然也饿过几年,但后面补上来,而且可能自己本身体格就好。 肠子不好可不是小事,吃不下东西哪里能长肉?冬冬需要好好调理。 人都疼哭了,却还强撑着说没事,跟自己这样的客套......哎,必是自己太凶太霸道了。 他把手上松了点劲,生怕勒得冬冬更疼:“哦......” 莫非沉思的这点时间,冬冬紧张得泪都不流了,又感觉身上的被子松散了些,难道他真的嫌弃了? 隐约觉得腹里又疼起来,他咬紧牙齿,若是莫非打算退回自己......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本就该如此,自己死也应死到冬家门口! “明日我带你去县城,咱们找大夫开些药,调理调理就好了。我晓得,这是小毛病,只需慢养。” “我,我......”冬冬听清后他的话后,比之前还慌乱,他疯狂摆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不,不看大夫!你说的对,这是小毛病!大夫养不了的,自己慢慢养就行!” 莫非知道他是怕花钱,把人小心往被里裹紧些:“小心着凉,肚子更疼!吃点药才好得快,人也少受些罪!你吃不下就没劲,没劲更吃不下,你肚疼睡不着,睡不好人没精神,没精神更吃不下了,不是越来越坏?” 冬冬只想打消莫非的念头,鼓足了勇气和他争执:“吃药才受罪,我不想吃!我肚疼一会就好了,根本用不着看大夫!你不是说,睡一天会长一斤肉吗?我明天后天睡够再起来,顿顿吃得饱饱的,很快就会长肉,也会有力气的!” 第59章 莫非明白冬冬为什么惧怕看大夫。 瓦山方圆三五十里地,只有几个接生婆子和一个草药郎中,想看大夫,得去常平县。那儿的医馆,光问诊就是三百文一次,更别说开药了,多少人家都是去了一次医馆就家破人亡。 因病破散的人家,冬冬打小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莫非对他这么好,自己怎能害他?小瓦罐里那些碎散的银角子,不知是莫非用了多少汗水才换回来的,够给他再换一条命了。 自己宁死,也不能败了莫非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当!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根本不必看大夫!” 冬冬的义正言辞,也让莫非很是无奈,看他脸色还好,扭动的身子也算有力,只能先退一步:“好好好,那先不说看大夫,往后你可得老老实实听我的,好吃好睡,安安心心养身子。” 冬冬这才放下心来,撑起的劲头也散了一半,身子又瘫软下去。 莫非从床头抽出一条帕子,给他慢慢擦脸,安慰着说:“明早我给你煮些米粥,睡饱了再起来喝。现在安心歇息,什么都不要想。” 冬冬却尴尬地哼哼说:“我,我现在想,想出恭了......” 莫非轻笑起来,亲亲他的额头:“好宝贝儿,才吃一天饭就给家里攒肥,真不赖”。 这句话夸得冬冬如遭了雷劈,谁敢想他一把年纪还会因拉屎被人夸呢? 莫非直接抱着他到门后的恭桶去,冬冬哪里肯?他宁可拉在裤子上! 第106章 莫非犟不过,只得裹了衣服又抱去外头的茅房。 闹了这一通,冬冬真是抬脖子的劲儿都没了,从茅房回来也是莫非抱的。 人一沾到床,眼皮像刷了米糊般自己黏到一起,落枕就睡着了。 莫非依势将他揽进怀里,一手仍捂着冬冬的肚子,心无杂念静静地贴到一起。 听着冬冬平稳的呼吸声,暗想,今晚上他倒比白日鲜活些,看着也更有劲儿。他人这样和软,处处为我着想,以后我可得和善些,不要吓到他,想着想着也慢慢闭上了眼。 眯了两个时辰,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莫非时刻关注着冬冬,生怕他又忍着不给自己知道。 好在黑夜里,只听到冬冬略重的气息,想来不舒服肯定还有的,但不至于闹得人睡不着。 躺到天蒙蒙亮,莫非犹豫着是出门继续昨天的事,还是在家守着冬冬?不管怎么样,早饭先弄了再说。 用小罐子熬了点米粥放着,猪肉也不敢放了,先温养,好些再给冬冬进补。 自己随意蒸了几个粗面饼子,够吃一天就行。 人不敢走远,莫非就去菜园那边铺地,前头留的一点土,能铺多少铺多少出来。 冬冬一觉睡醒,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床上只有他一人,被窝又暖又软,腹里虽隐隐还有些疼痛,可已经是能忍受的程度了。 只是身上乏力得很,像是筋骨被抽走了一般,头一抬,屋子都跟着晃了几晃。 他闭上眼睛重新躺好,缓了半晌再来试,手肘撑了几次才爬起来,踉踉跄跄扶着床沿站稳,才敢睁开眼。 屋里亮堂堂的,可见日头已经高升了。 两头的窗扇打开着,帘子放了下来,山林的鸟雀声清晰,灶屋那边倒是安安静静。 也不知莫非几时起来的,又是做什么去了?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发誓要当牛做马回报莫非,不过一天功夫事情好像就翻了个面。 冬冬啊冬冬,你怎么这么害人!早知出门前就吊死在冬家,一了百了。 脑子胡思乱想着,肚子却咕噜噜响起,疼痛更甚了,他轻轻揉着,自言自语道:“你可真难伺候,吃又吃不下,饿还饿不得,命好啊,遇到老实人了。” 扶墙慢慢走到灶屋门口,果然是日上三竿了,衣服已经洗过晾在架上,院门紧闭着,不知莫非是不是又反锁了。 反正这样了,冬冬破罐子破摔,先吃东西安抚安抚这害人的肠腹再说。 到炉子上端出小罐子,里头的米粥温热着,刚还能下口。粥倒出来,只有半碗,里头打了蛋花,添了青菜碎,看着就很好吃。 不知莫非早上吃的什么,他胃口比自己大得多,可能另做了饼子,难为他起大早又洗衣又做饭的。 冬冬把粥端到桌上,小口小口吃起来。 无力归无力,端饭碗的劲却有,也是奇了怪! 难道以前冤枉了王新杏,自己随了亲娘? 莫非把小土丘铲平,邻着原来的菜地,又铺了半垄出来。 砂土松碎得很,把昨晚留下的脏水浇个透,等晒上两天,就能撒菜种下去了。 他挑着空桶回到灶屋,看见冬冬正在吃东西,惊喜不已,“你醒了?可有好些?” “好多了,吃完东西还能更好些。”冬冬的头仍是沉,说话慢条斯理,一看就知是气力不济的。 “......”莫非放下东西,在衣服上擦擦手,就去摸冬冬的额头。 果然,有些热了。 莫非盯着冬冬,严肃地说:“冬冬,你得听我的,咱们开些丸子回来吃,家里钱罐子你看过的,有钱!你身子本来就虚,拖不得了。” “不去!”冬冬一脸倔强抬头,苦撑着不哭,“我受不住路上,不是说很远很远吗?我往日经常这样,喝喝水都能好,何况你,你给我这样好吃好喝呢?” “人难受啊!从前怎么样是从前,如今万一自己养不好了呢?坐车不舒服,我就背着你去,我力气大你晓得的。” “不!我,已经,已经费你许多钱......” 莫非瞪大眼,凑到冬冬面前,苦口婆心地说:“不费钱!你想啊,我们要结契的,到时钱财五五分好不好?那钱罐里有一半就是你的钱,咱们就花那一半!花完要是你还不好,那就随你的,回来养,好吗?” “五、五分?我,我不值得的。就在家吧,若是养不好了,你把我拖上山......”冬冬定定地看着莫非说。 起先莫非还能皱眉听他说,后头实在忍不住,立马喝止了:“话说八道!” 冬冬也实在撑不住了,索性卸了心头那口气,歪倒在桌上:“总之,你别,别想拉我出门......我死,死也不会去!” 莫非红了眼眶,左看右看,又抬头仰望,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要逼我们到哪一步才罢休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伸手把冬冬抱进怀里,抖着嗓子说:“好,依你,我依你。你好好的,想想我,一定要好好的!” “......嗯,你也好好的。自去做自己的事,切莫因我,耽搁了......” “好。” 冬冬是被熬坏了,差不多算油尽灯枯。 底子本就差,冬家从决意卖了他后,是没打没伤,可整日被锁在屋里,给的吃食极少,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第107章 前后七八天,黑漆漆一个人呆着,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里,好人都能憋疯。 不知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对今后一无所知,伤心、惶恐、愤怒与绝望充斥着心神,整个人从内往外都熬干了。 等莫非放了他出来,还送吃送喝,可那对于他的恐慌和愤懑无济于事,更增添了几分愧疚和担忧。 他的里子已经空了,能撑到瓦山村,已是极限。 莫非的爱护体贴,让他觉得愉悦,心里松懈下来,最后撑着他的一丝精神气也就彻底倒了下来。 莫非小心翼翼喂完冬冬剩下的一小点米粥,又将他抱回床上,塞进被窝。 既然不吃药,想自己修养,那只能靠两样:吃和睡。 冬冬只要还能吃得下,哪怕少点,莫非心里就有希望。 “你也睡一会罢,昨晚闹你半宿,又起的大早......”冬冬缩在被子里,眼睛连哭两场,打都打不开了。 “我去田里转转,你只安心睡。” 莫非也很想和冬冬一块躺着,可那句“我们都要好好的”不是白说说的。 都是因为没钱,想要好好的,需要很多钱。 可钱从哪里来? 天上不会掉,只能从田地里来。 田地又怎么生钱?靠的是人和水,他只有忍,水必须要去弄了。 冬冬蒙了眼,润了眼眶赶紧侧头闭上眼。 莫非攥了拳头,若无其事等他睡着,才掩门出去。 田里的水还能管两天,地头他早间去看过,水很顺畅,水流毕竟有筷子粗,一晚上已经淌了大半坑的水,到下晌足够浇完这整片地了。 他现在只需把地锄个草,然后浇上多多的水了,再深翻一遍,晒上两天就可以耕种了! 推了一车的家伙什,操起锄头说干就干。 到底是他精心伺弄过的地,也只荒了两个月,到中午草就锄得差不多了,丢下车子,空手就往家走。 引水的事如此顺利,勉强让莫非的心里好受一点。 回到家先去看看冬冬,手还没摸到他额角,冬冬就醒了。 “我吵醒你了?” “没...有。” “喝些水,肚子饿不饿?想吃米粥还是吃面皮?” “粥吧。” “好,我扶你起来。” 莫非轻松松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小心把竹杯递到冬冬嘴边,看他小口小口喝着,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要起来坐坐么?” “我...我想、想小解......” “我抱你去!” 冬冬随莫非摆布,也不知怎地,越躺越无力,身上虚得不行。 莫非将他抱来抱去,又打了热水给他全身擦了一遍。 重新把人塞回被窝,捻好被角说:“你再歪一会,我去弄吃的。都已这样了,千万莫急。” 等喂完他半碗粥,瞧着人又睡着,莫非才急匆匆揣了饼子往地里赶,下晌浇水翻地事情多,晚一天耽误的事可就多了。 等一遍地浇完,坑里水也只剩个底儿了。 莫非把坑边最后一条竹筒,与去往水田方向的浅沟中间搭上一条备好的竹筒,水立马换了个向,顺着浅沟一路往前。 他跟着水流往前走,直到眼看着细水淌进水田,心里有块地方才踏实。 真想让冬冬也来看看...... 莫非摆摆头,一切都会好的,以前想都不敢想有水直接淌进田地里,如今不是成真了么? 冬冬也会好的,现在受苦,是为了今后享福呢! 回到地里套上木犁,一个人弓腰往前推着。 木犁又重又大,说不苦都是骗人的,可从前能做,如今更得做。 地耕了两遍就放着,晒上几天,到时再细耘一遍,就能撒肥下种了。 第60章 老天爷就爱反复无常,总在他苦极了的时候给点甜头,又在他陷入回味时一棒子下来。 晚间吹过灯,他搂着冬冬絮叨着,地里有水了,今日耕过再晒几日就能撒玉米种芝麻了,不必担心,家里怎么也不会饿肚子的...... 冬冬恍恍惚惚,只晓得为他高兴,没有意识去问问,一天怎么挑够那许多水呢? 半夜里,莫非还沉浸在丰收的美梦中,就觉怀里搂着的银子怎么越来越烫了,烫得他都出了一身汗...... 莫非一骨碌爬起来,伸手一摸——冬冬人都已烧软了! 心跳得差点从喉咙里窜出来,手抖得用牙咬都稳不住。 他在冬冬身上上下摸索着,嘴里小声念叨:“莫急,莫慌,是发烧了......发烧出汗,得喝水吧?还要擦身子。我一步步来,只是发烧,人人都会发烧的,我也烧过,多喝水,睡醒就好了......” “冬冬你...挺过去,以后、以后再也不会生病了。” 幼时就已不相信的话,此刻在他心里一遍遍响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天爷保佑!老天爷,我求求你,保佑保佑冬冬!保佑保佑我们!” 冬冬无知无觉蜷在被子里,偶尔僵起身子抽搐几下,又软软摊回床上,任由莫非给他灌水,擦身换衣,搭了湿帕在额头,任由莫非一遍遍摸过全身。 也许是莫非的照顾周到,祈祷的够虔诚,也许是冬冬的意志坚强,身子也还年轻,又或许是老天怕这棒子太重,会把莫非打死,等到天色微明,冬冬额头仍是烫手,人却安稳下来,呼哧呼哧睡得沉。 第108章 莫非不敢松懈,用掌心一遍遍揉搓着冬冬的胸腹,用脸颊轻轻蹭着冬冬的额头,想让那儿尽快凉下来。 日头映上窗纸,冬冬终于昏昏沉沉睁开了眼。他含含糊糊地说:“莫、莫担心,睡...就,就好了...” 莫非眼不敢错,直直盯着他,朦朦胧胧里看着近在迟尺的唇,那一丝残色让他的心像油里熬着般难受。 他凑过去贴贴冬冬的唇,压住声音轻轻说:“嗯,我晓得,你只管睡。我去给你煮点粥喝,吃得饱饱的睡。” “你,你吃......”冬冬闭上眼,手艰难地摸索到莫非的下颌边摩擦着。那里湿湿的,不安和惧怕在那绷紧的颊边表露无遗。 即便二人还没深入交谈过,可冬冬就是知道莫非在害怕什么。 未曾谋面的母亲,无知无觉地失去了。 关爱呵护的阿爷,年幼无能为力。 来之不易的伴侣,难道也要挽留不住? 脑壳像被按进水里煮一般,肺腑都在翻滚,冬冬在天旋地转中挣扎着告诉自己,我还有五五分,我不能辜负他,不要让他害怕,不要让他再一个人...... 人又陷进了昏睡。 莫非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强忍了心里的惶恐,亲亲冬冬的唇,然后慢慢抽出手臂退到了床下。 他去灶屋煮了一罐米粥,切了一点姜丝进去,想了想,又放了点糖。 姜丝和糖对冬冬的病症有没有用,他也不知道,只知自己必须要尽所有的办法去救治。 莫非把炉子拎到卧间门后,罩上竹笼,给冬冬晚间换下的衣物过了遍水,铺在竹笼上烘着。 随后烙了几个饼子,坐在卧间门口边吃边盯着床榻。 饼子都吃下了肚,冬冬也没再醒。 莫非用大灶烧起一锅水,炉膛塞根木柴进去温着,又去把小炉子上的姜丝粥盛起来,端到大灶锅盖上热着。 回到卧房,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摸摸冬冬的额头,和早间差不多。他慢慢伸进被窝里握住冬冬的手,就那样静静坐在床脚下,盯着冬冬露出的半张脸,聆听他沉重的气息声。 田地的情况如何,今日又有哪些事等着做,此刻一点都不重要了。 鸟雀在屋后叫得欢实,往日嫌弃呱噪的声音,此刻却如同仙乐。 他害怕安静。 日头逐渐掉到了西边屋檐下,莫非小心换了个坐姿,轻轻捏动几下冬冬的手,蠕动嘴唇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还不醒啊,肚子可要饿坏了。” 冬冬微微睁开眼。 莫非唇角抖动着,他仰头轻呼一口气,唯恐眼泪掉下,小声说:“我...我吵醒你了?” “没。”冬冬攒了全身的劲,露出一个笑给莫非看。 寡瘦憔悴的笑,难看得很,莫非却喜欢得不行,他凑过去亲亲:“饿了吧?我煮了粥,还放了糖,想吃不?” “你吃。” “我吃过的。我喂你吃两口,不然肠肚又疼了,饱饱的好睡些。” “恩......”冬冬虚弱得很,说得几个字又闭上了眼。 莫非轻轻缩回手,掖好被子,飞快跑到灶屋端了粥回来。 他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把冬冬抱起,将他无力撑起的头靠在自己臂弯上,舀起半勺子吹了吹,轻轻送到他嘴边,慢慢倾倒进去。 冬冬闭着眼缓慢吞咽着,一盏茶功夫才喝进去十来勺,莫非见他微蹙了眉就停下手,将人又小心塞回被窝里。 直盯到人睡着,他才起身把东西端回灶屋,大口大口喝起来,卧房的门半掩着,探头就能看到冬冬。 重新煮了米粥,自己吃个饼子随意洗个脸就跟着钻进了被窝。 虚虚搂着冬冬,脸贴着他的额头,那温度一寸寸烫到莫非的心里。 轻抚着冬冬的脊背,触手暖润光滑但骨头的凸起让人心惊。 一夜提醒吊胆,眯过去又惊醒过来,反反复复,就没有睡踏实过。 半夜给冬冬擦过一次身,换了干燥的衣服,喂他喝水也能慢慢抿进去几口。 冬冬半昏半醒时也能对莫非的絮叨做出回应:“好”“你睡”,糊里糊涂的几个字让莫非心里无比高兴。 北山脚的水深火热,村里人一概不知,他们的热闹,北山脚也无法知晓。 一大早,河边又聚起来一堆妇人,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当中以姚春梅的嗓门最大。 自莫非结契那日,夫夫二人端了饭菜给她,她就自认是莫非向她低了头,好不得意!这两日洗衣,都要从第一个人来,洗到最后一个人走。 “就三片肉,我滴乖乖诶!也有脸端来。要不是懒得在家点灶,我兜头泼回他脸上!” 好几个人翻了眼,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兰婶和周家人不在,其他人并不想为了莫非与她起什么争执。 毕竟一个月多前,姚春梅和洪小芹的“屎坑之战”给人印象深刻。 戚染花也在旁边洗衣,其他人不附和,她却是要说几句的:“你可真是不知足,也不看看那是什么人?不怕吃得多,还得更多?” “......”众人也想,莫非这回说是不收礼,但他这么一弄,以后若找借口再摆个什么酒出来,大伙去还是不去呢? 最角落的三个妇人交头接耳起来:“是哦,下回摆酒,那你俩去不去?” “嫂子,他还能摆什么酒?”黄老嬷的孙媳妇周芝芝最年轻,她转头问隔壁的堂嫂陈水仙。 第109章 “...也不知呢,做屋?过继?”陈水仙虽比她年长一些,却也没遇过结契的人家,只能往常理上猜。 “哈哈!”姚春梅侧耳听到了,笑得不行,“还做屋?还要过继?傻哦!他要能做屋,会讨个男人?过继?过哪里的?绝户了哟!” 她没看到隔壁石板上的戚染花听到“绝户”二字,脸色变得很难看,继续大放厥词:“我看啊,说不得明儿个,他就把现在这痨病鬼偷偷摆弄死,重新找个婆娘,再来和你们讨礼钱!” 周芝芝被她恶毒的猜测都吓到了,忍不住说:“婶子还是不要乱说罢,什么死不死的,我看不至......” 其他人也是小声嘀咕,这姚大头编排人也太过分了,居然扯到死人。 姚春梅见没人相信她的话,恨不能跳起来向日月明誓。 她脑子骨碌碌一转,想到什么,于是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当他是什么好人!他连那痨病鬼的家人都打的!结亲那晚吗,把人老娘打得几天下不来床,就因别人哭了几句!” “你们以为我瞎说的?自己去打听打听!去接亲,带了胳膊粗的棍子诶!这是真心要结的?打丈母娘,还是个人?” 她说的如此之真,像亲眼见过似的。在场想着,不过是隔壁村的事,她敢撒谎也不至于撒得太厉害。 洗衣的妇人,哪个不是外嫁女?若说自家男人在结亲那天打自己亲娘,谁还敢嫁? 一时间,几个妇女衣服都洗不动了,纷纷开口:“真的吗?” “真不是人诶!那男子怎么还跟来了?” “我还是不信,许是有别的隐情。”陈水仙说到。她家住老牛爷隔壁,她婆婆麻婶和莫非打过几次交道,向来都是夸赞莫非大气有善心的。 陈水仙自己也亲眼见过一回莫非给牛爷送吃食,那会莫非不过十五六岁呢。 她不相信那么心善的人,会莫名其妙殴打丈母娘。 “唉,我也不敢信呢,可想想,平日不就是那么霸道么?” “前些天不是说,他把刘麻子打得快死了?” 戚染花心中大笑,面上故作沉痛:“我大宝脑后那个疤,如今摸了还痛呢。” 有她这话佐证,别人也想起莫非还是孩童时,将莫丰收的胳膊打得吊起好几天,那还是亲爹呢...... 姚春梅听着妇人们的议论,得意洋洋,转头又去教训周芝芝:“芝芝,你还怪婶子说话不好听?我是真怕你们上了他的当,以后不知要吃多少亏呢?” “唉,不怪了不怪了,原先是真不知呢。以后他摆酒,我也不去,本就不必来往的。” “哼!”姚春梅大获全胜,这才蹲下身,棒槌敲得邦邦响。 第61章 周芝芝不由庆幸,上回莫非来村里送菜,说话行事让许多人对他大为改观,她也是其中之一,还打算以后给他好脸呢。 如今想来,恐怕是他故意蒙蔽大家的。 她生怕刚为莫非说好话的堂嫂还想不通,凑到陈水仙边上悄悄说:“嫂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不要搭理他了。最多,回头村里遇到,把点吃食还他就是。” 陈水仙仍觉得姚春梅的话不可信,她不赞同地说:“还吃食不太好罢?前头子洋那事,你也是给的吃食?” 子洋是周芝芝的小儿子,今年才五岁,天天跟着八岁的哥哥子洪后面调皮捣蛋。 听堂嫂说起小儿子,周芝芝很奇怪:“子洋?子洋什么事?嫂子你好好提他做什么?” “就是你子洋掉水里啊?不就是那后生救的么?你们怎么谢的他?给了点吃食?” “......”周芝芝眉头皱起,疑心堂嫂是不是糊涂了?她小儿子什么时候掉过水里?又有那后生什么事? 陈水仙比她还奇怪:“开年的时候啊,子洋回去没和你们说?子洪也没说?”见周芝芝还是不信,她漂完最后一件衣服,边拧边说:“那你回去问娃罢,别说嫂子为了给人说好话,编话唬你。” 其他人还在听姚春梅“高谈阔论”,关于莫非是如何如何收买人心,千万莫上他的鬼当云云,周芝芝无心再参与。 剩下两件衣服也不漂了,她扯着堂嫂的洗衣篮跟着就往岸上走。 上了河坝,她走到陈水仙并排:“嫂子,我不是不信你,是真不晓得这事。我俩个小子有多听话你知道的,若说他们会瞒我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迷糊?你跟我说说先!” 陈水仙也是无奈:“我还当你们知道了,已经谢过人家了呢。原先大伙都不提那后生,我也就不好去问你们,哪晓得......” 她把洗衣篮换了个手,想了想,说:“就是离二月二还早几天时,我走娘家回来,还没过桥呢,老远看见子洪趴在河坝边玩儿还是做什么。他那身衣和子泽一样,我开始以为是子泽,恼得不行,捡了根棍子就跑过去,到近头,才晓得是你家的大小子。” 陈水仙娘家在瓦上村,两村在小瓦河最窄的河面搭了个不足两丈长的木桥,那桥离洗衣这边的河坝不远。 周芝芝点点头,阿奶黄老嬷很照顾侄儿黄德庆一家,过年时给俩曾孙做新衣,也没忘记给侄儿的孙子做了身一样的,就是陈水仙的儿子黄子泽。子洪和子泽差不多大,所以水仙嫂子认错了是有可能的。 只是子洪趴河坝边干什么?子洋又去哪儿了?她想到什么,望向堂嫂,嘴巴张得能塞进棒槌。 第110章 陈水仙懊恼地说:“是!子洋当时掉河里去了!那会儿水比现在深多了,又急得很。子洋泡在水里,拽着河沿几根草儿,眼见就要被冲走,我去拉也够不着。河坝的冻没化完,脚都站不稳,喊人喊半天没个鬼影,我都急死了。就那后生,从上头跑下来,二话不说,刺溜下去把你子洋拎上来的。” 她说到这儿,立定了,严肃地对周芝芝说:“别看我说得轻巧,等明年那个时候,你来河坝边看看,或是叫四福试试,就晓得情况有多凶险!人家真是自己命都不顾了,把你子洋救上来的。也没哪个去喊他,人也不是他推的,非亲非故......你说说,不是真的心善,他难道是不想活了?村里人,哪怕是隔邻隔壁的,你想想换做哪个敢去做?” 周芝芝听到这,又是后怕又是气恼又是愧疚,脸变得通红。 她跺跺脚,对陈水仙说:“我,我,我这,这俩小子!一贯不这样的,也不知为何偏这事瞒着我们?我上门去给人赔罪!” “那姚家婶子编排人,一贯没底儿,反正我不信那后生会做出那种事。你回去问清了娃儿再说,也不能只信我这片面之词。当日我看着子洪带子洋进了家,才转身的,哪知你们没见着?若说赔罪,唉,算了吧,这么久了,他即是不提,可见也不太想和我们打交道的,何况他还不许我们上北山脚。” 两人都苦笑起来。 周芝芝心里难受得很,想了想,说:“那我去村长那里说清缘由,他家澄子不是与那边亲厚么?也让村长晓得姚家婶子说的那些事,万一又是她乱说呢?” “也是。她和隔壁那家人......蛇鼠一窝,老实说,她们的话才真是不能信的。” 周芝芝回了家,先是装作若无其事,等一家子人都在时,她才黑起脸,扯着两个儿子的耳朵,拉到公公黄德发面前:“爹,您今日帮媳妇好好问问这俩小子,开年时他们跑去河坝边做什么?” 家里婆婆去得早,阿奶年纪又大,有事都是公公做主。 家里人被她弄得稀里糊涂,俩娃从不惹事生非,她当娘的闹哪一出? 黄德发性情憨厚,以为是小事,笑呵呵说:“娃儿能做什么,玩一玩怎么了?没事没事,吃饭吧。” 黄老嬷也把曾孙扯到怀里,挥手赶周芝芝:“就是!别把娃儿吓着了,这村里哪个不说我俩孙孙乖?就你当娘的一天天看不惯!” “命都差点玩没了,还没事呀?我的爹诶!我的奶哟!”周芝芝差点哭出来。 “啊?玩什么?谁的命没了?”黄四福被媳妇的话吓一跳,小娃儿玩什么能扯到命上去? 黄德发也惊讶:“子洪,你带弟弟玩什么了,惹你娘这样说?” 黄子洪和弟弟子洋知道东窗事发了,低头哼哼唧唧小声坦白:“那会娘说天还冻耳朵,不肯我们出去......河坝人少,我和弟弟想找冰玩,弟弟滑下去了......” 周芝芝一屁股坐到凳上,是真的,儿子欠了人家的命,她当娘的,在背后嚼人舌根! 她周芝芝,才不是个人! 黄德发这才吓一大跳,没化冻的河坝不晓得掉下去过多少人,没几个能爬上来,他这把年纪亲眼见过的就有三个,小孙子才五岁,掉下去哪有命上来? 黄老嬷耳背听不太清,还护着曾孙:“哪个说不能出去玩的?你娘不让去,太奶带你们去。” 黄四福把大儿子拉到身前,好声好气问他:“你说冻耳朵?可是天冷的时候?后来弟弟是自己爬上来的,还是你拉的?” 黄子洪又点头又摇头,爹这样和颜悦色的,他声音也大了:“就是还穿大袄的时候,那边太滑了,我够不着弟弟,伯娘也拉不够......后来,后来北山脚那个人,跳下去,把弟弟拉上来的......” 他哭丧着脸看向周芝芝,“他,他说,我若是也掉下去,娘的命都要没了,叫我们再不要这样玩儿......我,我就不敢说了!” 他终于哭了出来,子洋也跟着哥哥哭,兄弟俩的后怕这时才显露出来。 周芝芝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自己跟着狠掉了几滴泪。 那后生说的一点没错,若是两个儿子都没了,她必是活不成的。 黄德发父子坐回桌边,心里也是感慨,娃儿不说,那后生也不讲,若不是儿媳妇从哪里知道了,他们一家反倒见天跟着姚春梅走了。 这村里哪个不知,姚春梅想把女儿嫁进莫丰收家,于是天天捧那对婆媳的臭脚。 他们黄家因离姚家和莫丰收家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里人性情又软绵,有时跟着附和几句......竟是恩将仇报了。 “我怎么没见你们身上湿过?”黄老嬷总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赶紧去问曾孙。 日里都是她在家看孩儿,天冷时,娃儿从头湿到脚,她怎么会不知道?眼神虽不大好,却也不是瞎了呀? “哥哥在门口玩,骗你说我也在呢,其实我躲在屋里烤衣服,干了才出来的!”子洋到底年纪小,事情说开了,见没人责怪他,又洋洋得意起来。 说白了,就是俩孩子糊弄年老眼弱的黄老嬷。 周芝芝抹了一把眼泪,一家人坐定,她缓了脸色,又说:“虽然人家不求报恩,但咱们也不能装傻糊弄过去。那姚婶子还在胡乱编排他呢,说的可难听了。我想着,去一趟村长家里,这事总得让别人也知道。姚婶子说的那些,也有个真假分辨,不能由她想乱说。” 第111章 “你说的是,晚上我和四福走一趟。”黄德发直点头。 “爹,让我们小辈儿去吧,我也是当爹的,出面感谢那后生是应该的。芝芝是做娘的,又是她们妇人扯出来的事,让她去说姚婶子好些。” “对,很对!晚上你夫妻去。” 当晚,莫村长家就迎来了黄家夫妻二人,原还以为他们也是闻风来买田的,心里好不为难。 一家子听完他们的来意,也是愣了好一会儿。 兰婶直接掉泪,大冷的天,别人冷了冻了,回家有人疼有人管,那小子哪怕命没了,也无人知道! 他图的什么?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图! 那些害他的人真不是东西! 周芝芝也陪着掉泪,直说自己不是人,恩将仇报,恳请村长帮忙转达过去,自家一定要好好报答莫非。又说姚春梅编排了许多莫非的事,咱们是不是该上门打她的脸?否则由她这么说下去,莫非都开始吃上人肉了。 莫清澄和兰婶立时站了起来,恨不能马上把姚春梅拉出来打一顿。 第62章 莫清萍站起来,先瞪眼让弟弟坐下,又安抚老娘:“娘,你先坐下,咱们一二三把事说清楚,是真是假,自有做定论。”又转头对黄四福夫妻说:“那姚家婶子一半是想入伙戚婶子家,一半是因我娘以前撮合过她女儿和莫非,所以,总看不惯他。至于她说的什么打丈母娘,那是绝对没有的事!” 他把冬家的事浅浅解释了一遍,说:“那家的娘,上赶着卖儿子,卖了两回,一回价低一回价高,这事随便去小河村问哪个都知道。签字据拿银钱,父母恨不得上手抢钱,证人坐了一屋子,个个都是亲眼见的。说她舍不得儿子,纯属无稽之谈。至于莫非打刘麻子......” 莫清萍把刘麻子不满家人说亲,由此迁怒到莫非身上的事讲了,“癞子叔夫妻都在边上,你们去问就晓得他这顿打挨的冤不冤。当时正道和他娘、清池、二阿爷,还有几个别的都在场,哪个不比姓姚的清楚?我不信她空口白舌,就能颠倒黑白。还说什么,莫非差点把刘麻子打死?刘麻子昨儿个才把他爹掼倒在地,半个村的人都看到了,他像是要死的人吗?” 黄四福点点头:“是是是!大哥这么一说,就很清楚了,姚婶子完全在胡说八道!唉,我们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都不晓得!心里糊涂着,嘴巴也笨,要辩驳都不知怎么开口。如今晓得前因后果,又有人证,必不会再任她胡乱编排了。” 周芝芝擦擦眼,说:“那些人,个个都说他霸道,如今看来,霸道的另有其人!只许自己欺负别人,不许别人还手的。那后生这么善的性子,离得他们远远的,还容不下......哪个都没资格说他,我们是对不起他的。” 村长心有戚戚,抽了口烟,对二儿子说:“你明儿就跑一趟,和莫非说说。什么打丈母娘,也问问那个冬冬,他家人到底......唉,算了,你就和莫非提个醒吧,也别问那谁了。” 莫清澄“恩”了一声,下巴朝上天,仿佛别人对不起的是他。 黑沉的夜过去,初升的太阳晒着新的一天。 冬冬昨晚并未抽搐,还喝进去几口米粥和水,莫非垂头细看着他,心仍是悬吊在半空。 低头细细蹭着他的额角,热意传来,比晚间好了很多。 能吃能喝还好睡,一切都在好转。 莫非下了床,把架上的衣服都搭到棉被上,自己去厨房弄些吃食。 晚间剩的半碗粥还在炉子上热着,他把干硬的饼子捏碎丢进去,又添了开水搅合搅合,囫囵吞下肚,饱不饱的,没什么感觉。 发了一小团面,等冬冬醒了给他捏小面片吃,这个比粥饱肚子。 屋里屋外都有事要做,但他不敢走远,也不能离开屋子太久,想着跑去田里看了一眼就回来。 水稻长势良好,后期若水能保持,今年产量影响不大。 才转身要走,远远看到莫清澄往这里来。 只是三天不见,莫非却有些恍惚。 这两日,他全部的身心都在冬冬身上,甚至都忘记世上还有其他人了。 “小非,又在给田挑水啊?”莫清澄人还没到跟前,就嚷起来,眼也往莫非身后看。 莫非猜他是想看冬冬在不在干活,只是他不可能告诉莫清澄冬冬生病了。 他装作轻快的样子,笑着说:“是呢,屋里活有人做了,我早起来看看水。” “哦~~那......”莫清澄憋了一肚子话,可他不想在荒野里站着,想着能不能去莫非家里说,顺便瞧瞧。 莫非也看出莫清澄是有事要长谈,只是他无心搭理,只能委屈他的澄子哥了。 “唉!澄子哥,原说要请你吃酒的,现在要晚几天了。为着做屋和结亲,家里活计耽误不少,这几天多个人用,我要赶紧把山边的地种出来,还请你多担待担待,行不?” “啊?”莫清澄没想到莫非忙到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 “没什么急事吧?” “啊,也不是多急......” “那晚三五天说,我玉米晚了二十来天,耽搁不起了。” “哦......那,那我......” “回头我去找你,澄子哥,对不住了啊!” 莫清澄恍恍惚惚摆手,眼见得莫非已经转身,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第112章 他一时怪不得劲的,心说,哥哥为你的事,吃不好睡不好,天一亮,牛都不管了,心急火燎跑过来,结果,你说两句话就赶我走,难怪别人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 唉,娃儿一成亲,果然就不是一家人了。 莫非见了一回莫清澄,倒是想起件事来。 他回家先摸了柴刀,轻手轻脚塞到冬冬枕边的褥子里。 从前听莫清澄说,良柱生下来老哭,兰婶塞了柴刀在他摇篮下,几天功夫就老实睡觉了的。 利器避邪,能保佑身弱的孩童,想必也能保佑同样体虚的冬冬吧? 他怀着这样的期盼,把昨日换的衣物洗了晾起,又去翻检橱柜,送菜那天留的肉早就臭了,面无表情拎出院子甩得老远去。 又蒸了一大锅粗面馒头,够自己吃两天的。 卧房里进出几趟,冬冬都睡得很沉,呼吸虽重,但平稳。 这么能睡,醒来病好了,应该能长不少肉,莫非恍惚想着。 他抗了锄头,就在院外左右撬石头,老天爷这一棒子把他打得太重了,总该给点甜头了。 一天家里屋外跑了十几趟,也就挖到一筐土。 莫非也不生气,也许福报在冬冬身上呢?那他宁可不要土。 他有所不知,在他焦躁无力等待时,冬冬干涸的心田已是重新长出了血肉。 老天爷给他的甜头,远不止那点劣质砂土。 等到屋里掌上灯,莫非又坐回床边,就着苦黄的光影描摹冬冬的眉眼,细想着哪一处又是如何刻进了他心里的。 不知描到第几遍,冬冬慢慢睁开了眼。 莫非未语先笑,抓了他的手说:“醒了?可是饿了?哪里难受不?” 冬冬眼中光亮不足,他定眼看了莫非许久,慢慢说:“头疼~~~” 气息不足,带着鼻音却像撒娇。 莫非心都化了:“想必是烧得很了,现还有些热,咱们吃点东西,再喝些水,明早必定就生龙活虎了。” “唔......那你扶我起来。”冬冬还想自己爬起来,头还没离开枕头就觉天旋地转,赶紧闭上眼又摊了回去。 “莫动莫动,我把你头垫高些就好,这样——恩,是不是舒服些?”莫非把被子上的衣服叠了叠,慢慢抬起冬冬的头把衣服垫下去,见他没什么不适才放心:“等我去弄吃的来。” “好。”冬冬迷蒙地看着莫非,脸上是说不出的难过。 莫非伸手缓缓摩擦着他的眉眼,又低头亲亲他的唇,轻轻笑着说:“傻子。”在他痴痴的视线中起身出去。 擦擦眼角,先烧起开水,把早就备好的面团用食指和拇指捏出指甲盖大小的面片,一片片丢入滚水中。等它们全部浮起,又撒了一把青菜碎和盐进去,最后装出小半碗端着回到了卧间。 “现在可能吃不出什么味,等有精神了我再煮好的给你吃。”莫非喂了一小口,轻声哄着。 冬冬慢慢抿着面片汤,弯起了眼。 等冬冬吞下最后一口,莫非端水给他漱口,仔细擦了嘴和脸,又问:“要解手么?” 等冬冬点了头,才小心将他搂起抱去出恭,又给他舒舒服服躺回被窝。 冬冬精神仍是不济,半眯着眼说:“几时了?你吃了没?” “晚间了,我收了东西就来睡。” 冬冬也没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对他而言,就是睁几次眼闭几次眼的事。期间那些模模糊糊的话语,现在已全然不记得了。 每次自己醒来,莫非都在边上,可想而知,他是一直守着自己的。 等到莫非上床,冬冬软软依过去,偎在他怀里又安心睡了过去。 莫非满腹喜悦,珍重地搂着他,终于敢闭上眼了。 夜里又给冬冬喂了点吃的,还抱去恭桶小解一次。 他人只有一点浅烧,虽仍是迷迷瞪瞪的,可有问有答,还嫌不好意思,莫非的心才算真正放下,后半夜踏踏实实睡着了。 早上起来,摸摸冬冬的额头,只显温热,呼吸也轻,肉眼可见的好转了。 莫非吃过早饭,去水田看了水,把竹筒换了向,让它继续淌到地头大坑里去。又去菜园里走了一遍,盘盘手头的几样事,心里有了谱,重新回到卧房看冬冬。 也是巧了,冬冬正好醒来,精神又比昨晚好些,喝了半碗粥,还能坐着和莫非说几句话。 “不必守着我了。”他摸索着拉过莫非的手往自己脸边放:“你瞧,都不烧了,就头还有些重,马上就好的。家里那许多事,你去忙,我再躺一天就能下地了。” “好。你睡着我就走。”莫非应了,早点出去早点收工,中间多回来几趟也好,他等冬冬睡沉才悄声出了门。 先去后山上看了一眼,这边泉水更小,离后院的坑也有百来丈远,想要管够屋边一大片地和家里吃用,有点勉强。 而且,山路遥远,所需的竹子实在太多了,还不知能不能凑够。 起码要把山上搭“桥”的竹筒弄出来,山脚到院子没有的话,可以在山脚下接水的地方重新挖个坑......办法是笨了点,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莫非一边四处寻摸竹子,一边重新思量怎么弄。 山边的地不缺水了,光种玉米就有点可惜。 等过两天冬冬好些,俩人去办契书,顺便去趟县城,之前说的芝麻或是看有无其它更好的东西来种。 第113章 实在没有,再直接点玉米种,反正已经晚了二十几天,不妨再晚了。 昨天挖的那些土再铺些菜地出来,连着前两天铺好的,可以开始育各色菜苗了。 第63章 午时回家先去卧房,就见冬冬正软软坐在被窝里试着穿衣,莫非赶紧上前用被裹住他,“怎么起来了?外头凉的很,要什么和我说。” 冬冬依势靠近莫非怀里,慢腾腾地说:“我又睡了好久?” “才过晌呢,莫急。”莫非把一只手哈了热气去摸他额头:“吃点粥接着睡。” “好多了,躺得骨头疼。可是大晴天?我去晒晒,说不得好更快。” 不是前两日那样昏沉,再躺冬冬也难受,身上虽乏力得很,起来走动走动说不得就好了呢? 莫非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拿了小袄过来:“那也行,现在还有点日头,晚点就回来歇着。这山边阴下来冷得很。” “嗯...”冬冬接过衣却不见莫非放开,他抬头看过去。 莫非带着笑意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与欢喜。 冬冬慢慢也笑了起来,莫非靠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这是冬冬清醒后的第一个吻,一个不带丝毫欲望与邪念的吻,谈不上什么美好,却无端由让人心生满足。 冬冬用手背拭拭嘴唇,喘息着说:“别过了病气。” “过了才好呢,你早些好起来!” “胡说八道!呸呸呸!”冬冬赶紧呸着,斥责他乱说。 莫非才无所谓,小心扯开被角,帮他穿裤子。 冬冬想到他对自己的精心照顾,和刚才的那个亲吻,于是配合着慢慢穿起来。 他露出的一双腿,细得生怖。 莫非轻轻摸了摸,随后手掌弯曲在上面虚虚比了个粗细,怜惜地说:“要养得这么粗,才叫小好了。”又把手掌张开些,“养得这么粗呢,叫差不多好。” 最后把手掌贴在自己大腿上拍了拍说:“养到有这么粗,才算大好,就可以一起下地干活了。” 冬冬瞧瞧莫非那比自己腰还粗的大腿,又看看自己不到他胳膊粗的大腿,不知说什么好,笑着往裤子里伸。 莫非帮他套好裤子又拎鞋给穿上,最后揽着他的腰抱下来。 “你扶着我吧,这样怪累的。” “不过半石重,抱一天也不会累。”莫非单手将他抱起,一只手开了门出去。 他是真觉得抱一天都不累,单手打水,单手给冬冬洗漱,见他闭着的眼上睫毛湿润,还忍不住凑过去轻啄了一口。 冬冬眼皮微颤,轻轻笑开,莫非心里甜得一塌糊涂,更加不舍放下。 他打了粥出来,说:“还是喝甜粥,嘴里有味些。” “嗯,你放我坐日头下吧,暖暖骨头。” 莫非把长凳方凳拖到门口,在方凳上放了厚厚的草垫,才小心放下冬冬,让他靠门坐着,这边日头能映到身上且不会被风吹到。 四月中,午时的日头已经有些晒了,当然对冬冬来说,是刚刚好的。 他坐在光影交织的门口,暖融融的日头罩着,热气在身上游走,四肢像是重新被装回来,麻木中带点疼痛,失去的力气也缓缓恢复。 莫非把粥端到长凳上,冬冬不再要他喂,自己一手撑着长凳,一手拿勺慢慢喝着。 莫非看了几眼,心情大好。他长舒一口,去把被子褥子抱出来摊到晒架上,又翻了菜籽和玉米种出来晒。 随后才去园里摘了几棵青菜烧汤,热了两个粗面馒头,陪着冬冬吃一口喝一口。 冬冬看他进进出出,两人说笑几句,或是对视一眼,均是满心欢喜。 六天前他还在平静的绝望中,只当自己是去跳崖的,如今就开始心安理得享受对方给自己“做牛做马”了,这是修了十辈子才能得到的福气吧? 莫非把冬冬刚吃剩的三口两口倒进嘴里,侧头问:“喝粥没什么味吧?晚上吃细面馒头?管饱些。” “还是喝粥吧,馒头怕受不住。” 自打他发烧,腹痛倒是消失了,若是两样跟着一起闹,说不得人真留不住了。 “也好。咱们再晒一会儿,驱驱病气。” 莫非把碗筷和多余的长凳挪到一边,张开腿把冬冬连人带凳子抱到前面贴着坐,让人软软靠在怀里。 “粥甜吗?”莫非凑过去问他,两人几乎脸贴脸。 “嗯......”冬冬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了红霞。 莫非不等他躲开,凑前含住了冬冬的双唇,片刻间,香甜在两人的嘴中漾开来。 果然很甜,莫非想,甜得让人无法自拔。 “上午是去种玉米了么?地里哪来的水?我之前迷迷糊糊听你说......”半晌,冬冬才好意思开口。 莫非高兴起来,细数这几日家里发生的事,又说了自己新做的打算,“屋后的水下晌就能引过来,那个坑大,几天也接不满。” 冬冬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 当然,最厉害的还是莫非! 他抿着嘴也乐起来,心里欣喜异常,脑袋不由往山边歪。 “等水引过来,再带你去瞧,山风冷得很,你现在莫去。”莫非轻轻捏下他的脸,总结一句:“你真是我的福星!家里地能种下都是你的功劳!” “我,我又怎么算......” 第114章 “傻瓜,当然是你的功劳!我在这儿住了七八年,从未想过从山上引水,你一来,咱家地就喝到了水,当然是你的功劳啊!”莫非越说越大声,他实在太高兴了,这几天的事差点把他憋坏。 冬冬笑得傻乎乎的:“我,我都不晓得这个事,再说也不是我去干的。” “总之,没你就没水,这下省我多少事啊?可别再说自己没用了,你随便动个脑子,能抵我干几年的!你比老天爷还厉害!” “......不,不能胡说咧。” “哪有胡说?本来我还担心,若是年纪老了或是哪天生病,河岸下不去,吃水怎么办?难不成要慢慢干死?可是你几句话,就把我命救下了!这不比老天爷厉害多了?” 冬冬笑得都没力回他。 “等你好些了,咱们就去县城,你说的芝麻,我也挺好奇的,去看看。还要去泥桥!咱们契还没办完!顺便买些菜,说好请澄子哥喝酒的。” 冬冬自然没话说,他可是早就发誓不能拖后腿的,结果躺了几天不说,还带累莫非。 农时不等人,他真恨不得自己明日就能下地抡大锤。 “恩,你一个人切莫发急,累了就歇歇。” 莫非扭头凑过来说:“你亲下就不累了”。 “……”冬冬可没有他脸皮厚,转过头佯装没听见。 “呵呵呵。”莫非恨不得把他搂在怀里揉搓一顿才好,硬是忍住了,来日方长嘛,就这么说说话,心里也是快活的。 “我是真高兴啊!” 收了碗筷,莫非重新铺好床,就抱着冬冬去休息。 冬冬老老实实让他重新脱了衣塞进被窝,莫非隔着被子,虚伏在冬冬身上说:“真想把你装在怀里带着,以前还觉得一个人自在,真是傻!如今家里有你,才晓得......” 话实在动听,冬冬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安慰着:“以后你上哪儿我都跟着,哪怕陪你说话也行。” “恩!”也就哄哄冬冬了,莫非才舍不得让他跟着到处跑。 他轻叹着啄了一口冬冬的唇,又说:“往日从未有人和我这么亲近,就连我阿爷,他最多只是摸一下我的头,我也没想过要时刻粘着他。” 冬冬心下酸胀,可见这家伙真是有些呆,居然把自己和他阿爷比起来。 他主动亲亲莫非,决定以后再也不恼他粘人了。 莫非捏紧拳头:“好好歇着。” ...... 太阳东升西落,日夜交替轮回,转眼到了第五日清早。 莫非立在床前帮冬冬穿着衣,一边说:“要不再睡会,我们单去县城或泥桥,过些天再去另一处?” 冬冬一边伸手一边自嘲:“起了二十四年的早,这几天睡得够够的,居然还不知足了,看来我是个享福的命。” “养身子爱睡觉很平常,农闲没事我也睡不醒的。你洗好了就去吃早饭,给你做的细面饼子。咱们路上也带几个,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你吃了什么?”冬冬打了个哈欠,依着莫非的胳膊下床穿鞋,说话比生病前自在多了,莫非就爱看他这样。 “大馒头,你那个酸菜真是...太好吃了。今日给葛掌柜带一碗,说不得以后还能卖几个钱。”莫非把被子叠起来,又去开抽屉拿户帖婚书和钱,把户帖和婚书收进怀里,一手把银钱都抓了,问冬冬:“你可还有其他想买的?” 冬冬马上清醒过来,生怕他带多了钱,七拐八拐把自己哄到大夫那里去,或是给自己买东买西,忙按住他的手,“不买什么,带些散钱买种子就好,银角子留着。恩...多买些菜种,菜园子回头扩大了,咱们多种些菜。若是葛掌柜真觉得那酸菜不错,愿意拿去卖,我们再把盐和醋买多些......菜种再多买些。” 他退烧后,仍结结实实躺了两天,莫非才让下地走动,还必须得是他在家时。 刚能自己下地时,冬冬也曾想趁着莫非出门的功夫,去外头菜地哪里转转。哪想到,蹲下看了几眼菜苗,起身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当时吓得不行,赶紧仰头闭了眼,等这股晕劲过去,才慢慢站起。若是摔了或脸色不好,莫非肯定急死,又不要自己下床了。 纸糊的身子,到底能做点什么,才能帮到莫非呢? 挖土,下地干活,想都别想的。做针线、烧饭?哪能叫事吗?如今一天三顿都是莫非自己做的,锅台碰都不让他碰。 他愁容满面寻思半晌,也没什么好想法。 最终看到园里的青菜,已经老得更厉害了,菜花都开了出来,让他想起那日泡的酸菜,一直都没捞出来尝尝,也不知手艺还在不在。 午时莫非回来,被他提醒,就捞了一碗出来。 切得碎碎的,用猪油、蒜末炒了,才吃进第一口,莫非就被香到跳起来! 难怪冬冬自己都敢说“手艺还行”了,这哪是“还行”啊,简直是“特别行”才对! 莫非那叫一个赞不绝口,连吃几顿都没腻,还说要拿去饭庄试试。 冬冬从此就惦记上了,总盼着自己能挣点现钱。 第64章 昨晚莫非新炒了一大碗腌菜,还添了点干椒末进去,今日去县城,带给葛掌柜尝尝。 若是能成,势必要多买些菜种的了。 “那算算看,买玉米种、菜种,买些盐醋,芝麻还要问过粮铺,也不晓得怎么种,要多少种子,家里也买几个罐子,再给你买件小袄子,七七八八还有些没想到的,去办契书说不得要打点一下,几十文要吧,咱们就带这散的,家里留三两整的备着。” 第115章 冬冬忙不迭点头,等莫非锁了抽屉才放心去洗漱。 等冬冬吃早饭的功夫,莫非把独轮车推出来做准备。 拎个大空筐子搁到车子一侧,拿油纸包了两人的午饭放到筐里,又灌了一筒水路上喝,最后用带盖大陶碗装了一碗炒好的腌菜也放进筐内。 葛掌柜能看上,愿意收去卖那再好不过,不收也没关系,送碗菜给他吃也说得过去。 莫非先把车推出院子,回过头,冬冬迎面走来。 他穿着一身的新衣,从头上的发带到脚上的鞋。只是大病初愈,仍是削瘦入骨,看起来真是弱不胜衣。 不过后面几日吃得饱睡得足,气色比刚来那两天又要好些,脸上的青灰色也褪去许多。 等人走近,莫非拿出一顶大草帽给他扣上,一边去锁院门一边说:“我带了户贴婚书、吃喝和酸菜,你再想想落下什么了没?” “好像没什么了......” 带出去的东西少,要买回的才多。 “嗯,落了也没事,不行就再去。”莫非扶了冬冬上车,让他面对自己背靠架子坐,车架上下都搭了厚实的垫子,坐起来舒服。 冬冬任由他摆弄。 昨晚莫非就和冬冬说好了的,他推人走路都比冬冬空手快,县城往返一百多里,冬冬又从未走过这么远,万一路上累出个好歹,两人家都回不了了,今日就得全听他安排。 莫非冬冬的表现很满意,他自觉已摸透了冬冬的性子。 这家伙要么服压,要么信哄。 未到田畈上,冬冬就要求下来跟着走。 畈上插种的、浇地的、耘草施肥的,个个都是勾头弯腰,愁眉苦脸。 老天一直不下雨,让本就繁重的农活变得更为艰辛。 莫非心下也是恻然。 到了小瓦径,路边莫清澄夫妻和莫清潭夫妻正在大豆地里锄草。 莫清澄老远看到莫非,心想,你有空出门子,还没空来搭理哥?我不和你计较,谁叫我是哥呢! 他老早跑到路边等着,远远朝着莫非挤眉弄眼。 莫非不知他心里的门道,只是看着古里古怪的,颇为好笑。 “澄子哥,忙呢?” 又朝附近地里剩余三人打了招呼,这才假模假样和莫清澄客套:“澄子哥,最近事情挺多吧?晚上能歇歇吗?” “这地锄完还得去锄玉米地,好几亩呢,明日下晌估计才能歇。” “哦,我家玉米还没种呢,想请澄子哥帮忙去看看,这个时间还能不能下种?” “啊?那是晚了不少!明日我忙完了去帮你看看,好~好~教~教你。” “嗯嗯,那就先谢谢澄子哥,我和冬冬走了,你忙。” “恩!记得莫‘乱’花钱,小心遭人‘说’!”莫清澄盯着莫非怪腔怪调地说。 “好......澄子哥,回见。”莫非若有所思。 冬冬摸不着头脑,等坐上车他才问莫非:“你们打的什么暗语?怎么说话奇奇怪怪。” 莫非这会明白得差不多了,他见前后也没人,于是一边推车走得飞快一边解释:“我问他几时能歇,说的是上次送菜请他吃酒的事,他说要忙到明日,意思就是明日晚上来吃。” “然后,他说‘好好教教我’,那就是有事要告诉我。前些天他去北山脚找过我了,估计不是什么急事,否则忍不了这么久。又说不要乱花钱,我想,可能事情是莫大娘那边出来的。” 冬冬听了他的解释,其它能说通,最后一句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莫非重新琢磨了一下,才确定说:“以前我也请澄子哥吃过饭,无非就是惯常的那样,整些家里种的菜,要花钱的只有买肉,我都是找大虎哥的。他说‘乱花钱,遭人说’,估计是指大虎哥家说我什么了。” 冬冬有些楞,意思是,那个‘大虎哥’的家里人在背地里说莫非?之前听莫非的意思,两家还颇为亲近呢...是嘲笑他结契么? 他不晓得该怎么接话,只得说些好的:“澄子哥真有趣,你们两个人倒像亲兄弟了。”心里不禁也感到欣慰,至少还是有人真心待莫非的。 “那我们准备些什么菜待客?去县里买肉一样的吧?澄子哥酒量怎么样?” 莫非也并不去多想莫清澄的话,反正过两日就会知道。 他顺着冬冬的话,“呵呵,说是请酒,但我们都不喝,就随便烧两道菜,主要是说说话。澄子哥也有数,菜色多了,他必定不肯吃。猪肉去县里买一点,炒个菜杆肉片,咱家山后有个水潭,晚上我放个笼子下去,摸碗鱼虾来,家里的腌菜炒一碗辣辣的,他肯定爱;再蒸个蛋羹,煎几张饼子,我觉得差不多了,你说呢?” 冬冬当然是听他的安排,有荤有素也说得过得去,点头说:“极好。还有,你刚说给里长打点,要打点些什么呢?” “我想直接给五十个大钱吧,以前村长带我去办分户给了二十文,说是笔墨费。” 当时他不过十岁的穷小子,那二十文花的可相当值。 如今结契,按理还要清查财产的,多给些“笔墨费”,事也许好办些。 “不用担心,这于里长不过动动笔的事,半盏茶功夫就好了,他没由头为难我们。”莫非安慰他。 “嗯,泥桥我还没去过呢,县城更别说了。”话题有点别扭,冬冬赶紧换了个。 第116章 “泥桥离官道近,整个村比瓦山里头还大,地也多,不过他们不靠河,雨水不丰的年景比瓦山村要难。县城么,热闹,人多是非也多,你可得坐稳些,不要下车,不然被人拍走了。”说到后面,莫非严肃起来,俨然县城是个龙潭虎穴。 “那怎会?我都这么老大的,又是个男的!”冬冬真有些被唬住,只听说拍花子拍娃娃和女子的,没听说拍男子的。 他皱眉盯着莫非,总觉得他在笑,这家伙怕不是又在哄自己? “哈哈......”莫非果然憋不住笑出来,见冬冬瞪大了眼伸腿来踢,赶紧道歉:“莫生气莫生气,虽说不怕什么拍花子的,但说是非多可不是吓唬你。有些人见你穿着新衣人又单薄,会故意来撞,莫说把你撞出个好歹,他先躺地讹你,边上站一两个托儿,没钱赔他,就要扒你一身衣物走。” 冬冬呆住了,恨不得先把衣裳脱了藏起来。 莫非接着说:“所以叫你跟牢我,像我这样高壮又...又瞧着不善的,一般没人招惹。” 冬冬本有些忐忑,见莫非说自个“瞧着不善”又有些好笑,他脸板起来是挺唬人,心里牢记跟紧他,实在人多还是坐车上保险。 莫非暗暗好笑,不再逗他,说一些四处听来的山野趣闻给冬冬听。 出了壑口,莫非又给他讲方圆的地形,离官道有多远,官道两边的村落是哪些,名字是怎么来的,待会去县城又要走多远,讲的细致有趣。 冬冬听得津津有味。 长这么大,只在小时去过岗下村的外婆家,瓦山都没出过。 井底之蛙说的就是他了。 快到泥桥村口,两人才回神,十多里路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里长姓赵,住在泥桥村头上。 因有个儿子在别县当县丞,家里砖屋修了两进,院围又高又阔,在村口一眼就能看到。 时辰还早,里长一家都在外屋堂中围坐着吃汤饭。 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杂役给他家看门子,正坐在院口晒日头。 老杂役伸手拦住他俩,“先候着罢,等老爷吃完饭。” 于是两人悄声立在院边上。 等了一会,院里有人走动的声响传出,还有娃儿往院外跑,可见早食已经结束了。 莫非才对着门喊:“赵里长,瓦山村莫非来报添户立契。” 赵里长没为难他们,让老杂役带他们去边屋公房稍等。 等里长在案后的太师椅上坐稳,又接了老杂役端的茶,莫非才略弯着腰笑着说明来意,又拿出婚书和两人的户贴递过去。 冬冬束手束脚站在一旁,里长于他已是天大的官了。这么近距离见,还是第一次,说不慌是假的。 赵里长见的事多了,听说是两男子结契,面上倒没显出什么诧异来。 他看看手上的文书,又瞥一眼羸弱的冬冬,莫非其人,他也是知道些情况的。心下了然了,于是点点头,道声“恭喜”,便把文书摆在桌前,摸了空白册子出来,又扭身去磨墨。 莫非安抚地对冬冬笑笑,然后从怀里掏出备好的五十文钱,一声不吭,放在桌边轻轻推开。 赵里长像是没看到,专心磨完了墨,掂起笔沉思片刻,问莫非:“这契上,产业多少,今后如何分配,你们议的是?” “产业就我之前那些,零星几样旧物就不写了罢,今后都五五分。”莫非赶紧回他。 冬冬先是不明所以,抬头去看他们两个,见里长望着莫非,眼里有所惋惜,忽然明白过来,“不不不......”他急得去掐莫非。 莫非握住他的手,“没事,莫耽误了里长的工夫。” 冬冬来到北山脚,那么的不安和惶恐,不就是因他一无所有吗?自己给他这份保障,总该心安不少吧。 光嘴上说对人家好,结果一点东西都不拿出来,岂不太虚了?这不是他莫非的为人。 赵里长转过身去开始写起来。 冬冬的手被莫非捏得牢牢,无可奈何低下头,心里的愧疚又添几分。 第65章 契书内容简单,不过瓦山村某男莫非与小河村某男冬冬结契,原属物产多少,如今户主莫非,此后二人共产,所出五五,等等。 里长写完,将册子和章泥推到桌边。 莫非一眼看过,痛快地按了手印。 冬冬虽不识字,可想到刚莫非所说的话,手抖得几次不敢按下,还是莫非捏着帮按好的。 不晓得的,还当是逼迫他按印卖身呢...... 赵里长视若无睹,撕了契书收起一半,留一半给莫非,又去写户册。 莫非仍握着冬冬的手,略略张望两眼,目光掠过里长笔下的文书,心下非常满意。 尽管刚才的契书里就已写明,但户册写出来更有力!莫非心下一块大石落地。 今日这五十文花得更值了! 赵里长写完一本册子,仔细端详过后,又誊写了一本。 随后将两本册子并在一处,又细细看过,这才盖上章吹了吹,起身递给莫非一本,又对冬冬说:“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田地虽少,二人合力,必能家业兴旺。” 莫非双手接过,和冬冬一起道谢应是。 经此,两人正式成为合法夫夫,没有意外的话,至死都是福祸相依,荣辱共济。 等上了官道推出好长一段路,莫非才将车停在树下。 第117章 冬冬忙抬头问:“可是累了?你喝些水,我下来走吧。” 他从按了手印开始,人就恍恍惚惚,怎么上车的都不知道。这时见莫非脸带喜色,只当是为完成立契开心,又不好意思起来。 莫非接过冬冬递来的水,让他也下来动动腿脚。 喝了几口后,示意冬冬也喝,见他摆头就收了竹筒。 假意帮冬冬整理帽子凑了过去,轻声说:“冬冬,你晓得刚才的五十文花得有多值吗?” 冬冬也小声问:“怎么啦?”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好事? 莫非舔了舔唇,一字一句地说:“赵里长刚在我们新的户帖上,事产一栏写的棚屋一间一披,田产写的是…...”他卖了个关子。 冬冬茫然,听莫非的意思是,户帖把他们的房屋写差了,棚屋属免税房,所以是省了税钱?田产又是怎么写的? 他摆头,示意莫非快说。 “里长写的‘田产:自己荒地一亩’,后面就没有了。”莫非说完,看着冬冬,让他细细体会。 冬冬一时还没转过弯,蹙眉苦想。 莫非也不催,等冬冬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才慢慢点头,示意就是他想的那样。 “啊!”冬冬低叫一声又赶忙捂住嘴,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到他们,凑近莫非悄声说:“是真的么?意思是今年都没有吧?” 莫非笑着挑眉,显然冬冬猜的还不够大胆。 多年来,官府为促进耕种鼓励开荒,言明荒田废地五年免租税。 瓦山里的几个村子因地理原因,已经很多年没能开出荒了。 偶尔有人能挖出个半分几厘的,也因位置实在太偏,数额太小瞒报了,上头也无谓去追究。 莫非有一亩地,开自八年多前,隔邻那亩挖出来也有五年多,八分小田则种了四年。照理,今年地肯定是要缴租了,田到下半年也得缴的。 赵里长这么一写,不但今年又能白捡着种,好处还不止这个。 冬冬翻来覆去,既高兴又困惑,八年前就传言莫非所得财产是有一亩地的,为何到现在还算荒地呢?其他的地和小田又怎么没上册? 莫非把帕子搭回肩上说:“坐上来,咱们边走边说。” 冬冬忙不迭爬上去坐好,把帽檐抬高,盯着莫非。 “我晓得你奇怪什么,不说田,那块地按理确实该缴税的。” 每年开春,县里会有差役来重新登记村里的田产,并层层上报。 如果莫非的田地已经丈量五次,在县里挂名应该是普通耕田了,赵里长再有本事也改不掉的。 “当年荒地才刚开垦,莫家没有上报。村长带我去办户帖,向里长详说过那块地,里长也是清楚瓦山村地界的,且看我年幼弱小,于是写的是‘待垦荒地一亩’,所以那亩地实际是从六年前才开始正式算荒地的。” 为什么隔了两年时间?因为一个十岁稚童,孤身徒手在乱石堆里垦一亩地的荒,给他两年时间,任谁也说不出过分。 “村长那时特意延到开春丈量过后,才带我去办的户帖,所以里长相当于帮我推后了三年时间。加上免税的五年,到现在,里长写荒地也行写成耕地也可以。如今他写成荒地,到明年丈量时,因离我们今日立户测产不足一年,差役也不会重新核查。你现在晓得我说的了吧?我们的这一亩地,起码要到后年才用缴税!而剩下的那一亩和八分小田,甚至要到后年才会以荒地上册。” 再往大点想,若是自己不主动上报,又无人举报,户册上,可能他们终身只有一亩下等旱地,也只需缴一点微薄的税租。 冬冬都听呆了。 就是说,塞给赵里长的总共七十文,其实给莫非免去了最少七八年的税,这也太值得了! 莫非想想,又补充了几句:“瓦山里那种情况,几个村子有十几二十年没能开出新的荒地,老爷们心里也是有数的。里长大概也以为我那一亩地都是碎石坡,种不出什么东西吧。” 差役更不会为了一亩荒地爬三四里地进去,毕竟抬头就能看到山,视线所及都是石头,有地又能好到哪里去。 冬冬长舒一口气,高兴之余也为莫非心疼。 当年那块荒地必然也是跟碎石坡差不离的,不然那对夫妻怎么可能给他。 在那样的荒野里,他硬生生抠出了几分田地,当中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说起来又是你的功劳了,你一来我就好事连连。”莫非一高兴就哄冬冬。 冬冬见他又开始不着调,扭了身不搭理。 莫非哈哈大笑起来,冬冬也忍不住吃吃笑了。 说说笑笑又歇了一回脚,眼见还有七八里地,莫非算算时间到县城大概未时几刻,“饿了吧?在这里吃了还是到县城再说?” 冬冬看看路两边,也是有人来往的,再说扬起的灰大,思量着说:“我倒还好,你出力了,你吃吧。” “光走路算什么出力,我早上吃的饱,那就喝些水到县城再说。”他重新推起来车子,对冬冬说:“待会要是饼子冷硬了,咱们也可以去饭庄炒个菜…” 冬冬赶紧摆手:“不不不,就着水吃一样,不费那个钱。” “那就要一碗热鸡汤,才十文钱。浓香浓香的,泡饼子吃再好不过了。”莫非才想到冬冬都没来过县城,光是买些东西就回去多可惜。 第118章 “听说那个油厚,我肠腹不好就不吃了,你吃。” 莫非无奈,原想着给冬冬补补的,他不吃买了有什么意思。 “那算了,等你好些,再买一整只回去自己炖吧,或是炒了也行。你爱吃哪种?” 冬冬自嘲道:“我长大这么大,不算你给的,在家只吃过三四回鸡蛋,鸡肉闻倒是闻过,吃是没有的。” “哦~那我们以后多买几回,轮流烧,以后你爱吃哪种,就烧哪种。” “要不,我们买几只鸡仔回去养吧。”冬冬终于提了出来,这也是他之前就想过的。 一只鸡要五六十文钱,哪家舍得经常吃的?自己养几只倒是年底能打打牙祭,平日也能捡几个蛋,不用去外头买。 “自己养鸡啊......也不是不行,就是怕山边保不住。”莫非沉吟。 以前他一个人住,没功夫照顾,现在有冬冬在家,养几只白天给他做个伴也是好的。 莫非没有立即反对,让冬冬一下激动起来,想到自己总算能干点事,誓要劝动莫非。 “我们扎个围栏,养在前院园子那里,平时丢些青菜叶给它们吃就行。养着它们不费劲的,我晓得你不想我干重活,几只小鸡嘛,不用背不用抱的。恩~~~听说小鸡爱吃虫子,我去挖些土龙或是捉菜虫,就当吃饱了走动走动,吃虫子的鸡可喜欢下蛋了!下的蛋自己吃也好,攒起来卖几文钱也不错。” 莫非见冬冬越说越激动,眼里带着光,面上虽是不显心里早已同意,他就爱看冬冬这样畅所欲言的样儿,只是还想逗他多说几句,于是一直不点头。 冬冬以为莫非也有些心动了,更是脑子转得飞快,快想想养鸡还有什么好处呢? “啊!咱家不是粪肥不够么?鸡粪攒起来撒到园里地里可肥了!”他拍掌又想起来一条。 这可是于田地都有好处的,不信莫非还不同意! 莫非果然呵呵笑起,边笑边点头。 这是就是同意了?冬冬也笑起来,还不放心,想要莫非亲口说出来,直接问他:“那养几只呢?院子那么大,多养几只吧?不然粪肥也难攒起来呀?” “你还想多养几只?五只?十只?我觉得三五只差不多,不然吃的不够。” “三五只太少了,也没养过,万一死...了呢?养十只吧,多些伴长得好呢。”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莫非好笑,“你就这么想养鸡啊,养多了怕你忙不过来。” “我小时候可想家里养鸡了,那时候老想着鸡生蛋蛋孵鸡......”冬冬有些怅然。 莫非想到冬家的情况,又听他刚说自己没吃过几回鸡蛋,心下了然,于是答应了,“那就养十只吧,待会一并抓回去,以后就归你照顾它们了。”又哄他开心,“你可真厉害,没养过还能晓得这么多!” 冬冬得到莫非的首肯,开心得恨不能立时赶到县城买了小鸡就回家,听他后面这么说,笑意淡了,闭了嘴垂下头去。 莫非马上晓得这是问到了不好的事,后悔多嘴扫了兴,原本想逗他的。 第66章 冬冬也没难过多久,可能觉得为以前事伤心挺无趣的,自嘲地笑了。 他轻轻说:“我到六岁,只吃过两回鸡蛋,还是大伯母悄悄塞的。那时看隔壁小孩喝粥,碗里卧着一个蛋,别提多馋了,做梦都想家里也养只鸡。” 他抿了抿唇,想了想下后面怎么说:“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恩~生了冬旺后其实我娘也......只是都没保住。那时她又落了胎,外婆来看她,带了一只小鸡,很小的一只,估计才孵出来。” 他叹了口气,说:“我外家也穷得叮当响,舅舅姨娘一大堆,田地不够,日子过得相当艰难。那会五个舅舅里,只成亲了三个,三舅母快生了,上面两个舅母有大大小小四个孩子。外婆养了几只鸡,鸡蛋根本不够吃,勉强留下几个蛋,开春孵出三只小鸡来。为了给我娘送一只,舅舅舅母们闹得不行,说我娘路过哪里,地都要刮下一层,家里防贼都没这么难。” 好像穷苦会让亲情都淡漠几分,外婆和娘抱头痛哭的场景,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冬冬耳边也响起了外婆的话:“囡诶,莫怪娘狠心,往后,往后哥哥家的门,没轿子抬你...就别进了。” “我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养大它,粥紧它喝饱,床铺让给它。还去向村里阿娘阿婶们讨教怎么养鸡,只想它好好长大,以后生蛋孵出更多的小鸡。养了几天,它跟我可亲啦,跟着我到处叽叽叫,还能自己去菜园捉虫吃。” “有一天,我娘出来晒太阳,说让它帮忙啄啄头上的虱子......”冬冬苦笑起来,“等我洗衣回来,小鸡已经死了。我娘说是起身时发昏不小心踩到的,还让我赶紧去烧水,要把小鸡煮来吃。” 他望向远处,悲哀地说:“不过雀儿大小的鸡仔——我晓得她也很难,是我爹不好,但是,有时真不晓得该怪哪个。” 冬冬向莫非解释:“她弄死小鸡,并不当真是急着吃鸡肉,而是觉得,这鸡养得再好,也与她无关,所以干脆不养。为什么这么说呢?当时我心里是极恨她的,也以为她是太馋才故意踩死小鸡,而后我爹出来了,痛骂我说‘瘟神投胎的东西,好好养大,够你老子换多少酒喝?这点事都做不好,倒不如坐死的是你’......” “你懂了吧?那只鸡如果能养大,有我爹在,也是等不到它生蛋孵鸡,扩大成群的,只会被他迫不及待拿去卖了打酒喝,我们娘仨谁也别想沾到一根毛。” 第119章 “我娘是早就看出了这点,但她只想着‘我吃不上的,凭什么便宜你?谁都别吃’,根本不会试试如何从我爹手里保住它,全然没有想过我和冬旺需要。” 莫非老早就明白,这夫妻俩根子都不太好。 一个自私且懒惰,一个奸猾而不勤,凑到一块,只苦了年幼的孩子。 若换个另一半,性子强硬,有主见的,能拿捏得住对方,日子尚不至此,孩子也不至养废了。 冬永兴是最可恨的,不但自私懒惰,还好脸面,为了掩饰自己的懒惰,每日装模作样到田地里划拉。至于草径锄没锄断,土地翻没翻好,只当别人眼瞎看错。反正一样是穷,何苦卖力? 王新杏也可恨,同样也是可悲的。她遇人不淑,摊上冬永兴这么个丈夫,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又无长辈督导,于是跟着冬永兴软烂下去。 这世道,想要她一个女子去与丈夫抗争,勤恳撑起小家,虽说肯定会为难且艰辛,可她有孩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打算一二啊。 可她是怎么做的? 为了逃避干活,天天喊头晕胸疼,没事就搂着小儿子倚在门口,逢人感叹身子不适,家务劳累,搂到孩子七八岁了,实在不像话才放手。 冬旺变成现在这样,可以说有一半是她的罪过。 而其实她所谓的家务劳累,都是丢给几岁的老大在做,把个好好的男孩当丫头使唤,天天围着她洗衣做饭、缝补晾晒。 冬冬下个地,不是被老子骂,被弟弟嫌,就是老娘跟着屁股后面喊饿死人了,快回去烧饭! 一家子就这样越过越恓惶,所以冬冬才说不知道该更恨哪一个。 莫非对冬冬的怜惜胜几分,感叹道:“原以为,我是因为亲娘死了,日子才过这么惨,没成想,双亲俱在也未必过得舒坦。想我小时候,还羡慕虎子哥有娘护着,暗恨自家死掉的怎么不是爹......哈哈!” 他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 冬冬也呵呵笑,“我那时听人讲你的事,还曾做梦被赶出去,想着住到山上捡菇子填肚养大自己,那才好笑呢。我这样的,估计早就喂了狼了。” “未必,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真到那一步,你会发现自己能干的事可多了。” 莫非见冬冬心情好了,不想再说那些闹心的事,“要不养二十只吧?你说的对,也许会死掉几只,能留下十几只才好呢。过得几个月每天都有蛋吃,吃腻了就卖。” “好啊!二十只的话......家里有菜叶,拌些米糠末子,每天喂两顿,肯定能喂饱,还能长得飞快!而且小时候吃的也不多,长大吃得多些又能下蛋了,划得来!我还记得有婶子说,喂得好三四个月就下蛋,现在养了到中秋,就能腌咸蛋吃啦!” “那可真不错,咸蛋配馒头,加上你的酸菜,我能把家里米缸吃空!”冬冬这样的活泼,让莫非欣喜不已,何况冬冬下田地肯定是不行的,不管需不需要,他都舍不得。养些鸡让他看着,再做点家务活,够他一天忙活的了。 “哈哈,那可不能光吃咸的。” “咱们鲜的咸的轮流来,吃腻了蛋就杀鸡,公鸡母鸡换着吃,到时候你可不能舍不得。” 冬冬被莫非的打趣逗得不行,一只鸡要卖多少钱啊,还公鸡母鸡轮流吃呢!他倒是被提醒了,皱眉问:“小鸡怎么分公母啊?可别买回去都是公鸡。县里有卖小鸡的么?你熟不熟?他会不会尽挑不好卖的公鸡给我们呀?” “嗯~~~倒是个问题呢。卖小鸡的我见过,是个老阿公,一直蹲在卖鞋的那两口子边上。回头由我出面,只管告诉他,公鸡多了要找他退钱,看他怕不怕?”莫非挺胸扩肩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 冬冬上下打量莫非那一身衣裳都裹不住的腱子肉,又是好笑又是赞叹,抿着嘴直乐。 莫非假正经目不斜视,心里却乐开了花。 ...... 到达县城已是午后,哪怕是冬冬,也觉得很饿了。 这个时间,饭庄已没有什么吃客,可以直接上门去,顺便讨口热水喝。 常平县城小而简单,几条单薄的石板路横穿纵贯,随意分出集市、铺面、住所、公署等地。 入城跨过几座窄屋即是各种铺面,不时不节的,街面上往来的人并不多,但也足够让冬冬瞧个新奇。 从进城门起,他两眼就不够看的。 路边各色店铺,高高矮矮一间接着一间。门口摆卖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吃的用的,穿的看的,有些甚至分不出是什么,直让人眼花缭乱。 有装扮鲜亮的,有古朴雅致的,有招呼行人客客气气的,有门口拉扯热热闹闹的,也有无人问津冷冷清清的。 来来往往不多的几个行人,空手的挑担的推车的推人的都有,粗衣麻布丝缎细绸穿着各异,形色匆匆,人人脸上都有事。 “那儿,那家鞋子怎地?好怪!”冬冬惊讶地指着一家鞋铺子问莫非。 那铺子门口摆了两个架子,放着许多鞋,高的矮的,单的棉的,男的女的,双双都好看得紧。旁边条柜上,单立着几双很特别的鞋,鞋帮很厚,筒子很高,从上到下都泛着油光,很吸引人。 莫非解释给冬冬听:“那个叫油靴,听说做起来很繁复,无论是底子还是筒子,做时都要反复刷好几遍桐油,穿上后浸水不湿,一双要不少钱呢。” 第120章 “啊...和伞一样?” “嗯,应该是差不多的功夫。” “真厉害!这些防水的东西真是好!”乡下哪有穿油靴的,连伞都不是家家都有,冬冬真是开了眼。 他又看到另一处奇怪的,赶紧指给莫非看:“那家呢,台子好高,怎么不像别家一样摆东西出来?也看不到伙计出来拉客。” 两边铺子都是热热闹闹的,偏中间这家冷冷清清,里头还黑乎乎的,颇为掌柜的人担心。 那家屋外头挂着老高一个“当”字,只是冬冬不识字。 “那是当铺,没人才好呢。”莫非轻声说。 “......”冬冬张张嘴,想到什么,赶紧把头撇到一边,不敢再看那里。 墙边角落里,蹲着两个闲汉,见冬冬看过来,也盯着他瞧,眼里很是不怀好意。 冬冬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眼神,被唬了一跳,低头捂着衣角,只管把屁股钉在车上,再没心思乱看乱问了。 第67章 杏雨饭庄内,小二在收拾最后一桌碗筷,葛掌柜正打着算盘对账。 莫非把车停在角落,端了菜领着冬冬走到柜前五步远,就亲热喊着:“葛掌柜,忙着呢?” “是你小子!几天功夫,又整什么好东西了?这是......”葛掌柜抬头,见莫非手上端了个陶碗,颇为好奇,又看到他边上的冬冬,更惊讶。二人明显是一起来的,可是头一回看到莫非带了人来。 莫非上前两步,大大方方介绍着:“这是我契弟,他叫冬冬。我们今日才办的契书,特来县城置办些东西,顺便给掌柜的送碗菜。” 他说着,直接将陶碗放到柜台上。 葛掌柜难得有些呆怔,随着他的动作低头去看碗,听莫非还在那儿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自制的酸菜,我契弟手艺还行,带一碗给您尝尝。” “哦~哦哦!恭喜恭喜啊!上回来都不漏点口风,你小子真是......呵呵,我看看——你说是酸菜?”葛掌柜当面掀开了碗盖,菜色还很青翠,红的绿的白的掺杂着,很是吸引人。 “是,又酸又脆,无论配粥还是送饼吃,都是极好的,这样炒熟了又经放,您晚上尝尝。”莫非并不急着推销,说了两句,就一副没别的事要走了的样子。 葛掌柜瞪了他一眼,把碗盖合上,说:“急什么?你带...额,带你契弟先歇会,瞧这体格,哎哟,走这么远累坏了吧。” 冬冬拘束地回他:“掌柜您上心了,还好呢,一路都是他推过来的,没走几步。” 葛掌柜先朝后厨方向喊了声:“毛子,把刘掌柜给的那个端来,再带壶热水,捎三双筷子来。”又朝莫非看一眼,笑着打趣,“嗬,没看出来,这小子滑头滑脑还晓得疼人?力气这般大,也该的。” 冬冬被他闹了个大红脸,低头笑着。 莫非挠挠头:“就是,他都没您老明白呢。” 葛掌柜“嗤”他一鼻子,显然跟莫非是非常相熟的。 他指指墙角的桌子说:“去那边坐会儿,我让伙计给你们倒些热的,也算当回客。这菜闻着还挺馋人的,我尝尝。” 莫非借坡下驴:“那正好向您讨些热水吃几口饼子,就不客气了。” 然后领着冬冬到墙边角落里,压压他的肩膀让他先坐,自己去车上把吃食拿来。 冬冬老实坐着,看向葛掌柜那边笑笑。 葛掌柜将柜上东西慢慢收了,见莫非又进门来,才端了陶碗过来坐到他们对面。 伙计毛哥端了托盘出来,上头一个小瓦钵,一壶茶,三个杯子,三双筷子,见葛掌柜也跟着莫非他们坐在角落还挺奇怪。 莫非起身打招呼,冬冬也跟着喊“毛哥”。 毛哥在葛掌柜面前不敢托大,笑一笑,把东西一一放下就回后厨了。 葛掌柜先把茶壶推到莫非边上,示意他自己倒水喝,又把钵子推到冬冬面前。 钵子里是炖的一根猪蹄,切成了大小五块,仍是摆成蹄子状。猪蹄色泽油亮金黄,随着钵子的移动,肉皮还在轻轻颤动,一股甜香溢出,让人不禁口舌生津。 冬冬不明所以,往后墙靠了靠。 葛掌柜递了两双筷子过来,解释说:“你们送我一碗菜,我也送你们一碗菜,你有心来告知我一声,我也不能白听了。” 他伸手阻止莫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我花钱的,实话实说,这是午间一位熟客留下的。放心,并未动过筷子!才上了菜,他有事急着走,说就留给我吃了。” 他又拿起另一双筷子:“小份菜,你俩将就吃吧。我来尝尝你的酸菜。” 说完也不管二人,打开陶碗盖,又端详起酸菜来。 莫非也就不推辞了,欣然接受说:“那今儿沾您的便宜,酸菜换肉吃。” 他将细面饼递给冬冬,示意他吃蹄肉,又给葛掌柜和冬冬各倒了一杯热茶放着,自己拿着粗面饼先挟了一块肉吃起来。 葛掌柜见冬冬吃的饼色白且个小,再结合他的体格,心中有些数了。 他对冬冬说:“这肉肥而不腻,养生得很,若是说肠肚不服,就吃两块应该无碍。” 冬冬赶紧点头:“嗯,多谢,我还没吃过这好东西呢。”也挟了一块小口吃起来。 蹄肉爽滑,弹劲十足,里头筋肉炖得稀烂,咬下去甚至粘牙。 小小一块去了中间的骨头没几口肉,他把骨头含在嘴里,嗦得干干净净。 第121章 莫非几下就啃光一个,对葛掌柜大赞厨下好手艺,又扭头笑眯眯看冬冬吃,看得冬冬蹙起眉,这才回头继续吃自己的。只是不再挟肉吃了,只用筷子沾些汤汁到饼上。 冬冬心下还记挂着酸菜,忍不住悄悄去看葛掌柜。 葛掌柜先挟了一小点到嘴里,细细品尝几回后,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似有些不明白,随后夹起一大筷子塞进嘴咀嚼,还是边吃边皱眉。 冬冬有些慌,这是满意还是觉得不行?嘴里的肉都不香了。 莫非一心吃着饼,对冬冬微微摆头,示意他赶紧吃。 冬冬于是心下稍安,专心填肚子。 莫非啃过两个大饼,等冬冬停了筷子,就把钵里剩的汤汁蹄肉扫个精光,热茶一口闷进喉咙,才感喟道:“舒坦!享了一回城里人的福。” 葛掌柜早放了筷子,端着茶杯笑眯眯说:“这日子你以后天天都能过,我瞧得准准的,最多两三年。” 莫非哈哈大笑,站起来拱手谢他美言。 冬冬以为是要走了,也站起来,时间不早了还有许多事要办。 莫非扭头问他可有吃饱?要不要再歇会?见他摇头,才对葛掌柜道别:“掌柜的,咱们还要去置办些家用和种子,就不打扰了。这酸菜您慢慢尝,配了粥或是饭吃起来更香呢。” “天短路长,你们去忙吧。这菜口感确实极好,色相也不同寻常,如此鲜嫩的颜色却又酸爽可口。店里年年也制的,味道却差了点,不如过几天,你们送个二三十斤来,我卖卖看。” 冬冬心飞速跳起来,他垂手捏起拳头,生怕出了丑。 莫非也是高兴的,但他更会装,面上一派淡定,和葛掌柜又说了几句话,定了送菜的时间,才重新道别出了饭庄。 走在街上,两人都异常轻松,冬冬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哪怕只能卖这一次,也算有点进项了不是? 家里青菜种得多,如今长得快,正愁吃不过来呢。 此事既已定下,可以先放一边了,办手上的事再说。 二人商议先去粮油铺子买菜种和玉米种,顺便向铺里的掌柜打听打听芝麻如何播种。 粮油铺是粮铺和油铺两间并在一起的,里头的掌柜时常和乡农打交道,又和莫非脸熟,听二人问起芝麻,知无不言把自己的所知所听全都说了,什么泡种、间苗、排水、干晒、保粒,两人听得极是认真。 莫非听完,觉得和玉米差不多,打算种一亩地的试试。又问掌柜这粮油铺收不收的?掌柜笑呵呵说:“这东西我店里年年都收,价格嘛......说实话,这东西虽然收成不美还要舍得下肥,比玉米要费劲,但是用处多,价肯定是好的。若是小哥家里地多,选块肥的,功夫下得足,比种玉米划算多了。我这种子昨儿个才晒的,你回去就能撒了,个个精选过,你瞧瞧。” 莫非听了和冬冬对望一眼,掌柜的意思是芝麻比玉米划算,但是芝麻不能填肚子,家里地多的才好种。 可他缺的就是地呢,何况那地还贫。 莫非又有些犹豫了,“收价这么好,但是吧,家里地也确实不多,种多了怕粮不够吃,也怕万一跌价......” “嗯,跌不跌价我们也不能打包票,几年有个浮动也是常事。至于你们的口粮,那更是自己得琢磨好了,若实在想试试,你们就种个几分地。芝麻出了苗,间出的苗还能当菜吃,收了芝麻抓紧耕地,还能种一回冬萝卜,来年三月份收了萝卜又不耽误种芝麻。这样呢,就算芝麻种亏了,也亏不到哪儿去。几分地收上来东西也不多,若觉得价低卖了不划算,就家里留着,过年过节做糕饼或是炒熟磨成粉拌些糖,有老有小的当零嘴吃,养人的很。” “哦,这芝麻还能磨成粉当零嘴吃?真的很养人么?掌柜的,我虽是乡下人,家里还真未种过芝麻,您讲的这些,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还能骗你?这东西不光能榨油做糕馅,还能补血养肤,煮汤吃粉都行。” 莫非立刻打定了主意,种一点芝麻给冬冬吃,山边有水了,就一半种芝麻一半撒玉米。 那么家里屋后的荒基地翻出来种菜,玉米种也不必再买,多买些菜种,说不得酸菜买卖好呢?莴苣、大蒜和萝卜,都是好种又耐吃的 莫非喜笑颜开,谢了又谢,最后买了两斤上好的芝麻种,买了几斤醋、盐、糖、猪油等,又在掌柜的推荐下买了几包菜种,什么蕹菜、莴苣、萝卜、芥菜等等,还称了三斤蒜头。 这些菜,种起来简单,新鲜的好吃,又能晒干留着,种多点都无妨。 靠着撬石头挖泥,他前后又铺了近一亩的地出来,如今屋边屋后总共已有近一亩半的菜园了,虽说地瘦,种点菜还是可以的。 一亩半的菜园,除去三分插了红薯,和五分栽了各式菜蔬,其他可还空着呢。 冬冬现在已经大好,他可以腾出手把地和菜园都种满了。 出了粮油铺又去边上买了些猪肉、蛋和几包糕点。还买了一把桐油黄纸伞,还是前头冬冬的话提醒了莫非,雨天他穿蓑衣,冬冬打伞,多好! 然后奔向成衣铺,莫非打算给冬冬买两套小袄和夹裤,山边早晚凉,何况到了秋季也是要穿的。冬冬只肯买一套,他说下半年自己可能长胖,到时再量身定做更好, 第122章 最后又去陶匠铺买了六个大大小小的坛子,车上摆弄好一会才全部放下。 第68章 时候不早了,两人直奔集市,好在卖小鸡的阿公还没走。 老阿公身前摆着两个箩筐,里头小鸡仔儿“叽叽喳喳”叫的正欢。 不晓得是不是买卖不好,老阿公愁眉苦脸捶着腿,四处张望着。 冬冬听到了鸡仔叫,喜笑颜开地看向莫非,确定他不是哄自己。 莫非乐得不行,上去就问:“阿公,鸡仔儿怎么卖?” 阿公眼见他俩过来,笑得比莫非还开心:“三文钱两只咧,后生崽,你要几只?” “三文两只......我想想买几只啊。”莫非心里等着,看冬冬几时忍不住。 才几息功夫,冬冬就扯他衣角,凑过头来,悄声说:“不是说好买二十只了么?是不是三十文钱?” 莫非侧头看他,眼里满是戏谑,冬冬反应过来,他是故意逗自己,瞪了过去。 “呵呵。”莫非轻轻笑着,转头去问阿公:“阿公,我买二十只,能不能减几文?” “不能减哟~~~一只蛋都要一文钱咧,一百个蛋也只能孵出七八十只小鸡,还要贴几天吃食,少了不能卖。” “那好罢。你挑二十只鲜活的给我,只要母鸡。” 莫非并不是真心想讲价,这阿公,他听人议论过。据说家里离县城三十好几里,日子也很苦,一把年纪了,每年天暖到这个时候,他隔三差五都要挑两筐鸡仔来卖。 那阿公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后生崽,不然,你多要些吧?养鸡也不能光养母鸡,公鸡也要的,不然不下蛋咧!我这里母鸡当然是多的,只是太小,看不出来,不敢打包票咧。不若你都买去,保证有公有母,我就剩四...四十五只,只收你六十文,如何?” 相当于便宜了七文多,莫非有些奇怪,二十只不少一文,四十五只却主动减了七文? 边上冬冬很心动,本来二十只他就觉不够呢,这下买四十五只就能捡个大便宜,那得赶紧答应啊。 莫非却犹豫了,山边的情况他比冬冬清楚,鸡是很难养住。 何况鸡不能靠找虫吃饱的,家里还得添稻加食,二十只和四十只的消耗,区别很大的。 阿公苦涩地笑着,捶了捶腿说:“阿公不是骗你咧,这腿忽然酸得很,怕是要下雨了,我路上还要许久,小鸡仔儿禁不得雨水,唉,不然......” 莫非一听这话,马上抬头去看天,灰蓝灰蓝的天上浮着几片薄薄的云儿,看不出一丝有雨的迹象。 他晓得有些老人家在雨前会有预感,虽然自己看不出,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路上还要两个时辰,若是真下雨那可不得了,冬冬的身子骨一样经不得冻,他们也要赶紧回去。 可是看着这个阿公,衣衫褴褛,腿脚不便,挑着这四十来只小鸡,一路快不得快,慢不能慢的...... 莫非心中长叹一声,一边掏钱一边和阿公说:“那我都要了,你帮我塞进这些坛子里。我带了草垫,里头垫一层,外头盖一层,真有雨,也能抵挡一会。” 冬冬听说有雨,也心急起来,手忙脚乱把屁股下的草垫一块块先垫进坛子里,又把种子和买的其他东西装进一个坛子,空出了五个来。 莫非把钱数给阿公,两人手捧着鸡仔往坛子里装,好在鸡仔小,五个坛子也能挤得下。 装完他就催着阿公快走,自己和冬冬又给坛口盖草垫。 阿公高高兴兴甩着空筐走了。 莫非脸色凝重,弄完就让冬冬赶紧上车,等人一坐好,立刻推着往城门走。 才走出去两刻钟,察觉风好似冷了些。莫非停了车,把冬冬的小袄拿出来,把油纸伞也塞到他手边,说:“今日这巧赶的!怕真是要下雨了,要是雨小咱们这一路就不歇了,趁着天光赶路,你把袄子先穿上,待会雨来了自己打伞。” “嗯。你要小心些,真不行咱们就躲一躲,外边过夜也没事的。”冬冬穿上小袄。 薄薄的一件青布夹袄,伙计说蓄了半斤棉花,卖他们一百文,如今上身就暖了,不枉冬冬心疼半天。 “晓得,你坐稳了。”莫非把车推得飞快。 冬冬怕分他心,也不说话了,一手紧紧把着车架子,一手抓着油纸伞。 好在坛坛罐罐有草垫包着,又捆得极牢,只怕鸡蛋要颠破几个,也顾不上了。 刚拐进荒草路就真的下了雨,从县城过来这三十多里,莫非几乎全是小跑着赶过来的,饶是强壮如他,也觉得有些累,脚程慢了下来。 冬冬打着伞还想给莫非罩一个,可胳膊伸出去根本够不着,且伞举得高了,被风吹得直晃悠,只得压得低低的,不去影响莫非看路。 他盯着眼前淋得透湿,却又浑身冒汗的莫非,酸涩无比。 莫非低头看看冬冬,心上人这样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眼里水光盈盈,意味满满,让他胸腔鼓胀,气力十足。 他停下车子,撩起衣摆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凑到伞下。 冬冬想说什么,却没出声,也没避让,甚至微微张开了嘴。 ...... 莫非心满意足从伞下收回了脑袋,重新推起车,往家跑。 刚进瓦山村天已开始黑,雨丝小了很多,田间地头、村里畈上到处都是人,雨幕中笑声和叫嚷声一阵阵传来。 第123章 隐隐绰绰大家也瞧不清这飞奔的车子是哪个推的,只一看那跑去的方向瞬间就明白了。 也许是雨水让大家实在高兴,居然还有人朝莫非开口,笑着喊他们小心。 莫非脚步不停,大喊着回应他们:“叔伯们快回家吧,小心冻坏了!雨水又不需用手接到田里。” 进了院子,莫非把车直接推到灶屋门边上,开门让冬冬先进去。 门口都是水,冬冬一脚跳进屋,布鞋都没湿。 莫非也不许他来帮忙卸车,只叫去给自己找身衣服来。 等冬冬进了卧房,莫非一个人把车上的搬进灶屋里,又把身上湿哒哒的衣物全扒下来。 鸡圈还没搭,这么多小鸡,只能先养在灶屋里,还要想想用什么围住,总不能一直装在坛子里。 他把其它杂物一样样摆进食橱里,对拿着衣服和干帕子来的冬冬说:“回头我要把灶屋门檐搭宽些,门口不会湿成那样,雨天人进出也方便。” 他全身光溜溜的,冬冬还有些不好意思看,红着脸催他:“快穿上,小心着凉了。” 莫非偏不接衣服,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看了两遍冬冬,见他咳嗽都没有一个,心里满意极了。 昏暗中,冬冬站在那里,穿着小袄的身条温润秀气。 莫非伸手将人搂进怀里,热意涌遍全身,从冬冬胃疼那晚后,他俩再也没有肌肤亲热过了,如今冬冬大好了,外头天色也晚......可以了吧? 冬冬一动不动,慢慢地,抓着衣服的手终于回搂了莫非。 ...... 卧房很暖,出门前怕进虫子窗户都是关好的。 冬冬缩在被窝里,累得仿佛是他推了莫非回家一样,两腿贴在床上没了知觉。 莫非捏着他的腰,讨好地说:“肚子饿了吧?我把糕点拿来你先垫垫,等烧好了来抱你去吃。家里有鸡蛋有肉,想怎么吃?” “嗯~~~吃个蛋羹罢。糕点不要了,胀了肚子吃不下饭,” 他这样无力地说话,总像在撒娇,莫非听得身子都麻了,忍不住又凑上去讨亲亲,反正现在冬冬也拒绝不了。 “好,那我再煮个肉汤。”亲完,莫非说。 “你炒个肉菜自己吃吧,我午时吃过肉,今日不敢再吃了。” “那就不炒了,酸菜还有的,你再分我点蛋羹,蛋羹拌饭,香!肉等明日吃。” 敲定了晚饭,又亲亲冬冬,莫非这才从床边爬起,一边穿衣一边说:“我去烧火了,你歇着。” “恩,这屋就不要点灯。” “好,我把门开着。” 等杂粮饭煮熟,米粥和蛋羹也好了。莫非端出昨晚剩的炒酸菜热了热,就去喊冬冬起来吃饭。 两人并排坐着,边吃边说。 莫非用三个蛋蒸出一碗羹,自己分了一半拌着杂粮饭。 吃一口饭,爽滑嫩口,吃一口酸菜,鲜辣入胃,别提多有味了。 “鸡仔儿这两日就养在灶屋里,待会我用草垫和凳子在灶墙边围一块出来。明儿个就搭鸡圈。” “明儿我来搭吧,买了许多种子,你不是要去种?” “地要晒晒,后头去种。” 今天的雨已停了,下的其实不多,只是他地里之前就有水浇过,本来晒好了的,倒有些多余了 莫非板起脸对冬冬说:“你不用管这些,今日没睡好,明儿可不许早起!事有多少,我心里有数。”想想觉得自己态度不好,又舔着脸贴上去说:“契哥有多厉害,你还不晓得?” 冬冬臊得脸通红,什么“契哥”,什么“厉害”,哪一个都是不能往深里想的。他只管低头喝粥,再不说一句话。 莫非“吃吃”笑着,边吃边得意,如今可算是正经夫夫了,再也没人能拆散他们,小河村的冬家也不用怕了! 他心里第一百次感谢兰婶当初的热心,一千次感激村长和清萍哥的出手相助,更是千万次庆幸,自己当初在壑口鬼使神差转去撞牛峰一眼相中了冬冬,并在最后及时做出了决定。 第69章 第二日大早莫非起床先看了看怀里的冬冬,睡得正香,可见昨天累坏了。小心把人放下,他轻手轻脚出去掩上门。 灶屋可是热闹,小鸡仔“叽叽喳喳”没个歇,数了数,还好一只没丢。 他去菜园摘了些菜叶剁得碎碎的,拌了高粱末子,放进鸡食盆里,见它们吃得欢畅,没有挑食,这才去洗漱备早饭。 别了柴刀,揣上两个馒头,边啃边往水潭走。 昨晚没时间下笼子,如今赶早放了,下午来收也是一样的。 砍了两捆细枝回来,莫非开始拆杂物棚边的院墙。 这么多鸡,养在院里太脏了,地方也不够它们长大后折腾的。 所以他想,不如养在南边院外的野地里。 野地围个两亩地大小,地不整草不割,石头也不管,就只围上。鸡散养在里头,能自己找些草籽和虫子吃,鹰子来了也能躲一躲。 到时把围篱扎密些,脚下插一排老虎刺,防人又防蛇。贴着院墙搭几个高高的鸡窝,食槽就摆在鸡窝边,以后捡蛋也方便。 院墙的口子开在杂物棚边上,进出方便又隐蔽。 围这块地简单,野地里大石和枯草很多,都可以当是围篱的一部分,他只需用细枝补一补空隙就行,今天整个“鸡圈”和鸡窝就能做完。 第124章 “怎么?你把鸡圈搭墙外?” 莫非抬头一看,冬冬端着碗站在院墙缺口那儿问他。 “你起来了。”他丢了手里活,笑着跑过去,先亲了亲,才解释了自己心的打算。 冬冬也觉得很好,只是担心鸡儿太小,这样丢进野地里怕不好活,万一钻到哪个角落找都找不见。 “也是哦......那我等会再在这墙边围个小圈,撒厚厚的干草进去,先养在里面,等大些再放出去。” “嗯嗯。我将才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好好的院墙破了大洞,唬一跳!” “哈哈哈。快进屋去,风大,冷粥喝了肚子疼。” 冬冬也笑起来。这样端着碗碗跑来跑去,和他娘真的越来越像了。 一整日莫非都在忙小鸡的事,冬冬则在家做些零活。先把坛子都洗了出来,又去菜园摘了二十多斤菜,洗一洗,晾起来。 二十斤菜加水一泡,捞出来就是四十斤了。 葛掌柜那里只要二三十斤,虽说家里有现成的,他们还是打算再备些出来,万一好卖呢? 日头笼在身上虽不觉得热,可低头久了,头就有些,他就进屋喝水歇着,或是抓了糕点,去莫非那边,一边喂他一边自己吃。 这么点活,他做做歇歇,加上吃饭、午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莫非时刻盯着冬冬,看他自己晓得分寸,才没多话。 冬冬长久以来就有脾胃失调、气血不足的毛病,全靠梗着一口气撑住的。这场大病将症状彻底发散出来,只怕要调养许久才行,不然年寿上必定吃亏。 二人正是情意初开,心意才通,且他本身比莫非大了几岁,莫非都不敢去想冬冬此时有个什么......那真真是要他的命了。 冬冬也是隐约明白了这点,老老实实听莫非的话,好好养身子。 午饭两人吃的都是汤饼,细面混着粗面,打了两个蛋,揉成团再擀得薄薄的,切成条,吃进嘴里又鲜又劲道。 日头还没落山,鸡圈就全部完成了,两人小心将鸡崽儿全部转移到小圈里去。 小鸡圈四面和顶子都围着草席,遮风挡雨防虫害,这下必能好好养活了。 眼见天色还早,莫非想起屋后的泉水,于是带着冬冬去看。 山脚石壁下有个天然的凹坑,将将一尺多深,宽也只有三尺多,却很长,贴着石壁足有三四丈。 如今里头蓄了浅浅半坑的水,这几天家里吃用浇菜,都是从这儿打的。 冬冬伸手进去划动几下,水晕一圈圈荡开,清澈见底。 莫非立在旁边,把冬冬夸了又夸。 在这件事上,还真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要不是冬冬提醒,他确实会一辈子守着宝山讨饭吃。 冬冬只管抿嘴笑。家里不愁水了,剩下的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屋后地头还有个大坑,是填起来还是留着做地窖?那块地快铺土种东西了吧?” “嗯。那个坑太大太深了,人站进去险得很。我早上想了想,打算挑些石块和碎砂把坑再填上一半,钉些木料撑住。剩下那半做地窖,边上用石灰拌了杂土糊一层,也能防潮防虫。出口子收小些,也能做盖子来盖。以后精细的吃食就用缸或罐子装了放进去,薯子豆子萝卜什么的直接丢都行。” “你想的真周到!” “早和你说了,契哥很厉害的。” “......” “你在家先歇着,等我收了笼子回来泡菜。下晌走来走去,累坏了吧?” “还好呢。我等你回来再做,放心罢。” 送了冬冬回屋,莫非赶紧去山里收笼子,这次虽没有额外的收获,但也足够烧几碗了。 天色微亮,莫非一打开院门,就见冬冬穿着小袄在灶屋门口看着这边。 见他进来,两人心有灵犀看着对方都绽开了笑,这种情投意合的融洽让他沉迷其中恋恋不舍。 莫非放下桶子,把冬冬抱进怀里,先细细摸了他的额头,没有起烧,才放下心来。 昏黄的微光下,冬冬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颇为心疼,不过片刻没见,就让人担心:“晚间这么凉,还坐这里!屋里不暖些?”又问身上有没有难受? 冬冬软软偎着他,认真地说:“没有不舒服,袄子暖得很,我听到响才出来的。” 莫非在他额头亲了亲,单手抱起,又拎起桶子一起进屋。 冬冬问他:“那桶里是鱼虾么?” 莫非把他放在小凳上坐着,把桶子拎过来掀开给他看。 冬冬瞧着黑压压半桶鱼虾,欣喜地说:“这么多?这虾长得真好,我们小河村水浅,小娃儿一年到头恨不得住在里头,虾儿哪里长得了这般长。” 莫非蹲在边上,去桶里捞了一把起来给他看:“你别伸手,有几只黄姑子,戳人痛得很。这溪石斑刺少,晚上我挑几条大点的煮清淡些给你吃?” “不必单独烧,我也吃不下多少,何苦费工夫,清淡的我还未必吃得下呢。” “那往日你家...你在家是怎么烧的?” “吃得很少,家里就用盐水煮煮。我也只是小时跟着别人下河去摸过,无论摸到多少都是被我爹拿去兑酒喝,后来我也懒得摸了。” “糟心!爱喝酒怎么自己不去摸,抢小孩吃的。”莫非假意埋怨着。 冬冬被逗得笑起来。 第125章 对于爹娘,他现在说不上什么滋味,没有想念,没有心痛,没了瓜葛,像是小河村里其他人一样了。 他摆摆头,无奈地说:“我爹呢,为了喝酒可以吃差的穿破的,老婆孩子都不搭理,但若哪个说让他去做点工,换酒给他喝,那酒瘾又没了,睡上一天也不会馋的。” “估计是梦里的酒管饱又好喝吧。以后我没事就去摸鱼虾给你吃,那潭子的水又清又凉,天热带你耍水去。” “我就不下去了,在岸上帮你看衣服。” “那里又没别人,看什么衣服?不过你不下水也好,说不定有老鳖咬人,我和你说那里......” 莫非一边烧水泡菜,一边和冬冬细细说着两次在潭里笼到鳖的事。 听得冬冬又心酸又庆幸,啧啧称奇,也说那水潭确实是恩人,可得去感谢云云。 莫非笑着附和,表示改天带些吃食去拜拜,当做拜见父母。 冬冬心里其实有个话还想问他的,暂且压住了,和他一齐笑着。 两坛泡菜搬到橱柜下放着,寄托了冬冬所有的希望。 自己现在身子骨确实太差,做农活笨拙无力,再拼命也只起点微乎其微的作用,还是得在家务和菜地里下功夫了。 希望葛掌柜那里,酸菜能稍微卖上几斤,再把鸡养好,能给莫非减些担子。 天黑透,估计莫清澄也快来了。 莫非抓紧做晚饭,两人一个在锅台边忙上忙下,一个坐在灶前看火。 正说笑呢,听见外面莫清澄喊门。 莫非放下手里的水瓢,这赶得可巧,刚烧好菜洗锅烧水呢。 冬冬有些紧张,缓慢站起身。 莫非大声应了外面,出去开院门,亲热喊了‘澄子哥’,又领他进屋。 莫清澄手上拎着一串猪下水,左看右看,满是震惊:“嗬!你这得亏是路不好走,不然早被人踏破门槛了!这高墙大院,这崭新的家具!我滴乖乖,好弟弟,你可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啊,俗话说的什么‘会咬人的狗不叫’,指的就是你吧?” 冬冬憋笑立在一旁。 莫非可没那么好说话,使劲拍了一下莫清澄的肩,笑着骂他:“什么鬼话,弟弟是狗,你又是什么?” “哎哟!你这家伙真是——自己力气多大不晓得!谁叫我没读过书?真不晓得有些人怎么愿意和你一块过日子的,小心被打死!” 莫非拉开凳子让莫清澄坐,又给他倒水,嘴里还说着:“你要晓得,我不但会咬人,还会看人下菜呢。” “有些人”也忍着笑去上来打招呼。 “呐,拿去下菜。”莫清澄把手上的猪下水递到莫非跟前。 他不愿和冬冬说话,只随意点点头,也没注意冬冬身子有什么不适。 莫非皱起眉,不好这时说什么,接过猪下水问他:“这是莫叔给的还是大虎哥给的?” 该不是莫大虎给他的回礼吧?村长肯定不会帮他收的,而且猪下水怎么说也不太像回礼。 “是大虎送我家的。我爹不是帮他买了二亩田么,原是拎了几斤肉来,我爹怎么会收?后来换了这,瞧着不值什么就接了,娘说给你一半当个菜。” 第70章 莫非把猪下水放到台板上,“是不必拿。大虎哥买田?怎么回事?你前儿个又是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你烧的什么香成这样,我今天为了赶这顿饭,下午水都没顾上喝。昨儿下晌那场雨,可把我爹乐坏了,恨不得一天功夫把所有地都盘出来,几个儿子当牛使唤,清潭那个傻子都喊着做不动了。” “那今日都忙完了吗?要不要我去帮一天?” “要你帮什么?明后日不能做怎的?是老头发急。我刚去看了你那块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家里几亩稻要是能栽成你那样的,我爹做梦都能笑醒。说是坡上,我看你那田就不像缺水的样,你这水挑的可真是!啧啧~~也就你行。” “我才多大点田,给我二亩五亩也要哭着喊老天爷的。”莫非也有自己的私心,接水的事暂时还不能说。 “唉,哥哥就是佩服你。屋说做就做,媳…媳妇想讨也讨上了,田地种的不赖,干什么活都是一把好手。” “恩恩恩,得谢莫叔婶子二老和几位哥哥,特别是你!澄子哥,你先坐,咱们吃饱了再说。”莫非带着冬冬去上菜端馒头。 莫清澄摸着手下崭新又扎实的四方八仙桌,又转来转去看厨房的其他物件,对关着的那扇门倒没想要去打开看,估么是莫非两人睡觉的地方,有冬冬在,他也晓得避嫌。 眼睛忙着,嘴也不闲,一会儿‘啧’,一会儿‘咦’,对莫非真是赞叹有加。 怪不得大哥说莫非没大家想的那么穷。 他又瞧见莫非自己端菜端碗捡馒头,那个契弟只拿着几双筷子假意忙活,不免有些看不下去。想到莫非说是他自己硬去讨来的,不免暗自对莫非翻了好几次眼。 莫非早注意到莫清澄嘴不停眼不歇了,懒得理会。 他把吃喝摆好,自己仍和冬冬在莫清澄对面共坐了一条凳子,给冬冬单装了半碗粥,才对莫清澄说:“随意吃吧,都是家里有的。” “这还随意?有肉有鱼,还蒸这么大碗蛋,娘晓得了必定要骂我咧。你给我吃点馒头炒个青菜就够了。” 莫非捡那老成些的青菜剥了杆子,用肉片炒了一大盘,又有一碟蒜子干爆鱼虾,蒸了一大碗蛋羹,嫩菜心加蛋煮了个汤,外加一碗猪油炒酸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分量都很足,算得上丰盛了。 第126章 “鱼虾和蛋都是给冬冬的,肉我爱吃,青菜酸菜归你就是。”莫非随口说着,掰了鸡蛋大小一块馒头递给冬冬。 冬冬小心撇一眼莫清澄,见他毫不生气,拈着筷子先挟一只虾丢进嘴里,“啊”一声发出赞叹——好吧,这两人好得不必他担心。 三人默不作声埋头先填肚子。 莫非自己吃着,还不忘挑大个的虾剥了壳放冬冬碗里,又帮他剃鱼刺。 冬冬胃口不大,推推他示意自己吃。 莫清澄简直没眼看,嘴都瓢上了天,嘟囔着:“我良柱吃虾都不用人剥壳咧,你这是养了个祖宗?” “祖宗不至于,我把冬冬就是当儿子养的。”莫非一脸淡定,只当看不见莫清澄被呛得连连咳嗽。 冬冬也被他闹了个大红脸,见莫清澄生不如死地在那儿狠捶自己的胸,又憋不住好笑,赶紧给他递水。 莫清澄半天才缓过来,喝了几口热水,指指莫非又摆摆头,晓得说不过他,吃饭要紧。 七七八八吃得差不多,他才放慢了筷子。 莫非晓得要说大虎的事了,也停了手,冬冬早就吃饱了,手里的筷子只是装装样,此刻也放下,等着听。 莫清澄挠挠头,按着几件事的顺序说起:“唉,其实也没什么事。前几天你们结契不是在村里送菜么,大嫂和堂婶子帮忙送去大虎家的,还记得吧?” “记得,怎么?菜吃坏了?快说吧,没什么事磨叽什么?还能把我吓晕过去?” “去去去,不识好人心!菜没吃坏,是有人根本没当回事!”莫清澄也不犹豫了,把那天莫大虎家的事,和后来自家在地里说的话都一五一十讲出来,说完自己轻松许多,呼出一口气又开始吃菜,让那两人体会去。 没想到莫非听完就笑了:“澄子哥,你是觉得大娘他们没把买卖给我做,我会难过?你这么看我?” “我晓得你不是那种人,你这里什么样他们不晓得,我还不清楚?你当然是看不上那两三百文的买卖,更别说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只是大娘和虎子,你好歹叫得亲热,这边弄什么好东西,有的也送一份给他们,结果? “反正,我爹和娘也都觉得闹心!我是替你不值咧。” “恩恩恩!澄子哥,你就听清萍哥和大嫂子说的,我确实不在意。大娘母子选的没错,这不单单是我在不在乎那份工钱的事,他们真要我去做,我还为难呢。” 莫非把冬冬碗里没吃完的虾,挟进嘴里,边咀嚼边说:“回头,你可要好好把我的话带给莫叔他们听,切莫让婶子和大娘起了嫌隙。我家里田地随便弄点什么,不比跑那买卖轻松?何况我还能挣别的。大娘母子这些年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也为他们着急。本来虎子哥娶了媳妇,还以为大娘能轻松些,不瞒你说,前不久我还担心大虎哥媳妇太腼腆,大娘不晓得要累到什么时候呢。” “你还操心人家腼腆!她和她姐姐可没说你什么好话。” “哈哈,澄子哥,我们不也在这没说她们什么好话吗?人有远近亲疏太平常不过的,我从前没和她打过交道,以后也不会打交道,她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的。更何况你也明白的,我在村里可没什么好名声,她担心我坏了大虎哥的买卖,对大娘他们来说,可是好事啊!” “戚染花一直想莫大宝继承祖屋,再让他们夫妻给莫小宝建个房,现在莫小宝有了这营生,也是给莫大宝夫妻减了担子,皆大欢喜的事呢。就这么过去吧,我和冬冬现如今蜜里调油,让我见天出去给别人跑什么买卖,还真舍不得呢。” 莫清澄和冬冬听莫非前面说的,还频频点头很是赞同,谁晓得冒出这样一句,饶是平时和莫非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莫清澄,都被他的厚脸皮噎住,半晌哽不出一个字。 冬冬更是整个人烧起来,不知哪来的勇气,瞪过去呼喝他:“莫非!” 莫非笑着按住他说:“我说的实话,澄子哥又不是外人,咱们上了户契的夫妻,难道还瞒着大家偷偷摸摸?” 什么偷偷摸摸的事?这种话什么外人内人能说出来么? 冬冬用手狠狠掐住他的腰,只恨怎么就堵不住他的嘴。 “哎哟哎哟!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吃东西,我闭嘴了。”莫非抚抚冬冬的背,自己先放手。 冬冬喘着气低下头,再没脸看对面的莫清澄了。 莫清澄还在张嘴瞪眼傻盯着莫非,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这家伙平日里瞅着一副不近女色只知闷头干活的憨样,没想到居然这么油嘴滑舌! 莫非笑呵呵嚼了一只虾,筷子指指几样菜:“澄子哥吃呀,都吃光。这鱼虾还有一大碗鲜活的,待会你连桶拎回去,养到明日都没事。” “好好好,吃光吃光。这酸菜真好吃,下馒头有味。” “是吧,冬冬的手艺,待会你也摸一碗回去,青菜做的,不值钱。” “哦哦哦,腌得好腌得好,手艺真不错,连吃带拿,回去挨扇也值了。” “那是,我可捡到宝了。你将才说大虎哥这么快就买到田了,是哪家的?” “谁不说巧呢,我爹还道你这边......可惜才花的银钱,不然那两亩你买了多好。也就比大虎哥开口早两天吧,大成叔来说的,西脚坡老牛爷的二亩田,天旱水打不上去,一家人实在顾不过来。唉,又说老牛爷这两年,也差不多要到时候了,卖二亩孬田给他备寿材。” 第127章 “哼,四亩田地给他白种十几年,每天端去的粥稀得能看清人,说一年管一身衣服,头天敲锣打鼓拿身新衣过去,没几天不声不响穿自家身上了,什么备寿材,我看是他儿子要娶媳妇了吧?真当成自家的了?” “啧啧,你和我娘说的一模一样。没办法,老牛爷自己同意的。大成叔和兴旺叔一家一半赁去种,说是赁其实是白送,这么些年,哪个不是看在眼里。只是分出去容易,要回来难,好在兴旺叔还有点良心,不然人早就饿死了。也许他是在防着兴旺叔?” 莫大成和莫兴旺是隔房又隔房的堂兄弟,莫大成的爹在世时和老牛爷关系好,一直称兄道弟,所以他们勉强都算是叔侄。 莫非明白,这么些年,老牛爷无论莫大成做得怎样,都不提要把田产收回,他不主动提,其他人更没法开口,村长也不好管。 这种事就是看良心,兴旺叔家就做得挺好,轮到他家管,兴旺婶子还去帮忙洗晒,吃喝也稠冬衣也厚。 而莫大成家就丧良心了。 哪个要打抱不平说几句,那婶子哭天抹泪叫天屈,又是自家分的地不肥田难种,又是一家老小饿着肚子也要先端吃喝过去,是老牛爷自己说年纪大要喝稀的。 第71章 两人齐齐叹气,重新说到买田上。 “那二亩田本身就不太好,水是有些难的。十几年来,他家不尽心种,也没下过肥,越来越薄了,二亩才开价六两。我爹觉得怪可惜的,说若是之前......你拿了正好。” 他的意思大家都清楚,莫非拿了五两给冬家,怕是再出不起这笔钱了,所以村长问都没来问。 莫非怕冬冬多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背,对莫清澄说:“莫叔好意我心领了,确实没想过要买村里田种。自家这点子种着刚好能顾过来,那边太远,万一和他家纠缠起来,怪头疼。” “也是。这不是他刚说卖,大虎家就说买,我爹牵了个头,去问老牛爷,他也同意了,三家凑一块第二天就改了契。这下水是他们晌午拎来的,大嫂洗得干干净净,你放心,用干椒蒜子加盐煮久点也好吃的。” “那便宜我和冬冬了,待会就煮起来。” “恩。我和你,和你们说......”莫清澄压下脖子,鬼鬼祟祟凑到桌面上。 这屋里就三人,也不晓得他是怕哪个听到了。 莫非很是捧场,脸上一本正经,轻轻揽了冬冬,也凑到桌面上低声说:“什么?你说。” 冬冬被这两人逗得不行,低头看着眼前的菜碗,肩膀忍得直发抖。 莫清澄还要左右看看,屋角四处都是乌黑黑的,他才悄声说:“田到手的第二天,大娘就带着儿媳妇去田里盘水,结果......”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她儿媳妇还没到田边就说不舒服,大娘只好又带她回去了。” 说完,莫清澄才坐回去了,摆摆头说:“这二亩田啊,虎子说是买来让婆娘种的,我看最后还得大娘自个儿忙活。” 这么点事也值当他摆出这个架势,莫非带着冬冬也坐直了,“恩~~~这个嘛,等娃生了应该会好些吧。” “谁晓得。我娘说她不过四五个月的肚子,天天端着比别家要生的肚还高,自打说怀上了,就没摸过锅铲没下过园子了。” “哎呀,有人体格好,有人体格就是要虚些,再说她姐姐几年没生养,她小心点也很寻常。莫大娘和虎子哥又看重这一胎,如今没必要讲她。要我说,本该也是如此的,留得人在万事好说,把人毁了那才要追悔莫及。” 莫非不想说人家女子的是非,更何况有冬冬在边上。 “也是罢,大娘自己愿意,我们没啥好说的。不过这乡下人家,不常见这样的,哪个供得起啊,千金小姐似的。” 莫非见冬冬瞥了过来,于是冲他挤挤眼。 冬冬改成瞪他,皱起的眉却散了。 说完大虎家的事,莫清澄放下筷子,用力一拍莫非的肩,嚷起来:“你小子,闷着做屋不说也就罢了,怎么做了好事也闷着不说的?” 莫非一脸纳闷,根本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做过“好事”,几疑他在说反话。 莫清澄恨铁不成钢,手指恨不得戳上莫非的脑袋:“黄家小孩,河坝边!是你救的不?” “哦~~开年时是拉过一个小孩上来,也不算什么。” “救人命的事,怎么不算好事?” 莫非不置可否笑了笑。 冬冬倒是很想知道,见莫非不说话,就去看莫清澄。 莫清澄虽不想理会冬冬,但这事他本就要说的,于是开始从黄四福夫妻上门说起。 其它事,莫非听了还无所谓,只是当莫清澄说到姚春梅编排他的那些话,也是又气又好笑。 冬冬更气得不轻,什么打丈母娘下不来床,必是王新杏和赵大梅两个在小河村瞎说了。 这一家子,把他卖了还不放过,难道要逼死他! 莫非不管对面的莫清澄如何,伸手把冬冬揽进怀里,安慰他:“莫气莫气,这又不是你做的,我清楚的很。何况你也晓得我就行,这些人一贯胡说八道,总有天我要去扇她们的嘴。” 他又转头对莫清澄说:“澄子哥,别的你们都清楚,就不用我解释了。那个姓姚的,扯什么我还要娶媳妇之类,我跟你说直白些,我莫非这辈子就冬冬一个,他活我活,他死我死!你不妨就这么和莫叔婶子们说,让他们别再为我操心了。” 第128章 说完,也不管莫清澄脸色如何难看,他自己看向怀中僵住的冬冬:“你也记住了,以后不要想东想西。” 冬冬用力推开他,脸垂到一边,不说话。 莫清澄哪里还呆得下去,正巧桌上的菜也吃光了,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摸摸肚子感慨着:“后面有得忙,也不知还有没空来你这里玩,你有事上我家或地头哪里寻我们就是。” 后面农活一样接着一样,要到十月下旬才能缓口气,种田人家每年都是如此,莫非也一大堆事情等着做。 外头已经黑透,莫非不留他。 把虾和酸菜装了,陪着走到屋外,对莫清澄说:“黑得很,那荒地你怕是不好走,我送你出去。”又转头叮嘱冬冬,“我去送送澄子哥,你莫出来,外头凉得很。” “嗯。澄子哥,我就不送你了,慢走啊。”冬冬总算能开口说话了,立在院门边对莫清澄道别。 莫清澄摆摆手,头都没回。 莫非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碗等我回来洗,你去灶前坐着暖些。” 冬冬还没回话,莫清澄嚷嚷起来:“你要再说几句,我都已经到家了。” 莫非笑着推他快走起来。 出了院子,莫非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莫清澄,对他说:“还没谢澄子哥和清萍哥你们这么信我呢,姓姚的说我什么打丈母娘,是真的纯粹胡扯。那日我去接冬冬,给他带了身衣服,那边婆媳俩个居然上手来抢!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么?我能让她们拿走?也就拿车架子吓唬吓唬了冬旺的媳妇,那个做娘的,我可是跟她话都没说一句,更遑论什么打她了。” 刚当着冬冬的面不好讲,但对莫清澄他们还是要说清楚。 莫清澄咂咂嘴,满不是滋味地说:“也不晓得你看上哪点,还说什么生死......家里那个样儿,活也不会做,娃也不会生......” “澄子哥!”莫非厉声打断他,郑重地说“我再说一次,冬冬人很好,我非常喜欢,而且是我主动去讨的他!我刚才那番话,也是真心实意的,往后你莫要这么说了。” 莫清澄晓得莫非生气了,暗怪自己怎么就憋不住话,又怪大虎没带好头,故作不耐烦连声说:“晓得了晓得了!再不多嘴了,懒得管你们。” 莫非看出他一时拉不下脸,于是缓和了语气,说:“我晓得你们是担心我吃亏,好意我是心领的。但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活,冬冬脾气好,心善又懂我,这几天我过得是前所未有的舒坦,更未因他而额外受累。娶到他,我哪怕是干活,心里都跟灌了蜜一样甜。” “怪道我们瓦山上割不到蜜呢,原来都被你偷去吃了。”莫清澄死鸭子嘴硬。 莫非哭笑不得擂了他肩头一下,两人都笑起来。 他又说起家中养了几只鸡,听说凤仙花能防蛇,想要讨些凤仙花种子。 莫清澄说哪个会留这个种子,都是掉地上来年自己长的,现在墙边就有许多苗,哪天路过自己去挖就行。 又叫莫非多挖些绕屋前屋后种一圈,屋边有蛇不是小事。 “恩,回头路过就去挖。” 送出大荒地,莫非就停了脚,星光朗朗,后面又是村里的田畈,莫清澄比他还熟悉,两人挥挥手就各走各路回家了。 莫非回到灶屋时,冬冬正在灶下铲炭,桌上也收得干干净净。 见他进来,冬冬忙放下铲子。 莫非气都生不起来:“怎么不歇着?说了放着我来的。” 走上前拉他起身,摸摸他的脸又亲了亲,“累坏了吧,我帮你洗洗就去睡罢。” 冬冬日常这时早就睡了。 莫非搬盆打水,又帮他脱衣洗头搓背,动作满是小心与爱惜。 冬冬记着他刚才说的话,心潮起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敞开了心扉,瘫在水里让他摆布,水很热很舒服,眼皮就开始打架。 “我刚才讲了澄子哥,他在桌上说的那些话你莫放在心上,往后他不会讲了。”莫非帮他把头发擦干,用干帕子包起来。 “没有放在心上,澄子哥都是为你好,我晓得的。”冬冬非常诚恳地说,莫非这份维护他的心就足够了。 他想起那串猪下水,“下水还没弄,放着会不会坏了?” 那东西有些臭,莫非不太想吃,只是村长家一番好意,也没有扔掉的道理。 他想了想:“你吃那个吗?刚澄子哥说放干椒蒜子一起煮,不晓得吃起来味道怎么样。” 冬冬摆摆头:“我也没吃过,闻着不太好,要不我再多洗几遍?” “澄子哥说家里大嫂洗过,那必定已经洗得很干净了。也许这东西就是这个味道罢?你莫管了,我待会点几根柴像澄子哥说的那样,炖一晚上再看。” 家里调料是有的,若煮到明早还是臭臭的,咬牙吃几口便罢了。 擦干身子莫非抱他上床,亲亲他额头说:“现下该睡得香了,我待会就用你这水洗,现先把东西煮起来。” “你先洗吧,不然该凉了。” “没事,我雪天都是用冷水的,沾你的光才用热水。闭眼歇着罢,我马上来。” 莫非把猪下水切成几段,加上料煮起来,匆匆漱口又在外面冲了头发,才进屋拴上厨房的门,一边脱衣一边进卧房。 第72章 冬冬正看着卧房的门口,见他光着进来,只是略眯了眯眼,说:“怎么在外间洗头了,可别冻着,你快泡泡。” 第129章 莫非毫不在意裸着铁塔般的身子,走到桶前抬脚进去:“是不是睡不暖?我马上来捂。” 冬冬侧起头和他说话:“明日你去哪里做活?” 莫非飞快地擦洗着,回他:“我去山边种芝麻和玉米,地和灰肥都是现成的,这两样也简单,丢进地垄里盖上土就行。我早间就不会来了,你把玉米种搬出去晒晒,看看鸟雀,照顾小鸡儿。” “嗯。午饭我烧罢?鱼虾和肉都还有,我跟你今日一样炒。”冬冬现在也不指望能出去干活了,就想着把家里的事担起来,另外酸菜莫要出差错就好。 “烧个鱼虾就好,肉晚上吃。” 莫非洗完衣服也不穿,把东西收拾出去,头发半干就随意束起来,火急火燎爬上床。 冬冬赶忙帮他掀开被子。 莫非爬进被窝里,笑说着:“就晓得我不上床你就不肯闭眼的,快睡吧。” 他俯身在冬冬唇上亲了一口,将人揽进怀里摸着。 不早了,怕耽误冬冬歇息,可是,十八岁的年纪,真得很难忍。 冬冬顺从地搂着莫非的脖颈,生涩回应着。 任由小牛犊蛮来,他是真的难抗,顺着捋一捋,两人都好受些。 重新躺回床上,莫非让冬冬枕在自己胳膊上,捏着他的手。 心里实在快活,忍不住再逗逗冬冬,他闭着眼说:“有个事和你说,以后咱们要注意点。” 冬冬恍惚都要睡了,听他声音凝重,只当自己今日哪里做错了,他半抬起头直面着莫非,点点头:“你说,是我说错话了吗?” 莫非严肃地看着他说:“结过契我们就是夫妻了,而我是户主,你今日怎能当着澄子哥的面喊我‘莫非’呢?怎么也该喊我一声‘契哥’或是‘夫君’,那样直呼大名太不庄重了。” 冬冬万万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鼓起嘴不知是骂还是笑。 莫非仍是摆着老夫子的谱,一边摇头一边说教:“我也有错,不该一直喊你大名的,一家子这样太生份了,以后我叫你‘宝贝’可要大声应...哎哟....反了天,敢打你夫君,老实喊一声‘契哥’来听才放过你。” 原来是冬冬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莫非扭身轻轻压住他,扑上去叼他的脖颈,冬冬笑得喘不过气直往他怀里缩,莫非任由他钻进去,紧紧搂住滚成一团。 闹了一会,冬冬气喘吁吁累成一滩,忍不住皱眉。 莫非赶紧给他揉着额头,又亲亲他的唇,低声说:“睡吧,宝贝儿。” 冬冬闭着眼:“恩,契哥你也歇息”。 莫非‘哎’地大声应了,乐得见牙不见眼,将人揽在怀里,视若珍宝。 冬冬贴着他肩窝不过几息功夫就陷入沉睡。 莫非听着他细细的呼吸声,心下大安。 这一场抗过去,希望冬冬沉疴尽去,再无病痛,平平安安和他白头偕老。 睡醒时,天才蒙蒙亮。 莫非匆匆做了早饭,就推着一车家伙什去北山脚种芝麻和玉米。晚种这么些天,今年也不指望能收多少进来了,不把地空着就行。 早上加整个上午,先把地耘了一遍,泥土耘得像面一样细,这才拿灰肥拌了芝麻,一个人摸索着点种下去。 日头晒到头顶,汗湿了全身,莫非干脆脱了上衣。 午时回家吃饭,冬冬见他健壮的身子晒得红透,脸上一道道汗渍混着泥,心疼得不行,赶紧打水过来。 莫非反倒无事一般,乐得坐着让冬冬给他擦洗,一边手脚还不老实。 冬冬拍开他的手,转身去拧巾帕,边说:“饿了吧?我热了馒头,把虾儿装起来就能吃饭了。” 莫非老早就闻到屋里又呛又香了,本来五分空的肚子已是十分的饿。 他在后面搂着他的腰,蹭着一边脸说:“累坏了吧?你留着我回来一样的。” “还能有你累?又没人催,我做做歇歇,不会累到自己的。” “恩,你晓得分寸才好。午饭你吃什么?可不许将就吃粗面的。” “我学着你做的,蒸了几个细面馒头。” “家里能吃的菜太少了,还要等等,花样才上来。有两根小黄瓜我瞧着差不多了,你看到了么?” “嗯!让它再长长,过两天摘。” 莫非起身出去泼水晾帕子,回来饭菜已上桌,碗筷也摆好了。 一小筐馒头,一碟子辣炒鱼虾和一碟猪油炒酸菜,另一碗深褐色皱巴巴像肉又不像肉的东西,拌了蒜末,灰扑扑不晓得是什么。 他凑过去闻了闻——有柏木的气息,隐约中还有点腥气,是早上那碗猪下水! 也不知冬冬怎么弄的,闻着并不腻味了呢。 “这是那个猪下水?怎么不一样了?我早间吃了两口,又腥又腻,都打算倒了。” 冬冬没说话,递过筷子示意他尝尝。 莫非挟起一小块,进口柴香更甚,咬合几下嚼劲十足却爽喉,再没了早上吃起的那股子腥滑味儿。 他惊喜地看向冬冬:“怎么弄的?你烤过了?” 冬冬解释给他听:“我瞧它摆在桌上,你也没吃,想来是味道不好,只是村长那里好意拿来,家里又废柴还废了料,倒掉实在可惜。我就寻思,小河村一些人家会将猪肉用烟熏制一番,腥气重的鱼肉也会这样处置,吃起来带着烟气和木香,又有嚼劲。” 第130章 “这猪下水腌也腌过,嚼劲仍在,不如熏一熏,盖了它的腥味说不定就能吃了,若是不成再扔也算安心。于是去柴房捡了些柏木末子放底下点起暗火,用大筐罩下,又用围裙把筐子盖上,熏了个把时辰。” “我尝过,觉得还行,你呢?” 莫非当然是赞叹不已,搂着冬冬连亲好几口,‘福星’、‘宝贝’一通喊着。 冬冬对他真是无可奈何。 不过是投了个巧而已,就让莫非如此赞叹,其他人稍费点心一样能做出来,甚至比他做的还好,未必他们的家里人也会这么夸! 两人亲亲热热贴着吃起来。 冬冬吃早饭不久,还不饿,只拿着筷子给莫非挟菜吃。 莫非见他没什么胃口,就要放了筷子给他剥虾,昨晚瞧着他对虾更喜爱些。 冬冬按住他的手:“你吃你的,我饿了再吃就是,刚还吃了块甜糕,人在家还能饿着不成。” “那你记着吃,身上哪里不舒服也不要瞒着。” “我晓得厉害的,你见我哪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感觉都长了许多肉。” “没长,我天天摸,清楚得很。今年一定要把你养胖四五十斤才行。” “猪也长不了那么多吧!” 冬冬提到猪想到昨天莫清澄说的事,有些迟疑。 莫非大大方方问:“想说什么?” “昨天澄子哥说那个大虎...” “你觉得我会难受?” “不是,我晓得你不是种人。我是想问你和那个大虎,是亲戚还是?以后若是我遇到他家里人.....” “哦~~~”莫非放下筷子,认真说给冬冬听:“我先说一个,以后你见到他们夫妻,就不要喊哥嫂了,直呼大名一样的。然后呢,我们不是亲戚,上次我说和他们略微亲近,其实没有什么渊源。不过是稚童时,那点可笑的羡慕而已,羡慕大虎哥有娘护着,就是那种,嗯~~就是,唉,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心里不自觉亲近了些。” 莫非自己说不清楚。 但冬冬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说得直白点就是羡慕别人有娘护着,也想当人家的儿子吧。 他摸摸莫非的脸庞又亲亲几下,唉~~可怜的小莫非。 莫非借机把油乎乎的嘴往冬冬脸上凑,被他推开也不恼。 他接着说:“我小时性子梗硬,谁欺负我恨不得用命去拼回来。有些人嫌弃我,我就不踏足他们门口,也不要他们来我这儿,张嘴就是要点人家房子,他们背后都说我是吃牢饭的命。” “而莫大娘一个寡妇,带着儿子走街串户跑买卖,也有许多人说过她的闲话。算是同病相怜吧,除了村长家和少数几户,也就莫大娘对我颇为友善了,所以慢慢才有了一点走动。实际呢,他们忙自己的生计都有心无力,并未说真正帮过我什么,只是态度比其他人和善些,加上我和大虎哥能说上几句话,才显得亲近。” “以后遇到了,该怎样就怎么样,他媳妇若有什么不妥的,你不必顾忌什么,没有我们上赶的事。” “恩,知道了。” “若是遇到那家人更是不必怕,上次你说的就很好,虽说我不在意过去的事,但一味忍让没有必要,也并不能让他们满意。若是单独在外,他们惹了你,莫要去硬碰,你只管跑回来,剩下便是我的事了。” 冬冬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眼里尽是忧虑。 莫非刮刮他的鼻子,“瞎担心什么?我只是这样说说。现在就戚染花和大的那一对儿会嘴上编排我几句,下面几个小的和莫丰收平时遇上我都当没看到,这样好得很了。” “老实说,整个村里除了他们自家人,只有我是诚心诚意希望他们过得好的。若是过得不好,谁晓得会不会赖上我来呢?到时东扯西绊我烦得很,只能搬得远远的去了。” 莫非亲亲冬冬,笑嘻嘻问他:“到时候你跟不跟我走?” “你把我背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冬冬认真地回他:“我自己怕跑得不够快。” 莫非大笑起来,点着头说:“行行行,我背着你,咱们往深山里去,做一对野人夫夫,住在树上捡菇子吃,也快活得很。” “恩恩恩。”冬冬拼命点头,跟着莫非也大笑起来。 第73章 “说来下月便是端午了,要不要我陪你回去看看老子娘......还有你大伯一家?”莫非小心问冬冬。 据之前所见,冬冬与大伯一家还是不错的。 如今他结契到瓦山村,也不知他大伯会怎么想呢。 估计在他们心里,结契是远不如去倒插门了,会不会看不上自己? 至于他父母,虽说结契前想着这样那样防备对方,但那毕竟是亲生爹娘,且还在世的,真说断就断,从情义来讲过于强求了,于世礼上更是让人不耻。 做小辈的多少要吃点亏,莫非心中是有数的。 为了冬冬,为了今后能毫无芥蒂的生活,些许让步不算什么,只守住他的底线便是。 冬冬早止了笑,沉默片刻,坚定地摆摆头:“不去,那边就这样了吧。” 他给莫非添了一筷子菜,接着说:“虽是亲生爹娘,但要我说,咱们只能远着。对他们来说,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够的,送吃望喝,给银想金,你脱层皮下来,他们还会嫌薄了。” 他诚恳地看着莫非,“我晓得你是为我着想,真的不必。那些天里,我本打算饿死就算,只是...我娘说,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将我抬到别人家去,我才强撑着要自己好起来,不想拖累无辜的人。” 第131章 “如今,我真的很庆幸,是他们先卖的我。至于我大伯——也算了,单走他家,我爹娘还不定怎么去攀扯他们呢,倒是害了大伯一家。” 既然要了断,就得断个清楚,断个干净。 “恩!那就不理他们,咱们两个过。”莫非听着就心疼。 虽然心里很早就猜到冬冬经历过什么,只要想到那间漆黑阴暗的小角屋,他就恨极了冬家。 将冬冬搂到腿上,轻轻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背,“县里估计像往年一样有杂耍看,我带你去玩?咱们买几个糯粽边吃边看。” 幸好自己当初果断下了决心,否则此刻,冬冬也许正在投胎的路上排着队呢。 “你去玩罢,我就不去了,路远,来回要你推着。天还不晓得是雨是热,人多我也怕闹,白拖你不自在。” “那我顺路买几个粽子回来吃就算了。咱们都在家歇着,杂耍看了好几年,没什么新鲜的。”莫非想想也罢了。 冬冬一看就不是那爱凑热闹的,身子又弱着,若是淋雨生病了或是挤来挤去出点什么差池,他经受不起。 “恩。只是村长那里,咱们要不要送一两提粽子去?往年是怎么的?” “往年没送过。我以前......哎,别看我和澄子哥有说有笑,但和莫叔他们疏远得很,过节前后更不会路过村里。如今我们结了契,又是他们帮忙的,再不能这样了,我想着......只是怕他们懊恼我,节礼送过去,说不得拿回来的更多。到时再看吧,或是随意送点粽子什么的。” 莫非也头疼这个,以前他单身还好说,今年成了家,按理给长辈送点端午礼也说得过去。可村长过于较真,非要有来有回才安心,倒让莫非为难。 下午的玉米种得也很顺利,莫非又把新撒的玉米和芝麻盖上一层干草,这样保得住水利于出芽。 草是早前就割在这里晒的,低头拖过来就能用。做完这些,这两亩地有好些天都不用管了,偶尔看看就行。 吃过晚饭,歇着还早,莫非从杂物棚抱出许多材料。他要给冬冬编个帽子,再编些家用出来,许久没做,家里存货不多了。 冬冬也搬了小凳坐他旁边,先帮着挑了手上的刺,随后一边看他两手翻飞一边缝几针东西。 针线活其实自己也不在行,只得从简单的发带、腰带做起,拆拆缝缝就当练手。 两人灯下呢喃细语,你说一句他接一句,间或亲一亲,或只对眼笑一笑均是蜜意满满,不亚于几十年的老夫妻了。 ...... 端午临近时,莫非起了个大早,推着一车酸菜往县城赶。 酸菜之前就送过一次了。 四月二十四那天,他给杏雨饭庄送去四十斤酸菜。 新鲜腌制的菜剁得碎碎加了辣子、蒜末和油渣拌炒熟,光是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送完冬冬就开始坐立不安,于是过了两天后,莫非就又跑了一趟饭庄,想看看酸菜是否有人买。 葛掌柜也正等他,说酸菜卖得不错,吃过的客人赞不绝口,都讲它入口鲜脆, 不像平时吃过的腌菜软趴咸口,许多人吃过还想买一点带走。 当时,饭庄已经卖掉一大半了,让他赶紧再送来,并约定以后每五天送一百斤过去,给他算一文一斤。 生意很小,酸菜里头一多半是水,扣去看得见的本钱,一个月下来,大概能挣二三百文,勉强可以养活一个人了。 往返百里路,前后要跑六趟,三百文算起来,就是莫非的人力和家里的功夫钱。 但这年头,人力能卖出去就不错了。 码头上抗包的苦力,年轻体壮的也才三十文一天,还要天天做才有。 家里种地,其实也是用人力换钱换粮,还没这个划算。 种青菜多简单,长得快又不费功夫,种子几文钱一大包,成本真的低廉。单卖新鲜的,一斤一文在乡下根本无人问津,若是挑到县城卖还要交税,卖一担也不够人工钱的。 对莫非来说,百里的路程虽难走,但在叮叮作响的银钱面前都是小事。 若是每走一里路都有钱拿,他能日夜不歇走下去。 回家同冬冬一说,他也觉得能做。 园里那大片大片的青菜,添点盐醋,费点人工和柴火就能卖出去,怎么不行?何况并不耽误种田地。 他瞬间觉得身子都壮实了三分。 这次,莫非已是第三回送酸菜,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交割清楚,结了现钱,他就去集上买些东西过端午。 今日已是五月初三,莫非把那红枣、蛋黄、栗子和白粽子各买了一挂。又去铺里买了六坛三斤装的雄黄酒,几包甜糕,细布粗布各扯了几尺,还买了许多鸡蛋,又特意买了一包中等的烟丝。 他想好了,自己和冬冬能结成契,村长一家功不可没,这头回送礼一定要重些。二十个蛋,两坛酒,两挂粽子,五尺细布,一包糕,一包烟丝,才差不多。 连谢媒带送长辈,完全拿得出手。 而对冬家,夫夫也重新琢磨过,最后是莫非拍的板,一年三节,且先送一回,就从端午礼开始。 姚春梅的编排让他们明白,在乡下,除非他们以后与别人永不往来,不然藐视长辈,不尊不孝的大义能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之前和冬冬说与那边断了来往的打算,其实并不好。 第132章 要像清萍哥说的那样,先礼后兵。 面上我先笑,还要笑得让外人看到,若大家能和和气气,那是再好不过了。但若你不知足,仍给臭脸,那谁也说不出是我的不是来。 所以,礼不能从他们这边坏,名声得先打出去。 莫非早就有过这种想法,心里并不觉得憋屈。 他给冬家安排了十个蛋、两坛酒、一挂粽子,外加五尺粗布。 作为结契的婿子来说,这礼够重了。 到时自己多带一挂粽子和几个蛋,给冬大伯也送一份,让他们知道冬冬过的很好,两方也都安心些。 回去路上,居然遇到了刘麻子。 不知他哪里鬼混回来,身上皱巴巴,臭气熏天。 两人从壑口开始同行,莫非若无其事笑着先打招呼,而刘麻子,自打晓得莫非结契后,估计觉得这小子怪可怜的,不计前嫌接了话,态度也比以前亲近。 一路上,就听刘麻子口沫横飞,吹牛自己到哪里都能吃得开,外面多少多少人喊他麻子哥。 莫非只管点头附和,说笑几句捧着他。 清萍哥说的对,这种混赖,面上就不要得罪了,以往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有冬冬,不得不防。 两人有说有笑一起回村,给路边人看得直纳闷,想着北山脚的这小子莫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也学着刘麻子偷鸡摸狗去了? 莫非自然看出他们在想什么。 说来好笑,瓦山村的这些村民,对他的态度真是变了好几回。 原先年幼,被除户出去,村里人看到他,脸上俱是怜悯之色,还能和蔼地问几句话。随着几个不着调的撩拨他,而他展现出凶狠的、以命相搏之像后,村里人又开始防备他,见面也只冷眼盯着。 再然后,他长大成人,个高体壮了,从村里进出,脸上凶神恶煞似的板着,村民们的防备中又带了惧怕,冷眼也不敢摆在脸色,见面都是低头错过,生怕不慎惹到他,带来灭门之祸。 到后来他结了契,又和颜悦色白白送菜给大伙吃,而且近几年来,也确实没见他对哪个无故动手,大伙的态度又开始转变。 一部分人觉得这后生明辨善恶,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人,于是路上见到,也敢笑笑,或是小声招个呼。 还有一部分人,重拾了怜悯,觉得他恐怕是日子要过不下去,想同村里人示好的,那咱们就大度些。 上回他送酸菜去,顺便从县里买了上百斤陈年米糠和杂粮末子回来喂鸡。这种杂粮末本就便宜,陈年的价就更贱了,一斤不到一文,拿回来晒晒混着多多的菜叶,小鸡们能吃两三个月。 当时边上地头里一个婶子非要扒开垫子看,见是几坛子发霉的米糠末子,以为莫非是买回家人吃的,咋着舌只叹可怜。 莫非浅浅解释说家里养了些鸡,是买回去做鸡食的。 可哪个相信?谁见过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的人家,会买几大坛子米糠回去喂鸡? 更有流言说,先前他一人时,还见过去大虎家买肉吃,屋里多了个人后,竟是再没开过荤了......可见已经靠吃糠咽菜,喝风灌水度日了呢。 第74章 黄德发和儿子黄四福也在地头边,往日都当看不见莫非的,如今却不能这样了。 两人一前一后抬头。 “莫非,你是忙什么去了?出去好早呢。”黄四福先开了口。 “四福哥,忙呢。”善意恶意,莫非还是看得清的。 他停了车,扒开筐沿给黄四福看,也是给盯着他的人看,嘴里回着黄四福:“家里种的菜,早起推了些去县城卖。” 早上他是拔了些青菜带着,半卖半搭的给了葛掌柜,如今筐沿还挂着几片叶子和泥土。 “青菜县城好卖?” “不好卖咧,一文一斤都不行,许多人在卖。” 这些话,刚刘麻子已经问过莫非一遍了,他听着不耐烦,打着哈欠就走了。 “想也是,还要跑那许多路。”黄四福心有戚戚。 村里不是没有跟风去卖过菜的,行情如何,差不多也能猜到。 想想也只有莫非能做下去,野地里丢丢种子,又不用缴税,只要种子钱能出来,剩下就是赚的。 “家里没有好地,石头缝里只能种这个,不然我也不受这个罪了。贱卖卖,挣些饭钱就行。” “嗯。你还年轻,慢慢就好了。” “是呢。”莫非念头一转,所谓人言可畏,趁着人多,自己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四福哥,有个事我没经历过,要请教请教。” 刚好刘麻子也走掉了,不然东西还不好拿出来。 “哦哦,你说你说,只怕我懂的还未必有你多呢。”黄四福扔了锄头,爬上小径。 莫非把另一边筐子打开给黄四福看,怪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小河村那边...这不是端午了么?虽然,大家都说我不用送节礼,只是,想着两个人过得好了,那边又离得近,还是送一送的好。四福哥,你帮我看看,送这些可行?”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两边地头的人听到是这个事,纷纷探头来看筐里是什么。 黄四福也没想到是“请教”这个事,他看看筐里,鸡蛋,布匹,酒,粽子什么都有,他们这样的正经女婿也送不了这么厚呢。 他一样样拎起来看,举得高高的,恨不得十里地外的人都能看到,嘴里大声说:“我滴乖乖,你是要把我们整个瓦山村的女婿都比下去了哦。” 第133章 “那不能,嘿嘿,有些粽子和蛋是留着自己吃的。”莫非含含糊糊地谦虚着。 四挂粽子,和一大包起码三四十个鸡蛋,自家留下一半吃,其他送丈人也完全是够的,何况莫非情况不同。 “你才把丈母打了,不拎几只鸡过去?”有个妇人嚷嚷着。 莫非大惊失色:“婶子说什么?打丈母!谁打了我丈母?” 许多人本来也是半信半疑的,听他这样说,也帮嘴:“我就说吧,必是那烂舌的编排人。有几个没吃过她嘴上的亏,还信她胡说!” 莫非转向这人,问他:“叔,你说的可是有人编排我打丈母!?谁这么缺德!我总共就见过丈母两回,一次是收钱,一次是接亲,话都没说过,这,这真是!” “早说了,这后生不是那种人!” “就是,还说他把刘麻子打死了,刚过去的是鬼?” “这些烂舌的真是害人!” “你结契还把了钱给他们?把的多少?” “真是欺负人没有父母了,自己也有儿女的,回头想想,过意得去?”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起来,关注点各有不同。 那妇人嘟囔着:“再不信那个姚大头了,对不住了。”讪笑着走开。 莫非带着一脸的愤怒和不甘,昂头从村里路过。 到了乱石地才换上笑脸,暗想,也不知那些人能收敛几分,别到最后还是要他动手。 到家才巳时,冬冬正愁眉苦脸坐在灶屋檐下削莴苣皮。 这几天,熟得早些的莴苣、黄瓜和辣椒开始上桌了,他就琢磨着泡些不一样的酸菜出来。 左近就这几样东西,添点买来的蒜头,或多或少地搭配着。 昨儿中午摸一碗出来,真是酸辣鲜脆,相当可口,不用炒就能吃,两人觉得这种杂烩泡菜也值得送去葛掌柜那里试试。 如今屋边屋后的空地基本都盘出来了,泥土无论厚薄,看起来也算那么回事,七七八八都种上了东西。 玉米,莴苣,黄瓜,青菜和蒜子,还有豆角,间或的栽着,不管后面长得怎样,目前看着心里总是舒坦的。 前景看着一片大好,冬冬为何还愁眉苦脸呢? 还不是为了那些小鸡仔儿。 原先买的是四十五只,关到隔墙的鸡圈后,养到第三天头上,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喂养不得法,忽然死了两只。 两人怕是有鸡带了瘟,赶紧隔开养。 莫非摸黑围了六个小鸡圈出来,用热灰把角角落落撒一遍,然后一个圈里面养几只,结果陆续还是死了七只。 冬冬说恐怕是外面有虫咬,还是放到家里来吧? 于是两人手忙脚乱在灶屋隔了块地方,又抹又洗又撒石灰,把小鸡身上也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关进去。 第二天起来,一晚上却死了三只! 冬冬连饭都吃不下了,胃疼得脸煞白。 莫非被他气坏了,把小鸡一只只丢回外头鸡圈,并对冬冬放狠话,若他再不顾惜身子,就把小鸡全扔进山里权当没养。 冬冬也晓得自己这样不行,要真惹恼了莫非,别说养鸡,怕菜园都不给他去了。 于是他放宽心,随它们去了。日常只管管喂食添水,再换些干草之类。 两人一放手,小鸡们居然不死了! 平平顺顺了五六天,两人都高兴起来,以为瘟病已除。 哪知今早他起来喂食,发现又死了一只! 唉,算了算了,没养鸡的命,还是专心泡菜吧。 莫非一开院子门,冬冬就赶紧换了笑脸,上来接他。 莫非拍拍车架,让他坐上来,几步路,两人也不嫌腻歪,嘻嘻哈哈推到灶屋檐下,一起卸东西。 两间屋朝外侧的屋檐莫非都加宽了,长长的茅棚伸出来足有四五尺宽,相当于贴着屋子做了走廊。 走廊从杂物棚到卧房、灶屋、柴棚,直至菜园口,以后雨雪天里,进出方便许多,也可晾衣物,晾菜什么的。 如今外头晒了,冬冬就坐在檐下做活,既不冷又不热,舒服得很。 两人把东西拎去灶屋桌上。 莫非先拆了一个红枣的粽子,自己咬了一大口白馕,递到冬冬嘴边:“这枣馅的很甜,你咬最中间。” 等冬冬吃掉了中间的红枣,莫非才收回手,肠胃不好的人,不能多吃这个。 他边吃剩下的,边问冬冬:“还有蛋黄,栗子和白粽,咱们留哪种吃?” 冬冬去灶台打热水来给莫非泡脚,走了许多路,脚又出汗又酸胀,泡一泡肯定要舒坦些。 他反问莫非:“你是打算怎么送呢?拆了混一混?我哪样都爱吃,哪样都不能多吃,过过嘴瘾就行,你不要就我。” 冬冬实话实说,莫非反倒很是满意。 他脱了鞋,把脚伸进热水里,舒舒服服吸口气,才说:“白粽给你家。” 就见冬冬鼓起腮帮直乐,他也笑了,接着说:“到时我多带一坛酒、半挂蛋黄粽和十个鸡蛋,给你大伯家。” 一挂粽子十个,半挂看起来少,但这是糯米的,每个都跟冬冬拳头差不多大,贵得很,一般人家也就舍得做个两三挂。 何况,莫非他们并不是正常走礼,以后可能一辈子也不往来了,加上一坛酒,十个蛋,也差不多。 冬冬想到大伯家有些黯然,却还是说:“有些多了,大伯肯定不会要的。” 第134章 “那是他的事,不要我就丢他家门口。”莫非无所谓地说。 他又把莫村长家和冬家的礼说了一遍,剩下的粽子、鸡蛋和糕点就是自家人的了。 冬冬自然无异议,挑了三个圆圆的新篮子出来,按莫非说的,装出大中小三个礼篮,又盖上粗布片。 篮子是莫非用柳枝编的,手艺算不得好,也不值钱,回头连篮子带布一把送给人家。 本来要捎带一刀肉才更好看的,但如今天热,今日从县里买,明日才能送,怕坏了。 至于莫大娘家,莫非暂时也不打算再在她家买肉了。 不说难不难受,不说值不值的,就是不想。 莫非泡好脚,还没到午饭时间,两人坐在檐下一起理着菜。 现在泡菜,泡熟需要三天多,莫非打算先泡个三坛出来,到时和酸菜一起直接推去饭庄。 晚上临睡前,莫非又问了冬冬一次,明日要不要一起去小河村坐坐。 冬冬懒洋洋摆头,莫非也就罢了。 第二日,睡了个小懒觉,到快到辰初才起。 鸡喂过,人吃了,里外收拾妥帖,莫非才背上筐子往村里去。 年时不好,农事艰难,但节还是要过的,只是过得比往年简易些,初四人们就已走动起来。 路远的早早就走了,路近的也才刚出门。 道上不是外面来的,就是村里出去的,遇到了总要说几句,或是笑一笑。 人人都知道了莫非背着一大筐东西,要去丈人家。 莫非倒是先拐去了村长家。 第75章 莫村长家,只有老夫妻和莫清萍夫妻在,听莫非说来给他们送节礼,都愣了。 兰婶急忙推辞:“我们怎么能要你的礼,东西留着家里吃!” “婶子别忙着推。我话也不多说,前前后后你们帮我这么多,我这礼该不该送,你们能不能收,清萍哥晓得的。现在要我拿走,晚上我也扔进来。” 村长抽了口旱烟,让清萍接了篮子,自己硬拉莫非进屋坐,要留他喝茶。 “那就坐一会,嫂子不用上茶,我还要去小河村送礼,马上就走的。” “啊?不是说,不往来?”不单莫村长和兰婶诧异,清萍也奇怪。 那一家,旁人都避之不及,莫非怎么还主动上去?不怕自讨苦吃。 “说是那样说,我这不是和冬冬好嘛,想着还是走一走。当然,只是我过去,不许他们上门来的。再说,最近村里不是......我想起清萍哥你说的,面上功夫我先做,不过几个钱的事,他们若不知足了,我再做十五,别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几人想想,莫非做人大气,说的也有理。 人伦世理,小辈若让人抓了把柄,口水都能淹死你,有时先做点让步,反倒能占上风。 村长点点头,望望外面:“你,那个,契弟怎么没来?中午就在这儿吃饭,今日家里杀了鸡。” “下来的路不好走,我也不愿他回小河村。我坐会就走,不麻烦了。” “哦......”莫村长以为他顾虑冬冬回了家就不愿再来,不好再说什么。 听他说路不好走,心里直叹气。 徐巧扇坐在丈夫身边,和他解释起来:“老二和老三都去丈人家了,一会大妹子夫妻过来,瓦上那边两个舅家也来,不单是做给你一个人吃,麻烦什么?你就当帮大郎陪陪客。” 莫非笑起来,再次婉拒了:“真不吃了,昨日去县里买了菜的,不回去吃也要坏。” 说完,他就起身要走。 兰婶扯住他,说:“行行行,你不吃我们也不强留,你说送礼我们也拿了。回来时,你再来一趟,婶子加没别的东西,家里新榨的菜油带几斤走。不然的话,我也让老头子晚上丢去你家。” 莫非无奈,只能应好。 等他走了,兰婶拨着礼篮里的东西,叹气:“送这许多来,家里也不晓得吃的什么。又说那个身子不好......还送礼去他家,这娃儿其实心善得不得了。” 徐巧扇安慰她:“娘莫担心了,我看小非一脸惬意,日子想必是舒心的。他做事周到,不会委屈自己的。” 莫清萍也说,莫非的性格并不是那种会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不要把他想差了。 老夫妻想想也是,心里放宽了些。 莫非乐颠颠往小河村走,路上人人都知道了,北山脚的小子背着一大筐东西去走丈人。 他抵达小河村没多会,满村就沸腾起来。 人们对他慕名已久,又见背着满背的东西,也不管大伙认不认识,就往上凑:“大兄弟,你走亲?是冬旺家不?乖乖!你送的什么东西?” 莫非好声好气说:“是的呢。去丈人家,就几样节礼,跟大家一样。” “啊耶~~~你别被他们唬了吧?结契不要礼的!你和他家老大是结契的吧?” “晓得呢!婶子,我是和冬冬结契了。唉,他一去就病了好久,如今还没利索起来。我怕他放心不下老娘,就说替他来娘家里看看。” 一群人围着他,有两个老婆婆和婶子,牵起衣角擦眼睛:“就他是个好的哦,可怜的娃儿,你也是个好的,两个人莫吵吵,好好过。” “会咧,我俩好得很呢!”莫非绽开大大的笑,笑得晃人眼。 见他如此,还背着许多东西走丈人家,必是两人好好的了,大伙也不禁纷纷点头,为冬冬感到欣慰。 第135章 莫非又问个老婶子:“婶子,冬冬他大伯家在哪?劳您帮我指指,我送几个粽子给他老人家吃,也给冬冬报个平安。” “啧啧,后生真是不错!他家,”婶子扭头往右看,垫着脚指给莫非看:“从那屋角拐后面,走七八家过后,见着一颗大樟树,再往左拐,走三家,就是冬老大家了。” 她怕莫非还不清楚,又热心地来拉,嘴里还说:“我带你去吧,左右没有什么事。报个平安也要得的,夫妻两个,眼都哭瞎好几天。” “是咧,冬家那对老的坟都被刨下去了。冬永兴真不是个东西,他问冬长兴要五十两银子咧,说这才会把家里老大赎回来。” “冬老大一家榨油也榨不出五十斤哦,真是作孽。” “那屋真是睡不出两样的人,这时候还关门在睡咧!” “保金,你去叫他们起来,也不像个样子!真是丢人。” “我看他家媳妇子馋归馋,做活还行的。” “你是把她和冬旺比了吧?到底还是新媳妇咧!昨日我见冬旺扯着她下地,看着是在正经划拉,冬旺一说回家,锄头就上了肩,这以后......像她婆婆了。” “唉,上梁不正下梁歪哦。” 一大堆人也是闲的慌了,还跟着莫非走。 莫非不好赶人,皱眉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闲话,心里直叹气。 他先谢了那婶子的好意,说:“不耽误婶子功夫了,我还是先去丈人家吧。” 脚下只管往冬家走,又故作好奇的问:“冬旺的媳妇说得好快呀?是哪个帮他说的?” “哪有人帮他说?他老娘亲自去娘家那边说的,家里穷的要死,三百文就跟着来了。” “啧啧啧,这王新杏也不知挑个好的!媳妇厉害些,管起冬旺才行呀!后生,你可是把了他们五两银子的?” 莫非点点头。 冬家隔壁那个惠婶从自家跑出来,听到他们这样说,大嗓门嚷起:“噢哟~~她怎会找好的?媳妇厉害了,还有她好日子过?就是这懒塌塌的,才能跟他们裹成一团咧!” 惠婶一语中的,莫非真是不敢小瞧了。 他亲热喊了声“婶子”,又简略说了说冬冬的近况。 惠婶比其他人更早认识莫非,后来才知他为何经常上门,帮着冬冬做着做哪,此刻态度更是亲热,没口子的夸他。 别个也觉得这后生不错,冬永兴真是运气,得了这么个婿子,还白拿五两银子。 一大群人呼啦啦跟着莫非踏进冬家院子,莫非还没开口,他们就此起彼伏叫嚷起来:“永兴诶,婿子来了哦。” “旺啊,还不来接接你姐夫!” “一家子睡到这时才起,命好哦,正好张嘴能接到吃的! 冬家还没睡醒就被人从床上拉起,冬永兴听叫门的保金说什么瓦山村的婿子来走亲,脸都没洗就摆起老丈人的谱,板着脸坐在桌边。 莫非可不给他作威作福的机会,对着眉开眼笑上前的王新杏,诧异地说:“这可是我丈母?不是说我接亲时把你打得半死,到如今还下不来床?” 王新杏的脸僵住了,想说你是没打我,但打我媳妇了。可人家为什么打你媳妇呢?因为媳妇去拿他东西...... 跟过来的人也炸开了锅。 冬冬被接走的隔日一早,冬老大就来找这对夫妻。 王新杏上蹿下跳,骂他们是想分钱,恨不能爬到屋顶上去嚷给全村的人听,在场的哪个没看到? 说她把别人气得半死才对! “啊呀啊呀,是哪个缺德的乱扯呢!好婿子,丈母可没说那种话。”王新杏哈哈笑着,伸手来拿莫非背后的东西。 “不是丈母说的就好。不过丈母你还是要问清是哪个在造谣,我怕她是要咒你。”莫非也不和她较真。 反正大伙知道就好了,他若真顶起来,倒变成他的不是了。 他避到一边,反手把礼篮拎出来搁到桌上。 东西虽不是什么顶好的,但对比这家人的作为,此刻倒显得太重了。 冬永兴看到两坛酒,眼里就再无其它,什么婿子什么谱儿,都丢到了一边。 王新杏呵呵讪笑,嘴里“是是是”应着,和儿子冬旺只管去拆粽子。 赵大梅眼也往篮子里瞥,只是有个老婆婆来硬扯她,叫她去灶屋烧水泡茶。 烧什么茶?缸里水都没有! 老婆婆拿瓢蹭着底子刮了刮,还不够一口喝的,反手甩了瓢子,“天爷!真作孽!”叫起来。 赵大梅乐得不用烧火了,撒腿跑回堂屋去分东西吃。 莫非也没指望喝冬家的什么水,这一家子眼屎糊着脸,张口喷出的都是臭气,他连坐都不想坐。 惠婶还好心喊他去家里喝水,莫非笑着推了,只说还去冬大伯家一趟。 几个年纪大些的汉子,硬是把冬永兴从凳子上扯起来,要他送送莫非。 冬永兴几乎被人抬了起来,衣袍散乱,像是叫花子被人赶出门似的,莫非看着,差点笑出声。 这些人,有多少是真心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他并不去深想,也不会自作多情。只是看着冬永兴被人折腾,他心里就高兴。 其实莫非不晓得,有几个特别出头的汉子,就是当初李村长找来给他作证的那些叔爷,人家是在履行自己承诺呢。 第136章 赵大梅捏着个粽子边吃边跟着人群走,嘴里还不忘嘀咕:“那布不鲜咧,下回扯些花的来。” 她居然嫌弃布料不好看了...... 莫非摆摆头,向左右故作无奈地笑笑,不说话。 第76章 才出院口,就见冬大伯夫妻站在门外的路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两人盯着人群过来,生怕又错过了莫非。 “大伯!伯娘!”莫非大声喊他们。 夫妻两手攥得紧紧,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 他们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莫非身后的冬永兴就叫起来:“做什么做什么!说了拿五十两来,才许上我家门的!分文不花,就想认侄儿,没那么便宜的事!” 冬大伯夫妻气得脸通红,更说不出话来。 有个年长的老汉骂冬永兴:“这是你大哥咧!你可是掉进钱眼了?” 冬永兴此刻一点也不惧人,梗着脖子说:“大哥又怎样?我爹娘在世时就说了,不要他们再上门的,我遵父母遗愿,可有错?” 这话一出,众人也是无可奈何了。 王新杏也跟着嗤鼻子,说:“什么大哥!我苦哈哈养娃儿,不见他们出一分力给一文钱,这头喜气洋洋出了门子,他们倒是歪唧唧上门哭侄儿了。想的什么好赖,打量哪个不晓得?” 冬大伯听得他夫妻一番嘲弄,倒是冷静了。 事已至此,冬冬是不会回来了,这个后生,他也打过两回交道的,做人做事都还要得,刚去报信的,七七八八又说了一些。 总之,看着是个可靠的人,冬冬跟了他去,虽比不得倒插门,倒是好过留在冬家。 如今是没必要和冬永兴掰扯什么了。 冬大伯拉过莫非的手,掏出一个钱袋子,慢慢说:“好侄儿,你,你,冬冬他出门,大伯没送到,你把这个托给他,就说是......” 冬永兴耳朵尖了,一把抢过那个袋子,嘴里嚷着:“即是给我家老大的礼,我替他收了!” 他手脚之快,完全不似平常的懒散样,连莫非都没反应过来。 现场一时呼喝不断,冬大伯夫妻上去要抢回来,王新杏就去拦,围观的哄闹着只管挡住不让人跑了。 莫非真是气笑了。 他冲进院里扯过躲在后头的冬旺,一边大声说:“大伯,不要那个钱了,我把他儿子拖去卖掉,回头把钱还你!” 冬旺没想到自己躲在老后面,也能被牵扯,一时不察,被莫非抓了个正着。 他呜呀哇呀地挣扎起来,力气还挺大。 莫非板着脸,两手铁一般箍着他的胳膊,一脚扫过将人放倒,只管往外拖,嘴里还说着:“你也是在字据上按过手印的,他们拿我一文钱,你就要赔我十文。如今我也不要多,卖了你,保证只拿我那一份,剩余的钱仍还给你爹娘。” 尽管冬旺扭动得厉害,片刻功夫还是被拖到了院口。 莫非心里暗骂,这家伙身子壮实,力气也大,拖起来还真是费劲。 赵大梅“哎呀,娘啊”叫着,拉着王新杏去救冬旺。 婆媳俩看莫非脸红脖子粗,龇着牙又咧着嘴,模样唬得死人,怕是来真的。 两人都见识过莫非打人的,吓得要命,不敢直接上手拉扯,只能围着他又叫又嚷。 那边冬大伯夫妻也捉住了冬永兴,众人合力又把他抬了过来。 莫非把冬旺按在围墙上,问冬永兴:“你是要这个儿子,还是要那钱袋子。” 赵大梅荤素不忌,上手就往冬永兴身上乱摸,嘴里嚷着:“要儿子要儿子,把钱还你,现在就还你。” 冬永兴眼见是争不过了,气哼哼从□□里掏出钱袋丢到地上,挣脱了众人,摔门进屋。 赵大梅从地里捡起钱袋子,往莫非手上塞:“拿去拿去!” 莫非一手反到后背,拎出小礼篮,用篮子顺势接住钱袋,另一只手松开了冬旺。 小夫妻俩“劫后余生”,紧忙就往家里跑。 王新杏也不想独留在外头和莫非掰扯,紧跟着回屋。 莫非对着王新杏的背影,大声说:“冬冬在我那里好的很,丈母不用挂心。二老好好保重,以后我再来看你们!” 不管围观的人是什么脸色,他的心情好得很。 他把篮子递到冬大伯面前,十分诚恳地说:“大伯,礼篮你拿着,钱也拿回去。冬冬之前病得很重,如今还在慢慢修养,以后我会带他回来的,你和伯娘不用担心。” 冬大伯夫妻眼里含了泪,没有接篮子。 莫非直接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我对他一眼倾心,费劲周折才娶到,以后必定不离不弃,且看着吧。” 说完,转身就走了。 冬大伯低头拎起篮子,和老伴擦着眼,相携归家。 其他人也砸着嘴散去,短短半个时辰,好戏一出接一出,这不比走亲戚热闹?真不枉跟着从村北走到了村南。 莫非回到莫村长的院子时,他家走亲的都还没到呢。 这么快就折返了,可见小河村“岳家”的并未好好招待。村长家里几人不好多问,莫非却是稍微说了说,激起一片“啧啧”声。 莫非说完,先叹口气,又笑了,说:“虽说是家丑外扬了,但起码他村里人都看到他一家是如何对我们的。反正我就是这个路数,我再做两回小的,他们若是老老实实接了,我和冬冬就当有个亲戚走。若还是这样不着调,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话,那就桥归桥路归路,字据怎么签的怎么来。” 第137章 “从前我闷头缩在北山脚,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只有受着。如今我做什么都给大家看着,再有哪个胡乱编排,我扇她嘴巴子也算有理有据了。” 莫非的路数就是,我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现在我给你了,你才能接,我不想给你的,你就老老实实不要伸手。 “是这么个理。”村长点头,“到时两个村的都是证人,哪个都别想胡说八道。” 临走时,兰婶带着徐巧扇拎了好几包东西过来,莫非眉头还没皱起,兰婶就嚷起来:“你可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一坛子菜油,坛子也是个三斤装的,估计就是旧年喝酒留下的。 一包晒得干干的萝卜丝,这个菜莫非还真没有,也不值什么;一包糕点,扎得牢牢的,和莫非送的不太一样,估计还是外地亲戚送来的;再有六个自家蒸出来的发糕。 兰婶一边往他筐子里装,一边说:“今年油不多,就把这点给你,多少是个心意。萝卜丝晒得干,吃前用水泡小半个时辰,加点猪油蒜子一拌,再上锅蒸刻把钟,香的咧!发糕是你大嫂子昨晚蒸的,今年家里没包粽子......蒸些发糕给他们带去走亲,回去热热吃。这一包花生酥......” 莫非赶紧推了:“婶子,家里买了糕的,这个酥留着给侄儿侄女们吃。” 徐巧扇笑着说:“这是小妹子捎来的,口味不一样呢,拿回去和冬冬尝尝罢。” “二姐姐还好吧?” “好着呢。就是家里忙,一直不得空回来。” “那就好。忙比闲好,先苦后甜呢。” 莫非从莫清澄那里也听过一些莫清淑的事。 她嫁到常平镇上四年,婆家据说是开糕饼铺子的,丈夫勤快,夫妻都在铺子里做事。美中不足的是,公婆非常抠搜,兄弟妯娌几个都在铺里做事,手头一个钱都拿不出来。 又说了几句,莫非起身告辞,村长见他铁了心不在这儿吃饭,也就不劝了。 今日莫非能上门来,已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路边开满了各色野花,也有些草儿,柳条条老长一根,竖得笔直,立在花丛中,毫不逊色。 莫非挑了几朵漂亮的花儿,结成一束带回家。 那些好看的草儿就留在这荒野里,让它们自由自在。 ......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六月初。 北山脚的夫夫已是情浓意热,融洽异常了。 莫非更是越来越稀罕冬冬,晚上睡觉都要搂着。 天气渐热,两人一个怕冷,一个怕热,于是床铺上一半铺着席子,一半还垫着个薄薄的小褥子。 莫非往往会睡到席子和褥子交接的地方,搂热了,他就瘫回席子上,等身上凉快下来,马上又翻过去搂住。 一晚上翻来覆去,把冬冬折腾得不行,只等莫非早起走了,才能安安稳稳补上一觉。 冬冬好吃好喝好睡的养着,已长了十几斤肉,虽瞧着还是瘦弱,但比以前好多了。何况他长肉先长脸,莫非都讲冬冬“从干巴巴的猪崽儿养成了柳条条的小猪”。 情意的浓郁加上身子的好转,使得冬冬在莫非的带动下,乐趣也在加深。这更加促进了莫非的热情,十八九的少年正是能顶破被子的年纪,这样的甜头哪能不上瘾? 如今莫非已无师自通弄出了各种花样,两人睡前总要亲热很久。 借口天热,他晚上也不许冬冬穿衣了,更是打着“看看你长好些么”的旗号把他全身上下探究了个遍。冬冬从开始的抗拒、羞恼到现在摊开了任他摆布,好在住在这偏僻之处,不然白天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莫非一边回味着晚上的愉悦,一边推着车子,脚步轻快地在草石间穿梭。 今日赶早给饭庄送了一趟菜,又给冬冬带了东西,想着冬冬的反应,他眉眼不由自主就笑开了。 第77章 端午过后,他把冬冬新制的泡菜送去饭庄,葛掌柜捞起一根小黄瓜啃了两口,立马笑眯了眼,叫莫非这种泡菜以后每五天送一百斤,之前的酸菜则是五天送五十斤。 这杂烩泡菜,既能分开单吃辣的或不辣的,又能混合了吃多味的,里头菜料新鲜,分量十足。 葛掌柜给他连水带菜算四文一斤,这下连莫非都喜不自胜了。 两人在家细细算过,泡菜里头只番椒和蒜子卖价稍高点,蒜子虽是六文一斤买来的,但是一坛子放得很少,其他豆角黄瓜什么的,这时节便宜得很,又非常压秤,再减去一半的水,算下来一个月能挣一两半还多了! 二人对葛掌柜感激不尽,虽说饭庄后面肯定也会制出一样的来卖,但他现在能收自己的,那就是人家好心,毕竟他就算不卖你的酸菜,饭庄一样能开的下去。 两人不敢怠慢,每一坛菜料搭配都是一样,数目放得足足。随着天越来越热,这辣脆的酸菜卖得是越来越好,饭庄除了店里做菜卖,还给食客分装小份外卖出去,赚得也是风生水起。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家里前前后后买了二十几个大坛子。 等到天气转冷,蔬菜下市,将会无菜可泡,那这几个月的买卖也强于今年家里多种好几亩田。 这下说冬冬是他的‘小福星’真是没跑了。 有人特别会发面,有人天生会熬酱,而冬冬就擅长泡酸菜。 从前冬家无菜可制埋没了他这本事,如今在莫非的北山脚倒是可以大展身手了。 第138章 莫非真是夸了又夸,“福星”叫个不停,又说冬家放走了金娃娃让他捡个便宜。 冬冬却说即便冬家有菜,这钱一样挣不到的,怎么找人收他的酸菜?家里又哪个能去送菜?菜地哪个帮他来种? 恐怕连酸菜坛子都要被冬永兴卖了打酒喝,现在能做这个买卖,只能算莫非的功劳,真正的“福星”应该是莫非。 莫非当然不肯,两人认真辩论许久,最后认定这是天赐的缘分,两人是彼此的“福星”。 如今院前院后,角角落落,都撒了种栽了苗。园子里,辣椒、茄子、扁豆、豇豆和各种鲜嫩的瓜类以及蕹菜、水芹熟的越来越多,来不及吃的,或是不能做泡菜,就晒成干菜存起来。 莫非把后屋的坑洞按二人之前商议过的,修整了出来。 因怕塌方,里头立满了木头撑子,空间被撑子分成了许多小间。冬冬还在园里摘了几样菜,用细沙土或草木灰厚厚地埋在小间里,或单装篓子放着,想试试看哪种方式能储得久些。 只盼到了深秋以后,还能多做几天买卖。 日头才挂到肩高,就已晒得人头脸火辣辣的。 莫非走得衣物都湿透了,草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步一个印子。 田畈上,人来人往热火朝天。 一个半月来,只下过三次不大不小的雨,吊着一帮乡民的命。 家家户户人力和水车轮流用,都在河边地头忙活着。 龙王爷能发懒,人却不能不勤,油菜收回家,急急忙忙就要把豆子和萝卜撒下去,加上水稻、芝麻、玉米、棉花...... 今天这儿锄草、浇水,明天那儿移苗、打枝,一件跟着一件,一轮接着一轮,睁眼就得下地,没有歇息的时候。 莫非也曾试过去瓦山的南头寻找泉眼。 那边树木旺盛,泉眼却没有见着,爬了几次只在山峰的西边找到一处小水泉,离村落有四五里路不说,还是隔着一座大峰,完全用不上。 自家用的两处泉眼也是越来越细,再不下场大雨,恐怕就要断流了。 这两处离村里一样有三四里远,哪怕能接到田畈上,这比筷子还细的水流,对瓦山村近两千亩田地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 到时自家没得用了不说,村里只怕也要闹出事,所以他并未告诉村里任何人,连莫清澄那里也是只字未提。 水田边的竹筒被他用了草木遮掩,开口又是在坡上那边的田埂,莫清澄从坡下爬来,最多绕田半圈,倒也没有发现到。 走到离自家不足一里地,远远望去,院落隐在荒草与乱石之中,只能辨出个方向。 冬冬应该起床了,带回的包子正好热热给他当早饭吃。 出门前莫非熬了大米粥,配上肉包子就着自制的酸菜,吃起来特别开胃。 家中的存粮早已吃光,他后来又买了些高粱、粟米、黍子和燕麦等杂粮,混在一起煮杂粮饭和馒头换着吃。 冬冬则以大米和细面为主,时不时再跟着莫非吃一次杂粮粥。 家中有了固定进项,莫非又舍得,肉虽不能天天吃,鸡蛋却是顿顿有。 隔三差五再买几根骨头,加上菜园的各式新鲜时蔬,冬冬的气色已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行事更是自在随性。 莫非仍不敢让冬冬出门做活,早前修那个地窖,冬冬帮忙拌泥,站起身时一个踉跄栽进坑底,手擦破皮,头也磕得通红。莫非吓得魂飞魄散,跳下去把人抱进怀里半晌不敢说话动作,还是冬冬自己缓过神,煞白着脸安抚他。后来莫非硬是压着让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给下地。 到如今,冬冬也只做些家中琐事,如一日三餐、喂鸡、打扫、缝补晾晒什么的,还是两人搭着手。 这一个多月院子变化极大,屋前屋后种满了东西,玉米、红薯长势良好,补栽的菜已经长到快开花了,新栽的黄瓜也在爬藤。 屋边上的菜园子里红薯也是翠绿一片,菜地里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欣欣向荣繁盛无比。 只有养鸡还是不顺,当初的四十五只,只剩二十六个了。 打那次丢出灶屋后,小鸡仔儿慢慢长大,无故生病是没有了,可山边免不了蛇吃鹰叼的,陆陆续续总有鸡丢了。 哪怕莫非一遍遍修补鸡舍,哪怕鸡圈箍得铁桶一般也抵挡不住,毕竟防了地上,挡不住天上。 好在二十六只里大部分是母鸡,只有六只公鸡,如今都长到一斤多了。 待到天凉,家中许多母鸡就会生蛋,到时真是想吃鲜的吃鲜的,想吃咸的吃咸的。 冬冬每每说起这个,都会乐开了花。 莫非想着冬冬两手抓开在他面前比划着到时一天能捡多少蛋,那眉开眼笑的样儿,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开了铁锁进院子,墙角一圈生机盎然,凤仙花自发自开,粉的紫的,成团成簇,夹杂着牵牛、野菊和几棵番椒、茄子,姹紫嫣红,野趣浓郁。 上个月趁天还不顶热,他去山上挖了些无患子和苦楝树栽到院墙边,侍弄个把月也活了几棵。如今树虽还小,但到明后年,家里洗衣洗面,地里杀虫治恙,算是又多一招。 找机会去村里讨些小果苗,或上山寻些野果树回来栽了,这院儿的景象将会更好。 左边隐约传来鸡群‘咕咕唧唧’的声音,隔着院墙也能感受到那边的热闹。 第139章 右边菜园植株茁壮,硕果累累,不用进去看,他都感觉能伸手摘下什么来。 屋里还有个俏生生的冬冬在等着自己。 单是想想这些,就让莫非心头热意滚滚。 就见冬冬拎着鸡食桶,满脸笑意从南边鸡圈口走出来。 莫非放了推车,几下扯掉上身的湿衣,奔过去一把托起冬冬狠狠亲了一口。 年轻气盛又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半天不见就扯得心里乱麻麻难受。 片刻后,莫非松了嘴,换了单手轻轻松松将冬冬托起,另一只手拎起车上的筐往灶屋走,“也不戴帽儿!仔细晒坏了面皮痛,等我回来喂一样的。” 冬冬肤色较白,别人风吹日晒会黑,他则是发红两天,再脱一层皮。 莫非瞧过两次后,再也舍不得了,只肯他在早晚出一会门。 冬冬大腿叉着莫非的腰,安心让他托着,一手搭着他的脖颈上下打量,看看身上新添的划痕,嘴里说着:“睡足了起来走动几下,片刻功夫。” 又帮他擦汗:“身上湿成这样,是先吃早饭还是先洗换?” “你也没吃吧?不急,把东西归置一下,我买了肉包子,还剁了根猪蹄,一会炖着中午吃。” 莫非把筐子放到桌边长凳上,见冬冬从桌上倒了凉茶递过来,凑嘴过去喝了一大碗。 那次去县城,虽然冬冬只吃了一块猪蹄,但莫非就是觉得他很喜爱。 等冬冬的肠腹许久没有发症后,莫非去送菜都有买一根回来。 这东西又不贵,加了料炖上半天,软软糯糯一小钵,冬冬吃大半,莫非自己跟着啃两块,正好一顿吃完。 冬冬放下碗,捏了捏他的脸:“钱可是烫手,每次都给我买东西!这一大包又是什么?” 莫非侧过头状似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不给你买东西我就难受得很。” “尽胡扯,攒起来用处多着呢!你打开那个包我瞧瞧。” “攒起来的有,下个月就开始攒钱!” 莫非笑嘻嘻把一个布包在桌上打开,小心摊开里面的东西,“扯了几尺缎子,你做两身里衣穿,那个凉快,我见你晚上也嚷热呢。”他瞄着冬冬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第78章 桌上摊开的葱白素缎,轻薄柔软泛着耀目的色泽。 冬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再没见过世面也晓得,这种布料没个几十文一尺是买不下来的。 冬冬很久没这么恼过了,自己说热还不是因为莫非一直闹他! 他咬牙切齿捏着莫非的脸:“你...你这个败家子!上回扯机织布叫我做外衣,这回扯什么缎子做里衣,你地里种的可是金子?我又哪里这么金贵要穿缎子了?” 莫非又疼又想笑,一把扣住他的脖颈狠狠亲着,被冬冬掐了几下又赶紧说好话:“莫气莫气,它摆在铺子里实在太馋人了,我实在想看你穿呢。我去洗换了,肚子有些饿。” 冬冬一时又心疼他累,且东西都买回来了气也没用,‘哼’一声放开手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抱得更紧。 莫非抱着他到了卧房立衣架前找衣换。 冬冬一边帮忙,一边苦口婆心还想劝他:“契哥,往后不要再给我买这些东西了!我都多了好几套衣,还有三双鞋,哪里穿得过来?再说,你田间地头,城里家里,辛苦做活,我舒舒服服坐在家里却天天穿新衣,怎么说得过去?你还买这么贵的料子,实不是我们乡下人该穿的!有这钱,咱们年底做棉被棉衣穿不好吗?” 莫非单手解着裤子,把冬冬换了只手抱着,听他这样说扭头过去亲亲,又悄咪咪把他一只手拉着往下按,嘴里说着:“契哥给契弟花钱,心里欢喜得很!新衣你只管穿,我比自己穿还高兴,何况我又不是没有新衣。没有什么说不说得过去的,更没什么该不该穿。再说,从你来后,家里银钱只有多没有少的,年底也有年底的进项,这事我有数,你只管放心。” 莫非的霸道性子,冬冬算是领教过多次了。 甜也好,恼也罢,都是无可奈何。 他手上重重掐了一把,恨恨地说:“晚间才...来回走了一百多里还不够累?又要作怪!不是说饿了还要洗澡的么?” 莫非低叫一声,气喘吁吁凑到冬冬嘴边边亲边说:“我累,可它不累啊,它作怪你打它,用力打!哎哟,对!就是这么打,打过刚好洗澡。” ...... 好半晌,莫非才恋恋不舍地把冬冬放下。 这只算吃了盘小菜,晚上还要吃大肉呢。 他从床头扯了长帕递到冬冬手上,冬冬鼓着嘴擦手。 莫非笑嘻嘻从地上的衣服里摸出钱袋,亲亲冬冬光滑的脖子,说:“我去山边洗一洗,早饭等我来弄。你把钱收好,再试试那块缎子,保管好看!” 冬冬回亲他的脸,吃了一嘴的咸,皱眉说:“站边上擦擦就好,不要泡进去,早间的水凉得很。我去盛早饭罢,你洗完刚好来吃。” “不泡不泡。早饭我来弄,吃完给你炖蹄子。” 冬冬心里甜丝丝,莫非炖的猪蹄确实好吃,又见他光溜溜还不穿衣,噗嗤笑了:“你就这样出去?小心有人过来看到了。” 莫非却不怕,他从鸡圈的围篱出去,根本不会有人到那儿去。 他随意从衣架拿了干净衣服,又捡起地上的脏衣,大摇大摆甩着出去了。 第140章 山边凹坑的水始终就一尺来深,莫非坐了进去,水冰凉沁脾,激得他舒舒服服打了个颤。 凹坑后来被他依着山壁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棚檐支出去老大一圈,坑子外围也铺了几块石板,洗衣坐人都行。 两人经常在中午最热时过来,坐在棚下纳凉做活,惬意宜人。 莫非从头到脚匆匆搓一遍,又站在水里洗起衣服来。 他手长力气大,几件衣服和帕子片刻功夫就洗了出来。 冬冬用边角料缝了几条新帕子,除去洗澡洗脸的,其他都叠在床头,随手拿来就能用,都是柔软的细布,擦手擦脸擦哪里都不疼。 莫非晾好衣服,回到灶屋,冬冬和桌上的缎子都不在,大概还在卧房比划着呢。 刚才这缎子打开时冬冬的震惊与气恼不是假的,眼里的喜爱与惊艳莫非瞧着也是真真的...... 莫非早就看出冬冬是极爱美的,他对生活充满了兴致。 除了台几上的瓦片插着花儿草儿,冬冬还挑了个小瓦罐,洗得干干净净摆在了大桌上,蓄了点水,摘些香喷喷的花儿插在里头,时不时换水换花。 如今,莫非在外头见到什么好看的花儿,或是长得奇特的草径儿,也会摘回来,每每都能收获冬冬的一个亲亲。 平日见他穿衣,也总是拉得平平展展,几条腰带系的花样经常变换着,莫非都看不清是怎么系出来的。 细养了近两个月,头发瞧着也不那么干枯,头顶四处冒出黑色的碎发,他每日极力要梳得顺溜些,能挑起的都细细压进发束里。 还用做衣剩的布料缝了各色发带,配着同色的衣服绑发;早晚晚上洗过脸都要挑出豆大一团面脂仔细抹了,莫非一直假装没看到闻不出,怕惹他恼羞。 早前他偷偷看过,罐里面脂不多了,怕冬冬舍不得再用,他就买了新的悄悄摆到一起,晚间差点被冬冬‘掐死’...... 莫非不去打扰冬冬的快乐,他把买回的五花肉和猪蹄浸到冷水里,待会就要处理了,天热一路捂回来再放怕要臭。 小炉子的火已经熄灭,粥炖得浓稠喷香,带着一丝余温,早间吃再合适不过了。 灶台上的木盆里有洗净的黄瓜、辣椒、蕹菜和蒜,是冬冬给午饭准备的吧,大约打算烧个辣椒黄瓜肉片和蒜泥蕹菜。如今两人对辣椒都很喜欢,菜里不放一点,就觉没什么味。 莫非把小炉子重新点起火热肉包子,从小罐子中把粥分装到两个碗里,又从橱下坛子里装了一碗泡菜出来,切成小丁块,肉包子这时也热好了一并摆上桌。 冬冬从卧房跳出来,眼里的满足一目了然,莫非扭头见了暗笑,背过身去说:“快来吃饭。” “嗯嗯。” “你先喝粥,这包子等我吃过再说。” “若是坏了你也别吃。” “不单是怕馅坏了。这家新开的,买四个送一个,我见许多人抢也买了,不晓得好不好吃。” “这样啊,瞧个头跟之前那家差不多,也是五文钱四个么?” “是,之前那家的,你不是觉得油厚了些么。咦?包子不错呀,皮真软和,一口就到馅了,恩,这馅滑滑的却不腻呢。宝贝儿,你这儿咬一口——不油的。”莫非对这个包子赞不绝口,迫不及待让冬冬也尝尝。 他把手头吃了一半的包子举到冬冬嘴边。 冬冬见那馅里的汤汁汇到口子边悬悬欲滴,瞧着像油,却比猪油要清亮。 他虽怕腻,却信任莫非,于是轻轻咬下一口。 肉香在嘴中溢开,软而不腻,咽下也没有那股子腥味涌出,确实好吃。 两人边吃边感慨。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真是没错的,一样的面一样的肉,有人就是做得更好吃。 莫非觉得冬冬也能称得上是“泡菜”一行的状元,可把冬冬逗得不行,忙问他自己是哪行的状元。 莫非想了想,说大概是‘捡金娃娃’的状元,说完自己忍不住笑。 冬冬不认同,他觉得莫非应该是“种地”状元。 这下轮到莫非不敢认,那么多老农,经年累月攒了多少经验?比他厉害的太多了,他只是力气大点而已。他凑过到冬冬耳边,悄声给自己换了个“状元”当当,惹得冬冬拿脚在桌子底下狠踢他。 一口气吃了四个肉包,莫非又把桌上所有粥菜扫光,而冬冬半碗粥外加一个包子就吃得饱饱,两人俱是心满意足。 早饭过后,冬冬就在屋檐下洗鸡食桶,莫非看着他带上帽子,又给拎了一桶水放在边上,才回屋处理肉和猪蹄。 先把肉洗净切了,点起小炉子爆油炒熟,半斤肉搁进菜里够两人中午晚上吃的。 肉熟了铲出来在一旁放凉,重新烧油料理猪蹄,稍后就用这个炉子炖猪蹄再好不过了。 他倒了一点油又舀了些糖进去炒化,眼见颜色发黄变稠,赶紧把切成小块的猪蹄倒进去迅速翻炒。 这一套都是葛掌柜教的,说是‘炒糖色’,肉味阵阵溢开,带着点糖的甜香,激得人口水不由自主往外涌。 冬冬回到灶屋,从架上取了个蒲扇立在莫非后头:“我给你打打扇,刚洗的澡又汗湿了。” “莫扇莫扇,你外头晒进来又这般大动会热的,我吃饭都会汗湿一身,歇会就好了。” 第141章 冬冬没有理他,仍是轻轻摆着扇,又探头去看小锅里,猪蹄染了糖色变得焦黄喷香,他轻轻咽了口水。 莫非回头见这小馋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管他恼了用扇子拍自己,径自舀了热水把猪蹄炖起来,又转身亲亲他说:“猪蹄再香还是要等到中午吃呢。” “我瞧瞧而已。你去歇吧,一到送货,晚上两个时辰都睡不到的,咱们午饭吃晚些,不碍。” “嗯,我去池边歇,你也过去,日头大了,屋里闷热。” “好,我帮你赶蝇子。” 莫非搬出一床旧席子和破被单,摆在池边。 若是依他以前,敞胸露怀直接睡石板才过瘾,可冬冬非得他铺上席子,且肚上还需盖点东西才行。 席子铺好,莫非找个位置躺下,舒舒服服叫出声来,又抚抚身边,让冬冬也赶紧躺下。 冬冬在他边上坐下,盘着腿,把簸箩放到旁边,一手拿起蒲扇,驱赶着蚊虫蝇子:“你睡吧,我才睡起来的,眼皮子粘都粘不上。这鞋面有点眉目了,我再裁一回试试。” 第79章 冬冬正在学着做鞋。 莫非总要半夜从林子里推车去县城,草鞋太伤脚了,每次回来脚上都是割伤和血口子,新的叠着旧的,冬冬真是心疼。 买来的布鞋走几回底子就要通,莫非舍不得穿。 外头买一双单的要八文,棉的要十五文,这样一年下来,买鞋都要费不少钱。 如今家里碎布料现成的,时间大把有,何不自己做呢。 没人教,也不舍得拆一双鞋细看,他就凭着以前在村中的些许见识,又细细观摩买来的鞋,连蒙带猜带试地做着。 鞋底子做坏了两次,糊里糊涂也纳出来一双瞧着还行的,如今就卡在鞋帮子上。前掌余多宽,脚背放多高,后跟束多紧,总是这儿合适了那儿又不行的。 莫非心疼他手疼费眼,又馋冬冬给他做鞋,日常不敢催,只嘱咐仔细眼睛。 冬冬自己倒是有兴致,也没有死磕着做,莫非就随他去了,絮叨几声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一觉睡醒,莫非睁眼轻轻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极为舒坦。 凉棚的影子已经偏西一步,看样子申时都过好久了。 他扭头看向怀里,冬冬侧趴着睡得正香,心有灵犀般也睁开了眼,迷迷瞪瞪问他:“我也睡着了,几时了?” 莫非一言不发直接上嘴亲,反手把冬冬搂到身上。 两人呜呜嗯嗯又亲又摸闹了半晌,日子过得当真是做神仙也不换了。 吃过午饭,照例是冬冬看家,莫非出门去田间地头做活。 稻子灌浆只需留一层浅水,肥都不必施,每日看着是否有虫害,或是有无缺水就行。 芝麻和各色果菜也是疯长,五天八天的浇浇水锄锄草,他抽空忙得过来。 如今精力都在种菜上。 原来的菜地加上后来挤出来的角角落落一起近两亩大,种植时间不同,每天这里施肥,那里除草,今天搭架,明天摘果,桩桩件件莫非心里都有数。 他用灰拌了些鸡粪去菜园地里各处下肥,又带了镰刀顺便割几把草。 ...... 日子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等到莫非穿上冬冬做出的新鞋,已是六月下了。 八分水田他一个人抢收抢种,不过三日功夫新稻就收回了家,晚稻也栽进了田。 他的稻子栽得早,也没大缺过水,晒干了足有三百斤,算是正常。 早前去县城问过,今年的新稻仍是一两银子一石,也就是说加上秋季稻,水田一年能有四两的进项,和往年差不多。 留下少许新谷家里吃,其它都推去县城,卖了二两。 回家莫非把冬冬高高举起狠是稀罕了一回,今年若不是有冬冬点醒,他命搭进去都不够喝粥的。 这两个多月,家中卖菜也攒了一点钱,小钱罐眼见就满了。 莫非和冬冬商议后,留了二两散钱备用,其它拿去兑了个五两的银锭子回来。 冬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钱,搂着大银锭舍不得放手。 莫非让他揣兜里带着玩两天,他哪里敢? 小台几的抽屉都觉得不安全了,恨不得把银锭吃到肚里藏起来,当然最后还是把银子放回了抽屉里——好歹它有个锁呢! 两人都秉着缺钱可以嚷嚷,挣钱切莫声张的原则,在家乐呵过就算,钱锁进抽屉就当它不在了,只想着再挣新的进来。 晚上欢愉过后两人搂做一团,冬冬怕冷不怕热没有苦夏之说,这个月又长了不少肉。 莫非一手垫在他颈下一手这里捏捏那里揉揉,非常满意。 冬冬懒洋洋躺着任他摆弄,虽然他不像莫非那样,龙精虎猛一天几回的,但到底还是年轻人,夜夜也能受得住。 只是有些恼怒新做的素缎小衣被莫非随意丢在地上,早知道上床前就不穿了,身上又被莫非嘬出许多红印,自己越是捶打他越是来劲。 莫非晓得他这是念完经打和尚,低声下气哄了几句,又把地上的小衣捡起来仔细叠在床头。 冬冬这才有了笑意,与他闲话起来。 莫非说,下晌推车从村里走,有个老叔看他推了几个坛子,问是干嘛来。他说家里青菜吃不完,泡成酸菜去卖。老叔劝他青菜卖不掉就别种了,卖点钱还不够买坛子和种子的,又说泥桥那边要雇人割稻,一天把二十五个大钱,问他去不去?自己回他家里事多做不过来,今年就不出去了。 第142章 其实那老叔还叹息,说他何苦娶个病歪歪的契弟拖脚,怕不是被鬼迷了心窍。 莫非没有把这话告诉冬冬,日子还长着呢。 他对冬冬说:“想问问你呢,我打算抽空去莫叔家一趟,看他们什么时候割稻,到时去帮两天工。你要不要一起去村里玩?” 冬冬还是结契那天去的村里,后面不是生病就是天热,莫非都没让他出过门。 莫非以前帮莫村长家做过两回,只是他一不打招呼二不多说什么,干完就跑,村长一家都被弄得挺无奈的。 莫村长自家人多,村里有个堂弟,外头又有儿女亲家,往年几家人互相搭手倒也转得过来,今年这种情况,怕是其他人没法来了。 雨水如此匮乏,天又热辣,农人每日需得额外挑水浇地,这是一项极为繁重的活计,再壮实的劳力也会疲乏不堪。关键是,每日都不能停下,毕竟作物耽误一天,有可能误的就是一季。 冬冬当然愿意,忙问他:“什么时候?可要准备些什么?” “他家稻比我们晚栽,我估么还要几天,这两日去都行。哪天我收早些工,咱们把那酸菜多拿点,让大嫂子帮忙给莫大娘家也送一碗。” “......再蒸几个馒头。牛爷归大成叔家管了四个月,还不晓得成什么样了,我们给他捎两个馒头泡水吃。一直早出晚归的,也好久没去看过他了。” 天热吃食不经放,拿得多了怕是便宜别人。 “嗯!这两日我也吃细面馒头,到时直接拿就行。”冬冬很是赞同莫非的安排,上次莫清澄来说的那个老牛爷,他后面也细问过莫非,唏嘘了很久。 莫非就晓得冬冬不是小气的人,搂到怀里又是一阵稀罕。 絮絮叨叨又说到鸡,等天凉下来,家里的母鸡就能下蛋了,就算一天只有一半的鸡下蛋,家里也吃不完,要找个去处才行。 “恩,下回送菜,我问问葛掌柜饭庄要不要鲜蛋,可以便宜卖,搭着酸菜一块送也省事。” 莫非首先想到就是杏雨饭庄,其次是糕饼店,不行就卖鸡,摆摊光卖鸡蛋想想都不值当。 “也可问葛掌柜要不要咸蛋,过中秋他们咸蛋应该也卖的,我们腌成咸的和鲜蛋一个价卖给饭庄。哎哟,葛掌柜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要不中秋咱们给他也备份礼吧?平时搭那些小菜给他,总觉得太薄了。” “送东西是该的,就是送什么呢?吃的?用的?送吃的,饭庄比我们还齐全;用的呢,咱们两个泥腿子,贵的送不起,便宜的还不如不送。” “你和葛掌柜打了这么多年打交道,想想看他对什么比较在意的?咱们送不起贵重东西,起码要送他喜爱的吧?” 莫非皱眉想了半天“...恩...恩...葛掌柜约么还是对吃的有兴致。要不咱么琢磨做点新花样的吃食给他?” “啊?我可不行了,只会泡酸菜,葛掌柜都是吃过的。要不你烙些鸡蛋馒头或是煎菜饼...你做那个好吃。”冬冬可不敢在县城饭庄掌柜面前献丑。他哪里想得出什么新花样的吃食呢,实话说,莫非做饭的手艺比他强。 “鸡蛋馒头、菜饼子,咱们吃起来觉得好,葛掌柜可未必了。要不做个酸菜馅的饼子,算是夫妻手艺?” 冬冬被这“夫妻手艺”逗得大笑,莫非也无奈。 两人胡思乱想没个正谱,慢慢想吧,实在想不出就送几只母鸡过去。 “明早我杀只公鸡来吃,这些天老见它们打架。” 早前莫非就想杀几只给冬冬补补,只是那时鸡太小了,拔了毛也就只剩些骨头。 如今有三斤一只,炖成汤也能吃上几块肉。 “你杀吧,还省些粮,公鸡留几只过年就行。” 母鸡留着下蛋,挑去县城也好卖,家里是舍不得杀来吃的,公鸡则无所谓,有那么一两只足够。 冬冬本就心疼莫非活计重,也早就寻思着杀只公鸡给他补补的。 天不亮,莫非去鸡窝抓了只公鸡,悄么么拎到院外边收拾了再拿回厨房。 他把鸡剁成小块,先在锅里用油炒到焦黄,然后加水放蒜子和姜片炖起来,炖到冬冬起床,刚好软烂下口。 早饭用的面团包酸菜,煎成饼子,吃起来还不错,挺开胃的,但没到让人惊艳的程度,想来是不合适当中秋礼送葛掌柜了,两人还得继续琢磨。 莫非给冬冬留了一个酸菜饼就去了地里忙活。 红薯要翻藤,鸡要分圈,还得添几个高脚棚给鸡用,防蛇、歇荫、躲雨加上冬季避雪都是必要的。 夏日可畏,骄阳似火,临近午间时,日头晒到身上肉似乎要被烤熟,地上隔着草鞋都烫脚。 莫非都是起大早做上两三个时辰,下午申正才出门干到天黑透,中间那段长长的时光都在家里呆着,除了吃饭和午歇就是用来做做手工活,或是家里家外查缺补漏、修整农具等。 中午吃饭冬冬直夸他鸡汤炖的好喝,鸡肉虽然不多炖久了散进汤里又鲜又浓,早饭他吃着酸菜饼喝着鸡汤,再去看鸡居然感觉要流口水,莫非听了哈哈大笑,直说过几天再杀一只。 午饭做的鸡汤面片,加了青菜和葱末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80章 下晌,莫非歇过午觉就去了芝麻地。 夏芝麻正在开花,那是相当金贵了,肥要下得足,水要刚好,早晚都得去看看。 第143章 家里多个人,粪肥两个月也攒了几桶,掺上水,够浇一回地了。 这里头主要是冬冬出力。 莫非自己平时都是两三天才蹲一回茅厕,而冬冬每日固定都有一次。 莫非戏称他为“攒肥小状元”,恼得冬冬如今只趁他不在家才去茅房。 肥是冬冬的功劳,水就更是了。 大前日他就把北面的泉水接到地去了,水流小得可怜,淌了两天两夜,才够把地浇湿的。 他把泉水重新接到田里,泉眼离稻田实在远,竹筒一段接一段本就不甚牢固,几天功夫不是竹筒对接的地方岔开了,就是砂石杂物掉入竹节堵了水,时不时就需通通。 一路清理着竹节到了山边,莫非待要转身返回时,余光扫到草丛有东西闪过,他手疾眼快把锄头用力往前一杵。 定睛一看,原来是条极长的蛇,怕是到山边阴凉有水的地方来避暑的。 蛇一时还没死透,翻转着身子想要挣脱。 这样大的蛇,若是活着,在县城起码能卖一两银子。只是他敲下时极为用力,锄下已经看到有血渗出,大约活不到拎去县城了。 莫非一手用力顶住锄头,半蹲下身在地上捡了石块把蛇头砸个粉碎。 蛇身足有五尺长,比锄柄细一点,自家几顿都吃不完,碰巧打算要去村长家,择日不如撞日,现成的手礼有了。 莫非用草径绑着蛇乐颠颠拎回了家。 冬冬也是又惊又喜。 都说蛇肉凉性,吃了不长痱子又解暑气,莫非热天里跑来跑去,他最是担心他中了暑的。 这大一长条,自家吃一点,也好拎一截去村长家,不至于光捧点家常酸菜,显得寒酸了。 夫夫也是不谋而合了。 当下莫非把蛇肉斩了一段浸到水里留着,跟着冬冬挑挑拣拣包了几样东西,又去菜地摘了两个甜瓜。 甜瓜可是个好东西,在凉水里湃几个时辰,切开来吃,清甜又解渴。 一根藤儿只结两三个,还不尽都能长大,二人日常也舍不得吃,实在做活累了,才摘一个。 这两个是留到最后的了。 家里留了一包籽儿,莫非打算明年多栽些出来。 又跑去鸡圈那边,“啰啰啰”“啰啰啰”把鸡群拢到舍里关好。 莫非还不嫌热,特特洗了脚换上布鞋,最后给冬冬戴了顶大大的草帽,又备一把棕扇,这才用车推着他往村里去。 村里有几家也已割稻,趁着下晌不是那么热,一个个赤着上身,铆足了劲在戽斗里敲着稻禾,期望敲出更多的稻谷。 戽斗装了足够多的稻谷,再用畚箕铲出,装进竹箩里,一担担挑到晒场或是自家院子,敞起暴晒。 不管是割稻的,还是在打稻的,亦或是挑着竹箩往家走的,个个脸上毫无收获的喜悦,只剩下劳作后的蔫头耷耳。 炎热和少雨让本就繁重的农活更是雪上加霜,帽下的面孔均是疲惫中带着认命的愁苦。 见到路上的莫非二人,他们麻木的脸上才有了点精神。 再次看见冬冬,他们相当的震惊。 两个月多前,第一次见到,冬冬一副瘦得皮都揪不起的样儿,心坏的背地都说,恐是活不长久的。 如今,冬冬立在莫非边上,虽还是清瘦,却骨肉停匀,脸上更是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气。 想到当初冬冬对刘红妹说的话,再看看旁边的莫非——他神采奕奕推着大车,黑了许多,也瘦了一点,可在盛夏,那时相当正常了。 两人穿着没下过几次水的裋褐,看颜色还不是当初送菜的那套。 可见这小子确实有本事,娶了个病秧子契弟,非但没饿肚子,反而过得挺舒坦的。 挑担的大哥趁机歇下脚,喘着粗气,笑问他们忙什么。 莫非停了车,大大方方说去村长家有点事,又低头望望他竹箩里的稻谷,看看还好,但空壳的明显比往年要多,客气地问:“大哥,家里稻比往年怎么样?” 那大哥也低头去看脚边的竹箩,叹气:“唉,今日割的这块还算好的,少了小两成。围脚边的田都不能看了,起码减了三四成多。” 围脚就是山脚延伸过来的那片地方,天旱水沟干涸,得纯靠人力挑水上去。 “天时这样,没法子,希望下半年好些吧。”莫非宽慰他。 “谁晓得呢?打算下半年只这边种稻了,其他地儿都栽高粱。” “那税不是要亏?” 买一石稻米的钱能买四石高粱,可若拿高粱来抵稻米的税,起码要五石还多。 能种出两石稻米的田,可种不出十石高粱。 “没办法,万一还旱呢,水是真的难挑......再者,种稻的时节晚了,如今只能先顾家里吃的够不够。” “唉。”莫非也只能叹气 ...... 进村莫非带着冬冬直奔老牛爷的小院。 老牛爷正倚着破屋的门框坐在槛上,脸朝路边,也不知在看什么。 莫非二人还未走近,就听后面有个女子呼喝起来:“哟!这是哪家的给他牛叔送东西呢?可惜了,这牛叔吃喝都要靠别个,给你留不下什么东西!” 莫非听到声音就冷了脸。 他把车推到墙沿放好,转身看着跟过来的人没吭声。 冬冬跟着看去,是个黑黢黢的妇人,看不出四十还是五十几,圆脸庞厚嘴唇,穿着青花大褂,长得憨厚,说话却刻薄。 第144章 不晓得是哪家的,他没有打招呼,学着莫非,面无表情只管盯着那妇人看。 边上有人探出头来,好心解围:“她婶,莫非不是经常送点吃食来,他一片好心,你又何苦?” 那妇人牵眉翘嘴,夸张地笑起来:“哈哈哈,什么好心?打量人不晓得呢,真好心,怎不见他把人接家去养。” 莫非从车上摸出馒头,歪头指指门槛上的老牛爷,示意冬冬拿过去,自己仍是立在院子门口堵着。 冬冬接过馒头,捏捏莫非的手臂,叫他勿要冲动,然后走向三丈远外,仍是一无所知的老牛爷。 那妇人见莫非不理自己,越发来劲,一边探头往院内看,一边朝左邻右舍招手,嘴里嚷着:“都来瞧瞧欸!家里可都吃上糠了,能拿的什么好货来?别把人吃没了赖到我们头上,大伙可要给我做个证啊!” 冬冬听到这儿,才确定这是老牛爷那“大成”侄子家的。 眼见院外已经围上来几个人,自家问心无愧,又想莫清澄说过这人的难缠,只愿他不要动粗才好。 他靠近了牛爷,一时怔住。 眼前的老人靠着门框死气沉沉,身上很久没打理过,蓬头垢面干枯潦倒,眼珠灰蒙蒙晦涩睁着不动,唯有喉间轻微的呼哧喘息,才显出尚有一丝人气。 也不知他费了多大的劲才爬到这里坐着。 冬冬小心握住牛爷的手,把馒头塞进去。 那枯枝般的手指抽搐几下,才攥住了馒头,又毫无抵抗地顺势被他推到嘴边。 离院口不过三五丈远,那个妇人还在大喊大叫,老牛爷都没反应,可见他已经听不清也看不见了。 冬冬索性不说什么,他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牛爷空洞的眼珠上下翻转着,而后墙皮般的嘴角咧开,似疑问又似招呼,喉间“嗬...嗬...嗬”响动几声听不分明。 冬冬轻轻拍拍他,老牛爷浑浊的眼睛垂下,慢慢用唇抿着馒头。 院门口那边,莫非并没有动手,他冷眼看着这个大成婆娘上蹿下跳,又嚷又叫的招呼来许多人。 妇人当他是怕了自己,更是得意洋洋,打算去院子里把另一个也揪出来示众。她才要凑近院门,莫非抽出车上的木棍,用力抽在她身前的院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冬冬也唬得赶紧跑过来。 莫非另一只手往后挥挥,让他不要向前。 那妇人回过神,“哇”地往地上一坐,哭喊起来:“啊啊,打杀......” 就见莫非提棍急步踏到身前,气势迫人低头盯着自己,她后半截话一时堵在喉咙里。 “你想干什么!”莫非先声夺人,居高临下厉声质问:“是要嚎丧?说清楚,你嚎哪个的丧?是我的,还是嚎你自家的丧?这等晦气事我不认的,也劝你莫坏了这左邻右舍的风水,自家的丧还是到自家门口嚎去!” “你,你......”大成婆娘又怕又气,待要继续撒泼哭嚎,又觉莫非话里有话。 想到他以往在村里的战绩,万一不吃这套,打杀上来吃亏的还是自家,抖出几个字气势也弱了下来。 她扭头左右看看,想拉几个壮胆的,却见边上几家人都皱眉看着她,于是灰溜溜爬起来站得远远,咬牙切齿盯着莫非。 围观的人又多了些,有几个在她手上吃过亏的,见她认了怂,经不住哄闹起来,大声叫着好,也有人早就看不惯她家刻薄的,跟着附和。 当然也有和大成家交好的,上来扶着她,一起窃窃咒骂着莫非;也有嫉恨她家占去老牛爷许多便宜的,讥笑着指指点点;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外围四处呼喝,招朋引伴的。 戚染花带着媳妇和姚春梅也挤在人群里,刘红妹怀里还抱着几根柴火,可见来得匆忙。 三个人挤挤挨挨,连体姊妹似的,脸上的兴奋之色也如出一辙。 戚染花终于见得传言中的“痨病鬼”,却并不似别人形容的那样“下一刻就要断气了”,倒让她有些意外。 不过眼前这样热闹,也无暇去管传言怎样,她只顾着交头接耳,左一句“作孽哦,又来祸害人”,右一句“哪里有腥味就往哪里钻”,却像是说她自己。 “做什么?莫非,你莫要乱来!”大成带着几个子女急急跑来,色厉内荏呵斥莫非,一边往边上拉扯自家婆娘。 那婆娘有了靠山,马上又咋呼着跳起来:“啊呀,欺负人啊!这短命生的要打杀人啦!哪个帮我做主哦!” 莫非仍是漫不经心,手把棍子杵在胸前看她上蹿下跳,脸上甚至带着点笑看戏一般。 冬冬气恼不已,只是他口拙嘴软,根本没法与撒泼的妇人理论,立在莫非边上手足无措。 第81章 “都是在干什么?活不够做,闲着了?”莫村长也带着两个儿子匆匆赶来,裤腿还带着泥。 现场立时安静不少。 大伙让开一条路,莫清萍和莫清澄一左一右拥着村长走到中心。 那妇人在丈夫的拉扯下,忿忿不平暂且闭了嘴,只恨恨瞪着莫非,像是等着还要他好看。 莫清萍和莫清澄板着脸立在自家老爹后面,一副和莫非不熟悉的样子。 莫村长也只盯着大成,痛心疾首地说:“莫大成,你真是拎不清啊,看看你都造了什么孽!” 第145章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老牛爷。 大家顺着看过去,老牛爷颤颤巍巍倚在门边缩成一团,整个人寡瘦死寂,看着和那所破屋已经融为一体了,瞧着着实让人心酸。 “你两家交割在踏青节,那会还能说会动的人,到你家几个月功夫就变成了这样!你可有良心?” “七亩田地分把你们两家种,说好的一家一年管吃喝,管穿衣。一年下来,税都没有的,长出来多少就搬进家多少,村里哪个不会算?哪个不羡慕?一年到头他又能花你多少?” “但凡有点脑子就晓得,这老爷子就是金菩萨!放到别家,恨不得要供起来养,指望他能活上几百岁呢。你怎么想的,他的田地把你累着了?地里出的银钱烫着手了?一家子恨他今日不死,嫌他明日不亡的!” “你若不想种他的地,就让出来,看看别家嫌不嫌弃!” 莫村长一口气说这许多话,可见是气得不轻。 莫大成低头不语,他婆娘则把头撇到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虽然嘟囔的不清不楚,可莫大成懂。 夫妻日常叨咕,总觉得牛德宝不死,田地的归属就不明确,又有莫兴旺一家在旁顶着,让他们如梗在喉。 在他们看来,只有牛德宝死了,几亩田地才能真正的收入囊中。 如今面对莫村长的质问和村民的指点,他们夫妻脸皮厚还抗得住,家里几个小辈倒是看着有些站立不安。 村民纷纷议论,都是说他家做事不地道,人也蠢笨,大把的人盼着捡些田地种,庄稼人哪个会嫌地多了的? 瓦山村这么些年下来,人丁增加田产却不长,多少人家里因地产不足,总有子女要离乡背井另谋出路? 大成家分去的四亩田地,都够养活一个小家了! 看人家莫兴旺,轮到他家供奉时,吃喝也稠,走动又勤,那才叫有良心又聪明呢。 莫村长瞥了一眼大成婆娘,意有所指对莫大成说:“你可是打量着,牛叔一死田地就是你家的啦?做梦呢!咱们瓦山村哪个不晓得,你名义上说是牛叔堂侄儿,不过是你爹那辈两家口头上喊的!别忘了,你们一个姓牛一个姓莫!牛叔在村里可是独户,一旦故去,他的田产就是官田,想种得和官老爷赁去。到时,你再看,还有没有现在的好事,一年只花你百文钱?你一年能挣进百文都算你本事!” 莫大成和他婆娘对视一眼,言之凿凿地说:“怎会不是我家的呢?牛叔早说过,给他送终田产就是我们的,村长你当时也在场的!我家照料他这么些年,把他送上山,田产就该是我家的。” 他婆娘也终于肯正眼看人了,紧盯着村长。 大庭广众之下,难道村长还能把白辩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俱是讶然,难道牛爷早把田产送给大成家了?什么时候过契的? 否则这家人的行事是让人想不通的,他们如此刻薄,仿佛不怕牛爷把田产收回去一样。 有好事的大声问隐在人堆里的莫兴旺:“兴旺叔!兴旺叔!你家也种了牛爷的田地,还好好照顾他这么些年,牛爷可是已把那三亩田地送与你家了?” 莫兴旺意义不明地摆摆头。他身边立着几个儿子,莫大成的婆娘不敢当面去挤兑,只拐弯抹角骂那个好事者:“呸!关你屁事!哪个都想扒点好处,你又能蹭我家什么......” “住口!”莫村长一声大喝,红了眼眶指着莫大成说:“莫大成,你真是个糊涂虫啊,不但痴心妄想,还跟着妇人混来!别人挖心割肉给你们吃,都不知足!哪个说过平白就把田产给你的?” “当初你爹喊牛叔一声干哥,说家里人多田少,看牛叔年纪大,吃不消种地了,想赁几亩过去,是承诺了要交租的。不过半年功夫,你爹就没了,牛叔也从未收到一粒租子,你们更是装傻充愣当没这回事。他忍到第三年头上,才去找你们,说以往的租子就算了,要把田产拿回来。你们不同意,牛叔就找我去说合。” 村长想起当初,真是悔恨不已。 “你们一家老小瘫滚在地,哭爹喊娘,又是哭穷诉苦,又是表孝顺说忠心,恳求他莫要收回,说把不起租子以后保证养老偿还。牛叔看在你爹的面上,不忍逼迫太过,一时也被哄骗住了,有些心动,就问我这法子要得不?” “我,我那时糊涂哇,以为你老实,婆娘虽有些抠搜,也是因日子穷苦逼出来的。再看你家里,一溜四个娃儿,都是张嘴等吃,日子着实艰难,于是觉得这法子不错。” “牛叔年纪大,无儿无女做活艰辛,你们种他的地赡养他,叔叔侄儿亲亲热热一家子,且牛叔故去后,田产也不至于被官府收回,岂不两全其美?” “我跟他说,以养代租是个好法子,还劝他搬去你家住,说有人照顾一二,比孤身住老屋强。又说如此一来,村里的田产不会流失,造福后人,也算功德一件了。” “于是他接受了你们的提议,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提出你们手里的,仍给你们种,他手头剩下的三亩要分给兴旺家,说都算堂侄儿,不能厚此薄彼。” “又说他还住老屋,不想搬去谁家,若不是他如此安排,只怕早就被你们磋磨死了!初始几年你们还算的好,后头这些年......” “大伙也看在眼里,无论哪个说什么,你们都无动于衷,是以为田产到手了,再也无人能奈何吗?” 第146章 现场炸开了锅,未曾想到莫村长也做了一回帮凶。 虽说是牛叔自己先看走了眼,可若村长能看清当中的不妥,不是说合而是另选人家,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可牛叔怎么回事? 他被苛待这么些年,为何不提出要回田产?难道是村长不帮他了? 这莫大成夫妻真不是东西,田地哄骗到手就翻脸不认人,难道就真这样便宜他们了吗? 莫村长坦然面对众人的猜测,他也有自己的无奈。 近些年牛叔越发老迈,自己也曾提起去莫大成家帮他索要田产或出息,可牛叔不知怎么想,像是认命又或是觉得村长也是有所图谋,一再拒绝他。 田主不开口,即便他是村长,也拿莫大成夫妻无可奈何,只能让莫清澄时不时过去照顾一二。 莫大成夫妻面对指责,虽有些不安却仍是不肯退缩。莫村长的话不是更加说明牛叔的田产已经是他们的了吗? 大成婆娘更是毫无悔意,大声道:“呐!你们都听到的,村长也亲口说了,我家给这老头子养老,他的田产就归我家!老家伙自己允诺的,你们外人凭什么耍赖?” 莫清萍拍拍老爹的背,示意稍安勿躁。 他上前一步,接过话说:“后来我爹也和我细说了此事,牛爷给你们两家分田产时,他的原话是‘田产暂且分把你们种,每年轮流负担我吃喝穿衣就行。若是谁能给我好好养老送终,可认为继亲,承继田产’。兴旺叔,你当时在场,牛叔的话,我记的可对?” 莫清萍意味深长地转向莫兴旺,微笑着问他。 众人也把目光齐刷刷转过去。 莫兴旺在大家的注视下,还是没有开口,只重重点了点头。 意思是牛爷原话确实如此?于是大伙又重新看向莫清萍让他接着说。 莫非盯着莫兴旺若有所思。 看来村长和牛爷当初不止看错了一个人,也不止村长和牛爷识人不清,他也看走了眼啊...... “前头这句‘田产暂且分把你们种,每年轮流负担我吃喝穿衣就行’,意思是田地只是暂时给你两家种,条件是你们要轮流负担他的吃喝穿衣,这里没说是送给你们吧?” 大伙儿心里琢磨琢磨,没错的,只是以赡养代租金的意思。 “‘若是谁能给我好好养老送终,可认为继亲,承继田产’,这话里,除了要养老送终外,还得‘认为继亲’,方能承继田产!后面他可曾找你们立字据?你们可曾去里长那里办继亲文书?你们一没有宗族谱子,二没有牛爷签字画押的字据,三没有官府认亲文书,牛爷的户册和里长县老爷那儿的存留帖子,如今都写得明明白白——‘牛德宝鳏独户绝’。他若故去,你猜官老爷是看户贴还是听你们两张嘴,把田产平白送与你家?” 大家认真听着莫清萍的话,思虑片刻就恍然大悟了,齐齐哄笑起来。 这么一掰开细说,事情就很清楚了,感情是莫大成两口子自以为是的呢! 说他们蠢笨还真没错,两个不相干的人家,承继的条件没达成,文书也没有,田产想拿走就拿走的,官老爷能认? 若是打通了村长和里长这里,或许能瞒下,可看村长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了。 第82章 莫非和冬冬听莫清萍说完,也长舒一口气。 回望老牛爷——他仍一无所觉,恓恓惶惶坐着,慢慢往嘴里塞馒头。 莫非暗想,牛爷虽然有些乖僻,不怎么通人情,总还算明智一回,没让恶人得逞。 他再看向莫大成一家,看他们又如何反应。 而莫大成夫妻已呆愣在场。 他们也曾老老实实照顾了牛爷两年,后来心思一起,总觉得自己亏了,于是粥越端越稀,说好的新衣也一拖再拖。 开始不敢太放肆,言语上还知道要找些借口,几回下来,发现牛爷根本没有反抗之心,好像只能任由宰割似的,且村长也不顶什么用。 他们前思后想一琢磨,便想当然以为,是事已成定局了,自家只需等牛德宝死了往山上一抬,田产自然而然就到自家名下。 如此,哪里还肯再细心照料,当然是盼着牛德宝早死了。更不会去想到还需办什么文书手续。 莫说莫大成夫妻,村里很多人也想不了那么全乎,只是他们接手或说继承田产的,都是在亲属之间,官府并不阻止。 而莫大成夫妻也是被那一声声的“侄儿”“叔叔”给误导了。 莫清萍继续说:“你们没有想着‘好好养老’,只赶着‘送终’。牛爷不提,你们更是忘乎所以,以为村中无人能争,田产已是囊中之物了,未曾想过还有官府的事吧?” 大成婆娘不肯相信,伸手去抓莫村长,嘴里大喊着:“村长,那老头子亲口说的话,您可得给我们作证啊!我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乡亲们也都看在眼里,于情于理,这田地也该是我家的了,官老爷们可不能不认哪!” 莫非又冷眼去看莫兴旺,果然他们一家几口子脸色也很难看,自责也有,懊恼也有。 莫清萍急忙扯开她,招呼莫清澄护住老爹,嘴里呵斥道:“牛爷说的什么,你家是怎么做的?乡亲们看在眼里的又是什么?还指望我们给你做证?” “再说,什么叫你们养了他这么多年?他田地可收到你们一文租子?四亩地,十四五年下来,几十两的收入是有吧?你家一年一轮,这些年给他吃的又值多少呢?总共做过几件新衣?有几文是花在牛爷身上了?” 第147章 “官老爷要不要你们吐出来还两说呢,认不认的,自去和官差掰扯!” 大成婆娘听了他的话,几欲抓狂,拉着莫大成直跺脚。 在瓦山村内撒泼吵架,没几个她怕的,但说对上官差,借几个胆也不敢啊。 可若要她就此死心罢休,那也是不可能的! 莫大成也震惊不要,被她扯得勉强回过神,绞尽脑汁想了想,问莫清萍:“那,那上回,说卖两亩田,牛叔同意的!里长也没说什么,银,银钱,银钱也没有收走,这不是,这不是说田产归我家的意思么?” 他婆娘也想起这一出,疯狂点头。 田自家都能卖,还不能证明已经归他们的么? 莫清萍看了一眼老牛爷那里,淡淡地说:“那田,真是由你做主卖掉的吗?” “何况,你卖田的理由是什么?‘备寿材’!牛爷鳏独,当初年介六十,县里善济院本要接他过去照料,田产也该交由善济院打理,终老丧葬一并由他们负责。牛爷不愿离家,又说还能做得动,里长和村长既是体惜他,也是体谅瓦山村。想着村里地产太少,七亩田与其让官府收走,不若想法子让本村哪家继承下来,于是做主同意了他在村里养老。” “所以,那会我爹也才会听了你家的提议——只不过呢,大家如今都晓得了,他的户贴仍是‘鳏独’,田产的归属不言而喻。” “说回到卖田,当时是牛爷亲自出面签字的,他卖自己的两亩下等田以备丧葬,里长没有理由不同意,何况是卖给瓦山村的人!再者,善济院今后也要出这笔花销,现在他自行解决了,官老爷又怎会阻止?这银钱不过是暂时让你家保管,等他身故,自然有人上门找你要的。” 莫清萍又转头去看大成婆娘,慢慢说:“卖了多少钱,册上记得清清楚楚。等他的丧葬事宜结束,上头会一一核销花费,剩余的每一文都要跟着田产一并收走。到时候,能克扣出多少,再看你们的本事了。 莫大成举起手,颤颤巍巍指向牛爷:“那,那我们现在就带他去办,办那个,那个什么书......” 他婆娘也满脸希翼,一边往牛爷院里走,一边回头喊儿子:“对对对,咱们现在就去办书。高山!高峰!快来抬阿爷咧!” 莫清萍颇为无奈地说:“牛爷年老智痴,不能说话,他已办不得文书了。” 莫大成夫妻如遭雷击。 莫大成抖着嗓子说:“我,我们就,就让他按个手印,如何?” “按手印需要三个作保的,你找谁?你又看看周围哪个愿意?”莫清浅手指点过四周,让莫大成去看。 里外几圈围着的,在他看过来时,均是往回缩缩,笑而不语,并没有哪个显出要上前的样子。 当然,村里是有与莫大成一家交好的,或是有人看在别的什么份上,愿意给他们作保,只是现在肯定不会当众站出来。 但是,莫清萍又了补一句:“何况,你俩忘了?四月里下雨那晚,因没人照管,牛爷冷得不行,自己烧炭取暖,跌了一跤,手螺全烫没了,按出来的只怕官府要说你们诈骗呢。” 这条路子也彻底行不通了。 莫大成失魂落魄再无言语。 他婆娘一屁股坐地上嚎啕大哭,再没了初时的得意劲儿。 儿女们死命要她拉起来,她却赖地不起,才哭几句忽地又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老牛爷哄骗她家不得好死云云...... 此事峰回路转,除了少数几家,其他人莫不是拍手叫好。 田地没有便宜“恶人”,就足以让人心头畅快了,大家以后还可以向官府去租来种。 若是真归了莫大成家,才叫人恶心呢。 只可恨,他家还是白占了这么多年的田地出息。 莫村长难得表露了一脸的恨意,指着大成婆娘说:“也不必你费劲去咒他,看着活不了多久了,你们还是想想如何操办他的后事吧。另外,说不准什么时候差爷就来收田产,那田间地头种的东西可不能损毁了。虽说今年雨水少,收成不行,保不齐上头仍照去年的例子收租,趁早凑一凑吧。” “还有兴旺,你也好好想想。明明是莫大成家先提出以租养老的,为什么牛叔非要分三亩给你家,可见他当初拉你进来,是有什么打算的。可为什么这些年没了后文呢?哪个都说你家做的道义,牛叔却没认你为继亲,真的是他老人家独惯了吗?说来说去,这里头,你是最不亏的。” 莫兴旺神色萎靡,终于开口,苦涩地说:“是我们小辈做的不够好,让牛叔失望了。” 许多人不晓得村长为何这样说莫兴旺,毕竟他家婶子过来送饭浆洗,那都是有目共睹的,比大成家不知强了多少,莫兴旺回的好像也没错。 脑子活络的已隐约明白了什么,开始忍不住叹气。 莫兴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说起来就是,牛叔当初年纪渐大,田地操持不动,遇上莫大成夫妻口甜心苦,一时被蒙蔽了。 当然,也是因为他和莫大成的父亲有过往情谊在前。 而村长,原本就在琢磨怎么把牛叔的田产留给瓦山村的人,当他听说了牛叔和莫大成的打算,又见牛叔自己颇为心动,于是帮忙推波助澜。 到村长见证分田产时,牛叔多了个心眼,估计怕大成“一家独大”,以后不听话,于是拉了莫兴旺进来,当自己的后路; 第148章 莫兴旺呢,家里也是儿子多,对此事更是求之不得。 初始几年,跟莫大成一样,都是老老实实想着好好给牛叔养老,抵了租子赚几年口粮。 慢慢地,有了莫大成家的例子在前,他们脑子也活泛起来,大约看出了牛叔的真正意图,想着牛叔不是要比较两家么,那么大成越差不是衬得我越好?于是只管自己做好,并显摆给大伙看,任由大成一家苛刻行事,想着这样牛叔肯定只能选自家了。 没成想,牛叔对大成失望至极,又见另一个“侄儿”也是冷眼旁观,觉得谁也靠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一个也别想讨着好了。 大成婆娘还没想明白,她止了嚎哭,狐疑地看向村长又看看莫兴旺。 在她夫妻看来,莫兴旺当初肯定是走了村长的路子,才让死老头分他三亩田地去。 莫大成这边,好歹他爹在世时和牛德宝有走动,而莫兴旺,那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跟牛德宝是完全无关的!连他爹也仅仅是和莫大成的爹勉强扯一声堂兄弟而已。他家当初就是以此为借口,硬是吃了一半好处走。 村长没有解释什么,捡漏没捡成的,自去后悔吧,现在说什么也无益了。 他把脸一板,手指指向莫非:“还有你干的好事!” 第83章 村长的话一出,大伙立时又振奋起来。 怎么!还有这小子的事?难道他也.......个个竖起耳朵,眼睛瞄瞄莫非,瞅瞅莫丰收家几个,又去瞥莫村长,忙得不行。 姚春梅嘴恨不得瓢上天,今日就让你们看清他的真面目,以后看哪个还说什么我姓姚的是造谣的。 莫丰收和戚染花也面面相觑,得意非常。 只是那些打量他们夫妻的眼神,着实让人恼火,有什么都是那个短命鬼干的,管我们什么事! 两人回瞪那些挤眉弄眼的,想讽几句莫非,又怕这时开口更惹人注意,要转身走掉,又怕错过当众揭开莫非脸皮的机会。夫妻俩心里拧麻花一般,又兴奋又恼怒。 唯有莫非波澜不惊,一本正经看着村长,等着听他说。 “是哪个教你在村里喊打喊杀的!也算是个大人了,还和小时一般,做什么都拼命么?别人耍赖你就耍横?你打小给牛叔送这送那,大家都看在眼里!晓得的,知道你不过是由己孤苦而怜他鳏独,不过是有那么几个歪嘴说你是看上......” “村长!”莫非出声打断村长。 他把棍子递给冬冬,自己站直腰身,胸背挺括起来。 冬冬虽不明所以,但仍随他坚定站着,任由众人打量。 “失礼了,既然您提到了这事,莫非先说几句。”莫非拱手朝村长作了个揖,而后朗声说到:“我晓得村长讲‘有那么几个’只是为我面上好看,应该是好多人都这么认为吧。” “我双亲俱死,家无房产,牛爷无亲无后,却有房有田,那我往他这儿跑,必定有所图谋。你们会这样想,很正常!我也晓得,有些人说这些闲话,其实并无坏心,只是茶余饭后凑个嘴儿,我是无所谓的。” “只不过,剩下的几个人,自己偷鸡摸狗,就当别人也是贼!他们是烂了心肠地往我身上泼脏水!却是不能容忍的!” “如今,当着大伙的面,我莫非对天发誓:此生绝不会搬到村子内居住,绝没有肖想瓦山村哪一家的房屋田产!” “从前我就是这样想的,现在还是这样想,以后至死也只住在北山脚!如有撒谎,或是今后违背了以上哪条,叫我天打雷劈,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来生做个被人千刀万剐的畜生!” “谁要是不信,或是觉得有我把柄,那就一样发个誓,也当着大伙的面来揭发我、辩驳我!你若有什么真凭实据,瓦山村每个人,现在就可以上来抽我耳刮子,吐我唾沫,我绝不还手!”说完,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就在姚春梅和戚染花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而在场的一干人等,都被莫非这番话给镇住了。 世人对鬼神之说那可是非常信服的,若不是问心无愧,谁敢发这样的誓? 莫非敢这么说,可见他真的从未肖想过牛爷或是“别人”的什么,大伙确实错看他了。 莫丰收夫妻怄得发抖,什么“烂了心肠”“偷鸡摸狗”,不就说他们么?还有那句“双亲俱死”...... 还不如刚才就转身走了,好过受现在这份气! 最可恶的是,他们并不敢发这样毒誓去撕烂莫非的脸皮。 而姚春梅,她敢抓着别人的只言片语随意编造,怎么夸张怎么来,说得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样,实际自己心里却是有数的,怎敢对天发毒誓! 村长听完莫非的话,则是又茫然又无措。 原本他引出莫非,是打算把事情说开了,然后顺水推舟让莫非买下牛爷的房子。 这屋虽然老旧,但修葺一下,总好过山边的破草棚子吧? 自家再帮衬他,凑些钱买上一两亩田地,不就能在村里扎下根了么?难道真的窝在山脚当一辈子野人? 哪晓得莫非来这么一出,自己为他的打算又付之流水。 兰婶带着几个媳妇子,拖着地里的家伙什来得较晚,左右交头接耳几句,前因后果倒是一点没漏掉。 现听得莫非的话,几人也是一脸失望,她们隐隐也知道村长的打算 第149章 村长为了莫非和冬冬的事,在家不知叹息过多少回,又和长子盘算过多次,只是牛德宝还在世,也怕走漏了风声,所以没急着和莫非说。 莫非等了片刻,见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人开口,更没有要和他理论的意思,于是放松了语气:“既是如此,就当大伙重新认识我了。” “说起来呢,我夫夫二人在山边过得自在,家里屋破点,能遮风挡雨,田地虽少但也够糊口。和乡亲们都是无仇无怨的,平日哪个闲话几句,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大家有仇说仇,有怨解怨,若是一张臭嘴,无凭无据就往我们身上泼脏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往后,哪个再胡说八道的,被我晓得了,必要来扇她耳瓜子!打得痛了,可莫怪!我说到做到,也请大家伙相互转告!” 众人自是点头不止,本就和他无仇无怨,住所和田地隔得山高水远的,他打起来又那么厉害,哪个愿意没事找事。 何况细想起来,莫非虽然从小有骂就吵,有架就打,但都不是他主动撩拨起来的,也从未对别人落井下石过。 回头再看他对牛爷的一贯关照,人品其实相当过得去的。 莫大娘带着媳妇刘细妹也在人群外围,听到这里,她微微叹口气,第一次没有招呼媳妇就转身走了,刘细妹默不作声跟上。 ...... 事已至此,莫大成夫妻如丧考妣回了家,儿女们也跟着走了。 田产与税赋如何收尾,以及此刻他们心中作何感想,无人能知。 村民们唏嘘着,三两做堆边叹边走,院里院外逐渐空旷起来。 兰婶还想上来和莫非两人说上几句,也被村长摆手打断,只得带了媳妇娃儿们先回家。 村长带着两个儿子,和莫非等人留了下来,商议看如何安置牛爷,再让他孤身住在老屋,估计不消两三日就得来收尸了,那一家肯定是再没心思的。 不过,无论是把人背回家里养,还是把人住进来贴身照顾,村长必是不会让莫非来的。 正想着是让清澄还是清潭住进来,就见莫兴旺带着家里老二莫二顺走上前,几不可闻对几人说:“我们把叔接家去。” 他不等村长回话,就径自帮着儿子背上牛爷。 几人默默看着他们离去,内心五味杂陈。 早该这么做的,牛爷也能安心把田产交到他们手上。 非要等到现在,两败甚至说三败、四败俱伤才能醒悟,悔之晚矣! 村长回头看看这破败的小院落,狠狠拍一把莫非的肩膀,就背手走了。 莫清萍笑着拍拍他另一边肩也走了。 莫清澄有样跟样,“吃吃”笑着,促狭地撞撞莫非,也跑了。 莫非哭笑不得,摸摸左肩,又揉揉右肩,推上车示意冬冬跟着。 冬冬瞧着他无奈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 莫清澄见他俩跟上来,好奇问:“上哪去?这是回娘...啊那个家?” 莫非下巴指指他。 莫清澄高兴起来,凑过来并排走着。 “这事闹的,全村人都回来了,歇个早工。我好久没去你那边,稻割了吗?收成少不少?” “还行,田少好弄。我瞧莫叔瘦了许多,累得不轻吧?” “啊!肩膀都烂了......”莫清澄听了他的话,面露痛苦,表示提都不能提。 莫非腾出一只手,作势要去拍他肩膀,把莫清澄唬得一跳老高,撞到路边树墩子差点跌了,踉踉跄跄,“哎呀...娘诶...哎哟...乖乖不得了....”一通鬼叫才勉强站稳。 莫村长前头听到他的鬼叫,回头一见这现世宝样,都懒得骂了。 看到莫非两人跟着过来,又赶紧招呼进家里去坐。 院里热闹得很,婆媳早几步到家,烧锅还早,于是围坐在角屋檐下搓麻绳,唠着刚才的事。 几个娃儿无论大小,也围着大人,边听新鲜,边帮着劈麻理线,庄户人家手上总不得闲。 听到男人们回来,做媳妇的赶紧起身,又见莫非夫夫也来了,紧忙招呼。 莫清萍的儿子良桦放了农假,往日白净的小脸晒黑了不少,小大人般给莫非两人作着揖。 良柱黑得像条泥鳅,只有龇牙的时候才能见到一点儿白,他对冬冬好奇得很,咧嘴看着,傻笑不止。 不过莫非在村里的小孩当中,凶名远扬,哪怕是良柱,也只敢围着转,不敢往身上凑。 莫非怕冬冬拘束,停了车子就去牵他,被甩开后,若无其事摸摸良桦拍拍良柱,又带着冬冬认人。 不见清潭夫妻,莫非以为他们还在地里。 莫清萍解释说,清潭中了暑气,在南头边屋里休息,他媳妇照顾着,没什么大事。 莫村长夫妻虽说刚对莫非很失望,此刻见他们夫夫一起上门,冬冬又全然不似当初病入膏肓的模样,心里倒是高兴得不行。 莫村长转头喊清澄,说:“去叫你弟弟起来罢。” “莫莫莫,我们又不是什么客,让清潭哥好好歇着,这中了暑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村长也未坚持,小儿憨厚,出来也说不上什么话,且他身子不适,坐着歪歪倒倒,反倒不美。 第84章 才说几句,莫非就拉着莫清澄去车上去解草包,把东西递过去说:“澄子哥,你打开看坏了没?我在水里摸了两块石头一块儿包着的,耽搁了这许久怕不新鲜了。” 第150章 莫清澄没有见外,接过去就打开,惊得一跳,随后乐开了花:“哎哟乖乖!好东西!好东西!你们看!” 他把东西捧到老爹面前,好奇的几个都围了上来,惊呼声此伏彼起。 “这蛇不小啊,人没伤着吧?”莫清萍问。 “一点事没有。也是巧了,在山边锄草呢,见脚边有东西晃,我一锄头下去——刚好捶到它脑壳!” “莫叔,你去找它的窝没?说不得还有蛇蛋嘞!”良柱被蛇吸引,大着胆子靠近去看,对莫非不由敬佩起来,只恨自己当时怎么不在场,不然也能抓条小的回来。 “这么大的蛇,我都恨不得自己有个窝能缩回去,哪还敢去找它的窝?”莫非抚着胸口夸张地说。 “哈哈哈哈哈......”众人被他逗得大笑。 “可惜打死了,若是活的,拎去县城说不得能卖上几两呢。”莫清澄咂咂舌,瓦上村那边有人专门捕蛇卖,听说筷子粗都能卖个百八十文的。 “不敢不敢,那个钱让大胆的去挣吧,我混个饱肚就足了。” “要混饱肚你还拎来这里,留家里吃呀!天热又远,还往这儿跑一趟。唉,我们都帮不上你俩什么,哪里能吃你们的东西哟,还是拿回......”兰婶开始叹息,还在为屋子的事可惜。 “婶子说的什么话!莫叔和您,还有几位哥嫂给我们出许多力,我和...和契哥一直没上门来谢,心里都愧着呢。这点子东西,只是说契哥担了一回惊,不然跟地上捡的一样,不值什么,给侄子侄女们晚上添碗菜。”冬冬赶紧截断兰婶的话。 “那晚上你和小非吃了再走!这怕不有三斤呢,婶子烧两大碗,你们再带点回去。” 冬冬是第一次和开口,说的还是这样的好话,兰婶马上亲热起来,顺势留他俩吃饭。 “不必不必,嘿嘿,我已斩了一节留着自家晚上烧,婶子莫操心我们。”莫非开口婉拒。 “你随他们俩,家里人多,吵吵的吃不自在。”村长拦住了老妻后面的话。 今日村长算是认清了莫非的脾气,知道万事勉强不得,“你去收拾出来,趁着还新鲜,莫糟蹋了好东西。” “我去吧。娘,您陪小非他们说说话。”徐巧扇上前来接东西,又招呼女儿去搬凳子端凉茶出来。 莫清澄的妻子王茶花跟着大嫂起身,“我帮嫂子打个下手。小非你们坐会儿。柱子来帮忙打水,莫在这里淘气。”她猜莫非夫夫可能是有什么事要说,怕良柱闹腾。 冬冬赶紧让莫非把两个酸菜坛子也拿出来:“嫂子们稍等,还有点酸菜,我胡乱腌的,也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口味......” 这是后面泡的那种酸菜,还未送来过。 莫非一手一坛拎到地上,迫不及待献宝一般打开给兰婶看。 坛盖一拨开,泡菜特有的酸辣味就溢了出来。 王茶花微微一嗅咽了口水,朝徐巧扇看过去,妯娌俩对视一眼,都笑了一下。 “阿耶~~~光闻到味就晓得好吃了!上回澄子带回那腌菜,初时我还当是没腌熟,想着咋这么鲜嫩,难道是新手没制好?还是澄子拍着胸脯说有多好多好吃,我就那么一炒,哎哟乖乖,家里一大甑子的饭都被吃了个精光!” 兰婶如获至宝接过坛子,笑眯眯向着二人,又说:“可是巧啊,你两个嫂子都担了身,这些时日又忙又热,天天吃不下饭,家里头几样菜,我实在翻不出花样了,正愁呢。” “啊,那真是好事成双呀!恭喜两位哥哥嫂嫂,也要恭喜莫叔和婶子!”莫非和冬冬没想到这么赶巧,赶紧道喜。 莫村长跟着笑了几声就黯下脸色,沉重地说:“来得不凑巧,赶上老天不善,这两个月家里头事多人忙,天天焦头烂额的。还有牛叔那里,日日做到天黑,好些天都没去看他了,不然不至于......” 莫非出言安慰道:“莫叔,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这事您可不要怪自己。要我说,要怪只能怪他们三个。” 三个?莫大成,莫兴旺不是两家么? 大伙看着莫非。 “大成叔夫妻是首恶,就不用多说了。而兴旺叔,我也是到今日才知事情始末,想必大伙也差不多明白过来了,颇让人心冷的。这第三个要怪的,还得说到牛爷自己。” “十几年前,他还没有昏聩,年岁比您长许多,与莫大成一家交情比所有人都深,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哪个能说得动?我想,在那之前,您应该也提过让他把田地租给别个吧?是不是都被拒绝了?” 莫村长叹气,点点头。 牛德宝性子执拗,独住了几十年,与哪个都不亲近,连娃儿想进他院子,都要被呵斥一顿,狠狠轰走。 “后头若他出来说一句‘不想莫大成管了’,您会不帮他?或是他开口,想住去兴旺叔家,兴旺叔会不同意?他凡事憋在心里,防备着我们每个人,实在过于乖戾。” “我觉得,如今变成这样,他自己也要担上几分。” 莫非话说得很直白,他也能说这样的话。 牛德宝确实小心眼,总觉得所有人都肖想他的田产。 别说对村长这样的老好人都拒之门外,甚至对年少时上门来送吃食的莫非都很冷淡,估计同样觉得莫非肖想他的房屋田产。 那会,莫非完全是因自己尝过饿肚子的苦,看他一把年纪实在可怜,才偷偷塞点吃食的。 第151章 也是他不求回报,才没计较罢,换做别人早就冷了心。 如今讲得再多也没意思,他只是想让莫村长不必自责才说出来。 清萍他们频频点头,莫村长的脸色也开始好转,这事就这么过去罢。 莫非也换个话头,假做为难地挠挠头,说:“看来今日泡菜拿少了,回头我再拿些来。” 他指着另一坛,向兰婶解释:“这一坛子呢,是想请婶子帮忙跑一趟,转给莫大娘尝尝。若是等下回再给,怕他们心里不痛快,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为此惹出气来就不好了。” 莫清萍就喜欢莫非这有事直说的性格。 而且他的顾虑不是多余,大虎家毕竟有个心思重的人。今日若是两坛都留给他家,下回再带给莫大虎,被知道了,未必没有人会多想“吃他们剩下的”之类。 “我一会亲自送去,放心,婶子晓得你们的意思,他家里你俩也不方便去。”兰婶自打上回雇工的事后,也认清了现实,晓得大虎一家对莫非不过那样。至于莫非,他大气是他的事,她们也就不做什么小人了。 她带上笑脸:“这一大坛子够我们吃很久了,菜放这么足!天耶~~~不会费了钱去买的菜吧?” “不费钱,都是自家的。屋前屋后胡乱撒些种,冬冬平日就忙这些,他做这些活比我强多了。” 冬冬听莫非又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推,感慨他一片苦心,不好意思地笑着。 几人只当他脸嫩,深感欣慰。 莫非这契弟看着单薄,之前也说他身子不好,估计田地活也不太能做,若他能尽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那再好不过了。 特别是莫村长,看来莫非的‘契弟’确实不像他爹和弟弟那般不堪,两人过得也越来越像个家了,着实让人高兴。 兰婶更是开心:“真是没想到冬冬有这手艺!热天辣地的还能腌出酸菜,瞧着就馋,婶子家有口福了。” “不是我夸他,这酸菜您尝过才晓得真是好吃!我可以说,从县里往下数,都没比他酸菜泡得更好的。” 在场谁也没吃过县里的酸菜,莫非说冬冬的最好那就是最好了。 看着莫非神采飞扬、与有荣焉的模样,又看看他旁边恼羞腼腆的冬冬,时隔三个月,他的气色与身子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热燥又辛劳的时节里,人人都带着疲乏与萎靡,而他们夫夫精神抖擞,衣着整齐干净,一瞧就晓得日子舒坦。 几人提着的心终是放下了,气氛欢快起来。 徐巧扇和王茶花妯娌俩抱着蛇肉和酸菜去灶下忙活,良樱良梅姊妹帮忙去打下手。 良柱拉着良桦跟进去看看“蛇皮硬不硬?它有没有长牙,和我的牙是不是一样的?” 良桦放了农假在家,白天帮着干些活,原本每天到这个点凉快了都是要看书写字的。今日难得热闹,他望向自己老爹,莫清萍对他点点头,他就难掩兴奋地跟上了良柱。 站着说了半天话,清萍才想起要叫人坐,于是张罗大伙到角屋与正屋夹角的檐下去坐。 他对莫非二人解释说:“莫怪不喊你们去屋里,里头跟蒸笼一样,就这里凉快些。” “晓得,我那边也是,白天根本进不去人。” 村长还当他住的草棚,心想草棚顶的稻禾估计很是稀稀拉拉了,不然太阳怎么能晒进去了呢?回头得帮他好好修修,日头这样热辣,俩人怕不是半夜就猫在山里头歇了? 第85章 夹角的这块,顶上两边檐子拢着,只在正午晒到一丝日头,地方又松阔,坐两桌人都绰绰有余。 莫清澄搬了个小几出来,放着茶壶和几个竹杯,大伙围着小几落了坐。 冬冬挨着莫非坐下,略扫了一圈院落。 正屋低矮有些旧,但左右阔大,想必里头房间多。屋前晒场不够正方,边边拐拐加起来有一分五厘大,经年累月的使用,地面被刮得平平整整。 晒场边,角屋杂棚有好几座,做灶房、柴棚、储物等用途,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院墙一圈有几株乡下常见的花儿果树,还圈了一小片地方种着蒜头小葱。 一颗老桃树下,七八只鸡或蹲或啄,躲着阴儿。 兰婶给他两人倒茶,端到他们面前,说:“喝些凉茶,放了金银花的,一直在水里冰着,解渴得很。” 冬冬回过神,想起手头还有个布包:“我这还有一包碎布料,拿给侄女们练手......” 话还没说完,村长就叫起来:“又是肉又是菜,还拿什么布料?”又朝儿子们瞪眼,说:“这可不许要了!” “莫叔!我都不好意思说,哪儿称得上是布料,就是些碎头子,给侄女们玩,还怕她们嫌弃呢。颜色不鲜亮又细碎,您让婶子瞧瞧,可是什么好的?” 冬冬一边说一边把布包摊在小几上,用手拨散开来给大家看,里头青的褐的白的各色布头很多,一束束理得整整齐齐。 最小不过寸宽,最大略有尺长,形状不一,说值钱确实不值几个,可数量不少,且都是细布,遇到手巧的,拼拼凑凑也能整出许多东西。 冬冬又解释说:“都是契哥买来让我裁衣剩下的,零零碎碎放着也要被虫鼠啃坏,给侄女们练手才不亏呢。” 布头多是裁衣手法有问题。 他没有衣样,又无经验,只能照着莫非和自己的旧衣来剪。 第152章 可旧衣本就洗的松垮,他又怕准头不足,裁小穿不上,自己无力回天,所以只能往大里先剪下,然后边缝边修。 说起来,是真的很浪费料,可新手没办法。 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口袋、发束、腰带什么的已做了很多,他想着剩余这些碎料白放着,不如给兰婶家用。 那个素缎的碎角太打眼,倒是都留着了。 村长一时也不太懂,转头看莫清萍又是无推辞的意思,于是‘嗯嗯’几声不再说什么。 冬冬又从最底下翻出一双鞋底,裁的头大尾小,纳的那叫一个乱。 他还没说话,就忍不住笑起来,“婶子,您瞧瞧我纳的鞋底,呵呵呵......我想着说契哥既接了我进来,总要让他穿上家里的布鞋。只是以前真没做过,人又愚笨,这底子胡乱摆弄几回也不得法,如今委实改不出来了。只是可惜里头料子用的十足,扔掉又舍不得。您看看,是拆还是改,家里能不能用上?” 莫家父子三人更不懂了,边喝茶边感慨,冬冬说的“总要让莫非穿上家里的布鞋”,着实很得他们的心。 两个男子生活,总得有一个担起内务事,原本担心他是被买的,会不安于和莫非生活。 就今日的桩桩件件看来,莫非确实没有看错人,冬冬是个值得的。 瞧瞧莫非那得意洋洋的劲儿,哪还有当初一丁点“煞神”的影子? 从进门起,一会儿扶一会儿牵,又帮着解帽子又擦凳子又递杯子,腰上还别了把蒲扇,时不时在冬冬身后脚边扑棱几下,生怕他被蚊蚁咬着了。哪怕自己热得脖颈流油,扇头也不往自个身上拐一下的,一双眼就没从冬冬身上离开过。 可见是真的心满意足了。 兰婶接过鞋底仔细看了看,晓得是新手裁边没把握住,现在的形状再怎么修,大人是穿不了了,裁成小孩的鞋底倒是可以。 于是说:“这鞋底纳得厚实,针脚补补就行,婶子又捡个巧儿,就不推辞了。回头我给你俩做双样儿,以后就有谱了。” “可不必!婶子您看,冬冬已经给我做好一双鞋了!”莫非坐在旁边,就等着他们说到鞋子呢。 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把一只脚抬得老高,示意众人来看。 冬冬坐他左边,被这一举动闹了个大红脸,想都没想一掌拍上他大腿想压下去。 而莫清澄坐在莫非右边,早就瞧不上他厚脸皮,也是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莫非被这一左一右压得往前一扑,差点嘴啃泥。 冬冬慌忙去扶,却被带着摔他背上,一时间人仰马翻,几倒茶洒,惊笑四起。 兰婶和莫清萍紧忙站起身,一人扶一个。 莫清澄跳到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村长坐在对面,隔着东西,只得先扶起脚边翻倒的小几,又去捡散落的茶杯,还不忘腾出手来狠捶几下自家老二。 莫非爬起身,先慌慌张张反手搂着冬冬,上下查看着,连声问:“摔着哪儿了?胳膊被我拽疼了吧?膝盖有没有碰到?” “没有没有,我好得很,你有没有摔破?”冬冬低头帮他拉扯衣服,根本不敢去看其他人。 “没摔到,我这身手,给莫叔磕个头值了!只可惜婶子这壶好茶。”莫非细看冬冬没摔着,这才放下心来,茶壶杯子是竹制的也没摔坏,于是又开起了玩笑。 角屋几个人早被这番动静引了出来。 兰婶怕莫非和冬冬面上不好看,忙摆手使眼色,王茶花连拖带拽才把想凑上前的良柱拉回角屋里。 “茶还有,人没事才好。这老二!动手动脚的臭毛病真是要不得......”村长要再骂几句莫清澄给莫非解气,又想起刚冬冬也动了手,怕他多想,忙憋气住了嘴。 莫非斜了一眼边上脸憋得通红的莫清澄,挥挥手,大度地说:“没事没事,澄子哥肯定不是故意的!” 冬冬也赶紧解释:“这鞋做得可丑了,一边厚一边薄,底子也不一样大,睁着眼走路人都会拐弯,也就他当宝非要穿。我是怕他丢脸来着,往日并不动手的......” 莫非听到他的话,似笑非笑挑了下眉。 冬冬正恼他呢,一下没忍住,立即横过去一眼。 莫非赶紧正襟危坐,附和他说:“没动过手没动过手,咱俩好着呢。” 村长几人哪能没看到这眉眼官司,个个雷劈了一般。 往日想着,那个冬冬说话做事都是敛音轻气的,而莫非一贯粗声霸道,还以为他把冬冬压得死死的。 哪个想得到,霸王似的莫非居然“惧内”! 真是豆腐点卤水一物降一物了。 小院一时陷入安静。 正当冬冬坐立难安时,莫清潭夫妻从对面边屋走出来。 莫非起身:“清潭哥,吵醒你了?冬冬,这是清潭哥和三嫂子”。 冬冬心里暗呼一声‘谢天谢地’,跟着大声打招呼。 “没,睡醒的。”莫清潭性子憨,说话也简单。 他打完招呼,就摇摇摆摆站在自家二哥边上,边上有凳子也不坐。 莫非见他脸色发白,背也佝偻,于是硬按他坐下。 钱增则站到了婆婆身后,脸色比莫清潭还难看,眼周泛黑,神思恍惚,听到角屋有动静,怔忡片刻说去帮忙。 兰婶本打算让她歇会,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第153章 毕竟长媳二媳担了怀还在忙,没道理做小的反倒一直歇着。且这场合也不合适她年轻媳妇子坐,于是嘱咐几句就让她去了。 兰婶看着她摆去厨房,才回过身对莫非二人说:“这也是个憨的。她娘家爹热气上身,人不舒坦,老小就去帮忙割了两天稻,哪晓得也中了暑气,把她懊得不行,两宿功夫熬成这样。” 其实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钱增嫁进来三年多一直未孕,这几个月见得大嫂二嫂好事连连两开花,心里也起了忧虑。 赶上农忙,白天苦做晚上辗转,人没歇好,偏巧丈夫帮娘家干两天活又带了病回来。她怕公婆叔伯们内里不痛快,于是悉心照料莫清潭,眼都不敢眨,两天功夫,人被霜打了一样。 兰婶说完,又唏嘘天是真热,村里好几家都有不舒坦的,然后低了头,悄么么对莫非二人说:“那个,她家那个小宝也热倒了,闹了好些天呢!” “小宝?哦~~~他在虎子哥家做的还好吧?”莫非想起莫小宝上工也两个多月了,不晓得双方满不满意。 这说“热倒了”,也不知是家里做活热的,还是跑买卖热的。 “真没看出来!小宝做事踏实又稳重,像极了你...他阿爷。虽说小时被戚老婶子养得闹腾讨嫌,一长大啊,都变了!唉,也是可怜,没人护着了。那夫妻俩,一个不闻不问,一个只看得见老大,真不晓得那个有什么好......”兰婶说到莫丰收家就一肚子话。 “你说事就说事,扯许多做什么!”村长打断她。 老说那一家,不是踩莫非的痛处么? “哎哎哎!是说小宝,干活确实是个好的。得亏我当初听了老大家的话,没多事,如今啊,你莫大娘一家子都满意。说大虎就带着做了几天,后头小宝自己就能跑了,一天也能卖上三十来斤猪肉——听说大虎一个月给他三百文。” 兰婶说到这,偷偷瞄一眼莫非,生怕他露出懊恼或是羡慕什么的表情。 第86章 莫非怎么可能会羡慕?他现在别提多快活。 田地管着种,隔三差五县城走一趟,三个月就跟莫小宝一年挣的差不多。 虽说一样是腿脚上的活,可不用天天跑,还不耽误回家搂媳妇。 他一脸好奇着,点头让兰婶继续说,后头闹什么呢?谁和谁闹?结果又怎样了? 兰婶瞧他这样,才真放了心,咽了口水接着讲:“做了大概个把多月吧,那个大宝发埋怨,说家里爹娘带他们夫妻四人,田地全包不说,每日还要挑水浇地,委实太累了,小弟虽说上工,可仍是在家里吃喝,也应该帮忙的。” “他叨叨几回,后来做娘的也跟着念,小宝无法子,日里上工热辣辣走一天,晚上回到家,饭没进嘴,还要去地里挑几担水。” “搞了两三天,有天半夜起来上工,说是吐了一地,脸色煞白,摇摇晃晃还跑去了虎子那里。虎子哪敢要?紧赶着让他回去歇两天,你猜怎么着?” 说到后面,兰婶声音越来越小,还压着头,神神秘秘瞧瞧左右围墙,像是防备被人听了去。 冬冬想起莫清澄之前在自家饭桌上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他紧忙抿了嘴,低下头去。 莫非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路子。 他非常的捧场,轻声轻气地反问:“怎么了?他不肯回去?” “虎子必定是要他回去的,万一出事,他哪里去找这么大个儿子赔给人家!”兰婶瞪起眼,一拍大腿,“小宝当时是回去歇着了,虎子让自家老娘顶上,只是娘母子还没收拾好出门,那个姓戚的就去了!” “她和你莫大娘拐弯抹角一顿哭,最后就是说,小宝是上工热伤的,也是虎子要他回去歇的,歇的这些天不能扣他工钱!虎子和他娘还能说什么?最后,还拎了这么大一刀子肉走!” 兰婶撇着嘴,竖起两根食指,比了个厚度,约么两三斤的样子,像是亲眼见到了一样。 莫非“啧啧”‘两声,表示这样委实有些过分。 “还没完呢!原本歇两天好了也就罢,可这小宝还没大好,大宝又硬拉他下田,第二天又爬不起来了!他娘跑去虎子家,说还得再歇两天。” “前后折腾下来,小宝歇了有六天!大虎坐不住了,母子忙得脚打后脑勺,要跑买卖又要顾家里的两亩田,哪个都不轻省。于是,他抽个空子去了一趟那谁家,一瞧才晓得,莫小宝下地去了!可把虎子气得不轻,当即奔去田里和大宝言语了几句,大宝还呛他,说什么‘本来说是帮你卖猪肉,结果肉卖完还要人跑去收猪,这些天本就该是我弟弟歇息的’。可怜哪,连襟亲戚,大虎还是做小的那个,重话都不能说,只得闷声憋气回家。” “唉,也没闹什么大事,就是大伙都说小宝受苦,隔日鬼拖了脚还要去上工。虎子呢,田里活计也是要命的,老娘已经累得够呛,只能自己多跑些,让小宝少跑跑。后头还给他拎了一回肉去。” 兰婶说完了前情后果,感慨万分。回味了一番长子长媳当初劝告的话,她如今是完全信服。 什么工钱大约给多少,要做多少活计,以及后面会扯皮赖什么的,都被他们料中了! 这个工,它确实不适合莫非做。 若是换做莫非上工,热伤了,哪个去帮他“讨公道”? 据说小宝一个月只给歇一天,那换成莫非,自家田地肯定顾不上了。冬冬那种情况,必是扛不住的,就算自己给他出面,又怎么去和虎子娘母俩说呢? 第154章 届时,真是三方都要伤和气。 村长也庆幸地说:“好在当初没揽过来,真是差点好心办坏事了。” 莫非笑笑:“也是天公不作美,今年每家都格外艰难。” 若是风调雨顺,莫大虎的生意会好很多,家里就两亩田地,也不需日日挑水受累; 而莫小宝家中田地不缺水,活计轻省一些,大宝也未必会必惦记他的劳力。 说到雨水,莫清萍转头关切地问他:“你那田里收成如何?刚听你和澄子说已经割了,后面还栽稻么?” 村长几人也看过来。 莫非回他:“收成和往年差不多,稻禾已经栽下三天了。田小,我俩紧着它来,还挨得住。” “也好。你们没有税,种稻划算些,卖些银钱,够买一年的粗粮吃了。” 莫清澄笑呵呵说:“到时问家里买高粱,哥给你磨得细细的。” 莫非也笑起来,正打算说好呢。 莫清潭一直闷声不响,许是觉得两个哥哥都开了口,他也得接一句才好,憨乎乎说:“小非不爱吃高粱呢。”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把大伙都听愣了。 莫非笑着问他:“清潭哥如何说我不爱吃高粱呢?” 村长家的仨兄弟,年龄与他最接近的是莫清潭,可接触最少的,也是莫清潭。 自己从未说过不爱吃高粱,那莫清潭为何这样说? “你听哪个说的?我都不知诶!”莫清澄更好奇,这傻子弟弟比自己还了解莫非? 莫清潭见大伙好似质疑地看着自己,于是晃头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戚家婶子说的!那年也是割稻,她在刘婶子家门口,说‘那小子嫌高粱饭不好吃,把锅都打翻了,如今连人带镰刀不知去哪儿耍了,我借把镰刀,不然他爹一个人要做死在田里’。我在旁边等着牛拉屎呢,听得很清楚,她就是说小非不爱吃高粱。” 莫非还在莫丰收家,那最少是九年前了,那时清潭也有十二三岁,他憨是够憨,反话当成正话听是有可能,但却不会胡乱编话说。 兰婶拍拍他,小声骂着:“呆子!她胡说的,就你当了真。” 莫清潭皱起眉:“当时许多人听到了,都说小非不该挑剔,并不是只有我当了真的。她乱说?真是......” 村长家几人都是无语,既恼怒戚染花又忧莫非伤心。 冬冬担忧地靠近莫非,摸摸他后背,继母不慈,小小年纪的他,不知吃了多少亏。 莫非却笑起来:“原来当初她就是这样到处编排我的。难怪小时候,村里人总说我什么霸道,什么懒馋了。” 他拿起扇子在冬冬边上扑棱扇着,说:“我晓得清潭哥说的是什么事了,说起来,真是吃了她们的大亏。” 他既愿意细说,大伙更愿意听,个个认真等着。 “那天割稻,早上鸡都没叫,我就下田了,莫丰收也在,两个人割到大上午。莫大宝送饭来,只带了一大碗高粱杂饭,他说戚染花叫我回去吃,也好让我路脚上歇歇。” “其实我晓得没那么好的事,可实在太饿了......头天晚上就没吃到东西,做了大半天活,地里的蚂蚱都被我嚼了好几只。哎,还是年纪太小,想着也许真有吃的呢,哪怕是涮锅水。于是一路捂着肚子跑回去......后来,我就上山找吃的去了,不然真要饿死。” 当中他没说的,大伙能猜得到,必是空锅冷灶,根本没人给他留饭。 那娘儿俩,要人干活,不给吃喝,已经够缺德了,还要这样戏耍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回头却黑了心去编排人家! 冬冬紧紧抓着莫非的胳膊,把脸帖了上去,眼泪瞬间浸湿了莫非的单衣。若不是在村长家里,他定要把莫非搂在怀里,好生安慰。 兰婶难受得直拍大腿,无比懊恼当初没有伸手,让莫非受了那么大的罪。 莫村长抖着嘴唇,气息微弱:“哪个想得到,这妇人是猪油蒙了心啊!好好的娃儿,你把两碗饭吃,还不死心塌地地做活?她这样......也不知图什么!” 兄弟几个拳头捏得紧紧,他们当初能看得到的莫非受的苦,原来还只是表面浅浅一层而已。 戚染花不止一次在村里嚷过,什么莫非不服管教,不爱做活,挑嘴爱闹。 村里人也看过几回莫非与她顶撞吵闹,就信了她的说辞,只当莫非真是性子霸道,吃不得苦,一点小事都不依不饶。 哪里知道他背后吃了这么多亏。 莫清萍直摆头:“丰收叔真是差劲,这些事不管他知不知道,都是枉为人父!” 是的,戚染花的所作所为,离不脱莫丰收的默许,何况他是莫非的生父,罪魁祸首就是他。 “都是古事儿了,我早已丢之脑后。如今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隔了这么多年,更是不再放在心上。大伙也不必多想,再提他们,反倒是自寻烦恼。” 莫清萍点头不止,莫非的坚韧和大气,正是他最为佩服的。 几人喝茶的喝茶,打扇的打扇,话题重新回到目前人人都有的烦恼上——又有十几天没下雨了。 莫非趁机说:“莫叔,家里快割稻了吧。我到时来帮上两天,让您轻快些。” 村长忙说:“不用你来,家里这许多人。” 莫清萍猜测莫非的田地少,二人要想日子无忧,必定是在别处有找补的。虽不曾听莫非说起,但见他隔三差五往山外跑,必是地里闲了出去做零工。 第155章 他也开口拒绝:“心意我们领了,万不能耽误你的功夫,我们兄弟几个不睡觉也能把稻搬回家。” “清萍大哥也见外,耽误我什么?别地还有金子等我去捡不成?这河里的水一天浅过一天,后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趁着还能车点水上来,插稻也好,种高粱也罢,早弄下去早安心。我不说外话,冬冬不来,就我一个人的。年纪轻轻,帮叔叔婶子出两天力,有什么?”莫非说完看着莫清萍。 提到水,村长背就弯了下去,兰婶抓着茶壶喏喏无言。 莫清萍也看着莫非,婉拒的话都堵在嘴里。 剩下两兄弟,再不管事也蹙起了眉。 第87章 农忙时节就是跟天抢收。早稻已经减产许多,晚稻若是还不顺,下半年全家得喝风。 家里看着人多,如今能做的没几个。 老夫妻年过半百,这几个月为了水,已经去掉半条命。两个媳妇有身子多少得顾虑,小辈又小,家里还有红薯棉花芝麻玉米花生,样样都离不得人。 割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清潭还不知能不能好。 大热天忙起来,怕不是还要搭进去几个。 往年几个亲家还能轮流搭手,今年周边几个村跟瓦山村一样,哪家没倒下一、两个的? 大女婿李宝刚也只剩半条命了,还等着他们腾出手去救呢。 早前个月儿,莫清浅就累得没了一滴奶,不到半岁的小儿子天天喝面糊糊,一点小奶膘全退回去了,把兰婶心疼得不行。 莫非拍拍莫清萍的肩:“什么时候割,家里招呼一声,我自带镰刀,清早直接去田里,晚间早点走,饭也不用管我的。” “胡说!来干活哪能饭不吃的!”兰婶叫起来。 “冬冬在家也要烧,我回去吃。” “冬冬也来这里吃,几顿饭婶子还管不起么?早上你们一起过来,不必他做什么,和柱子一块耍就行。” “家里养了几只鸡,山边老鹰多,人得盯着点,有些零碎的活也离不得人,他脚程又慢,功夫都花在路上了。我从畈上回家快的很,婶子不必再说了,往后来吃饭的机会多着呢。” 莫非还是拒绝了村长家的好意。 冬冬若是跟着来,下地他舍不得,可不下地,他一个年轻男子在莫村长家呆着又不自在,还平白惹闲话。 莫清萍听莫非这么说,恐怕他田地也是浇水锄草活儿不少,冬冬是走不开。 他拦住了还要说话的老娘,点点头说:“好罢,不耽误你家里的事,回头你早点下工。既然有你来帮忙,趁早割了,就定在后日吧。先割埂边那块四亩的大田,一家子用命保的,不能耽搁了。径边几亩离河太远,已是那样了......就排后头。” 莫非暗叹,干巴巴说一句:“下一季追上来就好了。” “看这个月的天时,不敢赌了。他们下季都换成高粱,家里也打算栽晚高粱。” 莫非沉默片刻,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把家里事收收尾,后头连来两天,能收进来的先收进来。” 后头本是要送菜的,明天提前一天送过去,应该没事。 正事说完,莫非见天色不早该回家了。 他从车上拿下两个甜瓜来。 留到现在就是怕拿出来太早,会被当场切了一起吃掉。甜瓜不过拳头大小,人多根本分不过来,他和冬冬就不吃了。 兰婶再三说不要,莫非直接踮脚放到角屋顶上。 莫村长几人哭笑不得。莫非个子比所有人都高许多,他踮脚能放的地方,他们得搬梯子来。 兰婶无法子,一拍大腿拽住莫非,对莫清萍说:“角头那树上挑几个红些的桃儿摘了......” 莫非一听也哭笑不得,桃子起码要到七月下旬才熟,还有个把月呢,这时候摘哪有什么好的? 乡下人家能吃的果儿本就少得很,摘早了属实是糟蹋,忙说:“婶,莫糟蹋了好果子,等熟了我们再来尝一样的。” “你们快去摘!”兰婶拽住莫非的胳膊,对儿子们嚷嚷一声,又转回来,向莫非和冬冬说:“什么糟蹋!天落鸟啄了那才是糟蹋。婶没好东西给你们...天热,鸡也不生子......这么久,一大家子十几口,没一个去看看你们,更别说帮你什么......还左一包右一包送东西过来,留饭也不吃,又帮忙做活,吃几个桃儿还说什么?” 兰婶语无伦次,说到后头还有些哽咽,她本就觉得愧对莫非,收他一点好处都难安得很。 村长站一旁,边听老伴说着边点头不止,也帮着劝:“有几个带红早的,该没那么酸了,给,给冬冬尝尝味儿。” 这都搬出了冬冬,又见墙脚边那兄弟仨已经有人上了树,莫非摸摸头,无奈应了好,这才扯回了胳膊,拉着冬冬到树下去看。 可惜确实早了些,几人脖子都仰翻,只找出四个略带点红的,还没鸡子大。 莫非连声制止:“澄子哥,莫摘了莫摘了,有两个尝尝就好,等甜了再吃。清萍大哥你快叫澄子哥下来吧。” 莫清萍喊了弟弟下来,把几个毛桃递给莫非:“再过半个月就好吃了,今年这么旱,结的比往年还多呢,也是怪事。” “可不就是多子多福么。”冬冬蹦出一句吉祥话,大伙都笑起来。 “托你吉言。回头红了多摘些去,这桃子,个头不大,熟透了甜口得很。” 第156章 “到时候核留几个,咱们在屋后也种上几棵。”莫非把桃儿装进去布袋,笑着对冬冬说。 村长听到“屋后”二字,忽地想起莫非的破草棚,赶紧说:“回头稻子打完,新晒的稻草拖几车去,让他们兄弟几个帮你那棚子修补修补,落雨落雪住着没那么遭罪。” 稻草在乡下可是好东西,烧火、垫床、下肥、喂牲口,作用大了去。 莫非的田少,稻草肯定不够用。 莫非“咦”了一声,边上正拍着裤腿的莫清澄脊背一麻,猛感大事不妙! 果然,就听莫非诧异地说:“莫叔,我草棚已经拆了,搭了两间坯屋在住呢,澄子哥没和你们说吗?我娶冬冬之前就盖好了,屋子搭得简单,就没跑来跟你们说。澄子哥晓得的,他还上门看过几回。” 周遭的目光刀子般扎向莫清澄,他感觉身上哪哪透着风,说话都有些漏气了:“哎呀,不是,不是你说不告诉的吗?啊!爹!我打算今天就说的,我忙...我忘记了,哎哟!啊~~哟!!” 莫村长撵着莫清澄满院跑。 兰婶也被这不着调的儿子气着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跟家里人讲,见老伴两只鞋都飞了出去,赶紧帮忙去找趁手的家伙。 莫清萍胸脯起伏,怪道那几天这弟弟时不时发个癫,这么久他都忍住了,确实欠揍,于是背手立在一旁看着。 倒是莫清潭还扶着桃树,呵呵笑着:“有屋好啊,有屋好啊。” “叔,您别生气了!是我说大伙都忙,一点小事就不要惊动你们的,澄子哥‘肯定’不是故意的!”莫非假意劝着。 为了不耽误莫清澄挨打,他对莫清萍点了个头,连与从厨房跑出来的几人都无意寒暄,就拉着快要憋不住笑的冬冬跑出了院子。 离开村长家老远,两人才“吃吃”笑出声。 冬冬一想到莫清澄大惊失色的模样,就笑得停不下来,莫非属实是有仇当场就报了。 傍晚暑气消退不少,远处田畈里农人许多,趁着凉快耙草浇水,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路边有个干涸的水塘,塘底淤泥晒得发裂。 几个只着腹兜的小童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满身满脸的泥,摸到了一个螺蛳或是小蚌就不会高高举起,引来一片欢呼与艳羡声。 莫非与冬冬看着相视一笑。 他们也曾经历过这样,那时些微的收获,心中都是极为快乐的。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莫非从布包里挑出一个最好的桃子,仔细擦了擦递过去:“吃吃看,这个红的最多,或许有些甜。” 冬冬对着发红的地方咬了一小口,桃肉梆硬还带着涩,酸得人直打摆。 莫非看着,自己腮帮子也冒水,赶紧拿回来:“不好吃就带回去给鸡啄了,牙酸坏了可不好。” 冬冬口里酸水咽不及,又摇头又点头,委实说不出“我能吃”。 莫非怜爱地笑起来,还要说什么,余光中两个身影走近。 他不再开口,神色如常把咬过的桃子收回布袋。 冬冬却察觉了他脸色有异,于是转过身子,才看到对向走来两个人。 虽未曾正面说过话,他还是立即知道,那是莫丰收和戚染花夫妻。 那两人有气无力拖脚走着,肩上的水桶摇摇晃晃。 下晌看过一场热闹还要下田,可见干旱也让这一家子不好过。 莫丰收也看到了莫非二人,麻木的脸慢慢绷紧板起,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戚染花惯常的讥笑迅速挂上嘴角,唇齿开合间,就见莫非从车架上抽出一根粗棍在手里比划着...... 一嘴的话犹犹豫豫,只能挣扎着吞了回去。她不死心望向身前的莫丰收,见他闷头往前走,心里虽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扭身跟了上去。 莫非待人走过去后,才将棍子放回车上。 冬冬坐上车架,侧身看着那夫妇远去的背影,心下感慨万分。 莫非身为莫丰收的第一个孩子,还是迟到了五年的儿子,不说疼爱有加,哪怕是爱答不理,别人也能想个理由出来。 可他为什么会任由自己年幼的亲生儿子被人欺凌,更发展至仇视、虐打,最后逐出门户,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妇人的挑拨吗?他爱极了戚染花,恼恨莫非没老老实实让继母欺负? 只是不管如何,有错的不是莫非,人都不在一个户头上了,没沾他们任何东西,许多年来也从未报复过他们,更未曾向别人抱怨过。 他们又为什么不肯让人清净呢? 明明是他们先驱逐的莫非。 第88章 安安静静出了村口,莫非见冬冬不说话,知道他心里定是有许多想法,直接说:“大家各过各的当不认识多好,我出户这么多年了,再不会惦记什么‘莫家大宅’的长孙位置,也不知她总是一副视我为眼中钉的模样是为何。” “嗯!那妇人真是讨嫌,莫不是还想把我们逼走不成。”冬冬当然赞同莫非的话。 转念想到莫丰收的态度,他犹疑着问出口:“就是,那个,他们当家的为何......” “你问莫丰收为何也不喜欢我?这得问他自己,毕竟从我记事起,他就对我不闻不问了。”莫非笑着说:“这些年,我也胡乱猜过几个原因,不知哪个靠谱些,说给你听听。” 第157章 “嗯,你说吧,我也琢磨琢磨。” “一个想法就是,大概他这个人天生冷情淡漠。我还在那儿时,就日常所见,他并不单单只对我冷淡,其实对另几个儿女一样也不亲。虽说没打没骂,但他也从未抱过哪个。只是他们几个,有戚染花和戚老太围着,显得一家子亲亲热热,外人不大能看出来。” “后来他为何对我恨之入骨......估计是因阿爷去世,他肩上担子太重,无处发泄了吧。” “莫丰收是被宠着独爱养大的,我阿奶在生他之前和之后,都怀过好几胎,只养住了他一个。他的爷奶就把他看得很重,我奶更是把他当命。我阿爷呢,看着严,实则也惯,他不愿学家传的手艺都没强求。” 莫非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又给莫丰收说了句好话,“不过有一说一,他能吃苦,干活也不偷懒,在外头说话行事也是讲理的,不是那种脾气差的霸道人。” 天生冷情淡漠,对亲生的子女都冷心冷肺? 这种人当然有,冬冬父母不就是例子吗?他们还懒......冬冬暗想,好像说得过去呢。 莫非接着说:“第二个猜测,可能要落在我娘身上。” 冬冬心中一惊,这是莫非第一次主动提起他亲娘。 “是我从戚老太她们露出的几句话里胡乱猜的,也不能当真。当初我娘跟着她的亲娘逃荒过来,阿爷去县城卖竹器,路上遇到她们娘俩。老外婆当时已经不行了,于是,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阿爷把我娘捡了回来。” “大字不识一个,胆子又小,老家在哪儿都说不清,口音也是陌生的,只晓得自己叫桃子......也不知那对老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莫丰收和她成了亲。”莫非苦笑,当初有没有人问过莫丰收的意思呢?那对男女究竟愿不愿意的? 冬冬眼泪喷涌而出。 一个柔弱女子,跟着家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亲人逐渐离世,留她一个在人生地疏的地方。幸得好心人救助,带她回家,让她衣食周全。 也许并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莫丰收? 估计在所有人看来,她能嫁给莫丰收,那是祖上积德,撞了大运。 嫁了人,她的脚跟才真正在瓦山村站稳。 可命运没有止步,丈夫不喜,她战战兢兢,几年不孕,不知如何煎熬。 等终于有了身孕,以为能苦尽甘来,却在最后关头丢了性命。 这就是她的一生,留下一半血脉和一个不全的名字。 莫非说完,有些不自在。 关于莫丰收,他可以随口就来,其他人也习以为常,或者说觉得理所当然。 对亲娘却不能。 可实际是,在他心里,对亲娘也没有舐犊之情。亲娘的遭遇与他,想听故事一样,最多可怜可怜她,根本做不到戚戚哀哀。 他停下车子,给冬冬擦了擦眼泪,哭笑不得地说:“傻瓜,我没什么,你倒哭了。” 两个可怜虫,说不上谁命更苦点。 莫非小时被虐是因为继母不慈,亲人不爱,又无舅家撑腰。 冬冬虽未被父母虐打,可他一样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疼爱不说,还被父母卖了。 冬冬擦擦眼角,索性问出了件一直压在心里的事:“契哥,娘她老人家的墓冢在何处?我来这么久还没祭拜过呢。” 莫非望着他,有些无措,又有些无奈。 最终,他转身指向远处小瓦径边的瓦山方向:“听说就在那片山上。” 冬冬呆住了,莫非也不知道? 一瞬间,脑子里涌入许多让人痛心的画面出来。 两人情意渐浓,日常有着说不完的话,但莫非很少说起过去的事。 他也曾暗地猜过,或许是莫非觉得结契对不起生母,才避过祭拜之事? 按常理,他进门当晚,两人就该祭告先祖,哪怕与莫丰收无关,莫非总有个亲娘的吧? 可莫非一直没提,自己就不好主动问。 没想到,莫非自己也不知生母葬在何处,可是...... 冬冬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惊慌失措搂紧了莫非,十分后悔提起这个。 莫非还在沉默着。 冬冬以为莫非是在难过,他环顾四周又看看天色,轻声劝慰:“契哥,先回家吧。” “嗯。”莫非回过神,猜测冬冬是会错了意,“回家我再和你详说”。 刚进院门天就黑透了。 莫非先点了灯,从橱里摸出一罐芝麻粉,装了小半碗出来,拌上糖递给冬冬:“饿坏了吧,快垫一垫。” 芝麻粉是他专门从县里买回来的,冬冬肠胃不好又亏气血,自从听那粮铺掌柜的说这个养胃补血,莫非就想着给冬冬买些来吃。 老话都说“药补不如食补”。既然冬冬怕看大夫,不若家里吃食日常上点心,这芝麻粉没事就让冬冬挑上几口当零嘴。 冬冬确实饿得很了,如今都是少吃多餐,他也爱吃这个粉。 接过碗来,冬冬先挑了一大口递到莫非嘴边,看他吃了才端到桌边坐下。 他吃东西向来慢,哪怕一丁点儿也要坐着细嚼慢咽。 莫非亲了冬冬一口,眉开眼笑嚼着粉就去外头收东西。 自打冬冬脸颊长了肉,他才发现原来冬冬左腮边有个浅浅的小窝儿,可把他爱死了,里头盛了蜜般,总也亲不够。 第158章 院里摆着两大桶水,晒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暖得很,给冬冬洗澡很合适。 到卧房摆了澡盆,莫非回到厨房,凑到冬冬边上又啄一口。 冬冬趁机也塞给他一勺芝麻粉,两人吃着粉不便张嘴,于是鼓着腮帮抿着嘴,边嚼边看对方傻乐。 莫非指指卧房,示意冬冬吃完就去洗澡,自己转身赶紧做饭。 晚上煮的米饭,炒了一盘酸辣蛇肉,一小碗蛋羹,一碟凉拌黄瓜。 莫非吃得不住点头。 新米喷香,蛇肉劲辣,蛋羹爽滑,黄瓜脆鲜,更可口的是腿边贴着的冬冬。 洗得香喷喷水灵灵,穿了葱白素缎小衣,朦胧的油灯下,眉目莹润,连拿筷子的手都修长可爱,真真的完全长到他心里去了。 厨房蚊子多,哪怕边角点了艾草熏着,仍有不怕死的“嗡嗡嗡”,烦不胜烦。 且它们特别爱咬冬冬,叮上来就是一个大红包,要痒上好几天,每每把莫非气得不行。 好在冬冬不怕热,一到晚间便长裤长衫袜子鞋子包得牢牢,只有脖颈和手露在外头,莫非一把蒲扇倒也护得过来。 每日吃过晚饭,莫非便把冬冬赶去卧房呆着,屋外更是不让去。 卧房妨得严实,没有蚊虫侵扰。 两人洗漱后,一个坐凳子,一个直接坐地上,做点干净轻省的活,凉快又惬意。 说说笑笑后,亲热一番,再舒舒服服歇着,快活似神仙。 莫非一手打扇一手吃饭,还不忘给冬冬挟好的,嘴里吃不停,还时不时侧头亲上一口。 冬冬一看到他油乎乎的嘴贴上来,就想往后避,可回来时路上说的话还在脑中回荡,心里又软得很,就随他去了。 莫非更是打蛇随棍上,若不是自己还没洗澡,汗又多,恨不能把冬冬搬到腿上贴着吃饭。 “这酸辣椒莫吃了,我再洗两块蛇肉给你。” 蛇肉放了许多酸菜,炒得有点辣,莫非怕他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你吃罢,我饱了。”冬冬摸摸肚子,吃了点芝麻粉又加小半碗米饭,莫非还挟那许多菜,已经够了,晚上不能多吃。 “那你再吃两口黄瓜,这个不碍的。”莫非想哄他多吃几口。 这顿饭吃得比往日晚,冬冬最是饿不得的,吃的那么点米饭还不够自己三口,哪里会撑到? “好好吃你的,我来打扇。”冬冬把碗盘往莫非边上拢了拢,又拿过他手中的扇子。 “你只管你,这蚊子请它都不来咬我。” 莫非吃饭的碗特别大,他七手八脚把剩菜全部倒进碗里,用舀蛋羹的勺随意搅拌几下,呼噜呼噜吃起来。 为了不让蚊子去咬冬冬,他连上衣都没穿,只想把蚊子都引来自己身上来。 “吃慢些!”冬冬侧身打扇,一手拿巾帕擦拭着莫非的脖颈和背,“流许多汗,蚊子怕是站不住脚。” 冬冬也羡慕莫非“皮厚”,蚊子不动他。 “不是说越臭蚊子越爱咬么?怎么它们还是盯着你?难道和我一样,就是瞧上你了?”莫非扔了空碗勺,故作恼怒与不解。 冬冬笑得扇子都拿不住了,又思及他最后一句,想想结契之初的那些疑惑,如今哪里还不明白呢?于是慢慢止了笑,也不嫌他正在吃东西,主动凑上去亲亲。 莫非心窜得厉害,只觉自己坐在了棉花上。 送上门来的冬冬,不吃是傻瓜。 第89章 冬冬打了个哈欠,又伸个大大的懒腰。 晚上山间凉得快,卧房里一点也不燥,裸身贴着薄被,全身上下暖呼呼的,对他来说正合适。 莫非光溜溜立在床头,正在收拾帕子和水盆,给冬冬重新擦过脸和身子,自己也一并洗了个澡。 他扭头见冬冬正看着自己,眼里水漾漾的,爱意满得要溢出,赶紧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我把东西理一理就来歇,今晚咱们都不做活了。” 冬冬想起莫非还要把明早的菜装车,又想到他接下来几天都要忙得不行,赶忙翻身就要爬起来:“我去举灯。” 莫非一手按住:“外头这么亮要你举什么灯?是怕蚊子没吃饱么?给我老实躺着!跑了半晌还不够累吗?” 冬冬恼得“哎呀”叫出来,扭过头气闷。 莫非低笑一声,俯身端起盆子又哄他说:“一会儿就好了,回来咱们说说话。” “那你把碗筷放着,我明早起来洗。” “嗯嗯嗯。”莫非随口应了就关门出去。 收桌子洗碗才要多点功夫?锅里热水都是现成的,做这些他甘之如饴。 推车还在院里,备了绳索和草垫,莫非去地窖里搬出几个大坛子一一摆上车,有条不紊细细捆好。 地窖横七竖八打着许多木撑,两个人下去都转不开身。 即便冬冬来了,也只能站外头看着,实在没必要。 刻把钟就把车子弄得妥妥当当的,又灭了厨房的灯和艾草盆,他才轻手轻脚推开卧房的门。 冬冬正搂着枕头想心事,听到动静看过来,映入眼帘就是莫非那晃动的大家伙......立马转过头。 莫非小心闭紧门,趿着布鞋三步两步窜到床上,把冬冬抱起翻到自己身上趴着,狠狠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契哥不来就睡不着么,这么乖的娃娃被我捡着了!” 第159章 冬冬有时觉得,莫非怕是真的把自己当儿子在养。 呵护细致不说,还时常说他“乖”“让人稀罕”“我的娃娃”......既让人羞赧又让人意动。 他爹娘都从未这么喊过他。 “等你来就睡。你也莫闹了,明儿要早起,后头又要忙两天,忙完又该送菜,大热天的可要当心些。”冬冬说着说着又心疼起来,捏着他的肩膀,全部的担子都在这儿挑着,他还不到十九岁呢。 “晓得。你还不清楚我?万事没有人重要,做什么都留三分力的。”莫非在床上躺平,轻抚着身上冬冬光滑的脊背,“明日我回来再摘菜,窖里都搬空了。下晌我们多泡些出来,不耽误事。” 泡菜用的菜蔬,家里种了好几批。 最老的就是春时栽的,后来说定了冬冬,莫非怕两人菜不够吃,在屋边扩大的菜园里又种了一批。带冬冬从县城回来后,两人又补种了一批。 如今,第一批种的莴苣、黄瓜和辣椒开始下市,而三月份种的那批菜前后脚开始挂果,刚好接上。 “那也太赶了,我起来就能......” 天气热,菜摘下来不到个把时辰就打蔫。平日莫非都是天蒙蒙亮,就着露水去采摘,收回来后清理洗晾,再烧水备料一坛坛泡上,两三个时辰是要的。 若明日想赶在日头大起来前把菜摘回家,那路上就要走快,还得起大早。 “不赶,半夜走路还凉快呢。”莫非直接打断他。 饭庄天热也做早点生意,不到寅初就有人在,交割了泡菜立马回头,空车脚程又快,时间还算来得及。 “你安心睡,起来喂喂鸡就够了。切莫去洗衣,早晨池边有蛇,遇到不得了。” 离最近一次下雨也有二十来天了,两处泉眼如今只有线粗,屋后这处甚至还断流过一回,把两人吓得不轻。莫非好生修葺了竹筒,生怕半途在哪里漏掉一滴,这样日夜不停地流着,人吃家用、浇菜浇地的,池里水都没存到一半过。 山间小兽也贪图那里阴凉,经常能看到喝水躲荫的。 “恩~”冬冬无力反驳。反正莫非提出来了就听不见他说不。 “我出门就不煮粥了,去县里头给你带吃的。” “那么早未必有卖的,我起来煮吧,再烙几个饼子等你回来吃刚好。” “等我回来再说,你睡你的。” “唉......”冬冬不想再说这些小事了,肚里其实一堆话,可想着莫非得早点睡。 莫非见他这样也是好笑,干脆主动开了口:“啧!我是不晓得怎么和你说,怕你觉得我这人,寡情!我心里......并不难受的。” 他把冬冬放回床上,自己盘腿坐了起来,挠着头,总觉得要说的话还挺难为情的。 冬冬按几下按不住他,只得说:“好好好,以后再说罢,今晚先歇了。” “几句话,我话到嘴边,索性说了再睡,省得你也老挂着。只是真的乱得很,我理不清头绪,反正说到哪是哪,你听听就算。” 莫非把冬冬的腿搬到肚子上轻轻捏着,斟酌了片刻才开口:“之前说猜测莫丰收为何不喜我,话还没说完,又说到了我娘的坟冢在何处,这两个事我就并到一块接着说。” 冬冬暗忖,莫丰收不喜欢莫非,所以连他娘的埋骨之处都隐瞒了?那实在太过分了! 他也躺不住了,爬起来和莫非面对面坐着。 莫非改成捏住冬冬的手,不抓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他真怕自己说完,冬冬会嫌弃。 “先从第一个讲起,我说有几个猜测,一个在他头上,一个在我娘头上,最后还有个,就是到我头上了。也是胡乱猜的啊,你...你别当真!” “就是吧,我有时总会想,会不会就像他说的,我这人,天生亲缘浅薄,命克父母呢,所以他怕了我?”莫非看见冬冬恼得要打自己,赶紧握紧他的手,笑着说:“哎哎哎!都是以前胡乱想的,如今我可不管他喜不喜?你莫打乱我啊,不然我都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冬冬气哼哼反手捏住莫非。 “我说莫丰收天生冷情淡漠,就是觉得我也是这样的,甚至比他还...还薄情些。我对他,对阿爷、阿奶,对我生母,好像都没法放在心上。” “兰婶早几年说要给我做媒,我甚至很嫌弃!她说,其他人像我这个年纪,早就想着老婆孩子了,可我,可我想到自己屋里有另一个人或是说我有娃儿,就烦得不行......你懂吧?当然,这不包括你!你晓得的,我稀罕你稀罕得不得了!” 冬冬又想哭,又想笑。 莫非说自己薄情,谁又给过他什么呢?肯定是因打小亲人冷酷残暴,让他害怕了的! 他暗怒自己口拙,不会安慰人,只能温柔地拉住莫非的手,使劲摆着头。 起码他并不觉得莫非薄情,更没有什么不对。 莫非略松了口气,接着说:“从记事起,莫丰收对我就很冷淡,可我从未因此而难过,而是他冷我也冷。戚染花当他的面打我骂我,我也只是生气和愤怒。所以莫丰收后来对我越来越差,甚至想我死......估计他看出我这个人没什么心,怕我长大会报复他吧?” 也许有过那么一次两次的伤心难过,只是失望与绝望后,深埋心里刻意遗忘了罢。 “戚老太,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幼时也许是抱过我的,但打从我能记事起,只看到她抱着大宝小宝他们,围着戚染花转。我阿爷死后,她更是把儿子当成了天,儿媳就是王母,他俩的话都是圣旨。” 第160章 接下来就要说到最难的部分了,莫非叹口气:“至于亲娘,听戚老太提过几次,说她‘像个木头’......成亲几年没有孕,莫丰收对她‘几天都不开口’。” “幼时我听到这些话,也只是觉得她很可怜,日子必定非常难熬。叹息她身世悲苦,怜悯她遇人不淑,但从没有想念过,或是想着她若活着会怎么怎么样。” “在莫家,祭拜先祖和节时祭祀,戚染花从不让我参与,其他人更不会提,所以她的墓我确实不晓得在哪里,也没刻意去打听,等出户后......” “我没见过亲娘,所以不思念不亲近,算不算情有可原?可阿爷呢,他在世时,对我还是不错的,但出户后,我也未祭拜他。” “不是说你出户,他们不认你是莫家子孙么?那就不算是他的孙了,不祭拜也没什么!”冬冬替莫非找了个理由,轻声安慰他。 “也许吧......阿爷刚死那一两年,我,我过得真难受。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莫非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冬冬早已眼泪淌了一脸,任何安慰的言语此刻都显得无力又空洞。 只恨自己那会没有认识莫非,他一定会挣脱冬永兴和王新杏的桎梏,跑去瓦山村抱住那个年幼的孩童,远离那些伤害和痛苦。 也许他也无力抵抗,也许两人只能饿死,但那又怎样? “晚上疼得睡不着,饿得胸口烧,我心里一遍遍喊着‘阿娘’‘阿爷’救救我......显显灵带我走吧,可无论我求多少次,淌多少泪,说得多可怜,心里念得有多诚,都没用!第二天该挨饿还是挨饿,要挨打还是得挨打......” “慢慢地,我告诉自己,死了就是死了,根本不会显灵,更没有人会保佑我,若想活命只能靠自己!” “阿娘活着都过得那么凄凉,死了又能做什么?真能泉下有知,就让她自由自在做鬼,安安心心投胎重新做人去吧。所以我没去找她的墓,更未曾祭祀,我不想牵扯着她,死了还要陷在痛苦之中。” “至于阿爷,对我再亲,能亲过他儿子?他怎么可能会为我,去害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他若真想我好好的,活着时就该费心,训训他的老妻,好好教教儿子,或是压一压儿媳。” “可那时,他亲眼见着他们无缘无故打骂我,饿我,却只是一次次叫我忍让,还要我不记仇.......祭拜他什么呢,对着他的墓碑,我能说什么?” “何况那时,我还饿着肚子,有给他们烧纸的几文钱,够自己吃两天饱饭了。” “所以,戚染花让我别再当自己是莫家的人,我索性撒手,只当自己是个父母双亡,亲友全无的乞儿。” 说到后头,莫非也慢慢缓过来了,语调恢复了平常。 第90章 莫非伸手擦着冬冬满脸的泪,见他已经哭到哽咽,心下却满足。 前生的悲苦,在此刻,终是化作了云烟。 “傻瓜,哭成这样......往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世人都看重伦理纲常和人情道义,我这些想法若被有心人知道,肯定要被扣上一顶薄情寡义的帽子。到时,再与那家有什么纷争,真是有理都要弱三分,平白吃亏,咱们往后遮掩遮掩也就罢了。” “胡说,你根本就不薄情,你对村长澄子哥他们,对牛爷,对我,对好多人都很好,那些不相干的人理他们作甚?祭拜不祭拜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说不定你阿娘早投胎都长得和你一般大了,烧纸还不晓得便宜哪个野鬼!” “哈哈哈,你说的是。” “不想也没什么......”冬冬蹙眉考虑了一下,“至多,中元节咱们买几刀纸搬去村口烧,也不言语什么,烧给哪个让别人猜去。” 他也知道,两人既是还住在村边上,与村民也有往来,这些伦常少不得要做做给人看,能免掉许多口舌,倒也不是不行。 莫非自是懂冬冬的心思,点点头说:“几文钱的事,就照你说的办,就当烧给咱们以后用的。活着日子好好过,死了埋一块,一了百了,契哥带着契弟,做鬼也还呆一块。” “嗯,你还带着我,咱们仍住北山脚。”冬冬扭身搂住莫非的腰,闷在他身上嗡声嗡气地说。 “睡吧。” ...... 像是才闭上眼,又恍惚醒来 莫非瞬间就耳目清明,也不管是几时,小心松开搂着冬冬的手待要下床。 冬冬懵懵懂懂,眼都打不开,含糊地说:“你要出门了?我帮你起个车。” “嘘嘘嘘”莫非扭头小声哄着他:“车都绑好了,我撒个尿就走,你起来作甚?房门开开关关,虫子都跑进来了。好好睡,院门我从外头反锁上。” 卧房开了纱窗通风,屋外动静听得分明,蛙叫虫鸣此伏彼起,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山鸮的啼响。 若冬冬一个人在外面,确实会感到害怕,只有这小小的卧房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风雨 冬冬眯眼望着他,慵懒地“嗯”了一声。 莫非摸黑出了房间,打着哈欠去茅厕小解。 “滴滴嘟嘟”,尿液急促溅下,一股刺鼻的味道也随之散开,他反而裂开嘴乐了,这可是农人最好的肥料呢。 两个人攒肥就是强,前头积起的半缸,被他掺了水挑去旱地里,撒完后,芝麻和玉米看得见的长。 如今又快有半缸了,掺吧掺吧,又能把水田和菜地浇个遍。 第161章 只等一场雨了。 莫非乐呵呵系紧腰带,在池边细细刷了个牙。 有冬冬的精细做对比,他不想弄得自己太邋遢。 何况二人亲热多,那牙黄口臭的总让人嫌弃不是? 随着他的走动,山野小道上,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头上细枝乱戳,腿间也不时有东西扫过。 莫非早有应对,额脸包着巾帕用帽子压牢,裤子扎进袜里绑得紧紧的,脚上穿着布鞋。 布鞋是冬冬专为他摸黑赶路精心做的。 鞋尖蒙着厚厚的笋壳叶,不怕踢到什么,或被树枝戳,鞋帮也做得深,护住了莫非的脚脖,也防止有虫钻进去。 城门口,几个兵士窝着瞌睡,莫非老老实实让他们翻捡车子。 几坛子酸菜,不算什么正经买卖,递过去十文,换了个戳儿就顺顺利利进了城。 杏雨饭庄里头亮着几盏油灯,早班的小伙计跟着大伙计毛哥已经忙活开了。 毛哥见莫非今日过来有些惊讶,倒也没多问:“来得真早,我们才起呢。” “哥哥们晚间多辛苦,不像我,天一黑就睡下了。” 前一句确是实话,饭庄现在晚上戌末左右才打烊,加上收捡擦洗,值勤的伙计要忙到亥正才得歇。 “都一样都一样。”毛哥甩着抹布,瞥了一眼莫非的推车,啧啧摇头:“这一大车东西,靠人推多累,怎地不买头骡子?家里种地也能用。挣钱别舍不得花,人累坏了不值当。” “买骡子?唉!哪没想过哦。”莫非锤锤臂膀,露出向往之色,“只是买回去要吃喝要伺候,家里就几分赖地,给它填饱了,我们两口子就得饿着。托葛掌柜的福,也亏得哥哥们提携,家里才将将能吃饱饭,哪有余钱买骡子呢?再者,这老天好一阵歹一阵的,还不知下半年什么光景,庄户人家,地里不出东西就是个死了,唉!” 毛哥提到骡子,莫非不知他是什么用心,当然,未必说就一定是坏心。 反正,对莫非来说,先哭穷总没错。 毛哥赞同地点点头,说:“谁说不是呢。骡子这东西,虽说能帮大忙,但吃喝嚼用要费不少。我也是帮人问问的,丈人家隔壁自用的马骡,田地收成不行,天旱,野地里草也不够吃,实在供不住了,打算四两半出手。” “那骡子我见过,如今五岁,拉车下地样样都行,温驯得很,确实是个好的。哥哥还在这里做活呢,不能害你。只是想着你这样也累,若是手头有的话,买了不亏。” 莫非颇为心动。 有了骡子,往县城跑能省不少时间,一次也能多拉些东西,地里活计更是轻松不少,四五两银子,也不是出不起。 只是,就像他刚回毛哥说的,如果下半年年景更差,或是这小买卖没得做了,骡子就是个拖累。 而且,他那山脚,没有路走骡车啊! 他皱眉想了半晌,对毛哥苦笑一下,摆摆头。 暂时不能买,地里活计他一个人完全能做。 而送菜这个事,他和冬冬心里都明白,肯定做不长久的。 东西太简单了,饭庄什么能人没有,迟早会弄出来自己做。 葛掌柜是个好人,对他也很好,但他到底是个生意人。 毛哥看出了莫非的为难,并没有再劝。 不是几文钱的小玩意,买得不好,他要受埋怨的。 他笑笑对莫非说:“你慢慢想罢,这事还是要看自家情况。”说完打着哈哈让小伙计抬秤出来。 两人带着伙计过了秤,又一一把坛子搬去库房,葛掌柜这才打着哈欠,从后屋绕出来。 “哟,怎么今日送菜来了?” “掌柜的早!明后日有人雇工割稻,我打算去挣几个饭钱,就把这边的菜提前给您送来了。” 莫非耍了个小心眼,说成“被雇工”,反正他们也不会去瓦山打听。 “哦,哦......年轻时累点,后头才能享福呢。”葛掌柜年轻时也吃过不少苦,向来就喜欢莫非这样踏实肯干的人,必不会说什么“卖菜挣了许多钱,还去讨哪个辛苦干什么”之类的话。 “掌柜说的极是,家里还添了人,再不是吃饱肚就能躺着耍的了。”莫非非常诚恳地说。 伙计们走来走去,把上回空出的坛子拎出来,毛哥把刚秤得的数报给掌柜就一言不发去后厨了。 “地里菜还好吗?”葛掌柜一边打算盘记账一边问。 这几个月,饭庄靠卖泡菜,收益也有不少。 莫非夫夫能否供应得上,他很关注。 店里几个师傅不是没研究过,只是味道始终还差一点,所以目前还是要靠莫非供应。 “缺了几回水,挂果少些,后头新栽了一批,也快接上了,倒也还好。” “有数就好。若是家里要供不上了,你提前与我们说一声。”到时饭庄要提前准备,开始自制自卖了。 “恩。到九月肯定是慢慢就少了。” 九月后,普通农人家园子的蔬菜基本就全下市了,但饭庄不一样,他们有门路,可以从专门的菜农那里买菜来做。 莫非趁热打铁问葛掌柜:“家里还养了几只鸡,等天凉下来就能生蛋了,不晓得您这边收不收?” “鸡蛋?有好多?”葛掌柜一边剪着银角,一边问。 饭庄一天下来,最多消耗几十个,已有固定的人送来。 第162章 莫非若是鸡蛋不多,他略给别人削减几个也行,但不能减太多,那样不地道。 他想莫非夫夫二人,又种地又送菜,鸡也不是那么好养的,能有几只? 莫非本就知道其中关节,自己横插一脚,必然让人犯难,谨慎地说:“不到十五只母鸡,日常能生多少不好说,家里也要吃,估么一天最多十来个吧。” 其实家里还有二十只母鸡,只是到下蛋还有个把多月,这期间再丢几只也是说不定的。 加上中秋要送节礼,村长家、葛掌柜这里,说不定也要拎几只母鸡。 这和葛掌柜心里能接受的差不多,就算是饭庄对偷学他酸菜配方的补偿吧。葛掌柜大度地说:“那就和菜一起拿来吧,价格和别人一样了,十个八文。” 虽比单卖要便宜,但能省很多事,扣去鸡粮本钱等,一个月也能进项近百把文,何况还有鸡在呢? 莫非露出舒心的笑容:“且先替我契弟谢谢掌柜了。鸡都是他在照顾,这时日正为鸡蛋的事发愁呢,以后必来当面感谢您。” “好说好说。”葛掌柜将秤尾摆到莫非面前,给他看称着的银角重量。 莫非侧头看一眼,笑着点点头,买卖就算达成了。 “去厨下和伙计们一起,打碗烫饭吃了再走,等回家肚子该饿坏了。”葛掌柜心情颇好,拍拍莫非的肩膀,自己则重新去了后屋。 往常也被喊过吃早饭,莫非都是推辞的,这次倒不想拒绝了。 饭庄伙计吃的,不过是昨晚剩菜剩饭混着煮开的杂烩,最多再添几把杂粮进去而已,吃一碗不算占多大便宜。 第91章 装了满满一碗,跟伙计们蹲在墙角,唏哩呼噜吃了个肚圆,热出一身大汗。 莫非站起来抹抹嘴,心想:“我这又穷又抠的名声,该更响亮了吧?” 早市已有摊子支起在做准备的,莫非买了一碗凉粉,这玩意捂回家不会坏,香软辣口,冬冬爱吃。 又去包子铺买了几个素包子,他打算去一趟小河村。 村长家他都帮忙割稻了,丈人家能不去? 昨晚和冬冬说好的,二人不能隔绝了世人生活,面上的事总得做一点给别人瞧着。 何况,冬家这里,他的底线还没到呢。 一路走得两脚生风,不到辰时就已过了壑口。 日头亮得刺眼,小河村的田间地头俱是忙得抬不起头的农人,都是趁着早晨凉快抓紧干活的。 挑水的走得摇摇摆摆,割稻的镰刀舞得飞快,半大小子跟着大人一起累得直喘粗气。 年纪小些哼唧着想回家的,被他老子暴栗敲上脑壳,直接大声哭了出来。 有人看到莫非,见他推着的车上坛坛罐罐的,暗忖,又给丈人老儿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冬永兴真是走运,找这么好个婿子! 拐到冬家院外,绕过院墙就看见冬旺和他媳妇。 两人正在角屋口,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捡着下地要用的家伙什。 莫非还是故意把院门拍得砰砰响:“冬旺,冬旺!起来没?丈人丈母可醒了?” 冬旺夫妻听到他的声音就发憷,不想开门吧,又怕他是来送东西的,错失就罪过了。 赵大梅想得多些,大庭广众了,莫非应该不敢对她动手吧? 她让冬旺立在堂屋门口,有什么不对劲就及时进去关门,自己则上前给莫非开门。 这么会儿,莫非都快把院门拍烂了。 左邻右舍有人在家的,早就一个个探出了脑袋。 莫非赧然着左右致歉,嘴里大声解释:“婶子,可是吵着你了?莫怪哈,我给丈人带了些吃食,天热怕捂坏了。说几句话就走,我还赶着回家割稻,是急了些,哈哈。” “不吵不吵,不大声些,你喊不起来他们。” “唉,可不是昨儿割稻累坏了吧?我还打算问丈人定个日子,来做两天的!” “没割,天天都是这么歇着的!怕不就是在等你们来!” “命好哦,这一家子真是命好。”莫非还没回话,边上就有人撇嘴羡慕起来。 此时,正好赵大梅打开了门。 左右的妒火朝她喷去:“年纪轻轻可是打算睡到死?做客的都上门来帮忙了,也不晓得早些起来!” “一屋子懒货! “去喊你公公婆婆罢,没见过这样做老的!” 赵大梅院门一开,就被兜头喷了一脸口水,她简直以为自己昨晚摸黑拉屎,是不是拉到这些人的门口去了。 都是年长的阿嬷婶子,轻易不能回嘴,她只能转头看莫非。 见他手上拎了个小包,门口人多壮了她的胆子,竟然虎着脸问莫非:“可是送给爹娘的?交给我罢!” 莫非还没说话,边上阿嬷的手就差点扇到赵大梅脸上:“屎糊了眼的家伙,就你长了嘴?去喊冬永兴起来!” 莫非差点笑出声来,懒得搭理赵大梅,见她还堵着门,就歪头朝正屋门内站着的冬旺大喊:“冬旺!” 院口几双眼都瞪着自己,冬旺不得已,慢腾腾走过来,也不知该喊莫非什么,别别扭扭地说:“哦~你来了,爹还没起咧。” “没起就不打扰他老人家了罢。喏,我赶早去县里买的包子,拿去给丈人丈母吃。”莫非当着一众人的面,把包子递过去,又说:“刚才这边婶子说你这稻还没割,可有定时间了?我忙完家里的来一趟,约么还要两天。” 第163章 冬旺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左摇右摆着身子,想了片刻,第一次作了主,对莫非说:“那就大后日吧。” “行,河坝那边大田是吧?” “是是是,到时你来早些。”赵大梅插嘴,她已等不及要吃包子了。 “我早不早自有打算,你们两个记得早起才好!要再睡到这时候,我一把火点了去!”莫非丢下这句话,摆头朝大伙笑笑,走了。 小瓦径两边,同样是忙得热火朝天的瓦山村人。 见到莫非,只当又是贩青菜回来,看他衣服贴在身上走得面红耳赤,低头叹息,哪个都不容易。 此时日头还温和,菜摘回家还要阴在檐下半个时辰,再热点就蔫了。 院南边鸡已出栏,咯咯哒哒四处追逐叫得欢实,看样子是吃饱了的。 莫非把车推到菜园门口,朝厨房喊了声:“冬冬?” 空坛子一个个搬到屋檐下,还不见冬冬出声,心下有些发慌。 他跑进屋,推开卧房的门,里头没人,莫非关上就往菜园跑,边跑边喊“冬冬!冬冬!” “哎~~~~我在这里!”冬冬从屋后西边墙角冒出声。 “日头这样大,仔细晒化了你。”莫非奔过去,见他挎了个篮子,赶紧接过来,“不是说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我带了帽儿的。”冬冬见他一身水,心疼得不行,“累坏了吧?回屋喝茶去,早间煮了放着凉的。” “还不听话起早!” “昨晚歇得那样早,我睡得足够了。”冬冬不紧不慢回着。莫非这牛样的脾气他也是无可奈何。 “赶紧进屋去,我来摘菜。”见着人无事,莫非心里才踏实下来,嚷了几句又开始哄:“桌上有你爱的粉,饿了吧?” “你吃了么?” “我在饭庄捡了个巧儿,吃的牛肉烩饭。”其实他连牛肉沫儿也没见着,只是听伙计说剩菜里有葱爆牛肉呢。 冬冬以前也听他说起所谓的“烩饭”,晓得没有那么好,莫非一贯也是不吃的,问他:“今日怎么留那儿吃了?” “有个缘由,我待会说给你听。” “好罢。我给你衣服备好,摘了菜洗洗,换身干爽的。” “嗯嗯嗯,你先进屋。”莫非推了冬冬进去,才拎着筐子去菜园。 菜地贫瘠土薄,只是靠近山脚,阴晒适中,加上两人精心伺候,所以长势还算中等。 莫非钻进钻出,一垄一垄走过,青的黄瓜、半红的辣子、长长的豆角、扁扁的刀豆渐渐堆满了两筐。 这菜地耗费他无数心血,又寄托了两人极大的期望,每日不来转上几圈就睡不踏实。 哪儿菜果将熟,哪儿起了虫,哪儿蔓子爬歪了,哪儿地上钻了杂草,心里门清。 他一一拾缀了,又扯些蕹菜和丝瓜中午做菜吃,才挑起筐子回到前院。 冬冬赶紧端了一大碗凉茶过来,莫非就着他的手,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他把两筐菜倒在灶屋门口的地上,擦了一把汗说:“我去屋后洗了,顺便打两桶水回来。” “拿双新的去换脚。”冬冬把手上的新草鞋递过来。 莫非咧着嘴拎上,现在草鞋也是冬冬给他编了。 乡下人有些一辈子只穿过草鞋,多数人都会编,莫非自己更是从小就会。 可在他看来,这行当里,冬冬也算个中翘楚了。 他心思细腻,手法灵巧,不像莫非,只管囫囵编个样子出来,扎实能穿就 行。 冬冬编的草鞋,草径捻得平平整整,草头藏得严严实实,穿上去软软乎乎 一点也不戳肉,还很跟脚,莫非如今只爱穿他编的草鞋了。 身上又痒又辣,难受得紧,他在山脚坑边立定,手忙脚乱开始脱衣服。 裤子里外湿透了贴在腿上,扒都扒不下,布鞋帮子能按出水来,好在莫非再热也没去掉防护,不然林间、菜地这么一通钻,身上还不晓得要被割出多少口子。 他舔舔嘴,先把两个桶打满,一会烧开了泡菜要用,然后站进水里。 坑里的水从山岭石缝中渗出,一路淌下来,未晒过太阳,冰凉沁心。 他拿瓢从头淋下,舒舒服服打几个抖儿。 把脏衣搓好,又开始洗湿布鞋,沾了汗渍不洗干净容易沤烂,这可是冬冬费了好大劲才做出来的。 “别洗了!”冬冬站在围篱边喊,怕莫非一冷一热激出什么毛病,“回屋换了干衣,躺着歇去。” 莫非见他脸上热得红扑扑的,忙从水里爬上来,“好好好,你先进去,我马上来。” 晾了湿衣,把两桶水先倒进缸里,莫非才穿上干衣,拽着冬冬到怀里狠亲着。 衣湿腿酸他不难受,熬夜赶路不觉辛苦,摸黑穿林更不害怕,只有回家见不到冬冬他才会心生惶恐,手脚发软。 唇舌交缠,半晌才轻轻松开冬冬,低头抵着他的额头,长长吸了口气:“宝贝儿,你乖乖听契哥的话不行吗?” 冬冬好言哄他:“我就喂了鸡,才去屋后看看玉米来着,想着能不能掰几棒回来煮了吃。”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他推开莫非,从门边的篮子里拿出一根玉米,扒开外皮给莫非看,“那玉米杆子瘦成那样,棒子又小,原以为粒儿也没长出来,怕是只能当柴火了,谁晓得...... 第164章 莫非轻斥:“仔细割手!”接过来一看,也很意外。 屋后也种了几分玉米,迟了许久不说,后铺的地也不如菜地厚,肥更没下多少,基本就是听天由命。 原没想过能收多少的,苗株稀稀拉拉冒出来,还没刘癞子的头发多。两三个月过去,杆子才到冬冬的腰高,七零八落结了些棒子,也是瘦巴巴的。 如今棒子剥开外皮,棒芯只有莫非的两三指粗,两头秃秃,中间却结满了玉米粒。 粒儿略小,但颗颗饱满。 莫非把篮子里剩余的七根棒子全部剥开——差不多根根都是这样。 真的是意外之喜。 当然,这远远谈不上丰产,甚至可以说连中等都算不上。但相对于种植的过程和投入来说,收获真的还行。 山脚的那亩玉米,他还没掰开过看,想来只会比屋后的更好些。 难怪人家都说玉米好种! 第92章 莫非捏捏冬冬的脸:“收成不如别人,还笑?”见他可怜兮兮瞅过来,自己也绷不住笑了,“果然是金娃娃进了门,不然契哥今年要饿死。” “又胡说!”冬冬嗔怪道,眼里却是开心,把玉米拿到灶台上,“中午就煮来吃。” 莫非又喝了一大碗茶水,端了小凳坐到菜堆边,边择边说:“村长他们的玉米不知怎么样,比往年肯定是不如了。” “嗯。真是个好东西,种起来容易,比高粱味道也好。”冬冬和他并排坐下择菜,“说起来好笑,我爹他们倒是先人一步,提早全种的高粱,那个更简单,丢在地里,后头都不用去管了。” 哪是真不用管,不过是冬永兴他们懒。 别人精心伺弄,一亩能出四五百斤,他们糊弄几下,一亩收个两三百斤,就心满意足而已。 莫非也好笑,他把早上毛哥介绍卖骡子的事说了,包括自己如何考虑的,又是怎么拒绝的。 冬冬心里默叹,还是自己太没用了。 他对莫非说:“要不回头你问问,能不能等几个月呢?”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人家怎会愿意特意等你。 莫非安慰他:“没事,别处一样有卖的。如今又不是等着用,明年后年家底好些再说。” 他又说起去冬家的事。 冬冬和冬家已是越来越远了,如今轮到他劝莫非,什么收着劲莫憨做,只跟着那几人胡乱混混就行,做给别人看看就好了...... 两人腌过菜,莫非去歇了个短觉。 下晌去地里收收杂事,晚上磨过镰刀才睡下。 莫村长家的地,好坏一起有二十来亩,在村里属于不多不少的那种,如今一大家吃喝能够。 只是他有三个儿子,底下孙辈慢慢也会增多,等娃儿们长大,丁税嚼用上来,就够人头疼的了。 二十来亩中,水田只有八亩多,今年全部栽的水稻。其中一块有四亩多大,土质丰饶,泥黑水丰,算是全家的命根子,今天要割的就是它。 莫非一听家里鸡叫,就赶紧爬了起来,给冬冬炖上米粥,自己抓个饼子包些酸菜,边走边啃。 啃完饼子,人也走出了乱石地,他撒丫子就往村长家大田跑去。 其他人还没到,莫非摸黑割了起来。 露水很重,衣服裤子一会就湿透了,虽说没有日头晒,可稻田里气闷得紧,片刻功夫就汗湿了一身。 割稻还算轻巧的,待会打谷子才真是累人。 稻禾割下,等到日出后略晒一会,去了露水才能打。人要一扎扎捏牢,在戽斗里用力敲打,把谷子一粒粒敲下来。 敲打要带点巧劲,不是光有蛮力就行,当然,没有力气更不行。 割了快一分地,就听后头有人叫:“天诶,你可是没睡就来了。” 是村长带着老大老二夫妻两对人来了。 村长朝莫非指指地头:“小非,茶水在这块,渴了来喝。” 莫非应了一声。 大伙也不多话,分散开来,开始埋头苦干。 淅淅索索的声音此伏彼起,左右几块田里也有了人声,都是赶早割稻的。 星光没几颗,摸黑干活本就不利索,又担心田里有蛇鼠,割完一块就得往前敲敲唬唬,还要小心虫子和禾叶划脸。 六个人蒙头割到天色微亮,才割出一亩半。 时不时有人站起直直腰,或是一屁股坐下,抻抻腿。 等到天色大亮,畈上喝水的,歇息的,吃早饭的多了起来,这块大田也割到了一半多。 兰婶挑着一担吃食和茶水过来,莫村长赶紧去拉莫非歇息。 莫非也有些累了,拿脖子上的巾帕擦把脸,和大伙一起坐到地头吃早饭。 农忙的时候,村长家也开始吃三顿。 不知是不是有莫非在,早饭吃的粗面馒头,还炒了个油渣青菜。 莫非没有客气,一通茶水喝下肚,拿了个大馒头就吃起来。 他来得更早些,干到现在,相当于忙了一上午,出门啃的饼子早就化了。 莫清萍和莫清澄坐他旁边,都是累得脸红脖子粗,脸和脖颈被划得一道道血痕。 兰婶端着青菜过来,让莫非挟。 家里人来的不全,她担心莫非心里不舒服,笑呵呵解释:“棉花地昨儿一家人浇了一多半,还剩半亩焦干的,我让清潭夫妻两个先去把那边浇完。” 第165章 莫非宽慰她:“晓得的,婶子,棉花耽误不得。” 棉花是官府要硬征的,如今正赶上开花期,最是需要水。 缺水会导致花蕾、花苞脱落,影响结铃,可以说和稻子相比,是一样重要。 兰婶嗯嗯两声,又补了一句:“也是作孽哦,清潭没好全乎,摇摇摆摆的,我都不敢让他一个人下河,只能夫妻俩抬了,也不知......” 村长赶紧打断她:“你和小非说这个干啥,明后儿我们腾出手再去补,一样的。” 明后儿再补,肯定是不一样的。 只是莫非没法说什么,他也只是一个人。 这时,地头急匆匆跑来一个人,离得还有几丈远,就热情地喊着:“莫叔!婶子!几位哥哥嫂子好啊!” 大伙转头一看,是莫丰收的二儿子——莫三财。 估计是休农假回来给家里割稻的,一身的泥水,满脸汗渍。 这家伙长得跟小时一模一样,上半张脸和莫非有几分相似,下半脸就完全像他亲娘,配着一脸和煦的笑,看着就是个精明人。 他走得近了,方看出并排坐着的三个男子当中有个是莫非,不由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起来,朝莫非点点头,算是重新打了招呼。 不得不说,他可比莫大宝会做人多了。 莫村长几人不由也起了几分好感,何况,莫三财毕竟才十六岁。 连莫非也不好无视,点了几下头算是回应。 莫三财蹲到田埂边,问莫清萍:“清萍大哥,咱大侄子也放了农假吧?” “是呢。你这也是放假了?往年好像没有呢。” “嗳!放五天,学徒是轮流的,往年没轮上我。” “够辛苦,回来也还是不得歇息。” “那也没办法,父母都在地里。我们多做些,他们就早歇着。” 莫三财说的大义凛然,莫非听着却想笑。 这家伙干活,哪回不是偷家耍滑,他实际想的该是,父母多做些,让他早歇着才对。 莫村长夸他:“是这个理,何况你们常年在外的,回来一次,他们就老一些。” 莫三财打蛇随棍上:“莫叔说的是,我们做子女的,年纪大了,哪不想爹娘能安心养老了呢?只怪我不争气,学到如今还是身无所长,平日不但帮不上忙,还要娘为我操心婚事。” 他忽然拐到婚事上,兰婶就来了劲,原是嫌弃他娘,不太想搭理的,这会凑上来,悄声悄气问道:“你,那个黄陂的,可是退了?” 莫三财立刻愁眉苦脸起来。 他看着兰婶,意味深长地说:“婶子,这可不能乱说呢,还没的。我娘她...唉,我也不想她操心,好不好坏不坏的,都这么久了,我娶进来,她慢慢调教就是,可......” 他话里的意思可就多了,至少能让人看出两点:一,戚染花她们确实打算退亲;二,他自己并不想退亲。 兰婶的眼都瞪圆了。暗忖,这小子跑这儿来,主动说到婚事上,难不成,想让我去劝他娘? 也不是不行,把你家的破事闹出来才好呢! 徐巧扇深怕婆婆又揽事上身,开口道:“当娘的也是为你好,你多听听不坏。只是呢,今后过日子的,也还是你自己,有啥想头,一家子亲骨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 她说着,眼睛扫过一旁的莫非,忽然有了个念头,于是又语重心长地对莫三财说:“我们是外人,揽不了你的事,你也不能听我们的。万一哪个起了坏心,胡乱出主意,岂不是害了你?若真和家里人说不通,不如请你姑奶奶来讲。她是你娘的长辈,又是你师奶,她的话,你娘总该听一听的。” 莫三财之前不是没这么打算过,只是姑奶奶离得远,年纪又大了,轻易不出门的。 他犹犹豫豫,低头想叹气。 徐巧扇继续加把火:“姑奶奶不是外人,何况这婚事本是她做的媒,按理你娘不该驳的。再者,家里其他弟弟妹妹不指望姑奶奶说亲了?如今,你们远在林铺镇,有些事你娘在这山窝窝里,也许并不清楚,其中有误会也是说不定的。你好好想想。” 莫三财猛的抬起头,忽然就明白了徐巧扇的真正意思! 让姑奶奶来对付他娘,是个极好的主意,但并非是要姑奶奶亲自来瓦山村啊! 他、未婚妻和姑奶奶远在林铺镇,戚染花窝在瓦山村,当中有些事怎么做、话怎么传,还不是靠他自己? 莫三财几乎要跪下给徐巧扇磕个响头才好! 盘亘在他心里的愁结,一下有了解,今日这声嫂子,才是真的没白叫! 黄陂的未婚妻黄小莺,虽说是姑奶奶说合的,可他自己一眼也就看中了。前几回上门,两人也在私下说过话,均是情投意合了。 他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遇到个中意的姑娘,家境还不差,哪能不牵肠挂肚的?日日美滋滋,只等出师结亲了,哪想到,他娘和家里的亲嫂子,嘀嘀咕咕几回,开始找这门亲的茬。她俩一会说黄陂太远,一会说黄小莺娇气,一会说丈人家太硬,他们以后要吃亏......到后来,硬不许他上未婚妻家去了,一副要断亲的模样。 他从云端跌回地面,哪怕心里急得直冒火,嘴里还不能说出来,怕万一惹怒了戚染花,连学徒都当不成了。 这可是他亲娘能干出来的事。 第166章 病急乱投医,居然真的找到办法了! 第93章 当然,具体要怎么操做,他还得好好想想,总归路子是找对了。 何况,姑奶奶那么大的靠山,贴过去还能没好处?哪怕最后婚事不能成,自己的前途总该能沾些光的。 胡汗青在染坊当大师傅,家里两个儿子却做的其它买卖,如今都三十好几岁了,改行的可能性不大。 自己即是他徒弟又是他表侄儿,难道他就不需要帮手? 要知道,染坊大师傅之间也是有斗争的。 莫三财越想心越热,笑容都轻快起来:“嫂子说得对,家里事还是找家里人。我年纪小,想得乱了,胡说几句,还望叔叔婶子们莫要告诉我娘,不然又让她操心一场。” 这是怕打草惊蛇了。 在场的对徐巧扇给他支的这一招都大感佩服,谁愿扯进他这事里去?当然纷纷摆头。 莫清萍还给他吃个定心丸:“如今忙成这样,日日只想着何时下雨,操心地里都操心不过来,哪像你们毛头小子,还有心思想这些。你也莫给家里人添乱了,休几天假,多做点活才是真的。” “大哥说的是。不晓得大侄子什么时候回学堂?嘿嘿,想搭个车。” “他们还有四天,你几时回染坊,可凑得上?” “不凑巧,我后儿就得到了,走着去罢!”莫三财心情正好,没沾到光一点也不失望。 村长也笑呵呵说:“是不凑巧。你不若去问问你木生叔,好些天没见他骡子出去了,许是两天会跑一趟了呢。” “好咧!叔,婶子你们忙!哥哥嫂子们回见了。”莫三财起身,又是个个都招呼到位,还朝莫非摆摆手。 他一走,地头几人也站起。 早饭吃完,日头马上大起来,得抓紧干活了。 莫非望了一眼身后的稻禾,对村长说:“莫叔,你们回去搬戽斗来吧,待会让嫂子们慢慢割,我们几个力气大的来打谷。” 割下的稻禾不能久晒,谷粒容易掉进地里,而且禾杆晒得太蔫巴,不好敲打。 村长安排清澄夫妻回去,他家里有个戽斗,又说:“去你老叔家搬个来,我前头和他说好的。” 戽斗不大不小,够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用,打谷很费时间,家里这么多男子,用两个才排得开。 清澄夫妻收拾了东西挑回去,兰婶就留下来割稻。 低头重新挥着镰刀,日头炙烤着背膀,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一层层盐渍干结在背上。 风像是从火红的灶膛里刮出来的,吸进嘴里,割得喉咙血痛血痛,口水都不敢咽。 莫非个子大,蹲在地上更是受罪。 等到戽斗搬来,他总算能直起腰了。 两个戽斗,他和村长用一个,剩下两兄弟用一个,婆媳几个只管割剩下的稻。良樱和良梅姊妹也来了,帮着把稻禾搬到戽斗边,省得打稻的人要跑来跑去。 呼喝声四起,整个田畈热火朝天。 稻尘扬到脸上,混着汗水淌到脖颈和脊背后,又痒又辣,擦都不能擦。 额角的汗滴进眼中,也只敢轻轻拭一拭,再用力挤挤眼眶,再难受都只能忍着。 莫非自己干得卖力,却反客为主,一遍遍喊大伙多歇。 他晓得,自己不歇,村长他们更不好意思停下,可这时候,是不能拼命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他能做到的地步,村长他们肯定做不到。 早上挑来的两壶水喝得精光,时间也不早了,兰婶捶着后腰回去烧午饭。 莫非喝了一大口水,笑着朝兰婶说:“婶子,你可不要给我弄什么肉菜端来,昨儿我去过县里,家里买了肉的,不吃就坏了。” 兰婶咄他一下,半是埋怨地走了,小姊妹俩也跟着回去重新抬水来,余下几人继续干着。 日头升到头顶,地上烫得站不住脚,人人都像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村长率先停了手,抻着老腰说:“都歇着罢,再热下去不得了。小非,你可真是要回去吃饭?”见莫非点头,他接着说:“那你先走,我们把稻谷挑回去也歇着了。下晌过了申时再来田里,你莫呆憨,一个人又早早过来,小心热坏了。” “嗯,那我就从这里走了。”莫非也没客气,上岸就往山脚走,大步甩得飞快。 村长让两个媳妇和娃儿也先回去,自己和儿子们小心把戽斗里的稻谷用畚箕铲出来装进谷箩里。 这是一家的心血及命脉所在,每一粒都极为珍贵,哪怕跳脱如莫清澄,也是小心翼翼,把缝隙和角落里的都捡了出来。 地脚边,打稻时飞扬出来的瘪谷壳,也要仔细捡回谷箩里,挑回家用扬车扇出来,磨成细糠,喂鸡喂猪喂牛,都是极好的。 甚至人饿极时,也能靠它活命。 不管天旱不旱,产减没减,这田里出的东西,一样不落,都要搬回家。 莫非没有直接进家门,而是先绕到后稍凹坑里洗了个痛快,才光溜溜拎着湿衣翻进院子。 一进院子就闻到饭香,还没见到人,他就大喊:“冬冬,冬冬!” 哪怕没有什么事,光是喊出这个名字,心里都是快活的。 冬冬奔出来,看他光溜溜的,还吓一跳,再看见手上的湿衣,赶忙接去晾,嘴里说:“衣服在凳上,快去穿。饿坏了吧?喝口水,我马上来打饭。” 第167章 莫非顺势贴上冬冬的后背,看他晾衣服,等人回头恼他时,马上凑过去又亲又咬。 冬冬软在他怀里,被抱进灶屋,嗔怪道:“你真是不怕累!” 莫非嘿嘿笑着,仍是单手抱着他,走来走去端菜打饭。 胳膊扬了一上午,这样沉沉地坠着,他反觉得舒服,也是奇怪了。 屋外骄阳似火,两人黏糊糊吃了午饭,照旧搬去水坑边歇着。 村长的那块大田,上午割出三亩多,打完了两亩,看着剩下不到一半了,但 下晌的半天功夫,可没有上午和早间那么长。 想要弄完这块田,估计要摸黑很晚。 莫村长也看得出来,于是下午把清潭夫妻都叫了来,让两个女娃儿和良柱去棉花地浇水。 只是清潭确实没好全乎,上午恐怕也没歇过,只割了一会儿稻,猝不及防就歪倒了。 一田的人被唬得要死。 兰婶就在隔壁垄割稻,手抖脚软爬过去,搂也搂不动,只好跪在地上,把清潭的头抱进怀中,一边拍着他的脸,颤着嗓子喊“三儿”?“潭子诶”! 莫非拎起茶壶给莫清潭兜头浇了半壶水,钱增扳开他的嘴又喂了几口下去,清潭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挣扎着就要站起来。 地上滚烫,稻桩也戳人,躺着还真不如站起。 莫非几个半抬半扶地帮他站稳了。 钱增的脸白得跟纸一样,她揽着丈夫抬头去看公爹,汗水和灰尘混着泪水淌得满脸都是。 莫村长又不是狠心的后爹,他松开一直攥着的拳头,说:“你扶他回去,让他好好歇着。” 小夫妻俩摇摇摆摆地走了。 剩下几人也没时间悲春伤秋,转身又忙活起来。 这田里的七个人,恐怕只有莫非还算个全乎人,其他哪个不是撑着一口气在做。 田畈上别家的情况也不比他们好。哪怕没有倒下的,那也离得不远了,大伙远远只看几眼,连凑热闹的心都没有。 等到日头开始偏西,地里的稻总算割完了。 莫村长也让大伙都歇一歇。 他一边扇着帽子一边说:“今日这四亩做也能做完,只是要辛苦小非摸黑了。” 莫非环顾四周,剩下还有一亩没打的稻禾。 今日摸黑他倒不怕,只是担心村长家另外的四亩多水稻。 那四亩田可不是一块两块,而是一亩、几分这样的。位置分散不说,互相离得还远,到时搬东西转场很费时间,一天肯定干不完,两天都够呛。 他也扇着帽子,想了想说:“莫叔,不如现在就让婶子她们去其它田里割稻吧,把小块的割完先,回头找块中间的田,挑到一块打。这里就剩下打稻的功夫了,你管清稻和挑,我和两位哥哥打,摸黑也无事,把活儿都做完才好。” 这个提议当然很好,人不必都聚在这里,只是莫非自己要做到很晚了。 村长点点头,几个妇人在这里打稻,位置转不开不说,她们能出的力确实有限。 莫非的好意,大伙也都明白,他就是想明天能帮着多干掉一些,像他这样的壮劳力,能顶得上兰婶她们三个老、弱妇人了。 晚上果然做到很晚,左右田里都没了人,村长赶了几次,莫非都没有先走,直到打完最后一捆稻才收手回家。 家家都在忙碌,到现在才吃饭的人家一大把。 莫丰收家的饭桌边,人也才到齐。 晚饭是戚染花做的,一盆油渣炖萝卜干,一碗清炒蕹菜,一碟豆乳酱,外加一筐粗面馒头。 莫丰收从戚老太死后,也捡起了莫老根的旱烟来抽,田地重务让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已半白了头发。 莫二凤这些天也被拉去了田地做活,手背被割出许多血痕,又疼又累。 桌上的饭菜一眼扫过去,没一个是她爱的,越发不想拿筷子。 可无论怎么憋闷,如何赌气,有莫丰收板脸坐在这里,她只能忍气吞声,低头跟着哥嫂拿起了筷子。 莫三财率先挑了块大的油渣,在莫大宝的怒视中,放进莫丰收的碗里,忧虑地说:“爹累坏了吧?吃了饭,紧歇着去!要不,明日爹就在地里转转,我和大哥大嫂打稻就行。” 莫大宝把筷子捏得直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莫三财混过明日上午就走了,这家里的活计可不会跟着走,你让爹明日歇着,岂不是要累死我! 第94章 刘红妹知道丈夫的脾气,生怕他蹦出什么不妥的话,手底下捏捏他,也挟了一筷子油渣放进婆婆碗里,假意附和说:“娘不也累坏了?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子女的不行,连累爹和娘不得享福。三弟,你去染坊是有正事,不好耽误,只是这身上轻松了,心里也莫忘记家里人才好。” 莫三财就知道她要说这些,脸上内疚得不行:“嫂子说的是。只是,师傅不放假,是真不敢请的,谁知会错过什么呢?只盼着赶紧出师,等能拿工钱了,也让家里松泛些。” 他扭头讨好地对戚染花说:“娘,坊里要接年下的布了,听说是卖去京里的,都是花色鲜亮的绸缎,儿子一定给您裁几尺下来。哪怕做不出几套衣裳,您和妹妹做件袄面儿,那也是村里独一份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转头看看莫二凤和刘红妹,脸上的笑,真诚得仿佛有几匹绸缎现在就摆在了众人面前,伸手就能摸到。 第168章 戚染花也来了兴致,矜持地说:“娘一把年纪了,穿什么花袄子,给你姐姐弄一件倒是真的。” 莫二凤早就满怀期待地看着莫三财了,听到亲娘这么说,立时欢快起来,手也不疼了,人也不累了,只等吃过饭就去翻花样匣子。 他们三人高高兴兴起来,刘红妹不乐意了。 这母子有意无意都漏了自己,想必是没把自己算一家人了。 她心底更加坚定了,要给莫三财换个媳妇的打算。 这样精明油滑的叔子,不管在外还是回家,自己丈夫都是斗不过的,等他发达了,自己哪还能沾到光? 她手底下又去捏莫大宝,有些话,还得男人出面才行。 莫大宝烦不胜烦,一盆炖萝卜干里本就几块油渣,莫三财和刘红妹挟掉两块,碗面上只剩几个小的。他好容易从底下翻出一块大点的,被刘红妹这么一捏胳膊,油渣掉回碗里,马上又被莫三财挟走了。 他气闷得紧,不知妻子老捏自己做什么,猛地抬起头,倒是一眼瞥到对面桌角啃馒头的小宝世财,于是气哼哼地说:“三弟离得老远,好歹还晓得给家里弄些料子,有些人,日日手里沾着荤,也不见往家里提些油。吃两回肉,还是娘拉了脸去讨的,真是!只顾自己快活!” “......”莫世财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了。他无言以对,馒头缩到桌下藏起,涨红了脸,垂下头。 戚染花也想到莫大虎对自己的旁敲侧击始终是油盐不进,不由拉下脸来,只是看了眼装呆的大媳妇,就没说话。 莫二凤眼珠子左右转,才得了娘的口头应承,正要讨她欢心,又有做活的旧恨在,鼓了嘴也嗔怪起小弟:“就是!头个月不是还给歇了六天的?怎么如今只歇一天,那怎么够?你到底和他们说了没有,可不是你在做好人,驳了娘的脸罢?” 莫世财上回得歇六天,还不是因为中暑了? 而且是他娘偷巧,留他在家做活的,莫大虎可没有应承说每个月都给歇六天。 只是他性子温顺惯了,如今有苦难言。 去做工是他娘叫的,一个月歇多少天,做多少活,给多少钱,也是他娘和别人说好的,工钱一文都没进他的口袋。 如今,一会要他去提涨工钱,一会要他去说得歇六天才够,时不时还要他瞒些肉回来。 这如何能做?他又哪里做得到。 亲娘和哥嫂姐姐都说他快活,没人想过他才十四岁,每日鸡叫起床,要走到天黑方能歇,在自己家吃顿饭,比上门讨饭的还招人嫌。 莫世财低头不语,馒头捏在手中,动都不敢动了。 莫三财冷眼看着这些人左一句右一句,挤兑着亲生的弟弟,心里怒火高涨。 个个都以为在外是享福,他们做工当学徒的苦,从来没人想。 你做爹娘的都要把儿子当牲口使唤,何况外人呢! 人家给了工钱的,恨不得日头不要下山!恨不得做工的别长嘴! 你们以为我们去当老爷了?整日吃香喝辣,主家的东西随便能拿是吧? 真要是这样,你们怎么不去?你莫大宝如此眼馋别人吃肉,你和小弟换一换啊!大虎那里还能说不? 这个家,莫三财早就看透了。 一个个不知哪里惯出的毛病,好像不找个受气包踩一踩,日子就过不下去似的。 从前是北山脚那个倒霉鬼,倒霉鬼被除了户,就轮到爹不疼娘不爱的他,等戚老太一死,他被扔去林铺镇,又变成了弟弟世财。 若是世财不在了,不知又轮到谁。 他肚里生气,面上却不显,装作惊讶的样子,扭头问身边的世财,说:“小弟,你在虎子哥那儿做活,一个月只给歇一天?乖乖,哪个答应他们的啊?不是仗着咱们好说话吗!” 他坐正身子,摆出一副很有底气的模样,正义凛然地说:“我们出师做伙计,一个月都有四天假呢。虎子哥这一个村的,再不济也得给两天歇,明日我去和他说,可不能这样乱来,雇工也得有雇工的规矩。” 他又想起什么:“他工钱没拖欠你的吧?每月可亲自交到你手上了?” 工钱虽没交到莫小宝手上,可也没有拖欠,因为是交到了戚染花手上。 莫世财喏喏地说:“没,都交给娘收着了。” 戚染花觉得话有些不对味了,刚要说什么,莫三财已抓紧吃了几口,又啧啧起来:“工钱也给得低,镇子上,随便哪个铺里的小伙计,也有四五百文呢,还管吃住管衣裳。像小弟这么辛苦,那不得给个五六百文?上回姑奶奶提到个香料铺里的小伙计,才做了一年的,因办事牢靠又肯吃苦,掌柜给他提到八百文!说是整个镇上再没有这样的了。” 他说完,摇头晃脑,脸上尽是艳羡。 莫世财已经惶恐得恨不能钻进地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像他这样的,他娘只怕恨不得扔了八百回吧。 刘红妹撇嘴,要拆莫三财的台,故意皱着眉问:“是不是你平时不吃苦,姑奶奶才说这么个人来敲打你的?” 莫三财心中大喜,刘红妹的话中正下怀,他还担心没人抬话,自己不好接着往下说呢。 他故作好笑地解释:“不是咧,嫂子,姑奶奶是在和我说......”他快速又抢眼地撇了一眼莫二凤,忽然停了嘴。 第169章 莫二凤本就打算捧捧他的场子,见他看了自己一眼就不说话了,古里古怪的,于是好奇起来:“二弟,姑奶奶和你说什么?” 莫三财笑着看看她,又看看他娘,语焉不详地说:“唉,姑奶奶就是和我说了几个后生,娘肯定知道......” 戚染花原本也觉得莫名,但见老二特意避开姐姐,又是什么“几个后生”,还是姑奶奶说的,一瞬间灵光乍现,莫不是姑奶奶在帮二凤相看人家? 她忍不住笑起来,若是女儿也能嫁到镇上去,这村里还有哪个能比了呢! 不是没想过主动跟姑奶奶开口,只是自打戚老太死后,姑奶奶就不再来瓦山村了。那次硬塞了莫三财过去,姑奶奶的脸色,到如今她都还记得很清楚,甚至做好了姑奶奶要断往来的打算。 后来,姑奶奶在那边给三财说了一门亲,她心里才渐渐放松下来。 至于上门,仍是不敢的,怕自己送脸上去给人踩。她在这边风光,去了林铺算什么呢?打秋风的穷亲戚? 她是要脸的。 如今,姑奶奶主动要操办莫二凤的婚事,她还能拒绝不成? 莫二凤见她娘也古怪起来,脑子转了转,心里顿时打起颤来,硬忍了羞涩,想要得个确信,故作生气地说:“怎么了啊?娘,你知道,就和我说说嘛!” 戚染花叱她:“吃你的饭罢,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多话。” 她的话里带着笑意,哪怕是斥责,莫二凤也如听了天籁。她轻轻“嗯”一声,低头吃起饭来,一口齁咸的豆乳酱进了嘴,竟是比蜜还香甜。 莫三财忐忑地说:“这才在看的,姑奶奶只是那么一说......”以后没这回事,你们可别怪我乱说。 戚染花点点头:“晓得的,你只听着就是。” 刘红妹暗嗤,没由来的不舒服,可这会想也知道不适合泼冷水,只能闷头吃饭。 莫丰收边吃边听他们说话,无论是前头几人挤兑世财,还是后头三财提到姑奶奶,他都一言不发。 等他填饱了肚子,就起身去洗漱歇息。 戚染花赶紧把手上的馒头塞进嘴里,紧随其后,帮着打水拿衣。 他俩一走开,桌上几人放开手脚吃喝起来。 世财紧绷的肚皮也放松了,顺顺当当把剩下的馒头都填了进去。 莫三财把手上抢来的馒头,掰了半个递给小弟。 世财只是寡言,并不是傻子,早已看出二哥刚在帮自己解围。 他小声喊了句“哥”,接过馒头。 第95章 北山脚的小屋里,一盏油灯映出两个紧贴的身影。 莫非狼吞虎咽吃着晚饭,冬冬先吃完,早放了筷子,如今贴着他坐,一边打扇,一边给他擦汗。 莫非边吃边教训冬冬:“都说叫你先吃了,不用等我的,肠肚饿坏了怎么好?” “没有饿,我吃着零嘴儿呢。” “明日不要等了,不然我回来真的会打人!” “不等不等。我把饭坐在灶里,自己回屋睡大觉,可以罢?”冬冬赌气地说。 莫非笑起来:“契哥不回来,你舍得睡觉?”还朝冬冬挤挤眼。 冬冬却点着头说:“我还真舍不得睡觉呢。明日我也去吧,屋里冷冷清清的,我躺在床上有些,有些害怕。” 莫非张了嘴,一时不知他是撒娇这么说,还是真的害怕,毕竟这山边确实声响不断,鸟子叫得古怪。 他放下筷子,把冬冬搂过来,踌躇地说:“哎呀,这,地里很晒,也很累。你把门窗关紧了,捂在被窝里...”他是真舍不得冬冬过去的。 “我去帮你们搬稻子,搬搬歇歇,不会怎样的。” 莫非想起莫清潭那煞白的脸,还是摆头,“不行不行。莫叔家人手是够的,我们只是想早一点做完罢了,你不必去受那个累。何况,家里离不脱人。” 冬冬从他腿上滑到凳上,不说话了。 家里没有什么离不离得人的,一直说要人看着鸡,可今日还是被鹰子叼走一只。他吓不走,追不上,有人在又怎样? 三四斤的鸡,再怎么放宽心,也要肉疼好几天,早知就杀了给莫非补补身子呢。 莫非心里也不好受,抹抹鼻子,硬起心肠对冬冬说:“明日中午我就不回来了,径边有林子,到时我们都在林里歇。你关起门就在屋里呆着,下晌我会早点回来,等我给你洗澡。” 这么晚了,莫非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早起,冬冬怕耽搁他歇息,于是不再纠缠,说:“那你小心些,多喝水,莫要拼命。” “嗯嗯嗯,哪怕是给村长干,我也收着的。这命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冬冬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催着:“快吃罢,吃了就去歇。” 紧巴巴还能歇三个多时辰,莫非上床却仍要动手动脚。 冬冬“抵死不从”也拗不过,只能紧着他的喜好来。 总算匆匆结束了,莫非才心满意足搂着人闭上了眼,片刻功夫就打起小鼾,可见是真累坏了。 径边能靠水的田都很小,最大也不过一亩。左右田里的人离得也近,说话声音大点就能听到。 畈边有一片小草林子,天热时大伙习惯去里头歇息。 村长就挑了一块靠近林子的田做中转。 莫非做活的架势一摆出来,只需看上片刻,哪个都夸,个个都羡慕。 第170章 只是一想,他这条命算是村长家救的,又叹息,不怪两家走得近了。 不过,总有人见不得太平,喜欢在茅缸里舞大勺——挑事(屎)。 晌午,几家聚到林子里歇息时,姚春梅也从远处跑过来,一屁股坐到兰婶婆媳对面。 也不知是天热晒昏了头,还是打量别人真不敢对她怎么样,她夸张地喘着气说:“啊耶~还是你们舒服,捡这好大劳力!家里女婿都用不上了吧?啧啧,就是可怜那正经的丈母娘,哭瞎了眼也见不着儿哦~~~” 兰婶跳起来斥她:“你在胡扯......” 莫非看到姚春梅过来,就已拿镰刀等着呢,姚春梅的话音刚落,兰婶还没开口时,他就窜了过去。 一手扯起姚春梅的脖颈,直接将人拎起,莫非板着脸问:“你还在造谣?三天前,我说的话,不记得了?” 边上人被他手里的镰刀唬得不行。 兰婶半句话早已憋回喉咙里,恨不得自己替了姚春梅。 莫清澄喝水呛到,咳都不敢咳。 莫村长绕到边上,一个劲喊:“小非,我来说他,你莫做傻事。” 姚春梅看着架在脸边的镰刀,吓得软烂一团,但还是硬气地抿着嘴,不说话。 旁边一块歇息的也劝说,“就是个烂舌的,不值得”“没哪个信的,你莫气哦”。 莫非抬头对大伙说:“这妇人前头到处造谣,说我把丈母打得下不来床,又说我要害契弟。两个月了,大伙有没有去小河村看过的,或是问过,我到底打没打过人?三天前,我契弟一块来的村里,大伙都见到了吧?是被害了吗?” 众人自然是摇头不止,那冬冬何止没被害,简直是被供起养的吧。 刘树生和儿子围在莫非手边,又急又怕又气,只恨姚春梅为何非要去惹这个煞星。 刘正宝性格像他爹一样软,只敢流着泪哀求莫非放过自己的娘。 莫非摆摆头,对姚春梅无奈地说:“我原想着,谣言而已,不攻自破了,你也该收敛吧。何况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说我一回两回,我念你是个妇人都放过了。你若还有脑子,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岂料,竟是如此不知好歹,还跑到我面前来胡说八道!” 他转向大伙:“我不像她,不会胡乱冤枉人。前天,我才去丈人家送吃食,丈母活蹦乱跳的,还是我喊门把她一家子叫起床。送吃食没够,还说好了明日去给他们割稻。咱们两个村,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问问就晓得。”又紧盯着姚春梅,一板一眼问她:“如今你说什么我丈母哭瞎了眼,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你说给大伙听!” 姚春梅不敢和他对视,转头看着丈夫,又祈盼地望着村长,就是不说话。 莫清萍拉住老爹和老娘的胳膊,几人也不说话了。 莫非把镰刀别到腰后,把姚春梅放得低些,一个大耳光扇过去,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再次问她:“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 姚春梅头昏眼花,脸痛得没了知觉,一时哪里说得出话来。 刘树生大叫着:“莫兄弟,你,你行行好,她就是发癔症了,惯常爱胡扯的!回去我就教训她!” “她发癔症怎么不去跳河?她爱胡扯怎么不扯你被人打死了!怎么不扯她儿子要坐牢!怎么不扯她女儿被人害了!单来扯我?她胡扯了一回两回,三回四回,你早怎么不教训!刚才她开口,你怎么不教训?” 莫非瞪着眼看过去,声音比刘树生的还大,继续质问他:“她日常编排东家造谣西家,你教训过一次没有?有上哪家道过歉?可见你根本就是在装聋作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在我这里装好人!” “我早说过了,哪个再泼我脏水,乱嚼舌根,我要扇烂她的脸!你若要认做她的同伙,那就老老实实上前让我也扇几个耳光!” 刘树生苦着脸,自然不敢认什么同伙,拉着儿子头几乎垂到了□□。 原先还同情他的人,此刻也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一个劝的都没有了,莫非的公道的确该讨。 眼见一圈人都瞪着他们夫妻,姚春梅这才死了心,莫非的耳光扇得她脸胀牙酸,实在撑不住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是我堂嫂子说的......” 可巧,她堂嫂子李翠梅也在场,听她这么一说,腿脚立马软了,胸肺却要炸开! 眼见莫非眼刀子扫过来,她赶紧跳起脚喊冤:“天爷!我只是说那个弟媳在家嘀咕,说大哥不回去,丈母想得咧!我,我可没说什么哭瞎眼......”又向莫非解释:“是,是你那个契弟的弟媳妇和我娘说的,可不是我们胡编咧!” 李翠梅娘家就在小河村,跑都跑不掉。 她深恨姚春梅牵连自己,转头又去骂:“你个烂舌的,可当不得你嫂子了!别个只说丈母想儿子,你就添油加醋说哭瞎了眼!我看该瞎眼的是你哦!我也瞎了眼诶!” 莫非又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看李翠梅的表现不像作伪,也暂时不打算对她怎样,只说:“好好好,我明日去小河村割稻,到时少不得要惊动婶子娘家人。你也莫怕,我不会无事生非,只想问个清楚,问到源头是哪个,就找哪个。” 说完,掉头又抽了姚春梅一巴掌,将她扔到地上,呸了一口:“至于你,这耳光怎么扇你都不冤!再有下次,就不会这样轻饶了!” 第171章 姚春梅没想到最后还挨了一耳光,又听他说什么“轻饶”,围观的人也是幸灾乐祸指指点点,心里难堪又怨恨。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窜得远远地,指着莫非,哭喊道:“你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我女儿以后是要住大屋的,破草棚子的穷鬼不配肖想!你要不得好死!”说完撒腿就跑。 刘树生和儿子赶紧跟上去。 留下众人茫然四顾。 她是怪莫非想娶她女儿刘正香?难道莫非私下做过什么,欺负到她家了? 莫非气急,这口黑锅是万万不能背的,他拔腿想去追,被兰婶一把揪住了。 第96章 兰婶死死抓住莫非的胳膊,赶紧大声和众人解释:“姚大头说的和小非没有关系,是我惹出来的。” “年初时,我想给小非说个媳妇,就私下向姚春梅提了一嘴,真是就提了一嘴!还是悄悄问的,你们都不知道,是不是?她不愿意,那就算了呗,我难道还能强来?我也没有四处嚷嚷,害了她闺女什么呢?可她呢,好似别人沾上让她倒了霉似的,就开始编排起小非来,张嘴闭嘴就是破草棚子、穷鬼,把我也是一顿好呛,我都让了她了。如今小非结了契,她还这样不依不饶,越扯越荒唐......” “这事小非都不知情,他本来就没答应我去做媒,是我多事。后来没成,我更没提起,只当都过去了,小非真是无妄之灾。” 说亲没说成的多了去,嫌丢人,闭口不谈就是。 何况她这个,大伙是真没听说过,可见确实只在私下问的,姚大头何必呢?她自己肖想女儿嫁进莫丰收家,倒是摆在面上,搞得人尽皆知的。 大伙摆摆头,只觉得好笑。 莫非满脸无奈,早知那时就不和兰婶松口了,惹来这么个拎不清的。 他嘟囔着:“我住草棚子碍她什么了?真是!” 莫清澄早就气得不行,大声附和着:“就是!住草棚子的怎么她了?让她这样看不惯,还恨上了?” 黄老嬷挎着小口袋来田里捡谷粒儿,跟着众人在这里躲荫,听莫清澄这么说,她颤颤巍巍说:“诶!她吃过草棚子的苦哦,性子又强,要恨一辈子哦!” 大伙抬头望望日头,还能歇一会,又去盯黄老嬷。 姚春梅嫁到瓦山村近二十年,大伙只知她娘家在老远的姚家村,从没听她说过回娘家,更没见有娘家亲戚来走动,像是绝门绝户了似的。 当初刘老木匠夫妻是怎么认识她家的?哦,好像刘木匠那已死的娘就是姓姚。 当时刘老木匠瘫了,家里很是闹了几年饥荒,小儿子也被耽误了好些年才娶上媳妇。 大伙都猜,恐怕是贪图便宜,才说了个独户的。 黄老嬷为人极为念旧,她舅家也在姚家村,到她这把年纪,老辈亲戚早就死完了,她都没丢下舅家后代,从前身骨好时,更是一年要走两回。 想必,她对姚春梅娘家的事是很清楚。 莫清澄早就挪了屁股,凑到黄老嬷边上,嘴里催着:“老嬷,你说,你说嘛!” 莫非也想知道自家草棚子怎么招惹姚春梅了,于是蹲在莫清澄旁边。 黄老嬷还年轻时,去姚家村给舅母拜寿,住了一晚,亲眼见了姚春梅家的惨状,多少年过去,都还记忆犹新。 她拨弄着口袋里的谷穗,慢慢说起:“那会她家里也还好,几间老屋裹着茅草住了九口人。兄弟姊妹多,她排老四,最大的哥哥十六七岁,最小的弟弟还不会走。唉,夹在中间的,爹娘顾及不到,她打小就极有主意。出事时是个冬天,她爹染了病,几天下不得床,那天大哥给人看牲口,不在家,老娘叫她和大姐去山上捡柴火,她怕冷,偷懒躲着没去。晚上烤火时,大姐姐就赶,说捡柴不见人,烤火倒挤在前头,于是她就赌气跑到旁边人家的猪栏里睡去了......” 听到这儿,有几个人的牙已经提前龇了起来。 “天爷,一把大火烧得天都红喽!什么屋子棚子,床啊柜啊,只剩些灰架子了!架子底下就埋着那七个......左邻右舍的屋也被烧了,牲口也死了几头,幸亏人没伤着,不然她兄妹的命都要赔出去。” 光是听着就很惨,一大家为了节省柴火,必是挤在一个屋睡的,先被烟气闷倒了,火起再一烧,人被烫醒过来,跑都跑不动了。 “兄妹俩也没法子,几亩田地都赔出去了,哥哥就去外头找活挣口粮,把妹子塞到村里喊‘堂爷爷’的家里住着。堂爷爷家是砖屋,只是她身上带着重孝,别个多少觉得有煞气,怕会防克了自家人,就说主屋睡不下,让她住去了偏屋。” 黄老嬷搓搓眼,哀其不争地说:“这也要得的,是吧?吃饭让她和娃儿一桌,吃得都一样,不就够了?两家又不是什么嫡嫡亲的,有得住,不短她吃喝,若是懂事的,还不老老实实住着?偏她钻牛角尖,淘气使坏!闹得别人全家不得安宁。我也是后来听舅母讲的,说她下了饭桌就跑去村里哭,说肚子饿,说身上冷,讲堂爷爷全家都打她!” “开始是有人信她,哭得惨嘛,又多少有点意料之中的意思。大伙也只能劝她忍忍罢,乖顺勤快些,长大就好了。” “次数多了,堂爷爷一家就晓得了,她堂婶子可不受这冤气,吃饭前悄悄拉了几个婶子躲在堂屋壁后......这丫头,啧啧,饭桌上抢得比哪个都快,嘴一抹就去村里哭!” 第172章 “堂爷爷向她哥告了几回状,做大哥的也没了法子,在野地里起个小草棚子,让她自己住着,堂爷家帮忙端点吃的就行。” “住了十几年咧,一个人,是住怕了!” “她哥呢?怎么这些年也没见来过?”有人问。 黄老嬷沉默片刻,叹息着说:“从起了草棚子,就没人见过她哥了。有的说是去外乡做了上门女婿,又有的说,帮人拉货遇了匪......如今哪晓得真假呢。” 林子里安静起来,只有黄老嬷拨弄谷粒的窸窣声。 这么看,姚春梅遭遇是可怜,但为人却很可恨。 住到别人家里还挑拨是非,搞得人厌鬼憎。 堂爷爷一家不管怎样,照料了她那么多年,还给说了亲,按理,她也该报答一二了。 可惜,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大哥,也不知是狠心甩脱包袱,还是真的身不由已,三十几年过去了,想来是再也不会出现。 “家里的火会不会就是她点的?”有个小子咂咂嘴,语出惊人蹦出一句。 大伙都被这猜测吓得跳起来,黄老嬷的谷子都差点撒了,手忙脚乱扎起袋口,斥他:“小子,你,你,不能胡说咧,那会才几岁,她,她,是亲爹娘,亲骨肉咧!跟姐姐闹几句嘴,不至于,不至于!” 莫村长劈手给那小子一巴掌:“胡咧咧!这种事能乱说!”又转头郑重告诫大伙:“你们也记住了,听过就算,回去在哪都不许提!胡猜的事,说出去,你们和她有什么两样?何况,这种事传到外头,招来官府,可不好收场!” 大伙纷纷点头,什么玩笑能开,什么谎话能说,他们还是有分寸的。 何况,不管是真是假,就姚春梅那无事搅三分的性子,回头被她黏上,家里不就跟坐进了屎缸子一样了。 莫非起身拍拍屁股,无所谓地说:“点不点的,反正与我无关,住多少年草棚子,也不是我让她住的,倒不必把气发到我头上。回头她若还我造谣,仍是要扇她的。” 这个,大伙也不好说他什么,人渐渐又回到地里。 中午许多人没回去,饭都是家里人送到林子里吃的,歇也就找个树荫浓的地儿躺下,屋里未必比这儿凉快。 莫非跟着村长他们,吃过送来的饭菜,也找了个地儿躺下歇午。 蚱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无论它们怎么卖力,也闹不醒这些疲乏的身躯。肚皮跟着蝉鸣起伏,鼾声渐响,双方逐力,没有胜负。 莫三财也在这蝉鸣声中,踏上回林铺镇的路。 顶着热辣的日头,他表情凝重,婚事如何,接下来就看自己的了。 临走时,他娘又反复叮嘱,叫他切勿搭理黄陂的人,更是耳提面命不许上门去。 她要等那边受不了,主动来谈退亲,她们才好拿回聘礼钱。 她想的很好,即便今年对方还能忍,明年呢?后年呢?男的能拖,女的可等不起。 莫三财眼前浮起未婚妻水汪汪的大眼睛,心想,娘啊娘,嫂子啊嫂子,你俩的算盘,在我这儿可打不响。 我的小日子,不可能由你们摆布。 经过众人两天的挥汗如雨,稻子都打进了家,不管收成如何,心中总要踏实许多。 天还没擦黑,莫非就回到了北山脚,这对农忙的人来说,确实是收了早工。 冬冬已经做好饭菜等着,莫非一进家门,洗换过,端碗就能吃。 虽然没有鱼肉,但园子里的各色蔬菜一样可口,配着冬冬的酸菜丁,莫非吃了三大碗才摸着肚子放下碗。 冬冬果然等着莫非来给自己洗澡,他知道这其实是莫非解乏的小消遣,于是尽力配合着他。 躺到床上,尽管明日还要早起,莫非还是想和冬冬说会话。 这两天早出晚归,冷落冬冬一个人在这山脚,他心里并不好受。 无视燥热,莫非将冬冬搂在怀里,一边摸着他光滑的脊背,一边说起白日的事。 冬冬听到翠婶说是娘家人从自己弟媳妇那儿传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他顾不得身上酸痛,一骨碌坐起:“明日我和你一起去,这帮歪人越来越过分了,你也莫给他们做活了,我去给他们几个耳光才好!” 莫非将人抄进怀里,笑呵呵说:“把你气成这样才不好呢。我还不晓得怎么对付他们?活要做,做多少,做多久,都是给别人看的。你可不能去,正经儿子上门,他们还不是想捏就捏?倒时我如何施展得开?” 是他说的这个理,子女在父母面前就是矮一截,婿子能摆的脸色,儿子可不能。 冬冬气鼓鼓躺下,还是意难消,忿忿不平对莫非说:“你摆弄几下镰刀,只管找个由头把事儿闹出来,就回来歇着。他们做死也好,生饿也罢,都是自找的。” 不是他这亲生儿子心狠,就冬家那几个人,是完全没有廉耻了。莫非做的越多,他们越心安理得歇着,只怕后面捆草、翻田、耕种也要指望上。 真是巴不得别人能把饭喂到嘴里。 莫非本就是这样打算的,笑嘻嘻应了。 只是到底还是要莫非早起,跑去累半天功夫,冬冬又愤愤嘀咕几句才睡。 第97章 二十六日,天不亮,莫非就跑到了小河村,直接到冬家的大田割起稻来。 这水稻比村长家的差远了,减产起码有四五成。 第173章 地里干得像踩了沙,禾杆握在手中软绵绵的,比陈年旧稻禾都不如了。 估计一直都缺着水呢。 田地这种境况了,那一家子居然还能睡得着。 莫非割到天亮了许久,左右田里和地头打招呼的来了又走,半个村的人都看到他了,冬家还没一个出现。 那日他来通知帮忙割稻,村里人后面也都知道了,如今这家人如此做派,哪个见了不摆头。 有些人甚至喊着,叫莫非回去,不要给冬家做。 莫非听了,回头看看割下的稻,抬脚上了田埂,却不是说回家,而和人解释起来:稻割了半亩多,该去丈人家搬戽斗了。 他摸出怀里的饼子,一边吃一边往村里去。 这样自带吃食给丈人家干活的婿子,真真的把个“勤慎肃恭”挂在了脸上。 慢悠悠走到冬家院口,莫非把院门拍得山响:“冬旺!冬旺!起床了!我割了半亩多稻,咱们搬个戽斗过去打稻咧!冬旺!活计做完了再睡吧!” 喊了两声还没人应,莫非在围观者的注视中,嘟囔着“实在等不起了,家里还有许多活等着回去做呢”,随即翻墙进了院子。 他去灶屋捡了根棍子,在堂屋四壁上“梆梆”敲起,嘴里大声骂着,也不特指哪个:“起床了起床了!这等时候还睡得着?吃屎都捡不着热乎的啦!快起来!” 外头人听了不但没怪的,反而个个都笑,只觉得冬冬这契哥怪有趣的,人虽好心却不软绵。 一家四口蓬头垢面,窝窝躁躁地爬起来。 冬永兴连呸几口唾沫,骂道:“这不是来割稻的,是来割我命的罢?” 只是出来看到莫非门神一般堵在门口,摆弄着手头的棍子,他又憋回了剩余的话。 四个人歪歪倒倒,跟着莫非,搬戽斗的搬戽斗,挑箩担的挑箩担,一起出了门。 路过的看了,哪个不说莫非能干又孝顺。 莫非暗自好笑,真是头一回听到“孝顺”这个词能安在他身上呢。 王新杏出门前,还想以给大伙做饭为借口留下来。 冬永兴见莫非是空着手来的,一肚子火,可不惯她了:“你这饭怕是要做到床上去,老实跟去田里,多个人做,我们也少饿会肚子。” 冬永兴有冬永兴的打算——先老老实实把莫非这个“凶神”哄去田里,回头再找理由躲去哪里歇着。 到了田里,几人看着这几乎望不到边际的稻禾,心里直打鼓。 莫非也不为难他们,大手一挥,你们割稻,我一个人打,来个人把我早上割的搬到戽斗边就行。 莫非也好,冬家四个也罢,不管出多少力,架势总算摆好了,田里看着也热火朝天了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王新杏就说要回去烧饭,不然人要饿死了,莫非没有管她。 一会儿,冬永兴说要拉屎,自顾自也上了田埂,莫非也没有说什么。 左右哪个不晓得这夫妻的伎俩。 隔壁田里有个捆稻草的汉子向莫非道:“这两个人一跑,你可是再抓不回来的。” 莫非无奈地笑笑,做婿子的怎能背后说丈人丈母呢。 他停了手上的活,擦一把汗,虚心问道:“叔,这村里有家姓李的,闺女嫁在我们瓦山村二十多年,叫翠梅,你可认识的?” 那汉子也好心,自己想了想,还去找婆娘核实了一下,夫妻俩都跑到莫非旁边,说:“李翠梅是吧?认识啊,你找她娘家作甚?” 莫非叹口气说:“找她家老嬷问点事。她家在哪块,劳烦指我看看。”一副有苦难言,不便直说的模样。 别个更好奇了,夫妻对视几眼,汉子朝他婆娘使了个眼色,婆娘一溜烟就跑了。汉子就朝莫非解释:“他家就在坝边做活呢,我家里人给你跑一趟,省得你还四处去找。” “那就谢过叔和婶子了。”莫非求之不得,别人帮他跑,能省多少工夫,何况,人多才好呢。 冬家老夫妻跑了,剩下年轻的两个,割稻也不如别个快,慢腾腾怕是在等着他呢,他早就不想干了。 他有所不知,这已是冬旺加了劲的,只是身子养懒了,委实快不起来。 冬旺心里多少也有数,这田地的活,老爹不管,老娘不做,最后只能是他来,趁着有人打稻,他多割些最好了。 他的偷懒可是有讲究的,不像他爹娘那么直白。 李翠梅的娘昨晚就得到了女儿的口信,见莫非真的找上门来问,心里虽慌,但也不是太害怕。想着按闺女指点的,照实说就是,反正她又没添油加醋。 她不但自己过来,还带了媳妇和另一个中年妇人,后头还呼啦啦跟着几个。 到了冬家的田里,婆媳俩二话不说先窜到赵大梅边上,把人揪起就往莫非跟前拉。 赵大梅“哎哎”几下,挣又挣不脱,只得踉踉跄跄的被拽了过来。 冬旺不明所以,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两耳不闻,只加快速度割起稻来。 看样子是起了纷争,她们都是女子,有什么事拉扯几下就好了,他若跟过去,说不得人家把气撒到他头上。 到时,他是还手也不好,不还手也不好。 李家婆媳夹着赵大梅在莫非面前立定。 李老嬷一板一眼先开口:“我晓得你要问什么,闺女昨个来说过了。”她指指带来的那个妇人,又指指赵大梅:“话头不是我起的,是这歪货自己凑过来说的,几伙子人在河里洗衣,都可以作证。” 第174章 跟来的妇人马上开口说:“是的咧,就是她自家人说起的。我们原也不太搭理她,嫁来几个月,哪个不嫌她邋遢,说话又憨,好不自知的。她凑过来说,她大伯子不见人,婆子想得哭了好几场。鬼信嘞!王新杏什么德性,这村里哪个不晓得?” 有个汉子插嘴:“她怕是想把儿子哭回来,再卖一次。” 边上人哄笑起来,也接他的说:“我看是永兴的酒要喝完了。” 大伙笑得更大声。 莫非也想笑,但硬是忍住了,苦着脸说:“还是大伙明智。只是有些人,见不得别个好的,好话到了她们嘴里都能杀人。就刚才几句,在我们瓦山村传成什么样了?说我们几个月不上门,丈母早就哭瞎了眼。” 小河村人“啊嘢~”“真会鬼扯哦”叫起来。 莫非转头质问赵大梅:“你大伯子出门还是你和丈母亲自看着的,他那时什么样儿,你心里不清楚?就剩一口气了!这几月我捧在手上养着,才慢慢能做些小活了。怎地?我费心费力养好的人,要来给你们卖命?” “他和我是结契的,何况两家还签了字据,字据内容是什么,村里人都晓得。你若不知道,就把冬旺拉过来对质,或是问问这一圈长辈!” 李老嬷嚷出来:“字据什么的,我们都和她说过咧,叫她别信婆子的话。” 赵大梅垂着头,没有否认。 莫非点点头:“老实说,我今日是可以不来的。一大早,自己带吃带喝,地里鬼火没有,我就在干了。不想你们一点没有感激的,这样那样都不知足。端午礼和前几日的早饭,可是鬼送来的?吃到狗肚里了,就不认人了?还什么几个月不上门!我怕来得太勤,这些田地都得背到我身上了!一屋子四个,鞋印子还没踩扎实就跑了两个!” 赵大梅腹诽着,你找跑了的去啊,找我干什么!也不是我要你来的。 她心里其实也有数,莫非不能骂长辈,所以只能逮着她做借口,说出这些话。 李老嬷点点她的脑袋,骂道:“说这些鬼话,你也不亏心!我是没有信她的,只是闺女回来,就多了一句嘴,也只是说冬家不地道罢了。” 她又拍了赵大梅一巴掌,“小娘皮的,一家子差点被你害了!” 赵大梅被打得火起,捂着肚子,喊起冤来:“什么我说的鬼话!可不是我要说的咧!是我公公叫我说的!” 现场哗然,还真着落在冬永兴身上了! 莫非原本打算就是敲山震虎,他立即露出一副震惊委屈又心乱如麻的模样。 赵大梅憨里憨气,还在叫:“哪个还真指望那个病鬼来做活了?我公公的酒壶空了,想你们带酒来咧,空着手上门,也好意思!没看他见都不想见你了?” 莫非听到那声“病鬼”气得不行,真是咬牙才强忍住了。 他摊摊手,表示伤心到无话可说。 赵大梅这样硬邦邦顶上来,反倒帮了莫非,否则,她若老老实实道了歉,再讨好几句,莫非后头的话还不好说了呢。 他不说话,别人会帮忙说的。 隔壁田的汉子呸了一口,对莫非说:“你去叫他把前头送的东西还你,字据说得清清楚楚,我们给你作证!用这种下作手段害儿子,没见过这样的!不然就叫冬旺赔,现下就把他拉去卖了?” 他仰头去看远处的冬旺,还没张口,赵大梅跳起来:“关我们什么事!公公手里有钱,你们自去找他!我肚里可有了冬家的长孙,你们莫乱来!” “哟,你还金贵上了?”有人嘲笑她。 “不金贵还怎地?他一个出门的大伯子,今后不也得指望这个侄儿?” 旁人笑她:“他值5两,你才500文,你能金贵过他?” 莫非暗自皱眉,他不想听别人说冬冬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反正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趁早脱身。 也不用去找冬旺的麻烦了,他沉重地叹着气,说道:“我本就是看在在冬冬的面子才来的,以后你们也别想了。至于怀不怀的,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不赖你养老,你们也别惦记我俩什么。还是那句话,敢上门,见一次打一次!” 这下再不会有人怪他了,要说也只说冬永兴夫妻不是人,把个好好的婿子气走了,活还得自己干,不是自讨苦吃么? 冬旺眼见莫非爬上田埂,转身往小河径上走,心里哀叹不已,望着空荡荡的戽斗,暗骂他爹,他娘,他婆娘,暗骂所有人。 人群散去,赵大梅回到丈夫身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个人一走,这田里所有的活可都得自己夫妻来了! 她的肚子可没她嘴上说的那么金贵,起码在冬家,没一个是真的在意,当不得她不做活的借口。 夫妻俩哀哀怨怨只能自己做起。 第98章 莫非握着镰刀往瓦山村走,小径边的人看到他,莫不奇怪,怎么才做这会就回来了? 莫非装作怒意难消,委委屈屈把事情说了一遍,又叹:“恐怕我做死在田里,丈人也不满意的,他不需我们人去,只想要我们把吃食和酒推过去就够了。” 他又大声朝远一些的翠婶说:“婶子放心,我只找老嬷问了几句,确实是你说的那样,没有别的。” 意思是,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后面也可以找翠婶去问,她娘在现场,我不至于编冬家的事骗你们。 第175章 李翠梅笑着点点头,这后生看着凶恶,其实是非常讲理的,你不去撩拨和编排他,他就很好说话,是个值得打交道的。 莫非在众人的叹息和恻隐中渐渐远去。 等到家家户户种下的高粱长到半指高,夏季税开始征收了。 里正、粮长带着一队队衙役,确保每村每落,每家每户,都能按时按量,一丝折扣不打地上缴税粮。 没有差役来北山脚找莫非,村里也没人来通知。 两人老老实实窝在小院里,补补鸡圈,浇浇田地,种种菜,尽量不出门惹眼。 村里如今想也知道是个什么境况,虽然很可怜,但不是他俩能帮得上的。 马上就是中元节了,早晚不再热燥,冬冬跟着莫非去了一趟慕名已久的小水潭。 四面幽静,潭水清澈,依稀有“淅淅”流水声空寂地响着,鱼儿虾儿在水中快活地游来游去。 冬冬凑近了看,身影映入其中,小鱼儿游过来亲吻,微风拂过潭面,水波荡漾,鱼儿又被惊走。 冬冬蹲在石岸上,看着莫非下笼子,暗自想象着,他小时是如何满怀希望地撒下第一个虾笼。 莫非系好笼绳,拍拍手站起来,笑嘻嘻对冬冬说:“我今日带你来见这再生父母,看它能给点什么添头,若再有只老鳖就好了。” 冬冬也笑起来,环顾水潭四周,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潭子这样小,又浅,水底都看得清的,老鳖从哪里来的?”他又仰望山头,“而且听得到水响,却不见水流,是哪里呢?” 莫非指着潭壁下的石块说:“你看那儿,水是不是在动的?就是那响。别看潭面不大,那两边的石块下都是架空起来的,藏着好大一片地方呢。水从山崖上淌到这里,再从下边的石缝流走了。” 冬冬用手在他说的地方试了一会,果然有水流微动的触感,不禁感叹:“一汪好水,若是能直接引到咱们田地里就好了。” 家里地头那个小泉六月断流两回,前些天又断流了,昨儿个才续上。 两人每日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天断了续不回来。 莫非笑着摆摆头,冬冬的想法他也考虑过,只是这回是真的不行。 这水潭垂直下去,不在北山脚了,且上下落差极大,距离又远,再大的水也引不过去。 他牵着冬冬小心回了家,不管村中如何人心哀怨,遍地苦楚,他们的小日子还是照常过。 第二天大早,他收了虾笼,推着酸菜去县城,交割过东西,买了几刀黄纸香烛回来。 过两天的中元节,他要带着冬冬去瓦山村村口,烧一烧纸钱给别人看。 姚春梅为什么盯着他不放,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觉得自己“沾染”了她女儿,另一方面,莫非清楚得很,她是在向戚染花递投名状。 戚染花利用姚春梅想嫁女的心思,暗搓搓鼓动她来针对自己,不管她是想逼自己离开瓦山村,还是就是见不得自己好,如今莫非不可能让她再得意地躲在后面看戏,更不可能让她得逞。 从前,她用舆论“杀”他,现在,也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村中众人的舆论去治一治她。 中元节前夜,村里有许多人就开始烧纸,莫非算着往年见过的时间往前一点,带上东西推着冬冬出了门。 亥时刚到,村口小道两旁的石块,东一个,西一个,已经蹲了不少人。 上半年雨水少,人比以前累多了,可收成只有往年的七八成。夏季税一收,家家的粮仓基本都空着,个个勒紧了裤腰带,等着看下半年。 火光四起,香烛黄纸的烟气里,人人都在喃喃细语,无一不在诉说着对下半年的祈愿,泪水都比往年要虔诚几分。 莫非拎着东西,带着冬冬在人堆中找了块空地。两人先是交头接耳几句,又左看右看半天,才犹犹豫豫着往地上摆东西。 边上就是王淑玉,她眯眼看到是莫非两个,见他们有些手足无措的,抹了抹通红的眼睛,问道:“咋了?可是不会烧?” 莫非不好意思地说:“是咧,婶子。往年我就在山脚那里点几张纸的,今年不同了,也想和大伙一样,正式些。只是......” 王淑玉点点头,成家了到底就不一样的,希望自家正武下半年也懂事些吧。 她拎了空篮子过来指点:“把碗子摆在这儿,香烛插两边,先烧给祖宗,点在这块儿,你丢几张,让,让你契弟丢几张,跟祖宗说几句话,请他们保佑。再在一旁新起一堆,烧给你阿爷,喊他来......” 莫非打断了她,为难地说:“婶子,我还是不说烧给阿爷阿奶了吧...怕惹来事非。” 玉婶一时愣住,想起莫非的情况,烧给祖宗还好说,都是姓莫的,可不太好明目张胆说烧给莫老根和戚老太了。可若叫他不烧,那也是不行的。 莫非主动提个意见:“我,我就烧做一堆,可行?” “啊?哦,是是,可以的,你们心里念叨就好了。唉,作孽哦!”玉婶想着,心意到了就行吧,不然被莫丰收家那几个知道了,必要借题发挥了。 她叹口气,又接起刚才的话:“烧过祖宗的,你们新起一堆,烧给你娘,先点香烛,给她照着路,再点黄纸和纸钱,喊她来拿。” 所谓照着路,是指新丧的人刚做鬼,怕他(她)找不着回家的路,所以给他(她)点个烛火引路。 第176章 王淑玉说到这的时候,猛然想起,莫非虽然年轻,可他的娘早就死了,不算什么新丧。正所谓,娃儿有多大,娘就死了多久,眼前这个后生委实可怜的很,连给自己阿爷烧纸都要偷偷摸摸的。 她不禁泪水涟涟,比刚给公婆烧纸哭得还伤心。 两人听着玉婶嗦起鼻子,心想,对不住了,婶子,还得用您一回。 这回轮到冬冬开口了:“婶子,这纸堆可要对着先人的墓冢呢?” 王淑玉擤了把鼻子,边点头边说:“是要对着咧,起码差不离才好。” 冬冬饱含着歉意和忐忑,又问到:“那...不知婶子可晓得,契哥他娘的墓冢在何处,我们,我们......” 王淑玉正是在为莫非伤感的时候,听了这话,明白意思过来后,非常震惊,大叫出来:“什么!啊哟!这,那,那,你一直都不晓得的?” 莫非喏喏:“打小就不让,见也没见过,找也没找到。” “天爷!心这么恶的啊!” 远处有两个被她叫声吸引,走了过来。 王淑玉正满心震撼,看到有人过来,忙不迭招手。 来的也是熟人,一个是黄老嬷的侄儿黄德庆,一个是兰婶的好姊妹洪小芹。 王淑玉先对他们说:“你俩来的正好,可怜的娃儿,作孽哦!”又急忙转头叫莫非:“你说给咱们听听,怎么不知你娘的墓冢在哪里呢?” 莫非可怜兮兮小声说着:“小时就不让烧纸,阿爷死了也不给我去的,后来出户了...自己偷偷寻摸了几回,并没见着,只能在北山脚乱烧烧了。” 黑夜掩盖了他强壮的身躯和成人的外表,低声轻语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人如同见到了幼童时的他,是如何被莫丰收一家排挤,又是如何凄惨地上山寻找生母的墓冢。 可惜始终求而不得,多年来,只能缩在荒野里,给生母胡乱烧着纸钱,还不知便宜了哪里的孤魂野鬼。 洪小芹身为一个有子的妇人,只要想想,假若自己死了,周老财娶了别个,将自己尸骨随意掩埋,还不叫儿子周大壮知道,她就火从心起,悲从中来。 她也满脸厌恶:“阿嘢~~这还是人?人家也是生了儿子的,,香火香火,不就是吃儿子的这一口么?欺负别个没有娘家咧!没看出来,这么毒心哦!” 莫非他娘是逃荒的外地人,颠沛许久,父母皆亡,本就谨慎胆小,到瓦山村后,与大伙言语不通,又不得婆婆和丈夫喜爱,更是整日缩在屋里。 一个村的人,没几个和她说过话的,如今回想,竟是连面目都模糊得很。但在她死后,并不妨碍大伙同情她的遭遇,和可怜她的孩子。 黄德庆也直咂嘴,反正这种事,他们是做不出来的。 女子为你生儿命都丢了,你却不让她享用亲儿的香火祭祀,可太歹毒了。 冬冬不用装都能哭出来,他是最为莫非伤心的。 他泣不成声地说:“以前怎样,是契哥人微力弱,奈何不得,且就过去了。如今,我俩已结契,也算正经成家了,想着给娘好好烧一回纸。不知婶子和大叔可晓得当年,他们把...把人埋在了何处?咱们好把纸钱烧得近些,也让娘看看我......” 两个妇人也抹泪不止,黄德庆直点头,说着:“应该的,应该的。” 黄德庆略想了想,说:“当初,你阿爷找我们几个抬的,我记得就在你祖奶的左下边,地方是有点偏。” 当时莫家正在给莫丰收议戚染花了,而且莫非他娘一介年轻妇人,因血灾而死,家里并未大办,只找几个人挖个小坑,草草掩埋便罢。 第99章 莫非回他:“那里没有呢,我去找过的,可是边上有几颗并排的野柿子树?” 黄德庆又想了想,很确定地说:“对,五颗!你,你去看过?” “看过的,确实没有。我,我以前问过牛爷,他也是这样说的,我还偷偷去那里挖过,并没看到什么尸骨,后来,后来那块变成了戚老太的坟冢。” 莫非的娘下葬时,牛德宝也是帮忙的人之一,而戚老太死时,黄德庆因生肖生冲,并未去做八仙,所有他不清楚戚老太具体埋在了哪个方位。 其实莫非并未问过牛爷这些事,那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什么柿子树呢? 是在莫老根死时,幼小的他害怕得蜷在床底,听到戚老太和莫丰收夫妻商议。 他们说到要把阿爷埋在何处,将来戚老太又在哪儿时,戚染花说了一句:“把那个挖出来吧,几棵柿子树,保佑咱们世代多子呢,给她浪费了!” 当时他并未理解其中意味,直至年岁渐长后,才慢慢明白过来。 按莫非的意思,他娘被草草掩埋后,在村里所有人都不晓得的情况下,莫丰收一家,居然把埋下的人又挖了出来。 然后呢,是扔了?还是埋去了别处?大伙不敢乱猜,先往好了想,只是被换了个位置。 但即便这样,也够恶毒了。坟冢哪能随意开挖呢,动人尸骨,天打雷劈啊! 这比起刚莫非说他不知道亲娘埋在哪儿,还要让人震惊! 也不知,是谁起的意,又是谁去办的?目的就是为了不给莫非祭拜的机会?要绝了他亲娘的香火吗? 如今,柿子树边埋的是莫非的娘,还是莫丰收的娘,大伙去看一眼便知,所以黄德庆并不认为莫非会说谎。 第177章 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都摆头:“确实是缺德了!这夫妻两个,也不知是哪个干的?” 洪小芹火棒,干脆点名道姓:“还能是哪个干的?必是后来的那个呗!不要脸,肯定是想着扔了原配,剩她一个,以后好合冢!还把人留下的娃儿看得如眼中钉一般,真是没想到啊,面上瞧着风风火火的,背地里如此阴私!” 她倒是直接断定是被戚染花扔掉了。 当然,单说是戚染花一个人干的,肯定不合理。莫丰收身为独子独孙,一年祖坟少说也要去几趟,坟圈里少个土包还能不晓得了?何况还换成了老娘的墓冢。 少不得就是戚染花起的意,莫丰收动的手。 听得他们又猜又骂,莫非只管装可怜,“莫非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另外,您几位年纪长些,我也想问问,如今这种情况,若是找着了,能将我娘迁去北山脚边么?” 黄德庆三人一听,就面露为难,对望几眼,不晓得如何答他。 骂莫丰收夫妻归骂他们,但莫非想迁坟头,他们却是不支持的。 从伦理上讲,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才从子,如今莫丰收还活着,他不放手,莫非如何能迁?何况莫非还已被除名出户了,他其实连‘子’都不算的。 于世俗上说,莫非结了契,自己的香火都成问题,哪怕老娘的尸骨能迁到北山脚,或是立衣冠冢,以后还不是要做孤魂野鬼了? 人伦世理,是乡民们自发沿袭和自愿遵守的,在这件事,不是说他们不帮莫非,而是觉得那样做不对,对莫非和他娘都不好。 最后还是黄德庆委婉地说:“这个,不太好。你娘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入祖坟才是正理呢。唉,这事不好扯,说句不好听的,你...你出了户,其实...唉!你晓得的!” 黄德庆他们的想法在莫非和冬冬的意料之中,那正是他们之前顾虑的。 如今他话已说,事再圆一圆,以后别人就不能拿‘孝道’来攻讦自己了。 他叹口气,垂下头说:“晓得了,谢谢老叔。回头知道位置了再说罢。”面上争取还是要争取一下的。 黄德庆也实在可怜他:“嗯嗯嗯。如今先在这烧罢,回去我问问,后来的事哪个晓得,也尽力帮你找一找。如今......你就摆个牌位,心里念诚心一点罢。”又嘱咐在场的几个,“你们也小心些,先不要惊动他们,这事...唉,这事不好扯,说起来都是外人了。再者,万一他们故意糊弄你,随便捡几根骨头或是乱指个土包,你认还是不认,磕还是不磕......是吧?” 他说的没错,村里其实没哪个能压得住莫丰收夫妻。 即便是莫非,想上门争论,都没有身份——他已被生父逐出了门户。 当年抬莫非亲娘的几个人,还活着的只剩黄德庆了,他一个人也是口说无凭。 反正硬来不行,只能暗中行事了。 莫非捏捏拳头,咬牙应了。 洪小芹不必说,她和兰婶走得近,自然是会帮莫非的。 而王淑玉,她和姚春梅有怨,姚春梅和戚染花是一伙的,她也不可能偏过去。 两人也点头,暗自记下,回头哪些话能说,哪些话是不能说出去的。 等他们烧完了纸,村口已经没了别人。 莫非推着冬冬,咯吱咯吱从村里穿过,明日,村里必定又会热闹一番了吧。 当夜下起了蒙蒙细雨,中元节一整日天都是灰蒙蒙的,非常应景。 黄德庆夜间和老妻说了这事,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到伯娘黄老嬷家寻求帮助。 黄老嬷一家听他们说完,俱是沉默。 他们和姚春梅、戚染花两家离得近,从前走动算是多的,关系不说很好,那也算不错了,后来因着莫非救过子洋,才慢慢和戚染花冷淡下来。 如今只庆幸,幸好没有再和他们深交下去。 周芝芝现在和徐巧扇走得近,也听了更多戚染花的恶行,点点头说:“是她为人能做出来的事。” 她把从徐巧扇那里听来的莫大宝和戚染花两人,一个戏耍莫非,一个编排莫非的事说给黄德庆夫妻听。 麻婶拍掌叫起来:“作孽哦!从前我也听她说过几回,还真当信的。后娘和继子嘛,拌拌嘴也是有的,何况莫非打小看着确实像个冲头。后来同他说过几回话,又见他行事大气,想着不是那般不讲理的咧?恐怕是独自过活了,晓得日子艰难,人也变好?原来都是后娘编排的!娃吃了她的苦不说,外头还吃亏,真是可怜哦!” 黄德发想了片刻,摆摆头,他确实没有什么线索。 大家的墓葬基本都是各家有各家的地儿,上百年的光景,几十座墓冢,一般人没事谁会跑别家坟圈里去逛呢。 若问谁家坟头在哪块,也许能说得出来,但要记得别家的祖上几代每人分别埋在了哪里,谁说得上来? 至于莫非想把亲娘的尸骨捡去北山脚葬了,他们都是不赞同的。 娃儿有孝心是好事,可你一个出户的人,又结了契,以后正经香火还不知有没有,何苦带累你娘在地下受苦? 何况为人妻者,怎能不与丈夫合墓?说到底,她是死于生产,又不是莫丰收故意害死她的。 还是想法子找到墓冢,你在世就好好给她烧些香火吧,不枉她为你拼一回命。 第178章 若找到了墓冢,到时村里出几户老辈人,去莫丰收家里好好商议商议,把人重新葬入莫家祖坟才是正经,好歹后代的香烛纸钱,她能捡一份享用。 两家人都是眼前蒙黑,只好再去问问别个了,一般人还不能惊动,得关系要好,嘴又紧的才行。 首选当然是莫村长家。 屋外黑沉沉,屋里更低沉。 兰婶没想到这么些年,莫非连祭祀亲娘都是偷偷摸摸的,泪水淌得话都说不出来。 莫清萍低头给几个老头捻烟叶,表情也是十分凝重。 几伙子人聚在一块,想了半晌,也没个头绪。 实在是没想过的,这世上,哪个不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单只套在自己身上,就受不了。 九死一生生下娃儿,尸身埋得简单也就算了,结果死了还不得安生! 就算人是捡来的,可也是正经出身,是你父母做主拜过堂,上过册的发妻。 周老财接过莫清萍递来的烟叶丝,一边往烟斗里装,一边说:“昨个他娘说来,我还不信,怕不是后生没找着地方。”他抽了一口旱烟,接着说:“清早八早,我背着柴刀特特去丰收家墓园摸了一遍。唉,他祖上几代到他爹娘的都有,就后生他娘不在。那边上方圆十几丈,每个土包包我都细看过,还真没有。” 可见莫非真没说谎,他娘的坟被莫家那夫妻两个抄了,还不知丢去了哪里! 莫村长沉重地说:“回头我也去左右山上寻摸寻摸,他,他们,总不至于故意让野兽叼了罢。” “......”兰婶刚止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徐巧扇忙搂了婆婆宽慰她,若真是那样,还不能告诉莫非呢。 哪敢想,他若知道亲娘尸骨无存,会有多伤心。 黄德庆叹气:“后生真是个好后生,只可惜了。” 他堂弟黄德发也说:“是呢,小小年纪不容易,如今算奔出来了。若真找不着,还是得叫他放宽心,屋里摆个牌位罢了。回头村里帮他起个坯屋,两个人好好过了。” 村长刚抬头想说莫非已经建了屋子,被莫清萍轻轻推了推,也闭了嘴。 那屋子还没去看过,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莫非又一直说路不好走。 等闲下来,最好家里几人去一趟,起码帮他整条好路出来。 第100章 还没到农闲时候,村里却开始有人上山砍柴了,今天这家,明日那家的。 戚染花看了直纳罕,转念一想,上半年大旱,难道下半年大寒,这些人得了消息,提前囤柴火? 于是,她也背了柴刀带着媳妇,抽空就上山砍柴。 有时遇到别个,人家望向她俩的脸色还挺难看,戚染花脸上摆着笑,心里却暗暗撇嘴:“又没和你抢,这山你来得,我一样也来得。” 而北山脚的两人,丢下这个“惊天秘闻”后,回家就专心收大蒜了。 地头留下小片家里吃,剩余三分地收了一百多斤蒜头回来。 莫非难得清闲两天,带着冬冬坐在灶屋门口,将蒜头一个个串起,挂在檐下,绕着屋檐一溜几大排,瞧着就喜人。 如今拿去送人还早,这时节家家都有一点,等到年下,种得少的人家,吃得差不多了,你送几斤出去,哪个不喜欢? 这玩意看着不饱肚子,菜里若不放一点,还真不香呢。 蒜头在县里能卖四文一斤,但两人并不打算现在就拿去卖。 冬冬说,蒜头储藏简单,等秋萝卜上来了,加些辣子一块先泡几坛子,送去饭庄卖卖看。 一斤蒜头半斤辣椒四斤萝卜合起来才值八文钱,可加上水和醋,再添点人工和柴火,能卖三、四十文。 若泡的卖不掉,那后面就不泡了,分开来单卖掉。 莫非听冬冬的,都留起来。 下半年地里没什么东西能种,只有和别人一样,栽一点萝卜。 萝卜最是廉价的,一文两三斤都没什么人要,自己吃也吃不完,若能凑到蒜头里卖一卖就再好不过了。 蒜子收上来,黄瓜也彻底下市,莫非平了地留着,晚些再看看种什么。 后头送了几次菜去县里,回程时,莫非就故意从村里路过,见到周家、黄家或是村长家哪位,就亲亲热热打着招呼,然后“期盼”地看着他们。 被他盯着的,俱是隐晦地摆头,一副无颜面对的样子。等到莫非的目光变得失望后,他们更是羞愧难当,真恨不得半夜也去爬山了。 莫非拎着兰婶送的桃子,“强颜欢笑”道别离开,心里却是歉意满满,利用老实人的感觉委实不好。 转眼到了八月,早晚凉快许多,冬冬已经多穿了一件长衣。 园间地头的菜蔬打起了蔫儿,各家各户割的割拔的拔,收拢了回去洗洗晒晒,开始制作菜干和腌菜。 饭庄内添了许多腌菜泡菜,花样繁多。 葛掌柜给莫非尝过几样,不得不说,口感都是极好的,各有自己的长处,有的咸香,有的劲道。 虽然在莫非看来,无论哪个在鲜脆上都略逊自家,但人有百样,味有千种,什么味道都有人爱,人家也愿意买新的尝尝,于是他送的泡菜已经没那么好卖了。 好在莫非心里早有准备,正好家中蔬菜所剩也不多了。 他和葛掌柜重新做了约定,以后隔上七日单送五十斤泡菜来,价格倒没有变,仍是四文一斤,青菜芥菜制的腌菜直接不要了。 第179章 菜园的豆角、黄瓜下市后,大片菜地空了出来,除去准备种冬大蒜和萝卜的,其它的恐怕要空到明年开春了,最多插一垄冬包菜吃。 这天早上,鸡才放出去片刻,就被老鹰叼走一只。 莫非和冬冬呼喝着追到山脚边,望着上空远去的黑影,恼怒不已。 天杀的鹰子,偏偏盯着母鸡叼,马上就要开窝生蛋了,哪能不恨呐。 两人边回院里边宽慰着彼此,还没想出什么好对策,就听莫清澄在前面喊门。 他是来报丧的,老牛爷去世了。 莫非端了凳子给他歇脚,问道:“可是需要我去帮忙?” 莫清澄一手接过冬冬递来的杯子,一手拍向大腿:“你可真是我爹肚里的蛔虫,我正要开口呢。爹说,让你去帮忙挖阴井,另外问你愿不愿意给牛爷守个灵。” 莫非当然愿意,不管村长的用意是什么,他自己也是要去的。 冬冬也想去守灵,莫非却不让了,一则冬冬身体虚,他和牛爷不熟,怕被冲撞了;二则治丧人多,乌烟瘴气的,还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莫清澄喝了两口水,和两人说了说大概。 据莫兴旺说,人大约是下半夜没的。 牛爷在他家是和小四子睡一张床,昨个晚上看着还好,喝了半碗稠粥下肚,睡前小四子还给烫了脚。大早上小子起床准备去放牛,说旁边咋冰凉,一摸才知道人已经去了,娃着实吓得不轻。 莫兴旺征询了莫大成和村长的意见,又问过几个年长的老辈,最后把牛爷抬回牛家老屋,丧事则由兴旺一家操办,算是全了最后一点孝心。 丧事一切从简,棺椁寿衣是牛德宝自己早些年就已备好了的,而香烛黄纸兴旺家中元节时特意买了许多。 牛德宝没有亲人在世,能参加的都是村里人,如今已着装入殓合了棺盖。 打算今晚停灵,明日就抬上山,到时由兴旺家的小四子给他摔盆。 这样安排哪个能说什么不好的,虽然莫兴旺一家悔意迟来,但总算给了牛爷最后一点体面。 时候不早了,莫非丢下莫清澄在灶屋喝水,自去卧房收拾东西。 他揽着冬冬亲了几口,好生安慰一番,嘱咐不要出院子,吃过午饭把鸡关起来,不用管什么老不老鹰的,人进屋就锁门,自个明日中午就回来。 冬冬怏怏应着,开箱给莫非拿了件长衣带着,又摸了五十个大钱出来。 莫非只拿了二十个,那里怎么也不会要他花钱。 两人又到灶屋装水,带几个馒头。 那里也不知有没有管饭,或是管的不多,自己带些添补添补。 东西都拿褡裢装着,莫非一边往身上系,一边还在嘱咐冬冬,晚上睡觉窗户关严实了,门从里头抵住,柴刀放到枕下,等等等等。 冬冬给他扯扯衣服,又翻翻褡裢,看东西带齐没有,两人一只手相互牵着,一时黏黏糊糊扯不断。 莫清澄简直没眼看,不过他现在倒是安静得很,一不开口催,二不说风凉话,索性走出屋外,在檐廊下穿来穿去,惊叹不已。 等该说的说完,莫非才松开手,对外头的莫清澄说:“澄子哥,歇好了吗?咱们走吧。” 莫清澄翻了个白眼,朝冬冬招呼一声“走了,回见”,推着莫非出了门。 两人往村里去,路上莫清澄又和莫非说了几样事情。 他出门前,莫清萍、莫兴旺和莫大成三人,带着牛德宝的户册,赶去里长那里报备了。 本来没有人叫莫大成去的,但他夫妻总担心别人会在里长那里乱说他家什么,或是回来哄骗他们,非要跟着去。 可见还没死心呢。 莫清澄又说,这回村里什么人能亲,什么人不能亲,一眼就能看出了。他爹挨家挨户上门找人帮忙治丧,有好几家只说忙,不愿出力也不打算参加,明明一家好几个都在屋里缩着。 他还说自家大哥出门前,居然特意嘱咐他爹和帮忙的几个叔子,不要整治牛爷的老屋,只把堂屋捡空就行。他觉得不好,窗棂不补,门檐不搭,晚上守灵要冻人咧,不过大伙都听莫清萍的,他只好把话憋回肚里。 莫非想了想,暗自有了猜测,不过既然莫清萍都不和亲弟弟解释,那他也就不说了。 离院子还有些路时,莫非侧耳听过去,隐约有人声,但没有鼓乐。 莫清澄晓得他在想什么,解释说:“没去请班子,德庆叔家有个铜钹,就让大福哥顶着,意思一下。如今所有开支都是兴旺叔掏的,那一家还在死顶着。” 既然他们不死心,莫非也没什么好说的,摆摆头。 莫清澄也撇撇嘴,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小院子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人来人往的真不少。 黄德发领着几个伙子进进出出搬桌椅,两个婶子端来家里的旧火子,铲灰倒炭,弄得灰扬眼迷的。 莫小叔带着大儿子清江夫妻俩,又管剪白纸幡、裁孝布,又管刷贴和分,忙得不可开交。 墙沿边,莫兴旺家的婶子和徐巧扇带着几个妇人忙碌着,贴墙搭了一排灶窝,烧着水还有什么,热气袅袅。 清潭挑着一担水,从后面进来,莫非连忙给他让路,嘴里喊着“清潭哥”。 清潭打农忙中了暑气,很是歇了一段时间。中元节时,兰婶天上地下,祖宗十八代都给喊了个遍,病急乱投医,居然真给喊好了。 第180章 如今生龙活虎,又是一把好手了。 院里的人纷纷看过来,对莫非的出现并未表现出很意外。 一个个招呼过去,莫非领了一副孝布系在胳膊上,才进了屋。 往日黑漆漆的小屋,东西搬空了,窗棂外的日头照进来,亮堂许多。 空荡的堂屋里,只在中间用长凳架着一副单薄的棺椁,棺前案条上摆着香烛、几样素菜和清水代的酒,看着单薄但却也样样俱到。 案下的火盆里,薄薄一摞黄纸慢慢烧着,莫四乐跪在一旁,见莫非二人进来,赶紧磕头。 他比莫非小好几岁,半大的孩子,早上吓一大跳,又可怜兮兮跪到现在,也不知烟火熏的,还是真伤心,眼眶红肿,面目憔悴,看着确实是个孝子贤孙的模样了。 莫非和莫清澄一左一右拉起四乐。 屋里没有主事的,两人自行从案上抽了香条点上,跪在蒲团上,给牛德宝磕了三个头。 出了屋子,村长正从外面进来,边上几个拿锹抗锄的跟着,看见莫非赶紧喊:“莫非,锄头拿着,跟着你德庆叔和几位哥哥去吧。抓紧些,午时一起回这里来吃。” 莫非点点头,接过村长递来的锄头,跟着几人走了。 第101章 一行都是熟人,莫非、莫清澄、莫清潭、周大壮和黄四福,在黄德庆的带领下往山上定好的位置去。 牛德宝的阴井没有找道士看过,地方是现成的,就在他父母墓边,弟弟和妻子也在,一家子也算是团圆了。 到了地方,黄德庆擦把汗,让清潭和大壮留下挖阴井,他带着另三个往深处的林子里摸去。 “那边一大块,我们几个老的已密密摸过了嘞,不用管了。从枭子嘴石头往下到山脚一大片,日常上山的人都走烂了,也不必去看。北峰头、西顶上,人很难上去,又一直说有凶兽,除非他们不要命,我看暂且也不用找。剩下就是大岗、后围到南梢这三大片,咱们两两分开,今日先摸后围。小非,你看怎么样?” 莫非连忙拱手:“听叔的。” 黄德庆他们考虑非常周全,瓦山村的山虽多,但很多地方因山石地势原因,在山上互相之间反倒是走不通的。莫丰收他们总不至于,把人挖出来背着,从村里或村道绕到其它山头上,所以应该还是埋在了原本的山岭里。 这片山岭虽大,但排除掉黄德庆说的几个位置,剩余的也不算太广阔。 “那行,我带着四福走左边,你兄弟俩一块走右边。时间虽紧,但还是得细细来,小土包、树丛什么的,都要翻一翻。另外,注意安全,蛇鼠野兽,咱们避一避,人不能有事,今日找不完,后头找时间再来。” “是,是!” “叔也小心。” 莫非握着锄头先东敲西敲几下,才走在前头钻进林子。他用锄头探着左右,树下,灌木丛里,地上不平之处,全都试探过去。 莫清澄难得没有插科打诨,安安静静离莫非两丈远,跟他一样慢慢往前推进。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若当初莫丰收找的是个极为隐蔽的角落,近十九年过去,恐怕早就长进了地里,那莫非他们得把整座山深犁一遍才行呢。 果不其然,翻到晌午,所有人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往挖阴井的两人那里汇合。 这是莫非预料之中的事,要说有多难过倒也不至于,只是非常过意不去,利用了村里这些好心人。 感激的话说了几回,再说就虚了,他摸摸兜里的大钱,又觉得不妥。 给大伙送些吃食?现在也没有特别的,还能怎么感谢呢? 他这样低头默默走着,别人只当在难受,没有帮上忙,心里甚至比他还过意不去。 莫清澄撇了一眼莫非,嘀咕着:“不如偷偷把莫二宝抓了打一顿,问问他。” 黄德庆吓一跳,瞪眼斥他:“咦诶!你莫乱来,先不说他未必知道,就算知道,打了就会说了?怎么打?打多重?再者,你打了他,他老子娘不找你,去找莫非,后头怎么收场?” “说笑的,说笑的,叔!当然是说笑的喽!”莫清澄挠挠头,一脸的不甘。 莫非给他捡掉头上的几片叶子,安慰大伙:“不急,迟了这些年,不急几天。” 还没走到牛叔的院子,就听里头哭声震天。 几人面面相觑,难道是有什么遗失的骨肉找上门来了? 只见院子帮工的、端碗吃饭的,个个都在探头往屋里挤。 人群最后头的刘正行回身看到六人进来,赶紧舍了那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凑过来对黄德庆说:“叔,你猜,哭的是哪个?” 莫清澄早跳起来看了好几眼,没等黄德庆说话,抢着答道:“我瞅着是大成叔咧。小非,你看可是?” 莫非真是无奈,看看德庆叔,见他并未生气,于是朝莫清澄点点头,想来莫大成在里长那里吃到教训,这才知道后悔了吧。 几人累一上午,反正这热闹也跑不掉的,于是并未急着上前,而先去角屋放家伙什,再到灶窝那里装面片吃。 面片虽是粗面擀的,可汤里放了油渣、葱花和菜叶,香的不行。 徐巧扇给他们打面,没有厚此薄彼,每人都是厚实一大碗,碗面好几块油渣浮着。 第181章 刘正行跟进跟出,看那雀跃的模样,怕是等不及要竹筒倒豆子了。 他舔着脸问徐巧扇又要了一碗汤,端着跟大伙一排蹲到墙角,汤也不急着喝,先比划着说起来。 几人半碗面还没下肚,就晓得了前因后果。 原来,莫大成生怕说官府收地收钱是村长父子编出来哄他的,早晨非跟着去了泥桥。 到里长家,莫清萍当他的面,直截了当和赵里长说明来意——牛德宝去世,村里来销他的户。 赵里长一听,就说:“哦,那个鳏独的,家里还有屋舍田地吧?这得县里派人走一趟了。” 莫大成当场一口气就上不来,人也软了下去。莫兴旺自己也慌得不行,还是抖着手脚和莫清萍一左一右架起莫大成。 赵里长还颇为诧异,大约才认出莫大成,蹙着眉问他:“田地是你在租种?现在论的是——下半年,秋种做了吧?地里青苗可不许损毁了,否则要照粮价赔偿的。” 莫大成“啊啊”两声,额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莫兴旺心中也是气苦不已,垂头丧气扶着他。 他俩说不出话,少不得莫清萍解释解释。他歉意地说:“上半年欠收,他租的田地亏了许多,有些难受咧。” 里长就没有理会莫大成,转身坐到公案后,挥手示意莫清萍也坐。 等人坐定了,才问他:“牛德宝的丧葬你们可有操办?不然也让县里派人去处置了。” “毕竟是一个村的,乡亲们已经在办了。他临了也说只想留在瓦山村呢,父母妻儿都在的......” “嗯。上回听他也是这么说的,那就你们办吧。卖地的钱紧着用,不可太过铺费了,不然上头盘查起来,不好说。” “晓得呢,一切从简。只是他是个孤寡,办得太寒酸,也怕别个说咱们刻薄。何况,他七十有六,算是喜丧,该有的体面想着还是要给。如今,都是这位同村在操持,花销由他先垫着。”莫清萍指莫兴旺给里长看,接着说:“之前牛爷行走不能了,也是他接去了家中照料,老人走前总算好好享了几天儿孙福。” 里长不由赞许地朝莫兴旺点点头:“好好好,这才是善邻善行,善义善举啊!” “还是老爷们和里长教化有方,小民们学着做呢。” 莫清萍适时一记马屁,给里长都拍乐了:“那回头我和去清查的里役说,让他们好好对结,人家辛苦跑这一趟,你们好生接应了,必不会吃亏的。” “是,是!听您的,不敢委屈了差爷。” 莫兴旺听到这儿,一下就踏实了,对莫清萍真是感激不尽。 莫清萍把他的事这样单拎出来说一通,如今得了里长的承诺,莫大成卖地的银钱直接交给里役,而他只需和里役去结垫付的银钱,就不必和莫大成家扯皮了。 里役代表着里长和县里的老爷,他问莫大成要钱,莫大成敢不给足? 自己去问莫大成要钱,能不能拿到另说,恐怕还要受一肚子气。 反正,他宁可受里役老爷的气,也不愿去莫大成夫妻那里讨不痛快。 何况听里长和莫清萍的意思,这费用说多说少,是可以变通的,只要不太过份。 原先他都做好不要这份钱的打算了。 莫兴旺嘴角抽搐,差点笑出来,而他身边的莫大成如坠冰窟。两人并排站着,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说完丧葬,该清查遗财了。 赵里长喝了一口茶水,将册子翻开看着,慢慢说道:“牛德宝的遗财还有坯屋一间,披屋两间,院方五丈,中田三亩,下田两亩,再就是那六两银钱。” “是,样样都在。银钱等明日抬了人上山,就能结出来。” “行。明日下午就让里役去,其它的,你们暂且照看着,等回报了县里,看老爷如何处置。” 莫清萍攮攮莫大成,示意还有什么话么?自己出来说。 莫大成眼里金星直冒,如今还有什么话要说?果然样样都记在册子上了呢。 莫清萍给他一次机会也就罢了,转头看向莫兴旺。 莫兴旺鼓起劲,上前一步,不伦不类先作了个揖,才瓮声瓮气说:“大、大人,小民想、想买牛叔的、的地和屋子。” 赵里长想都没想,一间破屋几亩田地,卖给本村的并没什么不妥,且算得上是最好的处置了。 他点点头:“好说。田地作价有定数,只是那屋子,还得里役看过才行,明日你们一并办了吧。” 从里长那里出来,莫清萍和莫兴旺还要赶去石匠那儿刻碑。 莫大成魂不守舍独自回到牛德宝的院子,扑到棺前就痛哭起来。 他婆娘等了半天,得来如此结果,更是摧心挖肺,两人又磕头又捶胸,看着嫡亲的侄儿也不过如此了。 牛德宝这一死,几乎要了他们的半条命。 不得不说,也算报仇了。 他家中还有牛德宝的二亩中田,因将信将疑村长父子的话,加上家里也要吃,于是好生撒了高粱,损失不算大,也许还能问莫兴旺磨些种子钱回来。 可最重要的是,卖地拿的六两银子! 几月里,给长子结亲下聘,添置家用,一家老少换衣,花得只剩二两了! 若是自家辛苦攒下来的,哪敢如此放开手脚去用? 如今怎么去凑四两出来呢?里役可不给拖欠的。 第182章 屋里的夫妻哭得肝肠寸断,屋外的看客笑得合不拢嘴。 第102章 刘正行说完才心满意足呼噜呼噜喝起面汤。 莫清澄举起筷子,酝酿半会才憋出一句“嘿嘿。” 黄德庆一家住在牛德宝的屋前,深受莫大成婆娘的折腾,眼见了他们如此下场,倒还厚道地说:“凑一凑也拿得出来,最好莫动娃儿的婚事。” 几个年轻的都点头,花掉的大头应该在莫大成长子的婚事上了。 莫非说:“这一家要是还有良心,就不要在那两亩田里动什么手脚。若不是兴旺叔一家后面的细心照顾,说不定牛爷走在了夏季税前,那更有他们受的。” 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牛德宝死在夏季税后,所以田地上半年的收成仍算他个人的。鳏独户,又是古稀年纪,田地连税收都没有,两家种他的地,真的跟捡钱一样。 若他死在夏季税前,那上半年的所有产出都归官府,且秋种还得老老实实负责到底。 相当于大成和兴旺两户平白给官府干一年活,还不能偷懒,要保证田地产出和往年一样才行。 几个人听了他的话,慢慢想到了这里头的弯道,也不由感到后怕。 挑水和夏季税的痛苦仿佛又回到了身上,个个身上都打起了抖。 周大壮赶紧转了话头,说起莫兴旺一家,不显山不露水,居然有那么多银子,又买屋又买地。 黄德庆嗦完最后一口面,才说:“他一家人老少齐心。老大和老二一直在外头做苦力,家里老夫妻带着老三老四和孙辈,田间地头一年四季不歇。白捡三亩田,更是恨不得睡在地里做,攒的也不容易。” 大伙又叹,是不容易。 傍晚,莫兴旺和儿子三喜抬着墓碑过来时,山上找尸骨的几人刚好汇合到阴井边,不用说,又是一无所获。 阴井其实早就挖好了,下晌留下的两人就把明日抬棺要走的路修整了一番,好显得许多人没在这儿虚度光阴。 父子气喘吁吁放下东西,望着面前的大坑,感慨万分。 像村长说的那样,他家是最不亏的,却因一时想岔起了小心思,导致牛叔受那么多的罪,如今真是愧疚。 黄德庆收起锄头,磕磕烟杆,安慰他们:“以后逢年过节,给老人家也烧点东西,想必他也不会再怪你们了。” “该的,是该的。”莫兴旺频频点头,又谢过他们帮忙的辛苦,“还要劳烦几位明日再辛苦辛苦了。路一下也好走多了,清明时我帮牛叔来烧过纸,都没想到要挖一挖的。” “这活靠个把人来做,难哦!” 眼见天快黑了,几人收拢东西,齐齐下山。 莫非在山岗上驻足眺望北山脚,也不知冬冬一个人怕成什么样了?晚上可睡得暖? 夜里枭子叫起来,渗得人发慌,有时他都被吓一大跳,冬冬怎么睡得着哦?他隐隐有些后悔没让人一起来了。 因有了里长和莫清萍的话做底气,莫兴旺下午回来时还买了肉。 晚上这一顿,人人都能分到几大片,青蔬也是用的猪油炒,个个端着杂粮饭,吃得不抬头。 此时北山脚的冬冬,怕是有些怕的,倒也没莫非想的那么厉害。他早早洗漱上了床,关紧门窗,捂在被里,想着此刻的莫非在做什么?带的长衣可穿上了?吃的饱不饱? 莫非吃得闷饱,偷偷打了好几个嗝儿。 刚才莫清萍和他坐了一桌,说了在里长那里的事,莫非就晓得,这顿饭算在老爷们头上,吃了就是赚。 那还不得敞开肚皮,他恨不得把明后日的饭都装进肚子里! 吃过晚饭,按例,接下来就该哭丧了。 不过莫村长做主,不必折腾了,一没有道士班子,二没有亲属,哭什么丧呢?除了守灵的,其他人都回家歇着去! 晚上愿意留下来守灵的还有十一个人。 除去莫兴旺夫妻和做孝孙的四乐,就是清萍夫妻、黄大福、黄四福、刘木生、刘正行、刘癞子和莫非了。 清萍他们和刘正行、黄家堂兄弟俩都是替家里老人来的,而久不见人的刘木生会来,连他的堂侄儿刘正行都有些吃惊。 刘木生的出现,倒不显得莫非来得突兀了。 夜风凛凛,吹过小院,带着丝丝凉意,这十多号人烧了两个大炭盆子,就着灵前的油盏,在棺材两旁松松坐了。 刚开始还没什么人言语,有的忙着抽旱烟,有的拨弄着炭火,也有添衣喝水的,或是去给牛德宝加几张香纸。 慢慢地,枯坐太闲,先是刘癞子敲着烟杆叹气:“牛叔一辈子也是自己过荒的,可惜了。听我娘说,起头那会,村里老辈们是想帮他再寻一个婆娘的,有屋有地,娃儿一生,家业不又起来了?访了好几年,说一个他回一个,再后来,年纪上来了,几个老辈心也冷了,没人再给折腾。” 这个事,村里人没少谈论过,对于牛德宝,像莫非说的那样,大伙普遍都觉得他过于“独”了。 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忘不掉前头的媳妇。 一圈都是小辈,又是在人家的灵前,不管认同不认同,听着的人都是默不作声。 刘正行也是性子活泼的,生怕又冷了场,自认白日里和莫非说过话,算是“熟人”了。于是拍拍莫非的肩,指指棺材,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看,后头怎么样,你,你们也想法子过继,或找个女子生个儿子呗,不然......是吧?” 第183章 大伙都看过来,在座的,眼见下一个绝户的就是莫非了。 莫非笑了,自己这个事,恐怕和牛德宝一样,全村人都惦记着呢。 他摆摆头,语气很坚定:“不想的。结契前就打算好了,我两个过着就行。” 也指指棺材,显而易见地说:“你们也看到了,有两个儿子又如何,是吧?” “额......”刘正行哑火。 确实,对牛德宝的父母来说,有两个儿子,却还是绝户断了香火。 其他人也被莫非的坚决惊讶到,看他往日的行事做派,恐怕是真决定好了。 莫清萍夫妻对视一眼,暗暗叹气。 黄四福咕咕哝哝:“啊!我爹还说,那个如果找不到,不如让他们赔个孙儿给你呢。你这样想...唉,算了,本来那边也不好。” 含含糊糊几句话话,在场的一半懂一半不懂。 不懂的那几个,望来望去,指着哪个能解解惑,就听莫非笑着说:“我不可想和他们扯上一丝一毫关系,哥哥你莫乱说,不然人家要掰扯我。” “不说了不说了,再不会说的。” 不懂的仍是一知半解,但听两人这样说了,也不好再问。 莫清萍若无其事笑着对刘木生说:“木生叔,许久没见你了。” 刘木生家也是一屁股的事,众人对他的好奇不比对莫非少。 刘木生摇摇头,看着就是一言难尽。 得,又是个撬不开嘴的。 徐巧扇拢着衣服,关切地问:“家里小三儿取名了没?长得那样好看,真怪喜欢的,这两天没去看,可睁眼了?” 莫非有些惊讶,孙巧巧就生了?这就是住得偏僻的坏处了,没人来和他们招呼,就两眼一抹黑。 “挺欢实的,随她哥哥姐姐,叫家喜。”别人问到小孙女,刘木生总算开口。 “不错,家欢家乐家喜......呵呵,和兴旺叔家几个倒像堂姊妹兄弟了。”莫清萍说。 莫兴旺家四个儿子,一字排开,叫一平二顺三喜四乐,浅浅一看,是挺像的。 他们夫妻笑起来,夹在爹娘中间的四乐下晌瞌睡过一回,这时精神抖擞的,听大人说话津津有味,也跟着“呵呵”笑。 刘木生只浅浅咧了两下嘴。 如此心事重重,看样子,这守灵是为躲清静来的。 莫兴旺家的婶子晓得什么原因,好言安慰他:“你和嫂子要放宽心,家里又不是没有,家欢都这么大了,是吧?婆媳拌几句嘴多的是,这时候,做长辈的多担待些,莫说她了,把身子熬坏了不值当?” 莫非有些听明白了,可能孙巧巧第三胎是个女儿,公婆恐怕有些不喜,婆婆说不定还见机找茬。 唉,这就不好了。玉婶平时瞧着还怪好的,怎么偏钻牛角尖呢,恐怕源头还在刘正武那里。 许多人家里都是这样,把女儿看得轻。孙巧巧生了女儿,悄无声息的,以至莫非两人一点风声都没有。 徐巧扇也说:“是呢,我前儿个去看,可怜眼睛都哭坏了。她又做不得主的......您和婶子好好说道说道,人养好了,再生几个不行?我看正文兄弟也是愁眉不展的,若是夫妻起了二心,日子都过不顺当了。” 后头这句真是说到众人心坎里去了。 在场几个也是巧,除了未婚的刘正行和四乐,剩下都是夫妻齐心的,于是,个个点头应和着,都来劝刘木生。 刘木生只得再次开口:“没怪没怪,我说着婆子呢。正文懂事,也没有怪的。” 兴旺婶子对徐巧扇夫妻感慨地说:“要说和顺亲睦,还真得看你们家。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当初给老大娶亲,我慌得跟什么似的,又怕他两个合不来,又怕我两个合不来。还是他爹说,比着村长和大嫂子就好了,人家怎么做的,我们就怎么做,总不会错。我一想,心里真就不慌了,这些年下来,老大老二家的,处得顺顺当当。前儿个,老大家的掉了一个,我们也只有心疼的,哪个还能怪她呢?将心比心,这事头上,最吃苦的还不就是咱们妇人?” “是是。”徐巧扇摸摸肚子,她吃过生育之苦,兴旺婶子也不是只怀了四胎,两个人心有戚戚。 男人们摸摸鼻子,低头烤手。 第103章 莫非随大流搓着手,幸好他和冬冬之间不会存在这些问题,日子清爽。 正在庆幸时,听徐巧扇叹着气说:“可怜我那妯娌,小心翼翼护着,热天辣地里都挺过来了,哪想得到,凉凉爽爽地锄个地,反倒......” 婶子又反过来安慰她,两人窃窃私语起来。 莫非顿住了,徐巧扇的意思是澄子哥的......没有了?他慌忙看向身边的莫清萍。 莫清萍只微微点点头。 这种事家里没大往外说,村里哪家没经历过?更不会特意说给莫非二人听去,他们难道还能治回来不成? 莫非心里微酸,澄子哥白日里全在忙活他的事,脸上一点都没看出,不可能一点不在乎的吧? 还有村长,他们那么爱惜孙辈,难怪今日没见兰婶和王茶花过来。 莫清萍小声对他说:“没什么事,你们别担心。这两天家里松快些,就让她躺一躺,你澄子哥都没想太多,你也莫和他提了。” 莫非慢慢点头,没住村里的坏处又多了一点,不然平日窜门看望一下多方便。 第184章 话题始终在子嗣上打转,还都是些不痛快的。 刘正行有些坐不住了,喊四乐一起去小解。他两人一出门,屋里也没了话声。 莫兴旺去前头丢了几张纸,又剪剪灯芯,就见那俩小子哆哆嗦嗦跑进门,屋里又热闹起来。 “哎!你们晓得不?世财他娘前儿个和莫大娘拌嘴了!”刘正行屁股刚坐定,就神神道道开口。 “你又是哪里听的壁角?我昨个还看到大宝家那个往虎子院里去呢,姊妹俩见了面眉开眼笑的,哪像闹了嘴?”黄大福一脸不信。 “吔~~我亲耳听到的!再说,吵嘴的是婆婆,又没说是那姊妹俩。”刘正行受到质疑,恨不得站起来剖心明志。 他摊摊手,也不怕自揭老底:“我娘老早就说那两家凑不到一块,上工的事迟早要黄,想等着让我去捡呢。” 除了莫非和清萍夫妻,其他人都觉得这说法新鲜。 亲姊妹,两婆家,这关系多亲近的!村里哪个不说,大虎的活计天生就是给世财准备的,怎么说两家凑不到一块?又哪里看出人家迟早要黄? “娘叫我盯着,我就多看几眼喽,平日也没觉得有多大事。昨儿个看见大娘在山脚边锄地,世财他娘笑容满面过去,我就偷偷猫在石头后,想听听到底能不能黄。” “世财他娘可真会讲话,前头哼啊哈的说了一堆,把虎子哥夸得什么似的。我听了都有些飘,还想着,我娘真是小人之心,人家两亲家多好啊!我跟在屁股后捡什么?” “然后,就听戚婶子说,什么林铺的姑奶奶手头有个人,想相给世财他姐,正在打听着。乖乖!说那人一个月能挣一两多!亲娘诶,咋不让我捡个这样的活计呢!” 大伙也咂舌,二凤若嫁给这样的人,进门岂不是当少奶奶了! 在爱捞闲话这点上,刘正行和莫清澄一样,但他比莫清澄好的是,自己呜哩哇啦一通,有什么全说出来,不吊人胃口。 “莫大娘听了就和你们一样,又赞又恭喜。这时,戚婶子才说,打算中秋前让世财去一趟林铺,一是给姑奶奶送节礼,二是打听打听那户人家,所以要腾出三四天来。莫大娘一听就急了,说猪肉买卖就指着下半年呢,特别是中秋前和腊月里,世财这三四天,真腾不出来,不若让大宝夫妻走一趟。” “戚婶子看着就不高兴,说地里许多事,大宝夫妻实在走不开,不然她自己为何不去?家里就世财是个闲人,又说亲戚一场,你也得为我们着想,娃儿做了几个月,累瘦许多,也是打算让他去姑奶奶家吃些好的补补。日常里,只见别人吃肉,他汤都捞不着一口......乖乖,她是在埋怨莫大娘小气?世财真没吃过大娘家的肉?” 莫非为莫大娘扼腕,你想借人家的势,恐怕人家只想吞你的肉,看如今这情况,应该尽快撤伙,不然亲戚都没得做了。 “怎么会?我时常见戚婶子从大娘家里拎肉的。五月那会拎了好大一刀,怕有三四斤了。世财带回去小块小块的也有几次,加不起不少了。”徐巧扇赶紧开口给莫大娘正名。不管那两家谁对谁错,她不能戚染花博到大伙的同情。 “说来我也见过一回,世财他娘从虎子家那边过来,拎着点东西,躲躲闪闪的,掉了一小块下来,她慌忙去捡,我也才看清是些肉块角料,应该是虎子家里卖剩下送的。这就不该了,哪怕是卖剩下的,也是好东西,人家白送你,不说路上宣扬宣扬,反倒藏着掖着干啥?”刘癞子摸着头说。 “好像是的。”黄四福也说:“六月里他家也烧了好几顿大肉,香得我家子洋非要端着碗蹲他家屋墙边吃。我们都奇怪呢,年年没有的,咋今年这么舍得,六月里买肉吃,还一吃好几天!” 他家离莫丰收家近,闻着肉香那是合理不过了。不时不节,哪家舍得顿顿吃肉,对门隔壁却飘着肉香,难怪他还能记得。 徐巧扇故意想不明白似的咕哝着:“戚婶子怎么?拿人家许多肉,非说世财没吃过呢?” “许是嫌少了罢?唉,人心不足哦。真没看出来,说话大气得很,咋这样呢?娃儿去做工,又不是白干的,累瘦了,你做娘的给他补补呗!虎子母子多可怜的,为难人家要不得的。”兴旺婶子叹息道。 “是啊,种庄稼的还讲究个农时呢,做买卖的,可不得也看节期。上这份工前,总该自己先想明白了的。”刘木生罕见地也开了口。 同为手艺人,他一样也有节期,年底成亲的多,寒月左右订木器的就特别多,那时候一天恨不得顶两天用,所以他站莫大虎这边。 也许是莫非刚才说的不会再和莫丰收家扯上关系,语气太过平静和坚决,大伙如今是真把他当个不相干的了,在他面前七嘴八舌声谈论起莫丰收家几位来。 一个说莫大宝憨包,说话行事不知所谓,不如家里其他兄弟;一个叹世财没有心眼,将来怕要受罪;又有说世财他娘有些假大方,日常答应借东西,最后总有借口推脱了;还有人责怪那个爱说亲的,说她不讲究,自家老二旧年时都快成亲了,她婆媳还上门,非拉着人扯什么家里姐姐妹妹的。 说到这,有人想起,从前老听戚染花夸那未过门的二儿媳妇,怎么现在不说了? 于是,莫清萍把自己听来的话一讲,大伙又惊了! 第185章 要定亲的是你们,要退亲的也是你们,人家没错没过,你一个种地的,还挑挑拣拣上了?打量有个镇上的姑奶奶,就能作践人?这夫妻俩以前没看出来啊,这么不地道的! 刘木生坐不住了,也许是说了多会话,亦或是也想把话都说出来,人放松些,他现身说法:“不好不好,这事不能乱来,家宅要乱的。丰收得立起来,不能由妇人胡来。” 话题转到莫丰收身上,从父母、家业说到性子、妻子,再到子嗣。总结就是莫丰收命虽好,行事却有些小气,再这样下去,家里怕是要乱。 莫非抱着一条腿,笑眯眯听他们说这说那,不时点头附和,完全是置身事外了。 说到后半夜大伙才失了劲头,兴旺婶子和徐巧扇去角屋煮了一锅青菜面片,人人吃上一大碗。 吃完面片,几个年纪大的就着饱意,披了衣服靠在墙上眯觉。年轻的还能顶,他们拢成小堆,拨拨炭火,加加香纸,小声嘀咕些村子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再说几句上半年的收成和地里的粮作。 莫非跟着议论几句,也随意提了两嘴家里的鸡、屋后的地,慢慢就熬到了天亮。 随着莫村长的一声吆喝“吉时巳时二刻,抓紧了”,屋里屋外又忙碌起来。灵幡花纸一样样搬去外头,绑绳和木杠、架子拿进屋里,帮工的忙里偷闲吃个早饭。 村里愿意给牛德宝辞灵的一个个上门,绕棺一圈再给他烧几张纸,说几句话。看着没有人再来了,村长主持着封棺上架。 一切准备妥当,抬棺的,抗幡的,撒纸钱的,喝灵的也全部到位,吉时正好。莫四乐哑着喉咙使劲摔了火盆,莫村长、黄德庆、黄德发、周老财几人“嘿哟”一声抬起棺椁。 一群人各司其职,在喝灵的指挥下往既定的山上走,送别的在后面慢慢跟着。随着最后一铲土的撒下,牛德宝其人以后只会出现在大家的回忆中了。 日光洒在这座新坟上,整个树林安静得吓人,最后剩下的莫非等人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抹了把脸下山。 午饭仍是在牛德宝的院子里吃。 莫非匆匆扒了一碗,和留下来收尾的莫村长等人打过招呼就往北山脚赶。 一天功夫而已,北山脚的小院并没有什么不同,鸡也没有少一只。 第104章 莫非进院子时,冬冬正在南墙边勾腰看着什么。 他悄悄上前,一把将人抱起,手下的身躯温暖柔韧,再不是当初那样干硬枯瘦,他爱不释手地搂进怀里。 冬冬惊叫一声,扭头看到是莫非后,又乐得要笑,可一想他刚治丧回来,怕笑了不合时宜,又赶紧抿住嘴。 莫非被他一串动作逗得不行,见他缩头缩脑喜盈盈地看着自己,只觉得可爱极了,狠狠亲了一口,情不自禁哈哈大笑着。 冬冬也才跟着笑出声,他小心翼翼把手递到莫非面前摊开。 莫非一瞧,是一枚很小很小的鸡蛋!他忍不住叫起来:“我们的鸡下蛋啦!” 鸡蛋放在桌上,看着是真的小,远不及买来的大,可两人就是觉得它金贵,仿佛是金蛋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冬冬笑眯眯地说:“是那只小翘毛生的,昨个我看它走路不大对,还以为是不舒服呢。” 莫非点点头,也说:“我也看见了,怕你担心就没说出来,嘿嘿。”两人又都笑起来。他感叹道:“有一只开始生,后面接着就多了。不亏是小福星养的鸡,知道要过中秋了,给家里增收呢。” 冬冬“哈哈”笑着,总被莫非“小福星,小福星”的叫,他也不反驳了。 看足了瘾,莫非拿起蛋说:“听婶子们说,开窠蛋补得很,今日咱俩都补一补。” 比枣儿略大点的鸡蛋,煮开来两口就能吃掉,二人却是兴致勃勃,一个去灶下点火,一个给锅中打水,大费周章地煮起蛋来。 蛋一熟,莫非就捞起剥壳,先递过冬冬嘴边:“先头说,家里养了鸡,咱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那是哄人的。但是鸡蛋呢,就真的是可以想怎么就怎么吃了!以后,你可不能省这个!” 冬冬先乐呵呵点着头,小心咬了一口,把剩下的推给莫非。 两人一边吃一边笑,一口蛋而已,吃进肚里却鼓胀胀的,比吃进了一碗肉还让人高兴。 吃完鸡蛋,冬冬小心收起桌上的蛋壳。 蛋壳攒起来,做肥或是以后掺进鸡食里,都是上好的。 他擦着桌子,对莫非说:“昨晚没睡吧?去床上歇着,累了一天。” 莫非扭扭脖子:“还好,也没做什么重活,晚上歇早些就行。我去把萝卜苗间一间,前儿个看有半拃高了呢。稻田的水也该放掉了,再晒晒就能割了。” 秋萝卜种下也有一段时间了,就在留的大蒜地边上,撒了近四分地的。 “萝卜苗我上午间了两垄,晚上炒个萝卜苗吃。” “真厉害!”莫非笑眯眯亲了口响的。 两人一边慢悠悠锄着草,一边说着分别一天的经历。 冬冬这边几句话就说完了,屋里屋外零碎事做一做,然后吃饭睡觉,一天一夜就过去了。 而莫非去了村里,很是有几场热闹,他从头一一说起。 先讲黄德庆几人帮忙,上午下午在林里四处找他亲娘的尸骨,随后表示,虽然寻骨未遂,且估计以后也是找不到的,但想着要答谢黄德庆几人一番才好。 第186章 冬冬恻然,尸骨找不到,他二人早有预感,应对之策也已想好,但仍为莫非感到失望。 至于答谢,他更是举手赞同,于是停了锄头,言辞诚恳地说:“几家好心帮忙,人家不言不语不声张,咱们可不能装聋作哑当不知。从前你一个人,年纪小,手头又拮据,与乡邻不往来是理所当然。如今咱们成家了,虽还是住着偏僻,但总归绕不开村里,好几家待咱们都是友善的,再有莫叔那里,更是不能断了来往。不如开始慢慢走动起来,且咱们手头也还有几个活钱,正是回报的时候。” 冬冬说的全然在理,也是莫非所想的。 莫非笑着问:“如何回报呢?在村里时我也想了许多,送钱不合适,送物的话,又该怎么送?” 冬冬想了想,说:“按心意,送只鸡是好的,就怕他们不要。不如趁着中秋,买些月饼,捎几个鸡蛋,再添一、两样别的。东西看着不多,还拿得出手,大的小的都能吃上。” 一只下蛋的鸡,在乡下算得上贵重了,人家帮忙,必然是出于好心,只会觉得出了点微不足道的力气,不值当收他的鸡。而冬冬说的这几样,看着不显眼,送出去很合适。 莫非满意得不行,这块石头算是能放下了。 又说起莫大成,估计此时清查里役已经上门了吧。 他走时特意看过那座小院,办完了丧事,烟熏火燎人踩脚踏后,乌糟糟的,看着比以往还破败了,里头又是空落落的,估计不到几百文就能拿下。 莫兴旺跟着清萍大哥,真真捡个大便宜。 他想的没错。 里役上门,看看眼前的破屋,里外纸钱白幡的痕迹四处可见,脚都不愿踏进去。 他在莫兴旺家享过鱼肉酒菜的招待,揣着二百文的红纸包,又有赵里长的嘱咐在前,最后给整座破院估了个三百文。 从肿眼泡的莫大成手里接过六两,连坟山都懒得上去看,听莫清萍一五一十报着丧事花销,核计四两银钱,点头就认了。 最后莫兴旺拿二十一两买下二亩下田,三亩中田,花三百文拿下牛德宝的旧院,抵掉丧事开销,实际只出十七两银钱,哪个不说他赚大了? 里役酒酣饭饱被牛车摇摆着送走,莫兴旺虽掏空家底却也心满意足。 且不论莫大成夫妻是如何凑齐六两,又是如何心如刀割的,这一家子在村里彻底蔫了。 回到北山脚的现在,莫非又说起莫清澄那未出世的娃儿,冬冬也感到惋惜不已。 “说起来,莫叔家看着人多,细算算,孙辈委实少了点。” 在乡下,有三个儿子且成亲多年的,十个孙辈都算少了,而莫村长家加上徐巧扇肚里的也才五个! 莫非也叹气:“是呢。清萍大哥不论,而澄子哥二十五六,才一个娃儿!清潭哥更是,钱嫂子看着还没动静。这回澄子哥丢了一个,莫叔和婶子还不知多难受呢。”他又说:“中秋送两只母鸡过去吧,多些母鸡下蛋,家里大大小小都能补一补。” “恩!上回瞧她院里几只鸡,又老又瘦,想来蛋也不够吃,咱们再多把些蛋送去。” 莫非真是爱死了冬冬这点,不像冬家那几个,只有他们拔别人毛的,别人休想沾他们一点。转头又问他:“他们过节就是这样了,咱俩呢?要不我推你去县里看灯?中秋那天热闹。” 这热闹冬冬一点都不想赶,县里往返一百多里,走一趟太累了,人多吵吵嚷嚷的,他也害怕。 但他不想扫莫非的兴,于是想了想,说:“咱们留筒月饼,杀只公鸡,再炒两个菜,也好好过一回中秋吧?只是,若去看灯的话,这顿饭是头个晚上吃还是中秋那天吃?县里的灯又是什么时候能看的?” “县里小,灯会只在当晚有,咱们可以中午吃过了再去。” “那岂不是半夜才能回来,就怕我走不下来。” “我推你啊,哪里要你走了,人又多,走散了怎么办?半夜回来倒是真的有些不便,你多穿两件,不能着凉了。” “不然......还是你自个去看吧,推着我怪累的......”冬冬迟疑地说。 莫非笑起来,他算是知道冬冬在想什么了,“你啊,还和我这样拐弯抹角!那县里花灯年年是什么花样,我都看腻了,你不去,我走路好玩儿?不去也罢,就几个灯没什么新鲜的,我还担心把你挤丢了。头一年的中秋,咱们就安安耽耽在家,节礼一送,回家大吃大喝,赏月吃饼。若是觉得冷清了,再去村里转转也是可以的。” “嗯嗯。”冬冬忙不迭点头。 晚上亲热过,两人又琢磨了一阵,给各家的中秋礼添补几样东西,到时莫非去县里顺便买回就是,如此,二人才放心闷头睡了。 不出莫非所料,从这天开始,每日都有母鸡开窠下蛋。 十七只母鸡如今就是冬冬的眼珠子,他见天无事就一手棍子一手石头在鸡圈边守着,有鹰子在上头飞过,手上的石子就跟扔了出去。 到了八月十三,两人捧出所有的鸡蛋清点,除去日常吃掉的,竟是攒出了八十多个蛋,中秋刚好够用。 吃过晚饭,开始备起几家的礼。 莫非一边掰着手一边说:“明日我把葛掌柜的礼一并带去,公鸡母鸡一对,加两筒好月饼,尽够了。我再买些烟丝、月饼和小酒回来,大壮哥、大福哥和四福哥三家,只做包扎,就不提篮子了。莫叔那儿,带两只母鸡再加三十个蛋去,加上其他零碎的,得备个大篮子才行。最后就是你家......” 第187章 冬冬跟着他的话,把蛋分堆放进小篮子里,听到最后抿起嘴,不乐意了。 莫非笑着捏捏他的腮,说:“乖乖,果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这么护着家里了!” 见他撇头不理,莫非又凑过去亲,边亲边哄:“宝贝儿~那都是为了堵别人的嘴,吃也就吃这一年的。” “我晓得的,就是,你一年累死累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偏给他们送这送那,是为了给我做脸......” “也是给我自己做脸啊!我哪回送东西去,不都闹得人尽皆知的?你放宽心,长远地看,咱们不吃亏。” “恩。那大伯家这次别送了,以后断起来干净。” “不少他那点,做戏做全套,以后真若断了,咱们的苦衷大伯也会懂的。到后日鸡应该还能生不少,到时凑齐三十个蛋,加一只公鸡、月饼、鸡蛋和酒,满满当当也是一大篮子,提去小河村,哪个看了不说咱们小辈做得好?” “大伯总想着你去倒插门,我也得做出点样子给他看看,跟了我莫非,比去遥天路远的地方当上门女婿要强。” 冬冬噗嗤笑起来,没想到莫非还吃这门子的干醋。 第105章 中秋节是个大节,县里铺子开门都早,买东西的人也多,莫非早上挑着菜先到铺子里,挤挤挨挨买了东西,才赶去饭庄。 几样节礼拎出来,葛掌柜心里喜不喜欢不知道,起码面上是高兴的,泡菜交割完,他还有心和莫非说些应景的话,又问起鸡是不是已经下蛋了。 “家弟养得细心,已经下了几个蛋,中秋送些蛋给丈人吃去。回头攒多了,怕还是要麻烦掌柜这边帮帮忙。” “嗯~~照前头说好的,八文钱十个,年下里,每月送一百五十个罢,不能多了,开年后再说。” 过了年,饭庄生意会下落点,且天渐渐暖起,鸡蛋也不能久放,肯定会要得少,莫非是懂的。 他点点头,算是双方都认了这笔买卖。 过完节,家里还有十五只母鸡,哪怕再有损耗,一个月攒一百五十个,也是足够的。 回到瓦山村,莫非又拐去大虎家。 离那院子还有点路,就见墙里几个脑壳在晃,看来有人和他一样,赶在节前来定肉呢。 院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莫非,于是用胳膊拐拐边上的,又朝外边努嘴,几个人都止了声,望向莫非。 他们是莫丰收家的三财和世财,外加莫大虎自己,并不是什么定肉的。 莫非只做不认识,他将担子放在院外,径直向莫大虎打招呼:“虎子哥!” 他已经很久没来这个院子了,虎子和他娘满心以为莫非是在生他们的气,一直有愧呢,又不好上莫非的门去解释。 如今看莫非仍是笑容满面,朝气满满地喊自己“虎子哥”,大虎心里一下轻松起来,赶紧咧了嘴笑道:“小非来啦!进屋坐,来!” 莫非还没说话,边上的莫世财哼唧出一句:“大...莫大哥......” 莫非、莫三财连带着莫大虎都有愣住了,莫三财却是紧跟着也喊了“莫大哥”。 莫非转头认真打量起莫世财。 他如今才十四岁,再不是小时幼团团胖乎乎的模样,不但性格随了莫老根,长得也是越发的像。做了几个月的工,估计挺辛苦的,变得黑瘦黑瘦,瞧着比边上的莫三财还老相些。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俩确实没对莫非做过什么,于是莫非也朝他们笑笑:“哦!下工了。” 他们三个也没什么好聊的,仅止于打个招呼罢了。 莫非掉头又回莫大虎:“不坐了不坐了,虎子哥,你们忙的。我定几斤肉,明早来拿,可有?” “有有有,你要哪块?怎么切?” 今年天旱,哪家手头都紧,猪肉生意都没往年好,莫大虎正着急呢,生怕高价定下的两头猪中秋前卖不完。 莫非也正是考虑到了这点,才返回大虎家定肉的,不然从县里买更顺路。 他说:“定六斤腿肉,切成两斤一条,再捎两个猪脚。” 那三人都没想到莫非一下子要买这么多肉,毕竟莫非又没有亲戚要走,难道舍得自己吃? 大虎怕他是要在莫家兄弟前做脸,才说要这么多。 拐弯抹角想劝:“不若明日先切两斤拿去用,后头你再来割,家里只管吃新鲜的?” 莫非笑起来,把话说清楚,省得这几个胡乱猜测:“虎子哥,我明日就都要呢。小河村的丈人和契弟他大伯家要走礼,莫村长那儿也要送的,家里过节再吃一点,三条还怕不够呢。” “哦...你还和莫村长走礼呢,呵呵。”大虎讪笑着。 莫非结契,哪个不说他可怜可惜,这还主动去走礼,也是怪了。而他和村长家走得近,大伙是知道的,可赶在中秋这么正式的节日里送礼,大虎是真没想到。 “当然!莫叔是我的媒人,还是头一年,我能不送中秋礼?”莫非理直气壮地说。 他的理由非常正当,其它所谓救命之恩,扶助之情等,说出来别个或是不信或是觉得小题大做,还会拉扯到莫丰收家,但莫村长家给他做媒却是摆在明面上的。 新人头一年确实要谢媒,之前村里也早有说法,莫非的契弟是莫村长父子帮他撮合来的,莫大虎一时忘记了,被莫非提起,才恍悟自己又小人了! 第188章 他赶紧拍头:“哎呀,瞧我这记性,是真的糊涂了!莫怪莫怪,确实该走的。” 他连连致歉,又指着莫三财对莫非说:“你莫怪,哥是真的昏了头,一年到头瞎忙乎。这不,自家丈人那里都顾不上了,还得麻烦三财兄弟帮忙跑一趟呢。” 莫非笑笑,看看莫三财。 这小子过去几年也不见回家,如今两个月不到又跑回来了,也不知打什么主意,难道是徐大嫂子的话起作用了? 莫世财早就去一边洗猪肉担子了,莫三财还叉着手立在面前看他们说话。 这小子无利不起早,莫大虎想他帮忙送礼去丈人家,必是当中有他的好处。 莫三财一直面带微笑,见大虎提到自己,笑意更深:“不麻烦不麻烦,顺路的,我也要带礼去姑奶奶家。” 姑奶奶家和他做工的染坊都在镇子上,去送礼是真顺路,可刘家村还要过去十几里,顺的什么路呢...... 莫非无意拆穿,他一边从怀里掏大钱,一边和大虎说:“虎子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早过来拿。多少钱?” “哎~~你明日再给一样的。” “呵呵,身上有呢。”反正都是要给,今日明日有什么差别? 莫大虎摸摸头,怪不好意思地说:“就六十文吧,唉...你结契我们都没送什么,按理送你几斤肉吃都要得。” “什么话!结契时我自己说过的,哪个都不要送!”莫非摸了七十文钱递过去。 猪脚不值钱,县里都是五文一只,他不沾莫大虎的便宜,十文钱的东西,回头被人说嘴不值当。 莫大虎尴尬地接过七十文,莫非还是和他疏远了。 几斤肉,哪怕白送给莫非吃都是应该的,可他无法开这个口,何况还有戚染花的儿子在场。 今年生意本来就差,后来雇了莫世财,家中得利更少。 买的两亩地,夏收高粱去掉税赋剩下不到二百斤,哪怕下半年收成能好些,这一年下来,也不够三个大人糊口。 马上又要添丁,年下的生意也不知如何。 往年中秋前三头猪都能卖光,今年第二头猪还剩一半,他和世财走得腿发抖,不得已都回来了。 幸亏是天气凉,肉还能放一放。 他是如何也说不出“你拿去吃”这句话。 他低头垂下了眼,瞥见旁边的莫三财,心里恨意顿生。 莫非这个“外人”都还晓得照顾他的生意,又送野菜又送泡菜,而所谓戚婶母,非但对自己妻子的孕事毫无表示,反而隔三差五就上门刮一顿,不给就阴阳怪气,又在外头胡说八道。 如今他娘也是悔得不行,可看着媳妇的大肚子,母子只能忍气吞声,什么话都憋在心里。 莫大虎不说话,莫非就更不会说什么,他拍拍手:“先走了,虎子哥你们忙!”又朝莫家两兄弟笑笑,转身就走了。 到家正赶上午饭,冬冬新煮的杂粮饭,泡了一晚再煮,吃起来和软,莫非就随他跟着吃。 一盘蒜泥菠菜,一盘秋葵炒蛋,外加一碟泡菜,两人吃得有滋有味。 桌上,莫非把早间的事和盘托出,鸡蛋能卖出去,让冬冬大呼一口气。最近泡菜送得少,过节开销出去一大笔,他着实有些慌,光算这个月,家里是入不敷出的。 年底泡菜收入更少,虽然田地还有一点进项,可支出一样很多,他和莫非在某些方面也是一致的——如果每月没有盈余,心里就不踏实。 “明儿咱们一起去村长家吧,这次送节,婶子肯定要留饭的,不好推了。”莫非挟了一筷子鸡蛋送到冬冬嘴边,看人吃了,才接着说:“早间拿了肉,先把莫叔的礼送去,咱们再去小河村,东西丢下就走,必是没人留饭的,回莫叔这里吃。” 冬冬同意,既然说了要慢慢走动起来,那莫叔家这顿饭是该吃的。 至于冬家,恐怕不但没人留饭,还要嫌东嫌西呢,自己回去一趟也好,让小河村的乡邻也看看,自己在家过的什么日子,结契后又过的什么日子。 而且那几个见了他,想必借机要闹,那就一次闹开,外人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理儿自然更分明,也不能总让莫非一个人顶。 八月十五,两人起了个早,家里安排妥当,还热了早饭吃完,才拎起节礼出门。 凉风吹面,万物都浸润在晨露之中。 山间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呼吸间弥漫着清新的味道,让人不由心情大好。 等走到村落附近,只见田野上的高粱摇摇摆摆,人影穿梭其中。屋舍间,孩童钻进窜出,嬉闹声隐约传来,其中之欢快,引人发笑。 村道上,往来走节的也不少,村民们推着家中父老,担着孩童幼小,交错间或是点头招呼,或是停下谈论几句,脸上多少都带着笑。 不管年景如何,中秋,人们还是竭尽所能地过得好些。 两人从先从河岸边绕去莫大虎家。 仍只有刘细妹在,两只老鸡蹲在墙角一声不吭陪着她。 院墙和地上洗不去的猪血印渍,把个孤零零的院子衬得渗人。 临近生产,刘细妹憔悴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尽管臃肿不堪,她手脚却比以前要利索不少。 冬冬接过刘细妹递来的肉,面对她好奇的目光,只做不知,点点头就和莫非走了,连院门都没进。 第189章 第106章 二人走出一段路,眼见四下无人,才将肉收进礼篮里,再赶去莫村长家。 路上冬冬问莫非:“莫大娘的媳妇快生了,到时摆酒咱们来不来?” 莫非摇头说:“他们应该不摆酒,当初虎子哥成亲都没摆。” 孤儿寡母,前期生活实在艰难,和村里其他人早就断了礼节往来,如今想续,不是那么容易的。 十四五年里,人家摆酒,你不送礼,如今你摆酒,别人也要掂量合计,不可能你嚷嚷一声就上门送钱。 “哦~~~那咱们要随礼吗?” 莫非咋咋嘴,有点糟心,送还是不送,都说得过去,但又觉得都不太舒服。 冬冬看出他的为难,想了想,劝说:“既然觉得为难,可见你还是有些想送的,咱们随本心,送几个蛋来,算是看娃儿的面子,以后无论怎样。” 冬冬就是善解人意,又宽和大度,同时也有自己的底线,莫非越发觉得他与自己实在是合拍。 他赞许地说:“好,依你的!我看他院里两只鸡,毛都秃了,估计早就不蛋了。咱们送二十个足够,他自家有的,未必到这个数呢。” 莫村长的门口热闹非凡,原来徐巧扇的娘家兄嫂来做客,如今要走了,大伙在道别。 他们从片儿岭那边过来的,离瓦山村上百里都不止了。头天来住了一晚,第二日赶早走,到家只怕也是半夜了,真当不容易。 莫清萍正在收拾牛车,良柱拉着良桦围着车子蹦蹦跳跳,看样子也要跟着坐车出去玩一趟。 莫清萍给牛戴上围套,一抬头看见莫非二人,又惊又喜:“小非和冬冬来了!” 院里的人忙围上来,莫村长拉着双方介绍起来。 徐巧扇兄嫂家的长子和莫非一般大,夫妻也听过一些他的事,往日还没什么想法,如今亲眼见到这壮硕板正的小伙子,夸赞不已。 莫非知道他们来一趟不容易,不想过多打扰,于是提了篮子下来说:“莫叔,婶子,过节给你们送点吃食,莫嫌弃。你们和大哥大嫂们再坐坐,我带冬冬去小河村了。” 兰婶不管他,一把拽住冬冬,瞪眼说:“不行不行,还送什么东西来!进屋坐会,话都没说就走,哪有这个道理的?” 莫清萍拉住莫非的独轮车,拎起篮子往上放,嘴里说:“就是,大哥大嫂要走了,我去送他们就是。你只管坐,东西带走,中午留下来吃饭。” 徐家大哥大嫂也拍着身上大大小小的包裹说:“小兄弟你们坐,我们赶路,这就走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堵得莫非和冬冬张不开嘴。 篮子被拽来拽去,里头的两只鸡惊得咯咯直叫,顶着盖布齐齐扭了出来。 莫清萍赶紧放下篮子去抓,良柱也扑上来帮忙。 好在鸡被绑了翅子和脚,扑棱几下,就被两人逮住了。 满满当当一篮子的东西也映入众人眼底,半篮鸡蛋、两筒月饼、一坛曲酒、一个大油纸包、一条大肥肉,外加跑出去的两只母鸡。 莫村长吓一跳,也赶紧攥着莫非防止他跑了,吹胡子瞪眼说:“两个憨子,送这许多东西,又是鸡又是蛋的,自己不会吃?拿回去拿回去!” 莫非哭笑不得。 冬冬解释说:“叔,家里养的,不花钱,也就过节才送呢,您和婶子收下。” 莫非眼见两人真走不脱了,只得说:“那我和冬冬坐会,清萍哥你们忙去吧,大哥大嫂,你们慢走,得空再来玩。” 徐家大哥大嫂也是耽搁不起,笑着回他:“好好好,以后也去大哥家玩。”才咂舌坐上牛车。 良桦、良柱望望牛车,看看莫非二人,终是忍不住出去晃一圈的诱惑,跟着往上爬。良樱和良梅上前,扶着两个弟弟和舅舅舅母上牛车坐稳。 冬冬笑眯眯看着他们,长辈慈爱、夫妻和睦养育的孩子,看着就是分外不同,兄弟姊妹之间更是亲密。 不像他和冬旺,也是背在背上带了好几年的,却仿佛有了仇恨。 莫村长见冬冬看着家里的娃儿笑,以为他是喜爱孩子,不免又记挂起他俩的以后。子嗣这个事,说不在意是假的,只是看着他俩如今亲亲热热,莫非身上也有了烟火气,那丝遗憾又慢慢隐去。 牛车渐渐远去,莫非和冬冬被引进堂屋,跟着村长他们落坐在八仙桌四边,徐巧扇的两个女儿给大伙端过茶,随后就一起出了堂屋,一点也不打扰大人说话,着实懂事。 兰婶端了糖盒出来,摆到莫非和冬冬面前,村长招手示意,叫他们自己拿了吃。 “婶子这样客气。”莫非客气道,伸手拿了一块月饼先递给冬冬,冬冬也放开了胆子,接过来就着热茶慢慢品尝。 兰婶屁股还没落实,又站起问有没有吃早饭,灶还是热的,要去下面片给他们吃。 莫非赶紧说吃过了,坐着说说话就好,莫忙。 “你说你们,来坐就行,带什么东西!家里哪能担你们这么大的礼。”兰婶叨叨着。 “怎么不能担了?命是澄子哥救的,婚是莫叔和清萍哥帮的。从前我光棍一个不懂事,如今成家了,还能扯混?更何况,为着寻我娘的尸骨,莫叔和几位哥哥出多少力,我能当不知?” “唉......”提到这个,屋里人都面露戚色。 反倒是莫非神色如常:“莫叔,我晓得尸骨应该是找不到了,以后就算了罢,莫让大伙为我与他们家起了嫌隙。我娘不管在哪儿,十八九年了,怎么也安耽下来了,也就不惊扰她老人家。我和冬冬商议过,就照几位叔伯说的,刻个牌位,过时过节上几炷香,我们心里记挂着就算了。” 第190章 这结果大伙其实都有想过,虽说无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莫非把另外三份东西拿过来,说:“老财叔和德庆德发叔家几位都帮了忙,我买了些月饼,添几个自家的鸡蛋和一小坛子泡菜,算是答谢一二。只是我亲自上门,怕他们不要,还惹来动静,想请哪位哥哥帮忙送去,可行?” 按理亲自上门才有诚意,可他在村里太招眼了,虽说姚春梅最近没出来蹦跶,保不齐在憋什么屁。何况暗中还有其他人也在盯着他,若是给人家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莫非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村里人敬而远之,又是这样会做人,村长哪会说不行的。他点头说:“行,让老大家的给你跑一趟,妇人间来往,不打眼,她们又是相熟的,说起话来方便。” 徐巧扇笑着走过来应道:“这会儿家家都清静,我上门正好,放心罢,你们只管坐。小樱小梅,去把小篮子拿几个来,再把针线包带上,跟娘去找婶子们讨几个鞋样袄样。” 娘儿仨每人拎了个小篮子,上头放着各色针线包,笑盈盈出了门。 莫非和冬冬目送她们,心道,果然是大嫂子,上门的理由张口就来,挑不出错的。 屋里只剩村长夫妻,兰婶望望天,还是坐不住,起身说:“我先去灶下收拾收拾。” 冬冬忙拦住她:“婶子歇着吧,我们吃饭也不急,炒几个小菜就行,千万莫杀鸡煮肉的。”又指着礼篮说:“那鸡才开窠的,一天一个蛋呢,先养着吃几个蛋再杀。” 兰婶弯腰重新坐下,颇为愧疚地问:“阿耶~你们养了多少鸡?家里可吃到了?” 冬冬回她:“我那会身子不好,不能下地做活,想养养鸡捡几个蛋卖。只是山边实在难为,抓了五十只,到现在只活下二十来个,日日还要防着鹰枭和黄皮子。这几只母鸡,个个都在下蛋,可喜人了,家里吃的尽够呢。”他又一脸惋惜地说:“到年底不知能留住多少,还不如咱们先吃几只。” 山边就是这点不好,那天上飞的哪个能防得住呢。 兰婶听他说了都肉疼。 一只鸡养大不容易,一日两顿,一把米糠一把菜粒儿,白天放出去,晚间再呼回来,日复一日,不晓得要费多少心思,少一只真跟剜肉一样了。 只是这事谁也无能为力,只能宽慰说:“那以后少养些,不打它们的眼。” “我和家哥也是这么打算的,年底就先这么着了。” “嗯嗯嗯,若是真没有了,开春来这边抓,我多孵几只。” “好啊,省得跑去县城。” “唉,还是住在村里好!先头牛叔那屋,你们瞧见没有?”莫村长插了一句,语气倒是闲唠一般,不像以往,总有些规劝和怪责的意思。 莫非摆头:“许久没去看了,是兴旺叔买了吧?” 兰婶瞪大眼,手臂张开比划着:“修得像新的一般,院墙整过,顶子换了新草,窗棱扇纸也都补齐了。澄子回来说,我还不信呢,亲自去看了,乖乖!几天功夫,跟换了个屋似的。昨儿个,兴旺夫妻就把他大儿子分了出去,这屋归他们,只是说时机不好,就先不摆酒了。” “哦~一平哥不在码头做工了么?” “说是病痛多,实在吃不消累。唉,也差不多了,十五六出去的,做了十几年的苦力,身子骨扛不住也正常。如今你兴旺叔分他四亩地,以后就靠种地过活。” 莫非叹息,可见做什么都不容易:“一平哥也有两个儿子了,四亩地有些紧巴呢。” “哪个不紧巴?下边还有三个儿子呢,手头就七亩了,更紧巴。” “啊呀,那是!村里卖田卖地的可是难得遇到一个哦。” 兰婶掂掂手,示意大伙她还有话,然后压着嗓子轻悄悄道:“听一平他娘说,二顺以后要去丈人家,那边舅子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家里劳力不够,大概是要指望闺女和女婿养老了。所以呢,他们屋里头就只剩老三老四了,老两口都和儿子们说好了,拿三亩的得老房子,拿四亩的就出去做屋。家里人再齐心做两年,收息给老二夫妻做分家费。” 妇人之间果然好说话的,小道消息比男人灵通,这些隐私她都知道了。 第107章 哪怕是村长,也是头一回听到兰婶说的话,一样很惊讶。若是这样分,那莫兴旺夫妻一碗水算是端得很平了,只是...... “我还问她呢,那二顺岂不是要当——呵呵,那二顺当然也不算吃亏哈!”兰婶嘴快,说到一半,又反应过来,有些话不能当冬冬面说,强行改了口。 可那未完的半句话,莫非和冬冬不用听都知道是什么,奈何大伙话没说透,也不好解释自己并不在意,两人顺着兰婶的话点点头。 莫非面上一丝不显,望望屋外,扭头和冬冬说:“不早了,现在去小河村刚好,回来再坐?” 又对村长他们解释:“还要去丈人家走一趟,日头晒起来肉要坏了,莫叔你们先忙。” 兰婶生怕是刚才的话引得冬冬不快,惴惴地说:“哦,去小河村呢,那吃饭......”村长也来拉莫非,要得个准信。 冬冬紧忙说:“婶子,我们送个礼就回来。那边估么才起呢,没吃没喝的,我们丢了东西就走。” 莫非也拍着莫村长的胳膊,说:“叔,回来吃呢,都答应你们了。先说好,不要杀鸡煮肉,吃顿便饭就够,不然我们不动筷子的。” 第191章 老两口这才放下心,将他俩送出院外。 莫非带着冬冬大摇大摆从村中走,谁来打招呼,都直说是去走岳家。 碰巧的是,出村口遇到了李翠梅,她被长子刘正道推着,车边跟着大媳妇赵草穗,也是回小河村娘家送节礼的。 李翠梅虽然被莫非盘问过,但她对莫非却无恶感,反觉得小伙子明辨是非,不冤枉好人,是个有胸襟、可以打交道的。 她看清莫非二人后,立马笑容满面,也不管前头人看不看得见,边招起手边喊道:“那个!北山脚的那个后生!” 莫非停了推车,回头也笑着应:“李婶儿,巧啊!去小河村呢?刘大哥,大嫂!” 等刘正道把车推到跟前,李婶儿也下来了,探头往莫非车上看,一边大声惊叹,嚷得路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瞧:“阿耶~~这一大车东西。不是我说,冬冬,你爹娘真是运气好,享福还是要靠你哦!就怕他们不知足!” 冬冬也不辩解,抿嘴笑笑。 莫非谦虚着:“是只公鸡咧,几只母鸡刚会生蛋,真是舍不得。” “公鸡还要不得?母鸡送去也是糟蹋。怕是你们前脚一走,后脚就进锅了,一家子怕打鸣儿吵到睡觉呢。” 看来,李婶儿对冬永兴一家也是看得透透的。 一行人边走边说,几里路很快就到了,李婶儿几个先左拐回他们外家。 莫非跟着冬冬往前再走几步,才右拐去冬大伯家,却是扑了个空。 冬大伯住得也偏僻,屋前屋后左邻右舍没两户,家家都是大门紧锁,两人等了刻把钟也不见人。 莫非探头看了看,说:“我翻进院子,把东西放那角屋边的柴堆里压着。” 冬冬黯然点头,也是没法子了,万一他们是去走亲戚,二人再等也是白费,何况,见不见面的,也就那么回事。 莫非片刻后就翻了回来,摸摸冬冬的背,推起车,两人并肩重新往冬家走去。 冬家在村子中间,这边路上热闹许多,走亲访友,做活闲逛的扎着堆儿,认识冬冬的,看见他都很震惊。 曾经的冬冬,特别是闹出倒插门的事后,整个人开始衰败消沉,无论何时见到他,都是一身破衣,眼神疲惫又无助,像是随时要在寂静中死去,让人心疼不已。 而现在,他完全变了个人,身骨儿壮实了还在其次,最主要的,眼里闪着光,脸上溢满生机,新生的黑发覆盖了枯发,蓬松着束起,整个人鲜活得像三月的小菜,七月的桃儿。 他一身新衣笔挺地贴在身上,脚下踩着单口布鞋,白生生的脸上见谁都带着笑,可见结契后的日子是过得非常舒坦了。 车上敞着的礼篮子,里头东西多得能把人眼看花,乡邻们大赞这俩后生真厚道。 “冬冬啊!乖乖,比以前好哦!” “唉,好后生,心地真不错诶!” “是呢,嬷嬷费心了。” “这家还回来作甚?管他们管不够的!”惠婶更是噙着泪对冬冬二人说。 冬冬塞了一包酥糖给她怀里的小孙女,摇摇头说:“没办法,婶子,我是小辈,就先做几回小。若是管不够呢,再说不管的事。” “唉~是,管不够撒手,没哪个能说你们的。”惠婶隐约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和道。 一群人目送他们走进冬家大门,有艳羡的,有鄙夷的,也有心酸怜惜的,都舍不得散场,仍守在门口等。 冬家四个刚起床不久,估计盼莫非送中秋礼来已经饿了好些天的肚子,见到莫非进院门脸上就笑开了花,等看到跟进来的几个月不见的亲儿子——冬冬,哪怕是冬永兴,也愣了片刻。 随即他便沉下脸,鼻孔里哼着气,摆起了当爹的谱儿。 难道以为自己会扑上来跪倒,哭着喊着,求爹娘疼爱?冬冬心里好笑,一言不发跟在莫非身后,做出一副我已“卖身为契”奴随主便的样儿。 倒是王新杏愣过神后马上做起戏来,软软地奔出,大哭道:“我滴儿,真是去享福的,不枉娘日日在家割肉一样!” 莫非就跟没看到她似的,一扭身避到旁边,身后的冬冬更是心有灵犀地跟着他转,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王新杏一下扑了个空,又不好追着莫非去拉扯,只得张嘴空叫:“冬冬,我的儿!让娘好好看看!” 只是任她如何哀怨如何凄凉哭半天,那两人木头般望天的望天,望地的望地,就是不搭理。 她擤了一把鼻涕,甩甩衣袖收了声,暗忖着,这长子真是如何都养不熟的,看来卖他真是卖对了。 她这边收了场,莫非才笑盈盈把礼篮提到桌上,嘴里大声呼喝着:“双亲好啊!见礼了!”手上却是自顾擦了一面凳子让冬冬坐。 冬永兴连着几次被莫非下脸,对他是又恨又怕,上回割稻莫非甩下话来,他还真担心莫非以后不上门了呢。 如今见两人还是老老实实拎了东西上门,心气儿又足了,想着这次一定要把莫非给压服了。而亲儿子冬冬送上门来,不比莫非这个横愣子好摆布?那就先从冬冬身上开刀吧! 于是冬永兴对着冬冬冷哼一声:“哪有你坐的份!” 冬冬屁股还没落凳,想一想,就站了起来,不忘摸摸边上莫非,示意他先不要冲动,莫非自然晓得时机还未到。 第192章 赵大梅看着王新杏在篮子里七翻八翻,每翻一样出来,笑就深几分,又瞥一眼老老实实站着的二人,暗自窃笑,任你如何凶恶,也翻不出娘老子的手掌心。 她也学精乖了,和丈夫冬旺一样,不出头,跟在公婆后面捡便宜就是,别个总不至于还能怪到她头上。 不得不说,小夫妻也变得“夫妻同心”了。 冬永兴掂掂曲酒坛子,三斤酒水而已,够喝几顿的?也不知多送几坛子来! “赶明儿收高粱,你回来做几天,那不情不愿的就不用上门了,活没做多点,还闹得人不自在。” 莫非暗笑,这是知道使唤不动自己,改成使唤儿子了。 而冬冬面无表情听着亲爹的话,心里只想着,谢天谢地,他们还是这样不知好歹,后头的礼算是省下了。 两人的不言语,更是助长了冬永兴的气焰,他手指点着桌上几样东西,越说越大声:“一回两回,都是送几尺粗布,够做什么?下次来,扯几匹缎子和棉花,给你大侄儿做袄子穿!自个没出息,也不知顾着冬家的香火吗?再记得多带些米粮回来,吃得油光水滑,把你娘老子都吃忘了?你是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可还记得?一家缴了税要喝风度日了,你个不孝子,还只顾自己快活!” 火候足够了,莫非也忍不下去了,站到冬冬前头,对冬永兴说:“田地那么多,税粮还不够的话,必是家里懒作的太多了,不如再卖掉几个。这一屋子剩下的,随便拉个到县里也值二三两,够你喝到过年。至于已经出户的儿子,就别想惦记他的什么了!” 赵大梅被他的话唬一跳,这屋里剩下的,就她是外人,以后日子真过不下去了,保不齐第一个卖的就是她!于是悄无声息缩到婆婆身后,只盼不要被公公惦记上。 冬永兴被揭了脸皮,恼羞成怒,看着桌边喝空的酒坛子,拎起就往冬冬身上砸。 莫非没等他坛子脱手,就拉着冬冬绕到了一旁,声音不大不小地嚷着:“什么娘老子香火都要我们养?还给你缴税?白日做梦!家里八九亩田地,儿子也有,却什么都想着出户结契的儿子拿?当字据是白立的?敬你一声老,又是起早来做活,又是上门送吃送喝,不说倒茶端坐,好脸都没得一个!如今还动起手来,你也配当个老!当我也是你儿子呢?” 他说完还伸手去拉扯桌上的东西,冬旺抱着月饼缩到桌底下死活不放,王新杏搂着小公鸡,又急着来抢冬冬手上的那条子肥肉。 冬永兴险些被自己扔的坛子砸到脚,气得直跳,顺着莫非的话嚷嚷起来:“滚,赶紧滚!以后不必来了,几样东西打发叫花子呢,还想我给好脸!瘟丧东西,趁早死了干净!” 他指桑骂槐骂得痛快,外人听着都觉过份,眼见屋里坛罐叮咣,叫嚷声四起,哪里还忍得住,一窝蜂似的跑了进来。 第108章 屋里闹得一团糟,冬家个个龇牙咧嘴都抱了东西在手上。 莫非一边气恼地说着什么“要婿子养老,要结契的儿子缴税”,一边搀扶着冬冬,而冬永兴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伸长了在冬冬面前挥舞着,嘴里还在骂“滚去,再不要来我家”。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上来帮莫非二人。 骂得最多的就是冬永兴,说他不是东西,不识好歹,从端午送礼抢女婿的钱,到初夏收稻自带吃的来帮忙反被责骂嫌弃,都说小夫夫俩做得够够的,这对老的不善,是他们自己卖了儿子的,如今根本不必回头理会他们。 冬永兴几个任他们骂,只管护着怀里的东西。 莫非两人也不是真的要拿,东西留在这里和被他们拎回去,意思是不一样的,今天若是“抢”赢了,别个以后说起来,都要讲一句“还是心狠诶,东西提来还抢回去了”.......那就前功尽弃。 两人半真半假伸几下手,就被涌进来的婶子嬷嬷拉扯着往外推,婶子嘴里还劝着,叫以后再不要回来,冬永兴都这样说了,亲就断了,莫再挂念,不值得云云。 惠婶更是大声说着:“就当死了吧!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哪个还敢说什么,婶子唾沫淹死他!” 冬冬红着眼眶,一句话不说,半真半假地被莫非牵出了院子。 随着二人的走远,熙攘声渐渐平息,那座院落隐匿到左右屋舍当中,直至再也看不见。 冬冬坐在推车上,没有回头,他心里明白,这一走,是真的与过去做了了断。 “若是......”莫非看着冬冬躬起的脊背,到底不忍心。 “不不不,我并不是想回来的,这回话说出了口,以后咱们再也不用受这个气了!这窝人自己不想好,谁也帮不了的。”冬冬打断了莫非的话。 莫非为自己着想,自己能让他一次次出钱出力还受气吗?冬家人不识好歹,他不能装傻充愣,让莫非被人糟践。更何况,早在没结契前,他就已死心,那十八天和五两已经还清生恩了。 “好,听你的。待会在莫叔家吃饭,你想吃什么就给我使眼色,我给你挟。” “好啊,就怕个个都是我爱吃的,你筷子使不过来。” “那我提前要个勺儿,一勺舀个半碗回来。” “哈哈......” 丢下那些糟心事,两人有说有笑往回赶。 一来一回,赶到瓦山村正好是午饭的点儿。 第193章 远远就见莫清澄站在村口翘首相盼。 今年的辛劳让他沉稳了许多,若是从前,他哪会站在那儿,肯定是蹦来蹦去闲不住脚,老远看到莫非就会大呼小叫。 莫非打趣道:“澄子哥,你是等我们呢?怕我们跑了?” “是啊!早间下地去了,回来才晓得你们要在家吃饭,多不容易!我不来守着,爹也要来的。”莫清澄笑眯眯地说。 冬冬从独轮车上下来,三人并排走起。 “莫叔和婶子就是客气!好吃好喝,我们哪还不乐意的!” 莫清澄才不信这鬼话,“嗤”了他一下。 冬冬扭头问他:“澄子哥,你地里忙活什么,可做得过来?下晌我们没什么事......” “唉~~~别别别!都是琐事,锄几垄草割几块荒,还要你们做?吃顿便饭就要帮忙下地,下回岂不是更难请到你们了?” 天凉爽了些,虽然雨水还是少,但地里不像上年那么干,他们不种水稻,挑水浇灌的功夫也少了许多,秋收又还没到,想必自家人忙得过来。 冬冬笑笑,顺势回他:“好好好,那我和契哥今天就只管吃了。以后忙不过来,定要和我们说。” 莫清澄点头,对冬冬好感又进一步,他虽然长得弱,但为人是个大气的。 莫非赞赏地看一眼冬冬,对他做了个鬼脸,得到一个怒瞪后,笑得更欢了。 怕莫清澄又恼他‘有了媳妇忘了娘’,于是随意问道:“清萍大哥可回来了?清潭哥也忙了一上午吧?” 莫清澄沉默片刻,带着一丝忧虑说:“大哥要把人送远些,下晌才能到家。老三夫妻去他丈人家了,得好些天才能回呢。”他叹了口气,垂下头,小声说着:“老三今年做什么都不顺......他丈人又不太好了,从上回中了暑气,一直歪歪倒倒。不过,后来他们又疑心说不是中暑气,不然怎么别人几天就好,他拖几个月?老三之前去帮忙,也跟着歪了一个月。” 莫清澄又缩头缩脑起来,悄声说:“我娘她们也说,恐怕是中了邪气!所以中元时给潭子喊了喊,果然就好了!” 莫非和冬冬对视一眼,都很惊讶,难道还真是这么邪乎? “唉,不过他丈人后来也喊了,却没什么用,怕是拖太久了。前天,那边捎信的说,恐怕......爹就让他们夫妻都过去了。不管,不管是好是歹,等秋收忙过了再回来。那边两个舅子年纪都还小,以后啊......可怜哦!到时,恐怕爹也要过去几天。” 说完,他非常惋惜地跟莫非二人说:“才三十七八呢。” 夫夫没想到是这样年轻,面面相觑,喟然长叹。 真是世道无常,令人唏嘘。 沉默间,走到一处夹巷,里头有人正说着话:“爹,你回家坐着吧,我去找!可别再摔着了。” “怎么坐得住哦~~~中秋喽!”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说。 “他在外头必是有吃......”说话的人扶着一个瘸腿老者往外走,他看到莫非等人后,便怔住了,向三人笑笑。 “细爷!癞子叔!”莫清澄先打了招呼,莫非和冬冬也跟着喊。 这两个是刘癞子和他爹。 刘老头名叫刘细眼,小辈们就喊‘细爷’的。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是在找刘麻子?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一把年纪不务正业,混天糊地的,把六十岁的爹掼伤瘸到现在,当爹的还操心他中秋在哪里过。 刘细爷迷迷糊糊抬起头,眯眼看着几人,勉强认出了莫清澄,马上讨好地笑着问:“二澄啊,可有看到你麻子叔?好些天没回来了,中秋喽!” 莫清澄凑过去大声说:“没看到呢,日日都在地里忙活。爷,你莫担心,麻子叔交友广阔,或是在朋友家吃香喝辣的也不定呢,过几天就回来了啊!” 刘细爷失望地低下头,开始抬脚往前挪,嘴里伤心地说:“就怕等不到了,我老喽,有数的。” 刘癞子朝这边苦笑,扶着老爹往家去。 三人目送他们拐过墙角,依稀还听到刘细爷的嘟囔声“见不到喽,我晓得”......真是声声如泣,闻着心酸。 “唉”莫清澄回过头,搓搓手,对莫非二人说:“苦了癞子叔和灰婶。” 摊上刘麻子这样不省心的大哥,刘癞子夫妻是要辛苦很多。 到了村长家,他正在院口等着,看到三人从岔口走出来就笑开了花。 他亲自领着莫非和冬冬进院子,等莫非停了车,又拉着他二人直接去屋里坐。 徐巧扇笑呵呵从角屋过来,对二人说:“东西送到了,你们放心罢。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呢,个个都说你们忒讲究。芝芝妹子更是,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掏出来,说要捎给你们,我都是逃回来的。”说完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可见听了不少好话的。 家家十六个蛋,两筒月饼,一包烟丝,哪个不喜欢? 冬冬忙起身让她坐,还不忘打趣:“要不说还得是大嫂子出马呢!若是我两个,一个哑巴似的不会讲话,一个凶巴巴只会攮人,莫说人家收东西,只怕要拿东西丢我们才是。” 大伙被他的话逗得乐不可支,特别是‘凶巴巴只会攮人’的那个,笑得嘴咧到了耳背后,眼儿盯着冬冬,看那架势,恨不得要把人吃到肚里去。 村长边笑边看着莫非,心里真是轻松。 第194章 从前还担心他活成了牛德宝那样的“孤寡”,如今看来,结契这路子还真是走对了,不怪他当初茶饭不思的。 当然,主要还是因他选对了人。 兰婶站屋外笑够了,拿围裙擦擦眼角,这才腾出嘴来喊着摆饭吃。 饭菜陆续摆上,大大的八仙桌挤挤也能坐下所有人,良樱和良梅却直接就在灶屋吃。 冬冬让兰婶喊她们一块来坐,徐巧扇忙拦住了:“不必不必,往日家里也都是大人一桌,娃儿一桌的,她们也不喜欢和大人一块吃,嫌不自在。我们吃我们的,随她们去。” 冬冬这才罢了。 谦让了半天,村长一人坐在上位,兰婶和徐巧扇坐他左首,清澄夫妻坐右首,莫非和冬冬则坐下方。 毕竟他二人年纪实在不大,辈分更是没有。 兰婶又往他们那边推着菜碗,说:“你们左一句右一句不要杀鸡煮肉,我就只炒些了青菜,随意吃,饿坏了吧?” 虽然没有鸡,却是有鱼有肉,还有一盆新鲜的水煮嫩花生。 因莫非和冬冬都不饮酒,就没有上酒,荤荤素素,盆碗碟盘一共九盏,待客足够了,且几道荤菜都摆在他们面前。 莫非笑着说:“这一大桌还叫随意呢?花生可是才拔的?长这么大了!” “是,豆子地脚种了半垄,还算晚了呢。你们带两碗回去,就这么加盐水煮了,做菜当零嘴都好吃。” “那感情好!我地少,不敢种这些。” 两家人也不多客气,真就当一块吃便饭,除了兰婶开始还招呼冬冬几句吃肉挟菜,被莫村长制止后也就让他们随意了。 莫非是自在的,想吃什么挟什么,冬冬有他招呼也够了。 第109章 乡下人家的饭桌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边吃边聊些家长里短才热闹,说笑间更亲热几分。 没人提起小河村,莫非去了几次,发生过些什么,兰婶她们都清楚得很,这次想必还是那样,何必说出来扫兴呢。 吃过饭,兰婶收拾桌子,死活不让莫非和冬冬动手。 而莫清澄夫妻、徐巧扇和她的一双女儿纷纷别上镰刀,看着是要下地的样子。 莫清澄对莫非和冬冬说:“你们在家坐,还有半亩的芝麻,我们去割了赶日头晒起。” “芝麻现在就能割了么?我也种了半亩多,瞧着青灰灰的,还能留吗?”莫非忙问村长。 “青灰灰你就再晚几天。我们这芝麻地干了几个月,早就不灌浆了,杆子也麻了,我让他们先割掉。后头棉花等着摘,又要收玉米、种萝卜,挤到一块,怕忙不过来。” “哦~~~” 下地的几人依次出了院门。 冬冬的视线掠过莫清澄妻子苍白的脸、徐巧扇微鼓的腹部,若有所思,他带着犹疑望向莫非。 莫非虽不知冬冬想的什么,却是绝对信任他,示意有话就直说。 冬冬笑了笑,这才对正擦桌子的兰婶说:“婶子,家里棉花摘了,匀几斤给我们吧。回头我们扯了布来,您冬闲时做衣做鞋,帮我们也做几件,我缺件大袄子呢。铺子里光是棉花就卖八十文一斤,真舍不得买啊!” 成衣铺的棉花卖八十文一斤,而乡农的棉花若是拿出去卖,不到五十文一斤,这中间的差价可大了。 他们反正要买的,何不给自己人挣这个钱呢? 虽说在兰婶这边做衣服,肯定不收手工钱,但单算棉花,哪怕是七十文一斤,也足以抵了。 这样双方都有赚头,算是两好的事儿。 兰婶爽快地说:“好说,你扯了布来,婶子亲手给你们做。或是,你来家里玩,把样儿打给你,慢慢学着,也简单的。”她想到什么,忍不住笑起来,两眼放着光,对冬冬说:“闲下了,村里老多人都喜欢来婶子这里坐,手艺好的大有人在,你也来,多学点不坏!” 村长也笑眯眯地说:“是咧。到时在夹角檐下点两个大炭盆子,风吹不着,又暖和,围着十几、二十来个人,做衣做鞋,扎蓑磨刀的,可热闹啦!” 所谓的闲下,必是寒月往后了,田地没什么事,手上的活儿可就多了。于是相熟的几家人抱团聚在一起,每户出些柴炭,不管有事没事,围着火盆,谈天论地,别提多热闹了。 兰婶年年都盼着那个时候。 莫非和冬冬也笑起来,听着挺有趣的,何况二人刚有和村里人慢慢走动的打算,来凑热闹正好。 至于冬冬,他并不忌讳,或者说害怕、羞愧别人说他大男人做针线这样的话,他用自己的方式,为两人的小家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没不会觉得羞耻。 “那感情好啊!婶子可要帮忙说说,我怕要拜的师太多,有眼不识珠,怠慢了哪位。” 兰婶被逗得哈哈大笑,越发觉得冬冬是个可亲的,和莫非真是天生一对了。 又说笑了几句,莫非就拉着冬冬告辞:“鸡还关着呢,今日的蛋该放出来生了。” 村长夫妻也不留他们,两边都有事,真正的亲戚走动也不过如此了呢? 于是一个拉着车子,一个去屋里搬进搬出。 嫩花生,玉米面,老南瓜,冬瓜干,杂粮粑,野蒿菜,一捆一扎、一袋一包的往车上放。 莫非和冬冬七手八脚去拦,四个人拉扯起来。 “太多了,不能要!” 第195章 “怎么多了?不像你们还花了钱的,这都是地里出的,肚里一塞就没了!” “屋里人多,留着吧!我们带两碗花生尝个鲜,尽够了!” “不少这点,又不值什么,就怕你们嫌弃。老大他舅子,还有亲家那里,也是一样的。” “那把玉米面拿走,家里粮够吃呢。” “旧年玉米磨的,凑数呢。你们若吃不惯就喂鸡吃,等过些天家里磨新的,再带些去。” ...... 推来让去,莫非折腾得汗都出来了,最后收了半车东西,才得以和冬冬出门。 “有你真好啊,冬冬!”车子推到乱石地,路途清静了,莫非感慨地说,再没有别的语言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从前,他孤身多年,面硬心冷,对谁都是疏离的。哪怕上一刻还在说笑,下一刻随时能抽身而退,相信村长一家也感觉到了,难为他们还一直用热脸来贴他。 只有从见到冬冬开始,他才开始渴望某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并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美好。 暖融融的情和义,让他的每一根毛孔都洋溢着快活。 冬冬自是明白莫非话里的意思,学莫清澄的样子“嗤”他,说:“和我没什么干系,得你自己愿意才行,好人不要再推给我了!” “好人当然是你,你若不同意,我不会来的。或是,你去了不言不语,那又有什么意思?” “我坐着车儿,蹭吃蹭喝,还带一堆好东西回来,能不高兴?” “若是别个,只会盯着送出去的,东西还没出门,就拦住我了,所以,必是你!” “是你!我连......” ......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拌着嘴’,到家又精神百倍地筹备起晚间的中秋团圆饭。 中秋一过,早晚又凉了几分,秋收也开始了。 晚稻和芝麻都是要割要打,玉米要摘要晒要剥要砍杆堆柴,地上的东西收回来,地下还得深耕翻过,秸秆还田积肥,以待明年能更好的种植。 还要栽几垄包菜,年下能吃的太少了。 他俩地少,活不算多的,村里人除了把稻换成高粱外,还有棉花、大豆要收,地多的人家还要种点油菜出来,家家又开始忙得直不起腰。 将养了小半年,冬冬看着结实了不少,虽还称不上强壮健硕,却也颀长匀称。后面个把月,肉长得慢,但肠胃一直没闹过,脸上甚至带着娇气出来了。 他自诩已经养得身强力壮,在莫非面前撒娇、生气、狡辩......无所不用其极,就是闹着要一起下地干活。 二人情意浓烈的后果就是,莫非板脸不管用了,如今真是说不得打不得,关不住压不服,只能酌情捡些轻省的活儿给他做。 他起早割稻,冬冬做饭喂鸡,送饭去田里,然后他负责打,冬冬只管搬,搬完后,冬冬又捆打完的稻禾。 两人边唠边做,或是停下歇息喝水,打闹几下,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稻谷铺到院里晒着,冬冬就不能出门了,山边鸟雀多,若没人盯着,一天能吃掉好几斤。 莫非就去割芝麻,把杆子束成相差无几的捆子,立在地里晒着。 稻谷晒足收起,两人再一起出门敲芝麻。 在地里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把芝麻杆夹在腋下,用木棍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芝麻蒴,让粒儿掉出来。敲过的芝麻杆重新放回一边去晒,过些天要再敲第二回,保证敲出每一粒芝麻。 莫非手长,他就负责敲,冬冬帮着搬搬杆子和收拢敲出的芝麻。 芝麻敲过第一遍后,冬冬再次被留在家里,莫非则包了脸钻到玉米地,一棒一棒摘下,又一筐筐推回家,等晒足了,又要一粒粒剥下来。 院子大就是这点好,来多少东西都能晒得下,天也晴好,这时倒没人盼着下雨了。 芝麻和玉米,莫非都是头一回种,也没什么好章法,地又差,收成属实一般般。 芝麻满打满算只有七十斤,而玉米果然是填肚子的好东西,晒干后,两人剥了好几天,剥得手痛,装起来笼统有四石多。 晚稻倒跟往年差不多。 秋收的这批粮食,莫非照旧留了小部分在家,其它的,则推到县城换回三两多银子。 玉米留得多,搭着后面的红薯,要够两人吃到明年夏收。 三两银钱折算起来,刚好是一个小户人家每年的税赋,若是莫非也要缴税,不算泡菜买卖,两人真真只够吃饱肚子。 今年粮食的收息差不多就这样了,年下只有泡菜和鸡蛋还能进一点小钱。 如今家里所有水田、旱地和菜园,好的坏的加一起有四亩三分,屋后还有半亩荒地一直找不够土来铺,就那么丢着。 除去屋边还种着红薯、萝卜和些许小菜外,其它地都闲了。 莫非不打算种油菜,毕竟田地也要休养生息,若是种得太密,肥力不够,会影响明年的收成。 收完粮食,两人才算清闲一些,山上砍柴,荒野割荒,田地堆肥,院屋修整,每日不紧不慢地轮番来。 晚间两人早早上床,胡天胡地快活后才歇息,冬冬秋收累了一场,又捡回了懒觉睡,不到辰末莫非都不会喊他起床。 而莫非自己,每日睡到卯正就自发醒来,搂着冬冬再赖上片刻才爬起,日子别提多惬意。 第196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天凉似一天,动物开始囤秋瞟,老鹰成群结队在山边盘旋。 这些东西鬼精,专盯着母鸡叼,实在气人,两人千防万防、日防夜防,十多天里,还是又丢了两只母鸡。 如今母鸡只剩十只了,公鸡也就两只,再丢下去,鸡蛋都没得卖了。 可实在无奈,鸡圈里棚子搭了好几个,鸡窝鸡橱也有,但一群鸡里总有那么几只憨呆呆的,或是跑得慢,或是不晓得躲。想着关在家里吧,脏乱不说,别个又讲这样的鸡极易发瘟病,也不生蛋。 罢了!莫非跺跺脚,随它们去。 第110章 寒露那天,莫非又去送了一回菜,回来布鞋被露水打得透湿,脚都泡白了。冬冬给他打水洗脚,心疼得不行,都说寒从脚起,若再冷些,人这么走两趟岂不是要冻坏? 得想法子,给莫非做双合用的鞋。 至于做什么样的鞋,其实早在第一次和莫非去县城时,冬冬心里就有想法了——棉油靴。 寒冬腊月,又保暖又防水,很适合莫非。 只是自己三脚猫功夫,做个单布鞋都别别扭扭,这从未摸过的油靴,做不做得出来呢?何况是棉的。 可叫莫非去买一双,他肯定就不愿意。 想到这儿,冬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做一双出来,浪费些银钱也不怕,反正莫非给了他足够的胆子和底气。 莫非一边擦脚一边看冬冬坐在凳子上,一会儿可怜巴巴,一会儿冥思苦想,一会儿皱眉叹气,一会儿茅塞顿开,脸上千变化万,着实好玩。等冬冬放松下来,笑吟吟从凳上起身时,莫非趁他不备,一把将人搂到怀里坐起,在他腮上狠狠嘬了一口,“宝贝儿~~~你在想什么呢?” 冬冬揉揉脸,气呼呼拍了莫非一把,本想吊他胃口,但见盯着自己的眼里盛满了爱意,又忍不住笑起来。 仰头也亲了他一口,他才把做油鞋的想法说了,又苦恼道:“只是,就浅浅见过一回,也没能端详端详,心里实在没谱儿,怕费钱费事还做不成呢。” 莫非一听冬冬又要给自己做鞋,心里喜得比一天挣十个大银锭子还高兴,恨不得把人一口吞进肚里。 等他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揉又啃过足了瘾才放开,气喘吁吁地说:“天也不是很冷,咱们慢慢琢磨,缺什么,我去买就是。哪怕做不出来,契哥也是喜欢的......”他用额头抵着冬冬的额头,又长喟一声“是真喜欢啊!” 冬冬微笑着接过话:“我也喜欢啊!” 打算自己做油靴的话,有些东西得去县里买,譬如桐油和皮子。 家里也需买些糖油醋面等,莫非也打算去集市转转,看看有什么新鲜菜种,适合自家以后种了泡菜卖。 就今年的情况来看,黄瓜、莴苣、蒜子和豆角吃的人多,只是太普通,卖腌菜泡菜的家家都是这些菜,自家想要生意能做,得弄些新花样才行。 另外,像莫非这样爱吃辣的人并不多,明年不能种太多辣椒了。 今年收上来的辣椒除了留的一点种子,还晒了二十来斤干辣椒,两个人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地里最后一茬青红椒,摘得晚,样子不太好看,有八十来斤。 两人摘时特意留了许多枝叶在上面,再用小小的筐子,一层草木灰一层辣椒地装了十多筐,全存在地窖里,打算留到萝卜成熟,再挖出来一起泡,看能不能卖掉一点,哪怕贱价呢? 还有,要给莫非的亲娘刻牌位。 县城香烛铺能刻木的,简单置办一个,再买些香烛黄纸,两人烧一烧拜一拜,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有人上门,看着也像样。 要买的东西列出了长长的单子,又得花出去一大笔钱,冬冬不免心疼起来,可哪个都是省不掉的,只能想法子多挣些钱。 挣钱的法子还没想出来,莫清澄上了门。 这次却是来报喜的——莫大虎当爹了,刘细妹昨晚生了个儿子。 说来也险,刘细妹晚间发动,哪怕有婆婆帮忙,挣扎了两个时辰也没生下来,还是大虎跑去把兰婶叫来,又揉又顺,折腾小半个时辰,娃儿才钻出头。 可怜莫大虎,一夜没睡,只看一眼儿子,就又挑着担出门卖猪肉。 如今,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莫非真心为大虎感到高兴,莫大娘也能放心了。 只可惜了莫清澄夫妻,不然明年初,他家双喜临门,更是高兴。 “娘说你们打了招呼的,要我说,根本不必来告诉你,他们还能有脸怪你们?”莫清澄倒把自己的事丢在脑后,只为莫非愤愤难平,端着茶杯,坐在檐廊里左看右看,嘴里不忘嘟囔着,“平时肉也没见给你吃一口。” 莫非反过来劝他:“虎子哥怪难的,我们也只送几个蛋去。” 莫清澄叹道:“晓得你们要这样说,别个都讲你心冷,实际啊,心比谁都软。” 莫非哈哈大笑,拍拍莫清澄的肩膀:“澄子哥跑一趟累坏了吧,在这吃饭,我们刚要烧,有什么吃什么。” “不了不了,牛还在河边呢,牵回去正好吃饭。” “那好吧。明早我和冬冬去村里,恐怕还得麻烦婶子把礼送过去呢。” 也是巧了,两人才凑满一百个蛋送去了县里,家里如今不够二十个,得等明早才行。 第197章 不然现在让莫清澄带过去,他们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妇人坐月子,他们又不能进去看,送东西也图人家的感谢,亲不亲自的也就不重要了。 莫清澄皱皱眉,应了,他倒不是心疼老娘跑腿,而是心疼莫非总是做好人不出面。 等他要走,冬冬想起什么,追着问了一句:“澄子哥,清潭兄弟他丈人......” 莫非也记起了清潭丈人的事,忙盯着莫清澄,离上回说的都过去半个多月了,莫不是已经? 莫清澄叹气说:“估计放不下家里,一口气拖着...哎,清潭捎了信,还得等着。如今只能先帮他们把田地收拾出来。” 那真是没办法了,年纪不大,又是家里的顶梁柱,难道还能狠心闷死他?这样拖着,说不定哪天一口气缓过来,又好了呢? 只是这当中的等待,对家里人来说,实在是煎熬。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带了鸡蛋去村长家,门口又是极热闹的。 几个妇人嘻嘻哈哈围着在说笑,徐巧扇和王茶花妯娌也在,难得王茶华也跟着眼开眉展。 看到莫非和冬冬过来,有人赶紧招手。 都是眼熟的,麻婶、洪小芹王白云婆媳、周芝芝和莫小婶,二人忙笑着喊人。 洪小芹半捂着嘴,悄声问:“你们是去送东西?啧啧,心真是好诶!” 好几个人都摆头,麻婶更是说:“我早前就说了,这后生心善,不算小不计巧,别个还不信!” 徐巧扇也说:“他从小就是这样的,只是咱们以前交道打得少。”她比莫非也大了十二三岁,说句“从小”倒不为过。 冬冬听着她们夸莫非,在边上点头晃脑,一脸与有荣焉,仿佛夸的是他。 莫非则摸摸头,嘿嘿笑着不说话。 兰婶从屋里奔出来,手里攥着几个袋子,嘴里喊着:“可是小非和冬冬?我就说,差不多该到了。” 冬冬这才注意到,她们一律穿得灰扑扑的,头上包着头巾,手里抓着棍子和布袋,连刚出来的兰婶也是这样。于是好奇地问:“婶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兰婶把袋子递了几个给王茶花,笑盈盈回他:“我们去瓦头岭捡乌栗子,做豆腐吃!做好了让澄子给你们送几块去,可香呢!” 她又对其他人说:“再等我片刻啊,我帮他们送送东西就来。” 莫非忙把鸡蛋拿出来,还没伸到兰婶面前,洪小芹伸手挡住了,“阿耶!你两条老腿跑得过他?让小非自己去呗!再说,”她掉头对着莫非,“你在院口喊一声,屋里人出来拿,说两句话就走,要不得?好心送东西,还担不起她当面几声谢?” 她是为莫非二人着想,觉得这样的好心,听一声谢完全当得。 就像中秋那次,他们三家收了莫非的礼,却是没能当面诚谢几句,时过境迁再说什么,总觉得味道变了。 兰婶一听,是这个理儿,于是缩回了手,推推莫非说:“你们去,婶子跑不动了。” “啊?”莫非还是有些犹豫,莫大娘此刻应该有些忙,自己送几个蛋,还把人叫出来......早知就晚些来,等大虎回来,再上门。 洪小芹也来推他:“啊什么,去啊。那个做姐姐的也在,你去了只管喊虎子他娘,当面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着!” 自打姚春梅骂过她媳妇娘家穷后,连带着戚染花,都被洪小芹归入了“狗眼看人低”的那一类。 莫小婶跟她们交情不深,还不清楚这几家都和莫丰收家开始有嫌隙了,她捡了半句话,张嘴就夸:“红妹一早又去虎子家了?昨个儿也在那一天呢,姐姐当的不赖,做婆子的也好说话。” 周芝芝“嘁”地嚷出来,扭头看看左右,才压低声音说:“你当她是去照顾妹子的?躲着呢!婆媳闹了!”面对大伙惊疑的眼神,她‘嘘’了一声,努努嘴。 妇人们便明白了,这是村里不方便说,想知道什么,要等去了村外头。 那对婆媳,村里许多人夸的,又是多少媳妇儿羡慕的!见天成对进出,有说有笑,怎么就说闹了呢?难道是为了肚子? 这下个个都等不及要听,恨不能立马窜到村外去了。 兰婶更是挥手赶莫非快走。 王茶花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看了一眼冬冬,见他虽笑着听大伙说话,眼睛却盯着自己手上的家伙,很是好奇的样子。 于是问他:“冬冬要不要和咱们一块去捡乌栗?” 大伙被她的话提醒了,冬冬算是“内宅人”‘,与她们是一样的,一块捡乌栗也合适,于是叽叽喳喳来拉他。 第111章 跟着一群姑嫂出门,还是去山里捡乌栗? 冬冬只在小时候和村里的娃儿去山上捡菇子、摘金银花、下河摸鱼虾,还没和妇人们一块做过活呢,哪怕去河里洗衣,也只敢挑没人的时候。 看着她们热情洋溢的笑容,不由心动起来? “只是,我没带东西,光两只手呢。” 这就是想去的意思了。 姑嫂们纷纷解囊相助,这个递几块布片子给他绑手,那个分他几个口袋装栗子,王茶花则返回院里给他找挑棍。 莫非急得直跳脚,看看莫大虎家那边,又瞅瞅冬冬这里眼见要和人“跑”了,怎么也迈不动脚,又不能说不让去。 周芝芝看他急成了猴样儿,笑话他:“你自去送东西罢,不会把你的人拐去卖呢,下晌回来,保管全须全尾。” 第198章 冬冬红着脸,低头自顾整理东西。 莫非一把拉住他,对其他人说:“好婶子,好嫂子们!等我一会,我也去呢。” 这下闹得所有人都来笑话他了。 莫非脸皮厚得很,大声说:“我也去见识见识,再说,婶子们捡多的,我还能帮忙抗下来呢。” 倒是个好理由,往年一人能捡好几口袋,都是挑不动了才下山,有莫非在,自个也能多捡些。 于是,刚拿了棍子出来的王茶花,又回去院里给莫非找袋子和挑棍。 莫非捏捏冬冬的手,再次叮嘱说:“等着我啊,马上就来。”说完一溜烟跑了。 洪小芹笑呵呵说:“乖乖,这呆子窜得比出栏的猪还快。” 她说得又形象又损,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兰婶边笑边骂她缺德,连冬冬也忍俊不禁,歪着头偷笑。 麻婶笑完,捡起自己的棍子说:“都是呆子!还真站在这里等?往外走,路上不就见着了?” 可不是吗?瓦头岭在瓦山村和瓦上村中间,就一条道过去,确实是要经过莫大虎家门口的。 几个妇人又是一顿笑,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结队出村。 徐巧扇笑得肚疼,等她们走远了,才回到院子里。婆婆和妯娌要出门一天,得留个人管家,还要给男人和娃儿们做饭。 且说莫非飞快跑到莫大娘家,立在院外大声喊门:“大娘!大娘可在家?” 屋里传来应声,片刻后,莫大娘出来了,后面跟着一脸厌弃的刘红妹。 莫大娘先笑呵呵回应莫非,回头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刘红妹说:“红妹,你就在屋里呆着吧!”她的厌弃也很明显。 刘红妹忙笑着说:“外甥睡了,我怕吵着他呢,出来晃晃。” 终归是不好闹开来,莫大娘只得转头往院边走。 莫非只当没看到刘红妹,将袋子递过去,说:“大娘,恭喜啊,有孙儿带了,可要忙咧!” 莫大娘再高兴也不好意思接他的东西,忙摆手说:“哎呀,你还送什么东西!有心就好,大娘承你的情咧!回头虎子空了,叫他去喊你吃饭,要来啊!” 莫非仍举着袋子,说:“一样呢,大娘也有心了。几个鸡蛋,拿去吧,给小虎子吃。” 莫大娘听到他说“小虎子”就忍不住高兴,父子两个确实属相一样都是老虎。 又想到媳妇生完两天了,奶水不够小孙儿喝的,是要补一补。 家里鸡早就不生蛋了,村里也只有村长家送了几个蛋来,加上自家买的,一起才十五个。 她想了想,还是厚了脸去接:“那,那大娘就不客气了。你进屋喝水?” “大娘客气什么,我就走了,还有事,您忙去吧。” “嗳~那行,回头我和虎子说!” 莫非笑笑,转身飞快地走了。 刘红妹看着莫大娘拎着的鼓囊袋子,满不是滋味地撇撇嘴,却又跟着进了屋里。 刘细妹正斜斜靠在床头,入神地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儿,满目温柔。 莫大娘两人进来,她才转过头,瞥到后面的姐姐,也有些不自在。 刚才莫非喊门,她也听到了的。 莫大娘一声不吭,当着她们姊妹的面,把袋子打开,一五一十数了一遍,一共二十个。 她笑着说:“唉,小非这孩子就是大气,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远亲不如近邻反过来怎么说?近亲不如远邻? 刘细妹目光闪闪,缩头望着身边的儿子,没有说话。 刘红妹的脸却是火辣辣起来,莫大娘的话仿佛一记耳光扇在了她脸上。 她婆婆戚染花,说来还是连襟亲家呢,亲热话也是说了几箩筐,句句都不重样,上门也勤快,可每次都是空手。 空手也就罢了,偏她还总要捞点什么回去。到世财给大虎家做工后,她更是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恨不能把大虎家连屋端走。 一回两回,三回四回,莫大娘母子都忍了,只是婆婆得寸进尺,惹得妹夫他们生了怨气,在妹子面前也带了脸色。 妹子和她抱怨,可她又能怎么样? 看起来她和婆婆处得好,那只是因为她会迎合,实际又没有当家,更做不了主。 她是家里老大,底下妹妹还有好几个,出嫁时的嫁妆少得可怜,到了婆家,更是没有经手一文钱。如今,到妹子家做姨娘,从头到尾,也只缝了两身小衣给外甥,还是拿自己旧衣改的。她只有几尺新布,还想留着...... 前些天和婆婆闹了一场,外甥出世后,婆婆那里只甩给她五个鸡蛋,其它一概没有! 两家什么关系?五个鸡蛋,打发叫花子呢!连她婆婆自己都知不好意思送来! 不怪莫大娘生气。 她知道,是婆婆借机下她的脸,也只能忍气吞声,先躲一躲。 莫大娘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扎起口袋待会收到自己房中。 她贴到床边歪头看了看孙儿,见娃儿睡得正香,心中郁气渐消,叮嘱刘细妹说:“你把娃儿看好,午时煮些粥和虎子吃。我放个蛋在灶屋,自己吃了,好好下些奶,我就不回来了。”又转头对刘红妹说:“姨娘自便罢,我得去地里了。” 姊妹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讷讷目送了她出门。 第199章 莫大娘用锄头挑起一担灰准备去地里栽包菜。 忙过秋收,农活就少了,她一个人倒做得过来。 如今,她也慢慢开始将家事交给媳妇去做,先从一日三餐和照顾娃儿开始。 莫大娘自诩对媳妇已经够好了。 多少女子挺着大肚子一样下地,生完就得爬起来烧给一家人吃,而刘细妹从嫁进来到现在才开始摸灶台。而且体贴她还在月子里,自己也没要她洗衣担水,更没拉着下地。 莫大娘才出远门,就听远处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更有莫非的大嗓门在其中嚷着:“婶子这样会说话,我都怕自己被你骗去卖了,冬冬还帮忙数钱呢。” “啊呀,哈哈哈哈~~~”也不知是哪个,笑得远处的鸟雀都慌不择路飞走了。 莫大娘眯眼看过去,一大群人,有莫非夫夫,有兰姐婆媳,还有从前相熟的几位,也有生面孔的小媳妇。 也不知莫非二人是怎么掺和进去的,难道去哪里做零工? 她忍不住喊起来:“老姐姐们,上哪儿去呀?” 人走得近了,兰婶笑眯眯说:“去瓦头岭捡栗子,你去不去?” 莫大娘羡慕地说:“走不开呢,要去地头栽垄包菜,下年桌上也能多伸几下筷子。” 自打买了两亩地,她比卖猪肉时还要忙,高粱收进家,又急着种秋冬菜。那两亩地本来就瘦,莫大成家干种好些年,从不下肥,到了她手上,也是接着一茬一茬干种,无论是种高粱还是种菜,收成是肉眼可见的比别人少很多。 没有办法,只能等以后慢慢缓过来,才敢给地歇一歇。 兰婶安慰她:“地里有得吃,一样的。” 莫小婶也笑着说:“这几年怕是都走不开,要孙儿大了才行。”她这人两不沾,平日对谁都说好话的。 莫大娘又乐呵起来,孙子出生后,她确实有劲了许多,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就听洪小芹催促起来:“哎呀哎呀,不能耽误了,去晚了,要被瓦上的捡光。” “急什么?有你捡的哦。”兰婶歪头说她。 但今儿确实耽误了许久,两个村的人都往那里去,瓦山村早两天也已经有几个妇人去过了,背回几大袋子呢。 她本也无意和莫大娘多说什么,于是挥挥手:“我们先走了,你忙罢,闲了一块去家里坐。” “嗳!” 一群人又闹哄哄走了,才过了小瓦河上的桥,眼见身前身后再无别人,洪小芹就去戳周芝芝:“你说那个,怎么闹了?闹什么呢?”又急忙回身问后面的莫非:“刚你可看见那个谁了,还在虎子家不?” 莫非点头:“在,跟着大娘进进出出的。” “乖乖,家里无事做么?婆子能放她这样快活。” “还要靠她拉拢人呢。” “是说哦~~~不然怎么把妹子嫁进来的。” “打的好主意咧!听兴旺家的说,一直想拉个堂妹子到她家去。” “倒晓得捡好的盯了,家里草扎泥糊破衣拉褂的,你看她登不登门?” “你们说的哪个?听着是红妹?”稀里糊涂的莫小婶插了一句。 “可别说,想攀她们的还不少。我屋后拐那个,成日张望着这边,要我说,吃亏还在后头。” “她夫妻上回那亏吃的,还没涨记性呢?” “屁!小舅子一来,两人又眉开眼笑了......” “又说的哪个?你屋后拐不是柱子他们,吃什么亏了?”还是稀里糊涂的莫小婶。 “......” 第112章 莫非和冬冬跟在最后,笑嘻嘻听着。 去瓦头岭也有好几里路,后头还要爬山,莫非要跟着,主要是担心冬冬走不下来,毕竟他身子骨还不算大好,昨晚自己又胡闹过。 也幸亏他们出门总要带点干粮和水,不然中午没吃没喝,冬冬走不坏也要饿坏了。 周芝芝一肚子话张不开口,几个婶子七嘴八舌就把话头歪到了天外去。 王白云看得好笑,抽了个空子,大声问:“嫂子刚才要说什么?她们婆媳怎么了?” 几个人才想起那茬,忙住了嘴,转去等着周芝芝。 莫非和冬冬也跟紧了几步。 周芝芝清清嗓子,说:“我是听墙角听来的,听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打...那时起,就特意盯着她们家了,寻常都从那夹墙里过,还真碰巧听到一回壁角,你们凑合听,再参详参详,看是怎么个回事儿。” 周芝芝说的“那时”,应该指中元节吧,几家知道了莫非亲娘尸骨不见的事儿,就开始帮忙打听着。 戚染花和姚春梅两家隔壁,中间一条小小的夹道,而周芝芝家就在两家后面的正中间,走那夹道并不惹人眼。他们三家自成‘品’字,离其他人家又有点距离。 莫非和冬冬对视一眼,心里暖洋洋的,微笑着继续听周芝芝说。 “记得是过完中秋的第三天,莫大哥上了丰收叔家,是帮三财带了口信吧?他一走,乖乖,二凤就哭起来,我还吓一跳,当是三财怎么了呢。听着听着又不像,她一会说害家人被姑奶奶厌弃,这下没脸了,不如去死;一会求她娘,什么‘应了弟弟吧,前头你不也说好的,我就求您这一次,以后当牛做马’,戚婶子回的什么,听不清,咕咕哝哝,像是要拉她进屋。” “二凤只管在院里跳脚,估计她娘始终不肯应承她,就跑去屋门口哭骂,什么‘成日兴风作浪,不是好的,你要害了我全家’。原我还不知这个‘她’是谁,就听刘红妹跟着对吵起来,说什么二凤不知羞,许是弟弟会错了意,又说明儿愿陪婆婆去一趟,当面赔礼道歉。” 第200章 “然后吧,姑嫂两个就扯到了一块,也不知谁占了上风,又哭又叫的。然后,大...二...大宝嚷着,”周芝芝小心觑了一眼莫非,见他只是专注地听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于是迅速接着道:“‘作死,还敢打嫂子’!听着他是动手了,二凤一口子叫得都没了音儿!我吓得站都站不住了......可怜二凤,半晌才呜呜哭出声来。接着吧,戚婶子才开口骂人,却是骂的刘红妹,说她‘祸水,恨不得把男人日日拢在被子里,也不见能孵个蛋出来’,‘把我儿子教成什么样了,这个家是你能做主的’......后来他们把二凤抬进了屋,我就赶紧走了。” “你们说说,这是闹了吧?”周芝芝一口气说完,还是略有些得意的。 特别是看到众人脸色纷呈,有惊讶的,有苦思的,有茫然的,比如莫小婶,也有淡定的,比如莫非二人。 莫丰收家的这场闹架,光是听着,里头弯道就很多。看起来事发是在林铺镇的姑奶奶哪里,只是具体因什么事,恐怕兰婶这里才知道,毕竟周芝芝口中的‘莫大哥’是指莫清萍。 于是七双眼都朝兰婶看了过去。 兰婶早就也是一肚子话要说的,只是该怎么讲,得慎重,好在今儿这群人,都是与她极亲近的。虽然堂弟媳莫小婶是个中间派,但她有一点好,不两头传话,见谁都只管说好话,也不会捣乱。 兰婶一只手半拢了嘴,小声道:“先说好啊,我老大给人带的口信,你们可千万别外传,不然老大以后难做人!而且,事关二凤的亲事,说出去,误了人家,要造孽的!” 有几个已经想到那儿了,毕竟在给牛德宝守灵那晚,刘正行提过只言片语,当时在场的人不少,虽不知外传,但与家里人还是有提起过。 只是唠闲话归唠闲话,大伙还是有分寸的,关乎女孩清誉和婚事的话,屋里人说几句就罢,在外不敢乱说。 莫非两口子虽然和莫丰收一家有怨,却没有传闲话的爱好,算是最让人放心的。 兰婶见她们都点了头,才接着说:“是三财在中秋前一晚,上我家定的,他问老大什么时候送良桦去泥桥进学,那天他就从林铺赶过去,让老大帮忙带口信回来。” 说来,带口信这个事,不是很信任的人,也不大会找上来的。 若是从前,以莫三财的个性,必是不敢相信比他年长许多,且并未打过交道的莫清萍。但从夏收割稻时,徐巧扇给他出了那个绝妙的主意后,他不由自主视莫清萍夫妻为体己人了。 “他口信说,黄陂的人去林铺找姑奶奶控诉了自家想退亲的事,姑奶奶脸上下不来。他师娘,也就是姑奶奶的儿媳妇,怪婆婆做事吃力不讨好,连带他夫妻脸上无光。如今呢,姑奶奶一家不肯收他送去的中秋礼,又叫他告诉家里,姑奶奶跑不动腿了,以后二凤这里,就自个去找吧。” “他说,姑奶奶一家很生气,怕是要断了往来,急着向爹娘讨个主意,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礼品是再送一次,还是依姑奶奶的,以后不来往了?或是等他爹娘过去了再说?又说二凤的婚事还有别的法子,但若师傅迁怒自己,出不了师该如何呢?要不,自己去向姑奶奶和黄家赔礼,就说是自己年纪小,办事出了岔子,家里并没有退亲的意思?” “他口信就是这些,二凤的亲事,之前是他娘和雪枝说的。”兰婶怕还有人不晓得当中关节,于是将刘正行那次偷听到的讲了一遍,又把莫三财黄陂结亲、戚染花想退亲换人的事也说了个底朝天。 说完口干舌燥,赶紧问身后的王茶华要水喝。 莫非和冬冬算是对前因后果知道得比较清楚的,心里暗暗好笑。 这七七八八一大堆事,都是莫三财一个人在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恐怕要去一趟林铺才晓得。 黄陂的人还是正月时来瓦山村受的气,讨说法,怎会拖到中秋后?黄陂离林铺又不远。 就算黄陂的人确实是拖到现在,姑奶奶一家怎么就轻信了?不用找自己侄儿问一问,就要断绝关系? 恐怕,莫三财在里头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话吧。 说不定姑奶奶帮二凤相看人家的事,也是他编出来的。 莫兰花在戚老太过世时已被戚染花糊弄了一回,后头不晓得被莫三财灌了什么迷魂汤,帮他说了那门亲,结果戚染花婆媳又来反悔,弄得她里外不是人,还会再张罗莫二凤的亲事?姑奶奶是什么无怨无悔的大善人? 莫三财编这个谎,估计是要拉拢二凤,离间家里的几个人。 他算好了的,掐在马上要秋收时捎口信,戚染花她们哪里走得开?事情拖一拖,他在当中搅浑水的功夫才施展得开。 他先抛个大饵,等人上钩后,再来拔钩子,把人弄得痛痛的,又把解决的法子给提出来,安抚人心,只怕戚染花她们还真会上当,由他去当和事佬了。 只要戚染花夫妻现在不去,以后就是死无对证了。 何况,姑奶奶七十岁的人,脑子清不清楚,还能活几天都是未知呢。 想到这儿,莫非又佩服,难为莫三财小小年纪,敢和家里人耍这些心眼子,可见那门亲事他是喜欢的,才会这样大胆去争取。 就像自己一样。 莫非看着边上的冬冬,忍不住笑起来。 第201章 他想了许多,其他人更没闲着,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乖乖,那姑奶奶真给二凤相中了那么个人?这要被刘红妹搅黄了,不怪二凤要和她动手。” “姓戚的是抽了哪门子疯?三财那亲事好好的,换什么呢?刘红妹家可是有公主许了要给她?” “三财这娃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在姑奶奶家讨生活,老子娘却在扯后腿,日里还不晓得有多苦呢!” “就是!姑奶奶家多好!换做我们,扒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她脸那么大,要做白眼狼?” “我说怎么好些天不见那婆媳一块了呢。唉,都过去半个月了,也不晓得林铺那边是怎么收场的,他们家没人出门吧?” “没,上午见了这个,下午看见那个,反正都在。怎么,你还想替她们跑一趟?” “嗐!这不是问问么。” 洪小芹转着头,问她们几个:“哪个后来见着二凤了?我好像好些天没见她人了,不是真寻了那个吧?” 莫小婶凑过来,回她:“好像伤着脚了,我前儿个傍晚去林边拖柴火,见她半掩着面,一瘸一拐进院子。” “天爷!那伤得不轻啊,是她哥打的?这么些天还......大宝真不是人喏!” 几个人边走边说,从戚染花转到莫大宝,你一言他一语,把莫大宝夫妻的一点事儿也翻了个底朝天,说着说着,瓦头岭就到了。 第113章 瓦头岭方圆四五里,山体平缓,树木旺盛,野树野果比瓦山村那边多多了。 阳光铺在山半腰,晨雾早已散去,林间鸟雀叫得欢实,可见今日还没人上山。 大伙斗志昂扬,纷纷扫着棍子往林子钻。 莫非护着冬冬,跟紧兰婶婆媳,看她们熟门熟路往半腰上爬,片刻后,就抵达了一大片乌栗林。 如今正是乌栗成熟的时候,晒足了日头,树上的栗子壳儿自动爆开,小小的乌栗散落一地,人们只需弯腰拨开落叶和枯枝,一个个拾捡起来。 妇人们欢呼一声,各自找了片地方,弯下腰,再没有说话的闲心了。 莫非和冬冬离了大伙稍远些,也开始捡。 小小的乌栗子,掩在落叶之下,捡的时候,眼神要狠,下手要准,明显不适合莫非这样的大块头子。 他蹲下身慢悠悠捡着,时不时看顾旁边的冬冬,又或是上树摇一摇,敲一敲。 冬冬却很麻利,虽然没有兰婶他们手脚快,却也是一捡一个准儿。 他右手捡了往左手心里放,装满一手心再放进腰间系着的口袋里。渐渐地,口袋沉甸甸起来,他就伸手招呼莫非过来,把乌栗倒进莫非的口袋里。 谁叫莫非力气大呢。 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一丝不苟地捡拾着掉落的乌栗。 不用种不用管不花钱不费力的东西,捡回去就能变成吃食,哪个不想多弄些? 手边的袋子渐渐满起,一袋有十几斤重,再拖着走就累得慌,于是她们回到树下,换了新的袋子,又四散开去。 太阳悄悄爬上了顶空,林间有些气闷,弯腰勾头了许久,大伙也腰酸背痛起来。像是约好了一样,几个人又纷纷回到原来的树下,喝水歇息,分享彼此的收获。 除了莫非,其他人都没带吃食,但这林间除了乌栗树,也有几颗野板栗。 没捡到板栗的并不怕,自有人分她。 姑嫂们用脚搓开板栗球,一边剥壳一边吃,甜滋滋脆生生,又解渴又抵饿。 歇了片刻,拍拍屁股,又重新钻进了林里。 直到日头退去山后,山岭空凉起来,大伙才愿意收工。 嘻嘻哈哈扎着口袋,绑起绳子,用挑棍比着两头的重量,每个人都尽着自己最大的力气,挑走尽可能多的乌栗子。 莫非的大力果然派上了用场,没有哪个婶子捡来的乌栗愿意丢弃,他自己捡的不多,除了挑着冬冬捡的,还给其他人都分担了一点。 十多个袋子把挑棍两头挤得满满,也得亏王茶华给他找的棍子又长又粗。 一行人迎着落日往家赶,回去挑着东西没法拢在一块儿走,又累了一天,每个人都是吭哧吭哧喘着气。 当然,哪怕肩上累得痛,心里却是欢喜的。这么些乌栗子,做成豆腐,能顶上百斤杂粮呢,是真正“白捡”的呀。 路上又歇了一趟,总算赶在天黑前回到村里。 莫非挑的多走得快,他直接把东西挑到村长家院口,冬冬和其他人还在后头几步。 村长也是刚下地回来,正和大虎站在院口说话。 大虎手上拎着点东西,看到莫非过来,忙笑着上前:“徐嫂子说你们估计这时候回来,我就在这等着了。” 莫非卸下担子,揉着肩膀说:“虎子哥是等我?一天走得怪累的,何不在家歇着?什么事你捎个信就行。” 莫村长帮忙来解袋子,也说:“我也是说呢,他非要等你。” “嗐!还说我多礼......你,唉,你送什么东西来,我们也没,没什么东西给你,这卖剩的几块肉...不是什么好的,你,你拿去吃。”大虎涨红了脸,说着递过手上的东西,两块巴掌大的膘肉混着几根骨头,确实不是什么好的。 他见莫非不接,再解释说:“我难得遇见你,明儿家里凑巧没有猪杀了,想着以后切几斤好的,又不知什么时候有,怕你多心呢。” 第202章 就这点东西,还是他娘艰难从戚染花手里劫下来的。 半晌午回家时,戚染花像算好的一样,跟着他前后脚上门,说是来看看孩子,手却直接摸上了担上卖剩的零碎。 她还振振有词,说大虎不摆酒,她们这些送了礼的就吃点亏,捡点人家吃剩的罢了。 眼见要被她得逞,还是他娘一把上前,抢了回来,说五个蛋而已,不能让“亲家”吃亏,把蛋拿回去吧,以后家里还不起这份“大礼”!这点碎肉就熬汤给媳妇下奶,自家人不嫌弃是剩的,何苦污了“亲家”的嘴。 戚染花第一次被莫大娘如此下脸,当即扯了刘红妹就走。 他也才从母亲那里知道,莫非特意上门送了二十个蛋。 心酸与愧疚笼罩着他,他知道自己母子对不住莫非的一片心。 莫非把自家的乌栗搬到推车上,听大虎说完,笑了,“虎子哥才多心呢,我是......”远处叽叽喳喳声渐响,他也不想解释了,简单说句:“虎子哥拿回去吧,我不是图这个。” 妇人一个个走近,冬冬空手也走得气喘嘘嘘。 莫非丢下莫大虎,眉开眼笑去扶他,爱惜地说:“走累了吧?你坐上来,咱们回家去。” 大虎还是第一次看到冬冬本人。 哪怕落日昏黄,他也能看出,这个人和戚染花婆媳嘴里的‘痨病鬼’大相径庭。 也许是后来被莫非养得如此的。 这个小兄弟是越过越好了,也希望他两口子以后顺顺遂遂,和乐美满。 洪小芹她们“哎呀哎哟”放下担子,就去墙边找自己的乌栗袋,七嘴八舌和莫非道着谢,又喊他以后上家里吃饭。 对于边上站着的大虎,却只随意点点头。 大虎看着姑嫂们一个个的离开,心里更是难堪。 于是他对莫非笑笑,没有多说,拎着东西慢慢回去了。 兰婶还想留莫非两口子吃饭。 “家里丢下一天,得赶紧回去。”莫非说完,推着冬冬就赶紧跑了。 惹得兰婶在后面跳脚:“呆子,我不过想嘱咐几句怎么做豆腐,等着你再来找我!”她才不信,莫非连这个也会,何况他家里难道有石磨? 冬冬一天走了许多路,腿脚酸软,也不怕在村里坐车被人说了。 今儿莫非那样照顾他,拉拔着上山下山,一会叫吃叫喝叫歇,一会儿要给他揉肩捶背,回来还死活不让挑东西,几个妇人看着,该打趣和说笑的,都已笑过了,他早无所谓了。 路上还追上了莫小婶,莫非又给她的担子推上。 莫小婶更是好话说不尽:“你这后生心好!打小我就看出来了。”又对另一侧的冬冬说:“打你们结契我就说的,般配!极是般配!” 莫非乐不可支。 冬冬也笑着回她:“婶子也好,真是说到我们心里了。等咱俩八十大寿,定要请您和小叔做上桌。” 那就是他和莫非不但是长命百岁,还要百年好合了。 莫小婶被他逗得前俯后仰,直说冬冬比她小孙儿还讨喜...... 到屋门口卸担子时,她还依依不舍,也要留两人吃饭。 这时,莫小叔和刘癞子一起走出来,两人心事重重的,看到莫非才换了笑脸。 “小叔、癞子叔!”莫非准备走呢。 刘癞子有心示好,上前一步说:“莫非,你的地收完了吧?我牛子说,抗包的在雇人呢,一般人三十文,你这样的估计能拿三十五了,带着你契弟,做两个月,能攒不少,你去不去?” 牛子是他家老大,和莫小叔家的老大清江一起,日常都在苦水河做抗包的脚力。 莫非自己都无意,更不会让冬冬去了。 他故作犹豫片刻说:“做脚力啊,我这力气倒是合适,只不过,我在县里有点小买卖,日常能挣些饭钱,这一去两个月,怕丢下就捡不回来了。” 他经常推着车进进出出,时间长了,大伙都有点猜测,如今听他这么说,也不意外。 刘癞子当然不会勉强,笑笑说:“那看你,若是后头想去,再说。” “谢谢叔了!”莫非又问他:“家里麻子叔可回来了?细爷担心坏了吧。” 刘癞子沉了脸,莫小叔也叹气,替他回答:“我们刚还在说呢,清江和牛子在码头四处问,前几天有人说,好像老早前就看到麻子上了一艘货船,也不晓得是去的哪里。哎,这呆头,不声不响的......丢下一把年纪的老子娘,可是被鬼迷了。” 莫非安慰他们:“麻子叔人脉广,许是有人找他帮忙,走得急呢。叔,放宽心,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 “唉,也只好这样想了。” 从莫小婶家出来,莫非几乎是跑着赶路的,今儿虽累了一天,但心里却是无比轻松愉悦。 到家冬冬就软了骨头,莫非晓得他一半是在撒娇,也乐得惯他。把人抱到灶屋软凳上坐着,先端了水和芝麻粉给他,自己再里里外外奔进奔出,卸车,收衣服,喂鸡,点火烧饭。 吃过饭,帮冬冬泡了个澡,又将晚间的‘公事’行了,这才放人进被窝。 天凉后,不用莫非动手,冬冬就会主动靠过来,窝进他怀里,几个哈欠后就睡沉了。 而莫非自己,却还很精神,像往常那样,一边摸着冬冬光滑的脊背,一边将白天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再想想明天、后天和将来,还有哪些事等着做? 第203章 等心里有了谱儿,这才闭眼入睡。 第114章 兰婶猜的一点也没错,莫非两口子不会做乌栗豆腐,家里更没有石磨。 捡回的乌栗晒干脱壳后,两人傻眼了,这点东西再折腾到村里去磨,费劲。 还是莫非想了个招,山边硬石那么多,他找了一块又大又平整的回来,充当磨盘底。用小石块先把乌栗仁敲得差不多碎,再压在磨盘底用石棒一遍遍的碾。 他手上力气大,最后也碾出了三十好几斤细细的乌栗粉来。 再往下两人就不会了,正好又要送菜,回来时莫非到兰婶家详细问了一遍,到家两人又是一通折腾,第二日就吃上了油焖豆腐泡菜锅子。 热腾腾的乌栗豆腐锅子,加了泡菜,又添进各式新鲜菜蔬,两人吃到肚撑。晚间冬冬第一次强烈拒绝了莫非要‘例行公事’的要求,他说自己腿抬一下都要吐...... 隔日起来,冬冬就开始琢磨给莫非做棉油靴。 所谓棉油靴实际就是在棉鞋外套一层防水壳。先把皮子根据棉鞋的大小分割成块,再缝制成型。大小要和棉鞋贴合,大了走路会掉,小了则套不进棉鞋。缝制时,针脚一定要细密。接着,再均匀涂抹油料,阴干后再刷一次,这样靴子将会变得更加耐用且防水。 油靴还没做出来,里正、粮长又带着衙役们进了村。 秋税开始了。 仍是按照每亩收十纳一来缴,若粮物不足,可用现银来抵,若现银也没有,那就只能拉人服役去抵。 收十纳一,看着不多,但是老爷的“十”并不是你的“十”。 譬如稻谷,皇城里的爷将稻米亩产计为三百,按律取走“一”,每亩农户还能自留二百七,是不是觉得还可以? 可实际上,条律到了府城,府城的老爷也要吃喝,于是亩产被变为四百,然后到州郡,再到辖县,层层下来,起码要翻到五百多,这会子的“一”就是五十了。 这些多出的部分,以‘火耗’‘输储’的名义叠加上来,无论天旱雨涝,瘟病虫害,不会消失,不会变少。 到征收时,差役们再挑剔一下成色和湿度,压一压秤脚,五十随随便便就跳到了六十往上,甚至七十! 可哪怕是最低的三百,也只有盼着风调雨顺无虫无害才能遇上。 常平县上半年小旱,大多数人的亩产都在二百出头,去掉六、七十,还能余多少? 瓦山村下半年雨水比上半年略多些,哪怕家家换了高粱种,所得粮物也仅比上半年多一点而已,毕竟种得晚,出苗时又是高温旱天。 家家户户怨气冲天,笑得比哭还难看,眼睛不错地盯着差役手上测湿度看成色称重量,最后咬牙看着一家人起早贪黑,挥洒半年的汗水被一车车拉走。 粮仓只剩浅浅一层,想要撑到明年夏收,顿顿碗里就不能有硬的了。 年下猫冬还能忍,明年春耕夏种活那么重,饿着哪有力气呢。 于是村民们疯狂地上山采野,下河摸腥,只要能进口的,都要拾捡回家。 现在多储下一碗,明年家里就能多顶一天。 事莫非和冬冬没有再参与,家里留的口粮已足够了。两人与上半年时一样,小心窝在北山脚,不去碍别人的眼,更不去抢别人的食。 再次送菜正是重阳的前一天,莫非带回了亲娘的牌位。 一块普通的枣木牌,中间刻着“先妣桃氏之位”,左边小字“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右下小字“孝子莫非”。 亲娘的姓氏,村里没有哪个知道,她当初自称“桃子”,因口音问题,或是“桃枝”,亦或是“陶氏”?大伙分辨不出,她也说不清楚,于是就管她叫桃子了。 至于生辰,也是他杜撰的,根据卒年大概二十五岁,往前反推了个生辰出来。 这么简单的一块牌子,凝聚了一名女子苦涩的一生。 莫非和冬冬洗漱干净,摆了荤素祭菜,点上香烛,又烧了黄纸,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 希望她已投了个好胎,如今双亲疼爱,家庭和睦。 无论你在天有灵还是无灵,都不要被我束缚,快快活活地做自己去吧!莫非在心里默默念着。 秋税和重阳的郁气还未散去,里甲役又上了门,三年一次的丁役开始摊派。 瓦山村八十来户,去掉几家人丁不足的,算下来还需抽五个丁。 常平县又穷又小,旁边一无大河二无海口,更无高墙防所要修,如今天下太平,丁徭三年一派已让别处极为羡慕了。 只是,今年说是去府城修河坝,离家近千里,寒冬腊月的,在水里干活,哪个不怕?出去五人,还不知能回来几个。 且说只服一个月,但往返路途上的时间是不在内的,做工时,不能出勤的日子或是多出的几天、十几天也不算,总之,活要做完才结束,九月二十出发,能赶回来过年就不错了。 往年都没莫非的事,一是年龄不到,二是单丁不抽,现在多个冬冬,但他俩是契户,一般也不会抽。 二人也商议好了,万一老爷们不讲理,派到头上,就拿银钱去抵,起码要准备二两银子,咬咬牙也能出。 村里除了莫非、大虎这样人丁单薄的,其他人家都是人心惶惶。 家里成丁多的,老娘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第204章 再怎么忧怖,派丁的名单还是下来了,九月十五一大早由里甲役送到莫村长家。 名单是里长亲自写的,据说根据人丁、田亩及税赋额等,一样样比着核算出来的,绝对公平公正。 瓦山村的五人是:刘木生、莫长力、莫长勇、莫兴旺、刘癞子。名字虽是他们五个,但去的人并不限定是本人,家中其他成丁可以替代。 莫长力就是村长,长勇则是莫小叔。 说来也是巧,三个姓莫,两个姓刘,其中刘木生、莫村长和莫兴旺家都不是第一次被抽到。 他们成丁多,田亩也属中上,被抽中的概率极高。 哪怕莫兴旺年中把大儿子分了出去,也没能逃开。 至于刘癞子,则更亏些。刘麻子没成亲,仍挤在弟弟一个户头,不然刘癞子家只他和长子两个丁,被抽中的概率就低了。 名单一出,许多人心里石头落了地,没被选中的都庆幸起来。 莫丰收一家更是欢呼,往届只有当爹的一个成丁,今年大宝三财都过了十六岁,戚染花天天心里熬油一样,连教训儿媳的劲头都没了。 婆媳两个蔫头耷脑畏缩了几日,复又昂首挺胸,欢声笑语起来,这段时日的隔阂仿佛都消失了。 而被选中的人家里,事已至此,只能忍着酸楚盘算起让哪个去了,毕竟能做准备的时间不多,村里还要按名单去办文书。 晚上,瓦山村东的老旧砖屋里,孙巧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和同样哀嚎不止的王淑玉面对面跪着,婆媳两个边哭边求对方“饶命”。 “好人!饶命哦~~~~家里活压得背都垮了!六年前去过一次,丢了半条命才回来~~~都是儿子,您饶他一命!也饶过我们母子几条贱命!媳妇给您磕头,给您认错,以后再不敢回您嘴!” “祖宗诶~~~睁眼看看,要挖人心啊!都是我的肉,取我命去罢,我无法子哦!” “他若死了,您就心安了吗?您和爹还有别个可依靠,我们母子几个只能投河了!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们这一回,以后做牛做马伺候您!” “我老婆子去!你们都坐家里等着!我把命抵给你,下辈子,下下辈子当牛做马抵命给你!” ...... 刘正武也在家,和哥哥正文一边一个,嘴里劝着,手上拉着,但都是无济于事。 孙巧巧被婆婆的滚刀肉割得心头滴血,看着对面的刘正武又气又悲,扭脱丈夫的手,扑倒在刘正武腿边,嚎啕大哭:“正武,嫂子求你啊!你张张嘴!当年我眼见就要生,也是娘说你还没成亲,让当哥的去,我心里熬油一样,可没说一句话!这些年,家里家外没见过你人,家欢才六岁,跟着他爹起早摸黑,当半个大人使唤,我是真心疼啊!” “你做叔叔的,对得起侄儿吗?这屋里,你又对得起哪个?” “咱娘吃不好睡不好,日日担心你在外吃苦受累,她背地里哭过多少回,你晓得吗?爹没人帮忙,熬夜做活,这两年眼都快看不见了,你心疼过他吗?你不能这样啊!” 王淑玉原还推搡孙巧巧,可听着她后面一声声的质问,心里也跟插了刀似的的疼,揪着胸口哭不出声来。 刘正武低着头,扑通一声也跪下了,抖着嗓子说:“嫂子,我,我真不能啊!我等了六年...下个月,下个月就能......” 正文扶着妻子,也是满目酸楚。 他抬头紧盯着弟弟,问道:“你能等她六年,如今,她不能等你几个月?” “......”正武看着哥哥,恍恍惚惚摆了摆头,“万一我回不来呢?” 或是出了别的差池,那他一眼击中心脏的爱慕,常年以身代劳的喜悦,从少年到青年的等待,该如何收场,又该如何填补? 正文更是伤心:“那若我是也回不来呢?” 正武愧疚难当,可他点不下头,开不了口。 无颜面对哥嫂,只能扭头转向堂中,望着中间的那把椅子,他鬼使神差地说:“我...我真的不能去,要不,让爹去?” 屋内一片死寂,连正在哀哭的王淑玉都愣住了。 “木生叔在不?”此时,屋外传来其他男子的声音。 “是小非啊,进屋来说。”刘木生的声音也在大门外响起。 屋里无论跪的,弯的,纷纷站直了,擦脸的擦脸,进房的进房。 第115章 过完重阳,霜降也紧跟着过去了,眼瞅着要立冬,天不再是凉,而是冷了。 冬冬早晚都要穿着小袄才行,他体虚,夏日悠哉,冬日就苦。 莫非生怕冻着他,早就想好了,要来做个暖桶。 可巧,刚到院门喊人,就遇到从后院出来的刘木生,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莫非立在大门口不进去,朝着屋里的几人打过招呼,就打算说事走人。 刘木生却无知无觉,像没看到家里几人的脸色似的,踏进堂屋还非拉着莫非往里走,客客气气要他坐。 莫非想想,暖桶一时半刻说不清,那就进去说吧,上回玉婶也算帮过忙的,还没谢谢呢。 等他走近了,在油灯的光里看清几人后,心里一沉,来得不巧啊,这家子怎么吵架还让我进门呢?木生叔真是...... 他略退了两步,呵呵笑着:“叔,我不坐了,定个东西就走。” 不等刘木生再客气什么,就边说边比划起来:“打个水桶一样的,只是圆扁些,也不要底子,约么二尺半高就行,里头四面架几个梢子,能立脚的。再做个盖面,但只要小半边大。桶板要厚实,能坐我这样的......” 第205章 他说的东西很稀奇,大伙听着听着却都懂了。 暖桶,带半边盖面,人能坐,细想想,里头放个火盆,是够暖和的,且冬日雨天,烘衣烤鞋都好用。 刘木生边听边点头,说:“你是哪里见过么?暖桶?听着就很像。” 莫非回他:“几年前去广阳县见过,那边农户家里都有这个,桶底搁了个火盆,老婶子坐着,脚架在梢子上做针线,舒服得很。”又问,“叔,这可能打得出来?” 刘木生脑子早转开了,笑着说:“能打,能打!东西简单,我一两日就能打好。”不但能打,还能卖呢。 王淑玉见当家的这样回,忽然想到小儿子刚说的话,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那就好,这个钱......” “等打出来你再给,第一次做,要核一核。” 话说到这,就没莫非什么事了,他点点头:“那行,我先走了,几位歇着啊!”说完,抬脚就要走。 “小非先等等!”刘木生却是喊住他,又拉过桌边的椅子,说:“你坐,家里有点事要说,正需人做个见证。” 屋里人一时都呆住了,连莫非也摸摸脑袋,暗想,难道刚吵过架决定分家了?我这样的小辈,能做什么见证?可刘木生都开口了,他也不便推脱,听听再说罢。 他往前走了几步,靠边上站着,谦虚道:“叔要说什么?我站着听听。家里事,我哪能坐着?” “也好。”刘木生也不勉强,自己走到桌前坐下,缓缓说:“如今派丁名单下来,我家有一份,有些事要安排安排,你给帮忙听听。” 莫非惊讶地说:“派丁下来了?叔,你...村里是哪几家?” “......”刘木生恍觉,莫非居然还不知这个大事。 也是,住那角落里,派丁也不关他什么,今天才下的名单,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于是先答他:“我家一个,兴旺、癞子,长勇和你莫叔,这五家。” 莫非心突突跳起来,村长家怎么又被选上了!这也太倒霉了吧? 莫叔会叫哪个儿子去呢?清萍清潭两位都去过了,只有莫清澄......清萍哥已三十多岁了,且徐嫂子有孕,而清潭,刚才把丈人送上山,累脱了一层皮,他又没有子嗣......可澄子哥做得来吗? 莫非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压下纷乱的思绪,眼下先把刘木匠的事办完,回去好好想想村长那边。 估计刘木匠要说的,也是哪个儿子去的事,难道是正文正武都不肯?那自己又能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想花钱雇自己替他们吧? 莫非回归正题:“...叔要我见证什么?” 刘木匠慢慢说道:“家里要出个丁,估么打完你的暖桶,我就要动身了。如今把几样事......” 他话没说完,王淑玉扑通一声又软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说:“老头子,你、你莫、莫说胡话......” 正文也愣住了,可见刚才正武说的话,爹听到了!他用力摆头说:“爹,弟弟心急乱说,您不要放在心上。他成亲在即,走不开,我有儿有女了,我去!” 孙巧巧也已从偏房出来,软软靠在堂柱上,脸无人色,却没出言反对。 莫非也没想到刘木匠要亲自去,听这意思,刚才吵架果真是兄弟都不想去,还得做老子的出来担了。 刘木生自顾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平静地说:“我老了,家里以后要靠你,再说,又不是去了回不来的,不过出门几个月,总要交代交代。对了,恐怕过年也未必能得回来,倒也没什么,以后还多着呢。”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远行。 “没有这样的事,爹你才是家里的顶梁...”正文还要争,刘木生却用力挥手,不要他说了。 他对站得比莫非还远的小儿子招招手,说:“正武,过来。” 不等正武挪脚,自己就说起来,堂屋安安静静的,说什么都听得见,“以后,你在家也好,不在也罢,都听你哥的。婚事我是没法看见了...” “爹!”正武后悔得不行,出言打断,可后面怎么说?他又求助似的看向老娘。 刘木生见小儿子没有话说,于是又喝了口水,接上说:“婚期如常,万一我回不来,省得你又要等三年。一切都由你娘和哥嫂安排,不懂的,就去问问村长和大嫂子她们。” 眼见妻儿老小个个都哭起来,他皱着眉,把杯子咄到桌上,大声说:“哭什么,这是当我一定要死了?不过做个打算而已,我做活几个月回来,哪还有力气去操办他的事?” 等他们都抖着嘴憋了气,他才嘱咐老妻说:“你就好好顾着自己罢,以后跟着老大家的,有吃有喝,怕什么?” “等正武成了亲,你们就去村长那里,将他夫妻分出去,给两亩地,再讨个位置,开春了...嗯~~~那时也不知我回来了没?总之,让正武夫妻自己做主,你做大哥的搭把手就是。年底筹备起来,春耕前,不管坯屋建没建好,以后都各做各吃吧。” 刘木匠一口气说完,也不等其他人作何反应,和蔼了脸色,看向莫非:“就是这点事,让你见笑了。后头若是...你帮忙作个证,省得兄弟扯皮。” 意思是,万一他死了,王淑玉又偏心或是糊涂不清,正武夫妻挟裹着老大一家不得安宁,所以尽早把他们分出去,这也是刘家一贯的传统。 第206章 这个分法,对刘正文夫妻是最有利的,砖屋,大部分的田地都归他们,老子娘也归他们赡养。 当然,若是刘木匠能平安归来,他有手艺活,哪个养哪个还不好说呢。 至于正武,夫妻就两亩地,怕是有足够的时间回舅老爷那边做活了。 正武简直不敢相信,他好像得到了想要的,又好像失去了更多。 他睁眼看着老爹,想说爹你别去,我去,又想说不分家,我以后和大哥一起好好干活......可是,哪样他都做不到。 王淑玉也呆呆站着,她心里清楚得很,老头子的分法很公平。 只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不知是为谁哭,要去服役的老伴?还是即将吃苦的小儿? 莫非尴尬地点着头,绞尽脑汁安慰他们:“叔多心了,哥哥们自是和睦的。您有手艺,那边也有工器房,许是不用出工的,更不必下水做活呢,婶子也不要担心。” 话说到这里,就没他这外人什么事了。 “叔,那个暖桶不着急,您慢慢琢磨,我到时自己来拿。几位早点歇着吧!” 刘正武心里又憋又闷,屋里实在呆不住,连忙说:“我送送你!”紧跟着跑了出来。 莫非无奈,慢了脚等他,两人并排往院外走。 “唉,还是你好!想娶哪个娶哪个,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对不起谁......” 莫非没想到自己死爹死娘的也能让人羡慕,扯了嘴角懒得说话。 刘正武怕是憋坏了,没等莫非回答,自己就一股脑说下去:“我又哪里好受呢?去了那边也惦记家里的。我晓得哥嫂很苦,侄儿很累,只是......她小小的个子,还没木犁高,却一个人咬着牙往前拉,摔进地垄里,人都被土埋了,你眼一眨,嘿,她又爬起来了!不声不响,背起套索继续往前......” “我半夜过去,姑嫂两个还在地里......我,我......每个人都怪我!我盼了六年,偏赶上这个!这也能怪我?” 刘正武吸吸鼻子,转向莫非,又问:“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别人肯定他的答案。 月亮很圆,刘正武脸上的期盼很清晰,莫非看着他,却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但同样,他也无法全盘否定刘正武。 他暗想着,如果自己父母俱在,亲事同样很难随心所欲,如果父母给定了亲,然后再遇到冬冬,我又该怎么做呢? 如果冬冬被父母卖了,我能当不知道,安心在瓦山村成亲生子吗? 好在,没有这些如果,居然要感谢莫丰收和戚染花了。 他对刘正武说:“正武哥,你说的这些我也不知该怎么做。只是,既然你以前做下了选择,那就要坚持下去,不然对不起的人会越来越多。而且,”莫非盯着刘正武,非常认真地说:“过后无论如何,你也不要怪责别人。自己选的路,好走不好走,你要自己受着,与父母无关,与哥嫂无关,与...与别人无关。” 刘正武怔怔看着他,慢慢低下头。 “正武哥,就送到这儿吧。”莫非也就不再多说。 第116章 山边一轮清月,屋舍一点豆灯,在莫非眼里,这就是他的人间暖窝。 轻手轻脚开了院门的锁,还没走到灶屋边,冬冬就探出了头:“你回来啦!” 莫非将他抱进怀里,单手托起,反身关上灶屋的门:“洗了么?等我搓背呢?” 冬冬吃吃地笑着,没有否认。 莫非手掌大,力度又把得好,热水里泡得酸软,再让他搓一搓,别提多舒服了。何况,这样行了‘公事’,事后洗洗也方便,省得上了床...还要下来。天凉飕飕的,冬冬真不喜欢在暖被窝里进进出出的。 莫非更是喜欢,喜滋滋如了冬冬的愿,再搂着人进被窝。冬冬蜷进他怀里,打个哈欠,懒洋洋等着睡了。 莫非却慢腾腾提到抽丁名单。 冬冬在被窝里拱起,他也为村长一家感到忧虑。 “不然,明日咱们去,说愿意出银子,替了澄子哥?” “呆子!莫叔不会我们的钱的!只能说看看能不能帮点忙。” 可有什么法子,既不是官,又不是贵,更不是神仙。 两人咕哝半天,也说不出个实用的招儿。 莫非倒是忽然庆幸起来,和冬冬说:“说起来,咱们真算走运的。以前你在冬家时,三个男丁,地也不算少,若是被抽到......” 是啊,要是被抽到,肯定是冬冬去,就他这身子骨,路上说不定就没了。 冬冬想,自己小命能留到现在,是够走运的。 “也不知小河村去的是哪些人。” “明儿去村长家问问,大伙熟悉的,结伴出去人多总好些。” “唉,是这个理儿。” 第二日晌午,两人到了村长家,里头许多人,堂屋挤不下,大伙七七八八在院子里坐着。 长凳板凳坐满了人,也有坐在屋坎上和站着的。 莫非的大推车连院子都进不去,于是放在外面,两人站在外围先静静听着。 院里人虽多,却没有闹哄哄,不管相关还是不相关的,都在认真听莫清萍说话。 “......过了平阳郡和广阳县,后头是平地,路虽好走些,但风大极冷,耳护帽儿大衣裳都穿上。八十里一歇,走得七八日就是昌东郡,那以后湿地水路多,护膝也要穿起来,不然晚间不好受......” 第207章 “工棚应该是靠福安码头建,那里闲杂人多,钱财贴身带着,不要留在住处。换洗衣物和其它东西,别带那抢眼的。自带的吃食没有了,可以去买,但切记,谨言慎行!外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出门在外,没有人给做主的。” “......安河宽阔,岸边暗流多,做活时多注意,水花旋过来,莫惊慌乱窜,只管扒着边上。能帮别人时,也搭把手,但量力而行。” “杂役差役也是人,咱们老老实实...不是太过分的话,先忍了再说。” “外头的人千万莫轻信,有些人看着老实,你不知道他心里装了多少坏水。别个找你说话,或是抱怨,或是示好,先不要接嘴,看好了想好了再开口!实在分辨不了,你就笑笑,他若真是个好人,不会怪你的!有些人是要找顶罪,你话一出口,被他揪着了......后果想想。” “......” 一字一句都很实用,听着的人不自觉跟着点头,心里仿佛有了底。 家里老娘和有媳妇的,也跟着认真记,要糙饼子,带耳护,要带帽儿,还要带护膝;东西不能做得太好,但要实用,最好是旧面新里;护膝要多赶几双出来,水湿了有换的...... 等莫清萍实在没什么东西讲了,坐下来喝水,其他人才七嘴八舌说起来。 “得赶双棉鞋,他爹晚上换个脚,舒坦些,就怕东西多不好带。” “牛子在码头用旧了许多护膝,你不嫌弃的话,我分几个给你,塞上新棉花,不惹人注意。” “嗯呢!一会散了我去拿。” “两位老哥,三喜还小,他,他在家就老实,跟着你们,麻烦提点提点。他不捣乱的,只怕被人哄......” “澄子就是话多,嘴上没把儿,我真不放心!” “清河还没出过县呢,人又憨,别个说话他都听不懂的,不会挨打吧?” 做娘的说着就掉泪,掉了两滴又怕不吉利,互相安慰着,赶紧擦了。 “东西切记收好了,丢了不是钱的事,自己没得用,大冷天的受罪!” “吃食莫舍不得,实在不够了,去买一点。” “澄子你记着大哥的话,在外不要和谁都嬉皮笑脸,跟紧你木生叔和癞子叔。” 刘癞子家也是他自己去,刘麻子挂在户头上,人却没了影,他老大牛子正在说亲,又在苦水河小码头做工,一日能有三十文进项,家里只他走得开。 “唉,癞子也是两眼瞎的。我还不知给带什么吃食呢,糙饼子上了冻,他那口牙,难咬哦。” “我老头牙口还差些,啧啧,恨不能挑两担粥跟着。”王淑玉一晚上熬得眼通红,如今倒镇定下来了。 两个老伴也愁上了。 “嗤~嘻嘻~~”多日不见的姚春梅垫着脚也在凑热闹,跟薯子啃多了似的,嘴里放个不停,一会哧一会噗。 不管边上人如何瞪她,喜色明晃晃摆在脸上,仿佛她捡了金元宝。 她怎么能不高兴,刘木生一家仗着是老大,什么都抢了,砖屋、手艺、公婆的积蓄,她人单势弱,丈夫又懦,奈何不得。 如今可好,老天都看不下去,主动来帮她了! 抽丁一回两回都抽到老大家,现在连刘木生都不得不上场!最好死在外头,下回再抽她家,再死一个! 正想得开心,笑得痛快,肩背一阵剧痛! 姚春梅竖眉瞪眼回过头“哎哟,天杀......”,黄老嬷举着拐子在她后面。 黄老嬷六十大好几,马上七十了,如今村里她年纪最长,辈分又高,属实是沾不得碰不得的。 姚春梅再混,也还识时务,她恨恨瞪几眼,让到一边。 黄老嬷却不放过,咬着牙道:“正宝她娘,你安静些,听听没坏处,过两年轮到你正宝、正祖,也能派上用场咧!” 刘正宝已经十三岁了,下一次抽丁时,他家就是两个成丁,谁也说不准的......姚春梅脸色变了变,终于安静下来。 这边小闹一场,中心的五家没心思去理会,定下要去五个人是莫清澄、莫清河、莫三喜、刘木生和刘癞子,他们挤在两条长凳上,平静得很。 莫清澄还有心思对莫非二人招手,刚他就看见了的,但他大哥在说话,就没咋呼。 莫非拉着冬冬靠墙走进去,两人站在莫清澄边上。 去的不去的,交好的看戏的,哄哄嗡嗡说了半天,有用没用提了一堆。 闹到日头晒上头顶,有人早饭都没吃,肚子咕咕叫才离开,他一动身,就有人跟着陆续走,地里有活,家里有事,不能单为这一件给耽搁了。 莫清萍也才歇了片刻,和莫非夫夫招呼一声,就带着村长出了门。 父子要去里长那儿报册子,备文牒,给大伙办远行丁引,只剩两天,五人就要出发了。 院里一下空阔起来,除了莫非二人,只剩下兰婶、清澄、始终惴惴不安的莫小婶、沉默的王淑玉和无所事事的黄老嬷。 黄老嬷年纪大,不用避嫌,她挤在莫非左手边坐着,打开随身挎着的口袋,摸出两个柑子,笑眯眯绕过莫非,递到冬冬面前,说:“娃儿们见天盯着,嬷嬷偷偷留了两个。又不知你们什么时候来,天天背着,可累!” 柑子比莫非拳头略大,黄橙橙的表皮已经发皱,可见真的留了很久。 冬冬连忙笑盈盈接过来,谢她说:“嬷嬷有心了!这好东西莫说娃儿盯着,我这样的大人看着也馋呢。” 第208章 “那可不!就说澄子,小时候不知糟践我多少柑子,还没熟就偷摸摘了吃,酸得他靠着我家院墙直打摆子,墙都要抖塌喽,还舍不得吐!如今这把年纪了,路过那树下头,还要跳几下脚呢。” 大伙顺着黄老嬷的话哈哈大笑起来,特别是莫清澄,皮厚,别人在笑他,他自己还笑得最凶。 几人放下心事,又说笑了一会,然后莫小婶和王淑玉才扶着黄老嬷走了。 莫非从车上拿了冬冬给他做的油靴出来,这是昨晚夫夫商议好的,把它送给莫清澄。 “澄子哥,这是油靴,你穿着鞋套进去,能防水。天寒地冻,站在水里,有它总能护得一二。” 兰婶上手摸了摸,犹豫能不能接,她也担心儿子冻出个好歹。 “哎呀~~这值钱东西,我哪能......”莫清澄推辞,皮子做的东西,又这么鲜亮,哪怕再没见识,他也晓得肯定费钱。 莫非不等澄子往下说,直接放他手上:“冬冬亲手做的,没有卖的贵。再说,一双脚还不比它值钱?” 油靴是冬冬费了狠劲才做出来的,缝皮子缝得手上扎出几个窟窿,有个指甲被针鼻子劈得鲜血淋漓,现在都没好。 莫非爱惜得不行,除了刚做好那天试穿,后来一次没上过脚,也是赶上莫清澄了,不然真舍不得送出去。 “啊...这,那你不没有穿了?” “还有半张皮子,我再给他做。这双是头一回做的,也不知好不好用,澄子哥将就穿吧。” “那,那就谢过冬冬了啊!”兰婶做主收了。 确实像莫非说的,脚比鞋重要,鞋收了,家里能还这份情,可脚若坏了,人就废了! “婶子客气,都是家里人。” 莫清澄被他的话提醒,犹豫片刻,对冬冬说:“冬冬啊,你,你晓得不?你家里也要出丁呢。” “啊!” 第117章 莫非和冬冬都惊呆了,冬家这么倒霉?看来老天真是眷顾冬冬,他一走,冬家就俩成丁,也能被抽中! 兰婶怕他们不信,帮忙解释:“昨儿个李把式来讲的,小河村,你家一个,李四柱家一个,瓦上和岗下也是各两个。大家约好到时在岔口汇合了一块走,路上相互照应。” 母子俩说完,小心翼翼看着冬冬,怕他担心,又安慰说:“李把式报的名儿,是你弟弟,他年轻力壮,必会没事的。” 冬冬扯扯嘴角,真不知说什么好,冬家被抽中,能去的只会是冬旺,冬永兴可没有为别人牺牲奉献的念头。 他叹口气,笑笑说:“我晓得了,我也帮不上。到时,澄子哥你能顾就顾他一点,提点几句就好,万事还得靠他自己。” 莫非轻轻搂住他,不管冬冬是否还在意冬家,他都不能无动于衷,“明儿我去那边看看。” “不许去!这事你又帮不了,冬旺去吃点苦头也好。”冬冬板起脸,直接瞪他。 “我就说几句话。” “说一句也没必要。他儿子不在家了,你露个面反倒要让人缠上。”冬冬坚决不松口。 莫非有些无可奈何。 “我帮你看着,你弟弟看着还壮实,只要把力气用出来,哪怕架子搭好,应该不会吃苦头。”莫清澄见他俩有些僵,忙出来打圆场。 在他看来,莫非甩脱那边更好,干嘛还要一次次跑过去。 要不是冬冬在场,他也要劝莫非别去的。 “是呢。冬旺其实膀子扎实得很,就是...家里没管好,懒散惯了。”冬冬顺着他的话说,“这次出去,澄子哥帮忙督促几句,不行让他挨两回打,说不定还能改了呢。” 若真能改了,冬冬都愿意给县里的老爷立个牌位。 大伙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再怎么样也是他“娘家”,谁不愿娘家好呢。 莫非又从车上拿了一个小包裹出来,对兰婶说:“婶子,我扯了些布,劳您和嫂子给我俩做套棉衣。也不要什么好看,结实就行,棉花蓄了多少先记着,我来拿的时候算给您。” 兰婶接过去,里头是两块青布和一些丝线。 两块布料一块细密,一块粗些,想也知道是怎么分了,毕竟冬冬身上从来穿的都是细布。 “布扯的也不知够不够,在布庄比划过。” “布庄是会打马虎眼儿,我给你俩量量身段再说。”兰婶放下包裹,进去拿了牙尺和粉饼。 两人老老实实站着,让她丈量起来。 兰婶虽不会写字,却有自己的记事方法。 她用粉饼在墙边画了个大致人形,在二人身上一拃一拃地丈量起,再用只有自己认识的印记标到墙上。 两个人的尺寸量好记下,她才抖开布料,上比下对,左叠右折。 默不作声比划片刻后,终于点头一锤定音:“够,尽够!多出的布头将好还能做两双鞋。” 莫非眉开眼笑地说:“那可是太巧了!” 冬冬则看得目瞪口呆,兰婶这一手可够他学一辈子了! 琐事说完,二人也起身告辞,过来一趟,虽说没帮什么忙,心里总要舒坦些。 莫清澄扛起锄头去下地,顺便陪二人走一段。 “木生叔让我们吓一跳,他都五十多了!唉,正武可真是......”莫清澄说,“我家倒人人争着要去,只不过老爹年纪大,哥哥要顶事,清潭这段时间累惨了,又还没娃儿,且他们都去过的,这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第209章 “清潭那个大傻子不说了,家里什么不好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这次居然连大哥也抢着要去,说什么他有经验,又说良桦上学费钱,已经拖累叔叔婶婶了...是不是傻?良桦读书读好了,咱做叔叔的,是不是跟着享福,怎么叫拖累呢?哪怕没读出功名,起码识字了,见识还是比我们强,以后当账房当书记,比种田好吧?” “我是不怕的,受罪吃苦,做活不都这样?到时你们也不要来送,老不自在了。我娘,那是没办法,你们可别来凑热闹。” 莫清澄一路碎碎念着,夫夫只管点头。 不怪别人羡慕村长家和睦,他家父子兄弟妯娌之间,都想着别人做了好多,自己做不足的。 世上有莫村长这样和儿子抢着出丁的父亲,有刘木生那样无奈代替儿子的,也有刘癞子那样,为家庭生计大局考虑的父亲,同样就有冬永兴这样大手一挥,敲定了儿子,自己继续安心喝小酒的父亲。 冬家成丁虽只两个,田地却比别家多,三年一轮的抽丁侥幸避过好几次,以至他们都忘记了这回事。 李村长上门通知时,王新杏婆媳和冬旺三人如同五雷轰顶。 特别是冬旺,差点当场尿裤子! 如同冬冬和莫非猜测的那样,冬旺立时就明白,派到冬家,必是他去。 婆媳两个一左一右扒着冬永兴,冬旺直接跪在前头,三人哭哭啼啼恳求他拿些钱出来顶人,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万不能折进去。 可冬永兴怎么可能愿意。 二两银子!够他喝多少小酒,吃多少顿肉?冬旺在家三四个月又能挣几个大钱? 他不是没考虑冬旺若出意外,自己的养老怎么办,反倒考虑得太清楚了! 冬旺若回不来,王新杏和赵大梅婆媳还在呢。这俩人自己得吃喝吧?能少得了他一碗? 赵大梅肚里若是个孙儿,婆媳两个带一带,过得几年不就能下地了? 何况他还有别的路子。瓦山村,不是住着他一个“半”的儿子吗? 那两人真能不管他了?就算“半儿”心狠,他躺去他们家门口,病秧子老大敢不端吃端喝? 别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李村长和几个族老还能见天跟去瓦山村守着? 这么看来,他养老的退路多得很呢,一个冬旺实在不算什么...... “哭哭哭!养他几十年,老子还没花上他的钱呢,倒想着我的养老钱了?别人都能去,他怎么就不能去了?也没见死过几个人的。” “爹,爹!有人死了啊,大莲婶子不是说她娘家哥哥就是出丁死在外头的吗?”冬旺怕得要命,仿佛差役的鞭子已经落在身上,腿肚子都痛了。 “是啊是啊,满娇她男人出丁烂了一条腿回来,人都废了。家里还指着旺儿呢,他爹......” “爹!您就这一个儿子了,留着他三年,哪能挣不来二两呢!”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想打动冬永兴,若不是李把式只认户主的话,冬旺恨不得把他爹换上去。 “放屁!老子瓦山村不还有儿子!二两银子那么好挣,怎么不见你们摸二两出来给我?” ...... 冬旺跳了半天脚,发现老子根本不为所动时,想起他说的瓦山村,攒起劲往那边跑。哥哥冬冬一向心软,他知道的,去搏一搏,万一呢? 在村口就被人拦住了,是李村长。 李村长扛着锄头,上下打量一番,不用问就知道冬旺打的什么主意了。 “旺啊,可记得契书上你签过字的?什么内容忘记了?若是你去找他们要人要钱要物,提脚就能把你卖了!这我是拦不住的!你是想被卖得远远的给人奴,还是愿意跟着四柱去做几个月苦工?” 冬旺怔怔看着李把式,脸色苦得老了十几岁。 他想起那次老爹抢走莫非的一百文,自己被他轻松提起,眨眼就从屋里拖到了院外,那家伙怕是真的会......他委顿在地。 李村长拍拍他的肩膀,又安慰说:“你也莫怕,我和瓦山村那边说好的,大伙结伴走。莫村长家的老二去,咱们两个村,必是分到一伍,你跟牢他。在外不要偷懒,别个可不会惯你,否则有吃不完的鞭子。再叫你娘把饼子做厚实些,别舍不得...算了,回头我让你月婶亲自去说。你那个爹......唉!” 九月二十,寅初,整个瓦山静悄悄,娃儿还在被窝酣睡,出远门的已轻手轻脚背着行囊立在院口。 家里其他人默默站在堂屋看着,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再难忍也得笑着挥手。 莫兴旺、莫清萍和刘正文赶着三辆牛车,把瓦山四个村的老老少少十一人拉去县城,又默默返回。 几百人的村子少了五个人,并没什么变化,出门该说笑的说笑,要吵嘴的吵嘴,回家肚饿吃饭,晚间洗漱睡觉,一切与往日无异。 只是偶尔,良柱望着远处一个抗锄头的模糊身影,会绽开笑颜,扯起脖子刚要喊“爹”,又马上黯然起来,低头嘟着嘴,贴墙慢慢趟回家,谁逗都不愿意笑了。 也有王淑玉,或在烧灶或是菜园里忙着,会忽然一拍大腿,叫起“阿耶~忙一上午忘记给老头子端水,这会渴坏了”,才要抬脚去倒水,人又定住,半晌自嘲几声,扭头该忙什么又忙什么去。 还有莫兴旺带着四乐补屋顶,脱口而出的“喜啊!你来递,乐仔不够高咧!”。 第210章 更有灰婶,早出晚归,形影单只,或是带着小儿小女,边锄地边擦眼。她的日子最是艰难,丈夫服丁,公婆年老一瞎一瘸要人照料,长子在外做工,如今什么都靠她顶着。 北山脚日常也没有变动,只添了几分忧虑和无奈。 第118章 立冬那日,莫非带着冬冬煮了赤豆饭吃。 天真正的冷了起来,夹袄穿上就脱不下来,冬冬更是早晚要烤烤手脚。 莫非的新油靴也穿上了脚,不过县城不用跑那么勤了,泡菜已经卖光,新的还要等萝卜出来,如今每月只管送一回蛋就行。 菜园的红薯都挖了回来,有六百多斤。这东西价低却能当饭,莫非就留着家里吃了,或是后面和村里人兑些高粱黍麦换换口味。 红薯加上之前储下的玉米,够两个人吃到明年的夏收过后了。 莫非还放开一回手脚,带着冬冬洗了五十多斤红薯,晒出十来斤红薯粉,这样年底桌上菜色也能多些花样。 红薯地翻出来都埋了蒜子进去。 莫非早就备着成堆的草帘,等蒜苗出三指高,差不多就赶上霜冻,盖上厚厚的草帘,能活过雪天。明年春末夏初时收了大蒜,地还能接着栽其他菜,不耽误什么。 手里有些余钱,平日吃喝也饱,今年能过这样的日子,全靠冬冬了。 晚上欢愉过后,莫非仍用腿夹着冬冬不放,冬冬软绵绵偎着,懒洋洋听他‘胡说八道’。 天冷,莫非就如小火炉,冬冬一上床就喜欢往他怀里钻,莫非仍是赤身,这样贴得牢牢的,舒坦。 莫非一边摸着冬冬的背一边慢慢说着,家里留的辣子、大蒜和后头能收的萝卜,算算应该还能出八九百斤泡菜,不晓得年底能不能卖掉。 若是卖不掉,也没关系,开春接着卖或是自己慢慢吃。春荒时吃的菜蔬少,这泡菜如此下饭,不怕没人要。 所以,往好了算,年底泡菜纯利有近三两银子,能过个肥年了。 说完家里,又想到外头,算算日子,清澄他们应该走到了,也不知要修多长的坝,官老爷好不好说话,冬旺有没有拖后腿,吃食够么,活计难不难...... 又过了两天,莫非去刘木生家拿暖桶,前后快有半个月了,他一直没上门去看过。 堂屋里只看到王淑玉带着两个小孙女,她看到莫非还有点恍惚,等听到来意后,忙抱着家喜牵着家乐带他去刘木生的工器房。 “先做的一个,不得劲,怕你这样的个子上去会塌,我就说留着自家用,烘烘尿布棉衣,好使!后来正武重新给你们打的,前儿个也成了,放心,又扎实又好看!” 看样子,刘正武接了老爹的手艺,老大夫妻和家欢仍是下地干活。 不过他们分家倒没有遵循祖上的规矩。 “哦,正武哥在家呢?” “他不是马上结亲了么,要避一避呢。”玉婶有点不自在。 莫非恍悟,就是以前莫清萍和他说过的“会冲了喜气”是吧? “我倒忘记了,好日子是......” “初四呢!” 到底是喜事,玉婶脸上也带了笑。 刘正武早听到人说话,穿着他爹留下的围裙从工器房里出来,忙不迭拉莫非去看他的手艺。 暖桶是莫非想的那个样子,圆圆厚厚的,只是板子厚薄不一样,板皮刮的不平,里头梢子也是有大有小,挺粗糙的。 看来刘正武的木匠手艺跟莫非的篾器功夫差不多,都是半吊子。 这暖桶拿回家还得自己紧一紧,再磨一磨,否则不敢给冬冬坐。 好在刘正武自信归自信,并未狮子大开口,暖桶只收了莫非二百文。 付过钱,玉婶非要送莫非出来。 莫非看她拖着两个小的怪累,谦让几句却推不掉,疑心她是有话说,只得拎着暖桶慢慢陪她走。 “小非啊!”玉婶到了前院总算开口,跟着兰婶她们叫莫非,“你初四可有空咧?” “啊?”莫非没想到玉婶会这样问,难道是打算喊他来吃席?倒也不是不可以。 玉婶怕他想差了,忙摆手解释:“不是别的,正武结亲还差几个帮忙的,婶子想问你有没有空来......” 莫非还怪不好意思,自己倒当了一回小人。 帮忙当然是可以的,之前给牛德宝不也是做帮工么。“呵呵,有空呢,婶子要我做什么?” “你力气大,帮忙搬搬桌椅,送送茶水,行不?总管还是村长,听他吩咐。” “好好好!是要初三下晌就来么?”有些路远的亲戚,怕是初三就来了,家里桌椅板凳不够坐,得提前借几张。 “那也不必呢,屋头人少,家里有够的,你初四来就行。管午饭晚饭,呵呵,和大伙一样,在灶下吃,不坐席,可好?” 王淑玉生怕委屈了莫非,为了这个事,家里为难好几天。 莫非没和村里走过礼,以往独身就算了,可他和冬冬结亲时送了大伙吃喝,最近又走动了几回,这正武的喜酒若是落下他夫夫,倒叫人不自在。 可若是去喊他来坐席吧,又有馋人家礼金的嫌疑...... 一家子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孙巧巧出了个主意——治席需要帮忙的,不如把莫非请来. 抬桌搬凳递递东西,活不算累,能管两顿饭,也免了要他送礼,还显得更亲近。 第211章 不得不说,孙巧巧这法子确实非常好,什么都兼顾了。 原本还想让他契弟也来,但婆媳想了想,那冬冬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莫非把人看得重,怕是不会同意,也就没张口了。 莫非扛着暖桶慢慢回家,不由感慨,成家的意义恐怕就在于,别人终于能把你当个“正经人”来看了。 暖桶样子虽糙,经莫非修整后,用起来还行。 家里有个旧的陶炭火盆,加了炭火放进暖桶就能用。 冬冬坐进暖桶里,舒舒服服吃着饭,再也不嚷腿冷屁股冷了。莫非也试着放了脚进去,不一会儿就热得冒汗,也只冬冬坐得住。 午间,冬冬洗了头发,披散着在檐下晒太阳,坐在暖桶上,浑身热乎乎的,只等头发干了去午睡。 莫非坐在冬冬身后,帮着挡挡风,一会贴贴他的额头,一会摸摸他的手。 前几天,冬冬下晌在山边赶鸡多站了一会,回来就喷嚏不断,把莫非吓得半死,当即把人塞进被窝,晚饭都是他端进去喂的。 冬冬四月里那场病,真把他吓坏了。 别看人现在好好的,几个月里只犯过两回胃疾,但莫非总是觉得冬冬内里还很虚,经不得病痛。 好在这回冬冬只是小恙,略有咳嗽,暖暖地睡上三天也就好了。 今儿嚷着要洗头,说是三天头发睡板结了,再不洗,头都要堵起来。 莫非被缠得没法子,烧了热水,就着午时的日头,细心给他搓洗。洗过后,心又悬了起来,生怕吹风又冻着。 “没有,好好的呢。”冬冬眯着眼,反握住了莫非的手,安慰他说。 莫非另一只手又摸上冬冬的头发:“我看已经干了,要不进屋睡去?” 冬冬顺势把头抵到莫非胸前,懒洋洋地说:“再晒一会。你帮我看看,我头发好些了么?有没有白的?” 莫非失笑:“怎么可能有白的!好着呢,比以前黑多了,把留的芝麻吃完,就能全长出新的。”他小心扒拉着冬冬的发端查看着,没有丝毫敷衍。 冬冬头顶确实长出许多新的发丝,之前枯黄部位也逐渐往后褪去,等它们褪完,冬冬一头就全是黑丝了。 冬冬笑起来,心满意足让莫非抱他去午歇。 打来了北山脚,莫非总压着他睡觉,午歇的习惯倒真被养成了,到点不睡,人就没什么精神。 莫非更是乐见其成,哄娃一般把人哄睡着,才能安心去做自己的事。 离正武成亲还有几天,两人打算去趟村里,一来看看村长他们,二来借石磨磨些玉米面年底吃。 家里的“石碾子”实在太粗糙,想磨玉米面费功夫不说,浪费也多,还磨不出那么细的。 独轮车两侧架了两筐玉米粒,足有上百斤。筐帘上盖着厚厚的红薯藤,车架边也堆满了,同样也有上百斤。 晒得干干的红薯藤,冬日里喂牛喂猪都是极好的,他们要送给村长家。 冬冬穿着浅蓝纹细布薄袄和薄棉裤,坐在车前架上,被莫非一路推到村里库房那儿。 库房前有个很大的场子,碾子就在场子边上,村里集会、议事也都在这儿。 秋收的玉米高粱黍米等,晒得干干的,再磨成细粉,吃起来口感好些,能烹制的花样也多。 现在,场子里就热闹得很,好几家放了箩担在碾子边等。 田里地里慢慢都闲了下来,天还不是很冷,日头大大的,其他人哪怕不磨什么,也爱聚到这里唠唠嗑嗑。等到干坐了冻脚时,大伙才会聚到家里檐下,烤着火说话。 大石板子、木桩子、自带的小凳子,有什么坐什么。家里娃儿没事也跟着来,大人嫌他们闹腾,又说跑来跑去把灰都扬进细面里了,将娃儿们赶到远远的场边玩去。 良柱跟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在玩竹马。 每人裤裆里夹了一根长长的棍子,嘴里嚷着“驾、驾”,看谁的“马儿”跑得快。他人小腿短,输了两回,同组的就不要他了,只得怏怏坐在一旁。 莫非看到良柱嘟着小嘴看别人玩,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喊了一声:“良柱。” 良柱居然还不好意思,慢慢站起,咬着嘴不喊人。其他孩子看到莫非过来,又看看他堆得山一样高的独轮车,有些犯怵,一个个停了疯跑。 莫非扶了冬冬下来,两人走到良柱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可是跟爷奶来的?” “恩,”良柱点点头,指指碾子那边,说:“磨,高粱。” 莫非靠得这样近,良柱还不及他大腿高,也没他大腿壮,心里怕得很,话都不敢多说。 第119章 冬冬轻轻推开莫非,弯下腰,虚虚搂着良柱,笑盈盈地说:“良柱比他们都小,肯定玩累了吧?咱们吃些东西,长高了,跑得也快。” 他向莫非伸出手,接过莫非随身带的布袋,掏出箬叶包,摸出一根薯饸递到良柱嘴边:“这是你莫叔第一次炸的,良柱帮我们尝尝,味道可对?是不是炸老了?” 薯饸算是乡下人家年底最常吃的零嘴,待客哄娃少不了它。 红薯挖回家,洗洗干净,切块煮烂,再捣成泥,有的人家还会拌些糖,再倒入木模中压实成型,最后切成小条晒干。 晒干后的薯饸基本就能吃了,带着红薯自有的甜味,很有嚼劲,大人小孩都爱。 第212章 还可以用油炸一炸,变得酥脆,又是另一番口感,吃起来也更便利。 这样的零嘴,做起来费时费劲也费料。 今年大伙收成不足,好的粮食都缴了税,许多人家里杂粮粥都不敢放开手脚吃,更别提给娃儿弄零嘴了。 莫村长家也是如此,哪怕粮仓里算一算够吃到明年夏收,可谁敢说明年年景就好了呢?一大家子十几张嘴,饿起来可不是一两把粮就能够的,只能打现在开始省起。 香甜的味道近在嘴边,良柱到底年纪小,又有冬冬软语引着,忍不住张嘴吃了,还不忘羞赧地回冬冬:“没老,刚刚好。” 冬冬赞许地点头,朝莫非说:“嗯~~~即是有良柱做证,那这薯饸就不算被你弄坏了罢。” 莫非诚惶诚恐赶紧点头,做出一副被良柱救了一命的模样,把冬冬和良柱都逗笑了。 冬冬把手里的箬叶包打开,对早跑过来围观的几个娃儿说:“良柱说好吃,你们也尝尝。”说着,给包括良柱在内的娃儿,一人抓一小把,手里的箬叶包就空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接过去,坐到场子边,慢慢吃起来。 冬冬又悄声对良柱说:“莫叔还有许多呢,待会给爷奶带回去,你和姐姐们吃。” 良柱抿着嘴腼腆地笑着,小心捧了薯饸坐到伙伴堆里。大家还给他让了位置,拥在一起嘻嘻哈哈吃着,良柱也渐渐活泼起来。 莫非欣慰地看着他,又去摸冬冬,冬冬却是避过,往碾子边走去。 那里的人早看到他们了,正打量这边窃窃说着什么。 莫非推起车子跟上。 “老远看见你们,就是不过来,还当要出门呢。”麻婶先开了口。 “嘿嘿,来磨几斤玉米面吃。看小娃子玩得乐呵,怪有意思的。”莫非停了车,把东西慢慢搬下来。 他这独轮车,老远就入了大伙的眼,一堆人围过来。 莫村长和几个叔伯帮着搬,搬完又去捞他的玉米看。 莫非的玉米颗粒有大有小,但粒粒饱满,筛得干净,晒得又干,两人干活真是精细。 莫小叔嚼了一颗玉米,问道:“玉米不错,是在那山石地里种的?现在又挖几亩了?收成如何?” 好奇的目光向他扫来,大伙只知道莫非分户前,说是有一亩正在开荒的山石地。 许多年过去,地应该开好了吧?或是开了许多出来,不然夫夫能养得这样好?山边还有地方开荒吗?自家是不是也能去试试? 莫非坦然说:“那块地种了有两年,左近胡乱又挖了点,现在约么有二亩地了。屋边铲掉几块石头,也弄了个小园子。唉,都是石头,种不出什么的,忙活大半年,就收了三百来斤。” 他的话虚虚实实,别人也不会全信。 但哪怕说三百来斤是亩产,那也比别人差得多,今年这样的小旱,大伙普遍亩产也有四百多,可见山石地是真的难种。 “也还好了,慢慢再挖些出来,两个后生,肯做就饿不死。”莫村长宽慰他。 莫非点头:“莫叔说的是,石头缝里扣出来这么些,哪能不满意呢?只是再挖也挖不出什么了,实在是难,遍地都是石头。” “不是好得很吗?没有税,种多少都是自己的。”也有人酸溜溜的说。 莫非笑笑没回什么,扯到税总是能让人嫉恨的,他懒得解释。 冬冬皱着眉,抚抚莫非的肩头,满脸心疼替他说:“叔,您没瞧见他这肩膀上的茧子,比衣裳还厚呢。山石地什么样儿大伙也知的,往年雨水多都得挑上好几回添补,今年......唉!日管日都是他一担担往上挑,那坡有多高,打这儿抬头去看,还看不到顶。再说,往后不也是要缴的吗?我们更难的在后头呢!” 大伙随他的手指往北山脚看去,真是看不到顶的,视野里只有数不清的巨石。这样远远看去,还大得不行,若立在边上,怕是天都看不见了。 想在这样的地方开荒,跟填河差不多了,再想想从前在北山脚丢掉的几条性命,刚还心动的人,又一个个熄了念头。 而且,冬冬说的实在,过五年,再稀烂的地照样要缴税,到时真是烫手山芋了。要知道,耕地一旦上了册子,不管你种没种,五年期满必须缴税,赖都赖不掉。 大家叹息。 冬冬这样护着莫非,兰婶欣慰不已,想到他们以后,更是疼惜,忙拉着要他坐自己边上。 黄老嬷也在,弓着背也来抢人。 冬冬哪里好意思,赶紧谦让,找着姑婶嫂子们对面的一处空地儿坐下,莫非也在他身侧挤着坐了。 大伙又接着起先的话头聊,不外乎谁家谁家要去镇上、县里找活了,只是没什么合意的。 莫小叔看着莫非又说:“苦水河那个码头,早前水小船少,脚力没活干跑了许多。后来水慢慢涨起,缺不少脚力,可惜你不愿意去,如今招满了。” 黄四福和周芝芝正用着碾子,一个倒高粱,一个推轱辘。 黄四福比较闲,笑呵呵看着这边,问莫小叔:“叔,您让清江帮忙留意留意,下回找我啊!” 周芝芝从高粱里捡了个杂碎扔过去,啐他:“家里活儿还不够干么?”脚力多苦,她才舍不得黄四福去呢。 一平二顺兄弟俩做了多年,都说一身病痛,膝盖骨头突出老大,两个脚更是烂毁了,肩背上的老茧蔓到脖颈,着实可怖。 第213章 牛子和清江才做了不到两年,走路都明显有些钝脚,手掌上的裂口比五六十的老农还多。 黄四福也是说笑,他家田地不多不少,父子两人刚刚能忙活过来,日子还过得去。 有个面生的婶子问莫非,他之前说在县里有点小生意,是做什么的?若是卖菜,能不能收一收自家的? 莫非心想,你家现在若有新鲜的黄瓜、莴苣,我还求之不得呢。自己这点小买卖反正是瞒不住的,慢慢透给他们也行。 “婶子可巧问到点上了。我一贯只会种青菜,一大车子推去县里还挣不来两个馒头钱,倒是我契弟,他会腌泡菜!我俩就治了几坛子,比卖青菜稍好些,几个月下来,也能买两回肉吃了。” “如今园子歇了青,没菜腌,买卖也停了,正发愁呢。婶子家若是还有黄瓜、豆角什么的,匀些给我,也不要多,一个月十来斤管够。嘿嘿,多了我卖不掉,那县里的人吃咸菜只是沾沾筷子头,不像咱们拌饭来着。” 周芝芝耳边轱辘呼噜响,没听清莫非话里头的意思,以为他是真缺,马上说:“小非要豆角?我家有哇,八月初腌的,一大缸子呢,你拿坛子来装!” 问话的柳花婶子生怕被周芝芝抢了去,虽说一个月才十来斤,那也是钱啊!紧跟着说:“我家多,青菜、豆角要什么有什么,去年的都没吃完,你全推去,慢慢卖,卖完再结钱给我也行!” 周围不少人也心动了,目光灼灼望向莫非。 连莫村长夫妻也盯着,冬冬的手艺他们早就尝过,确实不错的,若是好卖,他们菜不够,自家可以帮忙! 莫非龇着牙,说:“婶子,且等等,且等等!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不是要腌过的豆角青菜呢!那家伙,县里要多少没有的,还轮得到我去卖?”他环视一下众人,看着他们不信,摊摊手说:“酱菜铺常年开门的,叔伯们没见过?缸子大得两手抱不过来,一排排比瓦山村的屋还多,里头焖豆酱、糖蒜、萝卜干、咸菜、梅菜...花样多得我都数不过来,可不缺什么腌豆角、腌青菜呢!人家卖得又便宜,买的多了,还送你小坛子小罐子,我如何抢得过?” “何况,这样简单的腌菜,哪家不会?又有哪户家里没有个几坛子的?就算自家吃完了,咱可会去特意买来吃?婶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把子叔去过县里,看过酱菜铺的,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刘把子年轻时在县里给人赶过车,虽然有几年没去过了,但县城的繁华还是记得的,他点了点头。 莫村长也去过县城,帮着说话:“往年去看过,还说那些腌菜人家是咋想到做出来的,见都没见过。” 其他人细想想莫非的话,理好像是那个理,县城的人吃什么没有,稀罕这乡下的老疙瘩腌菜么? “那你说你卖的腌泡菜啊,又说要豆角黄瓜?可是逗我们!” “冤枉啊,我可不敢逗大伙!寻常的腌菜真是没人稀罕,花样新鲜的,才有人愿意买个一碗两碗回去尝尝。我契弟的腌菜手艺还行,摆出去,一天也就几个客呢。” “我刚才的意思,是寻思婶子嫂子们家里还有新鲜的菜蔬,我们收来腌一腌,再去卖卖看。那已经腌好的,真没本事卖,不敢哄各位。” “若是好卖,我还种地做什么?打你们这儿收收菜,见天坐在县里只管卖不舒服么?” “上百里路推了去,我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人家忽然又不爱了。这一天卖不掉,我第二天还去不去?可不是十几里咧,不说跑几趟费劲费时,那坛子和菜钱不得砸手里么?咱们两个人,一天吃八顿也吃不完啊!我也歇了有些时候没去罢?有钱不挣,可不是傻子?” 第120章 莫非一番话说下来,浅显易懂,入情入理,不由人不信服 是的,买卖若好做,那还不得隔三差五跑,从入秋来,确实看莫非跑得少了。 山脚那点地,能种多少菜呢,好卖的话,也没见他去村长家收菜卖呢,他不帮别人,还能不帮村长?何况自己也能挣钱,可见确实卖得艰难。 刚浮动的心思又消停下来,大伙坐回原处,哼哼哈哈说起别的。 黄四福的轱辘又响了起来。 “县里人吃的是精。我娘家嫂子家里的妹子婆家就在县里,我嫂子上山捡几斤菇子,费劲巴拉做了半坛子酱,自家都舍不得敞开了吃,连我都只分了一碗,真是好吃!她妹子装了一罐子走,回头还说家里婆子不爱,嫌什么油少了,蒜不够细,要放些肉沫更有味,什么什么的,乖乖!吃个酱还要这许多花头!” “有肉有油,还吃什么酱?”黄老嬷真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世道。 “听说他们做酱还放鱼虾、油糖、香料,嗯~~~还要蒸啊煮啊。” “天耶~~我把豆子一烀,搁外头晒,毛长到半拃,搬回来拌上桌,他父子几个照样吃得香!哈哈哈!”兰婶笑得很夸张。 酱不就是用来佐饭吃的,咋能弄得比烧菜还麻烦? “哈哈,是耶!我前头晒时淋了点雨,毛都黑了,他爹却说,比以往吃的更有味呢!” 柳花婶闷头想了半天,还不死心:“那你,额,契弟的腌菜是怎么做的?也教教婶子,行不?” 在乡下,腌菜和缝衣做鞋差不多,家家都会那么点,没人当它是正经手艺,最多说有人手生,有人手熟。 第214章 柳花婶这样问,算不得什么刺探,冬冬更不会藏私。 他之前教过兰婶,据说兰婶也教过洪小芹和周芝芝等人,而兰婶她们也同样也教了他别的东西。 但是,就像和面,一样的流程,一样的面粉,到不同人的手上,有人就发得又白又大,有人就能发成死面。 腌菜也是,多少菜,放多少水,醋和盐多大比,泡几天出来吃,有人腌的嘎嘎脆,有人吃得辣嘴。 兰婶家婆媳几个,也试过两回,她家发面晒干菜都敢说是好手,偏偏腌这泡菜,就是出不了冬冬那个味。 冬冬当着一众人的面,细细说了做法,又提醒了几个关键点,嘱咐她们:“天热时,隔一日就能吃,现下冷了,泡上两三天再开坛子,保管酸脆脆好吃。盐千万莫放多了,这讲究的是个鲜脆,若是咸了,菜软绵不好看,口感也差。” 黄老嬷颠颠从对面过来,一边挤着冬冬往下坐,一边笑眯眯说:“怪道我之前照法子腌,就是没你给的鲜,还当是小兰记错了什么,原是自己盐放多了。” 黄老嬷嘴里的“小兰”就是兰婶,有她的话佐证,又有兰婶上前笑着辩解,还有周芝芝洪小芹她们跟着七嘴八舌反思,可见冬冬不是哄人的,莫非也没有骗大伙,他家的腌菜就是与众不同。 冬冬靠莫非那边靠了靠,扶着黄老嬷坐稳,又解释说:“我也是讨了巧儿,若是光腌青菜,再怎么鲜脆,还不是青菜味?呵呵,所以我与契哥就腌些黄瓜、莴苣、豆角,这类本身就脆生生的菜,才显得更好吃。” “只是有一说一,我这法子,比寻常的要麻烦。而且,鲜脆鲜脆,它就不能久放。不像婶子们刚说的,家里去年腌的都能吃,按我这法子腌出的菜,放上一两个月就毁了。” 他的话说得清楚,其中道理也很明白,和莫非刚才说的“县城的人吃个新鲜”不谋而合,别人再也没有质疑的理由了。 几个没听过的妇人暗暗记下冬冬说的法子,打算开年园里的菜出来,试试巧儿,说不定自家也能推去卖。 她们心里琢磨过,若是自家吃,显然还是古法传下的更适合。 冬冬在说话,黄老嬷就眯眼打量着,一会去看他脚上的鞋,一会盯着他身上的衣。 等冬冬歇了嘴,黄老嬷上手摸摸他的袖子,说:“年轻人,过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的,吃食省一点,衣也可以穿粗些,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呢。” 冬冬忙说:“是呢,老嬷您帮我说说他。来时娘家里......唉,您晓得的,我就裹了几片破布,家里一根线都没给。契哥心好,给我从头到脚买了许多新的,我也是说买两身粗布有个洗换就行,他就不听......” 莫非正笑盈盈看着他们,没等冬冬说完,抢过话头道:“谁说我都不听的,稀罕劲儿正上头呢,我就爱给你花钱。”他是如此的一本正经,撇脸看着冬冬,模样极为讨打。 冬冬脸红得像染了霞,左瞥右瞥都有人,前面更是一排人盯着,恨不得脚底有条缝给自己钻进去。 村里人哪里听过这等子浑话,一齐哄笑起来,兰婶和莫村长都为莫非脸热起来。 几个年轻点的小媳妇儿又笑又躲躲闪闪去看冬冬,见他脸似桃花白里沁着红,眉目轻怨羞恼地瞪着莫非,眼底却是情浓意转......确实是有让人稀罕花钱的本事。 黄老嬷隔空作势呸了莫非一口,“原来戏文唱的就是你们这些家伙,我们老疙瘩只能听热闹喽!” 大伙又笑。 周芝芝舀高粱的大勺都捏不住了,黄四福也推不动轱辘了,趴在横把上笑得直抽抽。 周芝芝捡起地上的勺,一边拍着灰,一边给冬冬解围:“他这还不算什么,我瞧戚家婶子穿的,那才真叫一个好呢!” 见过的很快听懂了她的意思,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如麻婶这样没见过的,还当了真,问道:“哦?她穿什么好衣裳了?必是三财带的吧,啧啧,生这么好个儿子,一年到头,家里新衣穿不完。” 莫三财这些大学徒小伙计打下手时,偷偷没下一尺半尺的,积少成多,料子又是村里人没见过的。 一天天下来,也是一笔收入,村里艳羡的人多着呢。 “真不错,绸的!紫底儿,带着大白花,还绕着青蓝纹。”周芝芝一本正经解释。 “我瞅着底儿怎么像粉的咧?”兰婶皱眉,有不同的看法。 “白花边上还有小红花儿,一滴两滴的,我开始还以为是戚妹子不当心淌了血在上头。” “那襟下两片绀色,倒真是富贵!” 麻婶听她们左一句右一句,嘴越张越大。 一件衣裳,紫啊粉啊,白啊红啊,还有青色蓝色绀色,花不溜丢,叫好看?怕是染坊试料或是染坏了的布头凑出来的吧? 她着实想不出戚染花近四十的年纪,好意思穿成这样下地? “是个富家太太的样儿。”说话的人一本正经,看不出一点取笑的意思:“可把姚大头馋坏了,恨不得带着闺女连夜住进她家去。” “怎么昨儿个见面,我提了一嘴戚婶子,姚婶儿就龇眉歪眼的,扭头走了?” “没想到屁吃,多少有些发气罢?一天天舔着,也不嫌臭的,说不定过得两天又黏糊上了,瞧着罢!” “那家并不是什么好的,她还没看清!耍她玩咧,不是人哦!” 第215章 “谁晓得怎么想的,若是耽误了儿女,真是罪过!” 有些事不经想,从前莫非年幼孤僻,口舌被堵,大伙被戚染花单方面说辞蒙蔽,还真当她是个好的。 如今,看得多了,听得见了,慢慢一回想,就晓得当初是怎么回事的。 现在再提起戚染花,还有几个说她好的? 磨面的一家家轮着,没有哪个催的,磨好的人家也不急着走,人堆里唠着嗑,听一肚子热闹好像也能管饱,反正午饭也没得吃。 只是再怎么闲,也不可能在场子里坐一天,吃喝以外还有拉撒的事呢。 等莫非和冬冬排到了磨,人群走得只剩特意等他们的莫村长家三个和黄老嬷祖孙三人。 村长和黄四福坐在石板上聊天。 良柱窝在阿爷边上打哈欠,冬冬给的薯饸让他在小伙伴那里挣足了面子,后半场都玩疯了。 兰婶和黄老嬷、周芝芝则站到冬冬边上,指点夫夫如何磨面。 “勺用那个手拿,一下不能舀多了。对,半勺将将过的样子。”兰婶把着冬冬的袖子,指指磨盘的孔,“慢慢地...也不要这么慢,稍微顺着点,从孔边顺进去——对了!就这么倒!” 旁边周芝芝扭头对莫非说:“小非,轱辘可以推了.......” 莫非正等着呢,胳膊攒了劲狠狠一推——石臼“空咚”一声,飞似地转了起来,把冬冬吓了一跳,半勺玉米撒了一地。 兰婶跳起来,叫着:“呆子,使这大劲!” 莫非以为撞到冬冬了,石臼那么大,可不是玩笑,扔了握把,他两步窜过来。 冬冬忙说:“没事没事,只是一时不察声响这样大。” 黄老嬷就近捶了莫非一把,也嚷他:“你显摆什么!缓缓来,缓缓来!若把他胳膊牵进去伤着了,看找谁哭去?” 莫非拽过冬冬的手细细看了,确定没事才放下心来,满脸歉意对冬冬说:“我当臼子好重,劲没把握好,现在有谱了,再不会推那么快。”又笑着对黄老嬷说:“嬷嬷祖上一定是小河村的。” 意思黄老嬷是冬冬的娘家人了。 大伙都哭笑不得,黄老嬷更是啐他。 周芝芝又指点他:“臼子虽重,也就前头几下费劲——当然,你力气大,只需小小使点,后头推起来更轻松。倒玉米时磨不能转快了,两人都得看着点呢。” 莫非感激地点头,说着:“可见处处都有学问了,光是力气大也不行。”回到推把子那里,摆了架势,“冬冬你站远些,等我推起来了,你再去倒。” 等两人重三迭四试了几次,配合逐渐顺畅起来。 第121章 周芝芝捻了捻石盘上的玉米碎,咂咂嘴:“粗了,还是臼子转太快,你这样磨二回也不定能成面。不过,”她扭头看了看黄老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冬冬:“冬冬,你俩这玉米渣兑些给我,行不?我、我这高粱面,刚磨出来的,一斤三两换你一斤.....” 冬冬在她看黄老嬷的时候就明白了,高粱面没有玉米面细腻,更不如它好克化。 对黄老嬷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吃高粱面不仅仅只是糙口难以忍受。 他忙说:“嫂子说的可巧了,我们正打算换些高粱面吃呢。只是,我们这个还要再磨一磨,你若不着急,先带老嬷回家,我们一会送上门去。” 他和莫非两个虽只做了半年夫夫,心思却是灵通得很,不用问莫非,冬冬也能做这个主。 黄老嬷赶紧摆手,说:“不用再磨,碎渣刚好,煮成粥,我能喝一大碗!” 莫非走过来,抓一把玉米渣搓了搓:“那老嬷可吃亏了,我磨的多省事,且高粱面更管饱些,咱们还是一斤兑一斤罢!” 黄四福也赶来推辞。 莫非又说什么黄老嬷年纪大,自己两个小辈蒙她几次维护,多几斤玉米渣算什么,说孝敬都够不上。至于什么自己救过子洋,那根本不算,顺手拉一把的事,别个看到一样会去做,等等云云。 周芝芝夫妻推辞不过,最后还是装了三十来斤玉米渣。 黄老嬷揉着眼角,被孙子孙媳妇儿搀上独轮车,还不忘叫夫夫回头去家里玩。 等他们一走,莫非就对莫村长说:“莫叔,您和婶子先回去吧。”指指自家的独轮车,说:“家里收了些薯子,我把藤晒得干干的,一会儿磨完面,给您推过去。” 薯藤是好东西,莫村长家有猪有牛,天寒地冻就是少这些吃的,于是高高兴兴应了,只是如何也不好意思让莫非送上门:“何苦还要你推,我捎带回去不就行了?你们去家里坐坐,棉衣已经做出来了,也要试一试,不好了再改,若合身就拿回去。” 即是这里遇到了莫村长,莫非就不打算去他家了。 日头都到了头顶,他们面还没磨完,再耽搁不知到什么时候,他和冬冬需要吃午饭的,特别是冬冬。 于是说回家还有事,棉衣肯定是合适的,过两天喝喜酒顺带拿,莫村长他们也就不勉强了。 莫非帮着村长把薯藤搬去他们车上,又问了几句家里还好吗,主要是想知道莫清澄的消息。 只可惜山高路远,莫清澄一行人估计也才将将安顿,并没口信捎回来。 大家只能往好里想,没口信就是无事发生了。 冬冬把薯饸包交给良柱,又从车上摸出一小袋薯粉。 第216章 薯粉好吃,但他们也只敢做一点来吃,今天虽还不愁吃穿,谁晓得明年什么光景呢? 还是莫非嚷着做的,他觉得两个人过日子,手头也比从前松,那些不舍得吃的,如今要慢慢弥补上来,日子才更有滋味不是? 村长家高粱玉米豆子缴了许多,良桦读书一年开销又大,家里剩的杂粮和红薯要撑到明年夏收。 可以说,现在一日三餐都需精打细算,其它的吃食花样肯定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两人也拿点给他们尝尝。 “......”兰婶摩挲着手上的薯粉袋,百感交集。 两个娃儿这样好,家里大人却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自家这些外人不过伸伸手,就得他们许多回报,那些丧良心的,总有后悔的一天。 磨场只剩夫夫两人,等日头在头顶拐过弯,玉米面才全部磨完。 两人收收捡捡,又把磨盘清理干净才急匆匆回到北山脚。 莫非车都没卸,就忙着点火做饭,冬冬则去放鸡出来,又给它们加食添水。 有几只鸡前些时候好像被鹰子吓着,蔫头耷脑的,蛋都不下了,给它们单独关在墙边小角落,细心照料着。 今儿看着好多了,冬冬才给放回鸡群里。 莫非到柴棚抱柴火,也走过来看了看,安慰他说:“没事,说不定明儿就又开始下蛋了。天再冷些,鹰子该窝缩起来了,更不怕了。进屋去,我刚点了炭盆,吹一上午风,冻坏了吧!” “......你背我!”冬冬小孩性起,说着就往莫非肩背上扒。 莫非哈哈笑着蹲下,反手托着冬冬的臀,帮他趴上自己的背,两人扭扭歪歪回屋。 莫非用新磨的玉米面蒸了一大笼馒头,蒸了油泼蒜末茄子干,打了鸡蛋青菜汤,还有一碟顿顿少不了的泡菜。 如今已没有泡菜送去县里卖了,家里吃的这种也做得简单,里头只有芥菜、辣椒、蒜头。 辣椒是从地窖起出来的,存了两个多月,样子不好看,皮子发皱,味道倒还一样。 只是莫非仍然很爱吃,夹在馒头里,连其它菜碰都懒得碰了,还是冬冬左一筷子右一筷子挟些别的菜给他。 “你别光给我挟,蛋自己吃。刚应该去一趟村里的,许久没买肉了,天天跟着我吃这些东西。” 莫非看冬冬只吃青菜,很是懊恼,不去县里送菜后,买肉都不方便了。 冬冬瞪他:“还嫌不够打眼呢?有蛋有菜,怎么不好了?我胃口就是这样,一天又没做什么。” 莫非赶紧哄:“好好好。过两天正武哥结亲,我带你去吃酒,咱们补一补。” “我也去坐席么?这,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上点礼钱就是。回头早些去村里,我找兰婶她们带着你。” 冬冬想了想,好像挺有意思的,笑起来。 在小河村,他只有观望,从未坐过席,小时候不知有多羡慕其他跟着大人坐席的娃儿。 “到时可不能坐到那一家子边上。”他揶揄着,装作害怕的样子。 莫非也笑起来。 因着席上酒菜比家里丰盛,一般去的都是家中老者和当家的,妇人能去的少。遇到莫丰收,话都不会说,怕什么? 就算是戚染花去,她还能拉拢几个人?到时被排挤的还不知是哪个呢。 戚染花已经感觉到被排挤了,最近周遭这些人很不对劲,再有什么热闹的,竟是没人来拉她了! 首当其冲是姚春梅,自从被莫非打了耳光,萎靡几天后,虽又重新蹦跶起来,但对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么死皮赖脸,更不如从前“贴心”。外人觉得不明显,可她身为当局,一点变化都能看出来。 比如,这次自己和闺女做了新衣,她虽还是凑上来又摸又爱,可被不轻不重推开后,却不再继续纠缠,扭头说走就走了。 而屋后围的黄家,自己几次邀周芝芝一块打柴、挖野菜,她总有各种事情摆出来,说去不成。 那黄德发父子多老实的人,平日好说话的很。 自家只要搭个笑脸,说点什么“德发老大哥,我屋里鸡跑了,你帮我把牛捎出去吃几口草罢?我捉了鸡就来”,或是“四福诶,拉灰是去歪脖柳?婶子也去那地头,就是胳膊有点不得劲,你帮我拖担豆苗罢?”如此等等,没有哪回落空的。 但现在,哪怕明明大中午才见黄德发牵牛出去,她一开口,黄德发就会折了弯,睁眼说瞎话“呀?我牛吃饱了,去塘边喝两口水就回来,不顺呢”...... 几次碰壁后,她真是说不出的憋屈。 再就是,另几个她婆媳日常跑得勤的人家,平时上门,或是野外遇到,哪个不是笑嘻嘻拉着,对她们又是夸赞又是奉承的。 如今呢,要么园里有事,不能陪你啰,要么坐到一起了,个个尽把话头往刘红妹肚子上扯。什么哪地儿有庙,菩萨很灵的,哪户有偏方,吃好了谁谁谁...... 这话叫她怎么往下接? 哪怕挖野菜遇上,人也要跑开去十几丈,美名其曰“这块多,你来,我走远些,莫抢了你们的”。 离那么远,说什么都得用喊的,婆媳两个故意攒的一肚子话,跟鬼讲? 更别说那些离得远走动少的,往日虽不亲近,但见面也能说笑几句。如今对向走着碰上,竟是眼如针刺,上下戳她几下,还没等她张口,人就歪嘴走了,真真把她气得倒仰。 第217章 婆媳在屋里也细细思量过几回,一没吵过,二没闹过,姚春梅那里还有个说头,其他人可是没头没脑的,真是想不出。 还是刘细妹猜测,也许年景不好,大伙地头做得苦,心思差了?或是,瞧着自家有吃有喝,嫉妒来着? 戚染花一想,好像是听人说自家天天吃肉,顿顿飘香的。 以后还有你们馋的时候呢! 戚染花仰头望了望自家的大屋,扯起嘴角,拍拍身上的并不存在的灰尘,默认了这个理由。 “二凤,跟你嫂子去垄沟地,把棉花再捡一遍。” 一亩地的棉花,摘了几回也舍不得拔,能多捡回来一朵都是好的。 二凤鼓着嘴,既不应她娘的话,也不回刘红妹的招呼,一声不吭拿起袋子,默不作声跟着出门。 大宝推的那一下,让她着实摔得不轻,膝盖骨肿老高,瘸了两个月才好。 只是现在走路看起来没什么异样,里头却始终隐隐作痛。 她一直憋着不说,仿佛憋出什么大病来,让家里人瞧了再去后悔,让他们内疚,让他们心疼!方能抵过自己所受的痛苦。 第122章 比起身上遭受的伤害,更让二凤痛苦的是,她娘不但没有怪责大哥,甚至和她嫂子也只置了几天气,如今又好得穿了一条裤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刘红妹才是家里的亲生闺女呢! 二凤憋着一口气,对谁都不理不睬,瘸着腿进进出出,指望能让她娘心生愧疚,带她去一趟林铺镇,将那门亲事挽回,给她做补偿。 再不济,父母兄弟哪个出来主持主持公道,狠狠责罚一顿刘红妹,给她出气,外来的欺负自个亲闺女,难道就这样算了? 可没有!她想要的都没有! 她爹只皱着眉说:“姑娘家家,走路小心些。” 我又不是自己走路摔的! 你当爹的,为什么不多问一句我是怎么摔了啊!问娘啊!问别人啊!我看她们哪个有脸说! 大哥大嫂,这对始作俑者,甚至故意在她面前嘻嘻哈哈,刘红妹还假心假意说什么“妹妹腿不好,这个我来抬”“妹妹多吃些,伤好得快”。 不是她,自己会受伤? 最最让人伤心的,当然是亲娘了。 虽然日夜也嘱咐“热水敷敷,好得快”,“痒了莫抓,留疤难看”,“这偏方娘求来的,你小心擦了”。 可这些有什么用呢? 戚染花皱眉看着姑嫂出门。 女儿的置气她当然知道,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还能怪儿子不成? 再说,二凤和嫂子打架本来就不对,姑子和大嫂闹架,说出去好听? 若说责罚刘红妹给二凤出气,也不是不行,她不是骂过刘红妹了,还冷了她几天?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吧? 没想到女儿的气性这么大,她婆媳都和好了,二凤还是不满意,她也只能当看不到。 等二凤出嫁,有了娃,就晓得大人难当哦。 往日,短命鬼年纪小又孤僻,村里只有自己张嘴的份,说什么别个就信什么。短命鬼在村里变得人憎鬼厌的,她心里别提多踏实多舒坦了。 后来,短命鬼居然站住了脚,还慢慢与村里打起交道来,有几家甚至笑呵呵夸起来!她生怕人心被他笼络了,若是他要回来,与自己的大宝争夺家产怎么办? 乡下人,她知道的,无利不起早,自己若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谁会帮她们母子说话? 好在,她给大宝说了门好亲。媳妇意外与她合拍,能说会道,还跟她一样,只管往屋里搬,不会往外拿,以后定能和大宝守住祖产。 大宝那么老实,需要有个泼辣顾家的媳妇帮着。 刘红妹几年不开怀,别个都以为婆媳会闹气,她们想错了,自己从来不担心这个! 上回那么骂刘红妹,也不过是顺着二凤,随口敲打几句而已。 戚家个个都是多子多孙,刘红妹家更是儿孙排辈排到了三十几,何况她嫡亲的妹子都生了,刘红妹怎么会有问题?她大宝怎么会没娃儿? 莫家虽子嗣难些,可自己一过来,不就治好了他? 听说有些人就是开怀晚,生得早反而留不住,莫家估计就有“病”根! 这是她嫁来之前,她的娘悄悄说的。 不信,远的看莫家祖上几代,近的看戚老太,还能不是吗? 所以,她才一直喊莫非“短命鬼”,因为她相信,生在前头的,反而留不住。公爹莫老根的哥哥,养了十来岁不是还死了?丈夫莫丰收的上头不也丢了四五个? 所以,她根本不着急刘红妹的肚子。 婆媳这些年,心照不宣,配合默契地四处冲锋陷阵,很是拉拢了些人,她也领会了人多势众的美妙。 有些话,有些事,不用她去说去做,就有人替她冒头,多好! 刘红妹这个儿媳妇,目前她还是很满意的,只能暂且委屈亲闺女了。 至于二凤心心念念的婚事,她也无奈。 从去年二凤满十五开始,她就和娘家嫂子们打了招呼,帮着寻访起来了,她在瓦山村周围也摸排过,手头有几个伙子握着。 只是,无论哪个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直到姑奶奶那边提到的伙计——住在镇上,爹娘都是做工的,自个年纪轻轻也拿一两的月钱,哪个不心动? 第218章 这不是天生就为她家准备的? 有这个吊着,其他的,再怎么着,也入不了眼了。 还得嘱咐三财一定要哄好姑奶奶才是,等她这波气消了,再把事儿提出来,时间也还赶得及。 唉,自己一番苦心,女儿又哪里能懂呢。 刘红妹昂首挺胸走在前头。 出了村口,人荒草盛,没有眼睛盯着,她也不用再做什么戏了。 小姑子恼也好恨也罢,她一点不慌,过两年就出门子的人,还能翻天不成?像她自己,嫁出来上百里,一年都回不了一趟娘家,更别说插手娘家什么事了。 二凤若再来招惹,小心给她嫁去千里外,一辈子回不来才好! 她嫁到瓦山村三年,对莫家几人早已摸熟看透了。 公公从来不管家事,小辈们闹得再厉害,他也只掀掀眼皮,最多说一句:“一家人,有什么闹的?吃饭罢。” 仿佛世上只要饱了肚子,再无二事。 婆婆瞧着做人做事爽快利索,其实内里虚得很,村里与她交心的一个没有,几个儿子也没一个贴心的。还是自己这个儿媳妇,给她抬着架子,显得面上有光,如今怕是已离不了自己了。 至于丈夫莫大宝,那真是个软脚货色,没了爹娘和自己,什么都不是。他心里装的只有口舌和脐下之欲,满足这两样,随随便便就被拿捏了。 其他叔子和姑子里,二凤随意哄着就行,世财根本不用搭理。 有些棘手的,只剩二叔子莫三财。 离得远不说,还滑不留丢,本打算用亲事来掌控他,事做到一半居然被他摆脱了。 镇上的姑奶奶也不知什么时候死,这口肥肉吊着,公婆一时舍不得松口,坏了自己的打算不说,也让二凤莫名跳出来与自己作对,真是气人! 一想到中秋后,公婆听了莫三财的口信,竟是齐齐反悔,同意三财不解除婚约,她就恼得不行! 到底还是人手少了,亲妹子软弱,婆家又孤,帮不上自己,得招个得力的来才行。 刘红妹边走边盘算着,娘家哪个妹子泼辣?配瓦山村哪家的伙子合适?怎么去说能成?以后姊妹齐心要做下哪些事...... 十月初四,宜嫁娶。 正武盼望已久的婚期如约而至。 年景不好,当家的刘木生又不在,婚事并未大肆操办。 花床喜轿都省了,接亲队伍也简单,除了两个锣鼓手,刘家就去了四个:正武自己,他推着喜车;正武的堂伯母,就是翠婶子,让她充做媒婆;再就是翠婶子的长子次子刘正道刘正行,兄弟俩推着老娘,也顺带跑跑杂。 马饮坡离瓦山村有五十来里路,如今日头短,天黑早,接亲的人天不亮就出门,估么在那边囫囵吞个午饭就得往回赶,是趟苦差事。 虽然陪嫁家具都是正武这边出,按理新娘家里总该有些箱笼妆匣、被褥线包等东西吧?可听正武的意思,新娘只带几身衣服,其它一概没有。 只怕那几身衣,也是正武偷偷出钱给她买的。 玉婶当时听到小儿的话,怔忪许久。 她已回过味来,这媳妇讨的......谁不说一脚踩进了屎坑子呢。比别人多花好几倍的银钱不说,后头还不知要搭多少到娘家去,金子打的也不过如此了。 老头子是对的,早早分出去好,落得眼前清静。 今后两人天天往马饮坡跑,屋里一样见不着人,哥嫂还要贴他们吃喝,更有得闹。 路远的亲戚头天就来了,王淑玉家里歇不下,还借了旁边周宝柱家和堂弟媳李翠梅家两张床。 至于刘树生那儿,他们一家本就和亲戚走动少,不愿别个上门来,亲戚也不高兴去。如今嫡亲的侄儿办喜事,夫妻俩倒比外人还闲。 到时,本村亲友乡邻,加上新娘那边送嫁的、王淑玉娘家及刘木生的舅家等等亲戚,七七八八大约要坐二十来桌。 帮忙洗刷的妇人天一亮就到了,莫非这样搬桌椅的倒是可以晚些去。 吃过早饭,夫夫先将家里安排妥当,才收拾东西出门。 喜酒要到晚上才有得喝,中午只会准备几桌简易饭席,给亲戚和帮忙的人吃。 莫非的午饭是有着落了,但冬冬怎么办呢?他本身肠胃不好,饿不得胀不得,干饿一天还得了?那是莫非决计不允许的。 但又不好去麻烦村长家,毕竟他们自己都不吃午饭。 于是莫非决定给冬冬备个粥钵子带去。 就见他忙进忙出,一会铲煤倒灰装火盆,一会洗钵子洗米。等到了村长家,把钵子焖在火盆里,又能取暖又能煮粥! 而冬冬收拾了几样针线,打算去村里跟着人学做些针线,即是练手艺,也是练胆子。 他还摸了些大钱带上,今儿拿棉衣,要把钱付掉。 村里人这时也喝完了早上的粥,出门的出门,下地的下地,扎堆做活的也刚赶到了一起。 第123章 瓦山里麻种得不多,棉花收的更少,会织布纺线的人家也只有一两户人,常平县其它村镇也大抵如此。广阳过去就不同了,听说有些村成片成片的种着桑麻,家家都有织布机,一到冬闲,妇人们从早坐到晚,都是在纺纱织布。 而瓦山村的妇人手头上,更多的是些缝补活儿。 几个姑嫂婶子已经聚在兰婶家的角檐下,为家人缝制冬衣冬鞋。连良樱姊妹也和两个同龄的女孩在角屋开了一桌。 第219章 人还不多,檐下只点了一个火盆子,熏着热气暖暖手就够,顺便给大伙熔熔腊,烫烫针。 今日村长老夫妻已早早去了正武那边,清萍和清潭下地积肥,只剩徐巧扇妯娌三个在家。 王茶花起身说去把大伯子和小叔子换回来,让他们陪莫非夫夫说说话。 莫非忙摆手,自个两人又不是来走亲戚的,这一院的婶子嫂子,还怕没人陪着说话呢? 在场都是脸熟的,七嘴八舌都笑着说定要和他好好说话。 莫非安排冬冬坐到麻婶边上,自己去端火盆,引火盖灰,埋粥钵子,又问徐巧扇讨个多的凳子摆在冬冬边上,给他放东西。 几个没见过的都目瞪口呆看着他忙前忙后,再看看笼手端坐的冬冬,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冬冬也是如坐针毡,在家就已劝了又劝,说了又说,莫非只是不听,又怕他饿坏了,又担心冻化了。 莫非满不在乎,把东西都弄好才直起腰,对冬冬说:“我先去那边了,路过就来看你。你缺什么只管和嫂子们说。” 冬冬忙点头。 莫非脚还没抬出去,想起什么,又说:“那钵子你别端,灰盖得多,烫手!等我来。”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若是坐着不舒服了,你去玉婶院子找我,地方还记......” “你把人背上带走罢!”洪小芹忍不住笑骂出来。 王茶花捏着针笑得直抖,指着莫非说:“之前澄子说,他见了冬冬,走一步回三步,我还不信,哈哈,如今可真是......”她笑到说不下去。 别个也是笑得不行,都说没见过莫非这么粘媳妇的,捡栗子那回就看出来了。 莫非嘿嘿笑着,晓得冬冬面嫩不会说什么,于是解释道:“我是担心他不自在咧。他脸皮薄,嫂子们莫怪,也不要笑话他。” 徐巧扇挥手作势赶他:“不怪他,怪你!显得咱们这些人都是捡来的!” 莫非这才赶紧走了。 留下大松一口气的冬冬,红着脸也不敢看人,低了头去翻自己针线。 好在大伙也不是那么没讲究,年轻的要避嫌,年长的体惜冬冬,更有徐巧扇妯娌仨打圆场,大伙打趣他几句后,也就罢了。 冬冬等她们回倒东家长西家短后,逐渐自在起来。慢慢地,不但能跟着说几句,还有心讨教一二。 妇人堆了坐了个男子,是显得突兀,但冬冬长相白净柔和,脾气又好,相处起来,倒颇为新鲜。 对于他的请教,婶子们更是倾囊相授,恨不得手把手要教会他。 等冬冬上手自己慢慢琢磨时,姑嫂婶子们又会掉头说起相互间未完的话题,还会主动拉着冬冬谈论一二。 坐了一上午,冬冬着实学到不少实用的技巧:浆层和笋壳怎么叠,鞋底不容易湿又好扎针。针脚怎么走,纳的底好看又耐磨,鞋帮口怎么量,做出来又容易穿进去还服帖保暖,学问多得很哪。 他发现婶子们也挺有意思,有时并不需自己搭什么话,只管听着就行,或是点几下头,她们都当你是大大赞同了她的话,眉飞色舞继续说道起来。 相较冬冬这边的轻松,莫非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推着独轮车跟在周大壮、莫一平后面,四处借大桌长凳。 摆酒席待客用的是八仙桌和长条凳,这两样东西并不是家家都有的。特别是八仙桌,又大又厚,摆在堂中极阔气,算得上是个贵重物件,有些人即便有,也舍不得借出去。 三个人满村转,借到就搬上车,独轮车装不下了,再推回刘木匠家的院子。 来回跑了六趟,加上独轮车上摆的,还差最后一张八仙桌,三个人也转到了莫丰收家。 大壮和一平一路小心翼翼瞄了好几眼莫非,他们也不想来,实在是村里借遍了,只剩莫丰收家还有桌子。 磨磨蹭蹭走到院口,还是莫一平年纪大稳重些,他上前去叫门。 莫非收了脸上的笑,把车子推近门口一点,莫丰收家的院子大,待会搬桌子的人能少走几步路。 说来也是好笑,莫一平十四五岁开始,常年在外做工,如今年近三十和妻儿老小回来,接着就分了家,住去了牛德宝的小院。分家没摆酒,夫妻又忙着打理旧屋和爹娘分的田地,日日黑天里出门,黑天里进门,住了两个月,村里竟是许多人看他都脸生。 莫家应门的是戚染花,她最近被排挤得厉害,更是没认出来眼前这黑脸歪肩的汉子是谁,当下唬了一跳。等瞥见他后面“凶神恶煞”的“短命鬼”,更是胡猜乱想起来,怪叫一声,“嘭”地关上了门。 莫一平差点被门拍了脸,反被她吓一跳,一脸迷糊回头看看另两位。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莫非反应快些,马上笑着说:“一平哥,她必是不认识你我呢,还是大壮哥去吧。” 戚染花怎么会不认识莫非呢?恐怕是见了莫非,做贼心虚吧,那二人想着。 莫一平想得更多,不认识自己却吓成这样,我难道长得像鬼? 他有些难堪,摸摸鼻子退了回来。 周大壮哭笑不得上前喊:“戚婶子,我大壮呢!正武今儿结亲,问你借张桌子用用。刚是一平哥,兴旺叔家的老大......”他说到后头有些不起劲了。 戚染花躲在门后,心砰砰跳着,最近因着大宝夫妻和二凤闹矛盾,她不时想起那个短命鬼。昨晚才做了个噩梦,梦到他又在自家大闹,一家人被他打伤不说,连屋带院也被搬走了,自己的大宝沦落成了花子...... 第220章 如今猛一看到人在眼前,还带着个怪样的汉子,噩梦仿佛下一刻就会发生——不好,“短命鬼”真的纠集了人手要来抄自己的家! 正胡思乱想,听到大壮的话,才晓得是自己吓自己。 她恼羞不已,更不愿见他们,于是门也不开了,隔着门回说:“哎!你上别家去问吧,家里要用呢!” 大壮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村的上门,好言好语同你说话,你这是把人当贼还是当匪呢? 想起戚染花的那些传闻,再看看她的做派,周大壮心里相当不舒服,于是故意大声同另两人说:“人家说了不借呢。一回两回的,叫帮忙,人没空,借东西,东西也没空!以后直接绕道吧,我是没脸上门了。” 莫非笑笑没接话。 莫一平却憋了一口气,很是捧周大壮的场,“看出来了!攀不起喽!” 少一张八仙桌,倒不至于吃不上饭,三个人干脆不找了,直接把车推回刘木生的院子。 院里非常热闹,刘木生家的姑嫂姨婶、郎舅叔伯们要来的都到了,正三五成群,扎成几个堆儿,谈天论地,说古论今。 三人把车停到墙边,莫非和大壮忙着卸东西,莫一平则跑去找总管莫村长回报。 莫村长在灶屋边的杂物房里,房里还有王淑玉和其他几个村里人。 莫一平当着众人的面,单把在莫丰收家“折戟”的事说了一遍,当然他并未提及莫非。 末了,他还故作诧异地说:“叔,可是我长了个贼样,见一面把人吓坏了?这桌子借不来,倒真是我的罪过!回头,要不要去赔罪呢?” 不但莫村长沉了脸,王淑玉等人也气得直哼。 李翠梅的大媳妇赵草穗吧嗒嘴说:“这人就是这样!早前大婶子还打算喊她来帮忙,还是我婆婆给拉住了,不然也得吃她一碗闭门羹。看来,是要去镇上做太太了,懒得搭理我们呢。” 莫小婶还很诧异:“不至于罢,许是误会呢?戚妹子一向怪热心的,上回我还在柳花妹子家门口,见她乐呵呵说,明年金水成亲,她必要去帮忙呢。” 柳花的儿子金水说好了亲事,媳妇的娘家人疼惜,要留闺女再过个年,所以开春才结亲。 王淑玉呸了一口,咬牙说:“想的什么好屁吃哦!你等着看,明年柳花上门去喊,她不是胳膊疼就是头风犯了!你自己吃过亏难道也忘了?” 孙巧巧也帮婆婆说话:“真是这样的,戚婶子前几天都还说要来帮娘烧灶呢,又叫我们缺什么只管上门去拿!” 莫小婶张口结舌,忽而想起当初长子清江要结亲,戚染花也是早早就说要来帮她铺新床,自己很是感动,扯了好几回菜送去。后来,她是怎么没来的?哦~~~她在清江成亲前一天说自己“红潮”来了,不利新人,所以自家没办法,紧忙着重新请人,好悬没耽误儿子的大事。 她喃喃把这事说了,还不确定地问:“难道、难道她只是逗我的?真不愿帮忙,就别开口啊......” 莫小叔打边上路过,停脚听了几耳朵,也是怒意上涌:“妇人真恶毒!” 他扔了手上的扁担,对着妻子愤愤地说:“你忘了?之前良松发烧,看来我们被她耍了好几回!” 良松就是清江的儿子,也是莫小叔两口子的眼珠子。 莫小婶想了想,恍然大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124章 莫村长看向堂弟,侄孙儿不过三岁,小病有过几回,他和妻子兰婶也只是过问几句,还不知其中有戚染花什么事呢。 兰婶早已等不及,拉扯莫小婶,让她说。 “就是一年前,我小松儿发烧,人都烧软了,我说去找你要个方子,路上遇到她,主动说家里有旧年的一副药渣,还能煎两碗水喝。” “我和老头子感激得不行,回家摸了几个蛋就去她门上拿,结果......” 莫小婶老实人被骗,一时还缓不过劲,说几句就哽住了。 莫小叔接了她的话说:“结果啊,她收了蛋假模假样进屋翻找,一会跑出来说,药渣没留意被老鼠啃了,好像掺了乌糟东西进去,怕给娃儿吃坏。那我们哪敢要?只得谢过她,才去嫂子你家要的偏方儿!” 药材值钱,乡下人家生了病,基本都靠自己抗,舍得买药的少之又少。即便药材买了回来,也不是煎了两回就舍得倒掉的,他们总会把药渣小心保存下来,以后再有差不多的病症时,就又拿出来煎水喝,一副药要煎到没了颜色才舍得扔。 所以,那存下的药渣也是当正经药用,哪个说要送给你,那简直能当救命了。 “如今想来,她根本就没有药渣,或是就没打算给我们!骗了我们几个蛋不说,我老夫妻两个都差点给她磕头!这糊涂东西后来还谢她好几回!” “好在良松没事,不然真是被她害惨,还当是恩人呢!这妇人心毒啊!”莫小叔越说越气,事情一掰开,那就真的很明显了。 屋里人都很震惊,娃儿生病这样的大事都敢逗人,不是畜生是什么? 可能拿她怎么办?她不是打人杀人,不是偷鸡摸狗,你抓不着现行! 连说她造谣,都够不上! 这种人,只能敬而远之。 莫小婶后怕不已,疑惑地问众人:“她到底想干什么?单是为寻我们开心了?” 屋外几个刘木生家的亲戚早跟着凑过来听了,有个老汉忍不住搓搓手,趁机插进话说:“我看,这妇人是喜欢别个捧着奉着,花言巧语几句,骗得别人对她感恩戴德,她心里就舒坦。何况,还能在其中沾些便宜,更是无本生意。咱庄也有这样的,一不小心就被她害到了。” 第221章 老汉的话一针见血。 众人都摇着头,可不敢和她走近了。 这种人,真是坑了你,你还要谢她,回头人家蒙在被窝里笑,你哭都不知去哪里哭。 莫非看着莫一平进去说话,稍后那边就围了一堆人,自己并未去凑热闹。关于莫丰收家的事,他不出面反而更好。 他和周大壮卸完车,又去刘木生的工器房挑拣了些木头板子,回到前院角落,搭个简易桌子。 两人边琢磨边做,边上慢慢也围来几个生人,看他们忙活着,还七嘴八舌上前指点。 最后有个婶子问东问西,约么想给莫非做媒,得知他已结契,叹了老大一口气。 杂物房的人群已散开,只是四处嘀咕不断,除了说眼前的喜事,就是说戚染花。 她如今“名声大噪”,也算得偿所愿了。 莫非和大壮忙完去灶房讨水喝,也被人拉着问了几句,还是兰婶上来打岔拉走了。 她被莫村长嘱咐过,不要让莫非搅合进来。 午时已至,刘正文夫妻开始往屋里端菜,招呼亲戚们吃午饭。 四处帮忙的人也分批来端碗吃饭。 莫非跟着几个帮工的蹲在墙角,唏哩呼噜吃了两大碗,抹抹嘴,和大伙招呼一声就跑去找冬冬。 莫村长院里的人比起早上只多不少,连洪小芹婆媳都来了。 农闲时不吃午饭,是她们的共识,比起男子,这些妇人更能忍耐饥饿。 哪怕是大肚子的徐巧扇,也不过是拿个红薯啃了垫垫,和她一样的,还有刚怀孕的王白云。 其他人看着两个孕妇吃红薯,并没有开口要的。 如今吃食珍贵,心里都有数,以后来的次数还多着呢,未必人家吃什么都得管在座的每人一份。 徐巧扇倒是拿了红薯叫冬冬吃,冬冬却拒绝了。他是感到肚饿,想吃点东西,但自己带了吃食的,何苦占人家这点便宜。 村长家的艰难,他和莫非看在眼里,一个红薯,这时候也许不算什么,等到明年春上,说不得要顶全家人一顿饭。 何况,他脚底的火盆里粥香四溢,哪个没闻到呢? 徐巧扇则说,男人的肚子饿不得,那点小钵子能有多少粥,吃个薯子添补一下,又不是什么大鱼大肉。 正在拉扯时,莫非进来了。他赶紧替冬冬推辞:“嫂子,他肠肚不好,喝粥才舒服些,你莫管了,自己吃罢。” 他说的直白,徐巧扇就不强求了,薯子胀气。 莫非怕大伙多心,毕竟冬冬要吃“独食”,又向她们解释:“契弟打我接过来,身子就不好,病了许久。如今要细养,我也不过是让他喝几碗米粥罢了。” 冬冬初来时瘦弱不堪的模样,大伙还历历在目。 他以前在小河村过的什么日子,传来传去,比真实的还夸张,如今说肠肚有问题,大伙自是深信不疑。 莫非愿意给他细养,那是莫非的事,别个当然不操心,又不需自家出钱出力,何况只是“喝几碗粥”呢。 莫非见众人脸色无异,这才去端钵子。焖了一上午的米粥,浓稠鲜香,他小心拌着,摸着钵子不烫手了才递给冬冬。 冬冬接过来,捂在手中,要把火盆让给莫非烤,“跑一上午,累坏了吧?可吃了?” 莫非径自拎了个板凳坐他旁边,回道:“不累,村里跑跑,轻快得很。你快吃,一会凉了。我吃的可好了,看,”他故意努了嘴,又伸出舌头舔一舔,说:“油都舍不得擦,留着明儿家里下饭。” 这作怪模样把大伙逗得不行,几个婶子笑得直揉肚子,说他:“从前真没看出是个丑角儿,还个个说他孤僻霸道,真是眼瞎了。” “谁说不是!哎哟!这后生脸板起来要人命,嘴张起也要人命诶!” 莫非捏起边上冬冬的针线比划起来:“可不敢要婶子的命!还指望婶子教教我,这针线怎么做来着?” 麻婶当了真,凑上来指点他,莫非跟着有模有样地学,还说:“你们不晓得,我们两个是谁有空谁就做针线,只是冬冬心细,比我手艺强。婶子可要帮我赢一回他。”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打消别人对冬冬做针线的鄙视。 冬冬当然知道莫非的苦心,也明白他故意作怪,是想吸引众人,让他们不要关注自己在吃东西。 热粥一口一口进肚,肺腑熨帖起来。 莫非等冬冬吃过了粥,又让他歇一会养养眼,自己把手头的棉鞋帮子歪歪扭扭缝了一拃长才放下,揉着脖子说:“婶子们真厉害,我这学到老也未必能赢了。” 洪小芹凑过来看他缝的,说:“可见你不是干这个的,还是让冬冬来吧,莫糟蹋了针线。人家都说什么尺有长有短的,我看你就适合下地去。” 莫非仰头叫苦:“婶子说对了,我捏这会子针比拿一天锄头还累。” 几个妇人又是嘎嘎笑。 冬冬伸手向莫非要针线,问他:“下晌还要忙吧?” 莫非抓着针线,没有给冬冬,“上午忘带礼钱了,你摸...摸二十文给我。” 冬冬一边掏兜儿,一边问:“上二十文?可够?” 莫非也不确定,他转头看向在场其他人,还没开口问哪个,洪小芹就瞪圆了眼看着夫夫俩,嚷着:“什么!哪个叫你们送二十文的?” 第222章 意思是二十文多了? 莫非讪笑着说:“我听那边有个外地口音的婶子闲话,仿佛说送三十少了,要送五十文呢,想着我们不算亲戚,送二十文应该够吧?” 听他这样讲,洪小芹问:“你说外地口音的人,里头个红脸的,个头比我还矮,衣肘打了补丁?那是正武的三舅母!人家多亲的,三五十文都算少咧!你还和她们比?” 夫夫面面相觑,果然是兰婶的好姊妹,连别个的亲戚都了如指掌。 徐巧扇也说他们:“真是两个憨子!你们结契就没收礼,正武成了亲还要做屋,明年说不得又抱娃,你俩能干点啥往回收的?莫做那傻事,给个三五文足够。冬冬,只管安安心心跟着我们去吃!” 麻婶也笑着说:“哈哈,两个可别呆!我们这样一个村里有来有往的,也才出八文。” “乖乖,你还出八文,我老婆婆说了,只能给五文,旧年我四姑子出嫁,她家也是给的五文钱。” “淑玉有时就是会算巧儿,她寻思自己没女儿呢。” “谁说不是,那年......” 一直没吭声的王茶华推推嫂子的胳膊,指指自家的大门。 大伯子嘱咐过妯娌几个,让她们找机会把莫非做了屋的事透露给村里人,今日这场合,真是再好不过了。 徐巧扇马上反应过来,趁着婶子们歇嘴的功夫,假意苦口婆心劝莫非:“小非,你可得听婶子们的,不是咱们笑话你两个,你和冬冬确实不一样!如今你屋做好了,亲也结了,一次礼都没收过,你们俩和大伙走礼就是吃亏的,送几文钱,没哪个能说嘴。” “啊!小非做屋了?”洪小芹非常捧场,一语点出徐巧扇话里的重点。 众人惊呼,直说:“也不和大伙说”“娃儿真是不得了”“有人要眼瞎”...... 莫非谦虚:“只是盖了两间坯屋,围了个小院子。” “那还不尽够了?小小年纪,没爹娘帮衬,村里几个能做到的?” “你娘能闭眼啰!” “一步步来,再过些年,和你先人一样,做个青砖屋住!” ...... 如此,莫非有屋走了明路,以后再也不是什么“住破草棚子”的,真正算有“家”有“室”了! 第125章 莫非揣了五文钱,临走拜托洪小芹的媳妇王白云,坐席时带着点冬冬。 王白云和徐巧扇都怀了身孕,家里都是安排她们去吃酒席,算是给娃不不。 原本跟着徐巧扇更好,但因村长一家的身份,徐巧扇肯定跟冬冬不在一桌,所以冬冬只能跟王白云了。 莫非安顿好冬冬,才快速跑去刘木生家。 下晌他们要挑水烧水,给阿公老舅们上茶换盏,给灶下劈柴搬柴。等新娘子到了,又要把上午借来的桌凳摆开,安置吃席的人坐下。 活儿不累,却是跑来跑去没得歇。 忙到申时二刻,刘正行大喘着气跑进院子,接亲的人回来了! 整个院子沸腾起来,几个婶子快速把入口到进屋的道儿洒扫干净。 刘正文挑起鞭炮等在院口,莫村长几人端着红绸线和糖盒也候在院内。 王淑玉换了新衣,穿戴整齐挤在大儿子边上。 屋内堂中,喜婆子们也开始布置,蜡烛、蒲团、茶盏、太师椅和刘木生的衣冠,全部摆置出来,等着小夫妻进来拜天地父母。 其他闲杂人等,里里外外挤着,等着一睹新娘子的芳容。 都想抢先一眼看看把正武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到底长什么仙女样儿? 别说他们,孙巧巧也一样好奇,从灶下脱身出来,背着小的,拢着大的,贴在婆婆后面。正武定亲这么多年,家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见过新娘子。 王淑玉看了几眼人还没到,回头说她:“待会莫往前挤,小心炮子吓着家喜,你护着点她。”又拉拉前面大儿子,说:“炮仗一点,你赶紧带着巧巧去屋里,你们夫妻也该喝他们一杯茶。” 孙巧巧和丈夫对视一眼,大声说:“嗳!听娘的!” 莫非也总算腾出手来,立在院墙外左顾右盼,看到冬冬和几个吃席的人一块往这边走,赶紧过去接。 到处闹哄哄的,却还是有人盯着他们这一对。 见着莫非眉开眼笑去扶他那个契弟,不少人发出善意的哄笑,也有几个撇嘴的。 姚春梅混在人群中,嘴歪到了后脑勺,到底还记得几耳光的痛,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浑话。 莫非拉着冬冬去院墙边。 刘家的外侧墙基是个尺高的斜坡,单独站立很难稳住。莫非手上扶着冬冬的背,腿抵着他的脚,倒是让冬冬牢牢站住了。 有人也想效仿,不是自己脚滑站不稳,就是扶的人力气不够,没一个成功的。若不是墙顶上插了尖石,只怕这些人早骑上去了。 只剩莫非夫夫两人,平白比别个高出一大截,新娘子走到哪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两个人也被别个看得清清楚楚。 冬冬绯红了脸,贴着莫非,只敢看向远处。 忽然他手指过去,和莫非说:“新娘子来了!” 大伙这才纷纷踮脚去看那边。 慢慢地,结亲的队伍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打头的就是正武,他推车推得一头一脸的汗,脸上却是挡不住的喜气。 第223章 新娘子坐在车上,个头小小,穿了一身新衣,上身浅紫色襦袄,下着桃色襦裙,只有盖头是大红色。 配着车后的锣鼓,倒也很喜庆。 年纪轻轻的姑娘,新婚没有红色嫁衣,而是做了一套日常都能穿的,可见是个居家务实的。 炮仗开始响起,喜婆子拉着王淑玉去堂中坐。 刘茂生、黄大福等人把院口堵着的人拉开,让喜车进来。 车子停稳,刘正武喜气洋洋扶着新娘子下来,又接过莫村长递来的红绸,两人拉扯着进屋去。 刘茂生、刘正行父子开始撒喜糖。 喜糖是孙巧巧和婆婆自己做的冬瓜糖,一把撒出来,掉在地上能沾许多灰,如今却是无人在意脏不脏。 一堆娃儿、媳妇子、大婶婶和老嬷嬷就往前轰,跳上跳下地抢着。 冬冬虽然不馋糖吃,却也忍不住垫脚去抢,黑压压一片人头晃动,差点被人撞到,身后一双熟悉大手将他举起。 冬冬顺利抢到一颗糖,赶紧拍打莫非的手让放自己下来。 莫非虚虚搂着他,凑到耳边说:“热闹吧?” 不是不遗憾的,他没能给冬冬一场实在的、热闹的婚礼。 “是热闹啊,可我们看看不就好了!”冬冬笑着回他,莫非左右望望,狠狠亲了一口。 冬冬捶他一把,挣脱出来,去找王白云她们。 喜糖撒完,人群又开始往屋里挤,那边要拜堂了。 王淑玉坐在堂中侧边点的椅子上,看着正中椅上摆着的衣冠抹眼泪,舅老婶母们劝了几句也就止了。 打横也摆了两把椅子,坐着刘正文夫妻。 李翠梅扶着新娘子马萱草,在莫村长一声声的赞礼中,祭过祖宗,拜了天地父母兄嫂,再夫妻对拜。 礼成后,刘正武才掀开新娘子的盖头——结果让看热闹的大失所望,新娘子并不是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反倒浓眉大眼脸圆面阔! 不过,马萱草面对一群陌生人露骨的打量和指点,表现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倒叫人高看不少。 窃窃私语声落在身后,新娘被喜婆子扶进新房。 天色开始发黄,宴席就开始了。 院子里的人一会要摸黑吃饭,那些离得不近不远的亲戚,吃完还得赶路回家呢。 二十来张桌子坐的满满当当,光是王淑玉的娘家王家坪就有两桌人,加上刘木生的舅家亲戚、正文的岳家和村里的亲邻好友,囫囫囵囵两百多号人,挤在一个屋头下。 幸亏院子大,不然还得把人到路上去坐。 莫非拎了个茶水壶进来,下晌玩命喝茶的,这会子个个捂着杯子说不要,可见肚子要空出来装吃食了。 王白云刚还跟别人挤进新房打算摸几颗花生吃,可惜抢不过那些姑嫂,只得悻悻出来,带冬冬在院外捡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 一桌子人除了他们两个,外加莫一平的妻子蔡雨花,能说上几句话外,其他都是生面孔的婶子。 说过几句场面话后,大伙就憨坐着了。 几个婶子倒是想熟的,看几眼冬冬,又叽叽咕咕几句,也不知在说什么。 冬冬若无其事让她们打量,他第一次正经坐席,还蛮稀奇的。 左顾右盼着,一会抬头去找莫非,看他进出灶屋搬这搬那,看见自己又挤眉弄眼逗人发笑;一会去认旁边桌上的人,或是仔细听别个唠嗑,都很有意思。 莫家来的是一家之主莫丰收,他离了冬冬有两桌人,也没人同他说话,就那么沉默地干坐着。从侧面看,与莫非还是很有几分相似的。 菜碗陆续端来,一共上了八菜一汤:一碟盐水花生、一碟萝卜干、一碟红薯干,一盘清炒菜叶、一盘蒜炒菜杆、一盘酸豆角肉沫、一碗油渣焖豆腐、一碗干菜炖肉片、一盆芋头老鸡汤,最后一人又发两个高粱混玉米的馒头。 萝卜干是往年晒的,嚼着没什么劲道了。 酸豆角也不晓得是哪个腌的,咸得齁人。冬冬原本想着尝一尝,学点长处,夹了根大点儿的,才进嘴就后悔了。 干菜炖肉片和他们结契时差不多,一上桌,几双筷子过去肉片就不见了。 冬冬瞅了瞅翻得乱七八糟的干菜,手都没抬起来。 芋头里的鸡肉切得又小又少,不知玉婶杀了几只鸡,又是哪个厨子给剁的,才分出二十几盆来,不过火候足够,芋头又鲜嫩,这炖汤挺好喝的。 别人在翻找鸡肉时,他舀了一碗慢慢喝着。 冬冬也是这会才想到,不算莫非的话,除了村长家那次,他居然没和其他人一桌吃过饭。 在冬家,他们一家四口都没有正经一桌吃过饭!起先他是等爹娘弟弟吃完才捡剩下的,那时年纪小没什么想法,后来开智后,有了脾气,饭一做好,他就先装了自己的出来,其他端上桌让他们吃。 如今一大桌人,十来双筷子戳来戳去,有个老婶子特别爱嗦筷子头,甚至把筷子当勺用,不停地沾菜汤嗦,咬过的馒头也在汤盆里搅来搅去。 冬冬看过两眼后,筷子就只往没人去的萝卜干上夹几次,然后低头慢慢啃着馒头。 王白云自顾不暇,之前冬冬也和她说过不用管自己,所以她发现冬冬“讲究”后,,一面好笑,一面投入到肉食争夺中去了。 村里人的桌上没有酒水,吃得又急,很快人就散了。 第224章 冬冬不好再跟着王白云,就去灶屋找莫非。 莫非正蹲在灶屋口吃东西,见了他来,赶紧起身要找凳子给他坐。 冬冬拉着不让,叫他安心吃,随即也蹲在旁边。 “你吃饱了么?一大桌人,不自在吧?”莫非挑了一块肉挟到冬冬嘴边,悄声说“婶儿提前给我留的!” 周围人来人往,冬冬简直没眼看他,避过头,嚷道:“自己快吃吧!不是还要收拾东西?” 兰婶端了个碗过来,边吃边说:“不用小非收拣,我和大壮说好了,他和你一平哥忙得过来。天黑成这样,你俩吃饱了就走。” 她也蹲下身,悄声对二人说:“去我家推车时,记得把棉衣带上。” 冬冬在村长家呆了大半天,许多人在,就没有开口提棉衣的事,倒是兰婶一直记挂着。 第126章 屋里还有两桌近亲的酒席没散,就听得老汉们醉意浓浓的嚷嚷声,不知是不是在教训刘正武。 正文夫妻也在陪客,只有王淑玉时不时到灶房,不是要水,就是要炭,要不就是添菜。 她的实际目的,大家都晓得,不过是清点酒席剩下的吃食,怕帮忙的没下她的东西。 帮厨们挤眉弄眼,看着她来了一趟又一趟。 不过,如今吃食珍贵,放在哪家都是要看牢的,自个除了把肚子塞满,私下并不会黑她什么。 兰婶伸手招呼徐巧扇过来,让她和莫非夫夫一同回去,嘱咐说:“路上仔细着点,叫大郎莫来接我们了。等他爹喝好,我两个一起走,怕什么?” 徐巧扇撑腰叮嘱了婆婆几句,才跟着莫非二人慢慢回家。 路上又遇到几个同向的,于是凑到一块儿边走边说。 “肉薄了些,那会子正文夫妻的席也是我吃的,肉块又肥又大,炖得稠烂,一口咬下去,乖乖!多少年都还记得呢!” “哈哈哈!正武这娃儿,唉!肉都被他自己败了哦!” “可怜木生叔,如今还要替他挣命。” “前头听玉婶说,要给他找处地方做屋。她那么大的院,还不住下两个儿子?” “他们作兴分远些的。说不得,要住到村南头去。” “南头哪有什么好位置?莫非,那北山脚可还有好地儿,两家作个伴,你们也热闹些!” 莫非笑笑,说:“地儿大片有,挪几块石头的事,多费些功夫就行。叔伯们空了去看看,帮正武哥参详参详,我是瞧着不错的,虽不靠水,却邻着山,柴火野菜够用够吃。” 他说的直白,北山脚的好坏摆在眼前,想去看的随便去,想去住的也没人拦。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在与劝诱,仿佛那真是个宝山福地。 问话的人叹口气,若无其事地说:“那还是在村里找找吧,正武的地在村里,住远了肯定是不愿意的。” 徐巧扇转头向个婶子说:“今儿瞧着,巧妹子和玉婶亲睦了不少,玉婶走哪都带着她。” “淑玉是想通了罢,巧巧也算苦尽甘来了。‘爷奶疼长孙,父母爱幺儿’,如今一把年纪,也该想想这‘幺儿’靠不靠得住啰!” “谁说不是呢?什么大儿幺儿,还得靠立得住的那个。” “可怜细爷,眼都看不见了,昨个儿还拖着腿摸墙出来问......唉,怕是撑着一口气,等麻子叔回来。” “别说等刘麻子了,恐怕刘癞子...呸呸呸,我乌鸦嘴,老天莫怪,老天莫怪!” 莫非很诧异,开口问:“麻子叔还没回来?有...有两三个月没见了吧?” “何止,往年一到农忙人就不见,过个十天半个月才回。这次,打夏收到现在,前后该有四个月了。” “嗯~~~差不多,记得那会癞子找我磨镰刀,就说他哥几天不见人了。”这叔子家在刘癞子隔壁,咬牙切齿说:“夭寿哦!难怪那会我婆娘说橱里丢了饼子,还当是娃半夜饿了摸去吃的,白遭一顿打!” “是吧!住他对边过,家里鸡都养不下来!” 莫非暗暗好笑,小时候,村里的这些账都是算他头上的,想来是为刘癞子背锅了。 说话的这几人估计也想到了,讪讪地看了莫非几眼,好在黑灯瞎火,不那么尴尬。 “只是苦了灰婶,屋里躺着一个不会动的,外头跑着一个腿瘸的,地里一堆活等着,顾得了这个顾不上那个......又记挂着癞子叔,真是熬油一样。” “麻子真不是个东西吔!” 慢慢有人先到家,村长的院子也在眼前了。 莫清萍正在院口,老远就喊:“小非!” “清萍哥!吃了没?” “吃了,你二嫂子烧的。”清萍扶了徐巧扇,带着他们往院里走,转头看着冬冬,问:“冬冬坐席可吃饱了?要不要添一添,家里饭菜还是热的。” 冬冬有些小讲究,村长一家也看出来了。 当初一桌吃饭,他甚少伸筷子,莫非给他挟菜也只往别人没沾过的地方去,吃到后头,他干脆不吃了...... 冬冬摆头说:“我胃口小,随意吃几样就饱了,就是去看热闹的。” “那就进屋坐会,喝杯茶水。” 莫非在院子里站定,说:“不坐了,清萍哥,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清潭夫妻从正屋里出来,两个月没正经看到清潭,一眼过去,他又瘦了许多。 第225章 莫非摸摸他的肩背,叹气,“潭子哥,年下好好养养。” 清潭只说:“嘿嘿,好呢。” “哥哥们早些歇着吧。” 兄弟俩帮着莫非收拾他们的火盆和车子。 王茶花拿来了夫夫的棉衣,说:“娘量过的,尺寸估么还合身,你们回去先穿着伸展伸展,若是哪里牵扯或不太好的,再拿来改。” “行!”莫非接过包裹,掂了掂,说:“这么扎实,婶子可是把一亩地的棉花都包给我了?” 大伙都笑起来。 王茶花说:“你那套上下衣一起有一斤六两,冬冬的少些,一斤二两。他体格没你大,塞多了裹在一块,抬不起胳膊迈不开腿。” “嫂子们有数,我们只管穿就是。瞧着就暖和,再下多大的雪也不怕了。”莫非搂了包裹,对冬冬说:“算上鞋子,就是三斤棉花了,你摸二百四十个大钱给嫂子。” 又马上对清萍他们说:“哥哥们切莫说话!我没算手工钱,你们也莫和我算那么清!我们去县里买也是这个价,还得跑腿呢!这里头棉花也必是比你们说的多,现在这样,谁也不亏不赚,刚刚好!” 怎么会不赚呢,三斤棉花多收了九十文,做工才几个钱? 只是莫非说的也是实情,几个人又犟不过他,只得拿了他的钱。 刘正武心愿达成,一晚上看他都是红光满面,不知以后过起日子,是不是也能称心如意。 刘正文夫妻,不管从前对弟弟是如何不满,今日也算尽心尽力了。 孙巧巧背着娃儿,这里那里忙活,还不忘张罗给房里的马萱草端吃端喝,是个称职的大嫂子。 王淑玉更是对大儿子夫妻倚重起来,莫村长收到的礼钱,她也是让和刘正文夫妻去对,自己只管做个乐呵的老人婆。 等刘木生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和乐美满。 夫夫回到山边寂静的小院,一日不在,两人迫不及待钻了进去。 莫非点上灯,把火盆端进来重新生了火,打算烧些东西给冬冬吃。 “我不想吃东西,喝点热水就行,洗洗睡了。”冬冬不让。 在外怎么也没家里舒服,为了减少如厕,他一天才喝了几口水,比起肚饿,他更觉口渴。 莫非忙起灶烧水,水开后,一人装了一大杯出来喝,剩下的洗漱用。 把水端到桌上,他自己也坐下歇会:“渴坏了吧。后来那鸡汤蛮鲜的,你喝到没?” 冬冬晃着杯子,对莫非说:“喝了半碗,不错呢。桌上有个婶子,老是嗦筷子......”他边说边笑。 莫非听了也是无奈好笑,坐席就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下回吃什么席,我们上两份礼,我帮你抢菜。” “有那钱不好自己在家做了吃?”冬冬白他一眼。 莫非失笑,自己果然关心则乱了。 冬冬也摆头:“人多我吃不自在,下回就你去罢。” 出门许久,家里鸡关了一天,蛋都没捡两个,本来天冷就生得少,再冻一点,鸡要歇窝了。 下半年隔三差五花钱,还都是大手笔,泡菜停了不说,鸡蛋也没卖两回,算得上是入不敷出了,冬冬心疼啊。 莫非哪能不晓得冬冬的想法,宽慰他:“几个大钱的事,还少你一口了?过两天我把萝卜收家来,泡一泡,不就有钱进账了?” 冬冬鼓鼓嘴,有点愁:“还不晓得好不好卖呢?家家都有的东西,怕满大街都在卖了。” “又没你做的好吃!今儿玉婶家的萝卜干,不也家家有?我嚼了一根,天耶,牙差点挤掉两颗也没咬断它,能腌成这样,也是本事!” 冬冬捧着杯子笑得前俯后仰,附和莫非说:“是呢,那酸豆角,哈哈,我咬了一口,就一口,啊哟,咸得打摆!她家可是藏了个盐贩子?都想说,盐多借我腌几坛子萝卜呗!” 两个人一起大笑。 过了几天,莫非带着冬冬去屋边收秋萝卜,种下三个多月,再长也大不到哪儿去了。 地薄,一个个拔起来毫不费力,圆头圆脑白乎乎的,最大的跟冬冬拳头差不多,小的像鸡蛋一般。 莫非挑了个中等个头的,掰了樱子,擦泥吃了,水嫩嫩嘎嘣脆,味道好得很。 他勾了腰两手飞快地拔,冬冬跟在后头往筐里捡,忙活一上午,往家挑了好几趟。 莫非估了估,光是萝卜,应该就四百来斤,也算不错了。 他留了两筐子出来,其它连泥带樱仍用大筐装着,敷了一层砂土上去,存进地窖里。 又从地窖起了一小筐辣椒,蔫巴得更厉害。掰开了看,还好里头并没有腐烂或是淌水,两人都松了口气。 看来剩下的还能再留一段时间。 还是辣椒经放些,不像之前的黄瓜和豆角,一样存着,半个月就坏透了。 两人剥了20斤蒜头,剥得手辣乎乎地疼,混着一百斤洗净的萝卜,十斤辣椒,泡了十几坛出来。 忙完这些又清闲下来,只等着过些天看这轮泡菜的成品如何。 第127章 与此同时,村里人也更清闲了下来。 婚宴后没几天,王淑玉带着正武夫妻上了村长家的门。 院子又有许多人,天比之前冷多了,角屋檐下摆了个大围炉子。 妇人们围着围炉坐了一圈,身上晒着日头,脚下踏着炉沿,暖乎乎做着针线。 第226章 里头还有个稀罕人物——姚春梅。 不知她是在戚染花那里终于死了心,还是想过来打探点什么,居然也掂了针线带着女儿正香挤在人堆里。 兰婶她们不至于赶她母女走,闲话说着说着,还让她接了几句,也没说什么浑话,这下大伙更不好冷落她们了。 还有几个叔子和村长家的男子们围在杂物棚边,修补农具。 王淑玉背着家喜乐呵呵进了院子,“哟,你们可真快活,也没个去叫我一声!” 兰婶扭头见是她,起身指指说:“还叫你?现在哪个有你快活哦。啧啧,这是萱草吧?长得真好!” 妇人们也七嘴八舌夸着,不管说的是不是心里所想,总要给新人一点脸面先。 马萱草大大方方地跟着正武叫人。 姚春梅缩在人群后,目光上下扫着马萱草,不知想什么。 村长也过来招呼正武,叫儿子去拿凳来,可家里能坐人的早被拿出来了,还是两个嫂子抽出自己的小凳。 王淑玉自己坐下,另一个推了回去,说:“你们坐你们坐,后生家家的,让他们站着。” 马萱草上前帮婆婆解了背带,把家喜抱进怀里,轻轻颠着哄她。 家喜哼唧几下咯咯笑起来,可见已经和小婶子很熟悉了。 徐巧扇摸了摸家喜的帽子,爱不释手看着她,说:“哎哟,和婶子果然是一家人呢!上回我去抱,还不让的。” 马萱草笑盈盈地说:“那会还小吧?也是这两天才让我抱的。” 她们这边说着娃儿,很快熟络起来,王淑玉也和几个老相识的聊起家常。 正武插不进嘴,只管贴着媳妇边上乐呵。 王淑玉今天过来当然不是闲话家常的,除了带小儿媳认认人以外,也是要找村长商议给正武做屋的地儿。 趁还没上冻,能做到哪一步到哪一步,等刘木生回来,也少操点心。 说了几句,她就望着莫村长,转入正题:“老哥,家里要给正武夫妻做个屋,也不知哪里合适,你帮我们看看?” 莫村长一早也琢磨过这事。 按理说刘木生就两个儿子,他家屋院大,边上又偏僻,小儿子哪怕不住老院子里,也能在旁边挤一挤建个小屋。 只是看来,老夫妻并没有这个打算,是要给小儿子住远些了。 刘木生确实好好思量过的,老二若是离老大太近,以后小夫妻动不动回马饮坡,家事农事很容易丢给老大一家。 “哥,家里柴火烧光了,我抽两根去用。” “嫂子,我们刚到家,不好点灶,你屋里吃剩的,端一碗给我呗?” “大哥,我们赶着出门,你去埂边浇地,顺便给我那二分也浇一浇。” 如此种种,以刘正文老好人的性格,肯定无法坚定拒绝,到头来,还是老实人吃亏。 所以他索性让小的一对住得远些,起码上门没那么方便。 莫村长还没发话,姚春梅憋不住了,呼喝出来说:“噢哟噢哟,刘家又要发配了?哪里用得着去外头,我柴棚挪个位置给你!” 王淑玉气得够呛,还没说话,莫村长先开口:“你胡咧咧什么!儿大分家,天经地义,父母既给你们成家,又给你们分产,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好的都给你,别个吃土去,才叫你满意?” 莫村长难得发脾气,一番话说下来,即是教训了姚春梅,也是警告刘正武夫妻。 他开口比王淑玉和姚春梅对吵要好得多,姚春梅不管服不服气,只能悻悻低头。 正武也垂下头。 还是马萱草说:“叔说的对呢!爹娘哪怕有银山,那也是他们自己挣下的,无论给什么,给多少,咱们小辈欢欢喜喜接下就是,万万不会强要的。” 话说的非常漂亮,大伙对她更是刮目相看。 连莫村长也是非常赞许,和蔼地看着她说:“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以后夫妻同心,未必挣不来自己的银山。” 徐巧扇们都夸王淑玉又娶了个好媳妇,以后真是等着享福了。 王淑玉听她们夸着,不住的点头,看起来对马萱草很满意了。 只是她心里想的却是,马萱草能这样说,不过是因为没有立场去争取,或是说,小儿媳的心并没有在瓦山村。 她对小儿媳,也只有一点点满意,尽够保持面上的喜欢而已。 在乡下人家里,出嫁的女儿如果离得远,是没有三朝回门这一说法的,可在婚宴后的第二天,马萱草就主动提出三朝要回门。她说离开娘家两天了,不放心嫂子和侄儿侄女们,三朝要回去住两天。 她还好言好语和婆婆说,爹娘走得早,她是哥嫂带大的,如今侄儿们年幼,哥哥不能动了,她丢不下。在侄儿们成人前,肯定是要经常回去帮衬的。 她这样坦诚,王淑玉还能说啥?她也不是那种心狠的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何况之前已经有过心里准备,这个儿媳妇面上是娶进来,实则是小儿子入赘去了。 她们隔了几天才来村长家,也是因为小夫妻昨晚才回来。 她奈何不得小儿子,也拿捏不住小儿媳,所以,干脆放手。 划清界限,随他们自己折腾去。 莫村长琢磨完刘木生老夫妻的意思,又问过小夫妻的想法,最后择了大虎家和小瓦径中间一块让他们去开荒挖基。 第227章 地方离大虎家有三十多丈,半夜睡觉关起门窗,杀猪声也听不到什么。 距离小瓦河也不远,吃水还行,沿着河岸弯弯曲曲走上一里多路,就能到刘木生的院子。 大伙在心里默想了一下,能开出来的位置围个小院,里头搭三间屋棚,小夫妻带几个娃儿住,暂时是够。 正武小夫妻迫不及待要去看,于是莫村长父子跟着过去,帮他们定定位,以便过后来挖基做屋。 王淑玉抱过小孙女,重新坐了回去,笑呵呵说:“你们去看。我老胳膊老腿走不动了,带家喜在这儿玩会。” 小夫妻一走,院子里忽然安静起来。 洪小芹勾头缩脑碰碰王淑玉,问她:“你们分正武几亩?” 刘家祖上算是木器世家,讲究传承正统,本家、分支,正房、偏房,分得清清楚楚。刘木生的高祖这支逃荒到这里,莫名也捡起了这条规矩,不管有几个亲生的儿子,只留下一个学手艺的,其他成家后就分出去过。 地是越分越少,到刘木生的祖辈那代,就有两个叔祖实在无田地可分,只能拖家带口离开瓦山村,几十年没有音讯往来了。 而如今刘木生手上,只剩六亩,最多能给正武两亩,毕竟老夫妻这边大大小小还有七口人呢,孙巧巧又还能生。 至于儿子们的下一代怎么办?那就是到时候的事了。 院里好几个人都黯淡了脸,世人都说多子多福,可在瓦山村,土地不够,多出来的儿子拿什么去养? 这片洼地当初救活了他们的祖先,却也同样困住了他们的子孙。 果然,王淑玉轻轻拍着家喜,半是无奈半是心酸地说:“能给多少?家里就那么些,埂边有块一亩半的...他们毕竟才两张嘴,唉!以后有娃儿了,叫他们自己去挣吧。” 给再多,小夫妻经营再好,恐怕也只有往马饮坡搬的。 如今就给一亩半,够他俩自己糊口,搬走多少,就自己饿着吧。 姚大头悄么么听着,半晌才等到自己妯娌的话,起先还偷笑出来,忽地也心酸起来。 刘树生被分出来时,老一辈给了四亩地。 近二十年来,她再要强,再会抢,也不过从犄角旮旯里抠出两分地,一家五口勉强够活。 这还是儿女年纪小呢,再过几年,儿子正宝正祖长大娶亲,四亩地够几个人吃的? 她十多年前夭折了个儿子,前些年肚里还掉过两个,如今四十来岁,估计不会再生,说来倒是好事了...... 也有几个叹息着说起自家的难,好端端的围炉取暖,倒搞得人人心里冰凉。 王淑玉擦了擦眼角,又乐呵起来,打孙女的襁褓后抽出一个布袋子,对众人团团说:“讨米啰~~~明儿家喜就一百天了,管各位讨几把米做百日粑,保佑我孙长命百岁呀!” 大伙半真半假恭喜着,实则想啐她,居然还有这一出等着呢! 虽说是“讨米”,实则哪家也舍不得给大米的,一小把杂粮足够了,村里都是这样的。 兰婶先抓了一把给她,然后让小儿媳钱增帮她抱家喜,顺便陪着去往别家“讨米”。 王淑玉心满意足走了。 院里又热闹起来,不外乎说的马萱草,看着真是不赖,就是不晓得干活怎么样。 等看到马萱草干活,大伙更是交口称赞。 屋址选好,夫妻就开始上山伐木割草,开荒屋基地,下河挖泥做砖。 马萱草样样奔在前头,走路带风,别看她个头小小,抗起木头来,居然不输正武。 对村里人又落落大方,路上遇到或是打人家门口经过,不管认不认识,年长都是叔婶,年轻的都是大哥嫂子,叫得甜,笑得欢。 唯一一点让人说不好的就是,她经常回娘家......哪怕刚见她腿脚发软拖了一根木头路过自家门口,眨眼就又能看到她和正武疾步返回,说要走一趟马饮坡看哥嫂去。 第128章 匆匆就是十来天过去,莫非和冬冬觉得泡萝卜差不多该入味了,两人于是开了一坛。 盖儿一掀,酸辣味扑鼻而来,莫非用长勺舀了一碗出来,两人凑头去看。 灰陶的钵子里,红红绿绿的辣椒,混着白胖的萝卜和饱满的蒜子,煞是好看。 原先蔫巴巴的辣椒,泡了一段时间后,仍是皱的,可颜色却鲜亮了一点。新鲜辣椒泡过也会发皱,如此看来,倒没什么差别了。 冬日里桌上有这生鲜的颜色,爽口的味道,吃什么不香?不比那齁咸的腌菜下饭? 莫非起个大早,穿起冬冬做的油靴,推上四坛泡萝卜,在停了一个月后,重新踏上前往杏雨饭庄的路。 坛子一开,酸辣味直冲鼻喉,不用莫非说什么,葛掌柜口舌生津,光闻闻就知道又是好货了。 冬冬腌菜的法子,店里师傅们也摸索得差不多了,只是“鲜”劲总差那么一点。 年底有些外地的客商要提早回家,多少要带点土产走,这泡菜想来可以试试。 不过谨慎起见,葛掌柜也不敢一次要太多,今天送的四坛先留着,让莫非过个七八天再来看。 寒月一到,就是真正的冬天了。天不再是晴朗朗的,隔三差五阴沉沉刮着风,像在酝酿什么。 地里能收的都收了,家家户户开始翻土晒田,挖泥增肥,砍柴割草,女子还得忙着砍柴储薪,纳鞋裁衣。 第228章 莫非地里花样少,也不用像往年那样往外跑找零活,日常就是砍柴、积肥、修鸡圈、铺檐廊。 说忙呢,又讲不出做了什么大事,说不忙吧,日日也是天黑才得歇。 上回送的泡萝卜,七八天功夫就被卖掉了,后来他再去,也是推的四坛子。 送了三回后,两人早已又泡了一批出来。 晚间在被窝里算账,冬冬乐得恨不能翻几个跟斗。 一斤不到一文的萝卜,混着蒜子辣椒加上水,居然能卖到三文,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虽然一个月卖的少,可利大,且秋季收的辣椒也不会浪费了,哪能不美呢? 算一算,卖到过年,能有三两银钱入袋,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夫夫两个,晚上睡觉不是莫非被冬冬笑醒,就是冬冬被莫非笑醒。 这天莫非送去一车泡菜和鸡蛋,照常被挑了几个个头太小和个头太大的萝卜出来,然后又结了现钱,他绕去了集上。 冬冬的生辰要到了,乡下人家庆贺,最多会给疼爱的小儿或是长辈煮两个蛋吃。 鸡蛋冬冬经常吃,早已不算稀罕,衣裳鞋袜也都有新的,莫非真想不出什么花样给冬冬庆贺。 绞尽脑汁想起隐约听莫清澄说,有些人家会煮长寿面给寿星公吃,正好家里细面吃完了,于是打算去粮油铺一趟。 想起莫清澄,莫非有些惆怅。 役丁已经去了一个半月,按文书的说辞,只需干一个月的活儿,如今差不多应该做完呢。 瓦山里四个村子,去了十几个人,没一个捎过口信,也不知还在受苦或是正在回来的路上。 莫非想了想,先去肉包铺子买了八个肉包,又准备了十文钱在手头上,他循着记忆转去公衙。 公衙门口有个黑脸壮硕的老差役,以往经过这里看过几回,不知人家眼不眼熟他。 莫非小心翼翼往公衙门口走,离得还有三四丈远,差役的眼就瞪了过来。 他赶紧停下脚,放下独轮车,摆上笑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公爷,辛苦呢!我、我是下头苦水镇瓦山村的,我哥去了府城修坝子,想打听打听,什么时候能回......” 差役一动不动看着他,作了个手势,意思让赶紧走。 莫非摸出那袋包子,又慢慢往前挪了几步。 差役看着他手上的东西,皱起眉,却没有再赶人。 莫非走到还有两三步停下,一手包子一手大钱,摊开给对方看,再次说:“公爷,您贵姓啊?站着冷吧?刚买的肉包儿,还热乎的,您吃几口?” 肉包的味儿实在太诱人,差役站了大半上午,肚里已经空了,热腾腾的肉包摆在眼前,几分的饿也被馋成了十分。 他跺跺脚,牵了牵嘴角说:“我姓赵,你站远些,等我去问问。” 莫非感激涕零,将东西先递过去,满脸诚恳地说:“赵爷受累了!吃几口再说,万不敢让您空着肚子。” 赵差役将东西接过,十来个大钱也不见他怎么弄的,顺手就没了。他掂了个包子,三口两口吃完,丢下一句“在这等着”,才转身进去。 莫非忐忑地站着。 片刻后,赵差役空着手,面无表情地出来了。 开口语气倒还温和:“活还早呢,什么时候能完我们也不晓得。腊月上旬老爷去府城述职,你到下旬再来看。” 活还早?腊月中才叫来看? 那岂不是,役丁们还得做最少一个多月? 莫非暗暗叹了气,面上还得感激:“多谢赵爷!也不知人怎么样,实在是家里老人想得紧,又赶着过年......” “我们也没收到消息,下个月再来吧!” 看来,赵差役不爱听废话,又开始朝莫非摆手了。 莫非赶紧笑笑,回到车边。 刚赵差役一进一出时间极快,也不知是不是真问过了,不至于哄自己吧? 即是说人还没什么消息,那应该没有伤亡? 莫非推起车往回赶,一路想着如何向村长他们说,或是先瞒着? 才到村口,就见王淑玉背着家喜朝路上张望。 “婶子怎么站在这里?小心风吹多了不舒服。”莫非问。 王淑玉虽然笑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指指左边说:“将看过正武的屋基,才走到这里呢。” 一段时间不见,褪去小儿娶亲的喜庆,王淑玉看起来老了许多。 从前与大儿媳争锋相对的犀利,不知何时起,化作了老妪的温和迟钝。 正武的新屋基离这儿可有点路呢,自己远远就看见她呆着,在等什么,显而易见的。 莫非根本不忍心对她说出赵差役的话,心中纠结万分。 只是他停顿的这片刻,王淑玉却像是感觉到了,她猛地抬头盯着莫非,眼里满是希翼。 莫非没法子,轻声轻气地说:“婶子,你坐上来,我推你去村长家坐坐吧?” 王淑玉的眼泪喷薄而出,哆哆嗦嗦别说抬腿上车,人都快站不稳了,家喜仿佛被她吓到,从梦中惊醒,哼唧着哭起来。 莫非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婶子、婶子,小...”,王淑玉反手抓住他,哑着喉咙问:“...非啊!小非啊!我老头子...我老头子可是......” “没有没有,婶子别吓唬自己!我并没问到什么有用的,只是不知如何和你说呢!快哄哄娃儿,咱们吓着她了。”莫非懊恼得不行,没谱儿的事把人吓成这样,早知糊弄一番先。 第229章 王淑玉紧盯着他,看不像骗人的,才吸了吸鼻子,无声地淌着泪去结背带。只是手仍然抖得厉害,还是莫非帮忙解了绳子,把家喜举到她面前。 莫非等她收拾过,才推起车子进村。 车轱辘声声,车身震震,奶娃儿察觉了稀奇,慢慢又安静下来,眼珠子转着,又定到面前的阿奶身上,甜甜地笑了。 王淑玉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却也被孙女安抚到了,轻轻拢了拢她的襁褓,生怕站这么久冻坏了她。 莫村长家一会就到了,屋头照旧是许多人,看到他们三个一起来,都蛮惊讶。何况王淑玉看起来还流了泪,更是个个把目光看向莫非。 王淑玉却拉着莫非,把徐巧扇递来的凳子推给他,要他先坐。 这下连刚过来的莫清萍也明白了什么,看着莫非车上的大框子,明显是从县里回来。 他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亲自捧了水递给莫非。 莫非无奈地接过来,苦笑地说:“清萍哥,你...唉!我说什么大伙就听听,可别太......” 莫村长盯着他,紧绷了腮,说:“晓得,你说你的,有什么还能怪到你?” 院子安静极了,不管有关的无关的,都停了手上的活,盯着莫非。 莫非咽了咽口水,把赵差役的话一一说了,也加了自己的猜测,还不忘解释说:“是管公衙守门的老差役打听的,照理他不至于拿空话哄人,还说让我下月再去问。婶子们莫担心,想来,下个月就能有消息了。” 这不能说是好消息,叫下个月再去问,想来年前是回不来的。 但也不算太坏,往年都有经验的,说做一个月,不可能真就只需一个月,大伙所求的,无非是人没事! 只是往后的天可比过去的那一个半月要难熬多了,如今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 总之,要提心吊胆的仍得提心吊胆,要牵肠挂肚仍是牵肠挂肚。 兰婶跟王茶花一起淌起眼泪,惹得王淑玉又哭了起来,边上亲近的也是红了眼眶。 村长黯然道:“好了好了,不是没事么?滴滴答答的,弄得丧气,对娃、对他们不好!” 几个人赶紧擦干眼泪,硬是挤出了笑来。 莫清萍搓了一把鼻子,问莫非:“公人可说下月具体什么时候去问?” “赵差役说下旬......我想着二十一二就去,问不到的话,后头还能再跑一趟。” “到时我也去,不能让你一个外人跑。” 莫非笑笑:“我也不是特意为这跑县城,顺路的事。” “哪怕顺路,也要费功夫不是?还花了钱吧?公人可不好打发。” 那倒是真的。 第129章 莫非虽没想要邀功,但也不能让旁边的别人以为这事很简单,于是照实说:“去的时候赶着半上午,买了八个肉包子,又塞了十文钱。估计他刚好站饿了,不然这点子东西不定能打动。嫌少是肯定的,想多问两句就赶人,唉!” 王淑玉叹息,说:“那些老爷们,个个都像石头里蹦出来的,心硬得很。想必你还说了不少好话吧?” 边上的小嫂子说:“可不是,上回收税,非说力叔家缴的稻秤不足,力叔不过多问两句,被推得跌出老远......天杀的!” 莫非也摆头:“好话打动不了的,只看是小贪大贪罢。” 是啊!光会说好话是不行的。 这些小鬼比上头的阎王还难缠,不把他们填饱,休想人看你一眼。 莫清萍捏捏手,说:“下回从家里带点东西去,干货腊肉不信他们都看不上...若是不行,那也没法子。” 莫村长点头赞同,塞钱是没有数的,只是问个不确定的消息,哪家也舍不得出大钱啊。 兰婶抹抹眼,对莫非说:“你就在这歇着,我去热点东西给你吃。叫你清萍哥去把冬冬接来,晚间你俩搁婶子家吃晚饭。” 莫非慌忙拒绝:“不必了,婶子!一点小事,哪里能吃什么饭?” 王淑玉也叫去家里坐,莫非全部婉拒,不管他们怎么拉怎么劝,只是不肯。 一个村的,还事关澄子哥,花几个小钱就要人家里破费,岂不是趁火打劫? 几个人奈何不得,只能劝着让他再坐坐。 黄老嬷摸摸莫非的棉衣,问:“大冷天你去县里作甚?又有菜卖了?” 莫非说:“是呢,老嬷。收了些萝卜,冬冬腌了几坛子,两个人也吃不完,我就说推去县里卖卖。” 前头关注过他夫夫做泡菜的柳花婶心思又动了,鞋底也不纳了,凑过来问:“你卖多少钱一斤?可好卖?” 萝卜价贱,吃的花样却多,用处也多。腌晒存储,炖煮生啃,人吃猪嚼的,哪家没种个几百斤的?若是能搬些出去卖,岂不美哉? 莫非坦言道:“萝卜在县里压价很厉害,集上卖新鲜的,摆成一堆随人挑,八文钱十斤。还有卖包菜、芥菜、豆子、薯子的,婶子家有什么想试试,下回我带你过去。只是要搭一天两天功夫,而且,我也不敢打包票说,去了就能一定卖掉。” 莫非的意思很明显,你想卖什么就自己去,我可以带路,但你若想卖给我,自己收清爽钱,那是不可能的。 他拿过独轮车上的空坛子,边掏边说:“我家腌萝卜,加了许多蒜子,混着卖也才三文钱一斤,还要被挑三捡四的。运气好,十几二十来斤都能卖掉,运气不好,也是要推回来的。” 第230章 他把白萝卜摆在小凳子上,大大小小,个个瞧着皮光饱满,一点瑕疵没有。 这样的都被人挑下了,自家那些能挑出几个如意的? 县城的人到底伺候不起哦!何况,蒜子六文一斤,怎么混了一文的萝卜,就变成了三文呢。 还要跑去县里,算下来,也没什么赚头。 围观的人心里寻思着,这买卖不做也罢,家里留着自吃一样的,何苦折腾。 莫非也不管没人接话,拣了个小的,自己咬一口,边嚼边说:“我家这萝卜腌的真不错,婶子们也尝尝。东西不是坏的,被挑剩了只是因他们不但要讲究味道好,还喜欢要好看的。” 姚春梅赶紧伸手挑了个大的,坐到现在,早就饿了,吃个萝卜顶顶也不错,何况白给的呢。 有她在先,陆续有人跟着伸手,十来个萝卜一下子分光。 拿到手的人,咔呲咔呲开始啃。萝卜沁凉冰牙,先进口还尝不出什么,嚼了几下,腌制的味道才显露出来。 “乖乖!”柳花婶叫起来,“我瞧着白生生的,还当是生的,咋又脆又酸呢,嗯嗯~~还带点辣。” “阿嘢~这萝卜腌得是好,也不咸,怪道说你契弟手艺好!”麻婶也夸个不停。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没吃到的也伸手来讨。 莫非笑开了眼,去剩下的坛里又摸出几个分给他们,说:“婶子们回去也试试,就我契弟说的法子。天冷了,腌个八天十天的,下饭吃饼真的好。” 他又把冬冬的法子重新详细解释了一遍,说:“腌萝卜我们也是第一回,家里爱吃辣的,放些辣椒蒜子姜子,味道更好。腌出来的萝卜,炖菜也好,单吃也行。” 吃的人赞不绝口,却不再说什么自己也试试。 毕竟要用到醋,它不像盐,家家常备,还得单去买,有些人未必舍得。 而且,口味对他们来说,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东西要耐吃经放。 老方子腌出的萝卜,虽没这个清口鲜脆,可耐吃啊,切一个出来,全家能吃一顿饭。不像莫非的,好吃是好吃,可一个下肚,光顾着嘴了,肚里还是空的。 莫非又坐了一会,和村长他们说了几句,就起身要走。 兰婶拉着他,反复交代空了带冬冬来玩。 如今差不多都闲,再迟些天,说不得要下雪,下山就不方便了。 莫非自是知道的,冬冬也乐意来玩。 自打上回吃酒席,在村长家和大伙坐了半天,冬冬就喜欢上了,他还自嘲说,自己不愧是王新杏生的,爱热闹爱捞脚的性子原来都一样。 就是天冷,莫非怕他冻着,不送菜的时候,隔几天才推他去一回。冬冬穿着新袄子,从头到脚包得暖暖的,每次还带着自家的炭火盆。 村里姑嫂婶子们也是越来越爱亲近他俩,一是莫非夫夫,一个斯文和气,一个爽快逗乐,二是两人都大方,炭火装得足足的,自用不说,还愿意铲些给别个。又说冬冬经不得饿,所以时常带些零嘴,也舍得分给在座的一人一点。 有时是薯饸,有时是芝麻糖,妇人娃儿个个舍不得嚼。 她们含在嘴里,唠着嗑,不耽误手上工夫,还帮着冬冬骂几句冬永兴。 莫非之前去冬家几次,发生过什么,瓦山村的基本都晓得了。 哪个不跟小河村人说的一样,都觉得冬永兴夫妻不是人,莫非夫夫最好不要搭理那边了。 前几天冬至节,莫非给冬冬简单过了个生辰,两人也没有给冬永兴送什么。至于冬大伯家,双方算是心照不宣地断了往来。 冬冬这边跟着姑嫂婶子们其乐融融,而莫非则跟着清萍他们,清牛栏猪栏,架草垛子,或是去正武屋基那边看看,偶尔打会儿下手,再不就是去水塘边看人挖泥敷田做肥。 有些娃儿不怕冷,跟着下水,不死心的想挖几节藕或是摸几条鱼上来。只是旱了那么久,半塘水还是八月后才慢慢蓄起来的,怎么可能有鱼和藕呢? 夫夫在村里混得越来越熟,个个都说他俩跟换了人似的。 冬冬自不必说了,最明显就是莫非。 从前的莫非,在村里进出,总是板着一张脸。谁要路过时说了点什么悄悄话,他冰冷的眉眼扫过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扑过来,哪个不怕?不然别个不会在私下喊他“煞神”。 如今,见人三分笑,说话又有趣,娃儿们也敢围上去看他们说话了。 不送菜的日子里,两人隔三差五就去村里走一趟。 早上吃得饱饱出门,玩到申时过半就回家,屋里屋外零活儿做做,天就黑了。 吃过晚饭,两人洗漱了就呆在卧房,点上熏笼和火盆,暖乎乎的,各做各的手工活儿,一边说着闲话。 个把时辰后,又亲亲热热钻进被窝,天寒地冻,澡盆里的“公事”也挪进了被窝。 莫非身上整日都是热燥的,像个火炉,冬冬就喜欢扒着他。 亲热过后,两人搂着,又是嘀嘀咕咕,情话闲话说不腻。 直到冬冬先撑不住歪头睡着了,这一天才算过去。 寒月下旬,飘了一天小雪,地上浅浅蒙了一层白。 莫非早起出门倒尿桶,呲溜滑出去老远,于是把冬冬在家关了两天,别说去村里,连灶屋门都不给出。 地上还没干,天又下起蒙蒙雨,路上更是湿滑难行。 第231章 两人好生窝在家里,搂搂抱抱,睡睡懒觉,吃吃喝喝,做做手工。 莫非搬了许多茅径藤枝到灶屋,他编箩筐篮席,冬冬就帮着整理挑拣,或是坐一旁做针线。 两人并不觉得无趣。 直到大晴几天,腊月到来后,二人才又重新出现在村里。 今天村长的院子格外热闹,估计下雪下雨大伙都憋坏了,妇人汉子们依着三个围炉,围出三个相连的圈儿。 让人意外的是,莫大娘婆媳居然也在! 莫大娘抱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孙儿,刘细妹则跟大伙一样做着针线,婆媳两个俱是满脸笑意。 “下雨下雪路不好吧?好些天不见你们,就猜今天要来了,快坐啊!” 兰婶笑眯眯过来拉他们两个去她边上坐,洪小芹、麻婶他们也跟着起哄要让位置。 夫夫打过招呼,避过她们跑去了中间那圈,靠着莫清萍坐了。 姑嫂们见怪不怪看着莫非“伺候”冬冬,还不忘调笑几句。 倒是莫大娘婆媳很是诧异,她们没见过莫非和冬冬相处,原还当他们是迫于生活才无奈结契的,看来并不是如此。 更令她们没想到的是,莫非和村里人已经如此亲睦,言词往来中,比她们还融洽自在。 两厢一对比,倒是她们更像村外人了。 第130章 刘细妹抿嘴看着莫非夫夫和其他婶子们有来有往,插科打诨,浮想翩翩。 嫁入瓦山村后,因着自己的本性和婆家的情况,她几乎延续了在娘家时的做派——安安心心缩在河边小院里。 身前是婆婆和丈夫,挣钱及家事自有他们打理,身后有可亲可近的姐姐,往来闲事有她就够。屋里屋外,这家那家,什么她都不必理会,只管安耽过自个的小日子就行。 这样自在的日子,她自觉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冷清。 直至儿子出生。 月子里还不显什么,等他两三个月时,也知道赶热闹了,要哄要玩,不爱在屋里呆着。 刘细妹时常抱着他在屋里晃,到院外打圈儿。 她遥望着村里四处奔走的幼童,听着隐约传来的嬉闹声,再看看怀里努力往那边转头的儿子,渐渐意识到,这样僻静冷清的生活,她可以,但她儿子肯定不能。 他需要玩伴,需要朋友,需要邻居,需要热闹,需要帮助。 为母则刚,为了儿子,她需要从院子里走出来。 莫大娘搂着孙子借故晃荡,凑到冬冬边上,探头看他的针线活。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男子做针线,眼里满是赞叹:“啧啧,做的真不错。” 冬冬笑笑,说:“还不行呢,跟着婶子们有得学。” 莫非正帮他绕着线,闻声说:“比我强,婶子们都不愿教我了。” 几个人就笑话他,莫大娘颠着孙儿也笑。 洪小芹嚷着叫莫大娘坐,说抱着孙儿不累么。 兰婶说:“你见过她喊累么?那是抱一天也不嫌的!” 莫非略看了看大虎的儿子,长得虽不壮实,但圆头圆脑也挺讨人喜爱的,说:“像虎子哥,大娘是累在手上,疼在心里了。” 莫非和冬冬都没有上手去碰或说逗逗娃儿,他们结契的人,有人会忌讳。莫大娘如此宝贝孙儿,他们更不会上去讨无趣了。 莫大娘假意泄气,坐回凳子上,说:“这是出来玩,看着人多才安耽的,在家闹得不行。我和他娘两个,轮流端在手上,地都被趟掉了一层。”她笑眯眯低头去逗了一下孙儿,拿腔捏调地说:“你可是个磨人的?啊~~良材乖宝儿,长大可不能这么淘气了!” 莫大虎的孩子居然叫“良材”! 也不知是谁给他取的。以后喊起来,跟良桦良柱他们,倒像是堂兄弟了。 莫非顺着莫大娘的话说:“长大定是又听话又孝顺,帮着虎子哥去县里开铺子做买卖呢。大娘你啊,那就真是享福了!” 莫大娘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说:“不敢想,不敢想哦。” 兰婶举着针,指指她,说:“还不敢想呢!看我们这些地里刨食的,歇在家里吃空,哪像你们,人坐着,屋里还在进钱。” 莫大娘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讪讪笑着,又重重叹口气,看似憋了无数的话要说。 她撇了一眼刘细妹,也不顾了,憋了许久的话,如今不吐不快,“进什么钱哦,还不够自个吃喝。雨天雪天没得歇,找个帮工...唉,活虽轻松些,事儿着实不少。小宝是个好的,只是......”说着,莫大娘扭头望向外头。 众人早就息了声儿等她的话,于是也跟着看向外边,瞧着是莫丰收家那面。 莫非也挑眉跟他们一样看着。 “只是人家说,原没讲过这么忙的,现在天寒地冻,孩子不能着家,爹娘心疼。又说年下事多,家里享不到他帮一点忙,实在亏。我和虎子就商量,不然给小宝涨些工钱?娃儿性子好,做活又勤快,用着也放心。” “人家”是谁,在场的一听都明白。 三百文的工钱,已经让不少人艳羡了,如今还说给涨一点,可见莫大娘母子真是被缠得不行,而那个“人家”也是贪得不行了。 “谁晓得,她还不愿意!叫咱们每日便宜些卖一半猪肉给小宝,让小宝自己去卖!说什么卖不好,他们自己吃亏......” 第232章 打的好算盘!不用本钱,不用奔波,人家辛苦收来的猪,她不用养不用杀,直接分一半肉走,还说便宜些,跟抢有什么区别? 杀猪卖肉本就挣的差价,这差价还是用本钱和人力挤出来的。生猪和肉隔了不过三五文钱,若便宜卖给她,看起来人力省了,可便宜多少她才满意呢?垫的本钱谁来掏?分去的猪肉如何问她要钱?买肉的人就那么多,两边都去卖,谁抢先就是谁的?还是说分一分位置?那路远的归谁? 戚染花可像那愿意吃亏的人? 大虎就能吃这个亏?买卖本就是他的,没了莫丰收一家,一样能做,为什么要分一半出去? 莫大虎母子听到戚染花提出时,当场就没了好脸色,莫大虎更是直接甩头走了。 在场的也是目瞪口呆,戚染花已是如此厚脸皮了? 莫非和冬冬对视一眼,难怪莫大娘婆媳出现在这儿,怕是要靠拢村长这边,也想借力对付戚染花。 他低头拨弄着盆里的炭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乖乖!也就她说得出口了。” “雪枝,你可别上她的鬼当,嘴张了就填不满的哦!” “是说咧,你要真让她得逞了,下回就该想你的房了。” “细妹,你可要劝劝你姐,这事做不得!” 刘细妹被点到名,尴尬地抬起头,胡乱应承着。 戚家婶子如何,她姐姐刘红妹也没办法啊。她又能劝什么呢?如今最为难的就是她们姊妹两个了。 莫大娘看着媳妇手足无措的样子,又轻轻叹口气:“我们自是不乐意的,一家人糊口的生计,分了她,岂不是要饿死自己?她若自己去做,那是她的本事,但想我们平白分她,必是不能够的。小宝啊,真是个好娃儿,他晓得我们为难,就请辞了,说开年不来了,让我们找别个......” 她红了眼眶,嘶哑着说:“娃儿被他爹娘一顿好打,手肿脸紫还跟着虎子出去跑...我瞧着不忍——没办法!命苦哦......” 众人唏嘘,刚骂完戚染花,又开始骂莫丰收。 夫妻如此贪婪,连个十四五的娃儿都不如,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起了。 别个又可怜起小宝,说他家里父母不慈,兄嫂姐姐不爱。好好的娃儿,能干又老实,却日日都能听到家里人呼喝他,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也是养娘的。 莫非听着,满不是滋味。 幼年时他还羡慕过小宝,他作为家中老大,还是原配生的,在莫老根去世后,可以说家里谁都能踩一脚。而莫小宝,作为老小,又有戚老太护着,不说万千宠爱,那也是绝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如今,踩在他身上的脚换到了莫小宝身上。 妇人们东说西说,话题又扯到了其它处去。 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无论你多难多苦,也只是在别人茶余饭后的谈笑中一带而过,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感同身受,愿意伸手的更是少之又少。 莫非扭头问一旁的莫清萍:“清萍哥,正武哥什么时候搬家?” 他一开口,不说这边的妇人,连旁边围炉边做活的汉子们都看了过来,挤眉弄眼,似笑非笑。 莫清萍也是一言难尽的样子。 莫非挑眉,难道正武的屋子不做了?或是出了别的差池? 看着不像啊,小夫妻前头挖泥砍树风风火火的,正文和孙巧巧也时常在,自己还跟着村长他们去过帮着削了几根柱梁。 那边野地里做屋多舒坦啊,砂泥要多少有多少,十月里日头又好,做砖可比他当初在北山脚简单多了。 寒月中时,就看他们砖都晒完了,木料也已备齐,只差搭建的功夫,照理,现在早该屋舍俨然院落齐整了。 冬冬也好奇地看过来。 洪小芹缩着脖颈,悄声悄气地告诉他们:“老不着家咧!难怪要把他们分那么远!” 几个姑嫂也点头:“可不是!真没见跑那么勤的。下雨那几天,听说在房里急得跳脚,好似娘家纸糊的一样,淋几滴雨就要塌......自个头上连纸糊的都没,倒是一点不急的。” 意思是因为马萱草经常回娘家,耽误了做屋? 莫非咂咂嘴,为小夫妻说句话:“哎,看来那边真放不下,也怪重情重义的。不是说之前和玉婶讲好了?婶子和正文哥他们没帮忙操持一下?” “怎么给他操持?两人手一摊都跑了,难道要正文和巧妹儿起早摸黑给他们搭屋?那以后田地怎么办?也给他们做着?”正道的妻子草穗瞪眼说道。 她和孙巧巧年纪相近,相处又好,自然是站在老大夫妻这边的,从前就很为他们鸣不平。 说的倒也没错。 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从前正武丢手就丢惯了,去马饮坡十天半个月,和家里招呼都不打,农事杂活一概丢给哥嫂。 若现在正文夫妻还给大包大揽,怕小夫妻更是在马饮坡呆得心安理得了。 而且莫非知道,在村民们心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后若老惦记娘家,就很不应该。 但在他看来,马萱草由兄嫂养大,哥哥失了劳力,嫂子养家艰难,她想着帮衬那边,是人之常情。何况她还有言在先,并没瞒着刘家,与村里人更是不相干,不应由此受到诟病。 这个事,站在哪边都有理,说来说去,还是正武不懂事。 第233章 独身时,置父母和兄嫂不顾,推脱自己在家中的责任,以至爹娘和兄嫂对他寒了心,让媳妇现在跟着吃挂落。 若正武能更好地平衡两方,家里事和岳家事哪边都兼顾着,马饮坡忙两天就回来,分担兄嫂侄儿肩上的一半担子,嘴巴再甜些,正文和孙巧巧必定会理解他的。 也不知正武跟着媳妇跑来跑去,看着未成的屋子,心里怎么想。 他现在还能靠着爹娘兄嫂,不愁吃穿,可以说走就走。等过两年,稀里糊涂三十来岁,又有了娃儿,回头看看,屋里空空如也,地里恓惶瘠薄,也不知后不后悔。 第131章 莫非暗暗叹口气,又问莫清萍:“那屋现在做的如何了?” 清萍知道莫非心好,担心他打算去帮忙,劝说:“正屋才搭了几尺高,一面墙还歪了,等着他们回来重修,有得弄咧。你莫管许多。” “嘿嘿,就问问。”莫非挠挠头,“前头去那边,看着像几天就能成呢。” 兰婶扭身拍拍他的肩,说:“咱们操不上心的,他娘都丢手了。反正他们有屋住,不着急,你没看见正文和巧巧,也学乖啰!小夫妻在,他们才去搭手,小夫妻一走,他俩就回家。” 连黄德庆也磕磕烟杆,摇头说:“活儿做得七零八碎,去了也是收拾烂摊子!” 正武从定亲后,只一头扑在媳妇身上,与村里人也是越走越远。 做屋这样的大事,他个人也不说主动到村里长辈或亲友邻居家求助讨教,干等人别人上门,倒像是人家上赶着似的。 村长和黄德庆等人去了几回,不说管吃,水都没有喝过他的。嘴上说了两回感谢,媳妇一说要走他马上也走了,丢下叔伯们在他屋基上干瞪眼。 这番做派,委实把大伙噎得不轻,哪怕好心如莫村长,现在也不愿再去了。 临走,二人装了一肚子故事,还被迫捎了几样东西。 上次莫非从县里问了话回来,当时莫兴旺他们几家不在场,后面村长一一上门报了信。 虽说不算好消息,总归让几户役丁人家心里有了点底儿。他们无法去北山脚当面致谢,就守着村长家了,指望莫非一来能得个信儿。 于是这家几块豆腐、那家一把干笋硬是塞到冬冬怀里,东西不多,莫非推辞不过也就接了。 几个婶子又把那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更是让莫非消受不起。 “若是我放不下小河村,你会怎样?”回北山脚的路上,冬冬笑问莫非。 莫非看着他粉白的脸蛋,裹着青布棉袄仍显消瘦的身量,摆摆头说:“我先把自己的活儿干好了,再去小河村。你家里哪个偷懒,我就打一顿拉去田里,不干也得干。” 冬冬呵呵笑出声。 莫非后一句肯定是开玩笑的,至少冬永兴和王新杏两个他打不得,但前一句说得很对,小家过好了,才能帮到大家。 各人的情况不同,也许易地而处,莫非和冬冬未必能比正武夫妻做得更好。 说到小河村,莫非也想起了冬旺他们,今日收了几家的东西,少不得后头去县城要更尽心些。 只是......他也希望能带个好消息回来。 冬冬看莫非又迟疑起来,问他:“怎么了?” “刚才清萍大哥说,兴旺叔打算跟我们一同去县里。唉,我怕会无功而返呢。” “他去也好,多个人法子总多些,咱们尽咱们的力就是。” “只能如此想了。” 腊月初十,莫非送完菜回来,天又开始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飘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早上还没停。 瑞雪兆丰年,希望来年风调雨顺吧。 雪光刷白,哪怕头顶不见天日,屋里屋外都被映得亮堂堂的。 卧房的门留了一条缝,床头放着暖桶,两人的衣裳鞋袜在桶沿上搭着,烘得暖暖的,整个屋里也是热乎乎的。 莫非难得睡了个大懒觉,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起床。他压着不让冬冬起,自个裹了袄子去厨房,将昨晚炖着的腊八粥重新煮开,端到卧房和冬冬一人喝了一碗。 腊八粥里放了红豆、绿豆、大米、玉米、红枣、莲子、花生等,炭火里闷炖一晚,又浓又香,喝进肚里又热乎又管饱。 腊八那日做了一回,两人都爱上了。 吃完粥,莫非给暖桶重新加了炭火,让冬冬就在卧房呆着,不许他出门,自己则去了外头。 雪堆到了檐廊边,屋顶也是厚厚一层,鸡窝连门都堵住了,鸡都在里头缩着。 这些雪都得处理掉,不然恐怕会压塌棚子和屋顶。 鸡窝上的好弄,屋顶则费了些功夫。 好在莫非个高手长,搭了架子爬上去,用长杆捅一捅再拨一拨,雪就顺着屋檐一路滑到地上。 他又去菜园看了看,先前种的大蒜和冬包菜都盖了席子,不必动它们。 屋里有昨儿个拔回去的菜,柴火也是够够的,除了出门不便,其它都没什么。 回到灶屋,莫非洗了几个红薯,将大锅点热加水,放进红薯和两个蛋,铺上箅子,又端了一碗昨儿炒好的笋干焖肉和几个馒头摆在箅子上,这才盖上锅盖。灶膛里压了一根大柴,慢慢烧着,今儿的中饭晚饭就都好了。 做完这些,他才回到卧房。 家里不会有访客,田地也没有事做,如今可以正儿八经的猫冬了。 第234章 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一天,等天放晴,雪化完,已是腊月二十了。 昨天清潭跑来说,家里明日杀年猪,爹娘叫莫非去帮忙,顺便吃杀猪饭。 清潭憨憨的,第一次上门,也被莫非的屋子惊住了。 他在乱石堆里绕了许久,差点以为自己跑错了山头,莫非听他这样说,笑得不行。 往年年猪寒月里就杀了,腌腊肉卖猪肉时间都是够够的,卖的钱也方便家里置办年货和给娃儿添冬衣。 今年村长特意留到晚点才杀,他有自己的考量。 为了不耽误大虎的买卖,村长让他上午跑完了再过来杀猪,到时赶在下半晌吃杀猪饭,一顿饭既管了中午又顶了晚上,挺好的。 莫非夫夫和大虎母子是前后脚到的。 许是当了爹的缘故,大虎瞧着老态了很多,背也佝偻着。 莫非几个月没见他,乍然之下几乎不敢认了。 四人在门口仓促说了几句,就被迎出来的村长打断了,莫非只好咽下疑问。 院里已经有许多人在,都是等着买肉的。 村里养猪的不多,要杀时都是拖去大虎家,大半转给他去卖,小半自家带回去腌了吃。 像村长家这样,找大虎上门杀的极少,毕竟要算工钱,又要摆杀猪饭,不是人人舍得的。 而没有养猪的人里头,手头略松的,就等着年边上有人杀猪,再买一斤两斤过年吃,给娃儿解解馋,大人也打打牙祭。 莫村长家杀得最晚,他们晓得,莫村长必不会卖高价,所以都等着这头猪了。 莫非脱了大袄子,只穿件旧夹衣,跟着搬桶按猪,提水倒水,忙前忙后的。 戚染花穿着花绸袄子,带着刘红妹笼手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莫非“破衣拉褂”在那“讨好”莫村长,又看见冬冬被黄老嬷拉着说话,边上几个妇人围着,都是言笑晏晏的,心里越发不屑。 村里妇人的日益冷淡,她心头装做无所谓,早在几次听说莫非夫夫到村长这里耍后,她就知道缘故出在哪儿了。 辗转深思了几回后,自己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家里大宝三财世财三个儿子,长这么大了,个个都是能干的,还顶不过一个?回头二凤嫁个好人家,一样能站出来说上话,怕什么呢? 他有村长,有几个外人相帮,又能奈她如何? 戚染花脑子里胡想着,脸上一会遍布狰狞,一会如释重负。 好在大家忙着看热闹,无人理会她,不然还要被吓到呢。 等到人头涌动,刘红妹挤挤她的胳膊,戚染花才回过神,看到猪已上了案板。 村长家只打算留十斤肉自家过年,他还让大虎单砍了个大腿子。 腿子是留给莫非的,人多不便明说,他先让老妻一并收了起来。 买肉的纷纷上前挑拣,除了下水,每块都有人喜欢,一斤两斤的,甚至半斤的卖着,渐渐去了大半。 戚染花也跟着伸手拨来拨去,只是无论哪块,到了她嘴里,总有看不上的毛病。 有人看到她嘟嘟囔囔又扔下一块腿肉后,还劝说:“这肉多肥,怎地也看不上?买了吧!后头可没有杀猪的了。” 洪小芹也拎了一刀肉,听了这话,嗤着鼻子,说:“噢哟~~~她命好诶!哪需花钱买肉吃,不像我们,指望过年开回荤,人家平日里肉都吃腻了罢?” 不用花钱买,平日还都有得吃,猪肉哪里来的? 边上人都笑起来,如今哪个不晓得莫丰收一家在强占大虎的便宜了。 戚染花缩了手抖抖肩,也不回嘴,平白吃到肉也是本事,你羡慕也好嫉恨也罢,肉总归不会跑去你肚里,随你们说罢。 这些“羡慕嫉恨”的话语,从她嫁来瓦山村,早就听得多了。 大虎面无表情捏着刀子剔肉,心里却在冷笑,今日的猪肉你能平白吃到我就不姓莫了。 莫大娘生怕哪个再多说点什么,烧起了儿子的火,赶紧出来打圆场:“骨头也是好东西,把些豆腐芽菜萝卜炖了,香得咧,只要三文一斤。” 陆续也有人上来挑,一斤肉钱能买三斤骨头,炖成汤,鲜香得很,肉味也足,手头紧,买点骨头哄哄嘴也是好的。 莫非跟着清萍和清潭,忙到人群散去,还把院子洒扫干净,屋里喊吃饭才坐下歇口气。 算上大虎母子和莫非夫夫,大大小小十几口人,照例是分作两桌。 徐巧扇妯娌三个去了娃儿那边,大桌上八个人刚好坐的开。 兰婶用血旺、腌菜、豆腐和肥肉沫子炖了老大一锅,又炒了几盘小菜,摆了一大篓高粱馍在边上。 因大虎和村长他们都是喝酒的,还开了一坛曲酒,一桌人边吃边喝。 莫非跟着小酌了一杯,还想让冬冬也试试,只是冬冬深受冬永兴酗酒之苦,闻到酒味都有些厌弃,无论哪个来劝说,都坚定拒绝了。 莫非见他这样,也就捂了杯子,他本身不好这个,尝个味儿罢了。 吃了半个时辰,一个个嘴滑肚圆才下桌。 莫大娘迫不及待回去看孙儿,早一步回去了。 第132章 散场时,大虎喝得有点多,摇摇摆摆还想拉夫夫去家里坐,他总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和莫非说。 莫非费了一番口舌,才将人劝走。 村长叫清潭跟在大虎身后,送他一程,怕路上有什么事。 第235章 大虎在莫村长门口长叹一声,也不管身后跟着的莫清潭,自顾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他一手拎着猪骨,一手把着剔骨刀,大有谁来抢他的猪骨,就给谁一刀的意思。 院中的人看了,也是恻然,这大半年里,母子俩估计被逼得不轻。 第二日,莫非起个大早,将昨晚收拾好的背篓背上,走去村里与莫清萍、莫兴旺汇合。 三人赶牛车去县城,他没有推上自己的独轮车。 莫清萍带了些干菜豆子等,兴旺叔则揣了三十文钱。 两人看着莫非的背篓,有些发怔,篓子看着沉甸甸的,难道莫非还去卖货? 莫非将篓子卸下,扒开东西给他们看:五斤辣子,两小坛泡菜,昨儿个莫村长给的猪腿去了猪蹄,剩下四斤多的蹄膀,算起来,可比他们这些当事的礼还重了。 莫清萍湿了眼,说了声“憨子”,就扭头过去赶车。 莫非见兴旺叔也是感激涕零地看着自己,笑笑说:“我是借花献佛,大头还不是莫叔出的?” 就算如此,他这份心意也是非常难得的,试问村里还有哪个能做到? 牛车虽慢,到底比脚杆子要快,人更是轻松,不到巳时,三人一车就到了公衙附近。 年关将至,街上人头攒动,像他们这样赶车背篓的不少,只是个个都自觉绕开了公衙。 天阴沉沉的,刮着风,风里带着刀,身上哪块沾到哪块疼。 三人头脸都包得严实,这会赶紧去了围脖护耳,莫非站在前头,就由他去开口。 原先守门的赵差役不在,换了两个新面孔,见三人过来,也只自顾自跺脚爱理不理。 等人走得近了,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差役眼瞥过来,嚷嚷道:“衙门口把牛牵远些!莫污了老爷的地。 莫非示意兴旺把牛车往边上赶点,他将背篓提在手上,莫清萍带的东西也装在了里头。 莫兴旺手里三十文钱几乎攥出了水,顺势塞到莫非手中,才去牵牛。 莫非上前,带着浅笑说:“公爷!咱们是苦水镇瓦山村的,前儿贵衙另一位赵爷说这两日可能会有府城役丁的消息,咱们想打听打听来着。” 差役总算肯认真看看眼前几人了,想了想,问莫非:“姓赵?” 莫非赶紧回:“是呢,方正脸,长条个,湖阳那边口音的赵爷。” “......恩~~是有这么个。”这差役也是个老油条,恩了半天,不说去找人,也不说赶他们走。 莫非看出他们的意思,“赵爷怕是在忙吧?两位公爷若是知道,还请透露一二,小民们回去也好和家里老幼交代,一家子必定感激不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背篓里的东西依次拎出来,给两人看个仔细。 零碎东西虽不值什么钱,但数样多,都是家里日常能吃的,还有肉在,两个差役都伸了手进来翻看。 许是蹄膀还算肥大,泡菜味够重,擦净的辣椒蛮稀奇,年纪大一点的那位总算松了口:“老爷去府城确实问了一嘴,挑土垒石修完坝岸,还得个把月,二月不回三月初肯定回了。常平县只卒了两个年纪大的,没听说还有其它事。” 清萍和兴旺两人心里都舒了口气,挑土垒石虽然累,可比之前站在水里打桩铸基要安全多了,三人千恩万谢的离开。 只是不至于就能高兴起来,毕竟人还要近两个月才得回呢。 何况,差役说“卒了两个年纪大”的,瓦山村只有刘木匠算年纪大,有他吗? 也许不是,常平县四十几个村子,去了两百多人,未必刘木匠算年纪大的。听说泥桥那边五十九的老者就有好几个。 回去如何和大伙说,还得斟酌斟酌。 莫非还给兴旺三十个大钱,大家都不容易,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莫兴旺死活不肯要,告诉莫非,他若不收,自己就下来磕个头,莫非苦笑不得,只好接下。 莫兴旺和清萍难得来一次县城,如今松了口气,眼见时间又还早,有心去集上转转。 莫非就给他们守着牛车,肉早前就已买好了,集上卖的菜蔬家里也有,粮油鞭炮红幅更是不缺。 眨眼就是大年的正日子,莫非想想去年,恍若隔世。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心境更是翻天覆地。 去年的自己,像个未开智的野人,哪里想过什么过节过年? 每日吃了睡,睡起来做活,俗世的往来和快乐都与他无关,心里只装着田地和床下的小钱罐子。 哪像现在,早早买了年货对联,割肉备菜,还做了新衣新鞋!屋子上下里外打扫擦拭,干净得像舌头舔过,连檐廊都用水洗过。 一天天数着日子盼过年,比三岁小儿还坐不住。 年夜饭的菜色更是反复斟酌,两个人硬是盘出了九个菜,反正冬日能放,吃上几天也不坏。 家里母鸡还有十来只,想着天暖鹰子又要出来祸祸,两人狠心又杀了一只来吃。 莫非还去水潭放了一次笼,收获不多,但也能烧碗新鲜的。 吃过早饭,他就带着冬冬贴对子,祭灶神。还摆了香案,给不拘是祖先还是莫母点了几支香,叨叨几句,不求保佑不求福财,只盼大家都能各自安好。 年夜饭由莫非主厨,他烧饭做菜的手艺确实要好一些。 第236章 大冷天,他也舍不得冬冬碰这些冰冷冷的东西,只让管管灶火就好。 几个菜烧到了下半晌,瓦山村里开始鞭炮四起,炸得北山脚都轰轰作响。 莫非解了围裙,跟着出去把鞭炮放了。 烟气中,两人并肩坐到桌前,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一齐红了眼眶。 有鸡有鱼,有肉有菜,还有两碟干果和饴糖。 冬冬和莫非一样,何尝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日子呢? 莫非打了两碗鸡汤,对冬冬说:“过年啦!咱们以汤代酒,边吃边喝。” “嗯!”冬冬重重点着头。 晚间守岁,也不做什么手工活儿了,莫非将钱罐子倒空,银角儿和大钱铺满了台几,两人烤着火,头顶头,乐呵呵地数钱玩。 泡萝卜卖得没有上半年的泡菜好,价低不说,还总被挑剔,跑路也更为辛苦,但千磨万磨,也被卖光了。 地窖存的辣椒,剩下五十来斤,已经彻底烂坏,只能扔了。 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头一年没估量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明年再不能种多了。 秋萝卜剩了几十斤新鲜的存在地窖中,家里还有两大坛泡好的,也不打算卖了,自己春上慢慢吃。 小几上的钱累加起来三两多点,加上夏收和秋收时兑换的银锭子,今年家里结余十三两。 而莫非开年时,手头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也就是说,今年两个人挣出了冬家的契钱、屋里家具家用、一年的人情走礼、和两人的吃喝用度、衣裳鞋袜等等,算起来也有十几两! 比莫非过去好几年的积蓄还多。 莫非不可思议摆摆头,捧着冬冬的脸说:“天耶!小福星我可要看牢,不能让别个抢了。” 冬冬抿嘴乐,什么“小福星”?这个家中最大的功臣,甚至可以说,唯一的功臣,他只认莫非。 初一到元宵那段时间里,村里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大伙忙着往来走亲戚,去邻里窜门子,不管是空手还是攥了东西,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莫非也带着冬冬去村里耍了两回,在几个友好的人家里坐了坐。 新年里上门,夫夫不好意思空着手,于是给每家送了份薄礼:几个鸡蛋、斤把蒜头和两碗泡菜。 东西看着少又便宜,但他们夫夫并不指望回礼,且几家中秋时已白拿过他们一回了,所以说起来,也还算拿得出手的。 家家都热情诚恳地拉着莫非和冬冬留下来吃饭,两人都婉拒了,只在村长家凑合了一顿。 还是因那天李宝刚夫妻带着四个大小儿女在,才硬把夫夫留下的。 泽立抱着小弟弟,良樱良梅护着泽珍泽珠,跟着良桦良柱在院里玩耍,笑闹不断。 大人们坐在屋里边聊天,边不时去看娃儿们,脸上也是笑意满满。 除了莫清澄不在,有些遗憾外,一切看着都是喜庆无比。 当然,也有些微来自别处的糟心。 据李宝刚夫妻说,冬家从腊月里就盼着瓦山村的儿子上门,家里过年能不能吃上肉就指望这边的,结果直到初三还没见着人,冬永兴夫妻别提多气愤了。 莫清浅还怪不好意思地对冬冬说,老早他娘就在村里讲,儿子过年要送大礼来,乡亲不但没羡慕的,反而多是说她夫妻厚脸皮。今儿大早上,王新杏从村头“哭”到村尾,还特意在李家门口坐了一会,说儿子还没来,自己如何如何想他云云。好些人嫌晦气,都是痛骂她的,叫她夫妻别丢小河村人的脸了,结契的儿子不回来才是正经。 俗话说“初一亲,初二邻,初三初四老丈人”,王新杏是算好了初三李宝刚夫妻要来瓦山村走外家,想让他们传话呢。 冬冬摆摆头,紧闭嘴了不说话。 莫非摆弄着手里的茶杯,也只说:“不敢去了,去一次讨一次气,被人赶不说,还花钱挨打。上回他们已经当那许多人的面,叫我们别再上门的,且本就说好不走亲不送礼的,我们还是照章办事,也是照他们的意罢。” 莫村长他们必然是支持的,都点着头,说早该如此了,又嘱咐李宝刚夫妻回去,就照莫非这话说,帮他们也诉诉苦。 第133章 初五那天又下了一场雪,雪停后,莫丰收夫妻才从林铺镇走亲回来。 夫妻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一身衣裳泥里滚出来般,可更难看的还是他们的脸色,估计在姑奶奶家受了不少气。 那几日,路过莫丰收家大院的人,时不时就能听到戚染花的咒骂和摔打声。从远处的三财、不知名的某人到近处的二凤、小宝,从后院的猪、前院的鸡到檐下的柴火、舀水的葫芦瓢,个个都碍了她的眼,哪哪都不如她的意。 周芝芝一天“路过”夹道五六回,屏气听了几天墙角,七七八八拼出点东西,隔天就传到了徐巧扇耳朵里。 又过几天,莫非夫夫去村长家坐了片刻,也知道了。 再过些时候,村里人都晓得了。 事儿说大不大,三财没回家过年,说到了学徒最关键的时候,要留在那边好好孝敬师傅师娘。 而莫丰收夫妻想着,三财的婚事没变,姑奶奶的气也该消了,那镇上的伙计是不是也可以提起来了? 正好自个有些年头没去给姑奶奶拜年了,不如亲自跑一趟,顺便给三财加把劲。 第237章 谁料想,去了林铺镇,夫妻才知道,去年给姑奶奶家送的中秋和年节礼,有一半都被三财拎去了黄陂的未婚妻家。 夫妻本就小气,虽说姑奶奶家即是长辈又是做师傅,应该有两份礼的,但他们故意混在一块,做一份送,而被三财分走了一半后,礼就更薄得不像样儿了。 也不知三财在师傅师娘、姑奶奶面前是怎么说的,那边一大家子只怪戚染花不做人。 姑奶奶仗着年老辈份高,又是在自己家,何况还占着理,无所顾忌地把戚染花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从当年莫非的除户说到如今三财的婚事,痛骂戚染花眼皮子浅,心胸窄,接不住福气。 戚染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回嘴辩解不说,看着胡汗青夫妻劝姑奶奶莫生气,气出好歹不值得,自己还得跟着莫丰收赔罪,真真是喉咙里憋得腥甜。 莫三财假惺惺在一旁抹眼泪,只说不知父母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怕自己会错意,真让黄陂的亲断了,将来难续不说,还抹了姑奶奶的面子,所以只得投机取巧如何如何,要怪就叫师傅和姑奶奶怪自己。 夫妻受这么大一顿气,有心当晚就回家,偏巧赶上下大雪,想来还是小命重要,只得忍气吞声住了两晚,多挨了两天的说。 等雪一停,夫妻再也忍不住,连滚带爬跑回了家,估计等姑奶奶作古都不会再来了。 走前,戚染花硬气一回,假意对三财,实则对姑奶奶一家说,黄陂那边,亲既然没断,三财想娶,就自个想法子去办吧,反正他的帖子都在师傅手上。 至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什么也给不了,婚事办什么样儿,劳烦姑奶奶帮忙操操心,礼钱也让小夫妻自己收去。 夫妻想好了,姑奶奶这边的福气,他们受不起,那就让莫三财去受吧,平白有人帮儿子娶亲,何乐不为呢?且不管怎么闹,莫三财始终是他们的儿子,他好了,她夫妻能不好? 她大儿媳妇已经贴了心,黄小莺后来的,还怕调教不出来? 当然,想好归想好,受的气还是得发泄出来,回家后,夫妻两,一个整日指天骂地,一个只管低头抽闷烟,家里的年味,早早地消失了。 如今村里人听说这事,也只笑他夫妻终日打猎倒叫鹰子啄了眼。 如今,儿子的婚事折腾一圈,白费劲不说还得罪了人,连带女儿也跟着吃亏。 元宵一过,年就算过完了,好衣新鞋收回箱底,破衣旧褂重新穿上身,锅台终日也只见咸菜疙瘩和稀粥了。 与此同时,一年的生计重回肩上,嘴多粮少的人家开始谋划起来,几个儿子或是抓阄或是推举或是自荐,总得让一两个出去自奔前程。 不管当爹的被旱烟熏红眼眶,做娘的哭哑喉咙,几天后,陆续有小伙后生背着破包行囊出了门。 刘茂生和李翠梅的次子刘正行也走了,他上有大哥刘正道,下有弟弟刘正至,家里只六亩地,实在不够给他们娶亲生子的。 又过几天,黄德柱家的老三跟着另一户人家的小子也走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有人雄心勃勃,也有人满心仓惶,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牵肠挂肚。 大上午,夫夫两坐在檐下,晒着太阳做活,正惬意着,院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只见莫村长领头,带着清萍清潭兄弟、德庆大福父子、德发四福父子、兴旺一平父子和周老财大壮父子,一群人扛着锄头铁镐等物件,浩浩荡荡上门了。 “阿耶~~莫老哥说你们做屋,我还不相信,以为...哪敢想是这样的阔门高顶,你这后生......啧啧!” “是哦!几十年前我阿爷也带我来这片捉摸过,转悠半晌就回去了,人落进石堆里,心里慌诶!” “院墙恁么高都是一个人垒的?乖乖,厚实!” “不一般的厉害哦!做事不声不响......” 几个惊叹不已,嘴巴都合不拢了,脸上满是赞赏与佩服。 莫村长和清萍更是与有荣焉,虽然家里清澄和清潭都来过莫非的院子,但清澄故意憋坏,回家什么都不说,而清潭嘴笨,只会说“屋好,院好”,搞得他们心里一点谱都没。 如今父子俩第一回见,也和大伙一样,都是惊叹和欣慰。 一群人跟着夫夫先在院子里四处看起来。 院子本就空阔,院墙和屋顶也比别家的高,两间小屋精致坚实,杂间料棚一样不少,排布整齐。经过莫非大半年的精心修葺和添补,上下四处都是干净又清爽,檐廊更是亮眼。 院里如今花草虽看不到,但沿墙几棵小树苗却也长得茁壮可爱,隔墙的鸡舍更是“唧唧”喜人,毫无寂寥与冷清之感。 整座院落在瓦山村八十来户人家里,排得了中上了。 在场的十来个人这里摸摸,那里拍拍,檐廊下坐坐,又去鸡圈走走,咂舌不已。 不是他们故意给面子,易地而处,在莫非这个年纪和境遇,他们自问未必能做到他这样。 面对众人的赞叹,莫非摸脸笑着受了。这坯屋和院子是他从无到有,一点点置弄起来的,如何能不爱呢?住久了坯屋,他连青砖房都不想了。 冬冬更不会谦辞,他本来就觉得莫非很了不起。 两人带着大伙看完前院和鸡圈,又领着他们去看菜园和屋后的地。 春播还没开始,菜地空寥寥的,只剩些沤烂的冬包菜和盖了席草被遮住的冬蒜。 第238章 看着有些恓惶,但地垄整齐,条理分明,想来天一暖,这里就会种满东西了。 周大壮跳脚四处张望着,眼前的菜地和屋后加起约有两亩大小的地,着实让人艳羡。 他开口问莫非:“这地你一个人慢慢挖出来的?不是听说上面很多石头么?又是打哪来的土?” 莫非知道他们误会了,以为这地就是当初莫丰收让他开的那块。 他并不打算解释,只回答大壮的疑问:“地面原本也是石堆石,只是比你们来时路上稍好一些,没有特别大的。敲的敲,搬的搬,费了好些年功夫,才理出一片来。” 说着,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扬给大伙看,“石头弄走后地下有一点点土,然后我再去山林里、河边上挖了些回来掺成这样的。砂地,泥不多,聚不上水,再怎么精心种,收成也不太好,还得盼着老天多倒些水下来,今年再不能像去年了。” 莫一平也蹲下去,伸直了手指往土里探。 果然,如此天寒,他们山下的田地冻得锄头都挖不动,而莫非这地却松得手能直接插进去,可见泥土真的少。 众人又是咋舌又是唏嘘。 七八年功夫才挖出这么点地方,还得从别处背土,想种东西还要去老远的河里挑水......看这个地势和距离,莫非一路的艰辛和劳苦,即使同样身为老农,他们也难以想象。 大壮摆摆头,想都不敢再想。 看完屋外,一行人才进了他们的灶屋,十几号老爷们挤挤攮攮将小屋塞满了。 莫非将卧房门打开,让他们随意看,自己则带着冬冬烧水、搬凳子、拿杯碗。 如莫村长这样老成执重的,也忍不住四处走动起来,甚至跺着脚,看看屋基打的牢不牢靠。 屋里东西少,卧房更是不方便细看,晃几眼就看完了,不过众人还是一顿猛夸。 水烧开,一一落座,高高矮矮围着八仙桌里外坐了两层。 莫村长这才道出来意:“想着你这里路不好,大伙趁着闲空,说来修一修。” 他哂笑起来,挠起头皮,有些一言难尽。 黄德发他们几个也皱了眉,端杯端碗的,尽是摆头。 莫非知道村长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肯定是试过了,才发现这路根本没法修。 他笑着说:“叔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如今这样,已很好走了,再去撼动什么,怕出危险,还是不动它们为好。” 莫清萍接了他的话:“是不能动了。刚咱们试了试,才下几次锄头,边上一人多高的大石就晃起来——我们又没对它锄,也没人挨着它,幸亏财叔注意到了......把我们唬得不行。” 周老财庆幸地说:“好在是边条上试的,不是你踩的小路,不然反倒好心办出坏事。” 莫村长嘱咐莫非两个:“乱石地险恶,许多小辈都只是听说,今天他们几个来看过才算真正见识。小非,你这...真是命大的!往后两人进出千万要小心,莫觉得熟了就横冲直闯的。村里若有娃儿耍到这块,你给我狠狠轰他们走,开不得玩笑!哪个要说你,你来找我!” 黄德发他们也连连点头,随着大家走动的日益增多,说不定就有孩子稀奇,往这边摸的。 第134章 坐到中午,夫夫又留大伙吃饭,众人就推辞,说什么活儿没干成,手里也是空的,这许多人不能吃他们的饭。 莫非苦留不住,还是冬冬找了个好说头,村里做屋都会找人帮忙暖灶,寓意人气足,家里日后才旺。以前莫非一个人没有置弄,今天机会这么好,大伙都上了门,就吃喝一顿,算帮他们补个礼罢。 莫村长他们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留了下来。 他们一群人就不在灶屋堵着了,去檐廊下坐着说话或是在院里闲逛,留夫夫在屋里做饭。 莫村长还嘱咐莫非,煮些粥给他们喝就行。 冬冬只笑着说,家里也没有好菜好饭,吃什么,大伙别嫌弃。 夫夫两个搭着手,蒸了一大锅杂粮馒头,又煮了腊肉豆腐泡菜锅子,腊肉咸香,豆腐软绵,泡菜劲辣,锅子里又加了干豆角、笋干和包菜,十几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十分痛快。 正月底,莫非估么外面走亲戚送礼的差不多歇了,才收拾东西带冬冬再次出门。 这次出门,是两人在大年夜里商议好的,去一趟赵里长家。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赵里长去年随便抬抬手,他们一年就轻松许多,受了这份人情,怎么也不能装聋作哑。 二月初,县里又要开始清册,虽说他们很可能不会被查,但明年呢? 明年莫非有一亩地肯定是要改册了,但上中下三等由谁定?后开的荒地和水田要不要上册?都是由赵里长说了算。 若一点表示也没有,万一赵里长他......是吧? 莫非用独轮车推着冬冬,带了两只母鸡、五十只蛋和一坛泡菜,兜里还揣了二百文大钱。 两人从村里兴致勃勃路过,刚出壑口却见到了莫小宝。 莫小宝挎着包裹,低头耷脑慢慢在前头走。 他身上衣物单薄,裤腿还短了一大截,包裹也是补丁摞补丁,说不定还是他阿爷那辈用过的,看着颇为可怜。 莫非走得快,很快就追上了,也不好当没看到,他就侧头打了个招呼:“走亲戚呢?” 第239章 冬冬面对莫非坐着,头脸又包得牢,这才注意到莫小宝,于是也朝那边笑了笑。 “啊?啊...出门,我出门。”莫小宝也没想到会遇上莫非,更没想到他们会搭理他,有些呆。 ......出门,不是走亲戚,难道是家里呆不下了? 想到从年底以来村里有关莫丰收一家的各式传言,莫非和冬冬对视一眼,像是得到了首肯,于是又问:“出门去哪儿?” “去,去三哥...先找三哥。”莫小宝呐呐地说。 先找莫三财,然后呢? 莫三财一没有出师,二没娶亲,他能不能帮到小弟,恐怕莫小宝心里也没数。 可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爹娘一直怪他不去抢大虎的生意,大哥大嫂觉得他是个拖累,姐姐二凤也将自己受的气全往他身上发。过年这段时间,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一天挨无数的骂,遭无数的白眼,连饭都吃不饱。 莫小宝就像阿爷莫老根,待人和气,对犀利的家人不善言辞,他也不愿争执那些。 他想着,自己享了十来年的福,如今受点罪也是应得的,于是提出了离开。 他走以后,大家就互不相干,再不相欠吧。 看起来是他主动,其实就是被赶走的。 大家要同行到泥桥,莫非也没就没扯开步子走,他替小宝想了想,说:“你二哥如今吃住在染坊,即便出师了,也不晓得会怎么样,听说他快要结亲了?以后负担重,你若想同他吃住,估计不太好。” “他在染坊有路子?听村里人说,时常看他搬些布料回去。我想啊,你跟着大虎跑了许久的买卖,胆子、经验、腿上功夫都有,不若和你二哥说,包了他...他能拿得到手的杂碎小料,你背去周边乡下或再远些地方贩卖,也算条路子。” 只要不懒,总能养活自己。 莫三财一个人能抠下的小料虽少,但若花钱做买卖,相信其他伙计、学徒手上的小料也愿意卖给他,再一把包给莫小宝去卖,大伙都有钱挣。 染坊出来的杂料,镇上的人或许不会买,但在乡下人家眼里,却是好东西。价格低廉,料儿却是棉绸丝缎之类,长衣大褂不好做,内衣和娃儿的小衣,或是纳鞋做兜却是可以的。 莫小宝听莫非说着说着,眼就亮了,想着想着,眼又红了。 他抬眼看着莫非,喏嚅几下,说不出话来。 莫非停了推车,莫小宝跟着停住,见他掏出五十个大钱递过来,才恍悟,拔腿就要跑,被莫非一把拉住了。 “借给你的,做买卖要本钱,你有吗?”莫非把钱直接塞进小宝怀里,“以后挣了钱,还我一百,记住了?虽没有字据,可我有证人的。” 证人冬冬笑起来,也劝莫小宝:“收着吧,出门在外,手头空空怎么行?吃喝可以省,做买卖不拿钱出来,哪个同你做?自己也要留心眼子,防人之心无可无。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那可都是哥嫂。” 人心易变,世事难料,三财未必永远都是好哥哥。 莫小宝捂着胸口不再挣扎。 他泪流满面,偏头看向路边,不能面对他们。做了大半年的工,起早贪黑,兜里却一文都没有,包裹里除了两身衣物,只有几块饼子。 毕竟才十四岁,心里也是装满了委屈和难受的。 如今,却是这个无人疼爱过的,已经出户了的,他从未叫过一声“哥哥”的人来体惜他。 从前是他爹娘不让他们兄弟姐妹喊莫非“哥哥”,说他不配。现在看来,是他们不配才是。 莫非放开他,重新推起车子,“拿去当本钱,管你二哥买布,自己去卖,这样有底气。什么时候跑,什么时候歇,卖多少,也能自个做主。” “话一定要先同他说清楚,不要含含糊糊想着一家人,什么先挣钱再来分之类的,亲兄弟一样需要明算账!” “嗯!”莫小宝含着泪花,重重点头。 三人边走边说,做买卖莫非不熟,教不上什么,只是提醒几句走夜路如何小心,钱财注意收藏等等。 三人在泥桥村分了手,莫小宝朝莫非夫夫笑了笑,就独自去赶他自己的路。 正月里上门都是客,里长家的那位老杂役,见到莫非二人,笑眯眯直接领到了里长的公房。 赵里长看到他们,略扬了眉,好似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上门。 莫非和冬冬将满手的东西放到门后背,先给里长拜了个晚年,然后解释说:“一直就想来感谢您,年中忙得很,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正月初时又怕您这贵人多,怕扰了里长的清静,坏了您的清誉。” 赵里长笑着点点头,他当然懂莫非的意思,这个礼他受得起。 莫非送的也很值。 月初,差役上门清册,村里田畈上日日都有一群人在拉绳丈量。也正如去年他们猜测的那样,差役没有来北山脚,今年又算白捡着种了。 莫非的十九岁生日就在二人的欣喜中悄然度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份生辰礼可厚可喜人了。 清册一过,人们纷纷脱了棉衣,换上夹袄,釀土、窖粪、治田埂,一年的劳作又开始了。后面紧跟着就是灌田垦田,选种莳秧,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北山脚的二人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田地扩大意味着农活加剧,没有牛骡,挖田治埂,全靠人力。 第240章 冬冬不顾莫非的阻拦,不让出门就日日扛着锄头在菜地和屋后打转。 今年还不知泡菜买卖好不好做,葛掌柜那里语焉不详,也说了不敢打包票的话,可若就此撒手,又心有不甘。 两人琢磨又琢磨,还是打算比着去年的量减上两三分来撒种,辣椒却减了六七分。 月中,小河村托翠梅婶子捎来消息,说赵大梅给冬家生了个儿子,取名冬耀祖! 好家伙,那边老少都抖起来了,嚷着冬家有后了,说冬冬做大伯子的,要出金锁银链。 冬永兴还“既往不咎”,非常大度地叫莫非二人以后多多上门走动,说什么“走得亲了,以后耀祖给你们养老也好说。” 莫非也让翠梅婶子帮忙捎回去一句话,“冬冬以后进他莫非的坟,什么养老就不牢别个惦记了”。 且不管那边如何气得跳脚,莫非和冬冬心安理得忙乎自己的去了。 桃花开得正浓时,役丁们终于回来了! 三喜的身影首先出现在小瓦径边做活的人眼里,瓦山村立刻炸开了锅。 兰婶和王茶花跑得几乎跌倒,婆媳两个又哭又笑,又笑又哭,良柱也跟着边跑边嚎。 出去的五人走到半道就被家人亲友围住了,同路的瓦上村两个抹着泪继续往家走。 人群叽叽喳喳,说什么也听不清,只有脸上的笑越发清晰。 就是高兴啊!五个人都回来了!除了一个个瘦得可怜,但全须全尾咧! 刘木匠的腿有些瘸,听他的意思只是砸的皮肉伤,养养能好,这真是万幸了! 王淑玉搀着他的胳膊,刘正文直接蹲下身背起老爹。 只可惜,刘正武夫妻这时候不在家,而刘木匠趴在长子身上,连问都没问一句。 莫清澄抱起儿子,看着围在身边的亲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只会笑了。 莫非二人远在北山脚一无所知,还是莫清澄歇了两天后,主动上门,两人才知道的。 看着莫清澄干瘦沧桑的脸,莫非也有些哽咽。 夫夫请莫清澄好好吃了一顿饭,聊到月上半空才散场。 听莫清澄说,冬旺初去时,挨了不少鞭子,也是他皮厚实,居然没病没灾抗了下来。后来,鞭子吃多了,人也学乖了,不敢再偷懒,回家不知能不能保持...... 莫非和冬冬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第135章 正文完 日子过得快了起来,二人往村里也跑得更勤了。 家家瞧着都松快不少,心里没什么惦记的,于是一得了空暇,就凑到莫丰收家门口看热闹。 如今他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日都引了一堆人在院墙外徘徊。 莫非和冬冬也一回不落地看了个全场。 自打莫丰收夫妻在姑奶奶家折戟,戚染花回来后日日捉人撒气,首选是小宝,其次就是二凤。 一开始,二凤被老娘说了什么,只会哭哭啼啼。 她毕竟是个闺女,无法把婚事挂在嘴上,丢了“林铺镇的伙计”后,哪怕心中痛苦难耐,只也敢阴阳怪气几句莫小宝。 随着莫小宝的离去,独留她承受老娘的怨气,慢慢地,人变得焦躁起来。 再后来,随着大哥大嫂不时的“奚落和嘲弄”,她再也忍不住了,只觉小宝被逼走,三财与家里离心,自己被苛待,一切都是这二人在挑拨。 于是,她像个受气多年的怨妇,无事就坐在院门边,见谁都哭,一口一个大哥大嫂要“独霸家财”,自己“迟早被人暗害”,叫大伙给她做主。 别人越哄,她哭得越哀。 戚染花咬牙切齿,地也不下了,在家看着二凤,有心要把人关起来。 这可捅了马蜂窝,仿佛是坐实了“有人要暗害她”,莫二凤嚎得半个村都能听见,扒着院门,扯开嗓子喊救命...... 左邻右舍,相干不相干的,把莫丰收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莫村长板着脸挤过人群,去找莫丰收夫妻。 世人都讲究个“清官难断家务事”,从前莫非过得那么苦,命被打去了半条,村里人不也说不上什么?如今轮到二凤,村长又能插手么? 莫村长也只能委婉地劝着莫丰收夫妻——她是女娃儿,你们和软些,有什么事,敞开来说,嫡亲的父女、母女,还能有什么深仇不是? 又说大宝夫妻,二凤是你嫡亲的妹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她还能在家呆几年呢?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们对她宽和些,心眼不要那么小。 他转头看着把自己折腾得披头散发的二凤,眼肿脸干,形容凄惨,虽是梗着脖颈,人却站着发虚,于是忍不住叹气。 戚染花跟着转头去看女儿,气归气,却也没奈何,只得先软了下去。 她按着性子好言安慰,心里想着还是赶紧把人嫁出去算了。 如今,她在村里失了人心,从前几家交好的见了面也只笑笑,再没人亲热地来拉她去坐,更没人开口提她的二凤。 好好的一门热窑居然烧成了冷灶,她气啊! 没有姑奶奶的帮忙,莫大娘更不会插手,戚染花只好亲自走了几趟娘家. 从前,她根本看不上那边的。 在她娘家哥嫂的几经说合下,三月初,终于敲定了二凤的婚事,订的是二凤表舅母的儿子。 男方比二凤还小一点,平时走亲都是见过的,喊她表姐呢。 第241章 二凤一听就晕了,那个表弟长得实在难看......可婚事,戚染花是不会由她的,何况,定亲礼她都收了。 把人掐醒后,只宽慰二凤说,表弟是独子,父母年轻能干,父亲是经年的老猎手,什么蛇鼠、鹰雀、兔蛙,日日都能吃上肉,你嫁过去日子舒服! 二凤歪头垂泪,她可以闹不公,闹哥嫂,可她不敢闹婚事,她还有嫁妆捏在老娘手上呢。 莫大宝和刘红妹得了教训,也老实几天,不敢再在边上戳她。 一切又平静起来,戚染花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屋里人不闹了,屋外却翻腾起来。 莫三财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带着新婚的妻子和岳家五个舅佬,赶着三乘牛车回来了! 原来二月底出师,他顺顺利利留在染坊当了小伙计,姑奶奶一家还真的给他做主,和黄小莺成了亲! 一行人没有直接回莫丰收的院子,反是先上了莫村长家的门,只说来拜个门。 下晌他们就得赶回去,染坊离不得人,舅佬们离不得家。 至于回来的缘由,说得很好听——带新媳妇来给公婆敬茶,岳家舅佬们是跟着来给亲家走礼的! 五个舅佬也是谦逊有礼,在莫村长家说话和和气气的,还给他们带了些年糕糖饼。又对围观的乡亲说,大家都算亲戚了,以后哪个去了黄陂或林铺,记得上门,吃住在他们家都可以。 话说的如此漂亮,连莫村长也连连点头。 只是,莫三财带了这么多人上门,怎么看也不会是单纯来走礼的。 莫村长和清萍少不得跟着他们去了莫丰收家,屁股后更是跟了一大群,想着还不晓得要发生什么,村长也就没赶他们。 莫清澄扯着莫非和冬冬,贼恁兮兮跟着人群后面,那院里要闹什么,哪个不好奇? 夫夫笑嘻嘻边走边听别个窃语,两人看热闹的心跟旁人无异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把莫丰收和戚染花都吓了一大跳。 黄小莺长得斯文清秀,被身后的哥哥们更是衬得娇小弱气。 她进门就拜,嘴里喊着:“公爹万福!婆母万福!媳妇给您二位磕头了!” 这么多人看着,莫丰收夫妻只得摆了笑,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戚染花也赶紧拉她起来。 莫三财又领着黄小莺给莫大宝夫妻磕头。 大宝可不会做面上功夫,他想来知道这个弟弟不怀好意,真是看到就烦,于是抬头望着天,瘪嘴哼哼,既不回礼也不拉人。 刘红妹见他这小家子模样,心里别提多懊恼,只得自己笑盈盈把妯娌拉了起来,又扯了三财一把。 莫三财小心扶着妻子起身,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 兄弟两个,真是高下立判。 舅佬们从车上拎了两个袋子放在门后,也上来见礼。 有好事的悄悄摸了摸袋子,鼓嘟嘟,个个拳头大。 以他多年的经验,袋里装的不是萝卜就是薯子,更大可能是萝卜,旁人得了他的话,马上传给另一个听。 很快,站在最后的莫非和冬冬也晓得了,莫三财的岳家背了两袋萝卜来走礼。 人群还在窃笑,就听莫三财的大舅佬开口说:“亲家公,亲家母,几天前我妹子嫁过来,可惜你们二位忙,没有到场,是我们怠慢了。” 说得像是三财嫁去他们家一样。 哄笑声更大了,莫村长回头瞪了几眼,才寂静下来。 大舅佬也朝大伙拱拱手,继续说:“得亏姑奶奶和表叔表婶坐了上位,婚事办得还热闹,不算亏了他们小两口。三财如今在染坊当伙计,妹子跟着他,我们做大的,也放心了。” “只是,如今小两口成了家,以后吃喝拉撒住,都得自个管。想着他们都是两手空空,我们就和姑奶奶商议了,帮他们在镇上赁了个小屋,我妹子的嫁妆也已搬进去了。不过......” 大舅佬侧头看了看原先定给莫三财的那间角屋,风吹雨打,更比从前破旧了许多。窗纸破了个洞,透了些许光进去,隐约只见里头塞了不少东西。 戚染花心突突跳起来,夫妻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祥的预感。 “不过,我妹子的嫁妆只管了她用的。我们想着,原定亲时,亲家也说了,这边会置办一套家用,不如就搬了过去,不至于浪费不说,也省得小两口再花钱。二位说呢?” 莫丰收皱着眉,想了想说:“不会浪费,留着世财可以用。” “哦?世财小兄弟大约不会用了吧?”大舅佬偏头看向其他兄弟,故意大声问:“他不是说被家里赶出去了?” 几个兄弟都点头。 三财则缩在舅哥们身后,红着眼眶,仿佛他是迫于无奈被挟裹而来的。 莫大宝忍不住嚷起来:“哪个赶他了?白吃白喝我这许多年,还不够?” 戚染花也是脑门直跳,和莫大宝几乎同时开口:“哪个说给他置办的?这家当都是我大宝的!” 听了母子两的话,连莫丰收都皱起眉,村民更是哗然,看来二凤那句“大哥大嫂要独霸家财”不是空穴来风哦...... 刘红妹脸红得恨不能钻进土里,这样的心思为何要大声嚷出来?说出来脸上有光?闷声发财不晓得吗? 她咬牙切齿拉着莫大宝往后缩,这种事,他们夫妻如何能上前!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第242章 莫二凤看着大哥被大嫂连掐带拉,扯到墙沿上,更是倚着门框冷笑不止。 鼻涕虫,软气包,蠢笨如猪,这可真是莫家的好大孙儿呢! 大舅佬听了他娘俩的话,则不疾不徐,不气不恼地说:“亲家母莫说气话,都是亲生的儿子,还能说全部单给哪个?我晓得,你是不忍他少小离家,以后也不能长奉身边,怕儿子离了心。我来做个保,你放心,三财若敢不认爹娘,我把我儿子赔给你们!” 大伙笑得止都止不住了,无论村长如何瞪眼,一个个嘴张得仿佛要吃人。 莫清澄更是双手捂嘴,怕自己的猪叫把别个吓到,莫非和冬冬也乐得不行。 这大舅哥看着斯斯文,说话也和气,却是绵里藏刀,骂人不带脏字的。 戚染花差点被他伤出血,只管说:“反正没东西给你们搬,如今人也见过了,家里不留你们,我和他爹就不送了!” “不搬别的,就拿几样三财屋里的家用,这许多人看着,我们还能把你屋搬走不成?”几个舅佬也很强硬。 戚染花拉了几下莫丰收没拉动,只得自己跑去堵在角屋门口,总之就是不让搬东西。 分家这事,父母给什么不给什么,外人不好抽手,可做舅佬的却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你若真是穷也罢了,可高屋阔院,地丰粮足,之前又是承诺过的,如今一文不掏,哪里说得过去? 莫村长对跟过来的老伴使了个眼色,兰婶立刻会意。她走到一旁扯了扯黄老嬷的胳膊,老嬷明白了她的意思。 黄老嬷颤颤巍巍凑上前,“花妮喂~~~都是儿子哦,把他一点点,他记你们一辈子的好!丰收,你上代就你一个,你没尝过偏心的苦,何苦为难自己的娃儿咧?如今,一个两个都走了,你不想想以后?” 几个妇人也纷纷开口:“是哦,原先都说定给他的,你就让他拉去用罢。” “屋头有的东西,搬就搬了,又不是要你花钱现打给他们!” “给亲儿子几样家用,也不是要你掏多少金银出来。” “这样犟着,才真叫儿子离了心!” “就是!塞进角屋里的,可不是些不用的物件?宁可烂了,也不叫儿子用?” ...... 戚染花有苦难言,那屋里除了一些破旧杂物,剩下的可都是家里要用的好东西啊! 因着年底总有人摆酒,过年时家里来客多了,借桌椅板凳、杯碗碟筷的也有,又有些不可言说的防范“那个”的心思在,她腊月里就把那些好件儿统统锁进了角屋。 家里年夜饭都是在一条缺了腿的案桌上吃的,人人手里的碗更是缺口连缺口,她自己还差点被割破嘴角。 想来是她做错了,年夜饭吃得不顺,才导致流年不利,这才三月呢,就有三个儿女跳出来作对! 难道后面就轮到她的大宝,或是丈夫了? 望望仿佛失了神的莫丰收,再看看缩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长子夫妻,戚染花忽然被抽了骨般,顺着妇人们的拉扯就让到了一旁。 舅佬们搬得气喘吁吁,却是越来越有劲,屋里有什么抬什么,再不是他们说的“只搬几样家用”。 若不是牛车装不下,恐怕角屋都要被拆了拉走。 莫非看着牛车的轴印越陷越深,都忍不住咋舌,莫三财可真是不得了,哪怕不看他媳妇,单看几个舅哥,也值得牢牢抓住这门亲事。 随着牛车的远去,人群也从莫丰收家门口散去。 今日发生的事情,恐怕也会如当年莫非出户一般,在瓦山里流传许久吧。 谷雨那天,莫非和冬冬说起,去年这日,他和莫村长去小瓦河说定了冬冬,晚上回来睡不着,出去搬了半夜石头。 冬冬觉得甚巧,两人应该做点什么纪念一下。 正闹着,莫清澄上门报喜,他大哥的次子良柏出生了,老爹老娘请莫非夫夫后日去吃三旦酒。 说吃酒,当然只是便饭。 莫村长家中存粮无多,乡邻亲朋也颇为艰难,摆酒即为难自家,也为难他人,所以一切简化,只摆两桌便饭招待亲友。 清澄一走,莫非二人就开始琢磨起要送什么,鸡、蛋必是少不了的,过年时买的布料也还有几尺,东西都是现成的。 冬冬装着鸡蛋,说:“四十来个蛋,都送过了怕婶子会说多,那就让婶子帮忙孵几只小鸡出来。” “那再好不过了!”莫非欣然应允。 天暖后,饿了一冬的鹰子黄皮们都出来了,个个凶残得很。 如今家里母鸡只剩七只,孵了小的出来才好接上呢。 “养到年下,二嫂子三嫂子坐月子将好的。” “唉,不晓得清潭哥可有好消息。”冬冬颇为他担心。这时候,想必他夫妻心里有些难受了。 莫非也黯然:“嗯......” 不过他们想多了,隔日到莫村长家,不说清萍和清澄红光满面,清潭憨实的脸上也是笑意满满,他妻子钱增也比以前话多了。夫妻跟着忙前忙后,招待亲友,一点看不出为难和嫉妒。 夫夫原以为是钱增开了怀,悄悄问兰婶,是不是要再拎只鸡来? 兰婶无奈地笑笑,说老三夫妻没有动静,只是清潭心大,从不忧心,他还说没有就没有,所以他们一家就不催不问了,如今钱增也慢慢踏实下来。 第243章 “他大哥大嫂也说了,若老三家的十年八年还不生,不嫌弃的话,以后把良柏过继给他们。”兰婶说。 “不急,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莫非宽慰她。 兰婶点点头,只是看着他夫夫仍是有些忧虑。 莫非晓得,这份忧虑是为他和冬冬而起的,清潭还有兄弟帮衬,他和冬冬可是真要绝户的。 不过......他扭头看了看冬冬,冬冬也看着他,两人不约而同摆了摆头,一齐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冬冬问莫非:“若是澄子哥以后儿子多,你想不想......?” 莫非把独轮车推得飞快,大声说:“不想,从来没想过!咱们好吃好喝做到老,动不了就一块躺到床上,自己点把火,连屋带人一起烧。烧完,风吹扬了就扬了,雨打湿了就湿了,不分彼此,好不好?” 冬冬正面对着他,大声回到:“好!” “我们活着,就守着自己的小家小业,过自己的日子,死后,也不用别个操心!北山脚,谁想,谁就去!没人想,就让它回到从前!” 两人齐齐大笑,迎着三月的春风,绕过满目翠绿,欢欢喜喜回家。 作者有话说: 完结! 哎呀哎呀,好不容易写完了这篇初作!非常感谢大家的阅读,这也是我能坚持下来的动力!期待下篇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