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枝摘掉耳廓死去的枯芽,随手用指腹将其碾碎扔在地上,并匆匆朝秘境出口走去。
七天?
刚好是他忽有所感,主动出关的日子。
处理一些事?
有什么事是临仙宗首席需要避开师弟们独自处理的?
连云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忽然有种感觉:
数日前闭关时的“忽有所感”,并非他在境界上即将有所突破,而是他隐隐感应到——小泽州即将生变。
这绝不是一种好的变故,它或许会使小泽州翻天覆地,甚至会彻底打破长久以来小泽州四足鼎立的稳固局面……
连云枝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等等。
他不是早就觉得小泽州烂透了吗?他不是早在数年前就恨不得四大家族能被某个势力瞬间铲平,或是突然分崩离析吗?
虽然他是连家人,可他十多年都没怎么回过连家,更不在意连家的兴衰更替,连家就算倒了也跟他没关系。
如果所谓的“变故”就是临仙宗派人接手小泽州(连云枝相信就算有元婴禁制,临仙宗也能轻轻松松做到这件事),那么根据临仙宗对下属宗门的管理方式,小泽州的民众也不会比原来过得更差。
——至少临仙宗弟子不能随便杀人,也不能随意剥人灵根。
连云枝踏出鸿山秘境。
密密麻麻的纸鹤简直如浪潮般淹没了他。
连云枝随手拆开一个来自方天信的。
【快跑!慕城回来了!慕家被灭了!整个慕府都被推平了!你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连云枝心脏陡然一跳!
恰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激动嗓音。
“快看!大师兄竟然来接我们了——”
连云枝只觉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从后颈蔓延到脊椎。
第19章
连云枝没有回头看。
他更没有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用于犹豫或思考。
即便他的大脑此时此刻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他的四肢,但是他的身体依旧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得体的姿态跳上飞剑迅速离去。当然,离开之前,他还没忘记一拢衣袖,收走所有纸鹤。
金丹修士速度极快,瞬息便能御剑千里。
等连云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小泽州的尽头。
连云枝:“……”
太没出息了吧。
连云枝恨不得把头一下子扎进悬崖底下的浪里。
虽然方天信说有多远跑多远,但即便来到小泽州最远的角落,连云枝也没觉得安全多少。
要不去外界?
可是他唯一知道的外界“裂口”就是慕城之前告诉他的那个,现在估计早被慕城封住了吧。
但连云枝也没死心,立刻御剑去看了看。
然后又回来了。
——整个黑风崖如今都坍塌成一片,别说裂口了,现在连悬崖都没了。
连云枝:“……”
连云枝深呼一口气,在海边找了个崖洞钻进去,草草铺了个蒲团,坐上去一一拆解传讯纸鹤。
他先拆的还是方天信的。
【云枝你是不是出关了?我去你洞府找你没找到,你去哪儿了?算了,你别告诉我了,你一定要好好躲起来!】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慕城简直是疯了!你一定不知道慕家这两天死了多少人!!!】
【你知道慕坤容是怎么死的吗?慕城把他的灵根和脊椎抽了出来,然后拿鞭子把他浑身的骨头都打碎,最后用剑把他身上的断骨一根一根挑出来又把他活埋……这还不算完,慕坤容快死的时候,他又把人从地里挖出来,用小火一点一点烧死了!慕坤容叫了整整一夜!】
【慕城疯了!他变得和原来完全不一样!】
【连云枝,你一定要躲好,不要信任何人!我现在才知道当年追捕慕城时,慕家问四大家族都借了黑卫,并承诺抓到他后给每家都分一根万纳灵根,包括我们方家!当时参与过这些事的人都想着抓你将功折罪呢!他们都知道你凌辱过慕城还把他当炉鼎!】
连云枝:“……”
连云枝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背像失去了支撑一样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慕城性情大变,把人抽皮扒骨,活埋慢烤的场景。
可这并不妨碍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继续开始拆解纸鹤。
这次是一些相识的道友。
他们的说辞都和方天信差不多,然而不同的是,他们都问了连云枝在哪儿,并对他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担忧和同情,且表示愿意为他提供栖息之地。
连云枝嗤笑着将这些纸鹤全部撕毁。
他最后拆开了连家的。
连家的纸鹤是最多的,全放出来能把他所在的崖洞塞满一大半。
几乎每一封都是在问他在哪儿,让他回家。
【云枝,你在哪儿?】
【云枝,你快回来吧。】
【云枝,之前是爷爷对不起你,爷爷不是故意要害你失去炉鼎的,只是爷爷错信奸人,以为你要被慕城拐走,爷爷也是怕你走错路……但云枝,你现在必须要回来了,现在家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再不回来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云枝小侄!不要再任性了,你是连家唯一一个金丹,你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难道你要当个缩头乌龟,看着整个连家因为你而覆灭不成?!如果不是你当时贪恋慕城的体质,把人当炉鼎折磨凌辱,我连家又如何会陷入如今这个境地!】
【云枝,娘亲对不起你。】
【云枝哥哥……我好害怕啊云枝哥哥,他们说我跟你长得像,要把我送给慕城,让我代替哥哥去道歉,我不想去,我害怕……我不想死啊云枝哥哥!云枝哥哥救救我——】
连云枝猛地站起来。
这个说着“我害怕”的人是连云枝最小的堂妹。
她如今才十三岁,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她天生聪颖,是上好的水木双灵根,连云枝没和连家闹翻之前还在雪地里抱过她,听她软乎乎地喊自己云枝哥哥,听她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好好修炼,以后成为像云枝哥哥一样厉害的人!”
连云枝取出自己长剑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闭上眼。
复又睁开。
最后他踏上长剑,朝连家的方向飞去。
.
连云枝在连府门前看见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华美至极,车轮用的是最为坚硬的万年铁,车帘用的是价值万金的明月纱,无数珠玉宝石镶嵌上车身,灵石打磨而成的灵珠在车沿缀成珠串,晚风掠过,珠串轻响,纱幔轻晃,霞光映上车篷的赤金锻,金红交映,耀目生辉,让它看起来简直不像普通的马车,而像是一座新娘的花轿。
连家大门紧闭,护宅大阵开启,空荡荡的门前仅放着这辆马车和两个木桩般站在马车旁的人——这两位皆是曾和连云枝关系最好的堂弟。
两位堂弟一看到连云枝,灰白的脸上顿时出现色彩,然后又很快变得惶恐、挣扎,疲惫的眼睛闪烁出泪光。
连云枝越过他们,一剑劈开那马车!
——马车里果真昏睡着他十三岁的堂妹,可又不仅仅只有他堂妹。
这里一共有四名少男少女,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七岁,他们无一例外都与连云枝有几分相似。如今他们身穿连云枝最喜欢的那类衣袍,头戴连云枝曾经最爱的那类发冠,于是三分相像也成了五分。
“云枝……”
堂弟讷讷地走上来,指着那些孩子一一介绍,这是四岁就跟着他们一起练武的堂弟,这是他的女儿,也是连云枝今年刚满七岁的小侄女……
“祖父……祖父给他们都下了药,说,说……只有你替他们坐上马车,亲自去给慕城道歉,才会给他们解药。”
连云枝很轻柔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剑,转身一步一步朝连府大门走去。
“砰!”
堂弟猛地双膝跪地,声音发颤:“祖父会杀掉蔓蔓的,他真的会杀掉蔓蔓的,我妻子就在门内,你只要踏进连府一步,她就会被立刻射杀——”
另一个堂弟也突然跪下并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浑身颤抖着说自己孩子的母亲亦是如此。
夕阳给连云枝拉出长长一道身影。
霞光渐渐消散于天际。
都是因为你。
连云枝静静地想。
如果不是你十一年前走进那个深巷,如果你没有把那人捡回家,如果你没有把那人当作妖兽,当作炉鼎,当作奴隶般肆意欺侮。
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么至少,面前这两个记忆里肆意飞扬的少年郎,就不会因为要从自己亲祖父手中救下自己的妻女,而要向自己一同长大的堂兄磕头下跪。
连云枝转身,朝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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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劈开的马车重新被法术复原,昏迷的四个孩童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台阶上的软毯。两名堂弟一名留下来看管孩子,另一名则驾着马车,把连云枝打包送上“慕府。”
连云枝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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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慕府早就被慕城一掌推平了,现在的“慕府”是一座移动仙宫。